好在这儿虽荒凉,但并不被战乱波及,说也是,这么一块几近荒废的地儿确实没有哪边会惦记上。
老马的面馆便开在这儿的交通要塞,虽然偏远,但好在方圆数百里,唯一一家吃饭落脚的地儿便在此处,所以倒也经营了好些年。
老马栓了马,拿着褡裢拍去衣摆的沙子,又往外看了看,叹了口气,便拎了酒袋进了“老马面馆”,店里一个疲懒的小二正看着店,几张桌椅都空着,看样子,那人还在置气。
老马脸色不是很好,问了小二:“还不肯下来呢?”
小二拿眼色指了指楼上,“你那祖宗还在上面呢。”
“什么祖宗!”老马面有愠色,怒气冲冲地上了去,“看老子今天不给他颜色瞧瞧,我这老马以后便叫小马!”
他骂骂咧咧了两句,上了楼,等小二瞧不见他,面上立刻又换了一副表情,笑眯眯的,轻手轻脚走到一个贴着剪纸的门前,
“祖宗,你醒了吧。”
里面没有人回应他,老马犹自扯了笑脸,
“这是醉花阴,我特特行了一夜的路买的,你不是爱喝么,可花了我不少钱!”
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老马吞了吞口水,涎着脸走了进去,只看见一个带着半张面具的人正坐在窗沿上,他穿着灰扑扑的一件袍子,与这垠西镇上的人别无二样,然而袍子上方却露着一段白得耀目的颈子。
老马微微一晃眼,暗骂了一声自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祖宗,前些日是我错了,我不该朝你发火,我这些天夜里都睡不着觉,痛心疾首着呢。”
窗边那人嗤笑一声,终于回过头了,
“怎么,不是说让我瞧瞧你的本事么?这还没五日便来了。”
“哎!咱不是鬼迷心窍么?来来来,这醉花阴你闻闻,正不正宗?”
他不由分说将酒瓶塞进人怀里,眼巴巴瞧着对方,眼前人倒是给了他台阶下,拿着酒壶取了瓶塞置在鼻尖闻了闻,嘴角一翘,
“算你找得到真货!”
这醉花阴清冽芳香,有着独特的兰花香气,他喝了口,长长吐了一口气。
又望向老马,“鲜鱼都采到了?”
老马一愣,旋即大喜,知道对方肯出山了。
一边心里忍不住暗自冤屈,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孽,救了人回来,非但没有得到半分好脸色,还人前马后地小心伺候着,唉!谁叫自己的生计全仰仗人家呢。
前些日,二人因些琐事吵了一架,这人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老马面馆能开得下去,自是靠着那一口鲜鱼面,而这鲜鱼面也只有眼前人才做得出来,老马是个粗人 ,哪里学得来将鱼糜包在面条里的粗活,是以短了气,处处仰人鼻息。
如今这人终于肯出山了,老马美滋滋地又把营业的红招牌给挂了出去。
这不,到了午后,陆陆续续便来人了。
狭小的厨房里,灰衣人将面具脱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俊逸的脸,容玉拿起碗喝了口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三年前,他被老马所救,被带到了这荒芜的垠西镇来,这一待也待了三年。回头一想,自己竟沉得住气,原本他是那么跳脱的一个人,连繁华的京城都关不住他。
自嘲地笑了笑,他拿过瓮子,悉心料理着手上的面。
等处理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有打架的呼喝声传来,自打到了这个镇上,容玉从不在外示人,想着老马自己也有两把刷子,倒不必担忧,可没想到,这喧闹声愈发大了起来,竟是有砸店的苗头。
容玉心里一紧,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擦了擦手,带上了面具,开了门悄悄往外去了。
大堂中狼藉一片,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三个人,桌椅更是毁的毁,坏的坏,老马在一旁心疼地直抽气。
当中,一个红衣少女持着九节鞭,背对着他站着,容玉虽没有看见她的脸,但见她身姿窈窕,又有飒飒之风,想必长得不差。
莫非是地上的三人见色起意,却不想人家是个武功高手?
这般想着,又见地上一个受伤轻些的摸了摸脸上的伤痕,面上屈辱,
“你这娘们好没道理!咱们无冤无仇你打我们作甚么!”
那少女绣眉一挑,“打着就是你,天下名字里有‘玉’的就该打!”
容玉还没从她的话中带来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但见少女一旋身,将九节鞭收进了怀里,容玉顿时看清了她的侧脸,心里重重一跳,这女的怎么……怎么跟自己长得这么像!
第87章 阿青
红衣少女的余光很快便注意到一旁的容玉,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目中带着几许探究。
这下,容玉总算看清了她的全脸,正面倒是没有侧面看上去那般相似,不过单就五官而言,二人很容易混淆,最大的区别是她的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是一个俏丽干练的美人。
“喂,你叫什么?”
少女发话了,她面上犹自带着余愠,微微上扬的眼睛亮晶晶的,警惕地盯着容玉,还未等容玉开口,老马已经陪着笑脸上来了,
“女侠,他叫小马,是我们面馆里打杂的。”
“小马?”少女蹙了蹙眉,“怎么这般奇怪的名字。”
她嘀咕了一句,复又抬头看他,“你怎么带着面具?”
