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及说道:“父亲,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为我太过担心,您多注重您自己的身体。”
陆萧是陆家最年长的,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但他对自己的身体格外重视,所以单纯只是看容貌和体态,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
赏南感受着两人之间奇奇怪怪的氛围,或许只有他觉得奇怪,其他人并不觉得。
虽然可以用父慈子孝来形容,可他怎么觉得,陆萧更像那个子,而陆及却更像父亲的角色。
陆萧字字试探,句句带坑,这也就算了,他还会说些别的,说得太多,就暴露得越多。反观陆及,淡定从容,不管陆萧说什么,他都轻言安抚,宽解安慰。
赏南对那些生鱼片不感兴趣,不管是三文鱼还是北极虾,莫元元很喜欢,赏南默默和他交换了天妇罗,大虾天妇罗好吃,无花果天妇罗也好吃。
直到眼前伸过来一只手,从他跟前撤走了盘子,厨师弯着腰,低声说:“大少爷说今天您不能再吃天妇罗了,让我们给您做了一份甜汤,您不要不开心,等会还有您喜欢的烤小羊排,会给您留最好的部位。”
好吧......
烤小羊排也不错……
不过,赏南本来以为陆及在专心和陆萧陆幻说话的,没想到他一直有在注意自己。
“赏南?这是你的名字吗?我应该没有记错。”陆萧的谈话对象转移到了放下刀叉的赏南身上,他笑得十分亲切和蔼,如果赏南不是开了上帝视角,那他肯定会被对方蛊惑,至少从孤儿院来的所有人,除了他,都觉得陆萧是个好人。
赏南坐直身体,“是我的名字。”
“听说你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很不错,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陆萧看了一眼陆及,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你愿意跟着我离开陆宅,去更好的地方读书吗?”
他是在开玩笑,他说完以后,陆幻和陆荔也起哄,陆幻本就和年轻人玩得来,他挑挑眉,“这个想法不错,这儿有什么好的啊,深山老林的。”
陆荔也说:“小南岂止是很有天赋,是非常非常有天赋,比我哥小时候,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陆及眉眼微沉,连香夫人脸色都变了,正要开口,赏南却十分斩钉截铁地张嘴拒绝了。
“不愿意。”
不管是不是开玩笑,被当众拒绝都不是一件令人觉得舒心的事情,但陆萧却连脸上的笑都没变一丝,“为什么呢?是外面不好吗?”
“不是,外面很好,您的建议也很好,”赏南看了陆及一眼,“但我觉得,陆及所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陆萧眼睛像陆及,可看久了,却觉得丝毫不像,陆萧像已经年迈的,处于昏暗洞穴里的某种食肉动物,外面的一切都是他的口粮,他吃腻了吃厌了,不过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喜欢有有人再三违逆他。
陆及和他正相反,陆及是欢迎合情合理的反驳的,陆及更像风,像水,像一切生物的生命源泉,给予他们最大的宽容度,前提是没有涉及到底线。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良久,陆幻看出来大哥是真的想要把陆及身边这个小朋友送走,但居然被对方不知好歹地拒绝了两次,他有些想笑。
陆及先笑了一声,他抬手揉了揉赏南的头发,笑着斥了两句,“又没规矩了?这种语气不能用来和我父亲说话。”
他只是不赞成赏南的语气,并没有说赏南不应该拒绝陆萧。
陆萧感觉到了陆及的变化,比起陆及悄然发生的改变,比起这种失控感,一个小孩儿的莽撞,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后半场,赏南喝了一大杯果酒,度数不高,水果味儿和花香味儿特别重,倒在杯子里,还没喝,便能闻到飘上来的香气。
在家宴快结束时,赏南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时,陆幻靠在门口,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陆先生。
陆幻站直后,朝赏南走了两步,“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赏南不蠢,“喜欢男人的二叔”和“想要认识自己”的二叔两两结合,等于“我对你感兴趣”,但他还是露出了懵懂的样子,“我认识你啊,你是我哥的二叔。”
“你哥?”陆幻疑惑,“陆及吗?”
