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在三本书当炮灰男配后》 作者:月落关山 文案: 【伪双重人格真疯批天下第一剑尊 X 咸鱼躺平偶尔支棱万人迷不自知受】 *前期打脸剧情较多,后期万人迷,很多人单箭头受,有配角对受的火葬场 谁人不知,江宴秋爱萧无渡爱得不要自尊,可为他刀山火海,也可为他坏事做尽。 然而昔日恩爱甜蜜,方知今日图穷匕见。 他只不过是个为白月光正主放血疗伤的替身罢了。 如同垃圾般被粗暴拖下去时,他突然抬起满是脏污的脸问道:“萧无渡,你可对我有过片刻真心。” 魔宗少主萧无渡面无表情,仿佛真的在看一件垃圾:“痴心妄想。” 于是江宴秋被放干了全身的鲜血,死在不知名的乱葬岗。 月黑风高夜。 江宴秋从乱葬岗爬出来,呸呸吐掉嘴里的土,狂奔三百里死遁。 妈的终于逃离那个阴晴不定的大魔头神经病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一本修仙小说的世界,江宴秋穿成炮灰替身男配,作死无数后被放干血液给主角受治病。 好消息是,死遁成功,这种战战兢兢猪狗不如的生活终于结束。 坏消息是,这样的书还有两本_∑(?Д?ノ)ノ 在修真界豪门世家真假公子文里,他是阴暗自卑残害手足的真公子,妄图陷害天真善良的假公子男主,被亲大哥一剑捅死。 在万人迷买股文里,他是对主角受情根深种没有姓名的炮灰攻劣质股N号,为了保护心上人被死在反派手中。 江宴秋兢兢业业当着炮灰男配。 然而画风不小心变了。 萧无渡彻底变成疯批,亲手把白穆清掐得半死,夜半三更时常赤足而行,疯癫念着早已逝去的江郎。 江家家主江尘年冷漠威严,原本视他为草芥,却甘愿为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小心翼翼维护着血脉亲情。 令人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大反派鬼书生,原著中毫不在意地将他杀死,这一次却温柔小意,扭曲地视他为生命。 还有更可怕的传言。 昆仑那位深不可测强到离谱,天道之下第一人的剑尊,夜深人静之时,竟把那位新入门的小弟子按在地上又亲又舔,非常的不守男德! 众人瞳孔地震。 ——区区炮灰男配,恐怖如斯! *日更,不出意外晚九点更新,其他时候上来是在捉虫,更不了会放请假条,防盗比例90% *谢绝剧透、写作指导以及对作者和文中主角的谩骂攻击,相逢就是缘分,弃文不必告知=w=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打脸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宴秋 ┃ 配角:郁含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成了修真界万人迷 立意: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1章 未到辰时,阙城已是十分热闹。 东梧洲作为大宛境内最富硕繁华的九洲之一,都城阙城坐落在天子脚下,沾染龙腾紫气。 商贩络绎往来,沿街的早点铺子蒸腾出缕缕热气,商贩吆喝叫卖声不绝,端的一幅生机勃勃的人间盛景。 其中,近些年来风头最盛、最是热闹、最为阙城人民及外来人口所津津乐道的,还当属一处去处。 ——玉仙楼。 阙城门面最大、美人最多、花样最新奇有趣的…… 一家青楼。 江宴秋昨晚几乎熬了个通宵,打发走客人后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辛亏年轻底子好,眼下没挂两圈乌青。 “刷——”的一声,厚重的门帘被一把掀开,亮堂堂的光线瞬间涌入昏暗的室内。 江宴秋痛苦地往被子深处缩去,把自己团成个大蚕蛹。 小鹊仙毫不客气,把被子一剥:“昨晚上又没睡?” 床上那人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漆发如墨,肤白胜雪,唇色朱红,如同精雕细琢的画中仙。只是面色格外苍白,看上去有些体弱之症,叫人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了画中仙,叫人如一缕轻烟般散去了。 生成一幅这样的脸,小鹊仙十分的气已经去了七分,做了个横眉冷目的样子:“我倒不知道昨晚上那些人什么来头,用得着你亲自伺候。” 江宴秋心里叹口气,知道这回笼觉是睡不成了。 他费力睁开眼,那双眼睛仿若倒映着琉璃弯月,打了个哈欠:“好了我的好鹊姐,是我的错,我要是再打一整宿的胡牌,就罚我三个月不准听姐姐的曲儿。” .玉仙楼原本不叫玉仙楼,叫怡红馆。 就像江宴秋原本也非此“江宴秋”。 人人都道,怡红馆那春红的宝贝儿子,外出求学磕了脑袋后,突然大变活人,转性了。 春红本是怡红馆一名姿容还算清秀的普通妓.女,不仅容貌普通,脑子更是个傻的,怀了恩客的孩子还硬要生下来,本就勉勉强强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 别人笑她蠢,她比驴还犟,坚信自己宝贝儿子是什么千年难遇的良才美玉,自己省吃俭用,给孩子请起夫子来毫不手软,就盼着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这样憨态可掬的娘,配一个狼心狗肺的好大儿,简直绝妙。 旁人笑春红自不量力,原主也觉自己绝非池中物,既能面不改色地看亲娘花十两银子请教书先生,也能面不改色地看亲娘一个馒头舍不得对半啃,可见其心志之坚韧。 此子最厌恶烟花柳巷之地,从小不愿与春红同流合污,旁人要是当着他的面提及出身,非得当场翻脸不可,就是在街上碰见自己亲娘也装作不识,与同门快步走过,可见其品性之孤高。 就是这样一位心志坚韧又品性孤高的少年,外出求学时竟不幸遭遇盗匪劫掠,失踪了! 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儿子却连片衣角也没留下,害得春红痛苦流涕七天七夜。 离奇的是,半年后,这少年竟又自己回来了。 只是离家时人模狗样,穿着阙城时下最鲜亮的衣裳,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仿佛大病了一场。 春红又是痛哭流涕七天七夜,要买燕窝鱼翅给宝贝儿子补补身子。 江宴秋笑得十分虚弱,却用自己瘦弱的臂膀一把将春红抱住。 这一抱如同惊雷,炸得春红惊魂未定,受宠若惊——十六年来头一遭,知道儿子的拥抱是甚么滋味。 江宴秋:“娘,你放心,以后万事有我。” 春红还没咂摸出味儿来,热泪先滚滚落下。 少年人瘦了一大圈,一身粗布衣裳,锁骨嶙峋地硌着她,却比以往任何光鲜亮丽的时候,都像个大人。 .江宴秋二十四载的生命中,从未遇过如此离谱之事。 上一秒他还因熬夜赶项目趴着睡了会儿,睁眼时正对着一双猩红的瞳孔,正不带半分感情地看着自己。 还没来得及尖叫撞鬼,却发现是自己手足并用地缠着对面疑似有红眼病的古装帅哥。 江宴秋刚想道歉,就被古装小帅哥甩垃圾一样狠狠甩在地上,嫌恶道:“就凭你,也配要求与我亲近?你连穆清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江宴秋:“……” 什么情况,乱入竖店某古装仙侠剧拍摄现场? 被关了三天小黑屋后,江宴秋终于大彻大悟。 好的吧,原来是穿书了呢。 这是一本名叫《倾尽天下——许你一世繁华》的修仙小说,讲述了主角攻魔宗少主萧无渡和主角受妙手医仙白穆清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在经历了跳崖中毒替身误会仙魔对立分手和好等无数狗血纠缠后,两人终于修成正果,执手长生。 江宴秋则是小说原著一个不起眼的炮灰男配——主角受白穆清的替身。 他与主角攻萧无渡的对手戏大概可以高度概括为“我这么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为什么不爱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他相提并论我把你当替身不过是利用你要你的血有用罢了”。 江宴秋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半点法术不通,连萧无渡身边的侍卫都不如。主角攻受过招那叫调情,对他而言是要命呐! 因此,每次作为恶毒男配干巴巴地念完台词,他就缩进有十八个房间的大宅子里吃香喝辣,呃不是,修身养性,绝不主动去碍这对活宝的眼。 非常的岁月静好。 可惜,平淡的日子终究不得长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无渡看他的眼神越发复杂,态度越发难以琢磨,有时候跟白穆清吵完架,竟第一时间往他这里钻。 前一晚才让底层魔宗弟子们熬夜排了一出《妖大王夜会小医仙》,江导满意验收完,头刚沾上枕头,就见萧魔头满脸阴沉,怒气冲冲地来了他的大豪斯。 江宴秋:“……” 他就像那后宫消极怠工的妃嫔,见皇帝比上班还痛苦。 他心惊胆战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努力柔情蜜意道:“怎么了萧郎,可是白穆清那小贱人又惹你生气了?” 萧无渡背着手看着他,神情莫测。 江宴秋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揣测这主角攻又发的什么疯,就被一脚踢在胸口。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议论穆清。” 萧无渡闭了闭眼,冷冷道:“养你这么久,也该收回报酬了。” 于是他被拖了出去,几乎放尽了全身的鲜血。 ——萧无渡找上他,不过是因为他生辰八字特殊,血液可作药引,治愈白穆清的寒毒。 .“我们就把他丢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岔子吧?” “怕什么,此人最是阴狠歹毒,要不是他从中挑拨,主上和白公子早就成一对神仙眷侣了。你不知道,主上从一开始就对他没半分感情,要不是眼角那颗跟白公子肖似的泪痣,主上怎么会让这种没用的凡人近身。” “此番也是他的报应了。” 大雨倾盆,江宴秋被抽成人干,像条死狗般被人架着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朦胧中听到关于他饱含轻蔑的判词。 他手指微微抽了抽,一滴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迹从眼角那滴泪痣滑落,阖上了双眼。 ——然后连夜摸黑跑了八百里,死遁了。 他在《倾华》的剧情线终于杀青了! 你知道,这半年来我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吗! 江宴秋只想蓬头垢面地仰天咆哮。 每一次!每一次都从萧无渡假装宠爱他惹白穆清吃醋开始,和好后拿他出气秀恩爱告终,形成一个完美闭环。你爹炸了萧无渡! 摆在他面前的,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是,死遁后天高地广,终于摆脱神经病主角攻,乱葬岗的尸臭味都夹杂着自由的气息。 坏消息是……这样的书,还有两本。 ——是的,在这个炮灰男配稀缺的年代,他同时要打三分工。 在《倾华》里,他是主角受的恶毒替身工具人,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宠爱,被抽尽全身鲜血而死。 在《假公子懒得给你眼神》里,他是修仙界豪门望族江氏流落在外的真公子,却因为嫉妒善良天真的假公子,自卑阴暗,残害手足,被大哥一剑捅死。 在《我在修仙界当病弱万人迷》里,他是万人迷主角受的卑微舔狗,没有一点讨论度的劣质股,唯一的高光时刻是为救主角受献出生命。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江宜年靠啃腐土和从萧无渡那儿顺来的灵丹大补丸好不容易捡回来半条命,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阙城。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大地前,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怡红馆。 馆里的小厮火烧屁股般越过他,急吼吼道:“快叫郎中,春红婶儿怕是要不好了!” 比十头牛还犟的春红瘦骨嶙峋,眼睛早已哭得半瞎,还在嚷嚷着大半年前就已杳无音讯的便宜儿子。 江宴秋鱼一样绕过旁人,在“哪里来的小叫花子”的惊呼声中握住了他那便宜亲娘的手。 春红灰蒙蒙的眼睛,回光返照般睁到最大。 .还好,从萧无渡那儿顺过来的大补丸还有剩。 江宴秋避人将剩下的小半颗药丸捏成粉末,冲了水喂春红喝了下去。 小鹊仙后来心里偷偷想,那小鬼确实是个小福星。 不知是不是哭了这么久的宝贝儿子竟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春红的身子竟一天天好了起来。 甚至不止是那半颗补丸的作用。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憋着一口天下为娘的韧劲,生怕自己走在前面,无人替年幼的孩子遮挡世间的风雨。 春红刚能下地,江宴秋就叫人把怡红馆的牌匾拆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摸着下巴望着这间老旧冷情的青楼和从小看他长大的姨娘姐姐们,严肃道:“太俗。” “从今天开始,我们正式更名——玉仙楼。” 以现代企业管理的眼光来看,这间青楼的弊端十分明显。 怡红馆这个名字首先就十分老套俗气,阿姨姐姐们诗词歌赋半点不通,只知急吼吼把人往床上带,艺名也大多是“秋香”“碧翠”这般,无甚趣味。 江宴秋要对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对员工们进行岗前培训,请来先生上大课,琴棋书画必须有一样合格者才算过关。可怜姐姐们有的都已作人妇的年纪,还要战战兢兢害怕小考不合格被先生打手板儿。 其次,打造专属IP,名字通通换掉,取学业最有成及最貌美者,打造玉仙楼金字招牌“玉仙三君”“阙城七仙”,梅君竹君兰君,最会画画的叫“小画仙”,曲儿唱得最好的叫“小鹊仙”,舞跳得最好的叫“舞法仙女”。逼格一下子上来了。 饥饿营销,俗称吊胃口,仙子们不卖身只卖艺,打赏有充值条,充值条和好感度满了才能携神女共赴巫山。没那么多钱?没关系,还有握手会、签闺名会,总有一款适合您。 增加娱乐模式,提升顾客参与感和归属感。每月姑娘们排一出戏曲供文人墨客免费观赏,每年年底有总选,真金白银投票选出您心中最美的仙子,总选票数最多的那位能获得玉仙楼的股份,甚至还会邀请大文人为其赋诗一首。 江宴秋作为一个饱受消费主义荼毒的现代人,娱乐花样不要领先太多。 跟在魔宗少主身边见过世面,他排的戏曲和歌舞剧既贴合仙界生活,剧情又饱满狗血、动人心弦,引得无数才子泪撒当场,激动得要为剧情里“香消玉殒”的仙子赋诗传颂。 你说你是大老粗,大字不识但有的是钱?没关系,仙子们陪你打胡牌、踢蹴鞠,包你消费了还想消费。 就这样,玉仙楼的名声彻底打响了。 姐姐们扬眉吐气,各个珠光宝气,光鲜亮丽,每天上岗比吃饭还积极。 作为阙城居民,你可以不知道当今首辅叫什么,但要是不知道玉仙楼上个月新戏的女主人公叫什么名字,那可真是落伍了。 .只可惜,春红上个月还是去了。 她年轻时本就亏空了身子,又曾经历丧子之痛,那半颗灵丹,也不过多留了她人间两载。 好来她此生心愿全满,晚年顺遂,再无遗憾,是拉着江宴秋的手含笑去的。 昨日陪西域来的富商打了一整宿胡牌,江宴秋困得只想睡个昏天黑地。 小鹊仙不为所动,横眉冷对:“我看你是不想长个子了,屁大点孩子还敢学大人熬大夜,跟那些个不务正业的厮混。” 说到身高,江宴秋只想流泪。 没有一米八的攻,只能算先天残疾。 他这样的,还能攻得动病弱万人迷吗。 江宴秋缓缓阖上双眼:“姐姐,赚钱的事,那能叫磕碜吗。” 奈何小鹊仙在这点上跟春红达成高度统一,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恨不得一口气把不务正业的江公子填成举人老爷。以作势要拧未来举人老爷的耳根子为始,以江宴秋承诺明天开始温书为终。 小鹊仙神色微缓,那双精描细画的柳叶眉又微微蹙起,迟疑道:“还有件事。” “……唔?” “楼下来了位公子,瞧着还挺俊的,点名要寻你。他还说,他来自什么庐陵江氏。” 江宴秋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瞌睡全跑。 好家伙,剧情终于要来了吗!! 第2章 楼下果然已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伴随着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啊?阙城有过这般标志的人物吗?” “乖乖,那袍子,绣的得是金边吧。” “不是吧,长成这样什么女人找不到啊,还用来青.楼?” “这话什么意思,我们玉仙楼的仙子怎么就配不上了?” 议论中心的那人长身玉立,长着一双桃花眼,天生一副风流俊俏的笑模样。衣袍刺绣描金,折扇轻摇,旁边恭敬站着两名持剑童子。 他似乎十分习惯称为人群中心的焦点,正兴致勃勃地四处打量楼内的陈设布置。 江宴秋慢吞吞下楼。 韩少卿“啪”地收起折扇:眼前一亮“你就是宴秋小弟弟?” 他受好友所托,千里迢迢来这凡人地界,将某个同父异母的便宜庶出弟弟带回去认祖归宗,本来十分不爽。 江氏庶出的、旁支的小崽子,叠在一起能有城墙那么高,随便打发个管家下人来,被认祖归宗的还有不愿跟着走的吗? 不过他观这处青楼的布置陈设、经营模式,倒是相当有意思。 据刚刚几位女子所说,这些设计,都是“江公子”提出的。 这就更有意思了。 本家庶出再不济,那也是江氏子弟。 不仅泡在脂粉堆里长大,似乎适应还颇为良好。 韩少卿十分感兴趣。 江宴秋到这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段剧情就是《假公子懒得给你眼神》里,他被带回江家的剧情。 韩少卿穿得像个人间贵公子,招摇大孔雀,但他微微抬手,周身萦绕的仙气灵压瞬间溢出,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瞬间跪倒一片。 这是修士老爷呐! “你的亲生父母,乃是庐陵江氏上任家主,当年意外抱错才流落在外,我这次来便是带你回去的。怎么样小宴秋,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 围观群众瞬间沸腾了。 修士老爷也阻止不了他们八卦的心。 “好家伙,当年春红婶说她那儿子未来是人中龙凤,我还笑她吹牛,没想到竟然真不是泥鳅。” “庐陵江家,我好像听人提起过,说是什么恐怖得不得了的庞然大物,世世代代都修仙法的大家族。” “忒,这小子怎么这么好命,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 韩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宴秋思忖片刻,觉得还是要还原一下原著和人设。 他挤出两滴眼泪,微微颤抖。 片刻后,眼眶通红地抬起头,哽咽道:“大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宴秋……等你等得好苦!” 直接上演一出兄弟相认声泪俱下恨海情天。 现场一片寂静。 韩少卿的笑容僵住了。 .“嗐,原来是兄长的好友。”江宴秋尴尬地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从善如流:“兄长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长,都一样都一样。” 突然白得一个便宜弟弟的韩少卿噗嗤一声。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有意思。 旁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啊”了一声,后知后觉道:“那这样,江哥哥是不是就要去仙山学法术,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了。” 玉仙楼的姑娘仙子们先前都在忙着震惊,顿时心下有些惶惶然。 江公子……真要走了? 大家相处不过两载,但两年前过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江公子回来后虽然好像换了个人,逼着她们读书写字,学弹琴学画画,但他也把年纪小的妹妹都寻好人家送走了,带着她们通宵排新戏,数选票,把玉仙楼变成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样子。 江公子是个好人。 小鹊仙生气地瞪了她一眼:“一个个摆个什么哭丧脸,他走了正好,整天混在脂粉堆里像什么样。” “哎,鹊仙姐姐你明明——”“我什么我,我天天看见他就烦,巴不得他早点滚去什么仙山,再也别回来。” 那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小鹊仙原先是个街头卖唱的孤女,被她亲叔叔三串铜钱卖进怡红馆,接客后本想一死了之,却被江宴秋拦下。 他说她的嗓子真不错,说她不像接客就不接,他捧她当“小鹊仙”,又捧她当总选的冠军。 捏着玉仙楼的分红,当着名动阙城的小鹊仙,她本可以替自己赎身,莫说嫁人,便是高门大户的外室也做得。 但她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小鹊仙不耐烦地把江宴秋往韩少卿那儿推:“早点走了我耳根子清净。” 虽然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临到头来,江宴秋心中还是叹了口气。 他把身上所有金银玉佩都拿了出来:“这些大家分一分吧。愿意干的继续干,不愿意的去找嬷嬷赎身,嫁人也好,做点小生意也好。” “今日一别。再会了,大家。”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这风流劲儿倒是随了我,不像你那老古板似的兄长。” 云层之上,玉舟之中,韩少卿折扇轻摇,笑嘻嘻地占江老家主的便宜,也不怕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劈道雷劫。 江宴秋兴致勃勃地望着玉舟窗外的景色,无数缭绕着雾气的群山和江海都变小无数倍,自他们脚下掠过,阙城已经变成了看不见的小点。 何等壮阔。 韩少卿见他的注意力压根没放在自己身上,略有不满地清了清嗓子。 “小宴秋,你可知道庐陵江氏的来头?” 第二本原主就是在这儿领盒饭的,还能不知道。 江宴秋目光单纯,摇了摇头。 “当今修真界,人称‘一尊三宗五大姓’,牢牢把持着修仙界最上层。‘一尊’是昆仑那位剑尊郁含朝,三宗昆仑、逍遥、少林三足鼎立,五大姓指的是修仙界最有权势的大世家,琅琊王氏、岭南范氏、琴川赵氏、临安宣氏和庐陵江氏。” 这些都是小说里提到过的背景,但“土包子”江宴秋不得不瞪大眼睛,一脸震惊神往。 韩少卿满意了。 “你们庐陵江氏先祖曾与凤凰诞下子嗣,世代继承凤凰血,天生比有些修士赢在起跑线上,还能修炼秘传的凤凰剑法。凤凰血浓度越高,越是天赋出众。” 这江宴秋也知道。 《假眼》的主人公江若溪,也就是顶替了他庶子身份的春红的亲儿子,就因为没有凤凰血,练不了凤凰剑法,狠狠虐了一波读者,嗷嗷喊着要让亲儿子练更好的。 江若溪也确实在昆仑学到了十分高深的剑法。 至于炮灰男配江宴秋,当然是凤凰血稀薄得可怜,只比江若溪略略好上一点。 原主先前还狠狠嘲讽过男主,等知道自己的资质后,脸色无比煞白难看。 等等。 凤凰血。 江宴秋瞳孔皱缩,想起什么。 ……他的血之前都换给白穆清了啊! .他对着韩少卿,强笑:“什么时候会给我们测资质呀?要是测出来凤凰血聊胜于无该怎么办?” 韩少卿未做他想,只当是少年人前途未知的不自信,担心自己资质一般会被看轻了去,笑嘻嘻道:“你们江家的事,我怎么知道。怎么啦小宴秋,担心自己测出来是个小废物?” 江宴秋:“……” 还不如测出来是废物呢。 要是被江家发现他一滴凤凰血也没有,岂不是很尴尬。 不过,即使血被放过一次,也不一定就把那一丝丝凤凰血也放没了吧……毕竟科学来讲,血液其实是骨髓生成的……不过都在修仙界了还讲什么科学…… 江宜年还在胡思乱想,被韩少卿一折扇轻轻弹在脑门上。 “在想什么呢?” 在想现在从玉舟上跳下去生还几率有多大。 “怕什么,当个废物就让江家养你呗。你们江氏富可敌国,养个小废柴算什么。”韩少卿打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凑近他:“实在不行,还可以投靠你少卿哥哥呀。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你叫我声哥哥,以后我养你呀。” 江宴秋:“……” 那倒也是大可不必。 .飞舟日行千里,不出半日,便到江氏的地界。 乖乖。江宴秋对江氏的财大气粗叹为观止。 飞舟之下,连绵的矿山湖泊、灵田妖兽,族人弟子御剑飞行,最高的一座山峰仙气缭绕,庞大的府邸坐落其上。 有种这辈子都不用再拼搏的感觉。 飞舟急速下落,韩少卿在门前停下,潇洒地把人提溜下去:“人送到了,你大哥的托付我就完成了。小宴秋,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自己回家别哭鼻子啊。” 江宴秋乖巧:“谢谢韩大哥。” 韩少卿笑眯眯:“真乖,有点不舍得把你还给尘年了——小宴秋,你们江氏家大业大的,可别给人欺负了去。” 他这话别有深意。 江宴秋:科科,那还用说。 原主的狗血豪门世家是如何的龙潭虎穴,他早在原著中见识过了。 主人公江若溪虽然是江家上任家主与一名小妾所生,但他生性纯善,玉雪可爱,是全家上下的团宠心头宝。 反观原主,出生本就尴尬,还在青.楼长大,最喜钻营算计,踩高捧低,偏偏他的坏还很愚蠢,每次背地里使坏都被识破。 久而久之,更为江家不喜,最后因为陷害手足被现任家主江尘年亲手斩于剑下。 江宴秋脑中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剧情,随下人来至府内。 越过亭台楼阁,曲水流觞,花团锦簇间,正长身玉立着几位公子。 红衣那位艳丽张扬,神情似有不耐,是已逝的宣夫人所出的嫡次子,江尘年的亲弟弟,江佑安。 青衣那位灵动可爱,正挽着红衣人的胳膊,好似怯怯,仿佛来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不用说,自然是江若溪。 还有一个身穿明黄色袍子,只是体型略有一丝宽广,将道袍撑得紧绷绷。难为修仙界人均俊男靓女的情况下,还能把尊贵的明黄色穿得如此像暴发户。这人是宣夫人的母家子侄,临安宣氏的小公子宣平。 人家兄弟相认,你问宣平这个外姓这时候杵这儿干嘛? ——当然因为他是个大傻逼。 宣平此人,从小就觉得姑姑家的江若溪如此天真纯善,惹人怜爱,跟他十分要好。不仅担心江家苛待他,宣家那边有什么好东西也要给他带一份。 这二百五,别说江若溪是妾氏所出,跟他半点血缘关系没有。若非宣夫人英年早逝,江尘年和江佑安不计较,不然两家还要因小辈闹个大红脸。 这次也不例外,他此刻在这儿,就是要替便宜表弟出口气。 前段时间,他见江若溪一直郁郁寡欢,天真的笑容下偶尔露出落寞的神情,忙问怎么了。 这才得知,江若溪竟然不是江老家主所出,而江家准备把那个孩子认回来了! 江若溪睫毛微颤,神情担忧:“你说,大哥他们会不会把我赶走,不让我再住在这儿了。” 宣平:“怎么可能,我看谁敢!” 江若溪:“可是,我怕新来的弟弟不好相处,觉得是我抢了他的东西,从而针对我……话本上都说他们凡人,为了一口吃食都能残害父母兄弟。” 宣平的愤怒和保护欲爆棚:“你放心,有我在,到时候给那个外面来的野种一个下马威,保管他以后服服帖帖的,见了你绕道走。” 虽然这位“野种”初来乍到,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宣平的设想里,凡人间一个妓.女养大,肯定气质猥琐,形容可恶,哪配与江若溪相比。 然而事实上。 江宴秋乌发用一根青簪简单竖起,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肤白如雪,身形纤细,如檐下初雪,清泉明月,说不出的出尘秀美。 似乎……比江若溪还要好看。 无人注意,江若溪原先明媚的笑容僵了僵。 宣平双手抱臂,上下打量,本该潇洒的动作,因为胸宽胳膊短略有一丝艰难:“你就是那个什么,江宴秋?”他“哼”了一声:“见了兄长也不知道打招呼,难道要做哥哥的主动给你行礼?” 江宴秋一笑,不钻他下的套:“哥哥们早已知道我姓甚名谁,生平年岁,我却对江家一无所知,相信兄长肯定怜惜我年幼漂泊,不会跟我计较。” 说来也是巧合,男主、江佑安和原主江宴秋都是同一天出生,只是差了几个时辰,江宴秋成了最小的。不过他脸皮厚,“年幼”两个字说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江宴秋哪里看不出来宣平这是没门也要找缝儿寻他的错处呢,他把“兄弟仁厚”搬出来,他们总不能自己打自己脸。 二哥江佑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被江宴秋的话一堵也不好发作,只得道:“行了行了,本来大哥说好了有空带我去蝶明谷,都是为了等你回来,计划全泡汤了。” 江宴秋从善如流跟着进屋。 府内的陈设摆件无一不精致富丽,刻着古朴符箓的禁制价值千金,却随处可见。江佑安皱眉:“你待会儿直接回你房间,不该碰的别乱摸乱碰,碰坏了东西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江若溪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二哥,既然大哥不去,那你带我去蝶明谷嘛,我都在家闷了好久了。”他好似想起什么,看着江宴秋,有些苦恼地皱眉:“但我新买的飞行法器只能载三个人,二哥表哥还有我,啊,那宴秋就坐不下了。” 宣平小眼珠子提溜一转,一个主意在脑海里成形。 他慢吞吞地看向江宴秋,一脸遗憾,语气里却是慢慢的恶意:“说起来,当年我姑妈去世,我们可都是在江家祠堂跪了三天,为姑妈守灵。” “江宴秋,你虽然不是姑妈亲生的,但她也是你的嫡母。为了聊表孝心,你去她牌位前跪个一天一夜,不算过分吧?”! 第3章 江家祠堂在整座庄园似的府邸的西南角落,供奉着世代家主及江氏子弟。 跟外面暴发户似的装修不同,这里相当庄严肃穆,刻着无数古老梵文,阴森得能止小儿夜啼。 江宴秋跪在宣夫人的牌位前,把她便宜侄子骂了一百零八遍。 这具身体只是个没有任何灵力的普通凡人,之前他被萧无渡折腾得实在够呛,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体虚畏寒的毛病,小病小痛不断,养了两年都没怎么养好。 真在阴寒的祠堂里跪个一天一夜,估计能要了他半条命。 宣夫人的牌位上有张小像,画上的女人温柔美丽,慈眉善目。 江佑安活像个面目可憎的鸡毛掸子,宣夫人看着倒十分亲切。 真不知道遗传的哪个阶段出了问题。 想来如此亲切的宣夫人应该不会怪他,江宴秋十分心安理得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宴秋好歹是个成年社畜的灵魂,宣平这种明晃晃的恶毒倒不至于让他心里如何愤恨。 只是,江宜年不喜欢这种感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修真界就是这么弱肉强食。 就像他每次如同讨好甲方一样对萧无渡温柔小意时都恨不得拿书房的砚台狠狠砸在老狗逼那张脸上。 原著中,江宴秋对男主处处针对,仗着自己才是江氏血脉嘲讽欺辱,屡次陷害男主。测试资质时,原本信心满满的江宴秋却被当场宣告,体内的凤凰血极为稀薄,连凤凰剑法也练不了。 原主大受打击,但令他更难以接受的是,江若溪这个凡人生的外人,却能跟着嫡子江佑安一同去昆仑拜师求学。 要知道,昆仑作为修真界三大巨宗之首,是无数修士做梦都想进的门派。 偏偏昆仑招收弟子非良才不录,世家弟子想进都有名额限制。 他去不了,江若溪却能去! 原主彻底被嫉妒吞噬,竟然愚蠢地想要对江若溪动手。 江家家主江尘年最是公正冷漠,丝毫不顾忌血缘手足,残害同族只按家法处置,将江宴秋斩于剑下。 江宴秋摸着下巴,对着满满一屋子的牌位出神。 这一世他老实做人,坚决不给他大哥这个大义灭亲的机会。 反正男主他们到时候都要去昆仑求学,他完全可以苟到好哥哥们上学去了,找个由头带上足够的钱财下山历练。 等离了江家,他们哪儿还记得江宴秋这个曾在家中暂住的外人。 日暮西斜,本就阴森的的祠堂一点热气也没了。 无数历任大能的骨灰葬在这里,灵力威压密密麻麻地扎着江宴秋的皮肉,好像要刺到骨髓里。 他用那件薄薄的袍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迷迷糊糊地,江宴秋只觉得眼皮重逾千钧,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好你个江宴秋,给我起来!” 一声爆喝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江宴秋从在南极捉磷虾的梦中惊醒,迟钝地发觉自己又冷又饿。 他眯着眼,一座肉山,啊不,某位表哥出现在视野中。 宣平状似十分愤怒,脖子上勒出来的肉都抖了三抖,神似穿金戴银的大黄□□:“好你个江宴秋,你怎么敢的啊!我们让你来祠堂跪拜,是想让你缅怀宣夫人,尽尽孝心。你竟然在姑妈牌位前睡了一觉,这是半点不把江氏和我们宣氏放在眼里啊!” 闻言,江佑安脸色也变了,阴沉地看着江宴秋。 江若溪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好似满脸焦急,最后对江宴秋皱着眉道:“宴秋,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宣夫人在世时对我们最好了,你这样子,会伤她的心的。” 好家伙,组合拳是吧。 江宴秋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拍掉手上的灰。 “三哥,你说宣夫人待你很好,那你一定很敬重她,对吗?” 江若溪愣了一下,随即道:“那是当然。” 江宴秋因为头昏眼花,声音很轻,说一字一顿:“那你上次来她牌位前祭拜她,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江若溪怔住了。 江宴秋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牌位前的香案上轻轻一抹,指腹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积灰的厚度,起码有一年半载没人擦拭过了吧。昨天我去江老家主那儿晃了晃,香案上可是光洁如新啊。” 那抹脏灰在他洁白的手指上无比刺眼,这么明晃晃的敞在众人面前,几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江若溪更是脸色煞白,嗫嚅着:“我……不是这样的,我是因为前阵子太忙……” “啊,太忙指的是,昨天还有空去蝶明谷?” “够了。”宣平冷笑:“真是牙尖嘴利,半点不饶人,没有教养!哦——怪不得,不愧是你那个婊.子娘养大的!”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抽在肥厚的肉上更为清脆。 因为太过出乎意料,就连宣平本人都傻眼了。 一个从小开始修炼灵丹妙药不断,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被饿了一整天的凡人。 一个是宣家大少爷,一个是妾氏生的流落在外多年的野种。 