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在他怀中坐着,一碗面吃了半碗,突然有些吃不下,就都倒给了燕迟。燕迟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就知他有心事,问道:“在想什么?”
“……突然想到路小佳了。他这人,知天命,断吉凶,邪乎的很。从前给我算卦,说我这辈子要成三次亲,也不知是真是假,能不能成。如今成了两次亲,还不知第三次何时来,又是在何处,”他出神地听着外头的雨声,眼神直直的,跟燕迟抱在一起发呆,喃喃道,“也该是凭栏村了,我倒霉了这样久,就不能让我幸运一次。”
一提这地方,燕迟就又将人抱紧了。
季怀真突然道:“獒云骂你了?”
燕迟神情一僵,见瞒不过季怀真,便点了点头。
“骂得还很凶,比起你当年骂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怀真笑了一笑,回过神来,搂着燕迟,哄道:“回头我替你讨回来。骂你什么了?说给我听听,从回来就掉个脸子,桑眉搭眼的,像条落水狗,搞的我饭都吃不下。”
燕迟的头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半晌不吭声。
季怀真以为他又哭了,正要抬手去掰他的脸,右手却一把给人攥住,察觉燕迟低头看去,伸出指头把玩他右手掌心的箭疤,便不自在道:“伤疤有什么好玩的,你身上箭靶多得是,玩你自己的去。”
“再问你一次,这伤怎么来的?”
季怀真随口道:“督战时留下的。”
还以为燕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想到他下一刻又问道:“你觉得上京现在如何?”
这两个问题太过大相径庭,仿佛前一刻在问他今日吃什么,下一刻就说你该死了。季怀真有些无语,却也被问得认真起来——上京变化如何,这自然是他重回上京的第一天就感受到的事情。
“虽比不上从前大齐国力昌盛之时,但比起别处,可谓是桃源仙乡,我们回到上京已有半月,光是这短短的半个月,就有不少从临安跑过来的。”
人口的增加还不是最直观的,最直观的乃是东市做生意的商贩,比二人回到上京第一日时已翻了二倍。
燕迟这些日子分身乏术,族中势力暗流涌动,他无暇顾及这些,可季怀真帮着瀛禾做事,对这些却是一清二楚。
“从你大哥打下上京,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能将此地治理的焕然一新,确实有些本事。”
抱着他的人没再吭声,只把头死死埋在季怀真肩膀中,狠嗅一口他身上的味道。
季怀真心知肚明燕迟在矛盾什么,可此事无人能帮他,无人能替他做决定。
“你说汶阳现在怎么样了,凭栏村被人占了没有。你若当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凭栏村也是你的。仅仅是我这芳菲尽阁的高床软枕就叫殿下乐不思蜀,更不要提皇宫里的那些,等殿下享惯了福,还睡得惯凭栏村的冷炕吗。”
燕迟把头一抬,盯着季怀真:“……总觉得你这话有些不怀好意。”
“哪里是不怀好意,分明是恭维讨好殿下,要是当了皇帝以后不想留我在身边,就把我流放到凭栏村去吧,给我把铁锹,再给我镰刀,我就扎根在凭栏村当个瘸腿村夫,住在你娘那间屋子的隔壁。”
话还未说完,就给燕迟气急败坏地打断了。
“我不许你说这话。”他将季怀真的嘴一捂,急道:“你上次说这话时,就不按什么好心,说你家里人多,让我在凭栏村给你留个大点的位置,我答应了,结果一回头你就派人抓我进上京大牢,我险些半条命没了。现在又说这话,我再也不信了!”
燕迟将季怀真一看,冷不丁道:“你和獒云的计划是什么,陆拾遗可曾参与?”
