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灿忽然如鲠在喉。
他还是把面包纸袋递给了李景恪,没跟着进去,蹲下来先问着小酥肉还记不记得我、有没有想我。
等他摸了好一阵才起身过去的时候,李景恪已经坐下了。大厅屏风旁的会客茶桌上摆着几块翡翠原石,沈礼钊和唐殊也都在,他们正在看石头。
唐殊瞥过来一眼,早等着他了,先开口道:“这不是池灿吗,要毕业了?又是快一年没见过了,还知道回来啊?”
池灿跟他们打了打招呼,有些窘迫地抿抿嘴,靠着李景恪坐下,感觉多少年过去,来了这里坐在他们这中间,他永远是那个分分钟要被碾压在地的小学生。
好在唐殊只发难了两句,李景恪本来没说话,接着若无其事地开了口,继续说的是场口料该怎么报价的事。
怎么说池灿也在工作室里混过不少闲暇时间,其实还是能听懂的,他看着桌上那几块灰溜溜的翡翠石,只有一个小小的开窗里透出润泽的光感,却能一口要价二十万。
“哥,”见他们起身要拿灯去看了,池灿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这块能卖多少?”
李景恪手里拎着支一指长的聚光电筒,转头看了他一眼,电筒里亮白的光刚好就照在池灿胸口,要穿透过去似的,他笑说:“你打算卖多少?”
“不是……”池灿连忙道,“我才不卖,我就问问。”
李景恪得到池灿胸口这块宝宝佛玉料的时候,池灿还在长期为他们一穷二白的家境忧心忡忡。那时的李景恪应该将玉佩卖掉才最划算,但他有个总是想要夸奖和奖励的弟弟。而从前李景恪为雇主挑翡翠就像挑白菜,大概是随手送给池灿的,因为手边仅有这样的东西能拿来当件礼物。
但池灿知道不是。
“多少都不卖,我的,无价。”他强调着自己对玉佩的所有权,凑在李景恪耳边说着悄悄话。
——恰好又被唐殊看见了。
唐殊一停顿,沈礼钊跟着停下来,静下来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别有意味的沉默。
如今的池灿并不是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他昨晚在晚宴上和其他人站在一起时就很出挑,眉眼挺秀,坦然大方,无论是谁都不能不承认,池灿被他哥哥养得很好。和当初李景恪见到池灿第一眼,就知道池灿被他妈妈养得很好一样。
趁着李景恪将手电筒放到池灿手里,和沈礼钊去里间办公室看个稿子的间隙,唐殊朝同样留下来的池灿使了使眼色,问道:“毕业会不会回来,不留在北京或者别的地方了?”
“别的地方没有我哥。”池灿停顿了一小会儿才说。
唐殊点点头,像是早已了然,又笑着说:“好久不见了,今天下午你哥大概率都在这里,你要不要再一起去看电影?我有一张新收的绝版蓝光,让小酥肉进去跟我们一起看。”
池灿笑了一下,下意识觉得可行,又犹豫起来,他还没有回答,李景恪已经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便问了李景恪:“哥,你下午还有别的事吗?”
“想走了吗,”李景恪将手里打印的照片递给唐殊,说道,“说了今天不去公司。”
唐殊笑吟吟说道:“你跟沈礼钊继续喝茶聊天吧,池灿是要跟我一起进去看电影了。”
李景恪看着池灿,池灿动了动嘴唇,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刚刚那话好像问错了。
“今天可能没空看了,”李景恪目光缓缓从池灿身上移开,转而对唐殊说,“池灿他还有点事。”
跟着李景恪走出玉石工作室的大门时,池灿碰见小酥肉都没来得及说再见。他亦步亦趋跟在李景恪侧后方,其实忐忑的感觉很少,想了想反而有些想笑,理由也不明确,就是很开心,想笑而已。
池灿是还有点事,因为李景恪不会待在这里平白无故浪费一个下午,而让池灿美滋滋跑去看电影。
李景恪忽然在快到路口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他。