而他竟然、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江宴秋扇了一巴掌。 ——宣公子长这么大,就连他妈都没舍得打过他。 他眼睛通红,恨不得手撕了江宴秋:“你他妈敢打我,我要弄死你!” 因为太过激动,一不小心还喊破音了,听着像只发福了三倍的尖叫鸡。 江宴秋施施然拍拍手,义正言辞:“表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三哥!” 宣平:“?” “青楼女子所生又如何,出生难道是自己能决定的吗,你歧视我三哥,做弟弟的怎么能不为他出这口气!” 江若溪身形晃了晃。 仿佛被戳到了真正的痛处。 就连刚刚被江宴秋指出许久不曾来祭拜宣夫人,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 这是他最不愿想起,最不愿被他人提及的噩梦。 他不是金枝玉叶的江家少爷,只是被人抱错,一个低贱的妓.女所生。 宣平呆了下,连忙道:“小溪,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宴秋缓缓道:“宴秋小时候在凡间长大,确实没学到什么修仙的招式。但为人处世基本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这世上没有儿嫌母贫的道理。春红——我养母她的确是青楼女子,但她为了拉扯一个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小崽子长大,过得比绝大多数女子都要艰辛。三哥,两年前,她就已经病逝了,我回到江家这么久,你有向我打听她分毫吗?” 哎。江宴秋心里叹口气。 他没想多费这点口舌的。 他只是替春红感到不值。 两个孩子。亲手养育的那个看不起她,十月怀胎的那个也看不起她。 生孩子不如生块叉烧。 宣平已经气急,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今天,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小畜生。” 江宴秋哂笑:“表哥,你别总想着替人当爹管教我,你稍微动动脑子,我说的又哪里有错?不是你说的宣夫人是我的嫡母,就算我半个母亲吗?在别人母亲的牌位前,你一个外人要替她管教儿子?”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袭来。 等江宴秋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像片羽毛一样飞了出去,腹部传来后知后觉的痛感。 是江佑安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 虽然只比他大几个时辰,可修真者的一脚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不能管教你,我这个二哥能管教你吧。”江佑安轻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在这里撒野,野种果然是野种。” 江宴秋:我干你爹。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江倒海般绞痛,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手指不自然地痉挛握紧,视线被沁出的冷汗模糊,影影绰绰看到江佑安那张艳丽张扬的脸上阴沉得能滴水。 他疼得意识恍惚,想起了被萧无渡那个老狗逼叫人拖下去放血的时候。 一样的狼狈,一样的任人宰割。 感受着生命随着血液流逝,意识渐渐丧失。 有愤怒和不甘吗?好像也有,但也不多。 这些剧情人物和世家弟子,随随便便决定他们普通人的生死。 仿佛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漫不经心。 以他以往的性格,没有必要这么冲动,当场顶撞得这些人哑口无言。 也许是冻得失去理智,又或许想起了春红临走前紧紧抓着他的细瘦的胳膊。 算了。 我自己爽了就行,挨一脚也不亏。 天光照进庐陵,驱散高高在上的的江氏仙庄终年缭绕的白雾,从肃穆到冷寂的窗棂照射进地面上。 “谁在这里喧哗?” 那声音冷如清泉,衣摆还未至,强大到压迫的灵力已经叠荡而来。 宣平他们听到来人声音,全是面皮一紧。 “大哥!”“……表哥。” 来人一袭广袖云杉,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俊美无俦,表情冷漠。 他不带什么感情的视线瞥向趴在地上狼狈不已的江宴秋。 “怎么回事?” 江佑安刚刚还趾高气昂地像个红色大鸡毛掸子,在他哥面前瞬间规矩得像打了水的山鸡。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将刚刚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江宴秋趴在地上装死。 原著里说,江家家主江尘年性情冷淡,为人公正,最不喜原主背地里干的那些腌臜之事。 因为缺少人情味儿,像雪山之巅难以融化的冰川。 江尘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刚来家里就闹得鸡犬不宁。” “果然上不得台面。” 江宴秋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仿佛已经死去一般。 江佑安松了口气。 看来……大哥不是准备怪罪他的。 不止是他,江若溪和宣平表情也松动了许多。 江若溪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哥哥,你不知道,宴秋他……” 江尘年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有一点倒说得不错。你是该去生母坟前祭拜祭拜,尽尽孝心,省得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江若溪身形更晃了,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好像刚刚被抽了一耳光的不是宣平而是他。 江尘年又看向宣平,淡道:“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修炼,卡在炼气这么久,修为还是稀疏平常,免得舅舅又在我耳边念叨,也不嫌丢人。” 他们虽是同辈人,但江尘年却是真正的天才。 十五岁便已凝元境圆满,前几年又突破至玄光,江老家主和夫人仙逝得早,他年纪轻轻挑起大梁,却没人不服这位年轻的家主。 宣平脸上的赘肉羞辱地抽动了一下,又不敢反驳,只能低下头咬牙道:“是。” 跟江佑安站成了一对儿臊眉耷眼的山鸡。 要不是情况特殊,江宴秋都想不厚道地笑出声。 “小少爷,哎小少爷你怎么了!” 余光只看见江尘年身后的下人一脸惊慌地朝他跑来,江宴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4章 “据说小少爷是从人间的青楼迎回来的,真的假的?” “啧,妾生子么,怪不得家主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要我说,他亲娘当年也不过是个下人,有几分姿色侥幸爬上了老家主的床。” “嘘!这种事你也敢议论,小心家主拔了你的舌头。” 江宴秋睡得并不安稳,下人偶尔几句议论嘈嘈杂杂,荒诞离奇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在梦里,萧无渡一脸狞笑:“呵呵,本座要把你的肉片下来,炸圆子给穆清补补身子。” 江宴秋大惊一个失色,谏言:“尊上,万万不可啊!同类相食会得疯牛病的!” 萧无渡一脸怀疑:“当真?你敢诓本座?” 江宴秋疯狂点头:“少主,千真万确!我现在就给你讲讲朊病毒的传播机制。” “萧无渡!你敢背着我偷人!”白穆清清丽出尘的脸庞化为一只蛮横的白牛,朝两人冲撞过来,把江宴秋顶翻在地。 江宴秋肚子疼得要命:“我就说吧老狗逼!你还不信!”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妈的,吓我一跳。这梦什么乱七八糟的。 腹部依然隐隐作痛。 江宴秋用手肘撑着床铺,艰难地直起身体。 这是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透过黄梁木雕花的窗户能看到前院的石阶,灵草在黑暗中闪着莹莹微光。内室放着只净瓶,安神香袅袅浮空。 江宴秋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躺了多久,只觉得嗓子干得要冒烟。 床头的矮柜上就放着杯茶,他刚想端起来牛饮,就见一个黑影陡然窜出,以迅雷之势向床边袭来。 江宴秋瞳孔骤缩。 防守这么严密的江家祖宅,竟然有刺客! ……呃,不是刺客。 是个黑炭似的男人,穿着仆从的衣服,因为实在太黑看不出年龄,扁扁塌塌的头发扣在脑门上,就连五官也是扁扁塌塌,活像被门狠狠夹过,有种惨不忍睹的憨厚感。 他麻利地抄起茶盏,往江宴秋嘴边一递。 江宴秋:“……” 他接过茶盏:“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少爷,在下名叫淮生。” 江宴秋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第二块黑炭窜出来吓人,才喝了口茶道:“是兄长让你来服侍我的?他们人呢?” 淮生:“其他人听说您一来就跟二少爷三少爷结下梁子,怕惹二少爷报复都跑了。还说三少爷平时最善良大方,竟然被您吓得在房内哭了整整两个时辰,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跟你您一定没好果子吃。” 江宴秋:“……” 倒也不完全错。 “那你怎么来了?” 淮生面无表情的黑黢黢的方脸上写满憨厚:“他们说我太傻,脑子缺根筋,正好留着给您出气用。” 江宴秋无语地看着他方方正正的扁脑袋:“算了,你先下去吧,我这边暂时不用你伺候。” 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少爷,配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煤块下人,日子过得倒是比江宴秋设想的要惬意。 江尘年日理万机,十天半个月也难见到他一次人影;江宴秋哭哭啼啼地去给春红扫墓,这次表情倒真应景地像死了娘;江佑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大哥教训过,总之也偃旗息鼓地没来找他的麻烦。 宣平那次当众被江尘年阴阳怪气,哪里还有脸呆下去,臊眉耷眼地回了宣氏。 淮生这大傻子是真的缺心眼儿,一人承担了别院洒扫擦拭、整理被褥、一天三顿打饭(江宴秋:未能辟谷,我很抱歉)的活计,平时没事就杵在院口当门神。 这生产力,这剥削程度,华尔街战狼看了都自愧不如。江宴秋有些不忍:“我平时也没什么事,你想干什么可以自行摸鱼。” 淮生门夹过一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睛却亮了。 已是夏天,虽然山庄内有专门避暑的阵法,但艳阳高照,江宴秋还是很有兴致地啃着厨房送来的灵瓜。 淮生正在院子里扑蝴蝶。 他老大一个块头,蹲在草丛里却十分谨慎,鸦雀无声地接近正在采蜜的流光幻色蝶。 然后如脱兔般迅疾闪出,向前扑去! 流光幻色蝶施施然飞走了。 怀生扑得刹不住车,一直滚到草丛的院墙边,在江宴秋惊恐的目光中,手指把搬砖厚的院墙戳了个洞。 江宴秋:“……” 他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对了,你是什么修为来着。” “回少爷,炼气期。” 好像之前宣平被江尘年嘲讽时,也提到他卡在炼气好多年来着…… 江宴秋心中涌起浓浓的危机感。 这年头,连江家的下人都这么卷了吗! .“小少爷,真是不好意思,这我可做不了主。” 李管事妆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幅生怕被怪罪的样子。“您要知道,这江家上上下下,哪件事不是家主做主,想要炼气入门的心法这么重要的事,咱们做下人的哪儿敢拿主意呀,您先别急,这事呀得等家主定夺。” 江宴秋冷眼看着他表演。 因为被怀生激发出了要修炼的危机感,他主动找李管事,想要一本初学者用来入门的心法,随便什么都行。 修真者的修为,从低到高可分为炼气、凝元、玄光、伏龙、化神、乘虚、飞升。 无数修士终生都卡在炼气和凝元,不得寸进。 玄光境已经足够在小门派混个掌门当当了。伏龙境有排山倒海之能,到了化神,即使在昆仑上玄这样的大派,也是隐世长老的地位,轻易不出山。 传说世间只有一位乘虚静大能,便是昆仑不世出的天才,“一尊三宗”的剑尊郁含朝。 因为有这位的存在,昆仑才能如此超然,凌驾于万宗之上。 但即使是最底层的炼气,想要踏入也是千难万难。 普通人想要在灵气稀薄的凡间自行领悟炼气,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唯有依靠心法才能增加成功率。 循着大能世代流传下来的心法,不仅事半功倍,也能防止灵气运行时出岔子走火入魔。 如此重要的心法,小门小派得到一本都珍视无比,将其当作开山立派之根本,凡人更是无从接触。 大多都掌握在大门派和世家的手里。 所以修仙者才对大门派和世家趋之若鹜,小小的入门心法都如此,更何况那些千奇迥异的功法、典籍、资源。 江宴秋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暗暗磨牙。 谁不知道江氏千年来收藏心法无数,江佑安江若溪他们小时候都当启蒙读物撕着玩儿。 到他这儿,李管事轻飘飘一句“家主说了算”,就想把他打发了。 这是摆明着糊弄他呢。 谁不知道江尘年归期不定,忙起来一年半载地不着家。 修士寿元悠长,随随便便闭个关可能都五年十年的。 万一江尘年百年未归,他还要等到入土了? .李管事躬身笑容满面,眼神却是不带掩饰的轻蔑。 老家主生前风流,妻妾成群,除了家主,只有金枝玉叶的江佑安和天真可爱的江若溪才是他们仙府的正经少爷。 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子,能被江家认回来,已是天大的恩典。 竟然敢第一天就把二少爷和宣公子他们得罪透了,真是不知好歹。 更何况,自他回来之后,家主一句也没过问过,就当没这个人似的。 想到这里,李管事老神在在道:“小少爷,还有什么事儿吗?在下还有其他要务在身。” “嗯。”江宴秋点头:“去把我房间的香薰换掉,味道我不喜欢。还有,瓶子都太细了,给我换成大肚的。多插点花,每天都要不一样的。院子里的假山,看着太假,换个真点的。地板也硌脚,卧房铺层毛毯吧。” 李管事:“……” 江宴秋顶着对方愤愤的目光,微笑道:“记住了吗,李管事?” .出乎意料的是,江尘年半个月就回来了。 上次便宜大哥刚一归家江宴秋就躺了,再睁眼人已经没影了。 这次终于见识到了家主回来的排场。 平日里他院子附近好像死了一样寻不到人的仆从纷纷冒出来了,洒扫的洒扫,候在门口宽衣的候在门口,脚步都比平日轻快了。 江佑安好像是被解除了禁足,一路上规规矩矩地跟在大哥身后,不敢嚣张跋扈了。江若溪扫墓回来人瘦了一大圈,望向江尘年的目光里写满了对至亲去世的不舍与悲伤,好让大哥知道他是一个多么重感情又有孝心的好孩子。 当晚,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 其实江尘年已经辟谷了,但宣夫人生前最爱凡人间寻常家庭的做派,每逢家人团聚,晚上都要一起吃顿饭。这个习惯也就被保留了下来。 江佑安:“大哥,北疆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最近这么忙?我听宣平说,舅舅他们最近也一直在筹谋这件事。” 江尘年依旧没什么表情:“北疆最近不太平,魔修比往年猖狂。” 江宴秋没插话,却是竖起一只耳朵。 ——没办法,两年前才从魔宗少主手里逃出来的他本人就在这里。 直到现在回想起萧无渡那个老狗逼夜里还要做噩梦的那种。 不过讲道理,《倾华》和《假眼》应该是两本书吧?这世界观还能互通的吗?江尘年说的魔修总不会这么巧就是萧无渡他们吧? 江若溪小小地抽了口气,看向江尘年,满眼都是担心忧惧:“大哥,魔修那么可怕,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江宴秋夹了一块子鱼。 瞬间两人都看向他,江宴秋淡定地把鲜嫩多汁的鱼肉咽了下去。 江佑安不满:“大哥许久未归家,你眼里只有饭食俗物,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江若溪糯糯道:“宴秋刚来家里时间不长,跟大哥没什么感情也是正常呀。二哥,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说他的不是了,万一宴秋心里不服又顶撞你,岂不是伤了兄弟和气呀。” 得。 你们兄友弟恭的,我干饭也不行。 江宴秋放下筷子想了想。 他还真有话要说。 他看向江尘年,少年人的目光里满是清明澄澈:“大哥,我想开始修炼了,但李管事不给我心法。” 原本平静的厅堂如同投下一枚鱼雷。 李管事原本规顺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服侍,闻言脸色大变,强笑道:“小少爷,你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江宴秋奇怪:“说出事实,也能叫血口喷人吗?那日我跟你要心法,不是你不肯给吗?” 江尘年淡淡的目光扫到李管事身上,那浓重的威压瞬间让他动弹不得,满头大汗,跪伏在地上:“家、家主明鉴!我是担心小少爷啊!我听说小少爷身子不好,又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世,肯定心境跌宕!我是怕小少爷匆忙开始修炼练出什么岔子,想等着您先发话的!” 江若溪也忙道:“大哥,李管事说得有道理啊。宴秋,会不会是你想太多,误会李管事了。” 江宴秋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油渍。 不就是装白莲吗,谁上辈子还没看过几本网文了。 “咳咳,大哥,看来是我误会李管事的一片好心了。”他微微敛眉,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我身体不好,先前被二哥不小心踹了一脚,现在走路都不利索。家里无人给我伤药,我想着,应该是大家都是修士,这点小伤小病不用治疗,运转灵力就能痊愈的缘故。宴秋想着,要是我也能修炼,就不用大家为我的身体费心了。” 他面色苍白,肤若凝脂,身形当真如弱柳扶风,不似十分康健。此时微微皱眉捂着胸口,比其他人有说服力多了。 在场其他人脸色都扭曲了。 既为江宴秋的不要脸震惊,也在心里狂骂:谁他妈为你那破身体费心了! 江尘年收回看着他的目光,哼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江氏子弟,碰上这么点小事,有什么不能开始修炼的。心法是什么稀罕玩意吗,也要你这样藏着掖着。” 他这话不可谓不重。 李管事大气也不敢出,伏在地上直喊“家主饶命”。 江尘年瞥着老老实实的江宴秋,突然道:“过来吧,把衣服拉开。” 江宴秋:“……?” 江尘年仿佛在看痴呆,就连头发丝都写着“少浪费我的时间”,说道:“不是你说,伤还疼吗。” 哦哦哦,不把话说全了吓死人。 江宴秋解开外袍,把上衣抽出来,露出光洁的小腹。 瓷白的皮肤上,一大块狰狞青紫印迹赫然其上,与周围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格外惨不忍睹。 江尘年一只手覆在其上,运转灵力。一片温润的灵光下,淤青渐渐褪去。 啊,热乎乎的。 江宴秋仿佛被撸得很舒服的猫咪,眯起眼睛。 江佑安瞬间坐不住了,嫉妒得眼红:“大哥!你竟然亲自为他疗伤!” 江尘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话虽是责怪,却并没有真的要怪罪的意思,反倒有几分亲兄弟间的亲昵。 谁不知道,偌大的江氏。江尘年最宠溺和有耐心的,就是同为宣夫人所出,自己的嫡亲弟弟。 当年宣夫人生他时难产,好不容易母子平安,自己也去了半条命,为此元气大伤。 江尘年为人淡漠,只有面对自己的亲弟弟时偶尔流露一丝温情。 江宴秋周身暖洋洋的,回到自己座位后舒服得懒得动弹,自然也懒得理会江佑安的眼刀子。 人形暖宝宝,江尘年,你不错。 江尘年刚想说什么,就被院外一声尖利的哭叫打断。 “家主呢,我要见家主!” “您要为我做主啊!我被小少爷夺了清白,我、我不活了!”! 第5章 你们江家还真是盘丝洞啊,唐僧来了都得脱层皮。 江宴秋第三次放下筷子时心想。 外面哭泣着要家主为她伸冤的女子很快被拖了进来。 她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算不上明丽的长相,却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清秀,嗓子都哭哑了,满脸都是泪痕。 看上去真真是楚楚可怜,叫人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 江若溪笑得温柔可亲,十分同情地将人扶了起来,关切道:“你别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那女子看着堂上面无表情的江尘年,和他冷漠到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双眼,有些畏惧地缩了缩,咽了咽口水。 江若溪柔声鼓励她:“别怕,没关系的,过去的那些都过去了,你大胆说出来,我们会为你做主的。” 笑死,还过去的都过去了。 他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过去的什么该过去了。 那婢女仿佛从江若溪的话语中获得了一丝勇气,抽抽搭搭道:“那、那日,奴婢路过小少爷的别院,看见里面没什么人,担心下人伺候小少爷不周到,就想着进去问问小少爷,还缺不缺什么。” “结果,呜呜呜,小少爷看见奴婢之后,突、突然把奴婢拖到床上,扒了衣服,捂住奴婢的嘴,要做那种事。” “奴婢当时被吓坏了,只、只能拼命挣扎,却被小少爷威胁说,他以后才是江家的主人,奴婢是下人,就算他轻薄了奴婢,又怎么样。” “那一夜,像奴婢做的一个噩梦一样。谁知道,这噩梦依然没有结束。自那之后,只有小少爷兴起,奴婢就会被叫过去轻薄一番。呜呜呜,奴婢好几次都想,不如找根绳子吊死自己,也不用再受这番侮辱。好、好不容易等到家主您回来,您一定要为奴婢做主啊。” 那婢女已哭成泪人,不断在地上磕头,被江若溪温柔扶起。 他总是带着温柔活泼的笑意的脸上写满罕见的愤怒:“宴秋,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不知道我们江家的家法有多严苛吗!” 与其他有些世家弟子别说轻薄婢女,强抢民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也许是新任家主看不惯江老家主的风流成性,自他继任后,治家相当严格。族中弟子强迫女性是重罪,是要家法伺候的。 要被家法伺候的江宴秋本人倒不是很着急:“口说无凭,你这样污蔑我,总要拿出证据来吧。” 那婢女头发披散,发丝凌乱,喊道:“大家可以作证,前天晚上,小少爷是不是鬼鬼祟祟地往南边的下人房去了!” 顿时,略知情的下人们小声议论。 “前天晚上?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啊。” “当时小少爷确实行踪可疑,鬼鬼祟祟,还东张西望的。” “不会吧,难不成真是小少爷干的!” 江宴秋无语:“我那是大晚上摸去小厨房顺点夜宵,前后加起来总共不过十分钟,来得及发生什么?” 江若溪却柔柔道:“三弟,还是你说的,说话要讲求证据。你说你是去小厨房拿夜宵,证据呢?” 证据已经被他跟淮生吃了…… 江佑安冷哼一声:“谁知道呢,他从小在青楼那种地方长大,耳濡目染的,谁知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这时,下人里平日跟她最要好的婢女,再也按捺不了地抬起头,毫不掩饰仇视的目光,高声道:“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最清楚不过!念露她,她——”她语气悲愤:“她之前从未恋慕过何人,还是完璧之身!这段时间也没有接触过别的男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哦豁,这就很有意思了。 难不成他还能凭空夺这位念露姑娘的清白吗? 念露原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了这话,立马像被掐了脖子的鹌鹑,一言不发了。 江佑安立即道:“好啊,找人带下去看看,检查一下她还是不是处子不就完了?” 念露被一名武仆按住肩膀,却像火燎烫烧般挣扎起来:“放开我!家、家主,奴婢说得的确属实!” 江若溪愤慨的表情淡了几分,好像看出事情不对来,犹疑地拉了拉江佑安的袖子,耳语道:“二哥,要不先等……” 然而话还没说完,武仆的行动更快,强行把念露的手腕一拧,人就被拖下去了。 .“家主,检查过了,的确已非处子。” 念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掏空了,厉鬼般仇恨地盯着江宴秋,仿佛要把置之于己身的一切都算在他的头上。 江若溪“啊”地惊呼一声,同情又失望地看向江宴秋:“宴秋,事实都摆在这里了,你还是不愿意承认错误吗?要再这样冥顽不灵,就算是兄长也袒护不了你。” 江尘年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带什么感情地看着堂下的闹剧:“怎么排除,非是旁人所为?” 江佑安跺了跺脚:“哥!证据都这么确凿了,你怎么还维护他!” 江宴秋却想到什么,对那婢女微微一笑:“既然我们都做过这么亲密的事了,那姑娘你可知道,我左肩的胎记,是梅花的还是圆形?” 谁也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念露翕动的嘴唇上。 她颤颤巍巍,话刚到嘴边又咽下。 “……圆、圆形,”念露磕磕巴巴,看着他仿佛松了口气的脸色,突然改口:“是梅花形!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看!我说对了吧!” 她批头散发,手臂在空中乱舞,激动得五指成爪又痉挛,微风把抚在灰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吹开,神色已有些癫狂。 江宴秋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错。的确是梅花形。”就在她鲜红的嘴角仿佛要裂开一个吓人的弧度时,江宴秋慢悠悠道:“可惜,是在右肩。” 众目睽睽之下。 少年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右边的衣裳,露出右肩大片羊脂玉一般的皮肤。 一枚鲜红的梅花形状胎记赫然其上。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非礼自己数次的男人,却连他身上位置如此明显的胎记都要反复猜测,最后还说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欺瞒家主,陷害主上。 这是要被杖毙的重罪。 众人看向念露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仿佛已经在看一个死人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轻飘飘被决定,她癫狂地挣扎:“不是这样!我看错了!就是在右边!是天黑了我没看清楚!非礼我的男人右肩确实有胎记!” “哦?有这块胎记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人吧。”江宴秋微笑:“二哥,你说是不是?” 啊? 所有人面面相觑。 是这样吗? 跟江宴秋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露出肌肤,才能艰难地自证清白不同。江佑安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的二少爷,下人哪有机会看过他的身体? 旁人不知道,江尘年却知道。 他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宴秋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秘密,还是小说里,原主曾无意间听贴身小厮提起过,江少爷有块跟主子一样的胎记。 原主却误以为这少爷说的是男主江若溪,依靠这点想了个法子想要嫁祸男主。 最后却发现,同样拥有这块胎记的,是二少爷江佑安。 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反而害得自己暴露,狠狠挨了一顿鞭子。 下属想靠近,江尘年却难得没由来地烦躁,沉声道:“把人拖下去。” 长了耳朵的都听得出来,他是动了真火。 念露慌张地左右张望,全是或同情、或指责、或幸灾乐祸的脸。 就连那么温柔、那么正直,一直在帮她说话的江若溪,都避开了目光,不愿跟她对视。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爆发出的力气。 狠狠挣开了按住她的下人,几乎是扑到江宴秋身上,举起一块玉佩。 她头发散乱,原本如花似玉的面庞已然扭曲得不似人形:“这是你的吧!这就是你的玉佩!是你强迫我的时候掉下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赢了!” 她力气突然极大,江宴秋站稳,定睛瞧见那枚玉佩,脸色变了:“你从哪里偷的,还给我。” 他顾不得被尖利的指甲抓花的脸和受,想要夺那枚玉佩。 这是春红的遗物。 画了八十两银子从摊贩那里购买的,说是能清心辟邪,保证高中。 江宴秋一看便知道,那只是一块杂质明显,根本不值几个钱的玉佩而已。 饶是如此,春红去世后,他也小心收着,时常佩戴。 激烈的争抢中,江宴秋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指尖勾住了那枚玉佩。 他不由松了口气。 一只畸形扭曲如爪的手重重拍在他的手背上。 啪。 玉佩狠狠掼在地上,碎成两瓣。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宴秋抬起头。 所有情绪都被他收进了没有表情的面孔里。 他一脚把那婢女踹翻在地。 江佑安、江若溪、所有人都呆住了。 江宴秋平静地抬起头:“你身上有魔气。说吧。 “跟你私通的到底是谁。”! 第6章 修仙界无人不知,江尘年对魔族深痛恶觉。 天地灵气,阴阳调和。亘古以来,有灵气,便有魔气。 灵气能为修士所用,对普通人也大有裨益;魔气则污秽不堪,轻则引起不适,重则使人性情大变,失去理智,甚至身死殒命。 不知多少年岁之前,大陆上灵气和魔气还是交杂混驳,缠绕不分,大陆上有修士,有凡人,自然也有魔族、魔物。 为了天下苍生,以昆仑为首的众仙家合力布下大阵,将世间大部分魔气封印至地底,玄门仙家才得以发展壮大,繁荣昌盛。 但世间万物,分久必合,盛极必衰,是天道,亦是真理。 被封印在地底数千年的魔气及多少年不成气候的魔族,最近几十年来蠢蠢欲动。 十二年前,天魔现世。 他在冥河蛰伏多年,蕴含无边法力。剑尊重伤闭关,如今仍安居乐业的普通百姓、无忧无虑的年轻修士,几乎不知道,当年局势危机到了什么程度。 大厦差一丝便倾覆。 世家、大派的数十位长老、大能齐聚一堂,抱着必死的信念将其封印。 距今已一十二载。 天下太平。 就连江佑安他们都不知道,江老家主和宣夫人是如何去世的,只以为是遭奸人暗算,出了意外。 但江尘年知道,甚至亲眼看到了父母临死前的惨状。 而现在。 重重禁制、无数高手坐镇的江氏仙府,怎么可能会有魔气? .销金卫是江尘年身边最忠诚的死侍,世代效忠江氏,几乎个个都有玄光境至伏龙境的修为。 江尘年面沉如水:“带下去审。” 身旁的销金卫单膝跪地:“是。” 那句“带下去审”,在座许多人都打了个哆嗦。 销金卫的审法,不死也要脱层皮。 那样的严刑拷打,哑巴都能把祖宗十八代交代出来。 江佑安傻了眼,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怎么一个小小的婢女还跟魔族扯上关系了。 他急忙道:“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江宴秋那个野种,谁知道他是不是担心被怪罪乱攀扯。” 江尘年暴喝:“你给我闭嘴!” 江佑安怔住了。 他大哥再怎么生气,也从来没有这么吼过他。 江尘年面色阴沉,没有看江佑安一眼:“把他给我带下去,关房间里,一步不许出。” 看着毫不迟疑地向自己走来的销金卫,江佑安终于慌了:“你怎么敢!你个不知礼数的下人!我可是江家二少爷!”他转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同盟:“若溪!你快跟大哥说说,他疯了!” 可江若溪哪里还顾得上他,他面如金纸,瑟瑟发抖。 怎么、怎么会这样! 宣平临回宣家之前,曾神神秘秘地跟他说,自己已经准备好后手了,保管给那个贱种点颜色看看。不让他脱层皮他就不姓宣! 江若溪是真的不知道宣平的计划。 当看到那个攀咬江宴秋的婢女声泪俱下地哭诉时,他虽然心中大概明白这就是宣平所谓的“后手”,但也只是觉得让江宴秋挨顿打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可她怎么会跟魔族有关系! 销金卫一个手刀劈晕江佑安,把人扛起来:“得罪了,二少爷。” 江若溪一个脚软,坐到地上。 江尘年审视的目光已经投来,虽然告诉自己不要慌、这一切都是宣平干的,与我无关……却还是两股战战,浑身发抖。 “我看你方才,似乎百般维护那个婢女?” 江若溪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被迫回忆起刚刚自己的言行举止。 他的确温柔地扶起念露,让她不要害怕,也的确让她勇敢说出来,还说、还说他们都会为她撑腰…… 他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尘年收回没什么感情的目光。 “一起带下去吧。” .江宴秋跟江尘年相对无言。 气氛有一丝尴尬。 不像兄弟,像过年回家一整年没见的远方亲戚被迫坐一桌吃席,靠农药手游维持一些虚假的兄弟情谊。 江尘年手指曲起,无意识地在另一只手肘上规律敲打,脸色沉沉,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想起刚刚那桌没吃两口就被撤下去的菜,江宴秋心中十分可惜。 江尘年瞥了他一眼。 少年瞬间正襟危坐,目光严肃。 家主淡淡道:“叫人重新弄点灵鱼糜羹,省得大晚上不消化。” 江宴秋十分震惊。 传说中不苟言笑、严苛冷漠、动不动家法伺候的江尘年……是不是鬼上身了。 江尘年:“身形如此单薄瘦削,传出去像什么话,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江氏如何苛待了你。” 江宴秋:“……” 没过多久,销金卫便匆匆走进来,低着头半跪道:“主上,已经审出来了。” 江尘年微不可查地一顿:“说。” “与那名婢女交合的另有其人,据她所说,是宣家的一个普通下人。私情被撞破后,宣少爷逼她将这件事嫁祸小少爷。