季怀真一笑,别有深意道:“你保证了李峁何事?又计划了什么,你先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燕迟倒真犹豫一瞬,不是他不信季怀真,正是因为确信这人一旦悉知计划,会竭尽全力地帮他,可他与李峁要做的,是同季怀真在临安那一跪一样的不为外人道以的险计,就连燕迟自己都没有全然的把握,若季怀真掺和进来,一切平定之后,齐人不会放过他。
思及至此,燕迟又不吭声了。
视线交缠间,二人都不说话,燕迟一脸倔强,季怀真却不慌不忙,下一刻,二人又默契抱在一处。
天知道季怀真多想时间就留在这一刻,他喃喃道:“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就看看咱们到最后能不能殊途同归。”
燕迟什么都没说,只紧紧搂着季怀真,这亲密无间中带着只有二人才知晓的,失而复得后的珍重与后怕。
翌日一早,二人从榻上起来,季怀真正穿着衣服,燕迟从他背后坐起,困倦道:“你昨夜又说梦话了。”
季怀真一怔,神色古怪道:“总不该是又在喊娘吧……”
不知为何,燕迟稍显犹豫,一瞬过后,又点头道:“是。”
瞧他这吞吐样子,季怀真就知道他昨夜定没有梦呓着喊娘,肯定说了别的什么,应当也不是喊姐姐,若是,燕迟保证把他叫醒抱着他。
季怀真心下一阵困惑,仔细追问,燕迟却守口如瓶,不止不回答,还猝不及防道:“不如找个机会,捅破你与陆拾遗互换身份一事?这样别人也可知去敕勒川与我成亲的是你,省的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就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
猛地提及此事,季怀真防不胜防,过了半晌,才笑着拍了拍燕迟的脸,半真半假道:“好啊,你去说,这样也可让别人知道烧道观的是我,虐杀鞑子挑起争端的也是我。”
燕迟也陪着他半真半假:“莫须有的罪你都不怕,还怕这些?”不等季怀真回答,又擒住他的右手在箭疤上亲了亲,笑道:“逗你的,不想便算了,以后再说。”
季怀真有些笑不出来了,对这样说一句藏一句的燕迟还真有些招架不住,难得吃瘪,对视之间,已有几分心知肚明,就在这时,白雪赶来将季怀真唤走,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离开之后,燕迟的副将也赶到,正要汇报,燕迟却稍一抬手,走到窗边,亲眼看着季怀真上了马车,才道:“如何,可有跟丢?”
“回殿下,未曾跟丢,属下已查探到獒云殿下落脚之处。”
燕迟又道:“派人时刻盯着他,一有所动作,就立刻过来告诉我。”
属下领命而去。
这一等就等到三天后的晚上。二人正要就寝休息,白雪却突然敲响了房门,说阿全哭闹不止,要同季怀真一起睡,似乎是想他娘了。
一将季晚侠祭出来,燕迟虽怀疑,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放人。
只是季怀真一走,他的副将也随之而来,说一直盯着獒云的人传来消息,今日亥时一到,獒云就离开藏身之地,向着瀛禾的府邸去了。
燕迟一怔:“今夜?”
属下点了点头。
燕迟沉默不语,命那人退下,今日是瀛禾亲娘的忌日,他的大哥每年的今日都会饮酒祭奠母亲,有时微醺,有时大醉,这个习惯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知道。
他站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换上身黑色衣服。那衣服贴身利落,里头还嵌着层软银丝,专挡刀剑,专为夜间行动所制。燕迟又将护腕,软甲一一带好,长发高高束起,以黑布蒙去半边面,又将铜镜一转,目光沉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之人剑眉星目,即使半张脸都被遮住,却依旧藏不住其俊美面貌,只是那本该坚定的双眼中却露出一丝罕见的痛苦挣扎。
苏合临终话语又在耳边回荡——只有先有了权利,才能以手中权利换取想要的。
拓跋燕迟双眼紧紧一闭,再睁开时,眼中已仅剩漠然神情。
他抬脚步入夜色,路过阿全屋旁时,见里头熄了灯,他没进去打扰,反而意味不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两条灰狼悄声稳步跟在他身后,一人二狼,往瀛禾府邸的方向去了。
第122章
冷风烈烈,裹挟着肃杀之气,吹遍这间宅院的大小角落。
这处宅子原先的主人原本是大齐某位大人的府邸,两年前跟着匆匆搬去临安,此处便成了一座废宅。眼下那位大人生死不明,不知是死在鞑子的刀下,还是死在了两年间的权利倾轧中,这间府邸便给瀛禾占了去。
瀛禾以皇宫未修缮为由,将大齐的武昭帝也关押在了此处。
这间宅子在今夜似乎格外不同,阴风阵阵,带着一两声莫名呼啸,预示着有大事要发生。
只见暗处的长廊尽头正站着两人,站在前头的那个一身白衣,脸颊处一道再治不好的箭疤,他熄了手中灯笼,沉声道:“我是找借口溜出的,不可在此久留,这东西你收好,里面的人都是我的暗桩,若你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尽管去找他们,虽已有两年未启用过,但他们不效忠我,只效忠大齐,你可以太子李全的名义调动这些人。”
在他身后,站着一身穿黑衣之人,正是季怀真。
他将陆拾遗递来的纸条收进袖中,突然道:“你说我们今日谋划的这一切,瀛禾到底知不知道。”
陆拾遗沉默不语。
季怀真又一笑:“你可还记得临安未破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说我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从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比我早到上京,上京这些日子有何变化,你要比我看得清楚。”
“从前不知是谁对我言之凿凿大义凛然,为了说服我当一枚弃子,说他陆拾遗效忠的从来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若是明君,当狗又如何。怎么如今龙椅要换夷戎人坐,你又不愿意给他当狗了?难道这皇帝之位,瀛禾做不好,李峁那外强中干的草包就做得来?”
