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这话,虽一时脱身无望,倒也大感安慰,又再度谢过闻衡,各自回原处休息养神不提。
闻衡环顾这间囚室,只见除了温长卿外,还有招摇山庄、褚家剑派等门派的五六个弟子。他拉了拉温长卿的衣袖,低声问道:“四师兄,那个领头人将你们捉来,有没有要你们做什么事?”
温长卿答道:“路上什么都没说,昨晚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他便表明了身份,要我们给师门写信,言明各派掌门人卸任退位,将所占山川土地归还朝廷,他才肯放人。这种无理要求,我们除非是疯了才会答应他。”
闻衡:“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头?”
“姓名不清楚,听旁人称呼,都叫他‘九大人’。”温长卿道,“至于身份……他自称是宫廷内卫。”
之前听见“九大人”这个称呼闻衡就有预感,眼下果然预料成真。他们此番遭遇的敌人,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内九大高手,排在最后的那一位。
第59章 往事
“怎么了?”温长卿见他神色沉重,担忧道,“此人是谁?很难对付么?”
他怕引起其他人恐慌,声音压得很低,闻衡同样低声答道:“差不多。师兄,你听没听说过大内九大高手?”
温长卿不是没想过,只是猜测太可怕,他刻意回避提起,没想到闻衡比他直白,毫不犹豫地捅破了窗户纸。
“是朝廷的人?”
闻衡道:“不错,还是朝廷最精锐的那一批人。”
温长卿想不明白:“纯钧派一向安分守己,以行侠仗义为训,好端端的,朝廷为什么要朝我们下手?”
闻衡心道侠以武犯禁,事关己身,当然觉得自己不曾得罪人,别人可未必会这么想。只是这话不好明说,他不答反问道:“一个排行第九的内卫就绑了这么多人,师兄就没想过前面的一二三四都在干什么吗?”
温长卿悚然道:“你是说……”
闻衡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光抓一群人养着有什么用?浪费粮食罢了。再等两天,看看他们要拿你们威胁谁,有什么动作,提什么要求,这就是前面所有问题的答案。”
“可是——”
“师兄,”闻衡半闭着眼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平白担心无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闻衡虽是重伤初愈,却神思清明,不慌不乱,显然是心中早料到此节,已经安排下应对之法。温长卿不是蠢人,见状不由得心下稍定,跟着点了点头,道:“好。你才刚刚醒来,还是少费些神,静养为宜。”
闻衡右臂伤口已被人用心包扎过,伤痕不长却很深,至今仍未愈合,还在缓慢渗血。他在角落里坐定调息,静心内视,原以为自己早就中了化功散,不想一股真气仍在体内自发运行,畅通无阻,反而是手臂上的毒素更霸道,一动内力就气血上涌,眼前金星乱冒,不住发黑。
先前那一掌抽干了他的内力,眼下内力却已恢复了三成,就是不能行功,再过几天也可复原如初。
自从练了《凌霄真经》,他也与寻常人一般有了内功,虽然内力运转方式不同,但使出来的效果并无差异。然而今日看来,他的内力似乎同别人还是不大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体质的缘故。这股莫名其妙的护体真气从他不会武功时就一直盘旋在体内,好像是先天内力,但后来闻衡得到顾垂芳的内力、习得《凌霄真经》,它又与这些后来的内功毫不冲突,相融甚深。
直到这次中毒,全身内力受制,唯独这股真气丝毫不受影响,其温厚精纯,甚至更胜往昔。
可它是从哪里来的?
《凌霄真经》已是独步天下的上乘武学,闻衡不记得自己还练过什么比《凌霄真经》更精深的功法。
他收功吐息,缓缓睁眼,温长卿听见动静,在一旁关心问道:“如何?”
闻衡言简意赅:“中毒已深,内力受制。”
温长卿虽早预料到是这个结果,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又马上安慰他道,“没事,你就当吃了一副化功散。等咱们出去了,师兄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给你找到解药。”
闻衡听罢一笑,蓦然想起昔年刚入门与人争斗时,温长卿替他出头直言的情形。他虽算不得纯钧派正经弟子,这份同门情谊却历久弥笃,教人敢在危难之际以生死相托。
他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坐姿,温声道:“那就仰仗四师兄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温长卿道,“你这些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这身武功又是怎么回事?”