赏南不回答就是回答了。
陆幻有些惊讶,若有所思,“他居然让你叫他哥……”
赏南见他发呆,想从旁边穿过去,陆幻没有拦下他,只是抬起手,不露痕迹地将手心里的东西丢尽了赏南的口袋内。
年纪小的话,倒不是会特别缺脑子,但总是会缺一些防备心。
赏南回到庭院里的时候,陆萧已经离开了,其他人也已经走了大半,陆及朝他招招手,揉了揉太阳穴——陆及面前放的酒杯已经空了,赏南记得,陆萧让人给陆及倒了很多次酒。
酒是惯常喝的白葡萄酒,几大酒庄都会给陆宅送酒来,只是喝的最多的还是这种白葡萄酒,只是度数偏高。
赏南忙过去,接住了陆及的手,将他扶了起来,“你喝醉了?”
“还好,”陆及借力站了起来,他垂下眼皮,目光尽数落在了赏南的脸上,男生喝了果酒,白嫩的面皮底下也藏了薄薄的一层粉,只是很不明显,“你呢?喝醉了吗?”
赏南摇头,“果酒,不醉人。”
赏南扶着陆及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昏暗的廊道里,喧闹的人群被抛在了主屋,这里僻静得要命。
“你今晚喝的什么果酒?”
过了这么久了,陆及才后知后觉回答之前赏南的话,问,是什么果酒。
赏南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刚刚嘴里的果酒,“有玫瑰花的味道,还有百香果和青提的味道。”
“真的?”陆及的手掌顺着赏南的小臂,扣住了赏南的五指,化作了五根长而苍白的指骨,凉得钻心。
“真的。”赏南看着自己五指间的指骨,控制不住心里微微发毛的感觉。
从两人相扣的手移开视线,赏南还没来得及寻找新的落点,下颌就突然被陆及掐住,对方手掌大而有力,掐住下颌时几乎控住了赏南的下半张脸。
陆及抵着赏南,赏南无力抵抗,连连后退,后背“砰”一声撞在了柱子上。
现在应该是陆绅,不是陆及了。
赏南怔怔地看着陆及,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没搞清楚为什么陆及会突然“攻击”自己。
看见赏南不知道作何反应的模样,陆绅耷下眼皮,俯身凑近了赏南,手指微微用力,赏南吃痛张开了嘴,露出湿润的口腔与舌。
陆绅的指骨在赏南的脸上按出了浅浅的红印,他低声哄着少年,“小南乖,像上次那样哈口气,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第44章 白骨吟
赏南像被掐住脖子的可怜小动物,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眼前的陆及,张着嘴,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舌尖不受控地翘了起来。
就算赏南没有刻意哈气,呼吸间,陆及也闻出了对方今晚喝了什么酒,赏南说得没错——玫瑰的浓郁芳香,百香果的酸涩,青提的爽口清甜,混合在一起,就是赏南现在的味道。
陆及凑近了赏南,赏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靠近,他看着陆及的眼睛,望进深处,总觉得在空洞的眼眶当中看见了滚烫的眼睛,他甚至以为,以为陆及是想要吻自己。
还好,落后他们很远的香夫人赶了上来,将赏南从陆及手底下扯了出来,双手捧着赏南的脸搓了搓,疼惜道:“还是留了印子。”
陆及指骨按上眉心,“抱歉。”
香夫人拥着赏南,“他还只是个孩子!”
香夫人:“您怎么能这么用力地对待他呢?”
一米七三,十七岁的孩子赏南:“……”
这在赏南心中只是一个小插曲,他甚至都没放在心上,因为他并不抗拒和陆及的身体接触。
香夫人带着赏南走在前面,陆及则落后几步,赏南频频回头去看。香夫人将冰凉的手掌贴在了赏南的脸侧,让他回过头来,“胆子可真大,你现在应该和少爷保持适当的距离。”
赏南不是很明白,“因为他喝酒了会现原形?”
“少爷又不是蛇精,”香夫人失笑,“只是他很喜欢你,我担心他对你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
赏南沉思着,思考着,并疑惑着,关于“喜欢所以有可能对自己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两者之间的逻辑。
香夫人虽然看出了赏南的疑惑,却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解惑不是她的事情,而是属于陆及的。
她手掌沿着赏南的脸滑到颈侧,又到肩膀,最后顺着袖管,手指勾住从赏南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的一角白色。
“这是什么?”