那魔息的源头,乃是体内被种下了一粒天魔种。” 江尘年手指敲打的动作猛然顿住。 他周身灵力暴涨,节节攀升,带着纯粹凛然的杀意,甚至把江宴秋盛着灵鱼羹的勺子割破了。 江尘年面无表情,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在压抑着多大的怒气:“竟然敢把手伸到我江氏,好大的胆子!被种了天魔种,还在江氏若无其事地潜藏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发现!” 销金卫瞬间跪地:“回禀家主,之所以未能及时察觉,是因为那天魔种非是重在婢女身上,而是——而是借由与她交合的男子精元,种在胎儿身上。” 江宴秋:=凸=! 他稍微想想都觉得邪异又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宣平这还是人吗? 为了“给他点颜色”,甚至不惜搭上两条人命。 江尘年嗓音冰冷:“蠢笨恶毒的下贱东西,真要跟他有关,我看舅舅保不保得住这个混账。” 销金卫大惊:“主上,您的意思是,宣少爷想对我们不利?” 江尘年哼了一声:“以宣平那个废物脑子,八成想不出这种谋划,更不必在此时就暴露出来。跟那婢女苟.合的下人,是什么来头?” “据她所说,只是近身服宣少爷的一名普通仆从。宣少爷来此小住时,两人暗生情愫,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江尘年:“她自己说,没什么特别的?” “是。” 江尘年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那就搜魂。” 搜魂,是修士在审问不愿开口或自身记忆模糊缺失的对象时用的手法。 元神或魂魄生生离体,极为痛苦,且无法保存自身的意志,会毫无保留地回答搜魂人提出的问题,或展现一小段特定的记忆。 只是这种审讯方法极为痛苦,被搜魂之人轻则痴傻,重则殒命。一般只有对待魔族或疑似与魔族勾结者,才会使用如此残忍的方法。 江宴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那是怎样的场景,因为他看萧无渡用过。 他惩罚一个争风吃醋想给白穆清下药的男.宠。 明明可以一刀结果了对方,却生生要他忍受元神撕裂的痛苦,最后才轻描淡写地将人千刀万剐。 江宴秋当时刚穿来不久,吓得当晚就做了噩梦。 还好他针对白穆清只是口头上意思意思,争当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销金卫点头:“是。” 江尘年目光转向怂唧唧的江宴秋,淡声问:“那一缕天魔种的魔气,连销金卫都没能察觉,你半点修为没有,又是怎么发现的?”! 第7章 江宴秋诚实道:“因为我已经炼气了。” 江尘年侧目,微微挑眉,看上去十分意外。 不等江宴秋说什么,他已经探出一缕灵气,在江宴秋经脉中飞快地游走了一圈。 血缘关系真神奇啊,那缕灵气与他同源,虽然大哥不请自来,江宴秋还有几分亲切感。 “穴窍全开,八脉贯通,还真是炼气了。”江尘年道,“自己看心法摸索出来的?不错。” “李管事不肯给我,说要等到大哥你回来。”江宴秋摇摇头:“我问了淮生炼气是什么感觉。他说,当年还是凡人的时候,灵气在丹田和血肉之躯中穿来穿去,就像冷风吹过枯枝,并不停留。但只要感应到灵气的存在,想方设法堵在自己丹田里不放它们出去,挥鞭子赶着它们在经脉中游走,就算是炼气了。” 江尘年:“……” 心法何其精妙神玄,真要如江宴秋所说、韭菜沾大葱这般简单,那些数十年不得入门的修士恐怕要哭晕在厕所。 ——然而大道至简。 炼气的底层逻辑,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江宴秋:“本来我也发现不了那丝魔气的。还是她突然扑上来,在我手上抓了一道伤口,我才隐隐约约有点感觉。我五岁左右,家附近的那条花柳街曾经出过大事,许多年轻女子突然横死,本来传言是盗匪杀人,后来却连朝廷和国师都惊动了。那一晚本来我母亲也差点遭难,我对着那道黑影放声大哭,引来了早已戒备在附近的国师他们,才逃过一劫。” 江宴秋神情坦然,说得却是半真半假。 ——五岁那年的确有采补人类女子的魔修逃窜此处,国师他们却不是原主引来的。 这小白眼狼早在第一时间就丢下他那便宜娘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了,是国师警觉,及时发现,才避免了更多伤亡。 他能感应到那缕魔气,完全是因为萧无渡。 作为一个合格且惜命的穿越者,江宴秋深知“人作,就会死”的道理,从来不以揭秘魔宗为己任。 要是被江尘年知道便宜弟弟还在魔宗小住半年,甚至还当过魔宗少主的替身男.宠,呃,他的人生估计可以重开了。 在江尘年眼中,幼弟委屈地看着自己,还因被迫回忆了童年的恐怖经历瑟缩又害怕。 江尘年一顿,淡淡撇开目光。 五岁……年纪倒是对得上。 十二年前,的确是天魔差点降世的日子。世间魔气躁动,魔修受其影响狂性大发,也完全有可能。 至于真实性,销金卫自然会去走访调查当年的卷宗。 江宴秋敢说,自然不担心便宜大哥去查。 因为这件事的确真实发生过,除了一些不会记录在卷宗上的细枝末节,与他所说的完全吻合。 月上中天。 好好一场家宴,闹到大半夜,还不欢而散。 不过不欢的是江若溪他们,江宴秋也乐得不用跟他们兄友弟恭,可以说是在场心情最愉快的。 他偷偷打了个哈欠。 换在现代社会,他还有一个月才成年呢。 未成年人就是要早睡早起,什么魔气不魔气的,老狗逼萧无渡的男.宠江宴秋跟他庐陵江宴秋有什么关系。 江尘年和销金卫他们估计是要彻夜调查此事了。 江宴秋当然是不准备奉陪的。 他假惺惺道:“兄长,这么晚了,要不你先去休息,明早再说吧。大哥平日就操心众多,可别累坏了身体呀。” 江尘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困就先去睡。” 等的就是这句话。 江宴秋美滋滋地推辞了两句,飘飘然准备离开。 “慢着。” 江尘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宴秋奇怪转身。 江尘年比他高了一个头,俯身帮他理了理外衣上的褶皱。 然后十分生疏僵硬地摸了摸他的头。 江宴秋:? 江家家主难得展露一下兄弟间的温情,没想到看到江宴秋这幅惊恐表情,脸色十分不好看。 “明天开始,自己去江氏的藏书阁,有什么想看的书自己看。” 江尘年:“找位老师好好教教你,省得半夜三更不好好修炼,光知道去小厨房偷夜宵。” .“小宴秋,你那是什么眼神。那可是玉树临风的本公子来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男人,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JPG江宴秋面无表情地看着花枝招展的韩少卿,默默掏出心法自己看了起来。 韩少卿穿得比阙城接他那次还要夸张,一身月牙白的云缎锦袍,腰间系着犀角带,夸张地缀了两三枚玉佩,袖口镶绣着云纹滚边,这种天气外面还要披件鹤氅,领口的羽毛衬得他像只道行匪浅的狐狸精。 江尘年说给他找位老师,找的竟然就是这位。 他还幻想是个白发苍苍老爷爷,教学过程中说着“此子与我有缘”然后哐哐传授失传多年的独门功法那种。 都在三本书里当炮灰男配了,他果然就是炮灰男配的命啊。 连新手指引NPC都不带换的那种。泪目。 韩少卿不满道:“喂,小宴秋,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知道外面多少人排着队想求我指点两句吗。” 江宴秋干巴巴:“真不愧是您啊,宴秋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我真是太惊喜了。” 韩少卿笑眯眯:“不客气,正好最近事情忙完了喘口气,顺便来玩一玩儿尘年家的小弟弟。” 江宴秋:“……” 韩少卿:“嘻嘻,说正事,既然受你大哥所托,当然是要把宴秋你调教得人模狗样。” 话音未落,他一只手搭在江宴秋细瘦的手腕上,一股不容拒绝的锐利真气涌入,把江宴秋吓得一个激灵。 ——你们修真者怎么回事一个个的!当别人的身体是自家吗!门都不带敲的! 真气游走了一圈,韩少卿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小宴秋,你的资质怎么会这么差。” 江宴秋:“……” 韩少卿:“经脉细弱之程度我还是平生罕见,啧啧啧,小可怜。” 江宴秋淡定抽回手:“真是抱歉啊。” 韩少卿笑嘻嘻十分讨打:“真是可惜,听你哥说前段时间自行领悟突破了炼气境?这份悟性倒是天才中的天才了,跟我勉强有的一比。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却是配了这么一副身体。” 江宴秋:倒也还好。 自从知道自己要在三本书客串炮灰男配之后,再离谱的事情他都泰然处之了。 这年头,从魔宗活着逃出来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韩少卿跃跃欲试地恐吓:“你大哥天天板着个脸,活像有人欠他钱的,是不是很可怕?不如来我家啊,就算当废柴我也不嫌弃你,怎么样,这个提案很不错吧?” 江宴秋:“不怎么样。” 婉拒了哈。 韩少卿咳了两声,正色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哥呢,肯定是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这是变相地让我想法子呢。经脉细弱,先天不足,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办法。” 什么嘛,这人偶尔还是靠点谱的嘛。 江宴秋心神微动。 “你们江氏的藏书阁收录典籍孤本无数,多少修士都眼馋得不行。正好趁这次机会,我去、啊不是,我替你好好看看,找找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江宴秋:“……” 我信了你的邪! 他无语道:“真的不是你自己想看吗?” 韩少卿一本正经:“据说,你把你少卿哥哥想成什么人了。走走走,我们抓紧。” .江氏仙府占地面积极广。仙山生生劈开铲平,于其上建造。 江宴秋在这儿住了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走到藏书阁附近。 外观平平无奇,进去之后却是别有洞天。里面呈塔状,无数书架层层叠叠向上蜿蜒,塔顶高高得望不见头,也不知里面到底收藏了多少本。 韩少卿准确地找到一处书架,准确地从中抽取一本,准确地翻到某一页,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小宴秋,别着急,我这就查阅资料帮你想办法。” 江宴秋:“……”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本书的封面是《上古精怪大全》吧。 相信韩少卿靠谱,母猪都会上树。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循着书架慢慢走动,目光随意在腰封上扫过。 还真是天文地理,符箓丹法,志怪小说应有尽有。 实在不行,以后在江家当个米虫,天天来泡图书馆也挺好。 不知不觉,他来到一处书柜前。 一本金灿灿的,悬浮于半空的典籍。 ……一般这种的放在某点,绝壁是主角的大机缘啊。藏着上古失传的顶级功法,平时灰扑扑地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只待有缘人。 江宴秋顿时十分好奇。 他朝那本书伸出手。 典籍“咻”的一下让开。 ——动作迅速得腰都闪了一下,仿佛生怕被江宴秋抓住。 江宴秋:“……” 为什么搞得好像我要轻薄你一样啊! 韩少卿凑了过来:“怎么了小宴秋?” 顺着江宴秋一言难尽的视线,他也看见了飞在一旁的那本书,还委委屈屈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宴秋,你要笑死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哈。”韩少卿乐得不行:“这不是你们江氏代代相传的《凤凰剑法》吗?为什么会这么嫌弃你啊,难道你不是江家人吗?” 小黄书委委屈屈地转过来,露出一小片封面。 俨然就是那本让原主气个半死,却因为凤凰血太为稀薄没能练成的凤凰剑法。 江宴秋揉了揉额角:“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你看。” 他展开手掌,十指白净修长,散发着友好的气息。 凤凰剑法凑过来一个小角角,仿佛在端详江宴秋是不是真的合他心意。 过了许久,才勉为其难地落下来,躺在他的手心。 但江宴秋的手落下来打开它时,又像被顺了毛的猫一般,书页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怪不得是传说中无与伦比的上古剑法,这么通人性。 凤凰剑法一共分四式。 第一式:踏雪寻梅。初入江湖,少年心性,如踏雪而游,上下求索,红梅便在冰雪嶙峋处。 第二式:九天揽月。凤凰剑法,威力极盛,少年意气,略有所成,有斩断山海之能,欲上青天揽明月。 第三式:昆山玉碎。慧极必伤,过刚易折,剑法威能,稍有不慎,便会玉石俱焚。 第四式:涅槃而生。投之亡地而后存,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保持己心,明月舒朗,自有一线生机,如凤凰涅槃重生。 ……说的什么东西,看不懂,打游戏去了。 江宴秋转而看起书上的图解。 这一招一式的,跟连环画似的,还挺有意思的。 凤凰剑法似乎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类的心理活动,愤怒地“啪”地一声合起,扑棱几下飞走了。 脾气好大一剑谱…… 韩少卿折扇一合:“说起来,快要测资质了吧,你们江家。” 江宴秋:“啊?” 韩少卿:“啊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哥都不跟你说的吗。每年的这个时候,你们江氏本家旁家的适龄子弟都会聚在一起,测测看凤凰血的浓度啊,自身的资质啊,跟凤凰剑法的适配性啊之类的。” 江宴秋看着远远飞走的剑法:“原来如此。” 跟剑法的适配度? 笑死,已经不用测了呢。! 第8章 魔气事件后,江佑安和江若溪难得消停了一段时间。 江宴秋在仙府内自由活动,下人们视他如洪水猛兽,纷纷以为念露是被杀鸡儆猴了。 没想到这位小少爷每天逍遥自在不显山露水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这样如此手腕,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对他十分恭敬,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念露。 连带淮生的待遇也好了许多,再也没人敢喊他傻大个了,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江佑安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他哥发这么大的火,他那么高傲跋扈的性格,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呵斥,还被劈晕直接带下去,简直是在啪啪打他的脸! 他关在房中闭门思过,又怕又气,命令看守在外的销金卫放他出去。 然无果,销金卫不不听天不从地,只遵江尘年的命令,你二少爷算哪位? 江佑安恨得牙痒痒也无计可施。 江若溪因为那天晚上极力袒护念露,被大发雷霆的江尘年叫人带下去一起审。虽然不可能对他搜魂,但销金卫那些问话手段也不是吃素的。江若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在刑讯室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该帮着外人怀疑江宴秋。 李管事因为自作主张惹怒了江尘年,丢了差事,灰溜溜地被迫告老还乡了。新来的管事是个慈祥的老爷爷,亲手从库房捧出一大箱子心法,供江宴秋挑选。 江宴秋默默下巴:“淮生,你有什么想看的吗。” 淮生一大团黑影似地乌压压,老老实实地摇头:“少爷,我不识字。” 而且他俩都已经炼气了,看看心法也就看个乐呵。 管事老爷爷笑眯眯地:“小少爷,要差人教淮生念书识字吗?” 淮生黑沉沉的大眼睛看着江宴秋。 江宴秋点头:“当然。” 知识是第一生产力,之前玉仙楼的姐姐们他都专门请了各科的教书先生。 脱贫扫盲,义在千秋! .自从被托付给韩少卿,这位倒是十分沉浸自己老师的身份,虽然是个大忙人,但有空就往江府跑。 男狐狸虽然不靠谱,偶尔还是很称职的。 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么差的资质,练什么功法都白搭,语气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因此,韩老师唯一的教学活动便是给江宴秋拓展经脉。 第一节 课,江宴秋就痛得死去活来。 他满眼恐惧:“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韩少卿羽扇轻摇:“这可不行啊小宴秋,要是一直这么废物,岂不是显得我韩某很无能?” 拓展经脉,便是韩少卿注入自身的灵力,将江宴秋原本细弱到有些地方堵塞的经脉一寸寸撑开。 真的太疼了。 疼得江宴秋满脸是泪,恨不得手脚并用地爬走。 完了还要被韩少卿一把抓回来,毫不客气地嘲笑:“怎么这就不行了,是不是男人啊小宴秋。” 江宴秋仗着纸片人看不懂,颤颤巍巍地比了个中指。 撑开经脉这种毕竟急不得,一不小心就要爆体而亡,只能少量多次。 以至于江宴秋现在看到韩少卿就寒毛直竖,都要PTSD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一年一度江氏弟子测资质的日子。 江宴秋平时跟江尘年他们一起住在单独的主峰,到测资质前一天,看着无数从其他其他地方赶来的飞舟和飞行法器,才明白江氏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好多人啊.JPG他们集合的地方是一处偏殿,琉璃瓦经过岁月洗礼,泛着森然的冷色,高耸的立柱刷着朱漆,头顶上绘饰着古朴的凤凰图腾。 从各地赶来的江氏子弟年纪跟他们都差不多的样子,据说是这个年纪测得比较准。本家的、旁支的,半大的少年少女们齐聚一堂,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最有意思的事,因为修真者寿命普遍较长,家族关系有盘根交错,大家之间什么辈分的都有。 别看对方跟你一样大,他/她完全可能是你的叔叔/姑姑/外甥女。 有相识的同族,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有的穿着高阶法衣,带着跟班,趾高气昂,也有躲在一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万分紧张的。 “啊啊啊我要死了,要是测出来不行怎么办啊啊啊,我爹会揍死我的。” “哎,伯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将来该是你的都是你的。我就不一样了,庶出的哥哥去年测出来资质中上,从那之后我娘就疯了,每天天还没亮就把我拖起来修炼。” “成涛兄看起来真是信心满满啊。 “那可不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已经凝元了,真羡慕啊,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但要论起天才,还得是尘年哥哥吧?还没到三十岁,都已经是玄光期的修士了,我们江家这代怕不是要出一位化神吧?” “开玩笑,人家都已经是家主了,什么身份。” “说起来,我听说家主似乎认回了一个庶出的弟弟,当年跟人抱错了,从小是在青楼长大的。” “噗嗤,那不得长歪了,多亏了尘年哥哥心善。” 江宴秋揣手站在一旁,十分淡定,好像被议论嘲笑的不是自己一样。 这大早起的,真困啊。 江若溪一袭白衣,好似十分惊喜地走过来,亲热道:“宴秋,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害我们好找。” 他今天好好拾掇了一番,面上敷了粉,两颊抹了晕红,虽然男人这么做奇怪了些,但他发了狠,一定要掩盖先前被折腾的憔悴,光彩照人地站在人群中。 特地找了一个僻静的无人打扰的角落的江宴秋:“……” 他微微一笑,仿佛从没闹过什么不愉快:“怎么了三哥,有什么事吗?” 这下,刚刚偷偷背后议论江宴秋的人脸色十分精彩,立即左顾右盼,大声谈笑,权当无事发生。 江若溪好像十分受伤:“我们辛辛苦苦找你半天,你怎么这么冷淡。宴秋,还在因为之前那点小事生气吗?可是二哥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再闹脾气了。” 闻言,立即有人出声道:“算了,若溪,他不领你的情,你还跟他多废话什么。” “就是,来江家才多长时间,就这么目无兄长,真是把自己当盘菜了。” 江若溪仿佛十分无奈地对江宴秋叹了口气:“算了,你从小不在我们身边长大,不亲近我们也正常,那你一个人多保重啊。” 看来男主的人缘十分之好,所到之处,不少人都亲密地跟他打招呼。跟他抱团的那群人中,就有之前被许多人议论的那位“成涛兄”。 江成涛下巴抬得老高,相貌倒是平平,周身灵力丝毫不收敛,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已经凝元了。刚刚出声帮江若溪说话的那群人中就有他。 江宴秋微笑:“三哥你误会了。那点小事我怎么可能记在心上,要不是三哥你记性好现在还在念叨,我早就忘了呀。都怪大哥昨天找我谈心,让我少学那些背后议论旁人的长舌怪,和背后给人使绊子的阴险小人,耍心眼都是空的,提升修为才是根本,我才一个人呆着的。三哥你说对不对呀?” 什么叫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啊.JPG。 不光江若溪笑容僵住,刚刚背后议论他的那些人脸色也不太自然。 江若溪勉强笑笑:“你没放在心上就好。大哥怎么这么有空,还专门和你谈心,不会是你自己胡编乱造的吧,宴秋,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 江宴秋状似十分惊讶,茶茶道:“三哥,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那你真的是误会兄长了呀。他只是表明冷漠,实际上细心又温暖,生怕我在家里住得不习惯呢,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能这么误会大哥呀,会伤他的心的呀。” 说完,他还感动地擦了擦眼角感动的泪水。 笑死,其实江尘年只是把他叫过去,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喝茶而已。 只是茶言茶语对江若溪格外好使而已。 众人纷纷惊悚,这说的是谁!是那个杀伐果断不近人情的家主吗! 江若溪咬了咬下唇,目露难堪,咬牙留下一句“那我就放心了”,便狼狈地走开了。 江宴秋上一秒擦拭完不存在的泪水,下一秒就转头。 看见“体贴又细心”的江尘年本人正站在不远处,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 江尘年:“心里感激还来不及?” 却没想到,他若有所思:“原来你内心是这么期望的,希望兄长多关心关心你?” 江宴秋:“……” 不是……你听我狡辩…… .“肃静。”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大殿中央,他声音并不见如何洪亮,却令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他面前是一块造型古拙的石板,刻着密密麻麻玄奥的梵文,叫人多看一眼就头晕眼花。石板一块圆盘状的凹槽,凹槽里已被经年累月的血液染成褐红色。 “所有人,点到名后依次将血液滴在凤凰台上。金色为最上等,红色最为最下等。” 这是看继承到的凤凰血的浓度。 叫到名字的依次上去,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揭晓,比高考出分还刺激。有人紧张得手直抖,半天划不开口子。 “下中。” “下下。” “下上。” “中下。” …… 老爷爷看着血液的颜色,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猪肉的成色。 天分这个东西是最不讲道理的。 中等的已经算凤毛麟角了,瞬间喜笑颜开,享受着来自周围人无比羡慕的视线。绝大多数人都是下等,被老者判了“死刑”后脸色瞬间耷拉下来,蔫头蔫脑地回到队伍中——顺带一提,江尘年当年是上中。 终于到了江宴秋。 他十分淡定,咬开食指,挤了几滴血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石板一瞬间光芒大盛,又很快消失。 因为这一变故,不少眼尖的都瞪大眼睛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原本表情平淡的老者也目光严肃,死死盯着石板的变化。 鲜红鲜红,比红领巾还要红。 其余那些“下下”的,好歹也掺着点金色,他这直接是一滴也没有.JPG老者的眼神瞬间无比失望,几乎是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长叹一声:“怎会如此,明明出生凡间,却在阅览心法前一朝炼气,若是……可惜啊。” “罢了,这说不定就是天意吧,不让我江氏再出一个绝世之才。” “——下下。” 闻言,底下其余弟子无一不是心情复杂,紧张、忐忑、嫉妒、窃喜。 人性就是这样。 如果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之人,年少天才,大展光芒,或许还会感叹几句真是羡慕,甚至心生向往,感到激励。 但如果这个走好运的是自己的朋友、同门、认识之人,则羡慕钦佩就会变成嫉妒,如同一根剧毒的刺扎在心中。 自行炼气?传说中的天才吗? 这又如何,一个半滴凤凰血也没继承到的废物罢了。 甚至还有人心下窃喜,还好是这个结果。 老者却比这些半大孩子想得要深远得多。 年轻时可能会因为被一起长大的同族压了一头而心怀不甘,然而像江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能风雨飘摇中屹立千年,靠的就是血脉相连、守望互助。 一代代的弟子族人,他们之中的天才如同白昼闪亮的明星,假以时日,将成为家族最坚固的基石,守护家族百年、千年。 江家这一代,只有一个江尘年,远远不够。 对此早有预判,江宴秋倒没觉得有什么。 ——没被江家当场严刑拷打乱棍撵出就已经不错了。 他走下台阶松了口气,一点儿没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同情嘲笑。 倒是路过江尘年的时候,便宜大哥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江氏还不至于养不起个废物。” 江宴秋:“……” 还以为大哥要他最常说的那句口头禅:丢人现眼。 下一个就是江佑安他们。 作为本家嫡子,江尘年的弟弟,他也被寄予了厚望。 江佑安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拿刀的手却一抖,把另一只手的手腕划出来个大口子,疼得直吸气。 老者看了一眼:“中下。” 作为普通人已经很不错了,但江佑安还是大受打击,嘴唇紧抿。 毕竟亲哥哥天才的名声响彻人心,与江尘年相比,他这连平庸都算不上。 到了江若溪,他只划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挤血挤了半天。 跟江宴秋一样,也是下下。 少年泫然欲泣,得到的待遇却比江宴秋好了许多。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他。 “没关系的若溪。” “就是,你看,江宴秋还不如你呢。” 江宴秋:“……” 啊这,怎么还跟我比烂呢。 江宴秋和江若溪是被抱错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江尘年也没有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很多人都以为江宴秋只是江老家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江若溪自己更是不会主动宣扬此事,反而有意无意地加深这个误会。 等到所有人都测完,已是日暮西斜了。 老者朗声道:“所有人,去后山凤凰池中沐浴。” 凤凰池被原著读者戏称为“露天温泉”,实际上是一种特殊且稀有的上古梧桐木的汁液。凤栖梧桐,最早的“良禽择木而栖”,就是引申自凤凰择木而栖。 泡凤凰池也是江氏的老传统了,有些幸运的弟子能够略微提升一些资质,也能让小萝卜头们在坦诚相见中放下隔阂,培养感情。 江宴秋很想自愿放弃这件培养感情的传统活动。 原主当然也去泡过。 屁用没有。 凤凰血是什么海绵里的水,还能挤挤出来吗? 有这个时间,不如跟淮生晚上一起把酱肘子热热吃了。 想到这里,江宴秋环顾四周,眼神警惕,准备开溜。 ……然后看到了正抱臂冷冷看着自己的江尘年。 江宴秋:“……” 一刻钟后,他来到殿后的空地,准备跟大家一起搭乘鸾鸟去后山。! 第9章 鸾鸟相传是上古时凤凰的远亲,这种鸟体型巨大,智商颇低,大多只作飞行之用。 前面几只载满人的已经飞走了。江宴秋正好和江佑安、江若溪他们分到最后一只。 本着相安无事的原则,江宴秋选了个靠近尾巴的位置,一屁股坐下闭目养神。 韩少卿督促他,有事没事就运转灵力刺激拓宽经脉。 江宴秋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狐狸脸。 心狠手辣的韩老师笑嘻嘻地威胁他:“要是下次被我看到毫无长进,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哦小宴秋。” 不太想知道什么后果的江宴秋盘膝坐下,开始勤勤恳恳地修炼。 可惜他不主动找事,事就他而来。 一道高傲的声音打断他:“我看你还是少费力气了,自行炼气又能怎么样,资质太差,照样是白搭。” 江宴秋转了个身背过他,只当没听见,继续修炼。 声音的主人约莫还是头一次被人忽视得这么彻底,恼怒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听见没有,你是聋子吗!” 他性格高傲,脾气也是极坏,见江宴秋不理人,就要伸手来抓他。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肩膀的一瞬间,江宴秋一个灵活的侧身闪过,“啪”地打开那只手。 他睁眼道:“听见了,所以呢?” “你……真是不识好歹!” 来人相貌平平,下巴朝天,正是白日里,被一群人众星捧月、不断恭维的江成涛。 只不过姿势原因,他站着,江宴秋坐着,下巴硬要凹出这个姿势,眼珠子倒差点瞪出眼眶。 迫不得已,江成涛纡尊降贵地放下了他的下巴:“你什么意思!仗着自己是家主弟弟的身份,就觉得高人一等了?呵呵,我告诉你,修真界可是强者为尊,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凝元境了,资质还是中上,就是家主也得高看我一眼。” 江宴秋终于从记忆中搜寻出来这个人。 原著里江若溪的狗腿之一,天资很好,奈何出生低微,只是江氏一个旁支中的旁支与管事所生。因为感念男主的温柔可亲,不问出生,被洗脑了一般对男主脑干涂地。 江宴秋锐评:脑干缺失。 他平静道:“还有事吗?你打扰到我修炼了。” 江成涛不知哪根筋搭错,被他这幅不咸不淡的样子激怒了:“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现在家主不在,可没人替你撑腰,我就问你,你敢跟我比试比试吗?” 鉴定完毕,这人确实是听不懂人话。 江宴秋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江若溪已经闻着味儿来了。 得,这男主应该是属狗的。 只见他惊呼一声:“这是在干什么!宴秋,我知道你初来乍到,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心情激动是自然的。但你也要照顾成涛兄的感受,你这样做,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本家的故意瞧不起江氏旁家子弟!” 江成涛见他如此维护自己,感激地看了男主一眼。 妈的,好想把男主一脚踹下去。 江成涛被他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对江宴秋恨声道:“我江成涛今天非要让你见识见识,出生不如你们又怎么样!我照样比你厉害百倍。” 话音刚落,他已经掌中运力,向江宴秋劈来。 江宴秋才刚脱离凡人身份不久,怎么会是一个凝元期的对手。他一手撑地,上半身后撤,灵活地一扭身,避开那道掌风。 ……好险。 他偏过头,向身后看去。 他们在的这处位置本来就是鸾鸟身体的边缘处,江宴秋躲闪完站定,脚后跟将将好挨着最边上的尾羽。他向后瞥了一眼,百丈高空下是葱茏的山脉。 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江宴秋冷冷看着江成涛。 对方笑得十分轻蔑:“什么本家弟子,也不过如此么。” 江若溪“啊”地惊呼一声,着急道:“你们不要打了!宴秋,你跟成涛兄服个软,好好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江宴秋简直想笑了:“我什么也没做,白挨一顿打,反过头来要跟挑事的道歉?” 焦急的男主转头对江成涛道:“好了好了,教训宴秋你意思意思得了,不要动真格呀,免得伤了同族和气。” 江成涛冷笑:“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今天这个错,我非要他认不可。” 话毕,他抽出佩剑,欺身上前。 作为回归家庭不过月余的江宴秋,自然是什么佩剑装备也没有的。他凝神看着江成涛的动作,狼狈躲闪,不多时,袖口前襟上就被刺得丝线崩裂,十分狼狈。 江成涛笑容越发成竹在兄,攻势也愈发凌厉。 只是数道灵力打出,剑气扫过,有的不小心打中了鸾鸟。 鸾鸟吃痛连连,不时发出愤怒的啼叫。 即将把江宴秋逼入死角,获得胜利的江成涛自然没有注意到。 他脚下发力,握着剑的往前一递,差一点就能封住江宴秋的去路。 江宴秋却以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顺势往侧边一滚,伸腿一扫江成涛的后腿,想把他绊倒。 江成涛脚下不稳,为了维持重心,急忙将剑撑在地上。 ——哪里有地,那是鸾鸟的后背。 被剑深深刺入的鸾鸟吃痛,愤怒地扇动翅膀。 巨大的脊背如同地动山摇,还没站稳的江成涛,瞬间被巨大的抖动甩了出去。 在一旁看他们打斗看得出神的其他江氏弟子惊呼一声:“小心!” 玄光境以下无法御剑飞行。 江成涛再厉害也才凝元!从这么高的高空掉下去,那还不得摔断脖子!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众人惊恐地冲上去,鸾鸟上早已没了江成涛的身影。 这下所有人都傻了眼,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但这谁也怪不了,只能说江成涛运气不好,毕竟是他自己先去找茬儿撩架,自己把江宴秋逼到角落,也是他自己失手弄疼了鸾鸟以至被甩飞出去。 “成涛兄!……咦,没掉下去!” 江成涛整个身子都挂在半空中,全靠跪在鸾鸟身体边缘的江宴秋抓着他一只胳膊。 风水轮流转。 上一秒,江成涛还十分狂妄地满鸟追着人跑,把江宴秋撵得到处躲窜。 下一秒,他大叫着以为自己死定,睁眼发现,小命还在。 他吓得浑身僵硬,冷汗瞬间冒出来了,低头看了一眼,便惊恐地抬头不敢再看,浑身抖得跟有虱子似的,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惊恐又无助地看着江宴秋。 江宴秋一只手抓着鸟,一只手拽着人,咬牙道:“你特么……怎么这么沉。” 鬼使神差地,他脑子里响起江尘年极不耐烦的那句“少给我惹事”。 ——你们姓江的,一天天的怎么这么能惹事!坐个鸟都不消停! 见江成涛还没完全掉下去,众人都松口气。 有人小跑到江宴秋身边,跟他一起抓着江成涛的那只胳膊,小声道:“江宴秋,还好你反应快。” “成涛兄,你太沉了!江宴秋这么单薄的身板儿拉不住你的!你把手递给我!” “别慌别急!自己用力啊!” 一个大活人分量着实不轻,他们在的位置又不太好使劲,只能拔萝卜一样拔着可怜的江成涛。 江若溪此时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把佩剑拿出来,作势要递给江成涛:“成涛兄,抓这个,我拉你上来!” 只是不知怎的,也许是他慌乱中太过匆忙,也许是情急之下手忙脚乱出了错,江若溪本想连剑鞘一起拔,却不小心只把剑拔了出来,小跑途中,还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锋利的剑刃狠狠刺进鸾鸟的身体。 江宴秋:“……” 江成涛:“……” 其他人:“……” 江若溪爬起来,一脸柔弱惊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而,鸾鸟才不管你故不故意。 一群人在自己身体上打架乱放灵力,还接二连三被痛殴,愤怒的鸾鸟失去理智,疯狂旋转俯冲,想把背上这些弄疼自己的坏人通通甩飞。 于是——在所有人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中,无数猝不及防的弟子,像下饺子一样,直直掉了下去。! 第10章 我是不是注定跟江家人命里犯冲。 江宴秋生无可恋地心想。 距离他们被大鸟无情甩飞,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因为掉落时鸾鸟正在俯冲,位置不算太高,万幸底下是厚厚的树林和苔藓,没把他们当场摔成开了瓢的西瓜。 江宴秋下落过程中衣服被树木的枝丫勾住缓冲了一下,除了头有点晕怀疑脑震荡,倒是只受了点皮外伤。 其他人就没他这么好的运气了。 有的头皮被磕得血滋啦呼,有的骨头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痛得恨不得原地打滚。 江成涛看起来状况十分惨烈,左手和右脚的骨头都诡异地弯折了,一只眼睛被割伤睁不开来。 他倒是有骨气地没有叫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脸色白得吓人。 肇事鸾鸟早已逃之夭夭,它杏仁大小的脑子可能终于反应过来,这群两脚兽丢了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带着包括江若溪在内的剩余弟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们本就落在大部队的最后,也不知道其他人发现他们掉队了没。 情况有些严峻。 此时日暮西斜,寒气渐起,后山乃禁地,这片森林是江氏的私产之一,平日里生产些灵植灵木、妖兽的皮毛内丹。 江氏族人平日的吃穿用度、修炼开销,有一小部分就出自这里。 ——但一群炼气期的小萝卜头,在没有长辈看护的情况下闯入,就很可怕了。 “我的脚好疼,不会是断了吧呜呜呜。” “你说,家主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走丢了啊。” “刚刚窜过去的是什么!我好怕啊啊啊!” “完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资质么资质测的一般般,没想到差点连命也交代在这儿了。” “我好后悔,来之前跟我大哥吵架……我还能见他最后一眼吗……” 恐慌绝望的情绪逐渐蔓延,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小声啜泣起来。 江宴秋叹口气。 到底还是一群未成年啊…… “安静!”他声音不大,却十分镇定:“所有受伤的人,用干净的衣服布料包扎伤口,流血不止的把布条绑在靠近心脏的肢体一端,每过半个时辰送一下止血带。怀疑骨头断了的先不要乱动,用树枝佩剑固定,衣服撕成布条绑紧。” “昏迷不能动的、无法行走的,其他人轮流背着,四处查看不要落下人。” “我们徒步往后山走。” 原先的哭泣和哀嚎静了一瞬。 江宴秋嗓音平稳,有条有理,又是家主的弟弟,有些人瞬间信服了几分。 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只不过这次,声音轻快了许多。 “我这法衣质量太好了,怎么撕不开啊。” “去你的,早看出来你想蹭我的了。” “这人也太重了,我们俩轮流背他吧。” “行。” 只有江成涛沉默不语。 他抬起头,眼角通红:“凭什么!” 这一吼,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不就是江尘年的弟弟吗!不就是出生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这些人,从小就什么东西都不缺,没人敢小看你们,凭什么啊!别人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东西,你们动动手指就唾手可得!凭什么!我不甘心!” 说到最后,他已经哽咽了起来。 接连遭逢变故,痛恨的人还是那么游刃有余,高高在上。 甚至……就连自己的命,也是几次三番对方救下。 他这脾气发得简直无理取闹。 旁边还在为他包扎的圆脸小姑娘停下手里的动作,皱眉道:“江成涛,你差不多得了吧。本家怎么了,我还在好心好意帮你处理伤口,你这不是连我一起骂进去了。” “就是,之前明明就是他主动挑衅江宴秋的吧。” “人家不计前嫌,在鸾鸟上还救了他,真是不识好歹……” 江宴秋站在江成涛身前俯视着他,平静道:“你说完了吗?” 江成涛愤愤看着他。 然后,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出现了。 江宴秋毫不客气,一脚踹在他胸口。 ——力道把握得刚好,既避开了伤口,又让江成涛吐出一口淤血。 江宴秋平静道:“这一脚,是还你在鸾鸟上差点把我踢下去那一下。” “下次再在我面前提什么本家江家,我照样踹你。” “你觉得不公平,但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是公平的。嫌弃自己出身不行,你去皇城脚下问问那些无父无母的乞丐,问问战乱流离失所的凡人,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你换。” “出生江家,衣食无忧,将来注定能成为呼风唤雨的修真者,已是比旁人幸运了不知千倍百倍。但你眼里大概也从未看到过那些比你弱小、需要帮助的人吧。” 他这话,说得许多人都沉默了。 从小吃穿不愁,灵石拮据点那也是跟同龄人比,人生最大的烦恼是法衣不好看、饭菜不合口味、修炼进度不如堂兄被父母揍。 因为他们是庐陵江氏。 天生享有这样的血脉,这样的富贵。 江成涛咬牙低着头,眼眶通红。 他死死捏着拳头,声音却有哭腔:“你凭什么……凭什么看不起我。”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江成涛猛地抬起头,对上江宴秋平静无波的眼神。 “论出身,我远远不如你。我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养母只是凡间一名青楼女子,省吃俭用把我拉扯大,什么心法、功法、灵石、飞舟,不要说拥有,见都没见过一面。就连炼气,也是管事不肯给我心法,自己摸索的。但我并不怨当年抱错我的人,也不怨他们这么晚才找到我,因为我并不觉得我之前的人生有什么不如现在的,也不觉得江氏比我自己的家好到哪里去。” “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江成涛安分了。 江宴秋满意了。 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怨天尤人的中二病小弟弟而已。 这群心大的半大少年,俨然已将后山之行当成了一次春游。 “后山也没传闻那么可怕嘛。” “就是,我哥他还耳提面命不许我偷偷进去。” “这次出去,我要好好跟他们吹吹牛!” 江宴秋险些脚下一软。 兄弟,知不知道有句古话叫“不要立flag”! 少年们彼此搀扶,两两结伴,一同往后山的方向走。 太阳落山,直到最后一丝光线也无,黑暗笼罩大地。 周围黑漆漆一片,只靠头顶的星光和凑出来的几个火折子辨认方向。 但没有人抱怨,只是团得更紧了些。 江宴秋停下脚步,凝声道:“等等,有些不对。” 周围太安静了,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天时还有兔子、犀羚这些小动物经过的声音。 除非…… 它们都被某种更凶狠的妖兽吓跑了。 月下的阴影中,一只瞳孔猩红,身形矫健的魔狼,一边龇着牙,一边走了出来。 它有半人那么高,毛发呈现出坚硬的金属光泽,正死死盯着他们,口水不断滴在草丛上。 有弟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十几只魔狼潜藏在它身后的阴影中。 竟然是魔狼! 这种妖兽喜食人肉,非常凶猛,成年后各个有相当于凝元期的修为。 只不过皮毛能做铠甲法衣,内丹也能入药,在黑市上价格颇为昂贵。 江宴秋厉声道:“受了伤的往里站,修为高的站在最外圈。” 还好他们来时就是伤员走中间,修为高的开路断后,站位很快调整好了。 “前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东西虎视眈眈,大家保存灵力,护身的符箓给里面动不了的,攻击的符箓都掏出来拿手上!能用剑就先用剑,物理手段解决不了再用灵力!” 虽然不知道“物理”是什么,但先用剑再用灵力大家都听懂了。 这样的危急关头,所有人都默默把护身符箓往里递,没有一个人私藏。 一个腿骨折断的少女捏着不知什么方向传过来的护身符,紧紧搂着背着她的人的脖子,无声地流泪。 双方沉默地焦灼。 终于,一只嘴馋已久的魔狼一跃而起,在月下滑过一道灰色的长弧,向他们扑来! 一个身穿玄衣的少年反应极快地拿剑格挡,卡着那畜生的牙,苦笑道:“怎么一上来就专挑我,难不成是我今天穿得太艳了?” 他虽然自嘲,剑法却不落下风,卡主狼头的同时左手迅疾地抽出雷符往它脑袋上一拍,瞬间把狼半边脑袋都电焦了,吃痛地长嚎一声。 这瞬间,身后的魔狼纷纷涌出,向他们袭来。 跟他们交战的弟子有的掏火符,有的用剑捅,跟魔狼战成一团。 魔狼身形强装,力大无穷,但人类的聪明狡猾和小手段也层出不穷,这个捣狼眼睛,那个猛不拎丁掏出个大铁锤,痛击狗头。 魔狼吃痛不已,却不愿退缩。 细腻嫩肉的人类修士,血肉之躯蕴含的灵力,对妖兽而言可是大补之物。 有人体力不支,被魔狼一口咬伤肩膀,痛得大叫。幸好周围有同伴,一剑对穿了喉咙。 然而,他们一群人到底没有多少实战经验,跟他们嗑丹药打坐修炼出的修为不同,从小为了食物与其他妖兽撕咬争夺的魔狼,远比他们血腥残忍。 狼群数目众多,他们中又半数都是伤员,很快,还是落了下风。 “不要放弃!要死也不是现在被畜生窝囊咬死,你们之前不是说了要回去向家里人炫耀吗!”江宴秋把胳膊受伤的那个少年的佩剑抽出来,把人粗暴地推到伤员堆里。 想着还在家里焦急盼望的父母兄弟姐妹,原本萎靡的势气又振奋了些。 头狼的红色眼睛残忍地盯着他们,他一咧嘴,没有直接冲向外圈完好无上的人,而是中途改变方向,朝防守薄弱处一个腿脚不便的小姑娘扑去。 圆脸小女修像是吓傻了,愣愣看着朝自己而来的血盆大口。 她身旁的江成涛一咬牙,拖着伤腿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拉。 他来不及闪躲了,只能一只手挡在前方,双眼紧闭。 叮——金石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江成涛偏着头睁开眼。 有人从天而降,挡在他们面前。 是江宴秋。 他回过头微微一笑:“这时候终于稍微有点男人的样子了,成涛兄。” 然后将剑向前用力一送,运转灵力,竟是硬生生把狼头扛退了。 头狼被激怒,阴险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转换了目标扑上来。 江宴秋再不顾忌节约灵力,每一剑都气势如雷地运出,细弱的经脉中无数天地灵气滚滚运转,几乎要把他撑爆。 他手腕酸痛无比,细瘦的胳膊因用力过度不断发抖,挥剑却依然很稳。 到最后,他几乎都感受不到自己手的存在了,只知道机械地收剑、刺出,如有神助。 挽、挑、挥剑,刺出。 他竟然无意识地使用了《凤凰剑法》里无意一瞥的招式。 吹箫引凤,攀桂乘龙。 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第一式,踏雪寻梅。 刹那间,无数灵气涌入,那把不算高阶的佩剑光芒大放,甚至发出阵阵嗡鸣。 有如凤鸣。 一手扶额,一手翻阅属地送来卷宗的江尘年目光一凛,一下丢掉卷宗,站起身看向某个方向。 饱含天地灵气的一剑如有千斤之力,从头狼的头颅劈到尾骨。 头狼眼神中的愤怒和恐惧仿佛凝结。 然后从中间爆开,碎成血肉模糊的两半。! 第11章 销金卫,以一敌百,人均玄光,忠心耿耿。 试问哪个江氏族人,童年时代不幻想着拥有自己的一支销金卫呢。 黑衣人三下五除二解决掉几只头铁的魔狼,其余的通通夹着尾巴跑没影了。 受伤的、不能走的,先送上飞剑,每个上面运三两个人,刚刚好把他们都驮到后山。 只有一个销金卫还留在原地。 江宴秋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为何只有他不走?” 带他的黑衣人看来似乎是销金卫中少有的性格活泼的,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那么多魔狼尸体呢,先处理一下,可都是钱,家主说都让我们兄弟几个分了。” 江宴秋:“……” 销金卫都比他有钱。 .直到降落,江宴秋才知道他们这一坨大活人掉队,是为何现在才被发现的了。 凤凰池第二天才开放,他们所有人都在后山的别苑先修整一晚,因此江尘年和老爷爷都没有来,白天测完资质便离开了。 他们飞行的时候恰巧落在最后,因此其他人都没发现,正好有人提议,趁今晚没事,大家伙儿齐聚一堂,大家长江尘年又不在,把别苑的桃花酿偷出来喝。 一群人喝得醉醺醺,连自己房门朝哪儿都找不到了。 而那只肇事鸾鸟,带着剩余人飞到几十里外的一处山头不肯走了,比他们还要晚寻回来。 至少他们看着江若溪一行人,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敢情比他们掉下去的还惨啊? 那处山头被一个罗猴群占领了,愤怒地袭击了这群砸坏果树的人类。 江若溪头发散乱,一只眼睛被揍得肿成桃子,身上衣服都不能蔽体了,回来时哭哭啼啼,不肯见人。 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临睡前,江尘年还专程来看了他们。 大家受宠若惊。 那可是日理万机的家主耶! 有家境一般的旁支小声问道:“家主……我们杀了那么多只魔狼,没事吧?” 江氏的私产,那可不就是家主的私产么。 魔狼价格昂贵,家主不会让他们赔吧? 江尘年淡声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所有人:“……” 面皮一紧。 “堂堂江氏子弟,哪个的性命不比区区几头畜生珍贵?这样自轻自贱,有什么出息。” 呜呜呜。 家主还是这么凶。 但他真好,我哭死。 江尘年面如寒霜,晦暗的目光描摹着江宴秋白皙的脸颊上一处擦伤:“这次的事,我会彻查。” .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跪在江尘年面前时,江若溪的大脑一片空白。 少年的面庞不复往日的清纯活泼,因为恐惧和害怕扭曲到变形:“大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你让他们放开我,我可以解释!” “呵,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便怎知是我误会你了?” 江若溪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兄长你以为是我害得大家坠下去,但我真的不是故意刺激鸾鸟的!我拔剑是想、是想救人,我没想到会害了宴秋他们的!” 江尘年嗓音冰冷:“那你故意挑唆同族斗殴、帮着宣平搬弄是非陷害幼弟,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敢说不是故意的?” 江若溪的脸色煞白。 “你的那点小伎俩,真以为能把我瞒得团团转?”江尘年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我只是懒得理会罢了,你竟然还敢变本加厉,蠢毒至极!” 江若溪嗫嚅着,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大哥你就一点不偏心吗?” 他满脸泪痕:“我知道我不是宣夫人所处,你从小看不上我这个外妾之子,所以我努力装作纯善,处处忍让,连那些下人都讨好!二哥是你亲弟弟,我知道我比不上他,不跟他争,可凭什么那个江宴秋,你又对他另眼相看!他才来江氏多久,明明我才是从小你看着长大!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他凭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得到我拼尽所有才得到的一切!是江宴秋的错,是他该死,抢了我的东西!” 江尘年已是怒极,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残害手足的理由?”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有什么不对!”江若溪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用脸蹭着江尘年一尘不染的靴子,糊了一脸涕泪:“大哥,我求求你,你把他赶走吧好不好?我们还像原来一样,一家人好好相处,好不好。” 江尘年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踢飞出去。 他没压住火气,那一下踢得极重。江若溪高高飞起,重重落在地上。 好像死了般半天没有动静。 “残害手足,罪应当诛。”他不带感情道:“但你不是我江氏族人,家法也与你无用。” 江若溪闻言,挣扎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大哥,你要赶我走吗大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事了,求求你了大哥,不要赶我走!我是江家人,我不是什么婊子生的,我是江家人!” 江尘年懒得再看他:“废了经脉和灵根,扔下山去吧。” .终于到了一年一度的温泉之日。 江宴秋打着哈欠,跟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准备下汤池。 他胳膊还是抬不起来,受伤的那只手包得像个粽子。 身旁围着的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包头包胸包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难民。 好在大家精神气儿都很足,神采飞扬。 “我昨天可杀了三只魔狼。” “你就吹吧你,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就被吓晕了,最后还是我抗回来的。” “还好有宴秋,不然真得被一波团灭了。” “感恩销金卫来得及时,不然我爸妈得在魔狼肚子里给我收尸了。” 江宴秋面无表情地被众人挤在中间。 想象一下被一群男高中生团团围住唠嗑吹牛。 差不多就是这个画面。 江成涛今天倒是没再用下巴看人,沉默寡言了许多。 他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才一瘸一拐地走到江宴秋面前。 “别以为我从此以后就服你了。”他的神情混杂着三分嫉妒、七分释然。 江宴秋:“……” 牙疼。 “不过这次,”他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算我欠你。” 然后转身便走了。 “成涛兄这是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他从以前就这样,阴晴不定的。” “小心脚下啊成涛兄!” 江成涛一瘸一拐艰难离去的背影脚下一滑。 摔得四脚朝天。 江宴秋:不忍再看.JPG。 说起来,今天男主倒是现在都没出现作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众人来得差不多后,老爷爷终于出现了。 他语气沉沉地通告了昨天数十名江氏弟子坠鸟事件,以及从小弄错身份的作俑者之一——江若溪,已经被逐出家门,从此以后不得踏入江氏一步。 江宴秋:…… ??????? 不是,你再说一遍? 我书呢???? 男主被逐出江家了??那《假公子懒得给你眼神》后面的剧情怎么办?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可惜,老者不愿多说此时,开始讲起了进凤凰池的注意事项。 “池水贯通往来,所有人需沐浴净身方可进入。” “泡完出浴后池水颜色变浅,身体微微灼热都是正常现象。” “不可嬉戏,不可打闹,不可奔走,需凝神肃静,打坐冥想。” …… 直到成功把大家都念得两眼放空,昏昏欲睡,老者才把众人依次放进去。 .凤凰池,乃是上古梧桐木的汁液。 这江宴秋是知道的。 含量越高,颜色越深。 江宴秋看着自己面前颜色淡如清水的汤池,沉默了。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大概是已经在下山路上的男主的手笔。 小伙伴们义愤填膺,纷纷提江宴秋打抱不平。 “太过分了,是谁干的!” “没事儿江宴秋,你用我这个吧!” 江宴秋摇摇头:“不用了。” 原著中,他泡前泡后一点变化也没有。 所以池子浓淡其实也无所谓。 不如让给其他人,还有提升资质的可能性。 嘛,他原本的打算其实也就是来泡个温泉=w=江宴秋冲干净澡,雪白的脚掌试了试水温,然后整个人泡了进去,让温热的池水没过自己的脖子。 热气腾腾的,真的很舒服…… 他把鬓发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平日里总是有些苍白的脸色被水汽蒸腾,微微泛红。两只胳膊靠在背后的木台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旁边一个少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颊渐渐通红,扭过头去把自己的脑袋沉入水中。 不是,大哥,都是男浴室,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这时候,要是来点红酒就更好了……说起来,前世他本来那个周末公司要组织团建去泡温泉来着…… 渐渐,江宴秋眼皮子越来越重,慢慢失去意识。 .他是被热醒的。 上次那个南极钓磷虾的梦有了后续。 只不过这次,他自己是铁板上被炙烤得蜷期身的磷虾…… 隐隐约约有人惊呼:“怎么回事,怎么池水颜色突然变得这么淡啊?” “那边怎么了,什么动静这么大?” 过高的温度蒸得江宴秋眼睛都疼,四肢百骸都疼,又热又疼,简直要命。 他听到动静,费力睁开眼。 好像池子确实变淡了。 ——个毛线! 是所有深色的池水都吸到自己这边来了! 江宴秋惊悚地睁开眼。 所处的汤池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旋涡,广阔的池面仿佛被抽干颜色的墨水,汇聚而来。 异相甚至引起了小型的音爆,空气中动荡着无数不安的灵气。 水汽蒸腾,不断变化形状,好似有什么要脱颖而出。 江宴秋却已经无暇去想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了。 剧痛沿着四肢百骸传来,经脉仿佛要寸寸裂开,血液好似都要蒸发沸腾。 世界的真理,宇宙的终极,古老的图腾,无数亘古而遥远、模糊又清晰的伟大事物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转瞬即逝,消逝不见。 他看到了金色的尾羽,深红的喙。 那是凤凰。 不见穹顶的藏书阁中,趴在架子上呼呼大睡的凤凰剑法突然惊醒。它一跃而起,激动得书页乱翻,沙沙作响。 江宴秋仿佛寂月海的的一尾小鱼,高耸入云的梧桐树上的一枚鸟蛋,昆仑山巅的一颗顽石,见证了沧海桑田、星辰倒转。 直到最后,时间的尽头。 江宴秋睁开眼,瞳孔是完全的金色。 凤凰血,承。! 第12章 江宴秋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其实说睡也不是很准确。 他仍然有自己的意识,仿佛飘在半空,从更高维度俯瞰这个世界。他是明月清风,是蜂蝶鸟兽,没有形体,如是万物,非是万物。 他看到自己毫无所觉地昏了过去,原本深褐色的池水几乎被抽干。 他看到江尘年不顾形象地赶来,一向一丝不苟妥帖无比的仪容难得散乱,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 之前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老爷爷欣喜若狂,状若疯癫,口中念念有词,激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江宴秋忧愁地飘回自己毫无所觉的身体。 不是吧,难道男主被蝴蝶了,《假眼》这本书要原地腰斩,他这个炮灰男配也随便找个理由写死了? 然而下一秒,他被江尘年小心翼翼地抱起。 便宜大哥手都在抖。 江尘年从未有过如此肃穆到可怕的神色。 他让在场的所有人立下心魔誓,绝不能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分毫,江氏那些隐居闭关的老爷爷们都出动,合力封印了所有人的记忆。 江宴秋回不起身体,只能懵逼地跟着江尘年飘走。 他的身体被安置在一张大床上,来了一拨又一波的人围观,跟老头一样的欣喜若狂。 “一千年了,一千年了啊。” “我江氏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完全继承到凤凰血的族人。” 这群谜语人神神叨叨的,但碍于江宴秋现在是个可以随意穿墙还不被人发现的bug,他渐渐搞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他好像血脉觉醒了。 还是那种生物学和遗传学上超稀有的百分百纯正凤凰血。 处于这种仿佛高维空间的玄妙状态,他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跟江尘年,可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原先他还奇怪,江氏好歹也是堂堂修仙世家,就算是外妾所生的庶子,怎么能跟青楼女子的孩子抱错。 ——因为他喵压根就是故意的啊! 那名胆大包天的外妾出于嫉妒,竟将自己的孩子与宣夫人的孩子调换,又担心日后叫人看出来,又寻了凡间一名妓.女,又把两个孩子换了。 原著中原主也泡了凤凰池,却什么也没发生,是因为出生时被那名妾氏,也就是江佑安的生母下了一种特殊的药,能够抑制他体内的凤凰血,表现出来与常人无异。 理论上,这样保险,总该万无一失了。 偏偏世界上如此巧合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那药连他的血一起,早在两年前就被萧无渡放干净了。 很难说这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心理。 初生的婴儿何其脆弱,她当时若是痛下杀手,后面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了。 ——除非,是因为江佑安吧。 担心事情败露,愤怒至极的江氏会算在江佑安头上。 怪不得第一眼看见宣氏的小像,他就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感。 怪不得他跟江佑安肩上有一样形状的胎记。 怪不得江佑安和江尘年明明是“亲兄弟”,继承到的资质却天差地别。 这一桩桩一件件,原来都不是巧合。 而是遮掩许久的命运重见天日,露出神秘的笑容。 .江宴秋在身体外无所事事地飘了七天。 江尘年每天忙完事情就会来这里,吩咐下人撤下,自己亲自照料。 那么高冷淡漠的人,硬是因为没日没夜地照顾他生生瘦了一圈。 没事的时候,便宜大哥就坐在床边,凝视着江宴秋的侧脸,仿佛坐成了一尊凝固的雕塑。 江宴秋那副空洞的躯壳依旧无知无觉。 他周身的经脉寸断,五脏六腑被炙烤坏死,全靠凤凰血不断地修补、重生。 凤凰乃上古瑞兽,其血液蕴含无限祥瑞灵气,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使凡人立地飞升之能。 大哥仅是继承了一半不到,已经是上中的资质。他年纪轻轻,父母早亡,能够继任家主,除了自身能力卓绝,与继承的这凤凰血不无关系。 凤凰早在亿万年前就已在纷争中灭族,只是流传在上古的传说。 靠秘法容器保存下来的血液消耗的消耗,遗失的遗失,如今现存的每一滴都极其珍贵,根本不可能在市面上流通。 如果被人知道,江家出现了一只百分之百继承凤凰血,甚至有可能完全返祖的小凤凰。 ……后果不堪设想。 他能被人生吞活剥了。 在绝对的利益和诱惑面前,没人知道现在看似平衡的修真界会做出什么。 世家宗门联合,逼他们交出江宴秋,都是完全可能的。 于是长老们又联合对江宴秋加了一层封印。 并非当年那位狠毒外妾让他喝的损伤身体的药,而是让外人辨不出凤凰血的真迹,对他身体也完全无害。 ——但江尘年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如此期盼,期盼他只是个资质再一般不过的普通人。 他这几天都快被这个小东西折磨疯了。 他的宴秋,他唯一的弟弟。 年少时,老成持重的小尘年,也曾把脸贴在母亲隆起的小腹上,被弟弟轻轻踹了一脚。 宣夫人温柔地问道:“尘年,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呀?” 江尘年板着脸回答:“无所谓,都可以。” ——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于是宣夫人摸了摸他的头:“那你以后可要好好保护他呀。” 但他都做了什么。 流落凡间,幼年清贫,回江家还受尽委屈。 他怎么敢眼睁睁地看着宴秋被人当着自己的面,狠狠踹了一脚。 他几乎着魔般在脑海里描慕那个小小的孩子的影子。 委委屈屈的,弱小柔软地团成一团。 他一瞬间甚至恨不得把他锁起来,关在江氏暗无天日、大印加封的地底,这样才能永远保护他,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江宴秋要是能听到他哥的心声,估计要一窜三尺高连夜背包袱跑路。 好在,江尘年也只是想想而已。 没有这些念头的支撑,看着昏迷不醒的江宴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疯。 他要是真敢这么做,怕是要被那个记仇的小东西记恨上一辈子。 修真者,唯有入世,方能打磨道心。 家养的小鸟注定只能是山雀。 他又怎么忍心,将他的宴秋一辈子拘在深深的庭院。 纵使再般不舍,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凤凰,义无反顾地飞入世间的风雨。 .“江兄,一年没来,贵府还是如此气派。” 院外水榭亭台,假山怪石,翠柏青松,别有一番意趣,男人头发用木簪束起,正跽坐在茶桌前,看上去文质彬彬。 如果忽略他腰间有成年男子手掌宽的重剑的话。 楚辞心满意足地把杯子交给身后的婢女:“麻烦再来一杯。” 看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江尘年面无表情道:“今年怎么是你来了。” “怎么,你还嫌弃我?” “不敢,”江尘年嘴上说不敢,表情却一点看不出来:“昆仑派你来确认名单,岂不是大材小用。” 楚辞笑道:“江兄此言差矣,谁不知道你们庐陵江氏富得流油,来世家接小孩儿可是肥差。” 江尘年对他的马屁敬谢不敏,淡声吩咐管事:“预先给楚真人备好的箱子拿出来吧,对了,顺便把西域浮屠也装上,有幸合楚真人的胃口。” 楚辞好歹还记得自己代表昆仑的颜面,微微红了脸,十分矜持地没有当场打开箱子看。 “江氏今年五个名额,你们都协商好了吗?” 提到这个话题,江尘年脸色不知为何较前沉郁了些,只“嗯”了一声。 昆仑作为天下第一大派,无数修士挤破头也想混个外门弟子,向来高傲矜持得很,非资质上优者不收。 世家与大派千年来早已盘根错节,联系紧密,像江氏这样的大世家,昆仑还是会卖些面子的。 每年五个名额,哪怕是宣平那样的废柴蠢货,也能抬进昆仑。 楚辞以为他是嫌少,宽慰道:“三宗还有上玄和少林嘛,呃,少林就算了,世上宗门万千,便是像江兄这样没有门派师承的,照样不知多少人艳羡。” 江尘年恢复如常,把名册递给他:“这几个。” 楚辞接过一看:“江佑安……对了,佑安也到这个年纪了,江成涛,楚晚晴,江淮,江宴秋,咦?这个名字倒是没听过。” 楚晚晴是之前那个圆脸小姑娘,是江尘年亲叔父的女儿。 这位叔父也是为痴情之人,不顾长辈的阻拦,没有将女儿冠以江姓,而是坚持让女儿跟着出生平民的妻子姓楚。 江成涛和江淮出身旁支,但都是这一代的资质最好的。 楚辞摩挲着下巴:“好像又有点耳熟……啊,不会是之前抱错的那个孩子吧?”他自以为掌握了真相,笑道:“你这个兄长当得真是称职啊,明明是异母的兄弟,为了补偿他还把这么重要的名额给了人家啊。” 江尘年重重放下杯子。 只余楚辞一脸莫名。 这又是怎么了,夸他好还不行啊。 算了,等回了昆仑就把江府的西域浮屠泡上,嘿嘿。! 第13章 江尘年脸色阴鸷。 楚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真怎么一副恨不得把茶盏捏碎的样子。 江尘年深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不能说。 ——只因为他和宴秋的生母。 宣夫人。 临安宣氏同样是名门望族,老家主很是疼爱宣容这个小女儿。因为心疼幺女英年早逝,宣家每年都会把江佑安这个外孙接过去小住。宣氏子弟类似宣平他们,跟江佑安往来也很是密切。 哪怕有万一的可能,宣氏发现了他身负凤凰血的秘密。 江尘年光是想想都要冒冷汗。 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江尘年不想考验跟舅舅的舅甥亲情。 但舅舅身后代表的更是整个宣家。 如果仗着江宴秋有一半的宣氏血脉,比其他人更有底气,将来强行把他要过去,他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江尘年问心无愧,自问可以做到为了江宴秋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但若是未来有一天,需要在族人和这个外姓的外甥之间做出取舍,舅舅会站在哪一边? 