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姓韩名津,虽然出身于商贾之家,但一心想要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虽说本朝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提高的也就仅仅是商人的孩子可以考科举,或者出钱捐官。
但这已经足够了,不少商贾生了孩子后就拼命劝学,希望孩子可以考取个功名,以后好光宗耀祖。
这位韩津就是那个被劝学的孩子。
不过他也确实争气,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只可惜科举考试并非只论诗词歌赋,绘画书法,还得有四书五经和儒家思想,韩津虽然有一颗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可惜对政事的解读能力实在是差了些。
后来他二十二岁了,还是屡试不中。
家中无法,只能给他先娶了一门妻子,让他先传宗接代。
韩津很想反抗,但他的父亲当时被诊出患有肺痨,恐怕时日无多,他无奈之下,只能屈从家里的安排,娶妻生子。
还没过多久,父亲就撒手人寰,偌大的家业落在他头上。
没有长辈再给他遮风挡雨,他只能自己撑起家里的米粮铺子,再也没有了考科举的时间。
如今他二十八岁,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相应的运转秩序,他渐渐动了继续读书考科举的心思——反正他跟五岁的儿子一起学,总得有个人能考上吧。
因此他一直关注着科举这方面的事情。
那么……出身草根,拜得名师,三元及第,少年状元何似飞的名号,他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此前隐隐听小道消息说状元郎何似飞去协助沈大人抗洪救灾,他当下就动了心思,只带了两个家丁,悄悄连夜前往隔壁郡县。
发现状元郎果然在此,韩津激动地不能自已。
他当即投递了拜帖,虽然说他也没报何大人能回应自己的心思,但这种类似于迷弟给偶像写信的心理状态,不就是只是期待自己能稍微距离偶像再近一点,完全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回应么?
没想到何似飞居然派人来接他前往知府衙门会面。
韩津激动的差点背过气去。
身边的一个老家丁说:“老爷,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其中恐怕有诈。”
“怎么可能有诈!那可是何大人!他那么光风霁月,怎会诈我!”
老家丁看着自家老爷一副‘即便是有诈我也心甘情愿’的架势,知道自己劝不动,也只能随他去了。
何似飞见韩津,并非是因为他有多崇拜自己,而是找他了解当地米行的存粮总量以及粮价的波动情况。
现下他还得在知府衙门坐镇,出去挨个询问体察民情,这个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至于沈大人那位门生黄先生所了解的情况虽然有用,但极其有限,现在有个送上门的韩津,何似飞当然得细细询问一番。
了解情况后,何似飞让人留了韩津的地址等信息,就让韩津走了。
韩津本以为状元郎肯见自己,是因为自家还有些存粮,对于如今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来看,虽然很是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他甚至做好了无偿捐献一半存粮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何似飞压根就没开口让他捐粮!
这简直非常的不可思议。
出了知府衙门后,韩津还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云端上,没一脚都是软的——状元郎何似飞比想象中更年轻,更俊朗,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反倒是满身矜贵的儒生气质。
当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简直恨不得想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我感觉……”
韩津让家丁扶着自己,喃喃自语:“我感觉。”
家丁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下文,正着急着,听到韩津继续说,“我感觉我这辈子没有考科举的希望了。”
当面见到了真正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才知道自己同人家的差距有多大。
这似乎已经不是学识和努力能弥补的,他感觉这就是天生的。
那种天生的让人看一眼就信赖的气场。
家丁听到他这么说,只感觉一脑袋的问号:“可是,老爷,您诗词歌赋的能力非常好啊,咱们郡的贾秀才还说他诗文不如您呢。”
难不成刚才是跟状元郎比了诗文,这才感慨自己最强的地方都跟状元郎相差好多,因此自愧不如,觉得自己没有考科举的希望了?
韩津没让家丁多做猜测,说:“这个紧急的关头,状元郎哪会跟我舞文弄墨,再说,我在状元郎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他只是找我了解了一下咱们郡县米行的情况。咱们郡是周围八大郡中最为富饶的,如果咱们郡的粮商能联合起来,鼎力相助,或许真可以帮助此地暂缓危机。”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他们米行的商人都精明着呢,只看钱不看人,即便是皇帝来了,除非抄家,不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出来捐粮。
“那……何大人开口让您去带着大家一起捐粮了?”家丁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韩津说,“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何大人并没有开口提出让我捐粮——甚至最后是我自己说的,假如何大人愿赐我一份墨宝,我愿意捐出九成存粮。”
‘哐当——’
家丁摔在地上。他是家里的老奴,在韩津面前完全能说得上话,见他居然如此败家,真真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何大人拒绝了……哎,我感觉何大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是我完全猜不到他到底是何种想法。”
——不消两日,何似飞和沈大人就派人找了韩津,让他在米行的聚会上,联络自己的熟人,演这么一出大戏。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跟赵老板叫骂,“我韩津今天就要运米粮出去卖!我才不像某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别等到最后,闪了腰子都不知道!”
说着甩甩袖子走人。
那个坐在最末尾的粮商也说:“我跟着韩老板走,朝廷赈灾的钱款肯定是有限的,日后想要赚五十倍的高价,怎么可能呢?到时候万一不给钱强行征粮,那谁吃得消啊!哎,韩老板,等等我。”
他追了上去。
他们俩一走,古雅的厅堂内立刻寂静下来,所有人面上晦暗难明,谁也不知道旁边的人心里想着什么。
韩津却还在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自己演得行不行,这群人会不会一起去运粮啊。
——何大人这么好的计策,可不能败在他的演技上。
第197章
沈大人显然跟韩津有着同样的担忧:“何大人, 他们要是实在不肯来,咱们也不能派官兵前去抢粮食啊!”
