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肠子往钢琴边爬,挣扎着把自己弄到了琴凳上,却早已无力演奏,只能苍白地打开节拍器,在摆针一左一右的撞钟声中,摩挲着怀表,静静等待生命流逝。
他嘴唇哆嗦着,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口型——“如果能多一些时间就好了。”
“我们善良但愚蠢的劳医生不肯放弃他,还是决定上门劝他接受手术,结果一进店就见到了这么血腥的场景。当时钟刻肉体濒死,意识已经开始和第一个时间载具混合超畸化,也就是那块怀表。医生发现屋子里所有的钟表商品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吓得立刻逃跑。当然,或许是脑子犯抽吧,他拿走了唯一一个没有消失的时间载具,也就是钟刻手上的怀表——”炎叹了口气,“那是他最不该做的事。”
秦知律沉声道:“如果他没有拿走那块怀表,也许旧物铺会成为一个封闭的时空失序区,最起码,时间载具的超畸化不会这么快就蔓延到全城。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生物与非生物、意识与时间的超畸现象,早已超越了科学认知的边界。”
炎哼笑一声,“什么科学不科学。沙盘迟早要翻,如果我是上峰,干脆断了大脑的经费,多给饵城人每天发一顿饭也好。”
秦知律不予置评,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那台节拍器,手套轻轻摩挲着玻璃罩子。
安隅一呆,“您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秦知律觑他一眼,“这不是你要送给我的吗?”
安隅茫然,“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是里世界的开关啊,这东西能随便拿吗?”
“正因为它是开关,在里世界自动毁灭前,它必须受到严密监管,不能随便扔在34区。”秦知律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恭喜,你可以不花一分钱就把它送给我了。”
安隅立即回忆起那枚930元的价签,一点点担忧全变成了开心。
——但这个开心只持续到了飞机降落。
黑塔。
约瑟第无数次朝安隅展露出肥胖而友好的微笑。
“您一共进入了屏幕11次,按照您的回忆,其中9次都在重历53区杀死凌秋的场景,那么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您又分别看到了什么呢?”
安隅面无表情,“11次吗?我记得只有9次。”
约瑟深呼吸,保持微笑,“角落大人,我代表黑塔向您保证,一共是11次。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翻阅录像资料。”
安隅立即摇头,“不必了,你们说是就是吧……”他不自觉地连续看向墙角,“我一定要汇报这些事情吗?”
“汇报这些让您很焦虑吗?”约瑟敏锐地追问,他顿了顿,和缓下语气,“正因如此,我们更希望您能倾诉出来,上峰和大脑一直十分关心您的心理健康。另外,您也知道,这次任务中您出现了精神力波动,我们更要掌握什么场景会触发您的异常。”
安隅沉默片刻,“精神力波动和屏幕里的事件无关,我猜,那是由我当时能否意识到自己身处平行时空决定的。”
“那它为什么会反复弹跳呢?”
安隅想了想,“我的意识有一个挣扎的过程。愤怒和屈辱似乎能催化它的苏醒,所以出现了反复波动。”
约瑟立即低头写了几笔,“很好,我会把您的分析同步给研究人员。那么请您配合我继续回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屏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还是没绕过去啊。
凌秋说得对,黑塔里尽是些狡猾的家伙。
第一个屏幕与安隅的母亲相关,也又一次坐实了他曾在婴儿时期推动自体与#091收容员加速八年的事实——涉及身世,长官禁止他汇报。
而最后一个屏幕……他主观上不愿意说。
尽管那个屏幕里没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他却很突兀地产生了凌秋曾提过的“隐私感”——在此前有记忆的人生中,他从没有过什么隐私,这种新奇的体验到来得猝不及防。
约瑟脸上的微笑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他使劲唆了唆腮帮子,活动一下酸痛的面部肌肉,再次挤出微笑。
永无尽头的对峙。
安隅要被打败了,自暴自弃道:“我突然想起来,长官答应帮我写本次行动的战报,你们不能去战报里看吗?”
“可屏幕里的事情只有您自己清楚啊,律大人会知情吗?”