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楚辞这次是有正事在身,也不跟江尘年多寒暄了。 这次要去昆仑的一批弟子早已在此等候,楚辞点了点:“咦,怎么少了一个?” 楚晚晴担忧道:“宴秋身体怎么样了,现在还昏迷着吗?” 今年所有来检测资质的江氏弟子都被长老们联手封印了记忆,楚晚晴因为共同对抗魔狼的经历,对江宴秋这个堂弟十分有好感。她只以为江宴秋是灵力损耗太多,力竭昏过去了。 江尘年面色冷漠,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楚辞“啊”了一声:“怎么这时候受伤了,入门大典还赶得上吗?” 昆仑的入门大典一年一度,逾期不候。他有些为难,等江宴秋转醒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把其他孩子耽搁了。但是要是因为这件事错过了一年,又怪可惜的。 江尘年立即道:“横竖不过晚个一年,他明年再去也不迟。” 楚辞有些无语:“真不知道你是对这个弟弟有意见,还是太怜惜他了。” 楚晚晴闻言也立即道:“我们也不急,要不就再等等宴秋吧。” “为了他一个人,耽误这么我们这么多人和昆仑的前辈,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面子。”江佑安立刻出言反对。 站在一旁的江成涛微微皱眉。 他一向最渴望的,便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被选去昆仑,知道今年的名单有自己后,兴奋得好几晚没睡着。 然而此时,他却难得没跟江佑安站在一条战线:“他能出多大的事,等一等也没什么。” “就是,”楚晚晴才不怕江佑安呢,她爹从小也宠她得很,平日最看不惯张扬跋扈的江佑安,毫不客气地怼道:“某人倒是乘鸾逃之夭夭了,对付魔狼的可是我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佑安也怒了:“你什么意思!谁特么逃了!” 楚晚晴掐腰:“当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了,你不就是嫉妒宴秋,见不得他好吗!你自己亲弟弟走丢了那么久不着急,为了救人昏迷着不着急,现在听到要去昆仑倒是着急起来了!” 江佑安被戳中要害,脸颊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朝江尘年的方向看去。 他生怕兄长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却不想,江尘年神色无比淡漠,眼神一刻也不曾落在他的身上。 江淮夹在这群张牙舞爪的堂兄堂妹之间,毫无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缩得看不见。 楚辞身为前辈,只得主动调解这些吵吵闹闹的小萝卜头:“不要吵不要吵,你们大哥都还没说话呢。” …… 他话音戛然而止。 江宴秋扶着凤栖木的门框,正摸不清状况地看着屋内的乌烟瘴气,缓缓道:“我是不是醒得不太是时候……要不我再晕一晕?” .江宴秋真不是故意的。 虽然之前飘来飘去好好过了一把的瘾,但他的经脉肺腑被凤凰血修复得差不多后,神魂就被“咻”一下吸回去一起温养。 这下可不比之前快活。眼前一片漆黑,手脚动弹不得,差点没憋死他。 今天终于有力气睁眼,他好不容易下地来庭院转转,谁想一处房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楚晚晴矜持地挽了挽跟江佑安撕把得略有一些凌乱的头饰,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宴秋你醒啦!” 相比之下江佑安就狼狈多了,白净的脸被楚晚晴抓出一道血痕,重重地哼了一声。 楚辞笑道:“来得正好,大家收拾收拾行李,待会儿便随我去昆仑吧。” 江宴秋:“?” ……等等,什么情况? 他? 去昆仑? 是在开玩笑吗? 原著里有这段剧情吗? 他迷茫地看向江尘年。 家主面色不虞,看起来气压很低。 理智告诉江宴秋,现在最好不要去触便宜大哥的霉头。 啊这。 江宴秋后知后觉。 莫非是因为江若溪被蝴蝶掉了,自己顶替了原先男主的名额吧。 .当初来江氏时,江宴秋就没带几件行李,别院住了这么久也没添置几样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几件换洗道袍,他觉得差不多了。 今时不同往日,谁能想到这个原先随随便便捡回来,边缘人一样的小少爷踩了什么狗屎运,竟然一步登天要去昆仑求学了,反而是人缘极好的二少爷不知犯了什么事惹得家主大怒,被赶出了家门。 风水轮流转,还真是令人唏嘘。 仆从管事们只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纷纷来巴结伺候,原先僻静的别院猛然还有几分门庭若市的感觉。 江宴秋原先不在意,现在当然也不在乎,让淮生将人都打发走了。 他看着自己收拾出来的小小包袱,十分满意。 却听到淮生突然道:“小的淮生,见过家主。” 江宴秋转过头,院子里站着的,不是他便宜大哥又是谁。 他也乖乖道:“见过兄长。” 江尘年看着他因为收拾行李翘起的一撮小小的呆毛,清澈的眼神,和那张唇红齿白,与宣夫人肖似的脸,久久无语。 原先,他极少在意这个庶出的弟弟,只当家里多养个闲人,甚至接人都是托付韩少卿这个好友去接的。 如今正眼看他,认真道恨不得将他的模样狠狠刻在脑海里,却也只剩几个时辰、寥寥数面。 江宴秋跟他大眼瞪小眼。 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也没什么实感,对便宜大哥也谈不上什么深厚的兄弟情了。要说即将远行的离愁别绪,那还真没有。 更何况,表面上他是要装作应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就很尴尬。 就硬演。 良久,江尘年才掏出一只储物袋:“这你带上吧,东西不多,用完了写信给家里再寄。” 哎嘿,传说中的储物袋! 修仙小说里几乎人人必备的空间法器耶!江宴秋内心十分激动,接过那只绣功精美的小荷包,往里瞅了一眼。 乖乖。 他倒抽一口凉气。 堆积成山的银票灵石,瓶瓶罐罐各式丹药,几十件五光十色的精美法衣。 就这还“东西不多”,江宴秋对江氏的财大气粗大为震撼。 这在凡间都能买下一座城池了吧? 便宜大哥的私房钱不会都补贴给他了吧? 原著里,江尘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宠弟狂魔。 现在被宠的阴差阳错变成了自己。 有一说一,有点爽文男主的快乐在的。 再看江尘年,这是他便宜大哥吗,不是,那是尊贵的金主大人,长兄如父,江尘年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啊! 江宴秋感情瞬间真挚了许多:“兄长您在家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劳累,我在昆仑会想你的!” 最好再为江氏辛勤工作五百年,哎嘿。 江尘年显然有被他恭维道,“你也该有一把自己的佩剑了。” 咦,竟然还有好东西。 江宴秋激动地看着江尘年掏出一把通身隐白的剑。 “此剑名为‘凤鸣’,”江尘年淡声道:“修真界十大名剑之一,乃是我江氏祖传。” 江宴秋:! 这么贵重的吗!不好吧! 话虽如此,他一摸上凤鸣的剑身,心中就涌起一股“这不是我的剑还能是谁的”之感,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两下,便喜滋滋收下了,十分嘴甜道:“谢谢大哥,大哥真好。” 江尘年看上去满意许多:“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宴秋想了想,问道:“我能把淮生带走吗?” 江尘年:“……” 他瞬间沉下脸:“哼,随你。” 嗐,怎么还说变脸就变脸呢,将来哪位嫂子受得了你。 江宴秋决定还是要给衣食父母应有的尊重:“以后有空我会常回来探望家里的。” 江尘年:“修仙问道,当清心寡欲,不染红尘,老是贪图家里安逸,像什么样子。” 江宴秋:“……” 那你他喵表情别突然这么愉快啊! 最终,江尘年临走前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谁敢给你委屈受就跟我说,你是我弟弟,这腰,我江尘年还是撑得起的。” .万里碧空,飞舟破云而行。 楚晚晴腰间挂着四五个储物袋,可见其父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她叹口气:“哎,喜欢的飞剑首饰,好看的法衣,还有没看完的话本儿,通通割舍不下啊。” 江成涛不赞同道:“我们去昆仑是去求仙问道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执念太过不是好事。” 来自一位修炼狂魔的劝导。 楚晚晴翻了个白眼:“没了这些身外之物,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修仙多活五百年就是多受五百年的罪啊!宴秋你评评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江宴秋趴在飞舟窗边,一脸萎靡。 身体还没好全,他竟然晕船了。 比他更萎靡的竟然是江佑安。 这小子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平时耀武扬威得跟个鸡毛掸子似的,今天倒是绷着脸坐在角落一眼不发。 楚晚晴本来就跟他不对付,这会儿更不惯着他。 江淮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弱弱道:“宴秋哥,佑安哥,你们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宴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没事,你们聊。” 却不曾想,江佑安竟然有些愤愤地看着他:“不关你们的事,用不着你们来可怜我!” 楚晚晴纳闷:“怎么了你,又吃错药了?江淮好心好意关心你,你又发什么神经啊。” 江佑安只觉得眼眶发热,闭了闭眼睛。 他全都看到了。 兄长临走前,一次也未来见他,一字也未跟他说。 可是凭什么!他偏偏去了那个野种那里!还把凤鸣给了他! 明明是那把他小时候摸都不许摸的剑啊。 江佑安恨得牙痒痒,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最终,他恨恨地朝江宴秋撂下一句:“等着吧,修真者凭实力说话,我会证明给你看,谁才是合格的江氏嫡系。” 江宴秋不敢往下面看,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吐出来,闭着眼敷衍道:“嗯嗯嗯,好好好,你努力,我等着。” .“快到了,醒醒了宴秋。” 江宴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飞舟正在减慢速度。 霞光万道,旭日东升。 巍峨高耸的仙山直入云霄,飞流之水一泻千里,仙雾缭绕,五彩云飞,巨大的青铜门屹立山巅,张狂写意的两个大字跃然其上。 昆仑。 无数飞舟、飞剑、各式法器从他们身旁掠过,汇聚而上。一时间剑光十色,热闹非凡。 楚辞笑道:“看来他们也到了。” 果然,离他们不远处,还有其他接引弟子的飞舟到达,陆续下船。 江宴秋随便一瞟,竟然还看见了熟人。 一只金玉打造,雕刻无数龙腾瑞兽的飞舟上,走下一个圆得看不见脚脖子的修士,正对着身旁的小厮训斥道:“手脚轻点,没用的东西,把我的东西摔了碰了你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飞舟上走下来另一位修士,穿着形制与楚辞相仿的道袍,应该是昆仑派去宣氏接人的。 他此刻满脸不悦,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 宣平不肯坐昆仑派来的飞舟,嫌档次低硌了他的尊臀,硬是带了艘自家的。不仅如此,在飞舟上也是对接引的真人颐指气使,大摆少爷谱。 而昆仑有名有姓的修士,又岂是能被他呼来喝去的? 人家作为天下第一宗,当然是有傲骨的,只是碍于宣氏不好发作,恨不得一脚把这蠢货踢上天。 宣平骂完小厮,看到他们一行人——准确来说,是看到江宴秋,本就凶神恶煞的小眼阴险地眯起:“好啊,江宴秋,你竟然还敢厚着脸皮来昆仑!你知不知道小爷被你害得有多惨!” 因为天魔种那件事,他老子大发雷霆,把他揍得脸肿成猪头妈都不认识,骨头都打断了几根。 还是他心疼儿子的老娘哭得梨花带雨,要家主不如把他们娘俩都打死算了,他老子才长叹作罢。 宣平冤枉得不行,又气又恨,他算计得滴水不漏,不说让那兔崽子扫地出门,至少也颜面扫地,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谁想到竟然扯出天魔种这么大的祸事! 本来他爹是要禁足他个半年一年的,好在他娘劝住,说去了昆仑有人管束,肯定能掰一掰他的性子。 ——殊不知,有些人,给他多大的舞台,就能闯多大的祸。 宣平阴恻恻地盯着他,竟是毫不顾忌人来人往的仙山,想过来动手:“之前那件事,就是你搞得鬼吧?还闹到我爹哪里去了,看我整不死你!” 这蠢东西,江宴秋心道,自己被人陷害了都不知道,真是无可救药。 他并无跟便宜表哥虚情假意的打算,正准备上前,就见楚辞一挥袖子拦在他面前,十分温和道:“宣公子,马上就是入山大典,楚辞奉师门之命,要将江氏的小朋友全须全尾带入昆仑。有什么误会大可以现在说开,在这里闹大了,不合适吧。” 宣平还想说些什么,看着楚辞腰间的重剑,默默地闭了嘴。 被他老子用剑抽断的骨头还隐隐作痛。 他冷哼一声,拂袖大步离去,刚刚被他痛骂的小厮赶紧苦着脸跟上。 君子报仇,不急在这一时,日后同在这昆仑,还怕找不着机会吗? 目睹这一切的江宴秋同样沉默了。 何止是沉默,简直是瞳孔地震。 怪不得,怪不得他看这位使重剑的小哥有点面熟。 直到方才听到对方自报家门,才恍然大悟。 楚辞…… 捏妈,这是那本病弱万人迷文里,男主宋悠宁的股票之一啊!! 第14章 买股文,顾名思义,是指主角跟众多配角都可能会有感情线,CP不固定,男配们在大结局之前各显神通。 当然,也就有大家心水的优质股,和读者都不看好的劣质股。 《我在修仙界当病弱万人迷》是一篇买股文,男主角宋悠宁风华绝代却体弱多病,辗转在师尊、师兄弟、妖族、魔修、路过的帅气男修等众多爱恨修罗场中,十分狗血刺激。 江宴秋就是其中一位对男主情深意切、默默守护的男嘉宾。 从他见到宋悠宁的第一眼,便对如皎皎明月般的宋师兄一见钟情,为他求医问药,深情不悔,最终替男主挡剑而死。 但他在原著中的人气还是低得可怜。 俗话说得好,舔狗不得好死。 这种默默无闻、修为一般、还没什么钱的,通常我们不叫深情男二,而是隔壁山头的江某。 而且尴尬的是,他还跟男主撞设定了。隔壁都是一夜七次或一次一夜的优质股,他却病恹恹的连男主都抱不起来,着实是有心无力…… 楚辞跟他不一样,走的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路线,修为不错,武力值高,在众多股票中还是小有人气的。 江宴秋看向这位前辈老大哥的眼神不禁带着一丝同情。 楚辞的结局也就比他好上一点。 为男主身受重伤、散尽修为,最后默然离开昆仑,人间游历去了。 可惜《病弱万人迷》写到一半太监了,也不知道哪位仁兄最后成功上位,抱得美人归。 坚信苟到最后才是胜利,江宴秋决定跟在《倾华》一样,只在口头上维持一下人设,争当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远离一切损己利男主的事件。 楚辞察觉到江宴秋复杂的视线,不知为何有点想打喷嚏。 他只当对方因为宣平的威胁还在害怕,微笑道:“放心,昆仑宗规禁止残害同门,若是他日后想找你麻烦,只管寻师长或是找我。” 真是好人啊,好大一朵傻白甜。 江宴秋简直忍不住怜爱了。 他暗下决心,日后若是楚师兄追妻路上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一定努力撮合,助他上位! .跃过登天台,昆仑尽收眼底。 缭绕的仙雾间,随处可见琼楼高阙,飞檐翘角的殿宇,依山而建的洞府道场。 西面有一处大泽,此时细雨空蒙,水天一色,隐约可见五色虹彩。 群山间的索道均是玄铁炼就,无数剑光飞驰,身着道袍的弟子们往来谈笑。 楚晚晴眼睛都看直了:“乖乖,怪不得我哥他们说要来就来昆仑呢,这可不比少林他们气派多了。” 楚辞失笑:“少林都是佛门修士,怎么好与他们相比。” 谈话间,他们一行人已然降落。 这是一处华美的偏殿,不少锦衣华服的世家弟子们已经等在此处了。 楚辞道:“离入山大典还有几个时辰,我马上要去监考,你们先等在此处吧。那里的水晶球可以实时看到今年弟子的入门试炼,若是闲着无聊也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说完,他便步履匆匆地御剑走了。 “哼,什么试炼,不过是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平民竖子,有什么好看的。” 一位大摇大摆、法衣上刻了无数道防护符咒的青年不屑说道。 周围几人深表赞同,纷纷应和:“就是就是,平白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说,要把我们晾在这儿等多久啊?真是离谱,我家今年可给昆仑捐了三万颗灵石,就让我在这儿干等?” “谁说不是,我家今年也捐了千亩灵田……” 有选择加入这个小团体忍不住显摆攀比的,也有人翻着白眼自动划清距离,省得沾染到愚蠢的气息。 其余人也三五成群地走近了些:“你堂姐之前是拜在玉萧真人门下了吧,那你估计也是去那儿了,真好,听说玉萧真人性格和蔼,从来不刁难弟子。” “我现在在家练的《九阳剑法》,已经练到第三式了,你们呢?” “啊?他怎么去了上玄?不是说他叔叔能把他弄过来的吗?” …… 就连楚晚晴也扑上去,与许久不见的小姐妹笑闹在一起。 三宗五大姓,还有众多小世家,不管背地里如何,明面上都是和和气气,守望互助的,更别提世家之间彼此联姻,不说沾亲带故,很多都自小熟识。 人多了自然会有小团体,大家拈手带笑,交流信息,十分和谐。 “欸,那不是王湘君吗!她今年也来了?” “湘君仙子,真是面若桃花,气度华贵,叫在下心绪难平啊。” “惹,那可是琅琊王氏,你还真敢想。这位美则美矣,性格可是十分泼辣,娶回家有你受的!” 众人议论纷纷的那位王湘君,果真是位气度十分不凡的仙子,红衣胜血,金钗玉冠,贵气十足,即使脸色隐有薄怒,也如灼灼桃花般美艳。 江宴秋差点一口喷出来。 神特么美貌仙子。 ——这位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女装大佬啊! 今天也不知道什么运气,竟然接二连三撞上男主的股票们。 琅琊王氏乃是五大姓之首,世代修炼顶级霸道的鞭法,传女不传男。王湘君作为这一代家主“嫡女”,灵鞭七煞便是王氏代代相传的灵宝,极为骇人。 家中女子地位极高,世代家主都是女性,只招婿,不外嫁。 因此不少倾慕王湘君的男子也在这关折戟沉沙——妻子是个母老虎,还能看脸捏着鼻子忍了,做上门女婿怎么行,简直愧对列祖列宗啊! 当然也有觉得王氏滔天富贵,“做了上门女婿又如何,婚后那王湘君不是照样被我拿捏”的自信男修,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王湘君揍得妈都不认识。 江宴秋自认为只惊讶了一秒就收回视线,还是被王湘君抓个正着:“你这厮,鬼鬼祟祟看我做什么!” 瞥了一眼就变成鬼鬼祟祟了,还真是刁蛮小公主啊…… “赞叹前辈女装技术高超”这种心里话是绝对不能说的,江宴秋诚恳地捂住眼睛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道友见怪。” 王湘君冷哼一声:“心术不正,油嘴滑舌。” 江宴秋:“……” 他把头扭过去正对着水晶球,用行动证明自己对女装大佬真的没有任何特殊想法。 殊不知在他人眼里,已经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王湘君不是最恨别人觊觎她容貌?竟然没有抽他一鞭子?就这么算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位道友虽是男子,我看容貌并不输那王湘君啊。” “仙子抽人原来还要看脸,我对这看脸的修真界绝望了。” 抛开不提,江宴秋对所谓的入门试炼还是很有兴趣的。 第一关,“登峰”。 昆仑的通天崖壁立千仞,上有一千级石阶,越往上,越是负重难行,如同身背巨石。这一关与资质和灵力无关,乃是考验弟子的耐力和心性。 一群半大少年,有的华服锦缎,有的短打布衣,甚至还有披着麻袋来的,均是一言不发地拾级而上。 前面几百级阶梯还好,越到后面越是难捱,全身汗如雨下,小腿肚子直打颤。有差一点便能攀登山顶的,突然跪坐在地,颓然放弃;也有眼前发黑,脚底不稳,一头栽落下去。 好在昆仑的修士早已潜藏在暗处,刹时御剑飞出,将那面露惊惶的少年拦腰抱住。只是这样就算挑战失败了,只能黯然离去。 第二关,“悟道”。 这关是人工考核,少年们到达山顶后,一群笑意从容的修士早已等候在此,他们一一对应,席地对坐,你问我答。 “何为天”、“何为道”、“何为阴阳”、“何为日月”、何为“死生有命”、何为“明镜亦非台”…… 不拘辞藻,没有标准答案,考的是悟性。 少年们对于大道各有各的理解看法,侃侃而谈。 这一关还有点意思,有些世家弟子没忍住围过来看。 江宴秋不想跟人挤,便趴在白玉护栏上眺望风景。 过了片刻,一道悦耳动听、雌雄莫辨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群废物东西,也敢上前攀谈浪费我的时间,昆仑还真是不拘一格,这种东西也收入门中。” 王湘君怒气冲冲地一拍栏杆,把那白璧无瑕的栏杆生生震碎了一块。 江宴秋:“……” 王湘君察觉道身旁这人,脸色更冷了:“怎么又是你,打的什么鬼主意,阴魂不散。” 江宴秋:“?” 大小姐,讲点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 他干脆转身:“在下这就离开。” “站住!”王湘君一甩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昆仑是你家开的?” 江宴秋无奈:“那仙子你想怎样?因为我不小心多看了你一眼,就要揍我一顿出气?我让你看回来行不行?” “你!”王湘君看着更生气了,脸颊都染上微红,“谁要看你!” “好了好了,两位不要吵架,是何事引得两位美人如此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我范某第一个不依。” 瞬间,江宴秋被油腻得全身鸡皮疙瘩起立敬礼。 男人,你好自信! 范轶一袭长衫,装模作样地摇着扇子,身形萧条得像跟竹笋,年纪轻轻便一脸肾虚之相,看来还是位色中饿鬼。 他身旁那位,嘿,可不是江宴秋的老熟人,便宜表哥宣平。 这俩人一胖一瘦,相得益彰,倒是登对。 王湘君鞭子甩得噼啪作响,冷声道:“关你何事?” 宣平阴阳怪气地看着江宴秋,满满不加掩饰的恶意:“仙子有所不知,这位是我那江氏的姑父跟贱妾所生,从小被凡间一个身份低微的妓.女养大,人品奇差,最会挑拨是非。” 那范轶摇头:“欸,宣平兄,此言差矣。江公子生得一表人才,想来只是幼时缺乏教养罢了,本性肯定是不坏的。” 他色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江宴秋,露出垂涎的目光。 这两位都是绝色,外貌不相上下,要他说,还是享其人之福更妙。 好家伙,还是个男女通吃的色鬼。 江宴秋笑道:“表哥,听说你前些日子差点酿成大祸,被舅舅发现后好一顿打,现在可还疼了?不是我说,表哥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不懂事,闹得舅妈上门哭诉替你求情啊?哦,对了,忘了你伤的是屁股,我这里有上好的疗伤膏药,你要拿回去贴一贴吗?” 被揍得下不了床、还是揍的屁股这件事,是宣平心中的奇耻大辱,下人但凡多嘴一句都要被他拳打脚踢,身边好友也讳莫如深。 此时竟然被江宴秋这混蛋当着王湘君的面就这么挑破了!他以后在仙子面前还这么做人! 就连范轶也一脸微妙地打量着他小山似的屁股。 宣平气疯了:“你特么怎么敢说出来的!我今天要揍死你不可!” 江宴秋用凤鸣的剑鞘格挡,宣平那点三脚猫功夫,炼气就卡了十几年,江宴秋耍他就跟玩儿似的,还“一不小心”踢中了他的屁股,踹得宣平跌跌撞撞地飞扑在地,原先就有伤的屁股疼得脸都扭曲了。 这边动静吸引来了一些围观群众,见到宣平的滑稽模样,当即就有女修忍不住笑出声。 在未来女同学面前丢了大脸,宣平气得眼前发黑。 “宣平兄,冷静啊!江公子,你也是,怎么能跟兄长动手!” 范轶急得额头冒汗,一边是兄弟,一边是心仪的小美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深感“友情还是爱情、手足还是佳人”的千古难题被自己撞上了,唏嘘不已。 好一会儿,宣平才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反观江宴秋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恨得咬牙,偷偷伸手往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张符箓。 这张符箓是他从黑市里淘来的,贴住敌人后能让对方动弹不得,全身如中毒般迅速冒起毒疹,七日才能消去。 虽然阴毒,但宣平才不管那么多,这种招数原来对付江宴秋这个小贱人岂不是正好! 他眼睛微眯,手里藏着符箓,假意出拳,实则要把符箓贴在江宴秋额上。 很好,看样子没发现。 宣平心中叫好,却见江宴秋朝他勾唇一笑,身形一晃,便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拳头,迅速扭身到他背后,还不忘补刀,重重踹了一脚。 宣平双目瞪圆,就要向前栽倒。 ……江宴秋原来身后,他的正前方,是王湘君! 宣平傻眼,可手上的符箓已经来不及拿开了。 ……挺好,让王湘君这个下巴朝天的死女人也出次洋相,看看她以后看人还敢不敢这么傲! 宣平这样想着,原本准备回撤的动作也止住了。 王湘君俯视着他,面无表情。 然后出手如闪电,一鞭子卷着符箓甩飞到宣平脸上,连同他整个人抽飞出去。! 第15章 时间仿佛静止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宣平大叫一声,肉山一般的身躯高高地飞出去,再重重落在地上。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贴了符咒的脸上开始蔓延,全身长满了紫红色的水泡毒疹。 那毒疹恶心至极,大如葡萄,晶莹透亮,里头全是脓水。 宣平痛得大叫,忍受不住地伸手去抓。 ——然后发出了杀猪般更高昂的痛叫。 众人默默咽了口口水,离他远了点。 偏偏王湘君已经出然愤怒了,大步走到扭曲翻滚的宣平身边,狠狠一踹。 啊。 大家心里默默替宣平痛叫一声。 光是看看都有心理阴影了怎么办。 惹谁不好,去惹王湘君。 你怎么敢的啊。 江宴秋跑到宣平身边,装模作样地惊呼一声:“表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表哥!这么可怕的符咒,你怎么能随身带着呢,用来防身也就算了,怎么还不小心贴到自己身上了呢!” 方才近距离围观的王湘君嘴角抽了抽。 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自认get到了真相:“哪里是不小心贴到自己身上的,我看分明是想要使这种阴招对付别人,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 “这江宴秋听说还是宣平的表弟呢,对自家人都能如此狠毒,可见心胸狭窄,残忍狠毒,啧啧啧。” “更过分的是,他刚刚竟然妄图使计伤害湘君仙子!他怎么敢的啊!得亏这毒疹是长在他自己身上,是要是弄伤了仙子的脸可如何是好!” 宣平的无赖蛮横在世家弟子中素有威名,被他仗着身份欺负还只能忍气吞声的不在少数。 此刻见他吃瘪,原先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只恨不得痛打落水狗,最好宣平继续犯贱,再被王湘君踹两脚。 王湘君脸上的嫌恶几乎要溢出,不悦道:“看什么看!快来人给我把这蠢猪抬走,看着恶心死了。” 宣平那些狐朋狗友只得灰溜溜地钻出,再灰溜溜地把人抬走。 宣平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对江宴秋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一边骂,抗他的小弟一个不小心没搬动,弄疼了他的屁股,宣平想也不想,直接抡了对方一胳膊。 那小弟一个激灵,吓得手一松。 宣平吧唧一声掉在地上,又压爆了几个毒疹。 听着杀猪般嚎叫声的其他人:“……” 着实自作自受了属于是。 江宴秋努力维持着自己“忧心表哥心急如焚”的人设,费了好大劲儿憋着,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 表哥,怎么能这么好笑。 他一转头,看见王湘君正怒气十足地看着自己。 江宴秋:“……” 他目露感激,假模假样地拱手道:“把王道友牵扯进来,真是不好意思啊。仙子愿意出手相助,江某心中甚是感激,无以为报!” 王湘君阴森森道:“你刚刚,明明就是故意的吧?” 江宴秋:“……” 他大呼冤枉:“我总不能后面长眼睛,看到道友你在我身后吧?” 他还真不是故意的,谁能料到宣平能这么倒霉,正好撞王湘君枪口上。 或者说,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心思太歹毒,要是老老实实把能收起来的符咒收起来,至于被大小姐一通狂揍么? 事实的确如此,王湘君想发作奈何又找不到他的错处,气得美目瞪圆。 范轶并未跟随宣平离去,想必已经在“手足还是佳人”的千古难题中做出了选择。 他自认潇洒得理了理衣袖,上前打圆场道:“仙子不必动怒,江公子的身手虽然不错,但较范某却是差之远矣啊。那样的情况下,来不及闪避差点误伤仙子也是人之常情,这样,不如我做东,咱们去山底下的醉仙楼好好痛饮一番……” 王湘君一甩七煞,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 范轶咽了咽口水,默念几遍“娇花总是带刺”,聪明的男人最好不要在女人暴怒的时候自找晦气,于是和颜悦色地转头,想继续勾搭江宴秋。 范轶傻眼。 哪里还有人影。 趁着他跟王湘君说话,江宴秋早溜之大吉了。 王湘君恨恨一咬唇。 又被他溜了! 下次再被他抓到,一定要那姓江的好看! .收拾了宣平,江宴秋心情大好,重新回到了水晶球前。 第二关试炼正好结束。 这关没有标准答案,但凡有一问答得不错的弟子都算过关了。 最难的,还是第三关。 “破妄”。 在昆仑大能以秘法炼制的大型幻阵中,弟子们将会看到自己心魔。 或是最恐惧的人事,或是曾经犯下的大错,或是一生难忘的憾事。 战胜心魔,对于这群还未踏上修仙之路的少年来说未免太难,通关要求是只要在幻阵中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便可。 有的人心魔是鬼面獠牙的怪物,有的是孩童时失手杀人的恐惧,有的是面目严厉的父亲母亲,甚至还有向暗恋对象告白失败的…… 江宴秋不禁有些好奇,自己的心魔会是什么样。 不过在第三关,有个少年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的心魔,是一片业火中的炼狱。 无数人被大火炙烤焚烧,血肉蒸发,如同扭曲的黑炭枯枝,不成人形的怪物。即使是这样,那黝黑的眼眶中仍能看出扭曲的痛苦和阴毒。 这场景令人不寒而栗,忍不住猜测少年曾经目睹过怎样的炼狱。 但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只是无甚表情、无甚感想地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丝毫不见恐惧害怕,也不见慈悲感伤。 就连负责监视的修士都皱了皱眉。 然后那少年伸出手——仿佛捏碎蝼蚁般,把不成人形的怪物揉捏成团。怪物在他手里发出痛苦刺耳的尖叫,他却充耳不闻。 幻阵破了。 几名修士目光复杂,略带审视地看着他。 少年目光这才恢复清明,见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长这么看着自己,有些惶恐地攥紧了衣角,指尖都掐得发白。 “真人,这——”一名年轻弟子犹豫不定,朝身旁的中年修士看去。 中年修士知道他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 “此子心性——”“太过极端,恐生祸事啊。” 少年的脸色越来越白,低着头,把衣角越攥越紧,指甲都被掐出血来。 又是这种眼神。 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他们容不下像自己一样的怪物。 终于,要被赶回去了吗? 这帮修士,怪道貌岸然的,江宴秋心道。 明明是自己出的题“破妄”,自己设置的幻阵,人家勘破了还不高兴,还一幅“此子心性如此残忍将来空生事端”的样子直接写在脸上。 这是嫌人家黑化得不够快啊? 担心学坏你好好教不就是了。 在小说里,反派黑化的第一步就是被这样逼的,立马快进到师长忌讳同门排挤内心扭曲开始黑化。 水晶球中,少年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最好回到母亲腹中之时。 不必降生,也不必直视这样的视线。 最终,中年修士于心不忍,还是作主,算那名少年通过了这关。 .没有门路的平民弟子完成入门试炼,便是入门大典和拜师环节了。 恢弘主殿中,无数盘龙舞凤的立柱顶天立地,那穹顶不知用了什么秘法,一眼竟看不到头,只觉格外深远威严。 各峰峰主,诸多真人列坐其上。 正中唯首坐着昆仑掌门,那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朴素的灰白道袍,看着十分和蔼。 “恭喜诸位入我仙门! “自古英雄出少年,诸位将来都是我昆仑的道统传承,中流砥柱,举足轻重!” “大道险阻,唯心性坚定、不忘初心者,方能激流勇进,修得圆满。还望诸位记得今日踏入仙途的壮志凌云,记得入我昆仑时发下的宏愿。拨云见日,剑斩天途!” 历经重重险阻拜入昆仑的弟子无一不是眼神闪闪亮亮,目露向往。 反观世家弟子,走神的走神,摸鱼的摸鱼,没一个认真听的。 楚晚晴站在江宴秋身旁,偷偷道:“掌门真人每年都是这套词,据说都不带换的。” 江宴秋:“……” 啊这,他还小小激动了一下,好吧。 演讲完毕,就到拜师的环节了。 入门试炼,真人们都是全程观看的,早就心里有数了。遇到好苗子时纷纷下手争抢,甚至差点不讲同门情面地大打出手。 世家弟子们虽然没有参加试炼,但家里早就提前打点好了,该拜哪位师尊拜哪位师尊,场面异常和谐。 楚晚晴朝他挥挥手“我先过去啦宴秋”,小跑着去了一位面容和蔼的女修那里。 江佑安自不必说,江成涛、江淮他们,也都各自去了提前说好的师尊那里。 江宴秋:“……” 等等。 是不是好像忘记了什么。 ……便宜大哥有帮他打过招呼吗??? 弟子们迅速被瓜分完,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除了江宴秋是世家弟子,其他全是平民,还是资质实在一般,大家挑剩下来那种。 到最后,只有之前那个被真人叹了好几口气的少年和江宴秋两个人被剩下。 江宴秋:“……” 不是吧阿sir。 