他倒是很快收敛了起来,讷讷说:“我……没答应小殊哥看电影,”他又叫了李景恪一声,轻声问,“哥,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李景恪问道。
四月的风城总是有很轻的带着山雨味道的风扑在脸上,天空蓝得发亮,流云滚滚,像条绸带飘在狭窄的街道上方。
他们不会对此感到新奇,因为每天都有。
池灿十五岁才跟李景恪重逢,就跟在李景恪身后,凑成了一条黏人的甩不掉的影子,李景恪也从来没有真正丢掉过他。无论池灿是要冲向筒子楼出租屋的门外,在丁雷的会所看了一晚录像,跑去古城酒吧借酒撒气,还是不远万里在北京求学。
喜欢李景恪是件不容易的事,却也是件最容易的事。
而他们一直在一起。再来面包店等到了他们的再来,伯恩山是努力长寿了的好小狗,风城任何一片美丽的倒影也还在,或许在池灿眼里是百看不厌,在李景恪眼里是平平无奇,他们也一直在一起。
池灿想去很多地方,只要是和李景恪一起。他眼里有李景恪,还有与李景恪一样陡峭沉默而屹立不倒的山,于是他没头没脑临时起意地就说了:“我们还没去爬过苍山……”
李景恪笑了笑,说:“不会累吗。”
“苍山明天再去,”他像是已经想好了的,懒洋洋的被太阳晒眯了些眼,对池灿说,“今天是个好天气,去把户口给办了吧。”
第90章 苍山负雪(完结章)
没有人辜负这天的好天气。李景恪曾经拿着池灿要来的手续证明一个人来办的落户手续,他现在开车带池灿来,是两个人。
池灿来风城后的身份证明和各种资料一直都在李景恪手上。
哪怕几十年间事情一件件发生,又一件件湮灭,曲曲折折流淌而去,有些东西也仿佛就是宿命,兜兜转转也无法绕开。李景恪和池灿有无数不用再重逢的理由,李景恪为了离开池家,有无数和池灿撇清关系的机会,然而在此刻需要证明的时候,李景恪仍然可以做池灿法律意义上的哥哥。
手续办得很顺利。
池灿翻开属于李景恪的那本户口薄,原本只有孤零零一页。
他将自己新拿到的户口页小心塞进第二页的塑料壳里,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李景恪,忍不住有些羞赧地一笑。
后面还有排队等叫号的其他人,李景恪拉着他的胳膊往大厅外走。到了车上,他还是傻乐着低着头,翻来覆去看那两页薄薄的纸——户主姓名后写着“李景恪”,池灿与户主的关系的那一栏写着“弟弟”。
因为池灿对这本红本变得同样百看不厌,作为户主的李景恪开了一路车,当扔了件玩具给池灿去玩一般,嘴边带着笑意,没有多说什么。
上楼回到家后,池灿从李景恪手里拿过钥匙,先去了二楼房间打开上了锁的抽屉,把户口薄重新放了进去,显得郑重其事。
下午还剩很多时间,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池灿下了楼,李景恪又在阳台边接起了电话,好像公司离开这位老板一天就要停止转动了一样。
他站在原地顿了顿,紧接着跑去拉上窗帘,绕过李景恪径直打开投影仪和功放设备。
李景恪拿着手机听对方讲话,在一片昏暗里转过身来。
投影仪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无论在家还是去电影院,李景恪没有看电影的习惯,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只是如果池灿不回来打开,他从不会想着去看。
池灿挑完碟片,回头和李景恪对视一眼,起身走了过去。
李景恪看着站在面前的池灿。
听筒里传来一些不甚清晰的人声,对方的工作似乎还没有汇报完毕。李景恪抬起手摸了摸池灿的脸,最后搭在池灿肩头。
池灿等了一会儿,在李景恪还没有挂断电话、再次开口让人去找财务转钱时,他像遭受了冷落,伸手抱住李景恪后四处摸着,把唇贴在李景恪另一边耳侧。
“够了没有?”李景恪有些漫不经心地搂着池灿的后背,往下抓着池灿的胳膊,嘴里问道。
他在问对方转账的钱够了没有,声音落在池灿耳里却有些不太一样。池灿假装不太高兴地轻声说:“不够。”
李景恪这时对池灿说道:“等一下。”
池灿没想到李景恪会先跟他说话,他脸热起来,果然瞬间老实下来,大气也不出了。
而电话那头则是愣了愣,以为自己算错了数:“恪哥,怎么了......”