“我告诉他了。”安隅立即撒谎,“返程的飞机上,我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顿了顿,“抱歉,我不想亲口复述那两件事,还请你们晚些时候直接看战报吧。”
约瑟闻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吧。”
他一边点头一边动笔做记录,安隅偷瞟了一眼他写的内容——第一块与最后一块屏幕里发生的事情,会让角落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不愿亲口对陌生人提及,只愿意告知监管者……
什么跟什么啊。
晚些时候,秦知律坐在自己房间办公桌后朗读黑塔的文档:“……只愿意告知监管者。这在某种层面上是一个好的信号,说明律已经与角落建立了相当的信任和亲密关系,角落在社会化方面会有持续的进步。”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我感觉到了你对我的信任,但似乎有些过于信任了。”
安隅低头摆弄着长官的终端,屏幕上,小章鱼人正在强迫垂耳兔健身。
十几根触手上拿着不同重量的哑铃,AI算法学习到了秦知律的残忍精髓,这只章鱼人打算让垂耳兔把每一个重量从小到大来一个“递增组”,再从大到小来一个“递减组”,不做完的话,它就不打算回到自己的终端上。
“我在和你说话。”秦知律略有不满。
安隅头更低了,“嗯,长官,我确实非常信任您。”
秦知律立即问,“信任到觉得我能凭空编出两个完美的故事——不仅要比凌秋的死对你冲击更大,还必须让你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
安隅轻轻点着头,“嗯……是的,您一定有这个本领……”
屋子里的寂静让他头皮发麻。
他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第一个屏幕我已经对您交待过了。人类发现的第一个超畸体——那个发疯的女科学家詹雪,很大可能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那个在三周时被强行剥离却离奇长大的胎儿。”
“你的身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秦知律语气严肃下去,“没人敢估量人类究竟对第一个超畸体有多么不可理喻的仇恨和恐惧,那会让他们撕碎你的。”
安隅立即点头,“当然,我记住了的。”
秦知律点头,“第一块屏幕里的故事算是好编,还是杀死凌秋的场景,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在你发现凌秋已经畸变的刹那,产生了一瞬间的焦虑和崩溃,勉强能自圆其说。”
秦知律顿了顿,“但最后一个屏幕里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
“我不记得了。”安隅小声说。
“撒谎。”
“真的……长官。”
秦知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与另一个人有关,一个比凌秋对你影响更深的人。别忘了,你在控制台时亲口承认过这一点。”
安隅沉默许久,“我当时被意识深处的那个东西支配了,说了胡话。”
“又撒谎。”秦知律语气转冷,“在这个任务里,你根本没有感知到祂——我们探讨过,那只是你另一部分的自我,你们早已开始融合,所以别拿类似人格分裂的借口来搪塞我。”
安隅哑口无言,他低头戳着屏幕,试图帮垂耳兔减轻两个哑铃的负重。
哑铃刚拿下去,屏幕上突然接连弹出一串气泡框,来自气恼的小章鱼人。
-您今天很奇怪,一直在干扰我们的训练。
-服务器显示,您是我的学习对象,我们本应有一致的愿景和思维。
-所以如此反常的行为,让我不得不怀疑现在这台设备已经被不法分子控制。请您立即赋予我控制前置摄像头的权限,或用其他方式向我证明使用终端的是您本人,否则,我将在十秒钟内向黑塔报警。
安隅一呆:“?”
秦知律冷声道:“你还有十秒钟,告诉我最后一个屏幕里的真相,或者编一个能说服我的谎言。”
安隅:“?!”
终端上开始一条一条地弹倒计时,与此同时,秦知律面无表情地倒数着:“十,九……”
安隅:“???”
小章鱼人:说,你究竟是谁?
秦知律盯着他,“告诉我,你在屏幕里看到了谁?”
小章鱼人:你还有五秒钟。
秦知律语气更沉,“三——二——”
安隅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好像快要饿死了,长官,我先去搞点面包。”
秦知律皱眉,“你——”
话音未落,被扔在沙发上的终端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几秒钟后,房间墙壁上突然自动亮起投影,一位上峰决策员的脸填满了整面墙,焦虑道:“律,我们收到了角落养的AI的报警,声称你的终端已被不法分子利用,请立即核实。”
秦知律:“……”
……
几分钟后,安隅疲惫地缩在沙发里,看着终于回到自己终端上的小章鱼人。
小章鱼人似乎对这一大串乌龙十分不满,他连着朝它发了几条互动,都没有得到回应。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写战报,一言不发。
嗯,长官似乎也很不满。
屏幕内外,他竟面临惊人一致的社交困境。
许久,安隅叹了口气,低声道:“长官,你说……我在屏幕里做的事会影响现实吗?”
秦知律停下敲击,沉思片刻,“应该会的。你曾九次进入凌秋死亡的回忆,有做出任何与现实不同的行为吗?”
安隅摇头,“没有。”
“看来你自己也觉得会打乱现实秩序。”
安隅轻轻点头,但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不会影响现实,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掰着手里的粗面包,低声道:“杀死他,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我的痛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秦知律眼神柔和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是什么?”
“凌秋是一个光明的人。”安隅对着空气轻声道:“留不住他的性命,但起码要留住他的光明吧。”
秦知律笑笑,转回去继续写战报。
安隅又问,“那如果——如果我钻入的回忆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是我看到的别人的记忆,我的行为也会扰乱客观现实吗?”
秦知律闻言倏然愣住了。
那双黑眸罕见地露出愕然的神色,看着安隅许久,他才迟缓道:“不会扰乱客观现实,但也许会干扰……那个人的记忆。”
“什么意思?”安隅立即追问。
秦知律停顿了许久,才说道:“比如,有个人曾经在饥饿时很渴望一块面包,但他没有吃到。你看到了这段记忆,在进入屏幕后给了他那块面包。虽然这不会改变他挨过饿的事实,但经过你的修改,他的记忆会发生变化,错觉地以为自己当初吃到了那块面包,以为自己……没经历过那么痛苦的饥饿。”
“会这样吗?”安隅眼睛忽然亮起一瞬,一丝光彩在那双金眸中划过。
秦知律轻轻点头,“嗯。”
安隅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低声自言自语道:“那我还不算太无能吧。”
秦知律注视了安隅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