狱中无事,闻衡索性将这些年的遭际一一告知,两人交换过各自经历,又问起玉泉峰诸人,不免提及薛青澜与本门恩怨。这些事闻衡只从聂影那里听了个大概,却不知个中详情,也没仔细问过薛青澜,温长卿却是一清二楚,正要找闻衡诉苦,这下借着闲聊的机会,一字不漏地全给抖漏了出来。
当年闻衡失踪快一个月时,纯钧派才从下面执事长老的汇报中得知消息,但拖延了这些时候,再想寻找也难了。当时唯有廖长星一力主张追查,可惜他人微言轻,只能靠自己的人脉寻访,最终一无所获。等众人以为这事已经彻底过去,两个月后的某一天,薛青澜忽然来到越影山山门外,点名要见闻衡。
那天恰好四个大弟子都不在山上,出来待客的是秦陵新收的记名弟子。据说那时薛青澜的神情状态都很奇怪,那弟子听他问起“岳持”,他对玉泉峰还不熟悉,便直接告诉薛青澜“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就因为这一句话,薛青澜当场发疯打断了这弟子的三根肋骨。守山门的弟子赶来劝阻,五六个人被他打成轻伤,最后终于惊动了秦陵,两人话不投机,薛青澜又对秦陵十分不客气,竟然当场动起手来。薛青澜与他过了十几招,伤重落败,万幸他还没疯到一心求死,挣扎着设法逃离了越影山。
哪怕温长卿叙述的十分简略,毫无跌宕,但闻衡听到此处,仍是心如刀绞。
那时薛青澜的武功才刚有起色,进境再快也不是秦陵的对手,他分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却仍然要与秦陵硬碰硬。一个人到底是伤心绝望到了什么程度,才会疯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后来呢?”他忍不住插言,“他伤得怎么样?痊愈了吗?”
温长卿微妙地瞥了他一眼,答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后来再见他都是活蹦乱跳的,想来应该好利索了。”
他那时正在外办事,对越影山下发生的争斗一无所知,但在半路听到了一个惊天消息——明州神医“留仙圣手”薛慈当月身故,杀人真凶正是他唯一的徒弟薛青澜。
温长卿风闻此事,忙赶回纯钧派向秦陵报信,这才得知薛青澜曾来过越影山。此时闻衡失踪,薛慈身死,薛青澜得罪了纯钧派,这几桩事缠在一起,令两方仇怨越发激烈。秦陵派人往明州查证,确认好友死讯后勃然大怒,亲自率领弟子们下山追缉薛青澜,扬言要为薛慈报仇雪恨。
可那时薛青澜早已脱身,逃得无影无踪,江湖上谁也找不到他。又过半年,纯钧派弟子在下山游历途中被垂星宗截住,对方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更像是纯粹的找麻烦,把这群人收拾了一顿就放走了。然而巧就巧在这群弟子中,还有个女扮男装跟着出来见世面的韩紫绮,她记性极佳,正好认出了这伙人中领头的薛青澜,回去对韩南甫一说,这下全纯钧派都知道薛青澜转投了垂星宗。
秦陵闻知此信,二话不说,径直带人杀上了穆州陆危山垂星宗,要与薛青澜清算新仇旧恨。垂星宗也不是那种会护着自己人的门派,谁惹的祸谁收拾烂摊子,所以薛青澜就一个人站了出来,孤身迎战秦陵和他的八名弟子。
闻衡险些一口血呕出来,质问温长卿:“你们那么多人,欺负他一个?”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胳膊肘到底往那边拐?我没欺负过他,论剑大会上分明是他在欺负我。”温长卿无奈道,“我也没办法,那是我师父啊,他老人家有命,我这当弟子难道还能不从?但那一战薛青澜真没吃亏……不对,也不算没吃亏,还是受了一点小伤。”他瞥见闻衡越来越阴的脸色,忙补救道:“他打伤了师父、大师兄和三师兄,还有好几个小弟子,这要是还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垂星宗的宗主早该由他来做了。”
闻衡未置可否,脸色依然没有稍缓,问道:“廖师兄呢?”
