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林稚只好点头。
自前朝开始施行重农抑商政策,商人便一直排在最末等的位置,本朝政策虽有所松动,商人地位得到提升,但人们心中一直保留着“士农工商”的传统排位。
陈三娘的贤侄女陈氏女郎,家中做的是船坞生意,属于“工”,按照地位要在他这个开酒楼的小老板之上。
陈三娘高看他一眼,他不能不领情。
到时和那陈氏女郎把话说开就好。
“我和那头商量商量,回来再把时间告诉你。”陈三娘说完,美滋滋地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筐鲜灵的桃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陈三娘这是有备而来,很懂得谈判诀窍啊。
事已至此……林稚看着那水灵灵的桃子,先做个紫苏桃子姜吧。
上大学时他有个南方室友,每年夏天都要自己做一罐子紫苏桃子姜。
一开始林稚听见桃子和生姜组合在一起,还以为是什么黑暗料理,后来在室友的威逼利诱之下尝了一块,味道居然意外地不错。
酸、甜、辣、还有一点点咸,清凉解暑,夏天吃起来很让人上瘾。
把桃叶摘去,桃子洗净,留下足够他们四人当水果吃的量,林稚拿起一个桃子啃了一口。
清甜多汁,挺好吃,是脆桃。他感觉被逼着相亲的心灵得到了一些安慰。
熬一锅浓郁的糖醋汁,撒入紫苏细丝,晾凉,等到汁水变成深红色,再放杀过水的桃块和仔姜,用陶罐封起来,腌一天就十分美味。
腌好的紫苏桃子姜,无论是汤汁还是仔姜和桃块,都呈现淡淡的粉红色,很是漂亮。
食客们见到食单上“小食”那一栏出现了新面孔,不约而同点了这道紫苏桃子姜,却没想到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
看着颜色不错,一定很好吃——怎么这么辣,和想象中的酸甜一点都不……等等,好像确实是酸酸甜甜的?
再仔细咀嚼片刻,味道竟出人意料地好,香气独特,酸甜可口,桃子的脆甜,紫苏的清新,再加上那一丝似有若无的辣……好吃!
食客们纷纷大喊真香。
林稚给他们介绍紫苏桃姜的好处:“仔姜散寒,桃子性温,紫苏也是著名的辛温食材。三者结合能驱除暑湿,也能缓解因食过多冰饮导致的躯体不适。”
有个熟客笑道:“其实我并不在意什么健康不健康,人生得意须尽欢,好吃就行!”
林稚也笑了笑,心想:“您的偶像莫非是李白?”
“林氏酒楼叫人爱去的原因,除了店内菜品味道好,创意足也功不可没——店主人总是有这么多新鲜点子!”
林稚笑得更开心了,又把中国好室友感谢了一遍。
这种化油解腻的腌果在夏天爆红,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紫苏桃子姜刚卖三天就已经在“小食”里面出道,几乎成为每桌的必点佐餐菜品。
林稚抱着算盘算这些天的进账,别提有多快乐了。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三天之后。
当天,沈小七和阿青阿蓝才知道林稚要去“相亲”。
“这么大的事,阿郎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沈小七不满。
阿蓝笑道:“小郎君才刚刚及冠,年岁尚浅,对这些事倒是不用操之过急。”
林稚解释:“不是去……只是以文会友。”
沈小七却不理会这套,把他拉进厢房,扬言要给小郎君好好“梳妆打扮”。
拗不过他,林稚便随他去了。
那日买的夏衣除了茶白霜白等颜色,还有一件藏蓝色衫子,店主娘子说很衬他的肤色,林稚却嫌颜色太过庄重,没有适合穿着的场合,自从买来便闲置一旁。
今日倒是有机会穿了。
换上那件“很衬肤色”的藏蓝色隐竹纹凉衫,沈小七又给他换了发冠、挂上香囊,甚至还把罪恶的小手伸向了那朵芍药簪花……
林稚忍不住制止:“……可以了!”
“这样就行了吗?”沈小七嘟嘟囔囔,“我还没给阿郎抹香泽呢!”
本朝男子同样喜爱涂脂抹粉,什么熏香、敷□□、抹香泽都不在话下。
林稚对此倒是没什么偏见,只不过香泽是润发的香油,抹香泽就是梳个时尚的油头。油头这种东西,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
他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喜欢梳油头的……除了茶坊的李四郎。
他按下沈小七蠢蠢欲伸向发油的手,语重心长道:“这样就很好了。”
“好吧。”见他态度坚决,沈小七只好放弃,不过马上语气欢快道,“阿郎这一身真好看!”
似乎是觉得“真好看”三个字不足以形容,他想了想,又拉了个参照物来比对,“比前几日登科的状元郎还好看。”
前几日他二人上街采买,往金明池的方向多走了几步,正好瞧见那走马探花的新科进士。
新科进士一身红衣,披红挂彩,座下一匹绿边白鞯的鞍马,眼角眉梢尽是风流,一下子让人联想到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听说这状元郎的‘墨义’和‘诗赋’成绩都是近年第一呢!就是比那位孟少卿还差了点。”
听到人们谈及孟琼舟,林稚忍不住竖着耳朵听起来。
距离孟琼舟及第都过去多少年了,居然还没有人超过他?