何似飞眉间有着浅浅的沟壑。
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能看到有百姓死去,派出去的士卒统计回来的数据更是可怕的让人心头法紧。
要是米粮还如此短缺, 恐怕日后的死亡人数和患疾人数会更加恐怖。
乔影对何似飞无条件的信任,此刻听到沈大人这番话,当即说道:“我相信他,他的计策从来都没有出过纰漏。”
说一句算无遗策都不为过。
当然, 这最后一句乔影没有说出来,虽然他很想说, 但现在沈大人的情绪明显很低落,他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沈大人的担心很快就被源源不断押送过来的米粮给冲散到了九霄云外!
当天下午,就有八十二车的粮食运来做买卖!
沈大人笑盈盈的迎上去,先带他们看了看自己库房的存银——只有外面那一层是真的, 里面都是假的,但是伪装的十分逼真, 再加上外面有重兵把守, 导致这些商人也不敢多看, 当下就对沈大人高价买米粮的事情信了大半。
沈大人让黄先生逐一登记, 米粮的重量、成色好坏,全都细致的登记在册,然后直接运往内城和外城的百姓安置地界烧火煮粥。
由于大家已经断粮了一日,第一回烧的都是新米, 而且成色也不错,要求煮粥得筷子插进去而不倒。
饥肠辘辘许旧的百姓总算吃了一回饱饭。
百姓们这几日也都看到了不断奔走的沈大人, 还有时常会出来安抚大家心态的何大人, 见如今何大人居然真的运来了米粮,一个个都把他们当活神仙。
别说没有浪费米粮的情况出现, 甚至就连争抢的情况都没有。
——虽然说有都督的士兵在旁边看守着,大家不敢造次,但百姓们也能体会到沈大人和何大人的难处,大家都尽量的不给大人们添麻烦。
何似飞回到府衙后对乔影说:“沈大人确实治理有方,百姓们即便到这个时候,还是有礼有度,实在难得。”
他自己是末世穿越过来的,深切的了解到在一个吃不饱饭的情况下,百姓们其实全都人心浮躁,暴力流血的事情发生频率高的令人咋舌。
但沈大人所管辖的这里并没有那样,可见教化有功。
“他真的是一位好太守,听说他之前每每到了发放俸禄的时候,还会邀请百姓们去山林里一起吃饭喝酒,觥筹交错,好不快乐。”乔影附和道。
当然,城里并非一派完全其乐融融的景象,当然也会有争斗事件发生——毕竟在生死面前,律法并非有那么高的权威性了。
好在何似飞先请了都督派兵,再加上绝大多数百姓们都对沈大人十分信任,如今的施粥工程倒是很顺利的进展了下去。
这会儿,如何安抚粮商,便是眼前的大问题。
何似飞拟定了数十条章程——粮商们可以选择只要银子,但是由于最近粮食太多,外加流民也不少,为了安全着想,银子会稍后发放。
其余还有不少红利,比如等到本地日后重建之时,可以用这些粮食换来铺面——这可是天大的好处。
毕竟很多地方即便是有钱也买不来铺面,毕竟要开店没点关系没有人脉没点打点的银子是真的不行。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多项红利,比如换了铺面后,可以减免税收,还有自学进入本地府学学习的优待政策,总归,让这些商贾听到后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眼睛里全都闪烁着两个字——心动。
虽然如今陛下开恩,可以让商贾的孩子上学堂、考科举,但是进入府学那还是得看个人本事的。
可是不进府学,单单靠自己学或者请一些秀才先生,那是真的很难考中啊。
这些商贾们原本都是打定主意,绝对一口咬定只要银子,其它的什么都不要。现如今看这条条有待条款,心中的算盘开始砰砰砰响起来。
都说富不过三代,一是跟时局动荡有关,万一朝廷下发新政策,一下子把他们田收了或者是把铺子收了,他们都没地儿哭去,所以只能给孩子打鸡血,让他们考科举,考中秀才后家里的田产都能有不少的免税面积,还能减免徭役……
至于那些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人的梦想——眼前这位何大人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例子么!
黄大人当时原本觉得这些商贾们肯定只认钱不认人,但是当他看到何大人写的这些条款后,自己心里都泛起嘀咕,想要把自己的存粮也捐出来一些,好让自己族中的孩子都可以进入府学呢,更别提商贾们了——他们想要进入权力中心的欲望可比自己强烈多了。
于是,商贾们还是盘算起来多少车的米粮可以换铺子,有了多少间铺子后,孩子可以进入府学读书……
于是乎,府衙里难得出现了一番热闹的场景。
乔影见状,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我就说了,相公的计策几乎没有落空过。”
何似飞想了想,忽然开口:“其实落空过。”
乔影愣了一下:“什么?”
何似飞有些不好意思,但敌不过乔影询问的眼神,还是开口道:“其实落空过,就是当初在想要娶你进门的时候,我其实心一直都落在空处,我当时总是担心自己的聘礼准备得不够充足、不够多,还有我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够高,你嫁过来会跟着我受委屈。”
那会儿他的心一直都是悬空着的。
甚至到现在,何似飞的心都不敢说落在了实地。
他的乔影真的太美好了,他必须得不断的努力,让自己不断地变好,才能配得上他一片真心。
乔影还沉浸在何似飞的话语中,而何似飞此刻已经大步走出门,去跟着沈大人施粥了。
现在不是跟自家夫郎谈心的好时机,需得等这一切都有了着落,才能跟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何似飞面对乔影时,总担心自己不够好,不能回馈给他对等的爱和付出,因此,他也能清楚的感知到乔影这边的想法——他的心大概也没有落在实处,但是何似飞其实不大理解乔影自卑的原因。
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自身学富五车,甚至还精通六艺的人,在自己面前何须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