依旧是老马帮着回答,“他前些年在一场火中毁了容,怕人见了污了眼,所以这才戴了这么个劳什子面具,唉。”
叹了口气,老马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怪可怜见的,这下媳妇儿都没地方找了。”
容玉震惊之余,心下却也觉得好笑,老马这家伙倒是有一出是一出,当真是满嘴跑火车的人物,不过也好,省去了自己的唇舌。
那少女面上微微一僵,又看了看容玉一眼,殷红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她扫了扫大堂内的狼藉,面上露出几许愧疚来,不过很快她又冷着脸哼了一声便立时飒飒走掉了。
终于送走了这瘟神,老马赶紧上前扶起了地上的三人,他们打不过人家,如今打人者又一走了之,自然只能自认倒霉,相互搀扶着唾骂几声便去了,余下老马心疼地收拾着那些被打烂的桌椅。
“娘希匹的,银钱还没挣着几个,光伺候这些暴脾气了!”
他转过身来,状似无意般,“那姑娘你认识么,怎么跟你长得那般像?”
容玉没有理会他,只帮忙着他收拾着地上的狼藉,老马自讨没趣,呶了呶嘴,不去理会他。
夜幕降临的时候,老马将大门外的招牌给收了,锁了店门,在大堂里叮叮当当维修起了桌椅。
这儿无郡守,官府都不管,有什么纠纷都自己受着,老马已经习惯了,普通的流氓老马自有办法收拾,遇上硬茬的,老马认怂认得比谁都快,这么些年,倒也平平安安过来了。
有时,容玉有些看不明白老马这个人,说他大条吧,有些事又通达得很,但说他心思敏锐,又常常一副粗人的模样。自被他救回来起,二人几乎都没有过问对方的事,像是有着默契一般,倒是鸡毛蒜皮地相处了三年。
容玉瞧着地上的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红衣少女来,她究竟是谁,怎的与自己长得这般像,她憎恶的名字中带玉的人,跟他有关么?
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容玉便也不再自寻烦恼,想着这儿的人员流动极快,想必那个少女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这般一想,又安下心来。
没想到第二天,那少女又来了,她还没进门,老马一个健步陪着笑脸迎了上去,
“女侠大人,今日我提前帮你问过了,这儿没有名字中带玉的!”
老马毫不脸红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
那少女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脸青红了一阵,又梗着脖子径直进了面馆,将九节鞭放在桌子上,
“我今日只是来吃面的。”
老马心里叫苦,但还是端着笑脸将她给迎了进去,
“听说你这儿有什么劳什子鲜鱼面,有面无鱼,是不是?”
老马干笑,“是了,这可是咱店里的招牌呢!”
少女若有所思,嘀咕着,“真有那么好吃?”
抬起了脸,“给我来一碗吧。”
很快,热腾腾的面上来,原本少女没多少兴趣的,只随意挑了挑,等入了嘴,眼眸却是立时亮了,很快,那碗面便落进肚里,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少女眼睛亮亮的,“你做的么?”
老马道,“是。”
少女显然不太相信,她没见着老马往后厨去过,当下站了起来,绕着面馆走了一圈,趁着老马一不留神,瞬间溜进了后厨。
容玉听闻响动,当即将面具给戴了,这才缓缓回过了头来,看着来人,他眉头皱了皱。
少女上下打量着他,又往厨房看了一圈,旋即,她眼眸一冷,一把拎过老马的衣领。
“你骗我!”
她秀气的眉毛挺着,“明明是他做的面,你何以居功?”
老马嘿嘿嘿地陪着笑脸,“他是我的学徒,一身的本事都是我教的,说是我做的也没错!”
“那你亲手来做!”
少女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糊弄的人,见到老马目光闪烁,心里便有了底,嗤笑一声当下与容玉道,
“你别怕,若真是他欺凌了你,你大可以与我说,我替你做主!”
容玉前后一联系,猜了个大概,约莫是侠义小说看多了,这少女以为自己被老马挟持在这做后厨的苦力了,他心间悄悄叹了口气,不欲再多生事,与她解释道,
“是我自己愿意的。”
少女不太相信,“真的?”
容玉淡淡道,“姑娘,这人是我雇主,平日里待我不错,是我不愿意面世,并非他骗的你,你放开他吧。”
少女蹬了一鼻子的灰,讪讪地放开了老马,又瞧了一眼容玉的面具,她眼中流露着几丝怜悯,容玉本就是个敏感之人,这些表情被他捕捉到了,大概这少女真以为他毁了容,甘愿躲在后厨不愿见人的吧,不过他没说什么,误会也好。
这场乌龙解释清楚了,可少女却没有离开,站在那里半晌突然道,
“你能否教我做这个鲜鱼面?”
她接着道,“放心,我会付你钱。”
容玉不明白这少女唱的是哪一出,“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不用,”少女露出几丝腼腆的笑跟了上来,“我不打搅你,我在旁边看着便好。”
少女想起了什么似得,从怀里掏出一粒银子递给老马,“昨日是我任性,一时迁怒,这些银子算是我赔给你们的。”
“不打不相识嘛,”老马笑眯眯地接过了银子。
少女嘴角一扯,收起了九节鞭,“我叫阿青。”
容玉叹了口气,这叫阿青的少女性子直来直去,若不允她,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他如今都是以少惹事为准,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直接回头过去,自顾自做起了鱼面。
阿青面上一喜,倒是老实的很,便如她自己所说的悄自在一旁看着,倒真也没有碍着容玉什么事。
从这天过后,阿青时常往这边来了,依旧如她所说只跟在容玉身后看着,她偶尔也帮忙老马端端盘子的什么的,这阿青是个性子大方磊落的人,很快便跟老马还有店里的小二混熟了起来。
再过两三日,阿青自己带了食材过来,她本想着看了无数遍,怎么着也应该学了个□□成了,然而她那双学得一手好武艺的手却怎么也弄不好这鲜鱼面,等那烂乎乎一碗端出来,连一向善拍马屁的老马都忍不住僵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