“比孟少卿差一点?”有人道,“那是很好的成绩了。毕竟孟少卿实在是一个……一个难以逾越的存在。”
“也不知道孟少卿登科走马时,是怎样一番场景。”
林稚站在原地,想起夜市巡逻那日孟琼舟端坐马上的模样,忍不住心道:“那该是很好看的。”
比状元郎还要好看!
想到无辜的状元郎被当作两次参照物,林稚不厚道地笑了笑,旋即略正色道,“状元郎英俊潇洒,前途无量,我哪里比得上?”
沈小七认真掰着手指和他讲起道理,“说到英俊潇洒,我觉得阿郎你更胜一筹。至于前途无量……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可是钱途无量!”
怕他听不懂这个谐音梗,沈小七还特意用方才描眉的石黛在油纸袋上写了个“钱”字。
“你说得对。”林稚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因他和沈小七要务在身,今日的朝食便落在阿青身上,等他们打扮完毕,朝食也就做好了。
林稚甫一现身,阿蓝的彩虹屁就如约而至,“好俊俏的小郎君!”
被连着夸了一早上,林稚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道,“彼此彼此。”
这回不好意思的人变成阿蓝了。
鼓捣半天打扮人的物件儿,沈小七早就饥肠辘辘,惊觉这活儿竟然比扫地刷盘还累人!
每日描眉画鬓、神采奕奕的小娘子们可真不是一般人!
“今天吃什么?我快饿死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上去,随口问阿青。
阿青把盛得满满的碗搁在他面前,没什么好气地说:“自己看。”
沈小七饿得没心思跟他斗嘴,依言低头一看,惊喜道:“蝌蚪粉!”
“我都好久没吃过蝌蚪粉了,上次吃还是我娘做给我的……说起来,我都好久没回家了。”
“想去就去。”林稚舀了口粉,“给你放带薪假。”
“带薪假……是什么?”
“就是不扣你工钱。”
沈小七欢呼:“小郎君最好了!”
林稚毫无心理负担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低头继续吃粉。
蝌蚪粉是这时候的一种象形面食,面粉加水调成糊状,从甑底的窟窿眼掉进开水锅,先沉底,再浮上来,滚两个滚儿就熟了。
每一小团面糊都拖着一条小尾巴,形状酷似蝌蚪,故而叫蝌蚪粉。
捞出的蝌蚪粉用葱末、姜丝、芫荽、辣菜粉、香醋和芝麻香油调的料汁拌一拌,酸辣鲜香,口感滑嫩,吃起来简直不用过牙。
一碗蝌蚪粉滑溜进肚,林稚拿帕子擦了擦嘴,给夸夸群里第三个成员送去了今日份夸夸:“阿青的蝌蚪粉做得真好吃。”
阿青抿抿唇,“小郎君若喜欢,明日我再换个香菇鸡肉的浇头,做份拨鱼儿。”
“好啊。”林稚弯了弯眼睛,“拨鱼儿好看。”
拨鱼儿和蝌蚪粉都是一种象形面食。面糊放到大勺里,用一只小勺沿着边缘往锅里拨,拨出来的小面片儿大头小尾巴,就像一锅小鲫鱼。
又想起浴佛节在相国寺吃过的各种仿荤之素,从素菜到面食,大宋朝人民对象形食品还真是从一而终的喜爱。
吃过蝌蚪粉,畅想完明日的拨鱼儿,林稚终于要面对今日的疾风了,起身去往隔壁陈三娘的香药铺子。
见他过来,陈三娘笑开了花,“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林稚也笑:“怎会。”
“小郎君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陈三娘给他倒了盏桂花蜂蜜饮子,“先喝口饮子润润喉咙,一会儿少不了说话呢。”
林稚道:“好,多谢三娘。”
一盏饮子喝完,香药铺门外传来阵阵车辙压土的声音,过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郎走进来。
陈三娘站起身来迎她。
“姑母。”她先和陈三娘打过招呼,接着才看向林稚。
陈三娘和她聊了几句,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你们先聊着,我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啊。”
“姑母且忙去吧。”陈氏女郎答道。
陈三娘应了一声,笑眯眯地走了。
林稚不知道为谁叹了口气,拉开一把交椅,“女郎请坐。”
“多谢小郎君。”陈氏女郎提起裙摆,优雅端庄地坐了上去。
他刚要开口说明来意,谁知对方先开口了,“小郎君也是被我姑母逼迫前来的吧?”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林稚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全都卡了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嗯”了一声。
“我姑母一直都是如此,做什么决定之前从来不告诉别人一声。” 陈氏女郎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本不愿前来,但那日姑母告诉我已经和小郎君已经约定好,我若不来便不合适,所以……”
林稚默了片刻,“三娘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诡计多端的陈三娘!
陈氏女郎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张了张嘴,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