从前在纯钧派,闻衡与二师兄廖长星、四师兄温长卿相处得都不错。不过温长卿性格跳脱,因此闻衡跟廖长星要更亲近一些,廖长星对他的事情知道的也更清楚一些。温长卿是直到薛青澜打上门才知道他们二人关系好,廖长星却是一开始就见证了他们二人的交好。薛青澜和纯钧派结了这么大的梁子,不知道他在其中,又是如何反应。
温长卿道:“二师兄负责按住我,没空跟他动手,薛青澜也没到他跟前找麻烦,应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但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明明跟他解释了十万八千遍你失踪不关纯钧派的事,他死活不信。师父闭关后,纯钧弟子行走江湖,隔三差五就要被垂星宗刁难,亏得你现下回来了,否则再这么下去,两派迟早要结成死仇。”
闻衡想起薛青澜那发起疯来不认人的性子,心中百味杂陈,微微一叹:“所以这回你们上司幽山前中毒,该不会也是他?”
“八九不离十。薛青澜是薛慈的弟子,医毒双精,武功又高,给我们下个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温长卿道,“而且你看他的行事,不用致死的毒药,只叫人身体虚弱,明摆着是要羞辱纯钧派,却非有意要害哪一个人——这手笔我们太熟悉了,除了他没有别人。”
“若非你及时救场,又给了解毒方子,纯钧派今年恐怕要在论剑大会上栽个大跟头。”他感叹道,“只可惜咱们半途被人捉了,否则这会儿早该回越影山,好生答谢你一番。”
“不用谢我,”闻衡摇了摇头,“应该的。”
温长卿下意识想问“什么应该的”,一看闻衡垂眸沉思的侧脸,忽然了悟了他的未竟之意。
既然薛青澜是因为他才屡屡针对纯钧派,那么如今收拾烂摊子做人情还旧债,也是他应该应分之事。
温长卿本来还为闻衡闯狱救人而深受感动,认定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此刻却感觉这“同门情谊”索然无味,他这个师兄不过是讲故事的工具,闻衡和薛青澜分明才是铁打的兄弟情深。
“对了,还有一件事。”温长卿突然想起来,凑到闻衡附近,压低了声音道,“论剑大会结束当晚,我在褚家剑派见到了一个人。”
闻衡:“谁?”
“李直。”温长卿道,“就是那个跟你斗殴,被逐出纯钧派的记名弟子。我那日见他,他似乎已经做了褚家内门弟子。”
闻衡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想起当年那段往事,他记得李直似乎是褚家外门的弟子,但既然被送来了纯钧派,就说明天赋资质平平,不够格被褚家剑派收入内门。而且他后来被赶出纯钧派,也算是一桩耻辱了,没想到李直回到司幽山后,竟还能成为内门弟子,这其中情由,倒令人十分好奇。
“他有什么问题吗?”
温长卿犹疑片刻,最终沉吟道:“当年他在本派时,还是个只有表面工夫的愣头青,然而我如今再见他,却觉得此人邪气甚重。”
第60章 围攻
又是褚家剑派?
闻衡心里转过几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他也被捉来了?”
温长卿道:“正是。我前天进牢房时隐隐约约瞥见一眼,似乎与招摇山庄的龙境分在了同一间囚室。”
闻衡睁眼环视周遭,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有意思。”
“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很有意思。”
他只感叹了一句,就不肯往下细说。温长卿一头雾水,觉得闻衡越发捉摸不定了,他这四年怕不是拜了个神棍当师父,一开口就是江湖骗子那个味儿。
夏日昼长,直到酉末夜色才姗姗来迟,牢中失去天光,也没人点灯,很快变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牢里的囚徒们久服化功散,身体虚弱,加上为了防止有人逃跑,晚间粥水里又故意加重了蒙汗药,所以每当往常这个时候,所有人差不多都已睡沉了,温长卿亦无例外。只是白日里闻衡说过的话令他触动颇深,哪怕沉睡时心头也蒙着一层阴云般的忧思,被梦魇到半夜,竟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头痛欲裂,在夏夜里闷出了一层薄汗,无意间伸手往旁边一摸,被支棱的稻草扎了一下掌心。
空的?
