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安想,家里的老人恐怕都觉得他自个儿进入了陈夫子的学堂,那么何似飞这个书童肯定在院子里能听到一句半耳的,才会有如此叮嘱。可偏偏世事不如他们所愿。
这些母亲激励他勤学的话语,奶奶夸奖他优秀的话语,还有何似飞爷爷奶奶那可怜巴巴的两行字……一切揉杂在一起,不断地刺激着少年人的思想与心情。
高成安满心惭愧,却想不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趁着何似飞还没回来,高成安敲响陈云尚的房门,将他从第二场酣睡中叫起,指望他能多说些话,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陈云尚今儿个睡多了,第二觉本来就浅,他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陡然被人叫起,神情颇有些不虞。但见高成安这副姿态,心中那一点点起床气便顿时消弭于无形。
陈云尚这个人最是健谈,颇喜欢对着‘犹豫不决、迷茫的人’发表自己的看法——此前他们流连烟花柳巷,宿醉后,高成安十分惶恐,他便教高成安宿醉后蒙骗夫子的方法,最后还大嘴巴的抖落出陈竹的家里事;现在又见高成安迷茫,陈云尚立刻来了劲儿,他揽着高成安肩膀,请他进屋,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陈竹赶紧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听高成安说完,陈云尚‘啧’了一声,“这么说来,我之前对何似飞的评语,确实是偏颇了。他家那么穷,还给你送过一刀宣纸……看起来真不是过来倒贴大户、占便宜的。成安,你也说了,这年头请个书童至少都得管三餐,一个月象征性的给三百文钱。何似飞那边一文没收,你这里却没办法教他认字……这……哎。”
高成安微垂着脑袋,没说话。
陈云尚笑了一声,胸有成竹道:“其实啊,就算你不说这些,这些日子来,我也确实看出何似飞没有占你家便宜的心思,他应该是一心想要学着认字的。但以陈夫子的脾气,让何似飞去旁听认字是不可能的,我看,不若就按照普通书童这样,管他一日三餐,再给他几百文钱,不就了了。”
高成安掂量了一下自己已经花了不少的钱袋:“……”
剩下的钱够他花,但若要给出何似飞一部分,高成安就得提早写信找家里要钱。而一旦找家里要钱,娘亲势必会问他是不是在外面鬼混了,不然怎么花钱那么快。
高成安的母亲精明又强势,他实在不想惹母亲生气。
陈云尚见高成安不说话,诧异的瞪大眼睛。
高成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将心中顾忌一五一十的往外说。
他家到底没有陈云尚家底雄厚,再说,他从小读书到现在,已经花了不下上百两银子,如今二弟也正在念书,还有二叔家的几个堂弟,都到了念书的年纪……让他开口再找家里要钱,高成安有些开不了口。
陈云尚没料到还有这多么弯弯绕绕,他站起身,哗啦一声扯开扇子,对着自己领口狂扇几下。
他以前只当何似飞是破落户,瞧着高成安心善,来傍大户的。现在翻清其中交结后,不免对这个少年和他身后的两位老人多了些许敬重。
毕竟,陈云尚可是记得,这么久以来,何似飞从没跟高成安提过念书的事情,更没有做出任何让他难堪的事情。
何似飞一家人可以算是十分厚道了。
陈云尚‘啪’的一声合了扇子,说:“既然暂时没解决的方法,就先得过且过吧。成安,你想啊,再怎么说都是他家有求于你,造成现在这幅局势,并非你的过错,你不用感到惭愧。你把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可都做了,还把何似飞带来了县城,剩下就看他的造化了。”
话虽是这么说,陈云尚心中却在不断对何似飞改观。
他想,人大多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何似飞才十二岁,正是玩心重的年纪。居然在事与愿违的时候还尽心尽力的做好本职工作——有这样的态度与毅力,就算不认字不读书,往后的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陈云尚见自己方才那番话明显没安慰到高成安,放下扇子,无奈的摊开手,说:“如果你还觉得愧疚的话,日后就多把何似飞当表弟看,而不是当下人看。只要他不在外打着你的名头做坏事,平时多给他放放假,让他在县城里多走走,说不定就被哪家师傅看上,收去当学徒呢?这不也是一条出路么?”
此刻,正在书肆看书的何似飞并不晓得陈云尚这番话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
他并不介意给高成安当书童——毕竟是高成安把他带来的县城,他该还这个人情的,但他还是想有更多的自由时间。
陈云尚说完后,一把推开窗,见陈竹正在挑水——往常这种重活儿都是何似飞来做。
他颇有些诧异,回头问高成安:“何似飞呢?”