“是谁的手帕?”
外面看只是一条纯白色的手帕,但内里是有绣花的,绣了几片枫叶。
赏南:“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香夫人说。
陆及手帕用得少,而且没有枫叶这一款,小南平时连纸巾都懒得带,更别提带这么一条手帕在身上了。
更何况,赏南出门时,香夫人把他头发丝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整理过,对方身上不可能出现别的东西。
是有人塞在他身上的。
香夫人手指动了动,正要将手帕捏成一团丢出去,陆及的手从两人身后伸过来,拿走了那条手帕,“二叔的东西,明天我去还给他。”
“一个游戏在花丛中以真爱为借口的浪子,将主意打在了小南的头上,真是……”陆及失笑,他将手帕重新叠好,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赏南和香夫人了解他,所以哪怕陆及不说完全,他们也能够猜到大概是什么。
无法无天,不可理喻,痴心妄想…..总之,在陆绅的眼里,陆幻不过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又毫无担当与志向的晚辈。
陆绅不信奉嫡庶这一套,按照他定下来的家规,陆家一直沿袭着即使是旁支,也拥有参与争夺继承权的子资格。所以哪怕陆二这一条旁支一贯以来只在吃喝玩上面花最多的心思,家规也并未对他们苛待过。
这并不是陆二他们第一次向陆绅的身边人下手。
陆香跟着陆绅到陆家时,湿淋淋的像只羽翼都贴在身体上的小雀鸟,站在陆绅后边,那个刚从酒肆里回来的堂弟看见了陆香,眼睛登时就亮了。
幸好陆香之后被送进女子学堂念书,两人再没见过面。陆香只念了三年书,她聪明伶利,吃苦肯学,学得比同龄人都要快。
跟在陆及身边的大丫头,一声声姐姐不停地叫,又被那堂弟瞧见了。
后来差点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也是陆绅第一次对自己人动了家法,任伯母在外面指天画痛骂陆绅为了外人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认。
所以陆绅说陆二这一旁支上不得台面,直到现在,几百年过去,都改变不了骨子里的贪色基因。
香夫人拥着赏南,她还记得小时候被少爷堂弟带人拖到书房时候的感觉,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那时候的衣服质量其实一般,富贵人家的料子反而不经撕,几个浪荡子的嘴脸和声音始终挥之不去,迄今为止,她仍心有余悸。
她低头看着赏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她怕赏南也遭遇到和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一样的事情。
”我没打算谈恋爱。”赏南和香夫人说道,更别提和陆幻有什么往来。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陆及乌沉沉的目光如毛毛雨一般落在赏南的脸上,凉丝丝的。
赏南以为他不信,继续说:“我真的没打算谈恋爱,我打算一直陪着我哥,我谁都不喜欢。”
香夫人看了陆及一眼,干笑两声,说道:“如果遇见了喜欢的人,还是可以试试的,如果是陆幻,那还是算了。”
“我对谁都不感兴趣,为什么要谈恋爱,一个人不是很好吗?”赏南摊手,“香夫人您不也是一直单着吗?”
“你才多大?我和你怎么一样?”
赏南是真的没想去喜欢谁,他满心满眼都是任务,任务就是陆及,除此之外,装不下其他的东西和人了。
他不可能拖家带口的去完成任务,他脑子又没问题,难道在每个世界都要成家吗?然后在每个世界都留下一窝孩子,这也太离谱了。
所以,他只需要拯救陆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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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赏南是被楼下的狗叫声吵醒的,三只狗一起狂吠,让赏南想睡个回笼觉都不成。
他在窗户边上看见了陆萧由香夫人引路,走了进来,螺丝刀它们几个疯了一样冲陆萧吠叫,唾沫星子都从口中喷了出来,比看见靡雾山那些野鸡兔子还要激动。
赏南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从楼道里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楼拐角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客厅的几张沙发,陆萧背对他坐在中间的沙发上,陆及坐在侧边。以他们坐的位置,都发现不了赏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