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语总是那么简洁,意思却很明确。即使是傀儡婴,也能找回三魂七魄,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那么陈厝为何不能?瞿清白看着他深邃平静的眼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他沉吟半晌,忽然站起来,对着围观的傈西人叫道:“阿诗玛大娘。”
阿诗玛应了一声,殷切的看着他。
“我在你们的典籍《东巴鲁饶》看过一个故事。传说傈西族有一个叫弥佗罗的人,最擅长治病救人,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术。一天,一个人不甚跌落悬崖,昏迷许久,等醒来时如木头一般,不会说不会笑,好像被人勾走了魂魄。这人是个大善人,十分受爱戴,几乎所有人都求弥佗罗救救他。弥佗罗说,你们去给我找一条七星披肩,一捧糯米饭,一支安神的香,一个姑娘的发簪,一本有字的书来。人们问,你要这些干什么?弥佗罗回答,人有爱欲、食欲、睡欲、色欲、知欲、名欲,我要你们找的东西分别对应这些欲望。如果这个人还留恋于人间,他一定还会回来。弥佗罗将七星披肩盖在他身上,将糯米抹在嘴上,将香炉点燃了,姑娘的发簪放在心口,书放在手边。他说,我们来唱歌,让歌声引他回家。在傈西人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他终于醒来了。”
“现在,你们还有这样的仪式吗?”
阿诗玛迟疑了一下:“我也只见过一次。很小的时候,寨子里有个人被班纳若虫咬了一口,失了魂。神婆召集全寨的人做了场仪式,他就醒过来了。”
江隐:“神婆做了什么?”
“我记不清了。她好像叫几个人去那人经过的路上查看,抓到了几只班纳若虫,投进了篝火里。然后用七星披肩盖上那人,我们所有人围着篝火唱歌。”
“唱的什么歌?”
阿勒古抢答:“就是所有傈西人都会唱的引路歌啊,是不是?”
“那歌中会唱什么?”
阿勒古想了想:“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阿爹阿娘的心碎了,美丽的姑娘为你哭泣,你的朋友们都很想你,美酒和好肉都在等着你,请你快快回到我们身边……之类的。”
祁景把江隐拉到了一边:“这不就是招魂吗?你确定这有用?”
江隐道:“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传说,我之所以记住,不过因为我自身的缘故,对魂魄缺失这样的事总会格外留意。但《东巴鲁饶》中的故事非同一般,从巴布图与摩罗,莺莺与七星披肩和姻缘庙,以至于窥天镜……都仿佛预言着未来。这些故事中出现的东西,也恰巧对我们有所助益。”
周伊点头:“我认同江哥哥的说法。仔细分析,这个故事中出现了七星披肩、班纳若虫和引路歌。七星披肩代表了传说中莺莺和赛山的爱,班纳若虫是灵魂和记忆,引路歌则是人们的情谊。无论是爱欲、食欲、色欲、名欲还是什么,这些都是生欲。他们是要唤起他生存的欲望。”
祁景有些迟疑:“七星披肩和引路歌好说,但班纳若虫……如果阿诗玛大娘说的是真的,那么班纳若虫一定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班纳若虫是灵魂的使者,那人的部分灵魂也许还在班纳若虫身上,所以才有可能被唤回身体中。在我们这,哪有什么班纳若虫?”
众人都沉默了。
瞿清白一拍手:“……就这么干!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
傈西人热情善良,知恩图报,他们非常愿意为这可怜的年轻人唱一次引路歌。篝火燃起,悠扬中带着一点悲伤的引路歌响起,飘荡在饱受苦难的万古寨中,从天亮唱到了天黑。
陈厝仍然一动不动的躺着。
瞿清白无数次试探的去摸他的手,胆战心惊的感到了一丝温度。不知是包裹在他身上的七星披肩,还是他自己的缘故。
他已经疲惫无比,浑身疼痛,眼睛酸涩,却一眨也不敢眨。
“陈厝……陈厝……”他小声叫着,“不要这样吓我们。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什么四凶和守墓人,都没有了。我们已经苦尽甘来了,现在我应该高兴的要发疯了才对。但是我不想没有你,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人了。求求你,给我一个最好的结局吧。求求你,回到我身边吧。”
第336章 第三百三十五夜 完结章
陈厝半阖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瞿清白几乎弹起来,紧紧的盯着他。可是他没有再动一下,那目光毫无焦距的看向前方。
他失望的坐了回去。
可是陈厝那失去焦距的眼睛仍然对着他,目光如有实质,正对着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却触碰到了什么被遗忘许久的东西。
他的心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
颤抖的手摸到衣襟里,掏出了一个不再平整的,差点被撕裂的纸人。
江逾黛曾取陈厝的一部分肢体做成了纸人,他们满心以为真的陈厝已经回来了,却在他消失之后,迎来了更大的绝望。当纸人飘飘忽忽落在地上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妥帖的把纸人放在了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江隐说,这纸人上面,也许还残留着陈厝的一点意识。
那么,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
这纸人仍然承载了陈厝的一部分灵魂,保留着他最本真的一点善意?