温长卿神思昏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梦中,心里觉得似乎不对,师弟应当在他旁边,又被困意拉扯着眼皮,做不出第二个动作,整个人就在这样的恍惚惺忪中再度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他终于清醒过来,这回记起了昨夜的梦境,转头一看,却见闻衡坐在他一臂之遥处,微微垂头,背倚着墙,还在无知无觉地阖目沉睡。
温长卿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不知怎么又觉得有些可惜,自己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就这样又捱过了三五日,始月狱内外皆是一片风平浪静。九大人不曾踏足囚室,倒是方远卓亲自来巡视,吊着胳膊好不狼狈,看闻衡的眼神犹如饿狼猛虎,恨不得将他活活扒皮抽筋。
温长卿嘀咕道:“他主子呢?怕不是被打成了重伤,连床都下不来了。”
方远卓闻言气得额角青筋一跳,目光如电如刀,冷冷地扫视过来。
闻衡坦然地回视方远卓,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端的是嚣张狂妄,仿佛笃定了他纵然有心报复,却又心存忌惮,不敢随意动手。
方远卓与他目光相接片刻,愤然转身,大声吩咐狱卒:“看好他们,若有人但敢反抗,就地诛杀,不必留情!”
余光里闻衡唇角一勾,仍是什么都没说,可笑意更深,像是对他色厉内荏的无声嘲讽。
方远卓正生着气,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小兵,低声附耳禀告些什么,方远卓眉头一松,面上乍现喜色,随即掩去,急声道:“果真来了?快随我去回禀大人。”
所有支着耳朵细听动静的人,都因这“来了”二字心头一震,浮想联翩。
实在是他们在这黑牢中囚禁得太久,经历了平生未有的艰苦滋味,出去的愿望越发急切紧迫,听见外头的只言片语,便忍不住揣测是师门派人来救他们脱出生天。
方远卓一踏出始月狱,便听见前门处远远传来喧哗声,九大人正在侍从搀扶下缓步踱出正堂。
他这些天里因伤清减了不少,始月狱中一应事务都只能交给手下操办,显得憔悴荏弱,像个风吹就倒的小白脸,没有任何威慑力。方远卓却不敢又丝毫怠慢,忙赶上前去,恭敬道:“大人,都安排好了。”
“你随我去前面,众将听令行事。”九大人吩咐道,“叫人严守大牢,防着他们从后面绕过来劫狱。”
方远卓道:“属下明白。”
始月狱门口一条街已堵得水泄不通,全是持刀仗剑的江湖人,服饰倒还鲜明,粗粗看去,来了约有七八个门派。打头的却是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身着还雁门武袍的男人站在阶下,高声叫骂道:“无耻狗贼挟持了我们百十来名兄弟,爷爷今日带人上门讨账,识相的的就乖乖把人还回来,否则别怪爷爷拆了你这破马棚,将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一个一个挂在旗杆上喂秃鹰!”
他的声音挟着内力远远扩开,传遍了整个庭院,连街上百姓也听得清楚,九大人却仍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随口问方远卓:“这个声音有些熟悉,难道是当日劫狱逃走的那个同伙?”
方远卓道:“或许是,记得那人是个大个子,功夫不弱,他还抢走了一个招摇山庄的弟子。”
“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九大人似乎是嫌阳光晃眼,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高飞的檐角,轻声道,“海浪打下来,一个人纵然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只能独善其身,救不了旁的臭鱼烂虾。”
聂影骂得声震全城,甚至带领其他人一起叫骂,始月狱的两扇大门却始终巍然不动。最后龙境实在听不下去,无奈地规劝道:“收声,省着些力气对付正主罢。再骂下去,人没出来,你们要先中暑了。”
聂影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调门降了下来,嘀咕道:“就会说风凉话,不骂人你倒是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龙境道:“也不难。”
“什么?”
龙境走上前去,握着兽首铜环叩了几下门,礼数具足,朗声道:“中原武林六派人士,前来拜会此间主人,万盼一见。”
聂影好笑道:“还是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他若能被你说动,早便出来了,还用我费这半天口舌——”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两声涩响,两扇沉重的大铁门缓缓向左右打开,九大人并方远卓,连同二十几个侍卫一道站在院中,云淡风轻地朝众人颔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