“如云尚兄所言,半下午那会儿,我让他出门去走走,散散心了。”高成安眉间郁结总算散了些,起身拱手感谢陈云尚,“多谢云尚兄开解,日后我会多加照拂似飞表弟的。”
他对何似飞的称呼也改变了。
陈云尚闻言笑了,他就是欣赏高成安这人的实在,不喜多占人便宜。跟这样的人交往,心里才踏实。
第22章
直到日头偏西,空气中渐渐飘来隔壁邻里家的饭菜香,何似飞才带着给高成安买的晚饭归来。
高成安本以为他只是出去散心,正要等他回来,单独请何似飞出去吃顿饭——书童是不能和少爷同桌吃饭,但表兄弟却可以。
他心怀愧疚,想要借此来弥补一番,没想到何似飞居然还认真履行着书童的职责,带了他爱吃的鳜鱼豆腐羹回来。
打开食盒,光是看着汤色和味道,就知道是镇上宝羹楼的饭菜。
最近鳜鱼不好捕,高成安在学堂都听到同窗议论过宝羹楼的鳜鱼羹汤极其难买,通常得让下人排队一两个时辰才能买到。
而满打满算,何似飞才出门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也就是说,何似飞很有可能就是出门买这鳜鱼豆腐羹去了。
高成安心中愈发惭愧。
何似飞则没想那么多,他买这份羹汤纯粹是看完两本游记后准备回家,路过宝羹楼,听到小二在门口吆喝今儿个还剩下两碗鳜鱼羹。何似飞便顺手全都买了。
他现在财大气粗,不再是从前那囊中羞涩的小少年了。
其中一份被何似飞自个儿坐在宝羹楼大堂吃了,剩下这份便带回来给高成安。
何似飞惦记着长高这件事,再加上他上辈子久病成医,本就对食谱等比较敏感——下半身残疾的人想要靠有氧运动来锻炼身体,简直难于登天。想要健康一点,只能在饮食上下功夫。
因此,何似飞自从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情况来,便一直计划着要用饮食和运动来一同调理。
从前在上河村,吃肉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现下何似飞有钱了,自然不会在吃食上吝惜。
以往,像宝羹楼的饭菜,高成安只敢五日吃上一回,不然银子要不够花了。何似飞则在吃饭的间隙,研究了一下宝羹楼的菜单,打算明个儿点他们家招牌的鲜虾羹和咕噜肉尝尝。
吃的有了,那一定得运动,不然这肉就成了肥膘,长在身上下不来。
何似飞惦记着去河边跑步,回屋将大额银票存放好后,便打算出门,并没有把高成安面上明晃晃的惭愧放在心上。
毕竟,在末世,他见过太多人一边惭愧着,一边又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了——那是一个氧气稀薄的时代,黑市中用来交易的氧气一般只够给现有存活人数的十分之一用。
大多数人因为得不到氧气,被迫走到生命尽头。
因此,大街上很容易看到一个人哭着、惭愧着吸着氧气,对倒地那没有氧气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救不了你啊呜呜呜……”
每到这时,何似飞的母亲总会面露不忍,却也只能生硬的扭过头去不看他们。
但何似飞却很喜欢端详那些人的神情——生于末世、长于末世的他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生存资源紧缺,注定有一大批人会死。既然选择了让自己活下来,那就不要哭哭啼啼的说对不起。有这个时间,不如想着怎么赚取下个月的氧气。
时间不等人啊。
因此,何似飞觉得高成安的选择无可厚非,换成他站在高成安的角度,也不会对一个倒贴上来的表弟有多深感情。但他可不会像高成安这样一边又想他当书童,又想不给他发月银。
毕竟,何似飞不喜欢占人便宜。
他之前用家书一事引得高成安愧疚,也仅仅是想要有更多自由时间罢了。何似飞并不希望每日见到高成安,都被他愧疚又不忍的目光盯着。
于是他很快离开了高成安的屋子,留下一句:“少爷,我一会儿过来收拾。”
高成安见何似飞给他摆好碗筷便退出去,不一会儿又看到何似飞同陈竹一起出了小院门,估计他们是这会儿才去吃饭吧。
高成安愈发觉得自己此举处置的不妥当。
陈竹现在的确是要出去吃饭,但他更憋了一肚子话想问何似飞。
“似飞,你下午去了趟高少爷的屋子,怎么突然就出去了?你这么小,一个人出门让人操心,这里不是村子、也不是牧高镇,县城里可是有很多坏人的,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平时出门最好结伴啊。对了,你下午做什么了?”
何似飞对陈竹态度一向称得上耐心,他说:“下午少爷看了家书,决定放我出去逛逛。我便去了趟麦家木雕,然后吃了顿饭。”
他没说去书肆的事情,毕竟,自己现在的人设还是一个只认识最简单几个字的睁眼瞎。
“麦家木雕?”陈竹对店铺的名字显然不怎么熟悉,他这个人心细、关注的事物便自然而然的少了下来,基本上只注意着身边的人和事,对曾经进去过一次的卖价高昂的木雕店,完全没多少印象了。
何似飞带着他一边往河岸走,一边说:“就是上次一个手指大的木雕卖十两银子的木雕店。”
陈竹果然对钱还是有点印象的,他“哦”了一声,转而才察觉出奇怪,说话有些结巴:“你、似飞,你又过去干嘛,不会想要去买木雕吧,那玩意儿都是很有钱的少爷们才能玩得起的,就连咱们两家的少爷都不敢碰这些……”
陈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是他突然意识到何似飞并不是那等奢侈的性子,二就是……何似飞会雕刻!何似飞上回还买了木块回来雕刻!