“没事,”李景恪语气稀松平常地说,“不好意思,我弟弟。”
是有户口本证明的无法耍赖的那种弟弟。
少时,李景恪终于结束了电话,垂眼看过来,他停顿片刻,然后将池灿一步步往后推倒在了沙发上。
“要看电影。”池灿的手折在身前,没什么力气地按在李景恪的胸口。
李景恪看在他的弟弟这些天很累了,到底没做什么。
等待进入正片的间隙里,池灿转脸近距离看向他的哥哥,突然间很在乎起自己的形象似的,说:“他们都知道你有个弟弟了,还会打扰你打电话,会不会觉得我不怎么样,很烦人BaN?那天在台里也是,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到时候发现是我……”
李景恪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按了按,缓缓说:“你刚刚又没出声,到时候说其实是家里不听话的狗闯祸了就好了。”
池灿感觉一字之间差了好多,像被骂了一样,纠正道:“是小狗,没闯祸。”
“嗯,”李景恪笑了笑,又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在乎起别人怎么觉得了。”
“谁在乎,我就随便问问。”池灿翻了个身。
哪怕窗外的阳光被窗帘挡住了大部分,外面的好天气也能涌进来,让人觉得实在太好了,很梦幻。
“怕闯祸啊?”李景恪低下头,手指仍然捏着池灿的下巴,问道。
“闯祸了你就要打我。”池灿嘀咕。
“那你这里应该早被我抽肿了,”李景恪微微挑眉,另一只手往下拍了拍,明知故问道,“怎么没有?因为池灿长大了,是名校高材生,是优秀实习代表,是别人眼里的我的弟弟,会害羞是吗。”
池灿撒娇没撒成功,把火惹来了自己身上,他回避开眼神,盯着投影屏幕说:“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看电影啊?”
李景恪低声说:“会觉得无聊吗?”
池灿闻言又看向了李景恪,莫名敏感,好像不喜欢李景恪这么问,着急地说:“不觉得,哪里无聊了,你又不是第一天当我哥,也不是第一天跟我谈恋爱,”他自顾自较真起来,“我说早谈了就是早谈了,不然以前跟我亲嘴的都是鬼吗?!”
“你话这么多,”李景恪低笑两声,点头说,“我也没嫌烦啊。”
池灿瞥眼看过去,再瞥一眼,意识到李景恪是在哄他,顿时吸了吸鼻子,不做声了。
他和李景恪接了吻。李景恪问他是不是鬼,他小声说世界上没有鬼。
投影屏幕上逐渐闪出些许光亮,把幽暗的客厅浅浅照亮了一点,池灿最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李景恪身上,双腿蜷曲着搭在李景恪腿边,后背被轻轻搂着。
池灿没看成的电影,要李景恪给他补回来。
说好的去爬苍山自然也要去。
四月清明前后,苍山上有庵有寺,刚好顺路去一趟。
前一晚李景恪在书房提前处理了工作,池灿也坐在旁边写了写论文,很早便睡了,为第二天爬山养好精神。
早上九点,池灿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拉窗帘看外面的天气——还是很好,滨海大道的柏油马路上和远处湖面都微光闪闪,山腰上飘着云雾,光从中穿过。
池灿转头回来的时候,李景恪正站在衣柜前换衣服。
他走过去,也拉开另一边的柜门,却不动了,眼睛还是看着李景恪。
李景恪穿上外套后停下来,和池灿对视了一眼,似乎在催促池灿,让他不要傻站在这里。池灿愣住几秒,迟钝地有了反应。
他去床头柜上拿来了李景恪的手表,在李景恪伸手来接时拉住了李景恪的手,然后垂头为李景恪戴上。
李景恪为随时看时间习惯了戴表,池灿如今却嫌不舒服,不再戴了,反正他也可以找李景恪看时间。
虽然是要去景区爬山,但和李景恪在一起,总是不需要做什么计划性很强的准备。
他们没有在家吃早餐,直接乘坐了电梯下到地库,在去往车位的那一小截路上,李景恪问池灿想吃什么。
池灿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提议并不过分,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古城那边,能不能去以前的小巷子里,我想吃那家小摊上的卷饵块和炸洋芋。”
车再一次驶上泰安大桥,大桥吊杆上的阴影从他们身上掠过。
池灿看着左侧窗外,山上顶部白皑皑的,周围飘着乳白色的云朵,阳光没有方才那么大了,不过他觉得是多云的阴天也很好,也是一样如梦似幻。
在曾经筒子楼附近的小巷里吃完早餐,池灿想要体验一次最朴素的爬山之旅,李景恪就把车停在了那后面的平地上,然后仍然要走下那个大坡,脸被柳树枝条拂过。池灿仍然坐在公交车站点旁的那个石墩子上,耳边流水叮咚,像以前他早上出门等公交,在等待中思索该用什么办法让李景恪骑车多送他上一次学。
他们在感通路口下了公交车,虽然连景区的门都还没有摸到,但从这里去往感通寺之路便是登山的开始。
李景恪笑着问他:“想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