江佑安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就连浑身绑着绷带全靠人用胆子挑着的宣平也露出大仇得报的笑容,当场笑破了两个毒疹,把自己险些疼晕过去。 江宴秋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准备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哈哈哈哈怎么被选剩下来了小宴秋,你怎么回事。” 好熟悉的声音,江宴秋心道。 熟悉中还透露出一股欠打。 “实在不行,叫声好听的,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你。” 上首非常靠中的位子,一位白衣鹤氅,头戴玉冠,花枝招展的年轻修士拖着下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得像只眼睛亮晶晶的男狐狸。 江宴秋:“……” 江宴秋:“????” 他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这花枝招展的男狐狸,不是韩少卿又是谁?!! 第16章 顿时,哪怕是已经找到自家师尊的弟子们都震惊了。 “卧槽,怎么是韩师兄?” “啊?他是哪位?要收徒很意外吗?” “嗐,你新来不知道,这位可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昆仑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据说他还不到三十,就已经玄光境圆满了。不出意外,韩师兄将来肯定会接任掌门之位!当他的弟子,那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掌门一脉嫡系,原地飞升了啊!” 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毛头小子,凭什么能得韩少卿青眼?他们怎么不知道韩师兄竟然也有转性的一天,没明褒暗贬阴阳怪气地把人赶苍蝇一样赶走? 哪怕已经有了师尊,还是不少人嫉妒得酸成柠檬。 拜托,要是有这个机会,谁不想拜入韩少卿门下啊! 江宴秋却是全身经脉隐隐作痛。 ——没办法,韩少卿ptsd了。 掌门微微一笑:“胡闹,你才多大年纪,还没个定性,就想学人家收徒,也不怕误人子弟。” 韩少卿似乎很不服,但对方好歹是他师尊,也不好当众反驳。 江宴秋想了想,问道:“我可以不拜师尊吗?” 众人看他的眼神更惊悚了。 不抓住机会抱韩少卿大腿,反而说不要师尊? 疯了吧! 自古以来拜入仙门,哪有不要师尊的道理啊?哪怕是个记名弟子的身份,都够外面无数散修抢破头的。 这人到底是怎样的一朵奇葩啊? 就连掌门都愕然了一秒,见江宴秋神情认真,不像是在赌气或是开玩笑。他略略思索,反问道:“你可当真?” “你可知没有师尊,修行一途就只能自己摸索了?这其中的风险和艰辛,可是你一人承担。今日的机会,错过可就很难再有了。” 江宴秋点头:“弟子知道。” 他并非赌气。 有没有所谓的师尊,江宴秋其实并不太看重。 灵石他有,风鸣他也有,想学的功法都能去藏书阁学到,基础的修仙知识昆仑也会尽力传授。 今日唯有他在众目睽睽下被剩下,哪怕在掌门的要求下,某位真人迫于无奈勉强接收了他,恐怕也觉得自己被落了面子,众人挑剩下不要的偏偏给了他。 别说是师徒情谊,日后别给他穿小鞋就不错了。 更重要的是,他学的是江氏的凤凰剑法,注定无法传承师长之道。 凤凰血的秘密也是很大的隐患,他可没有再被人抽光一次血的打算。 还不如一个人,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掌门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便依你。” .成为史上第一位或许也是最后一位没有师尊的昆仑弟子,江宴秋此刻站在自己的宿舍外面。 新入门的弟子,头两年统一住在竹香苑,一来是为了加深同门间的联系和感情,二来则是头两年大家要一起上大课,左邻右舍的住得近,方便知会一声。 至于两年之后,无论是去是师尊的山头跟师兄师姐一起住,还是突然开仙窍修为突飞猛进自己另立山头,全都随你。 江宴秋看着面前芳草如茵,林声阵阵的竹舍,心道好家伙,怕不是只有我从此成为钉子户,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师弟师妹。 出于这样悲观的念头,他把自己的竹舍布置得格外温馨舒适。 睡不惯硬邦邦的石床,垫上厚厚的天蚕棉床垫,雪白的被子里填的是鸦羽,晒得蓬松柔软,床头熏着安神香,中央摆着仙界版懒人豆袋沙发,打坐累了可以换个地方躺躺看看话本什么的。 终于收拾完,江宴秋盘腿而坐吐纳了片刻,昆仑磅礴浓郁的灵气在经脉中欢快游走…… 咦?他凝神探去,经脉虽然修复完尚还脆弱好,倒比之前宽了许多。 他心中涌起一个猜测。 不会是之前凤凰血疗愈的后果吧? 这就很吓人了。 江宴秋坐也不打了,严肃坐起身。 经脉天生地造,乃判断修仙资质的重要一环,只是一次疗伤,竟然能给他这具可以判断为废柴的身体如此多的好处。 若是被外人知道…… 那他真的可以去当移动血库了[手动拜拜]“宴秋,我们来看你啦!嚯,你这里看起来也太舒服了吧!” 门口探头探脑的,不是楚晚晴他们又是谁。 楚晚晴一下扑到豆袋沙发上,舒服得骨头都酥了,一动也不想动:“天哪,这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宴秋你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一个大美人,竟然比我还会享受。我还以为你只会睡石床,饮仙露,时不时弹个琴什么的呢!” 江宴秋:“……”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江成涛目光略有不赞同:“修仙之人……” 楚晚晴翻了个白眼,打断他:“好了成涛兄,再念就不礼貌了,我们这是来燕秋这儿做客的好么?你要是急,要不自个儿先回去修炼去?” 上次她自己被念叨也就算了,这次来可爱堂弟这里还叭叭叭不停。 当她看不出那小心思呢?真看不惯江宴秋,压根就不会跟她一起不请自来,这个修炼狂魔有时间多练练剑不香吗? 果然,江成涛闭嘴了。 但他人也不走,假装认真地看着窗外的竹林,仿佛对那碧绿的叶片突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江宴秋双手支在身后靠坐在床上,这个姿势换在旁人或许略显散漫,在他身上却是赏心悦目,美人卧榻,格外慵懒。 “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你们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楚晚晴:“那是,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我有个大宝贝要给你看看!” .看到大宝贝的江宴秋:“……” 看着墙上贴着的韩少卿大幅画像海报,他扭过头认真问道:“把他贴在这里是驱邪用的吗?” “怎么能这么说韩师兄!”楚晚晴双手合十星星眼道:“你不觉得喊师兄超帅的吗!又是剑道天才,人又有气质,脸这么好看,还是前途无量的掌门亲传弟子!韩师兄人气超高的,蝉联‘昆仑最想结为道侣的男修’榜首好几年了!” 江宴秋:“……” 是说那个不靠谱且诡计多端的男狐狸吗。 他想起偷吃他点心的韩少卿、骗他一起去藏书阁的韩少卿,以及拓宽经脉时任凭他痛哭流涕一脸恶劣笑嘻嘻把人拖回来的韩少卿。 …… 是狗吧。 狐狸,果然是犬科动物啊。 江成涛道:“皮囊外表都是虚物,只有修为是自己的,我们修士,还是要破开迷惘,看清道心……” 楚晚晴:“得了吧,外表不重要一般都只是美人的谦词罢了成涛兄!其他人这么说根本没有说服力好么!” 修为不错但相貌平平的江成涛:“……” 怎么膝盖仿佛有中箭之感。 想到这里,楚晚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宴秋,韩师兄心血来潮想收徒,你怎么就拒绝了呢!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掌门不赞成又怎么样,你先一步答应下来,他们还能反悔不成?” 他那是心血来潮想收徒吗……他不过是想换个地方继续折磨我罢了…… 江宴秋露出苦涩的笑容:“呵。” 楚晚晴见状,立即倒戈:“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错过这个,后面肯定还有更牛逼的!” 江成涛也难得宽慰他:“师尊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有师尊要也没什么,只要自己努力,不一定就比旁人差。” 他们正闲聊着,门外突然一阵喧哗声。 王湘君一袭红衣,灼灼其华,正一脸不耐地吩咐人把屋舍旁的竹子砍掉:“这么点大的地方,我的鞭子都甩不开!” 她的行李一箱一箱往屋里搬,重达几百斤用来锻炼肉体的玄铁杠铃、各式各样的棍棒刀剑,甚至还有练功用的木桩假人,精巧的木桩上有无数横棍突出,每一根上面都有无数击打过的痕迹。 楚晚晴咋舌:“王小姐可真是……女中豪杰。” 江宴秋心道,要是被这位暴娇大小姐听到有人称她“女中豪杰”,会不会气得当场甩鞭子抽人。 下一秒,王湘君极其敏锐地看向他们,一双凤目锁定准确锁定江宴秋,危险地眯起。 “谁在那里偷偷摸摸的!” 楚晚晴吓得一缩脖子,窗户上便只剩江宴秋一人。 江宴秋:“……” 好的,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又是你!无耻的登徒子,还敢在那边偷窥!这下被我抓个现行,我看你是不想要眼睛了!” 江宴秋:(:3_ヽ)_同为炮灰攻,我能对你有个毛线的非分之想啊!你这样讲男主听到会误会的啊喂! 他真的冤枉,自己到底是哪里表现出不对劲来,三番五次让大小姐误会啊!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江宴秋三指朝天赌咒发誓:“我保证,我要是以后对道友有过半点那方面的想法,就雷劫加倍,心魔缠身!” 楚晚晴目瞪口呆:“这也太狠了吧。” 本以为这下王湘君终于能满意,却见大小姐不知为何更生气了,紧紧抿着嘴唇,愤怒地瞪了江宴秋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宴秋:“……” 男人心,海底针啊。! 第17章 第二天一早,新入门的弟子就要去问道峰上大课了。 江宴秋哈欠连天。 古代小孩儿上学真早啊。 没想到好不容易接受完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学毕业,穿到修真界又要跟一群小萝卜头一起上课,可恶! 上午第一节 教的是《上古昆仑简史》,教习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外表年过古稀,实际年龄只可能更大。 教习颤颤巍巍拄着拐,上课犹如念经,语气毫无顿挫,成功把江宴秋念得两眼发直,四大皆空。 第二节 是《心法入门》,这比劳什子修仙界简史、昆仑简史有意思多了。 更重要的是,心法在凡间和一些小宗门是非常珍贵稀少的东西,大部分都秘不外传,可以算是一种学术垄断。对于世家弟子唾手可得,平民弟子却是如获至宝,一个个全神贯注,生怕笔记记漏了一个字。 有个紫色长衫的世家弟子大声嘲笑:“我当是什么宝贝呢,这不是咱们小时候听烂的东西吗,一个个寒酸得跟穷鬼似的。” 围在他身边的其他人都附和着嘲笑。 中年教习抬头瞥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他只是个上了年纪的外门弟子,留在昆仑继续当教习先生而已,教学效果如何都不干他的事,更没必要跟这些个个金枝玉叶的世家弟子起冲突。 江宴秋左边坐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白净的脸蛋很是秀气,此刻脸颊通红,犹豫着停下笔。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那些闻所未闻的神奇心法,他们既想认真听课记笔记,又怕被别人嘲笑是乡巴佬。 江宴秋已经炼气,心法听与不听倒没太大关系。 他微微偏头,低声道:“你管那些二百五干什么,自己学心法的时候家里老师恨不得一字一句掰开来嚼碎了教,要靠上提前班的还瞧不起学霸来了。” 小姑娘惊讶地抬头看他,又默默把头转了回去开始记笔记,脸却更红了。 虽然不知道“提前班、学霸”是什么东西,但是这位公子长得好看,穿得也好,应该,跟他们是一类人吧。 明明他们才是一类人,却毫不在意地帮助自己。 该不会,给那位好看的公子添麻烦吧。 江宴秋坐回座位,忽然发现右前方坐着人有点眼熟。 啊。 是之前那个小同学,跟他一起被剩下来那个。 少年身形单薄,今日穿的衣袍勉强没有补丁,却依然老旧,被浆洗得已然褪色。 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教习,目光黑沉,时不时低头记上两笔,仿佛外界那些议论声不存在。 莫欺少年穷啊。 江宴秋收回目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下午是剑道课。 好家伙,什么叫人山人海。 问道峰人挤人,好险没把不会御剑的弟子挤掉下去。 江宴秋伸手拉稳差点被人挤得摔一跤楚晚晴:“能理解大家对剑修的心驰神往,但这么多人是认真的吗?” 楚晚晴整理好被挤乱的发饰:“你竟然不知道吗?来的肯定不止我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啊,你看那一片,全是师兄师姐。” 江宴秋:“?” 楚晚晴双手合十,一脸神往:“今天的剑道课,是韩师兄教耶!” 好家伙。 人群瞬间喧闹,尖叫中夹杂着不少“啊啊啊啊是韩师兄来了吗!”“谁也别拦着我我要给师兄当道侣!”等豪迈发言。 宽阔的演武场上,韩少卿收起飞剑,轻巧跳下。 “哈哈,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大家的学习热情这么浓厚的吗。” 人群中瞬间迸发出更热烈的尖叫,甚至还有粗声粗气的男弟子嘤嘤喊着“师兄我要给你生猴子!”。 江宴秋:“……” 韩少卿今天一身月白长衫,绣着荷塘鱼纹,墨发玉冠束起,十分风流。 在师侄们面前,他倒是人模狗样,十分有前辈的样子:“诸师叔前些日子在青崖山摔断了腿,剑道课由我暂代啦。” 可爱的师侄们瞬间恨不得诸师叔在家养病养个一年半载。 江宴秋:着实有被孝到。 “既然人齐了……好像也看不出人齐没齐,那我们开始吧。” 韩少卿今天教的是昆仑的一套非常基础的剑法。 《长河落日》。 全部只有简单几个招式动作,却又说不出的古拙玄妙,据说是昆仑名动天下的《昆仑剑法》改编而成。 他演示了一遍,身形如电,纵跃如飞,再简单的招式,也说不出的浑然圆润。 不愧是昆仑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有如此浑圆的剑意,未来不可估量。 韩少卿:“看懂了吗?” 师弟师妹们:“啊?嗯嗯。” 笑死,只顾着看韩师兄了,压根没注意剑法。 接下来便让他们组队自由练习。 江宴秋和楚晚晴一组,楚晚晴的佩剑是一把轻盈的软剑。只是这长河落日看起来简单,真正练习才知道如山如岳,重逾千斤。 没练一会儿,楚晚晴便大汗淋漓,丢剑不干了:“我歇会儿,看着你练。” 江宴秋回忆着刚刚韩少卿的每一个动作,指端发力,将剑向前一送,运出第一式。 狼烟四起,孤蓬汉塞,落日厚重如盘。 长河奔远,湘水急下,满目苍浑萧然。 这剑招是有肃杀之气的。 虽然是昆仑剑法改编用以入门的,然以小窥大,不难看出原先的剑法是怎样的玄妙。 生死关头领悟踏雪寻梅后,他好像对这些剑法有了些不一样的感知,隐隐能窥见当年创造剑法、改编剑法的人对,刹那顿悟。 “真不错啊小宴秋,不愧是我教出来的,”韩少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旁边,饶有兴致地抱臂观看。“嗯嗯,有那么一点点我当年的风采。” 脱离刚刚那股玄而又玄的境界的江宴秋:“……” 这人是不是一天不往自己脸上贴金就难受。 韩少卿丝毫未觉,指指点点:“就是刚刚第二剑,出剑为什么要那么快?急着去赶集啊?” “力度不够,手上没二两肉,挥剑怎么可能稳?” “看我,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被迫成为众人眼中钉的江宴秋,顶着四面八方仇恨嫉妒的目光,不得不咳了一声:“师兄,我看师姐好像有点问题想问你,要不你去看看?” 韩少卿闻言,竟然一幅大受打击的样子,眼睛瞪圆:“小宴秋,你这是在赶我走吗!啊啊一点都不可爱,明明之前修炼得受不了了还在我怀里哭哭啼啼的!” 谁、特、么、在、你、怀、里、哭、哭、啼、啼! 江宴秋额角蹦出十字,重重把韩少卿往师姐堆里一推。 收获师姐们“你小子很上道嘛”的眼神和一个迫不得已被团团围住的韩少卿。 很好,世界安静了。 .上了十来天课,江宴秋好不容易痛苦接受了古代一旬一休的万恶制度。 放假这天,他们几个约了一起在藏书阁写教习留下的作业。 午后阳光正好,江宴秋坐在靠窗的位置,困得恨不得倒头就睡,却被一阵冲突喧哗惊醒。 几张写满了字的白纸,正被一群身着华服的世家弟子嬉皮笑脸地抛来抛去。 “谢轻言,这么小气干什么吗,借给我们看看嘛。” “就是,又不是不给你好处。说吧,想要几个钱啊?哦,对了,你身上怕不是一颗灵石也没有,怕不是连找我的钱都没有吧。” “让你帮我们写你不肯,那借给我们参考参考总行了吧,大家不都是同门,这点情谊都没有?” 身形瘦削的少年面色微沉重透着焦急,在他们之间跑来跑去,费力地伸手去够自己的作业。 可是那群世家子弟每次都在他快够到时笑嘻嘻地抛给旁人,循环往复,仿佛在遛狗一般。 江宴秋心道,真是嫌作死得不够快啊。 终于,谢轻言一把抓住了那几张薄薄的纸,还没等他眼里露出微光。 ——刺啦。 那纸在争夺中被撕成两半,轻飘飘落在地上。 谢轻言愣住了。 他颤抖着手去捡,却被一只鞋重重踩在纸面上,留下硕大一片脏污,字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那鞋子的主人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诶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连自己的作业都不拿拿好啊?” “让我看看,哈哈哈哈哈哈这什么狗爬字啊,三岁小孩儿写得都比这好看吧。” “你懂什么,谢轻言连笔都握不对,能识字就不错了。” “要不然怎么说试炼进来的都是穷乡僻壤的乡巴佬穷光蛋呢。” 众人不遗余力地奚落嘲笑。 这话便是扫射了。除了谢轻言,将那些平民弟子都奚落了进去。一时间,其他人也是脸色微沉,却又迫于那些世家弟子的威胁,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无人在意,谢轻言低着头,狠狠捏着拳头,全身都在颤抖。 他双目通红,一拳就要向撕碎他作业的那人脸庞挥去:“我杀了你!” 他软弱无力的拳头被轻松躲过,那人还一脸后怕地拍拍胸脯:“好可怕啊!怪不得他在幻阵里看到那么多人人被火烧死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这种怪物留在我们宗门,日后要酿成大祸的啊!” “就是,赶出去,把这个怪物赶出去!” 隐藏在心底、最担忧、最不为人知的秘密被挑破,谢轻言一下子愣住了。 就连旁边围观,略有一丝同情的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都变了变,看着谢轻言的目光变得微妙。 少年脑海中一片空白。 啊。 他忽然想。 好想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所有人。 “我说,你们要点脸成吗?” 身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谢轻言愣愣看过去。 那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把手中的笔转了一圈,拖着下巴看着这场闹剧:“不是吧不是吧,就你们这些货色还好意思嘲笑人家啊?才认字怎么了,人家刚接触心法一周就炼气了,你们几个呢?家里三岁就请启蒙先生了吧,今年贵庚啊?怎么看着也才炼气不久啊?” “连乡巴佬都比不过的你们几个,是什么?” “哦,我知道了,”他轻轻一笑:“是臭水沟吧。”! 第18章 他这一番话夹枪带棒,明晃晃地嘲讽。 对面几个世家弟子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道:“你他妈说什么?” “啊,抱歉,忘了诸位不仅自己不会做作业,理解能力也不行。”江宴秋拖长了音:“那我说得再直白一点好了——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偌大的藏书阁,鸦雀无声。 被喷得狗血淋头的世家弟子们:“你他妈说谁是垃圾?!我们教训人,关你屁事啊!要你逞能来当这个出头鸟!” “哈?难道不是吗?”江宴秋一脸莫名其妙。 “一群靠拉帮结派、霸凌同门、只会欺负人的东西,怎么不算垃圾呢?要想证明自己,哪位英雄好汉敢自己去试炼峰走一遭吗?各位家里,都给宗门贡献不菲吧,走后门的到底有什么底气瞧不起人家正大光明进来的啊?” 江宴秋语速几块地一顿输出,直接把对面骂哑火了。 草,说得竟然都是实话。 ——毕竟菜逼都很清楚自己的水准。 没人敢跳出来说自己要去试炼峰。 万一要是第一关都坚持不下来,那真的丢脸丢到家了。 就在场面微微凝滞之时,突然,又有几人走进了藏书阁。 “这是在干什么——江、宴、秋,”说话人话音猛地一顿,阴沉地看向江宴秋:“你在这里干什么。” 嘿,便宜二哥江佑安。 宣平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身旁,他脸上的毒疹泡终于消下去了,只是留了深深浅浅的疤痕,满脸横肉的脸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活像个白面儿的芝麻大烧饼。 为此,宣平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见了江宴秋都绕着道走,今日才有空出来,没想到就撞了个正着。 之前那批世家弟子见了他们,活似见了亲人,恨不得大诉苦水。 ——不知道的还以为江佑安宣平之流,跟他们才有血缘关系。 “佑安,你都不知道你那个好弟弟有多嚣张!我们只不过是跟同学开开玩笑罢了,他竟然对我们指着鼻子骂,太没规矩了!” “就是啊!江氏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尽了!江尘年江家主怎会把这么个人接回来!” 江佑安闻言,皱眉看向江宴秋:“又是你!你到底还要替兄长惹多少是非?能跟着我们一起来昆仑已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你就安安分分的不行吗!” 楚晚晴立刻反唇相讥:“江佑安,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你知道他们刚刚做了什么好事吗?不问前因后果先教训自己人,把外人当宝贝似地护着,你可真行啊!” 江宴秋莞尔:“二哥,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从没享受过你的谦让友爱,这时候在我面前摆什么哥哥的谱?更何况扪心自问,哪一次惹的事不是你们这些好哥哥挑起的?二哥这就给我扣锅了,我得多冤啊。” 宣平冷笑:“牙尖嘴利,除了会顶撞兄长,你这张嘴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野种就是上不得台面,要不然也不能跟这群乡巴佬穷鬼混在一起——哦,对了,忘了你那俩娘,一个是人人可欺的妓.女,一个爬了江老家主的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怪不得这么没教养。” 不知为何,宣平突然有所预感,面皮陡然一紧。 看着眼前压顶般已经呼啸而来的掌风,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草,果然”,紧闭双眼妄图减轻疼痛。 噼,啪。 左右开弓。 无比清脆的两声。 众人目瞪口呆。 谁也没看清江宴秋是什么时候动作的,等反应过来,宣平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两个对称的巴掌印。 与很久之前江宴秋扇他的那次不同,这次江宴秋掌风带着灵力,把宣平原就圆润的脸扇得通红肿胀,瞬间肿成猪头。 他原先毒疹就留了疤,眼下更是惨不忍睹。 江宴秋拍拍手,心平气和道:“这么惦记我娘,难道你自己没妈?表哥,我之前可是警告过你,但凡再提一次我母亲,我就把你的脸扇烂。还有,这么惦记我父亲的床笫之事,要不我写封信给宣老家主,让他来替你问问清楚怎么样啊?” 宣平瞬间哑火,面皮一紧。 他最怕的就是他爹,把他惹急了,能把不成器的亲儿子往死里揍,妻子拉都拉不住。 闻言,宣龙挨了这顿揍也不敢啃声了,只敢捂着脸用眼神杀人。 妈的,江宴秋这贱人,难不准真会干出这种事。 他现在只恨自己流年不利,今天为何要出门! 就算出了门碰上了,你说你做什么非要犯那野种的忌讳!现在好了,又被这兔崽子揍了! 宣平柔弱又无助地捂着脸,心中悔恨不已。 刚刚那群口出狂言的世家子弟看到此情此景,不由自主地默默退了一步。 连宣平都被揍得不敢啃声。 这冒出来的姓江的,当真恐怖如斯。 “哎呀,好好的美人,这么暴力干什么呢?”范轶摇头晃脑地扇着折扇,自我感觉仿佛拯救踏入歧途风.尘美人的俊俏书生,油腻道:“宴秋,不是我说,这些小性子也该收敛收敛了。只要跟了我,永远不必再这种受委屈,我范某此生定不负你!”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 他微笑看着沉浸在自己霸道深情发言中的范轶:“说起来,我有个问题一直没问范兄。” 宣平深情款款:“美人你讲。” 江宴秋真诚发问:“到底是谁,给了你如此自信?聊骚之前,你能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吗?” “噗嗤。” 这话太戳心了,有人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范轶自诩风流的笑容僵在脸上,气急败坏道:“江宴秋,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此处禁止喧哗!” 他的话被一道洪亮如种的声音打断。 终于有人把藏书阁的真人喊来了。 体型雄壮如熊,把道袍穿成打服的钱真人小山一样的脚步迈过来,扫了他们几眼,一眼认定犯事者。 “就是你们几个在藏书阁寻衅滋事?” 被他拿捏的宣平和范轶大呼冤枉:“凭什么就说是我们?!” 钱管事不假思索:“那边几位师侄看我见过好几次,哪一次不是在认真看自己的书!至于你们几个——我还不知道你们?一天天的偷鸡摸狗,好事不干,那我这儿书都翻乱了也不知道放回去!肯定是你们几个刺头在这儿挑事!” 踏入昆仑以来头一次进问道峰的世家弟子们:“……” 草,慧眼如炬,难以反驳。 钱真人威严的目光扫过他们:“再敢在藏书阁大声喧哗,小心我不客气,下一次,可就不只是骂人这么简单了。” 钱师兄抬了抬胳膊,鼓鼓囊囊的肌肉将本就宽松的道袍撑起,着实是很有威严。 物理方面的。 闹事的世家弟子们:“……” 看着钱真人雄壮如牛的伟岸身形,他们几个唯唯诺诺应是,臊眉耷眼地溜了。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其余围观者走的走,散的散。 有些平民出身的普通弟子,心中有些感激江宴秋愿意站出来替他们说话,看他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还有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前来道谢,问他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了。 江宴秋当然不放在心上,将那些平民弟子都好言好语地打发走了。 吵架真是耽误时间啊,他收拾收拾纸笔:“嗐,我的锅,耽误大家作业进度了。要不回宿舍写吧?想喝什么冰饮,今天我请。” 楚晚晴犹在忿忿:“宴秋你做的才没错,都是那群人欺人太甚,啊啊啊你把我想骂的都骂出来了,真爽!” 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江宴秋却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了拉。 他回过头。 竟然是先前那个被撕作业的少年。 那人低着头,哑声道:“今天……多谢你。你耽误的作业,我来替你写。” 江宴秋:“不用了,你自己作业还被那帮畜生撕了呢,可惜了,好不容易写完,还不知道要补到什么时候。” 对方摇摇头,麻木道:“没关系,我习惯了。几张纸而已,我本来不想跟他们其争执的,只是我零散时间要替人打扫庭院照顾灵宠挣钱,昨日才熬夜写完。” 江宴秋一听,心里简直软成一团。 可恶!还知道勤工俭学!多好的小孩儿! 他本想说,下次再被这群人欺负,不如去找师尊或是师兄师姐撑腰。 但一转念——这少年当时是跟他一起被剩下的,就算有真人碍于面子收下了,估计当师尊的也是对他不管不问,才让沦落到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过得还不如江宴秋这个没有师尊的呢。 没有,好歹比冷漠以对叫人没那么伤心。 他想了想,忽然道:“这样!要不,你来替我们辅导辅导作业之类的吧,我们也给你开工资,放心,不占你便宜,肯定比打杂跑腿的活儿给的高,也不占用你太多时间。” 少年猛地抬起头,他衣衫破旧,眼睛瞪圆。 好像第一次见到,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漂亮,却又如此好心的人。 “对了,”江宴秋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同学。” 吵架的前半段他朦朦胧胧一直在睡午觉,就顺便替他出了头。 “谢轻言……我叫谢轻言。” 咣当。 江宴秋的纸笔掉了一地。 他的眼睛瞪得比谢轻言还大:“你叫什么?!” 谢轻言——是原著里原主替宋悠宁挡刀的时候,杀掉他的那个反派啊! .江宴秋神情恍惚。 论无意间替日后会杀掉自己的反派打抱不平是种怎样的体验。 谢轻言。 “鬼书生”谢轻言。 这人出生悲惨,受尽苦楚,幼时唯一的愿望便是拜入仙山,摆脱那些愚昧的凡人。 奈何,昆仑也并非他想象中的清静之地,修士也并非无欲无求的自在仙人。 因为幻阵中的不祥景象,他被同门排挤,遭师长嫌弃,很难说是这样的环境促成了他天性中的恶,还是他本就是生在黑暗之人。 遭所有人背叛后,谢轻言坠下山崖,几近惨死,也毁了容。 从地狱爬上来,他带上半副面具,发誓要报复所有人。 因为他露出的那张脸清秀俊逸,光看脸气质宛如文弱书生,最爱用的武器又是一支诡谲的判官笔,仙门人士都称其为“鬼书生”。 在他要对昆仑的一位剑修师兄下手时,病弱万人迷男主宋悠宁冲了出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他放过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师兄。谁知这朵奇葩师兄在这种场合也能雄竞,看不懂空气地对鬼书生大放厥词,让他有种就冲自己来。 然后鬼书生就冲他来了。 然后宋悠宁就替他挡刀了。 然后原主就替宋悠宁挡刀了。 堪称俄罗斯套娃,死得非常悲壮且没有道理,临死前还要被喂狗粮。 昆仑的人来了,男主和师兄互通心意了,只有原主倒霉的悲惨世界诞生了。 .“请问……我的名字是有何不妥吗?” 少年跟他年龄相仿,却因为营养不良比他矮了半个头,此刻怯怯地看着他,手还拉着他的衣角。 知道这位便是未来将会杀死自己的反派,江宴秋心情复杂。 他依然认为,是那样的环境造就了那样的谢轻言。 是恶催生出了恶。 如果他也曾被好好珍视,哪怕有一个人能在泥潭拉他一把。 或许都不会有鬼书生的存在,而是昆仑的天才,甚至第二个韩少卿。 江宴秋收敛表情,回拉住谢轻言的手:“没什么,待会儿一起去我宿舍吧。” 他转过身。那只手紧紧抓着他。 因此没看见谢轻言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 那是一个嘴角裂开到极致,开心到有些惊悚的笑容。 你抓住我了。 那我也抓住你了。 那你绝对不能,再甩开我了。 .藏书阁风波后,众人做作业的据点改为了江宴秋的宿舍。 江宴秋咬着笔杆子,苦苦思索。 问:请阐述你对“大道”、“天道”、“人道”的理解。 今有一剑修,赶去阜阳除魔,已知灵力充足的情况下可日行二百里,灵力没消耗一成速度减慢两成半,途中有一沼泽耗费灵力更甚五倍,该剑修需几日才能到达? 简述“若水清心丹”中“紫硼”、“蝉蜕”两味药材相生相克的属性。 江宴秋眼神渐渐迷茫。 ——这不就是数学、化学和议论文吗摔! 修真者为什么要学这些啊! 谢轻言抬眸,看他表情凄惨,不禁凑过去看他的纸张:“有哪里不明白?我帮你看看。” 乌乌,学霸,你真好。 谢轻言轻声道:“假设这名剑修全盛状态的灵力为……” 他温声细语,讲课深入浅出,江宴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好聪明啊谢轻言!脑子怎么这么会长!” 有一说一,曾经注定会碾碎蝼蚁般杀了他的大反派,现在神情专注地给他辅导功课。 有点神奇。 谢轻言微微红了脸,忙道:“哪里,这些都是小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天天给你讲。” 楚晚晴:“……你就宠他叭!” 江宴秋趁机道:“谢轻言,真的,你别听那些人瞎说,你特别好,我们都特别喜欢你。你看,你这么聪明,还帮了我,这种帮助他人,友爱同门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比当反派爽多了! 幼年期反派就是要趁小洗脑,洗成正直又善良的好青年! 谢轻言微微敛目。 “……嗯。” 落日余晖。 江宴秋动了一下午脑子,吃了甜食后止不住地犯困,头枕在胳膊上没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楚晚晴他们此刻都不在。 谢轻言不知为何,放缓了呼吸,静静看着他。 面前之人因为手臂压着面颊,总是有些苍白的面色红润了一些。 那双眼睛睁着时,总是眉目含笑,稠艳浓丽,仿若多情。 他想起年幼时透过大户人家的高墙,望见的插在名贵花瓶里的花。顾盼生姿地摇曳,矜持地散发着勾人的香气。 那么矜贵,那么触不可及。 然而此时闭上双眼,却流露出几分易折的脆弱来。 那么柔弱,那么美丽,也那么…… 触手可及。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说不上是想为他披上外袍,还是对着那段雪白修长的颈子,想要采撷那束名贵的花。 “宴秋……啊,怎么睡着了。”楚晚晴走进屋内,看到江宴秋趴着睡着了,立马脚步放轻,对谢轻言比着口型:“我们出去,让他好好睡吧。” 谢轻言目光低垂:“嗯。” 他收敛起所有表情,再抬头时,露出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容:“走吧。” ——那些人说的其实不错。 他的确是个内心阴暗的怪物。 但既然这个人不喜欢。 那他会藏得比谁都好。! 第19章 昆仑宗内,奇峰三百座,依山傍泽,无处不是仙人妙法建成的洞府道场。 云销雨霁,彩云仙霭,江宴秋抱着一只比他人还高的云豹,艰难地在山峰间的索道前行。 云豹是一种很通人性的妖兽,脸蛋圆圆,长相似猫又似豹,通身雪白,毛长到蜷曲,眼珠子宛如最上乘的冰琉璃,蓝汪汪能沁出水。 