虽说买木块都是他们刚来县城时的事情了,最近几日陈竹忙着伺候陈云尚,都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但只要稍微一想,他就能思索出其中逻辑。
这下陈竹真的结巴起来,语无伦次的:“似飞、你、你、你去买……不对,你去卖木雕了?你之前拿在手里玩的那些小木头,你都雕刻好……了?”
何似飞颔首,说:“不算都雕刻好,时间有限,我只雕刻了一半。”
一共二十六块木头,他正好雕刻了十三块。
陈竹依然目光灼灼的看向何似飞,他脑子有点蒙,感觉自己最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又组织不好语言,张了张嘴巴又不知道说什么。
见他这样,何似飞倒是主动解释:“那些木雕卖了出去,得了些许银子。”
陈竹更是吃惊不已,直到两人快走到河岸边,他才找回声音,震撼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卖出去了没……”
夏至已过,天气愈发的热。河岸边有水有山,如果能刮上几阵微风,便傍晚正是凉快的时候,许多书生活着富家小姐都喜欢在这时出来散步。
人一多,小商贩也就背着摊位赶了过来。
因此,这边林林总总不少小摊。有卖糕点的,有卖粽子的,有卖各种粥饭的,还有卖手编花环、发钗的。打眼看去,居然不输县城的小街。
何似飞耐心告罄,没有再回答陈竹的问题,只是顺手在旁边摊位上给陈竹和自己点了两碗馄饨,说:“这顿我请,坐下来吃。”
陈竹一般花钱不多,一是他饭量小,在外吃饭本来就花得少;二便是节约了,他很少吃超过三文钱的食物,那些香甜的糕点等,即便他闻了之后很是动心,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站在旁边多嗅几口,但还是不会买来吃。
何似飞知晓他的习惯,虽然现在他有点小财,却也只是点了他们经常吃的馄饨,并没有买隔壁的米糕。
他在底层混迹过,知晓如何能不动声色的摧毁一个人,也知道如何默默的维护一个人仅存的卑微的自尊。
陈竹对他好,是因为陈竹把他当弟弟照顾。而如果他突然财大气粗、大手大脚起来,陈竹很可能就把他划归为高成安和陈云尚那一类——从此便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何似飞习惯了现在跟陈竹的相处模式,并不打算改变。
何似飞饭量要比陈竹大不少,这一碗馄饨一般是陈竹一顿的饭量,对于刚才吃了鳜鱼豆腐羹的何似飞来说,再吃这碗馄饨,刚好可以填个肚饱。
这也是他方才在宝羹楼吃饭时估算过的。
陈竹小口的咬着馄饨,心中满是对何似飞能赚到钱的欣喜。
他还想问更多的细节,但考虑到现在这是在摊位上,旁边还有不少高谈阔论的青年,便不好跟何似飞说起钱的事情。
而邻桌那说话的青年却丝毫不管旁边有没有食客,依然高声谈论:“听说了没,咱们县太爷最近准备招收一批没考过功名的少年,好像要让他们去县学念书。听说是为了培养咱们县城的文风。”
另一个明显也是书生打扮的青年皱眉:“此事我也听县学的先生们说了——听说先生们联名反对!”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先生说这简直是胡闹。县学多难进啊,一般情况下,普通的秀才都进不来,得一榜和二榜的秀才才能进入。如果让蒙童进入的话,那其他秀才、童生不得闹翻了天去!”
这话其他人听不到,但距离他们仅有一臂之隔的何似飞听了个清楚。
“非也非也,并非怀才兄想的这样,不是让教谕和教授教这些少年,是让咱们来教——”
“咱们教?”不等这青年说完,那位怀才兄诧异的打断,“咱们都是秀才,要考乡试的!则能去教蒙童?”
“这件事我便和怀才兄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时间多金贵的,教蒙童委实有些浪费了。”最先说话的青年一摇扇子,道,“不过我这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怎么个章程,还得看后续情况了。”
何似飞能听到的,陈竹基本上也全听完了。等两人吃完饭,走在路上后,陈竹迫不及待道:“似飞,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你年纪小,算是蒙童,要是能进县学的话,那简直……太好了!”
何似飞觉得此事不会如此容易。
县学是因为门槛高,有硬性要求,才能让许多县城的权贵插不进手。一旦降低了‘录取’门槛,报名的人定然趋之若鹜,那么……名额自然不会落在他这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外来户身上。
何似飞想,他得想办法了。
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