他猛地站了起来。
祁景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瞿清白的声音不稳,但眼睛亮的像一个沙漠中的旅人看见了水一般:“阿诗玛大娘的故事中,班纳若虫是引子。你说……我们没有班纳若虫。”
祁景不明所以:“……是。”
“实际上,我们有。”他慢慢张开手掌,露出了皱巴巴的,几乎被汗水浸湿的纸人,“我们的班纳若虫在这里。”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在这一刻,这些年轻人的眼眸中迸发出的希望的光芒,几乎比篝火还明亮。
瞿清白一个一个人看过去,接收到了他们鼓励的目光。
他一扬手,纸人仿若一只扑火的飞蛾,毅然决然的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霎时间,火苗窜起了丈余高,那光芒几乎刺破了黑暗,仿若黎明霞光。傈西人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引路歌越发高昂,伴着哔哔啵啵的柴火声,竟唱出了一种昂扬振奋的感觉。
陈厝的身体忽然弹动了一下。
祁景冲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软弱的几乎站不住。他握住了陈厝的手,拜托,拜托……
就这一次,让他的朋友交个好运吧。
所有人都围在了他的身边,仿佛要将温暖以最为直接的方式传递给他。在引路歌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歌声仍然飘荡在篝火旁时,陈厝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大口的,贪婪的抽吸着空气。
才缓过神来,他就对上了周围紧张的目光。
“我……我怎么了?”
他迷茫的问:“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瞿清白一口气吐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无法抑制的把头埋在胳膊里,放声大哭。
陈厝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小白……”又被突然涌入脑海中的记忆充塞的头疼欲裂。
那一桩桩,一件件发生过的事,那些痛苦和怨恨的情感,那些伤人狠厉的话语,明明出自他自己,却让他这样陌生。
可祁景一把抱住了他,那是一个几乎要将他肋骨勒断的拥抱。
“别想了。”他感觉又湿润的东西淌在了脖子上,祁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厝的嘴唇抖了抖,忽然重重拍在了他背上。
“你怎么跟演春晚小品似的?下一个环节不会是我们一起包饺砸吧?”
祁景:“……”
他放开陈厝,盯了他一会:“这下我就放心了。绝对是你。”
瞿清白本来满脸泪水,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陈厝也笑了。篝火只剩余烬,朝阳的光辉却洒在了两张年轻的脸上,那上面有憔悴,却笑容轻快明亮,似乎从未有过任何烦恼忧愁,所有苦难都可一笔勾销。
“江真人……周伊……吴敖。”他一个个叫过去,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怎么说……我想死你们了?”
他插科打诨的话淹没在蜂拥而至的拥抱之中。
…………
他们在傈西族仅剩的建筑里待了近一个月。一方面是休整和养伤,一方面是帮助傈西人灾后重建。他们能做的并不多,傈西人勤劳肯干,他们像鸟儿一样不辞辛苦的衔来枝条,用唾液和泥土一点点重筑起温暖的巢穴。
总有一日,万古寨会恢复以往的繁荣。在没了饕餮和神婆的控制之后,它会比曾经的大理国更美,更好。
人生相遇,终有一别。
他们离开万古寨的那一天,阿诗玛大娘、阿勒古、桑铎、勒丘、阿月拉等人送了他们很远。岩浆的侵袭打破了这座“从天上向下看”的寨子和现实世界的隔阂,那曾经仿若天堑的吊桥和断崖都不见了,只余一片巨大的,平原一般的陡坡,和岩浆烧灼后的痕迹。
祁景问:“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阿勒古道:“万古寨与世隔绝这么久,寨里的年轻人只知道种地养牛,吃老天爷的,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反正吊桥也没了,寨子也不禁止年轻人外出了,我打算教他们汉语,让他们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许能生活的比现在更好。”
祁景点头:“是个好主意。”
再走几里地,就是鸾丘了。鸾丘地处云南边界,是个鲜花遍地,宁静美丽的地方。虽然尚未被来旅游的人群污染,也已经具备了基本的现代社会的条件,不再像万古寨一样偏远。
他就是从鸾丘过来,一路找到江隐的。
“你们就送到这里吧。”他不无感慨的说,“我们……有缘再见。”
阿勒古用力的抱了抱他,其余的人也纷纷告别。阿诗玛大娘红了眼眶:“有空再回来,看看大娘……”
走出很远,那几个人影仍然在地平线处站着,缩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周伊忍不住频频回头。江隐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周伊看向他,觉得江隐哪里不太一样了。他以往也十分沉稳,但总是阴郁沉默,像一根绷紧的弦。但现在的他,这样平静和松弛,仿佛生命中再无仇怨,连灵魂都有了栖处。
“向前走吧,别回头。我们是,他们也是。”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直走,走过了云台山、古宅、鬼门关、青镇、万古寨、大理国,走过了沿路的守墓人、食梦貘、金鸾、神婆、罗刹、四凶,将六十年的是非恩怨都抛之脑后。
刚到了鸾丘,陈厝就深吸了一口气:“现代社会的感觉扑面而来啊!”
他兴奋的指东指西:“看啊,是空调!”
“看啊,是旅馆!”
“看啊,是汽车!!”
祁景面无表情的指着他:“看啊,是弱智。”
瞿清白无语:“你知道吗,你看起来像个野人。”
陈厝快要手舞足蹈了:“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久没看过这些东西了!好像有一辈子了!社会主义好啊社会主义妙,社会主义呱呱叫!这才是文明开放的人类社会啊。我决定回去就写份入党申请,离那些妖魔鬼怪都远一点。”
他这话一出,自己先愣住了。
祁景也沉默了。
陈厝咽了下口水:“说到这个……我们……没被开除吧?”
经历过了这么多邪门的事,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了!
从出发前往陈家云台山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就如脱缰的野马般狂奔进了另一个副本。
祁景仔细想了想,他们是十一假期去的四川云台山,后来又被白净威逼利诱去了江西青镇,居然还在江家过了一个年。等到他能爬起来去找江隐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在万古寨和白泽图里待了这么久,在过去和现实间来来回回,快分不清时间了。
如今,已经是盛夏了。
距离他们初次出发,竟然仅仅过去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