它四只成年人手掌大小的厚厚肉垫紧紧搭在江宴秋身上,毛茸茸的大尾巴绕着他的腰围了一圈,尾巴尖尖在空中俏皮地晃来晃去,时不时想凑上去舔舔眼前这个人类。 江宴秋拖着它的屁股,把豹往上颠了颠:“不许舔啊,你早上才吃的生肉。话说,你比人还重,还要我抱着你走,像话吗?” 豹豹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四肢并用地把人缠得更紧,生气地把毛茸茸的豹头埋进江宴秋单薄的胸膛。 每天灵兽阁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弟子,哪个不想撸豹!豹都不给他们撸!竟然还敢嫌弃豹! 江宴秋受灵兽阁的一个师姐所托,帮忙照顾自家豹豹,她要出宗门接个任务,好几天才能回来,又担心豹豹一个人在家会关抑郁,这才找上江宴秋。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只是江宴秋有一次因为其他事情来灵兽阁找她,竟然被高冷傲娇的豹豹一眼相中,当即从十米高的豹爬架上跳下来,朝这个陌生人又舔又蹭,还睁着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无辜地敞开肚皮任撸。 师姐大为震撼。 她养豹都两年了!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于是江宴秋当仁不让,成了云豹的暂任铲屎官,酬劳是师姐可以在灵兽阁下一批出生的小豹豹中给他留一只。 成年云豹一只便价值百颗灵珠。 江宴秋: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3_ヽ)_不过…… 他低头,无语地看着腰比他还粗的豹。 要是将来也会长到这么大,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芳树掩映,幽静小道上,日光遮挡在茂密的枝叶之上,江宴秋累得腰疼,准备抱着豹豹坐下歇会儿。 却不曾想在此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黑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一袭青衫,未配腰饰,只有一把宽阔古朴的重剑。 竟然是楚师兄。 温润如玉的青年眉眼间有些许落寞,修长的食指间拈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怔怔出神。 想到楚辞先前对他多有维护,江宴秋想了想,问道:“楚师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楚辞微微一愣,见到是他,表情柔和了些:“原来是你。” “近来在宗门还适应吗?那些人没再找你的麻烦了吧?” 真是温柔体贴暖心男二啊。 师兄,我支持你上位! “嗯,”江宴秋闭口不提跟宣平他们的事,“倒是师兄你,看着怎么有些失魂落魄,是出了什么事吗?” 楚辞看上去有些迷茫:“我……我有一位友人,他心悦一人许久。那人是世间少有,天山雪莲般的人物,往日里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可我那友人,与他之间,也只是极普通的同门关系……两人之间,似乎没什么可能。” 江宴秋:…… 你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JPG楚辞反应过来自己恍惚间跟小师弟说了什么,不禁失笑:“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也很正常。” 江宴秋:“……” 不,我大概比你还懂(:3_ヽ)_他本来想给楚师兄打打鸡血,但瞥见总是挂着温雅和煦的笑容的剑修那黯然的侧脸,忽然想起原著中,楚辞的结局也是这样黯然。 失去修为,落魄离开昆仑,云游凡间。 ——直到最后,男主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江宴秋想了想,道:“师兄,你那位友人,是认为自己的道更重要,还是与心悦之人执手更重要?” 楚辞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不禁楞了楞。 “如果真的那么喜欢那个人,不妨试试勇敢勇敢表白心意,反正最差的结果不也就是没有结果吗?可如果不说出来,那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如果他认为自己的道更重要,那就不要任由执念成了妄念。再无私的人,面对心仪之人也是有私心的,说是不求回报,不问结果,可到头来难免心生遗憾,甚至产生心魔。” 原著中,楚辞就是因为得知了男主遇险的消息,又中了幻境,以为男主对自己深恶痛绝,悲痛之下被人钻了空子。 江宴秋是真心希望楚辞有个好结局。 无论是上位成功,还是想开看开专心搞事业,都至少不要落到前世那个境地。 楚辞是很喜欢剑的。 他的重剑,到哪里都珍惜地背着,每日都细细打磨擦拭一遍剑身。 如果以后再也不能用剑,那真的太可惜了。 楚辞若有所思。 云豹见眼前这个人类的注意完全不在自己身上,生气地伸出豹爪挠了挠。 身背重剑的剑修笑着叹了口气:“师弟你啊……不错,是我钻牛角尖了。”他难得露出略带一丝调侃的神情:“想不到师弟小小年纪,对情爱一事竟有如此深刻的领悟,想必长大了定是位风流人物。” 江宴秋:? 他好像是第二次被评价“年纪轻轻便如此风流”了吧?! 你们昆仑剑修都这么回事,韩少卿就算了,怎么楚辞你也这样! 楚辞豁然开朗,朝他潇洒挥手:“我还有些事,这次多谢师弟了,改日给你回礼。” 完了。有点担心。 楚师兄不会准备直接A上去跟男主告白吧。 江宴秋心虚地抱住豹豹。 希望楚师兄到时候万一被男主发好人卡了别痛哭流涕才好(:3_ヽ)_. 无人发现,阴森暗处的密林掩映间,正藏着两道熟悉又猥琐的身影。 直到江宴秋走远,其中一人才慢吞吞站直起身:“想不到,他竟然跟楚辞认识。” 另一人瘦得如同麻杆,一脸肾虚,正是惦记江宴秋许久又被当众拂了面子的范轶,问道:“那咱们还按计划来吗?” “来,怎么不来。”身旁那人阴冷地嗤笑一声。 俨然是当日带头霸凌谢轻言的世家子弟,程光。 他并非五大世家中的人,家族远远谈不上渊源,只是几十年前好运发了财,家里送了无数灵珠宝药才把这根独苗少爷抬进仙山。 除了欺男霸女,四处讨嫌,程少爷人生在世并无其他用处,跟范轶烂得歪打正着,恨不得立即结为异姓兄弟。 范轶是真馋江宴秋身子,程公子却是作威作福的二世祖当惯了,竟然有人敢如此不给他面子,非要给人点颜色看看。 范轶略带可惜地叹口气:“如此极品的美人,竟然要叫那山野村夫拨得头筹,真是暴殄天物啊。” 程光并不好男色,只是单纯地想折辱江宴秋,狞笑道:“范兄,叫粗俗暴力的村夫得了他的第一次,日后必然柔顺无比,对你服服帖帖。说不定对比之下,他知晓了范兄是何等伟岸威雄,还会食髓知味呢。” 范轶眼珠子一转,是这个道理啊,不禁露出猥琐的笑容:“也是。” “江公子,替人出头,就要承担后果,这可由不得你了啊。”! 第20章 “我们这都入门两个月了,说好的秘境历练呢,说好的下山宗门大比呢,说好的仙门盛会呢!怎么天天不是上课就是修炼,不是修炼就是上课!这日子也太难熬了吧!” 楚晚晴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 江成涛皱眉道:“修仙之人,若前期不打好基础,提升修为,去了秘境也是白去。” 楚晚晴转过头不想看他,翻了个白眼:“成涛兄,你当谁都是你,除了吃喝睡觉就是修炼啊。” 这俩人着实一对欢喜冤家,哪天要是不拌嘴,江宴秋还要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宴秋探了探自己的灵府,估摸着以现在的进度,再有个一年半载应该就能凝元了。 作为底层的炼气期,放在凡间说不定还能呼风唤雨的,混个王公贵族供养的隐世高人当当。但在天才如云,出门撞个飞行法器都能遇上天才的昆仑来说,那就不够看了。 虽然《病弱万人迷》没有完结,但从后续剧情来看,隐约已有山雨欲来、将逢乱世之感。 修为还是能提高一点就是一点。 江宴秋难得附和老对头江成涛:“确实,晚晴你晚上也少熬点夜看话本叭。” 楚晚晴委委屈屈:“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江成涛有了江宴秋的支持,瞬间有了底气:“明日卯时,我盯着你起来练剑。” 楚晚晴炸了:“你有什么毛病吧江成涛!这么早起来是人吗!” 云豹歪着头看他们插科打诨,抬起两只前爪,厚厚的肉垫扒拉在江宴秋肩上蹭来蹭去,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江宴秋没忍住,把豹豹摊平,狠狠埋进肚子里一吸。 好软的大猫猫! 豹豹尾巴乱甩,整只豹被吸成了一张薄薄的豹饼。 谢轻言不动声色地微笑道:“这是哪里来的灵宠,还怪亲人的。” 江宴秋吸得头也不抬:“唔……师姐放我这里寄养的,到时候还要还给人家。” 说来还挺奇怪,他前世也没什么招小动物喜欢的体质啊。不光豹豹天天缠着他要虎摸,那天灵兽阁其他小动物似乎也有些躁动。 “原来如此,”谢轻言笑道:“这种灵宠最爱掉毛,身上还常有藏在毛发里的小虫子,宴秋身体向来不好,你最好还是注意一些,别被它传染了。” 豹豹耳朵动了动,朝谢轻言龇了龇牙。 虽然豹听不懂人话,但它潜意识就是感觉这个看着文弱书生一样的人类在说他坏话。 真是坏人喵。 这段时间跟江宴秋他们呆在一起,不用担心下学后被人堵在山脚下打骂,不用熬夜赶作业替人做杂活儿,时常加餐加补药丹丸,谢轻言的气色比以前明显好了许多。 他胳膊上贴了一层薄薄的肌肉,个子猛窜,原先还比江宴秋矮上半个头,现在已经快赶上他了。 倒初见几分日后名震修真界的鬼书生的风采。 江宴秋拍拍豹屁股:“好了,我还有正事呢,你自己去玩毛线团。” 豹豹撒娇不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狠狠朝那个挑拨离间的讨厌人类哈了哈气,悻悻踩着猫步走了。 .一大早,问道峰的道场上挤满了乌央央的新弟子。 今天是《灵草通识》课。 因为课程比较特殊,担任教习的是百草峰的冯真人。 众所周知,百草峰的弟子作为昆仑一道特殊的风景线,日常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干活儿方便天天短衫长裤,男弟子恨不得跟着女弟子们一起盘头发,被喻为最不像修真者的修真者。 冯真人也是一位奇人,答应来带课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群年轻可爱的劳动力。 通常来说,冯真人最近缺什么灵草了、有什么活儿没干完了,大家就上什么课…… 冯真人:“今天的课程,是教大家如何采摘成熟的见青草。” 大家纷纷露出“看吧果然如此”“我就知道”等高深莫测的表情。 冯真人咳嗽两声:“咳,虽然是教学,但这次正好也是一次随堂测验。见青草采摘方式特殊,需两人一组,同时施加灵力,待会儿我会向各位同学演示。根据采摘见青草的数量,第一名的一组同学将会奖励两枚凝元丹,第二名奖励两枚生机丹。” 此话一出,同学们瞬间精神了。 那可是珍贵的凝元丹! 对于很多刚刚炼气的平民弟子来说,想要攒钱买一颗凝元丹,怕是要不吃不喝攒上一整年。 大家看冯真人的目光都友善了很多,纷纷摩拳擦掌:“包在我们身上吧真人!” “冯真人,非是新入门的弟子也可参加吗?” 一道冷淡如山间初雪的声音询问。 说话之人如同他的声音一般,神情冷淡,如高不可攀的天上悬月,身形仿佛笼着一层淡淡光华,清冷皎洁。 人群静默三秒后,瞬间如同炸开了锅:“啊啊啊啊是宋师兄!” “在哪在哪,我去,他怎么会来?宋师兄不是已经凝元了吗?” “呜呜呜我不管,我今日就算课不上了也要挤上前跟宋师兄说句话!” 江宴秋:!∑(?Д?ノ)ノ。 震惊! 宋师兄?这不是男主宋悠宁吗?! 与男主的第一次见面! 炮灰攻甚至有点小紧张! 如果说韩少卿在女弟子中人气颇高,那宋悠宁则是不折不扣的男修杀手,众多师兄师弟心中的万人迷白月光。 冯木春:“可以倒是可以,反正见青草来不及摘了我正好缺人——咳,不是,我记得你不是已经凝元了,还要凝元丹何用?” 宋悠宁淡声道:“晚辈需要的并非凝元丹,而是第二名的生机丹。即使获胜,也会将凝元丹让给第二名的师弟师妹。” 他身体有些先天的不足之症,在昆仑宗并不是秘密。 江宴秋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男主。 不愧是吸引了修仙界众多大佬抢夺的人物,宋悠宁长相身段都极为出挑,不光美,还有种高岭之花、不容亵渎的气质,格外吸引人。 此时他身边就围了一群大献殷情之人,有原先认识的同门,也有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对其一见钟情的新入门愣头青。 “放心吧悠宁,有我在,定能助你拿到第一。” “不就是生机丹吗,爷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有多少!” “大言不惭,少让你那浑身铜臭味儿熏着宋师弟。” 宋悠宁微微皱眉,隐忍着没有发作:“够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诸位散了吧。” 美人薄怒,周围人顿时大气不敢出,期期艾艾地只盼得美人青眼。 江宴秋咂舌。 万人迷男主,不愧是你! 江宴秋邻座一个性格跳脱的同学用扇子戳戳他的肩膀:“那便是远近闻名的宋师兄,真是不闻不如一见啊。据说宋师兄之姿容,放在整个修真界都数一数二,前些日子还有个掌门之子特地来追求,被宋师兄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今日一见,方知果真名不虚传啊。” “确实。”江宴秋赞同。 毕竟谁不喜欢欣赏大美人呢。 要是自己不是未来将会替大美人挡刀的炮灰攻,他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那位同门上下打量他,警戒道:“江兄,不会你也喜欢宋师兄吧。” 江宴秋:“……” 他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考验他演技的时候到了! 他垂眸,伤感望天,面露苦涩:“……宋师兄之姿,何人不为之心折。但这样的人物,哪里是我配拥有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师兄,也不奢求与他执手,只想远远地看着他,默默地守护着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翻译成人话就是,我要做一个清静无为的舔狗(:3_ヽ)_同学大为震撼,果然被他的情圣精神感动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江兄,看着风流洒脱,竟也是位痴情之人啊!” 只要你不觊觎宋师兄,那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宋悠宁眼神淡淡地瞥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到了分组时刻,追求者们为了跟宋悠宁一组的名额,简直要打进演武场。 这个说自己保证不会累到宋师兄分毫,那个说他能为宋悠宁拼命,吵得不可开交,就连冯真人都大为震撼。 宋悠宁隐忍着火气捏了捏额角,随手一指:“就是他了,我跟他一组。” 江宴秋:“……” 众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照向他,隐有利刃出鞘之声。 江宴秋:“……哈哈,不会是我吧哈哈?” 宋悠宁淡声道:“正是,请多指教了,师弟。”! 第21章 同门的目光,如狼似虎。 江宴秋干笑两声:“哈哈,真的假的,我与宋师兄素不相识,他怎么会选中我呢。” 宋悠宁:“千真万确。” 江宴秋还想挣扎:“我只有炼气期的修为,身体素质也很是一般,恐怕要拖师兄的后腿。” 宋悠宁:“无妨,交给我便可。” 如狼似虎的眼神更穷凶极恶了。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凭什么能得宋悠宁青眼?! 江宴秋:……我也想知道(:3_ヽ)_。 不应该啊!原主都那么舔了,就差为男主上刀山下火海,也没见宋悠宁对他有什么特殊啊! “可恶的小白脸,他给宋师兄灌了什么迷魂汤!” “身板这么单薄,遇上事了怎么给悠宁遮风挡雨!” “哎……你们别说……这是今年新入门的小师弟吗……看着还挺可爱的……” 偶尔也有这种单纯的颜狗。 反对无效,江宴秋无情地被编入了男主的队伍。 .月上中天。 见青草长在后山的一片密林之中,与某种高大的乔木伴生,是多种珍贵丹药的辅助材料,采摘方式也非常特殊,需要两个人相对而坐,在夜晚之时同时向其根部输送灵力,才能将其完好无损地采摘下来。 明月清辉,月华轻柔洒向大地,数只萤火虫在低矮的灌木间飞舞,照得后山这处还算明亮。 江宴秋看着走在前头的宋师兄的背影。 有一说一,这个地点和氛围,还挺适合月下幽会的。 前提不是他和男主啊! 大漏特漏! 不远处,身穿玄衣的弟子大打出手:“喂!这是我先看见的!” 白衣男子跟同伴一边相对而坐输出灵力一边不屑道:“怎么,见青草还写了你名字啊?你叫它一声你看它应吗?” “啊啊怎么回事!你怎么摘一半跑了!” “有蛇!有蛇在咬我屁股!” 原本幽静的后山,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好吧,也不是很适合月下幽会了呢(:3_ヽ)_“开始吧。”宋悠宁转身坐下,丝毫不顾及泥土弄脏他白衣胜雪的袍角。 “遵命师兄。” 宋悠宁微微敛目,长睫遮住淡淡的目光,一缕鬓发遮住侧脸,仿佛比月光还要皎洁三分。 江宴秋控制灵力倒不是问题,只是体能实在太弱,长时间悬空着手便酸软得颤抖。 每当这时,宋悠宁便会抬眸淡淡地看他一眼,眼神默默传达“怎会如此虚弱”的谴责。 江宴秋:“……” 到底谁病弱啊喂!师兄你给我尊重一下自己的人设好么!胳膊举了一个时辰都不带累的是吗! 江宴秋没忍住问道:“师兄,为什么要跟我这个炼气期的小弟子组队呢?找其他人岂不是更轻松。” 宋悠宁冷声道:“一群烦人的苍蝇,要不是规定要求,我宁愿自己一个人。” 江宴秋:懂了,我不算人的意思(:3_ヽ)_不过他们两人配合确实默契,采到的见青草数量一骑绝尘。 宋悠宁十分要强,江宴秋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舍命陪君子,苦着脸跟他一起被虫子咬。直到其他弟子都陆陆续续回去了,他们才准备收工。 江宴秋扶着树干站起身,感觉腿脚胳膊酸软得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反观宋悠宁,脸不红心不跳,手都没抖一下。 江宴秋暗自磨牙:教练,这不公平!他回去就加练! ……不,等一下! 男主你怎么吐血了男主! 在江宴秋惊恐的目光中,宋悠宁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脸色惨白。 “你怎么了师兄!” 宋悠宁摆摆手:“无碍,旧疾发作而已。” 江宴秋:……男主你清醒一点啊你看看你脚下那一大摊血! 宋悠宁脚步虚浮地晃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上。 江宴秋连忙上前扶着他,宋悠宁顺势靠在他肩上。他神色似乎有些纠结,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把我的外衣解开,手掌贴在我的胸口,然后输送灵力。” 江宴秋:“……” 他扶开宋悠宁站起身,仿佛没听见般,神色焦急又坚定:“你放心,师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师兄师姐他们还没走远,我这就去叫人!” 开玩笑,这么暧昧的动作,原作者你真会玩啊!怪不得要给男主安这个设定呢!每次大美人一病损就跟男配们贴贴是吧! 按照剧情的套路,他们如此衣衫不整有碍观瞻惹人遐思的画面,一定会被某个路过的股票看到!然后大为吃醋!然后对方勃然大怒怒然大勃又不敢冲宋悠宁发火什么但可以借机对他这个无辜的炮灰攻大打出手! 他才不要卷入修罗场! 然而还没走出一步路,他的手腕就被宋悠宁攥住,对方语气很冷:“你要去干什么?” 江宴秋大义凛然:“当然是去叫人!师兄,我江宴秋岂是那种趁人之危之徒!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趁机占你便宜的!” 他坚定地抽出手。 ……没抽动。 江宴秋:“……” 卧槽病弱万人迷手劲这么大科学吗!男主你的手是铁打的吗! 宋悠宁面色极冷地威胁:“你要是敢去叫人,就给我等着!” 他江宴秋是那种会向恶势力屈服的人吗? 他是的。 江宴秋乖乖坐回来,因为宋师兄答应把自己原先得到但没用上的凝元丹也给他。 曾经在凡间穷困潦倒的经历让他无法拒绝任何一颗可爱的小丹药(:3_ヽ)_他做足了心理建设,手掌隔着里衣贴上宋悠宁的胸膛。 令人意外,男主穿着外衣时看着瘦削,没想到并不是形销骨立的白斩鸡,骨骼之上覆着一层不算厚实的胸肌。 按照宋悠宁的指导,他运转灵力,温和似雨的灵力滋润着宋悠宁先天不足的肺腑和丹田,渐渐,血止住了,男主的脸色也有了血色。 宋悠宁轻笑。 他本就绝色,这一笑如春水波澜,能将人魂都勾去。 “偶尔看你上课总是犯困打盹,灵力运转倒相当不错。” 江宴秋有些疑惑:“师兄怎么知道我上课犯困?” 宋悠宁:“……” 他沉默几秒,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过凝元丹而已,你是庐陵江氏的人,怎么会缺钱?” 江宴秋摸摸下巴:“我的钱么,都是兄长给我的,并非靠我自己挣得。他现在愿意给我,是因为喜爱我,可旁人的喜爱,又岂是能由自己做主的?哪天他不喜欢我了,看我不顺眼了,赐予我的一切他全都能收回去,重新让我一无所有。人啊,永远只能靠自己,自己能挣到,就不要担心别人靠不住。” 宋悠宁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内襟,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外衣:“不错,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一厢情愿地拥上来,连皮囊外表的诱惑力都抵挡不了,口口声声要为我付出一切之人。” 他声音极冷:“世间情爱,简直庸俗可笑。” 江宴秋:“……” 作为提前知道你要谈上数段刻骨铭心轰轰烈烈恋爱的炮灰攻,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宋悠宁:“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江宴秋十分感动并拒绝了他。 孤男寡男深夜后山幽会就算了,再被人撞上宋师兄送他回寝室,那真的是不嫌命长啊! 跟宋悠宁告辞后,江宴秋乘着月色,独自从后山回竹香苑。 万籁俱寂,只有清风明月与蝉鸣。 江宴秋转着储物袋的绳子,心情还不错。 上辈子经常要加班加到这个点,走出总部大门,他抬头望着月色,却也并不十分急着回家。 家里并没有人在等着他,这偌大城市,也并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 这个点回去,谢轻言楚晚晴他们估计会挤在他的寝室,吵吵嚷嚷地斗嘴玩牌补作业,顺便念叨几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要不待会儿绕去小厨房,给他们带点夜宵? 他胡思乱想着。 枝繁叶茂的高大乔木微微晃动,树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响。 江宴秋站定。 依旧只有淡淡的月光掩映漆黑的树从轮廓,无风无动。 “是哪位阁下,深更半夜地特地在此处蹲守我?真是叫人感动啊。” 他面色轻松,语气却是冷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树影背后,那片漆黑人影。! 第$1章月朗星稀。 除了他自己轻柔缓慢的呼吸声,四下一片寂静。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不动声色,手已经按在了凤鸣的剑柄上。 下一秒,一张青黑紫红,仿佛死尸一般浮肿的狰狞面孔猛然窜出,近得几乎贴上他的脸! “——呜哇呜哇哇哇!” 江宴秋瞳孔骤缩,心脏吓得停跳一秒。 然后身形如电,猛然拔出凤鸣,朝那人的面门狠狠一击! 叮! ——不对! 因为出剑的反作用力,江宴秋后退几步,神色无比凝重。 怎么回事。 剑下的触感无比坚硬,好似砍中的不是人类柔软的皮肤,而是某种坚硬的岩石。 ——可那人周身没有任何灵力流转,分明是个凡人! 那是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彪形大汉,穿着朴素的布衣短衫,布鞋上甚至还沾着泥土,似乎只是个田间随处可见的寻常农户。 可他肌肉隆起暴涨,几乎要将衣服撑破,皮肤呈现出可怖的青黑色,浮肿的脸更是紫红,暴起的青筋里流淌着不祥的黑色血液。 他张嘴发出狂乱的咆哮怒吼,过长的黑黄牙齿刺出嘴角,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江宴秋,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好似站在面前的是什么绝顶美味。 江宴秋心中惊疑不定。 昆仑宗内怎会有凡人擅闯? 况且……这还是人类吗? 那村夫仿佛不通人言,面对江宴秋的惊疑与质问充耳不闻,仿佛缺乏理智的野兽,某处的布料却以一个不正常的诡异弧度隆起,眼里闪着贪婪而又垂涎的光,咧开的口角兴奋得不住流涎。 江宴秋眼神冰冷。 到底是谁,竟然大费周章地为他备下了这么一份“大礼”?! 考虑到对方极有可能是被控制的普通凡人,江宴秋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直接下杀手——事实上,那村夫力大无穷,皮肤又坚硬如铁,要想立时制服,也没那么容易。 好在对方穷有这么大一幅身体架子,半点武功灵力也没有,行动也不甚灵活,轻轻一绊,自己就先摔成一团。 不多时,将那怪物击退到跌坐在草丛上,江宴秋正准备一剑柄敲晕他,却突然手脚发麻,一下子半跪在地上,手中的凤鸣骤然之下也掉落在地。 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全身的力气,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额头冷汗直冒,四肢百骸却像涌起一团无名火,直往天灵盖上窜。 他想要掐诀,手却抖得厉害,一点灵力都用不出来。 江宴秋死死咬着后牙槽,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口中瞬间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 “果然是那时候……!” 他此刻终于想通,早前在后山时,一向跟他不对付的程光和范轶,为何突然转了性一般笑嘻嘻地凑过来说话! 江宴秋懒得搭理,他俩却好像看不懂眼色,狗皮膏药般缠着他不依不饶。 范轶嘴里不知嚼的什么丹药,一股子鱼腥味儿,趁江宴秋转身的功夫,突然凑道他跟前,吐出几口白烟。 距离太近,江宴秋还没来得及屏气,就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 ——然后一拳揍上范轶的脸,把对方揍得一只眼睛乌青。 江宴秋猜到他们肯定是心里有鬼,不坏好意。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视线模糊一片,被烧得眼前全是色彩浓郁红黑、形状扭曲的图块。 那怪物发出兴奋的“呵哧”声,手脚并用地向他爬来,江宴秋几乎能够闻到他口中的腐臭味。 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血液顺着伤口滴落在草丛上也毫无所觉。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储物袋中掏出一颗丹药,狠狠按进已经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中! 咕咚。 随着反射性的吞咽,那丹药顺着村夫的食道滑进去。 江宴秋的冷汗也顺着额角下滑。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那村夫像是被关掉按钮的机器,缓慢挺住了动作。 有作用! 江宴秋狠狠松了口气。 范轶朝他吹那口烟时,他就本能地察觉了不对。 虽然不知道他们想搞什么花样,江宴秋还是谨慎地留了后手。 ——他在他们衣服上留了些寻踪香的粉末。 这种粉末跟刚刚他给怪物灌下去的药丸是相辅相佐的,吃下药丸后,便能感应到身具寻踪香之人的大概位置。 这丹药他本来是准备自己吃的。 因为不放心范轶他们,他准备有空了暗中去盯盯梢,看看他们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在这种时候扭转局势,发挥了大作用! 怪物转动着自己僵硬的脖子。 似乎目标出现了不止一个,他已然停止运转的大脑有些疑惑。 .这时候……只能赌了。 赌那一分之一的概率。 江宴秋手脚无力,眼前发黑,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候考验的是双方的耐性。 不知过了多久。 怪物在江宴秋紧绷的视线中,缓缓转了转脖子。 仿佛没看见江宴秋这么个大活人般,拖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了密林中。 ——赌对了! 江宴秋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猜得没错。 范轶他们是直接嚼的丹药!比起只闻了一口烟的他,浓度必定大上许多! 加上有了寻踪香,若真是因为白日里那口烟让他被怪物锁定,那怪物必然有一定的季率放弃他,转而去寻找程光他们! 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渐远,江宴秋长长地舒了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骤然松懈。 汗水早已把他的衣服打得半湿。 然而,范轶他们还不知埋伏在何处。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他拄着凤鸣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在后山艰难前行。 .夜色漆黑,四下只有蝉虫的嗡鸣。 手脚无力,视线模糊,又黑得看不见路。 有好几次,江宴秋都被石头树根绊倒,狠狠摔在地上。不一会儿,衣服上已全是尘土。 他咬着牙,一次次爬起来。 ——要躺也不是这时候躺! 然而在后山彻底迷失方向,他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只忽然觉得前方一片淡淡明光,两旁不再是能划破他脚踝衣袍的杂草,而是错落有致,十分名贵的安神用的灵草灵植。 奇怪,他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艰难地转了两下。 ……怎么回事?下雪了? ——并非是在下雪。 而是这处山峰,处处被冷冽的积雪冰霜覆盖。 陡然一亮,他眼前出现了一口寒潭,倒映着一汪月色,水面波纹微微荡漾,在月下莹莹地闪着微光。 江宴秋眼前一亮。 他热得嗓子冒烟,毫无所觉地扒掉了自己的外袍,只剩一层里衣,一头扎进了寒潭中。 令人舒适的寒气和水波将他包裹,仿佛回到母体一般令人安心。 江宴秋把自己蜷缩起来,眉头舒展。 水面突然溅期巨大的水花。 江宴秋迷茫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他被人掐着脖子,狠狠按在池边。 “你是谁?” .那是个极好看的男人。 五官仿佛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眉眼和侧脸凌厉地勾勒出一道冷漠威严的弧度。 但最令人心惊的,还是他的气质。 仿若雪山之巅的利刃寒霜。 那是久居上位者,仿自天生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祗,只是如同看待蝼蚁般看了你一眼,也叫人恨不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被那浩荡森严的威压压得抬不起头。 不敢直视,甚至会叫人忽略他的长相。 江宴秋费力地向他看去。 那本该俊美无俦、淡漠禁欲的面庞,不知为何微微扭曲,隐有邪气。 但这份邪气感却丝毫无损他的俊美,反而透出一股恣意的张狂。 此刻,白如玉石硬似钢铁般的手臂死死掐住了江宴秋的脖子,江宴秋后背抵着寒潭边缘光滑的卵石,氧气渐渐被挤出肺部,眼前发黑,求生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有话好说!你先放开我……” 无论他如何用力抓挠,都无法撼动对方的手臂半分。江宴秋努力睁大双眼,濒死与寒冷的刺激下,他终于恢复了几丝理智。 ……这是哪里?后山的禁地? 可是这边不是有禁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吗?! “我、我是昆仑宗弟子,你先放开我,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腰牌!”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对方,俊美不似凡人的男人手臂微松,江宴秋掉进寒潭,呛了一嗓子冷水。 他激烈地咳嗽着,却不敢耽搁,生怕被大佬心情一个不好,捏西瓜一样捏死,强忍着呛水的与难受,准备去岸上散乱成一团的外袍里找自己的腰牌。 却没想到,他刚背对着大佬往岸上爬,就在一股大力之下,“哗”地一下沉入水底。 江宴秋:? 你他妈是狗吧?! “——咳咳咳咳!”他剧烈咳嗽,缺氧加呛水的双重痛苦,刺激得他泪流满面。 带着泪的模糊视线中,一张脸凑了上来。 即使近到鼻尖差点相对的距离看过去,那人的脸也没有丝毫瑕疵。长睫上沾着露水,鼻梁挺拔,薄唇紧抿。 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没有理智,而是某种兽类般,冷漠又残忍。 那是盯着猎物的眼神。 江宴秋的双瞳中倒映着对方继续凑近的身影。 瞳孔微微放大。 那几乎不能称作一个吻。 只是面对猎物蛮横的撕咬,重重地舔舐过渗出的血珠,尖牙恶意地刺进伤口中。 江宴秋疼得“嘶”了一声。 ……草,还真是属狗的!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钳制,猛地推开了对方。 未来得及咽下的一缕血液,顺着对方的唇角蜿蜒流下。 在这月色之下,竟透出几分颓靡邪魅的非人感。 力气大得能把他骨头捏碎的男人,竟也仍由他一把推开,一动不动地站在池水中,湿漉漉披散着的乌发挡住了表情。 江宴秋:“……”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江宴秋才不管对方是不是突然良心发作,他铆足了劲儿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因为卵石太过光滑还差点脚底一滑摔下去。 顾不上脚踝的疼痛,江宴秋死死咬着唇,还差一点就能爬到岸上! “——哗!” 巨大的水声四溅。 第一次被拉下去时,江宴秋简直气得想骂爹。 有完没完啊!你是水鬼吗你! 被迫沉入池底,圆月在水面之上晃荡成碎溅的金光,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他的视线被挡住了。 