季怀真看向他的眼神中略带嘲弄,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由精钢打造,刀柄上镶嵌着半个拇指那样大的极品绿松石。
“你也有今日这般难以抉择的时候,真是痛快。不过若真下定决心,最好再狠些,只是囚瀛禾,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卷土重来?陆拾遗,你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陆拾遗盯着那匕首久久不语,终于要抬手接过时,季怀真忽的把手收回,叫他抓了个空。
“仔细着用,这东西我藏了两年,宝贝的很,算我半个定情信物,”季怀真皮笑肉不笑,嘴角勾着,眼中却毫无笑意,“还有些话,需得提前跟你说清楚,你活腻了,我没有。你这样做是为了大齐,我这样做,可是为了我的外甥,我的燕子,无论这天下是姓拓跋还是姓李,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我在乎的人活着,为了这两个人,我疯起来可是什么都会做,你最好不要太倚仗我来成事。”
说罢,才将匕首递上。
“我要的第二样东西呢?”
季怀真又掏出两个药瓶:“吃下去后不到半柱香就会昏迷,瓶塞为红的是解药,提前服下就可解。我会按照约定好的,在你标记的地方接应你,若你迟迟不来,又或者是被瀛禾发现了,那我可要明哲保身了。”
陆拾遗接过,掏出火折子重新燃起灯笼,提着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季怀真心中一阵五味杂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二指置于唇边吹响,过不一会儿,听得沙沙作响,四五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他身边。
季怀真对他们低声吩咐着些什么, 一瞬过后,又各自散去,匿于黑夜中。随后,季怀真也离开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房檐上还蹲着一人两狼,一根箭矢在他五指的缝隙中顺畅无比地转动着,先从左到右,在从右到左,昭示着这人内心的游移不定。拓跋燕迟见他们往南北不同的方向去了,略一迟疑,先往南跟去。
他在房檐上轻巧飞跃、奔跑,一路躲避巡逻之人,跟着来到一处偏僻宅院内。
此处不知关押着何人,门口守卫重重,燕迟只看了一眼,便从后窗翻了进去。里头漆黑一片,一盏灯也未点,不知是什么人在怪笑,口中喃喃呓语着:“都是畜生……一个倚仗军功肖想皇位,一个干出有悖人伦之事,都是畜生……都是畜生,都该被鞑子打死……被夷戎打死,连带着那个小畜生一起,都该死……”
燕迟循声而去。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亮光,冲着燕迟去了。
一阵风直冲燕迟面门,来势汹汹凌厉无比,见燕迟后仰着躲过,一击不成,又立刻欺身上前,去扫燕迟的下盘。谁知燕迟早有准备,贴着地一滚,绕到那人背后去。
来人显然功夫极好,迅速转身挡下燕迟一招,以肩膀撞来。
这熟悉的招式打法叫燕迟一愣,低声道:“乌兰?”
“殿下?!”二人登时傻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的竟是对方。黑暗中,乌兰弄亮火折子,与燕迟大眼瞪小眼,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
不等谁做出回答,头顶的瓦就被人踩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收声,乌兰的手轻轻一晃,屋中再次归于黑暗,只余武昭帝神神道道喋喋不休的谩骂。
他们屏息凝神,向门外望去,在外把守的士兵不知被什么人放倒,正有一群黑衣蒙面之人朝此处靠近。领头之人轻轻推开门,收敛动静,直奔武昭帝而来。
下一刻,他的脖子抵在冰凉的刀锋上。
一人以夷戎话回头大喊:“有埋伏!”
话音一落,最后一个人已走入屋中,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再想撤退已来不及,外头的月光照进来,只见一人背光而立,手执半人高的长刀,挡在门前,在他身边,两条狼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可他们又怎是乌兰与燕迟的对手?二人当即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人轻松放倒。
乌兰刚起身,就被燕迟二指扣住咽喉,虽未用力,却也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燕迟问道:“你方才怎得没下死手,你也知道这些是獒云的人?”
见乌兰不答,燕迟就明白了,又道:“季怀真都是怎么交代你的?”
乌兰见瞒不过,垂死挣扎两下,只好坦白从宽道:“……他只让我对瀛禾如实相告你回上京前都做了什么,并告诉我,今夜帮他护住一人,不要让獒云的人把这老头给杀掉。”
此话一出,燕迟登时明白了什么,面色大变,匆匆交待乌兰:“若被人问起,便说你是巡逻至此,这些人是你抓的。”说罢,便把两头狼留给他,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一处厢房内,瀛禾正面对一副挂画坐着,那挂画发黄泛旧,里头画着的女人已微微失真。
一人端坐在他身旁,那人身材魁梧,不苟言笑,仔细看去,面容倒与乌兰有几分相似。
两年前在敕勒川祭神会上,彼时季怀真还用着陆拾遗的身份前来议和,谁曾想乌兰意气用事,半路杀出,险些一箭伤他。比试一结束,这人就冲出来,劈头盖脸给了乌兰一巴掌,此人正是乌兰的父亲,瀛禾的恩师——莫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