那人的瞳孔……变成了金色。 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寂静的水面下,金色的瞳孔妖异得不似人类。 这次舔他的血倒是慢了很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好像饥饿多年的乞人,头一回尝到顶级大厨烹制的珍馐,无比珍惜。 江宴秋:“……”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反抗似乎是徒劳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没被范轶他们害死,竟然要因为缺氧这种可笑的理由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手里时,对方终于放开了他。 久违且珍贵的空气。 江宴秋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又因为呛到止不住地咳嗽,难以抑制地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对方半蹲下来。 在江宴秋惊恐的目光中,抓住他受伤的那只手,半眯着金色的瞳孔,继续吸食他先前破损的虎口处溢出的血珠。 由于之前在密林里摸爬滚打,江宴秋身上满是泥土灰尘。 对方却毫不在意。 ……这是饿了多少年了,还真是一点不挑啊…… 虽然伤口又疼又痒,但识时务者为俊杰。 喝点就喝点吧,江宴秋一动也不敢动。 可惜,伤口本来就不大,已经渐渐开始愈合了。 对方不死心地用尖牙戳弄,也挤不出更多的血珠。 他的眼神很失望,松开手,直勾勾地盯着江宴秋。 那涌动着的令人渴望的香气,几乎浓烈得要透过雪白的脖颈溢出。 他抬起手。 江宴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然而,男人闷哼了一声,似乎受了很重的一击。 江宴秋眼睛眯起一条缝,却看见对方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留下一个可怖的青色掌印。 ……是活活能把江宴秋拍死的力道。 江宴秋:! 瞳孔地震。 他唇角溢出鲜血——这次是他自己的了。 冷声道:“趁我没有反悔,快滚。” 啊?还有这种好事? 为了放跑他自残? 一话不说,江宴秋马不停蹄地逃上岸。 他身后。 男人“咚”地一声,直直倒了下去。 半天没有动静。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脚步越来越慢。 要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江宴秋脑海中天人交战,两道声音左右互搏。 “喂!你在想什么!不跑等死啊!” “可是擅自逃来人家的地盘避难耶,算半条命耶。” “万一又发起疯开始吃人怎么办?!” “为了把你放跑一掌把自己打得生死不知,又算半条命耶。” 脚步犹豫着停下。 身后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江宴秋咬咬牙。 转过身,大步回到池边!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脑子不清醒。 为了防止自己后悔,他费力地把男人扶到池边,咬牙用凤鸣在手腕上割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鲜血滴下。 他担心浪费,连忙把人嘴角扒开,把血滴进去。 他低声道:“也趁我没反悔,快喝。” .“宴秋,你好些了吗?” 江成涛推开门,谢轻言还带着今日上课的笔记。 楚晚晴絮絮叨叨:“真是的,你昨天晚上到底在后山呆到几点啊,怎么还染上风寒了。对了,冯真人说你跟宋师兄那组见青草采得最多,今日生病的缺勤就不给你记上了,凝元丹也给你留着,需要的时候随时去取。” 江宴秋痛苦地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 “怎么回事,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谢轻言皱着眉在他床边蹲下,想替他把把脉。 江宴秋怕他看见手腕上的伤口,连忙往被子里藏了藏:“咳,今天好多了,不用担心。” 却没注意谢轻言愣了愣,看着他缩回去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 天知道他昨天是怎么回来的(:3_ヽ)_给后山疑似吸血鬼的神秘男人喂了几口血后,他生怕那人又发疯,看他脸色恢复得差不多,就匆匆给伤口止了血,跌跌撞撞地爬回来了。 昨天三番五次地遇险又死里逃生,看到今天的太阳,江宴秋险些流下感动的泪水。 江宴秋眼神死:“就当被狗咬了。” 楚晚晴疑惑:“被狗咬了?后山哪儿来的狗?” “……恶犬,别问。” 好在楚晚晴也没太在意,兴冲冲地提起另一件事。 “对了,今天早上宋师兄还问起你了,看到你没来,他还挺惊讶的,问是不是昨天累到你了,要不要他过来看看。”楚晚晴一脸兴奋:“行啊你宴秋,宋师兄可受欢迎了,据说追他的师兄能饶问道峰一圈!你跟宋师兄昨晚发生了什么呐?他竟然还主动关心你耶!” 啊这。 江宴秋:“……没什么,可能师兄他人好吧。” 男主竟然会主动问起他?这不河狸啊,上辈子他姓什么宋悠宁估计都不清楚。 别说是请假,他就是病得快挂了男主都不会多问一句的。 难不成……是弱点被他看到了,男主心生杀意! 江宴秋悚然,坚定游离于修罗场之外的决心,对昨天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看到了美丽师兄单薄的里衣和精致的锁骨什么的,压根不存在不存在。 无论楚晚晴怎么眼睛发亮八卦地追问,他都只作不知道。 “切,我就是好奇嘛。”楚晚晴悻悻道,“虽然我是站韩师兄的,但是你不觉得宋师兄也不错吗!虽然你对韩师兄避之不及,他还一直锲而不舍地贴上来这一点很萌,但是宋师兄这种冷美人也好可啊!” “噗——”江宴秋一口将茶水喷出来,惊天动地地咳嗽。他如同看怪物一样惊悚地看着对面可爱的圆脸少女:“你在说什么!不会是说我跟师兄他们吧!” 楚晚晴拖着脸,笑得一脸荡漾:“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最近看了些新话本,感觉探索了一些未知的全新领域。” ……全新领域个毛线啊!修仙界不会还有什么BL话本吧! 刚才在一旁一直默默的谢轻言轻声道:“好了,你别编排宴秋了,看把他吓的。在我看来,韩师兄只是喜欢捉弄宴秋罢了,宋师兄应该也只是因为跟宴秋同一组做任务,出于礼貌关心了师弟两句吧。” 江宴秋点头附和,看吧,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叭! 楚晚晴一脸“磕CP的快乐你们男孩子懂什么”,十分不以为然,说道:“好啦,宴秋你专心养伤,笔记谢轻言都给你带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一股极其磅礴的灵力便浩荡扫来,屋外的竹叶纷纷被震落,凋零的竹叶瞬间铺了满地。 一道无比愤怒的女声响起:“竟敢伤我范氏族人,江宴秋在何处!给我滚出来!” 谢轻言瞬间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把江宴秋护在身后,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谁?”。 江宴秋把杯盖合上:“没事,应该是来找我的。” 谢轻言眉头紧皱,一向清淡的眉眼,神情竟有些阴郁:“来着不善,你明明病卧在床,这时候找你做什么?” 江宴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还能是谁? 笑死,看来昨天他猜得一点不错。 “没事,来找我寻仇的吧,我去跟她说。” 他起身走到屋外,之间半空中,一位裙袍华贵的女子御空而力,眉眼骄纵,神情愤怒:“就是你伤了我侄孙范轶,害得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江宴秋拱手一礼,问道:“前辈是范轶的长辈?替他来找我报仇?” “你!”那女子怒极:“竖子小儿,竟敢口出狂言!你可知道我是谁!” 楚晚晴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岭南范氏,范轶那色批的姑奶奶,藏姝峰峰主范云英,这老女人最护短了。”她有些担忧:“江氏现在在昆仑说的上话的前辈,要么在闭关要么在云游,宴秋,你要小心一点。” 竹香苑内,不少弟子都在偷偷摸摸地看热闹。 跟他有过口角的那些世家弟子都幸灾乐祸,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得罪了藏姝峰峰主,有江宴秋这小子好果子吃的。 自然,也有为他捏了把汗的,比如之前在藏书阁变相被江宴秋维护自尊的平民弟子,比如上课时坐在他左手边长相秀气的小姑娘。 她一脸担忧地看着不远处红裙摇曳的范云英,再看看仿佛不胜风寒的江宴秋,似乎推开门想出去。 却被邻屋的好友拉住,沉默地摇摇头。 好友对着口型,无声道:“你出这个头做什么?他们世家都是一伙儿的,我们这些普通人掺和进去,几条命都不够丢。你想想,我们为了来昆仑付出多少艰辛,犯不着为了这事惹怒一峰之主。” 她沉默着,垂下了推门的手。 那头,不知是不是凤凰血的缘故,江宴秋却不被玄光修士的威压压倒,泰然有礼道:“前辈,您要用修为和名号来压我这个晚辈,我难道还能指责您的不是不成?只是,竹香苑是新入门弟子的居所,昆仑的宗规里明确规定了,任何人不得擅闯,玄光以上修士,需掌门手谕方能进入。”他笑得一派纯良:“不知真人您,能不能将手谕给我们见识见识呢?” “——你!” 果然,被他说中了,范云英这是知道自家后辈屁股开花,来兴师问罪呢。 说实话,如果他是范云英,知道自家小辈做了这种蠢事,害人不成还把自己害得这么惨,估计第一个把范轶之流揍得爹妈不认识。 只能说,有什么样的老祖宗就有什么样的不肖子孙。 范云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被一个小辈顶撞得下不来台,气得咬紧牙根:“我那侄孙范轶被你陷害,屁股血流不止,现在人还昏迷不醒!你以为拿着那破宗规当令箭,我就拿你没办法吗!你要手谕,好,我现在就把掌门真人请来,看你有什么话可说!” .以炼气期之低的修为,就荣登掌门的太清峰,他估计是昆仑第一人叭。 江宴秋苦中作乐地想。 掌门真人日理万机,自然是不可能被范云英请去竹香苑的,那还像什么样子。 大殿之上,端坐着一名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修。 明明是问鼎修真界的昆仑的一宗之主,他却一身儒生打扮,和蔼有余,威严不足。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表象而已。 掌门李松儒年龄三百出头,已有化神初期的修为,放眼整个修真界都罕有敌手。 他修的道是儒仁之道,看着温和慈祥,通身磅礴的灵力却不是吃素的。 掌门叹了口气:“不过是些炼气期的孩子,我这是在断案,还是在陪你们过家家?云英,他们就算了,你怎么也如此不懂事?” 范云英脸色讪讪,仍旧道:“真人,江氏这小子着实可恶!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将来怎么得了!范轶那可怜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两股之间全是鲜血,现在还昏在床上,以后那……还不知道能不能好了。我要不是不讨个公道,怎么有脸去见我大哥和那可怜的侄子!” “掌门真人,江宴秋这狠毒竖子绝对不能放过!”大殿之中,一位广袖云袍的中年男修铁青着脸,狠狠盯着江宴秋,若是眼神能杀人,估计江宴秋已经死了十几次了。 他的身侧,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修已经哭成泪人,全靠旁边的男人搀扶着才没有跌坐在地:“光儿,我的光儿啊!是娘对不住你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能人道了,为娘该怎么活下去啊,程家的香火怎么办啊!” .先前,范轶和程光臭味相投,商量之下,两人决定给江宴秋下药。 范轶有些犹豫:“程光兄,你们家这秘药,真能管用吗?” “放心吧,”程光老神在在:“我们家卖了多少年,用过的都说好,在黑市的价格得这个数。”他比了个让范轶都忍不住咂舌的手势。 “这药闻了之后,哪怕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能瞬间力大无比,红光满面,做上个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别说凡人,有的修士还来买呢,用了的就没有不说好的。还有人一夜龙精虎猛,把那青楼里的妓女给干死了的。” 程光一脸得意,好似这种事情是多大的荣耀。 “给江宴秋下的那药跟这种药丸配套,那烟只要吸上一口,催动之后便手脚无力,灵力使不出来,把人变成只想求.操的贱.货。” 范轶听后一脸神往,想到江宴秋那张脸,不管是冷淡地叫他滚,还是笑吟吟地让他滚,都极其诱人。 他不由心生荡漾,下面险些抬头。 他咽了咽口水:“那就好,到时候趁他落单,按计划行事。” 于是那晚,江宴秋用寻踪香把村夫引开之后,只剩低等的交合欲望的村夫,转身去找了白天同样嚼过药丸,吸了更多白烟的范轶和程光。 怪只怪这俩人为了近距离蹲到江宴秋,竟然就在不到百米处,蹲在草丛里候着。 ——直接被抓个正着。 据说被人发现时,力大无穷的村夫一只手按住他们两个。 一个都没逃得了,两人俱是两股鲜血直流,惨不忍睹。 江宴秋:“……” 真是诡计多端啊。 .程史难忍悲痛:“掌门,我程氏虽然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但我年岁过百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千方百计送来昆仑,不指望他学有所成,至少人平安就行。可没想,这竖子竟然残忍至此,我程氏就这一根独苗,万一不能传承香火,我愧对列祖列宗啊!” 掌门一脸牙疼的表情,却不得不安抚这位悲痛欲绝的程氏家主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这事着实蹊跷,其中估计有什么误会。正好当事人也在这里,江宴秋,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范云英飞快插嘴:“掌门,还有什么好辩解的!把他拖下去打一顿,什么都招了!” 江宴秋不卑不亢道:“理解您绝后的心情,但恕我直言。” 他面带嘲讽:“您儿子如今的境地,完全是自作自受。如果他们自己不想着害人,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不能人道或许是他最好的福报。” “夫君,你看他还在咒我们儿子!”美貌夫人靠在丈夫怀中哭成泪人。 程史咆哮道:“竖子!你还敢狡辩!” 赶在他开口之前,江宴秋说道:“那日,程光自己心怀歹意凑到我跟前,朝我吐了口白烟,这件事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作证。而到晚上,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昆仑的凡人堵住,恰好这时药效发作,险些被他擒住。怎么样,程家主,这药的药效和那人发作的症状,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啊?” 美貌妇人打了个哭嗝,突然哑巴一样不作声了。 程史看着他,脸色依旧铁青,语气却是十分镇定:“那又如何?这药不就是忘忧丸吗,我程氏世代做些小生意,又能怎么样?忘忧丸在市面上流通甚广,凭你一张嘴,就能冤枉是从我家拿的吗?” 江宴秋轻笑:“家主您都这么说了,我能说什么呢,自然是有钱谁都可以买到的。但程光和范轶白日里向我吐的那口烟,又如何解释?宋师兄在旁边看得一清一楚,这总不能是我逼他的吧?” 程史立刻转头看向范云英,藏姝峰峰主被他看得发毛:“看我做甚么!范轶就算是朝你吐了那口烟,又能怎么样?你是什么矜贵的大人物,这点玩笑开不起的?我可不承认,这算什么证据!还有那个宋悠宁,他说的话就可靠吗?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私情偏袒你!” 他转头看向江宴秋,缓声道:“的确,这点证据,可说服不了我们。掌门真人在上,昆仑最是公正无私,如果我儿有什么好歹,我要你为他偿命!” 江宴秋:“行啊,那就把那名村夫叫过来呗。” “把他喊过来问问,到底是谁给他下了药,又是谁把他打晕了偷渡进昆仑,答案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他说得这样胸有成竹,原本气焰嚣张的范云英立即有些惊疑不定。 难不成……这小子说的是真的? 可是范轶那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连只鸡都舍不得杀,怎么可能做出残害同门的事来。 程史的目光也有些游疑不定。 残害同门……可是重罪。 程光就算当场被人打死,都喊不得冤的。 他捏紧拳头,决心拼着这张脸面,拼着程氏每年向昆仑进贡这么多的面子,也要快刀斩乱麻,让掌门卖他这个人情,把这小弟子发落了。 他刚要开口,一直坐在高位昏昏欲睡的掌门真人这时候倒突然清醒了:“宴秋说的有道理啊,那就差人把那个村夫请上来吧。” 程家主恨得把牙都要咬碎了。 侍奉在掌门真人身侧的小童低头应是,揣着手目不斜视地路过面带愠色及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疑的程式夫妇。 美貌妇人自从进了主殿见了掌门真人,不是哭天喊地就是指桑骂槐,一幅一定要昆仑给个说法的模样。可眼见有人去寻证据了,她又迟疑地停住了哭声,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 掌门看着藏姝峰峰主,叹了口气,目光却是难掩的失望:“当年你进宗门时还是个半大点的丫头,有次被师兄欺负了还跑来我太清峰脚下哭鼻子。我把那老玄龟拿出来逗你玩儿,你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以后绝对不做像师兄那样仗着修为和家世欺负人的坏人。现如今,也要为了那不成器的后辈作威作福,磋磨小辈了吗。” 他这话太诛心,范云英一下子跪下来:“掌门,云英不敢!可是——”她咬着唇,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委屈得哭鼻子的小姑娘。 她开不了口。 世家的脸面和尊严,如同深深扎进泥土的根系一般,早在亘古以前便流淌在他们代代人的血脉中。 她当真不知道,自己那侄孙在这场闹剧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吗? 可她的兄长,当年为了她这个庶出的妹妹,甘愿让出来昆仑的名额,一辈子蹉跎在打理家业中;她的侄子,在那场封印天魔的大战中身受重伤,现在如同废人。 范轶那孩子从小没有父亲,自己事务繁多,又是昆仑的一峰之主,也不可能对这个侄孙过多关注,才让他被家里人宠歪了。 可这孩子年纪才多点大,总能管教好的,就算犯了错,她看着那张肖似兄长的脸,又怎么忍心责骂得出口? 她范云英如此努力刻苦修炼,不就是为了成为人上人,好庇护家族? 恍然间,她似乎看见了当年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十来岁的少女,还是范氏不受宠的庶出的小丫头,凭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刺猬一样保护自己。 即使这样,也有那些觊觎她美貌的师兄,仗着修为和家室调戏她。 范云英发狠地拼着重伤击退他们逃脱,无意间迷路到昆仑主峰,历代掌门居住的太清峰脚下。 李松儒刚刚接管掌门之位,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是掏出了一只占卜用的老玄龟哄孩子。他还跟她说,无论是世家弟子还是平民弟子,群体里都有好坏之分,日后她长大了,当然可以不用成为那样可恶的人。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范云英怔怔不语,程史却是脸色难看。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掌门真人这是暗自挤兑他呢。 说什么仗着修为和家世欺人,明摆着在骂他们程家仗势欺人呢! 程史简直要把后牙槽都咬碎了。 凭什么!他们程家这些年恭恭敬敬,为了昆仑庇护,给仙山送了多少钱多少物!那小子不过区区江氏一个庶出的私生子,从小没爹没娘的野种,掌门凭什么要这么维护他! 哼,要是掌门今天执意息事宁人,那也不怪他私下对那小子动些手脚了。 “真人!”刚刚外出宣人的小童急急忙忙地跑回来,神色凝重:“那村夫,就在刚刚暴毙了!”! 第23章 暴毙?! 江宴秋一愣。 这么会这样? 昨天晚上还生龙活虎,干翻两个大男人也不成问题。 恰好这个时候就暴毙了? 范云英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程家主却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天助我也! 这下人证已毁,饶是真是程光主动惹的事,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他眉眼间掩不住的得意,冷笑道:“江小公子不会想说是我们主动销毁的证据吧?可你又怎么证明,不是你做了这一切布置,被我们抓到后已经做好了打算杀人灭口?” 美妇眼珠子提溜一转,当即哭得匍匐在地:“光儿,我的宝贝光儿啊!怎么有同门如此歹毒,要将你害到这个份儿上啊!” “我要你为我儿偿命!” 程家主不由分说,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虽这些年被酒色亏空了身子,到底也有凝元巅峰的修为。 竟是要在掌门发落之前,仗着修为将江宴秋打杀了! 剑光破开风声,席卷着满含杀意的灵力袭来,一瞬间,剑刃之外的世界都化为虚影,千钧一发之际,江宴秋瞳孔皱缩。 他能感知到剑风和灵力的走势,却囹于孱弱的肉体和修为,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不及闪避。 叮——宛如金玉相击之音。 江宴秋颤颤巍巍睁开眼。 雪白的剑刃悬停在他额前三寸,却仿佛静止般,一动不动。 下一秒,狂暴如深渊、浩荡如宇宙的磅礴灵力席卷整座大殿。 程家主飞扑出去,重重地撞击在立柱上,滞空几秒后,如拔了翅膀的鸟雀般坠落下来,一动不动看不出死活。 江宴秋知道方才听到的金玉相击之音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柄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剑,从剑刃开始,一寸寸地化为齑粉。 掌门真人站了起来,难掩讶异地看向江宴秋的身后。 江宴秋转过头。 大殿高高的台阶之上,清俊无尘、宛若神祗的男人垂眸看着他们,仿佛冷漠威严、俯视蝼蚁的神明。他举起手指,正对着程史的方向。 在绝对的修为面前,他甚至不用出剑。 只是放出剑意,便能将程氏祖传的宝剑,顷刻间化为飞灰。 世间唯一一个乘虚境,修真界唯一一个被冠以“尊”之称谓的修士,天道以下第一人。 剑尊郁含朝。 美妇眼睁睁地看着夫君如同落叶一般被扫飞上天,生死不知地掉落在地,却不敢泻出哪怕一丝哭声。 因为她知道,面前之人杀死自己,估计不会比踩死一只蚂蚁费力。 李松儒惊讶:“郁师叔,您怎么出关了?” 江宴秋站在底下,与剑尊遥遥相望。 男人无疑是好看的。 超脱凡俗、渊渟岳峙,是无论审美如何的人都会赞同的好看。 不同于宋悠宁的清冷、王湘君的傲然,他是剑锋上最锐利的一点,是雪山巅难以攀登的松翠与冰霜。 江宴秋只是呆滞地看着他。 姓郁。辈分能当掌门的师叔。修为能一指把程氏弹死。 那么真相显然只有一个。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剑尊啊! 郁含朝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众人:“我闭个关的功夫,昆仑已经没落到至此,何人都能在太清峰耀武扬威了吗。” 失魂落魄的范云英终于缓过神来,满眼震惊地望着男人。 这是修真界要翻天了? 这么芝麻大都不算的小事,竟然把剑尊他老人家都惊动了? 美貌妇人被他的灵力的威压压得抬不起头,贴在地上瑟瑟发抖。郁含朝一挥手,趴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程史被迫悬伏在半空,重重跪下,痛苦地咳出一口血。 郁含朝:“你来说,怎么回事。” 剑尊之威名,放眼天下,谁人不知。却不料他出手如此霸道,一点狡辩的机会都不给。 程史五脏六腑仿佛刀绞,额上冒出冷汗,咬牙道:“回剑尊,这名昆仑弟子与我儿程光乃是同年入门,两人之间不知闹了什么口角,他竟然如此狠毒,给一名无辜的凡人和跟他有过节的两位同门都下了黑市上才流通的秘药,设计他们……发生了惨无人道之事。可怜我儿身受重伤,现在还在床榻上昏迷不醒,那名无辜的凡人更是因此暴毙惨死!剑尊,您就算再护短,也不能枉顾人命啊!” “原来如此。” 程光一阵狂喜。 难道……瞒过那位了!? 郁含朝看向江宴秋:“原来那晚,你是被下了药。” 江宴秋:“……?” 他看着趴在地上的程史,依然没什么表情:“既然嘴里没一句真话,留着你也没什么用——”郁含朝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便搜魂。” 这下不提当事人,就连李松儒也有些吃惊:“活人搜魂……师叔,是否有些不妥?” 程史看上去快要疯了,他眼眶通红:“剑尊!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您此举是否太过武断!搜魂……是要人的命啊!” “谁说,我要搜你的魂?” 不是搜他的魂? 难道是……光儿?! 儿子或许是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但哪至于遭遇搜魂这种酷刑! 元神遭受生生割裂之哭,不死也要变成痴傻之人啊! 他跪在地上不断求情,额头把空旷的地面磕得砰砰作响,血流不止:“剑尊!还请您收回成命啊!光儿他还是个孩子,以后就废了啊!” 江宴秋也惊了。 这件事说到底也就是一群炼气期的诬陷谋害,小打小闹,本来连掌门都不至于惊动。 至于连剑尊都插手吗!还是说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潜在阴谋!危害修真界局势的大动荡! “把那村夫的尸首带过来吧。”郁含朝却道:“我亲自来搜。” .先前为他们科普搜魂之术的教习曾经提到过,搜魂,只能是活人之魂。 活人生前魂魄完整,神火旺盛,又遭受离体撕裂的巨大痛苦,是最好搜的。而一旦去世,元神便瞬间衰弱枯竭消失,除非那天通天遁地的大能,死后元神能离体一小段时间不消散,凡人是万万不可能的,生机断绝的一瞬间,魂魄便灰飞烟灭了。 村夫的遗体被抬进大殿,他皮肤青紫泛红,双眼充血,仿佛死不瞑目般大张着,看着甚是可怖。 凌晨范轶他们被发现时,他还没有死,只是被一群惊悚至极的昆仑弟子强行将两人分开。只是这村夫来历不明,又神智全无、力大无穷,只会怒张着通红的双目嚎叫。众人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用麻绳捆了扔进柴房。 没想到掌门真人座下的童子去提审时,这人竟已经气息断绝,力竭而死了。 然而大佬就是大佬。 给死人搜魂,对寻常修士来说是天方夜谭。 而郁含朝——天道之下第一人,说这些。 他手掌中汇聚起磅礴的灵力,一时间仿佛空间都能扭曲,袍角无风自动,被吹得猎猎作响。 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一缕透明到快要消逝不见的魂魄,缓缓漂浮在尸体的上方。 竟然真的能做到! 郁含朝直接问道:“昨晚之事,因何而起?” 村夫眼神空洞,表情一片空白:“两个穿得很好的少年郎……看着是富家子弟……一壮一瘦……说要我帮忙办件事……办成了赏我十钱银子……他们带我蒙着眼赶了许久的路……好像是在上山……又喂我吃了一枚褐色的药丸……然后就……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像断了线的木偶,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说不出的惊悚。 郁含朝一挥手,他脑海中的记忆就如轻烟般模糊地升腾而起。 画面中,范轶和程光鬼鬼祟祟,交换了一个不掩恶意地笑。他们将已经口服秘药但尚未催动的壮汉藏在草丛乔木之后,然后两人蹲守在不远处,静静等候夜色降落,江宴秋经过此处。 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没有半分狡辩的可能。 美妇看到村夫记忆中擒住满脸惊恐的程光,对他们“药效发作”的第一视角记忆片段,当即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程史的头无力地低垂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五十岁。 证据明明白白,确凿无比。 一切都是源于他们。 是程光自己对江宴秋心生歹意,是他自己谋划了这一切,也是他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尝到了恶果。 他嗓音干涩,重伤加上重大打击下的心神巨震,整个人都灰败了,哪看得出分毫刚来昆仑气势汹汹的样子。 “剑尊、掌门……是我程某,管教无方……还请真人看在犬子年幼、少不更事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次……我们将他带回程家,一定会严加管教。” 一场闹剧,饶是经历几波波折的江宴秋本人,都唏嘘不已。 他偷偷偏过头看着郁含朝,心情有些微妙。 本来以为两清了的……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剑尊大人救了。 郁含朝突然转过头,不偏不倚,一下子对上他的目光。 江宴秋:“……” 他心虚地鼓鼓嘴,假装对自己袖子上的云纹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见他避开目光,郁含朝眼神闪了闪。 在江宴秋不知道的情况下,毫不掩饰地在他薄润的唇上、洁白秀美的颈段上停留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他看着程史,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你当昆仑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程史脸色煞白。 之间郁含朝拿出一枚无比眼熟的褐色药丸:“这药,是从程家流出去的吧。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倒是敛财不少。” 他语气极冷:“力大无穷到能让凡人压制住两名炼气期的修士,还能让人力竭暴毙,死状诡异?” “传我的命令,这件事,昆仑将代为彻查。” .程光和范轶这下彻底在昆仑扬名了。 无他,只是那日的情形……实在是骇人听闻。 发现不对去后山查看情况的昆仑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激烈搏斗压塌的小树林,火急火燎地带着伤得惨不忍睹的两人去疗伤,一路上被无数弟子围观。 程氏家主趾高气扬、气急败坏地来,一个吓得痴傻,一个重伤昏迷,昆仑刑事堂的修士几乎倾巢出动,连夜将程氏府邸控制起来。 昆仑乃仙门之首,本就有执掌正道的职责,平日里和世家虽然还算友好往来,但据知情人透露,此案非同小可,甚至可能与魔族有关,是剑尊亲自下的命令。 至于程光和范轶,谋害同门在先,证据确凿,人还昏迷着,当即就被赶出了仙山。 一向护短的藏姝峰峰主一改往日的耀武扬威,声称要闭关,任凭岭南范氏上门哭求姑奶奶做主,也闭门不出。 .楚晚晴把天蚕豆嚼得嘎嘣作响,脸上喜气洋洋:“真是出了口恶气,憋死我了!宴秋,你被那个老妖婆带走的时候可吓死我们了,还好这次正好赶上剑尊闭关结束,不然真要被那帮狗东西欺负了。” 江成涛往日三句话不离劝学,这次倒是露出了十分赞许和崇敬的目光:“那是自然的,剑尊大人年少时就凭着举世无双的‘一剑寒霜’名震修真界,一念之间,北疆三百里的魔物被冻为冰霜。不仅如此,剑尊还是当世唯一一位完全掌握了昆仑剑法的剑修,我们学的‘长河落日’这些都是剑尊改良后各种人适用的剑法。” 他喋喋不休地夸了剑尊一大通,才发现其他三人都沉默地看着自己。 江成涛卡壳:“……剑尊的英勇事迹,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楚晚晴无语:“没看出来你竟然是剑尊吹。”她兴奋地捅了捅江宴秋,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剑尊为什么会突然出关啊,他是怎么救下你的啊,有跟你说什么吗?” 江宴秋淡定喝了一口茶:“剑尊的心思我怎么会知道,可能是他心情好?” ——只要不是因为那一晚的事情来杀人灭口的就好,他心虚地想。 他放下茶杯时,不小心牵扯到了手腕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谢轻言立即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检查起来。江宴秋吓了一跳,见他贴得如此之近,有些想收回手,却被谢轻言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 那眼神中半是责备,半是受伤,低垂的眼角仿佛温和无害的小狗,湿漉漉的,叫人不忍拒绝。 江宴秋:“……” 他只能无奈地任他拆开纱布,仔细检查伤口。 修士肉体所受之伤恢复很快,这才两天过去,手腕上的割伤已经快要愈合了,只余一条肉粉色的红痕。 谢轻言取来青绿色的伤药,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沾着药膏,细细抹在红痕上。 清凉中带着一丝麻痒,江宴秋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抽回手。 烛光下,谢轻言低眉敛目,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手,烛光把他清秀苍白的侧脸照亮。 “好了。”谢轻言笑着抬起头看着他,明明只是为他涂了个药,便好似做了一件令他十分欢喜的事。 真好哄啊,嘤。 江宴秋看着鬼书生,差点留下老父亲般欣慰的泪水。 崽长成了心理十分健康关爱友好同门的好少年呢。 江宴秋:“多谢你啦谢轻言。” 谢轻言摇摇头,目光清澈深沉,仿佛倒映着一汪藏在池底,不敢奢望的弯月。 他轻声道:“这点小事,你哪里需要道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 江宴秋:乖崽,那你答应为父,不做反派了好么? 江成涛还想阐述“那些年剑尊守护修真界”的专题三千字,却被楚晚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江成涛:“?” 楚晚晴冲他比着口型:“总之现在别插话!你不觉得我俩头上亮晶晶的吗!” 江成涛:“???” .由于范轶和程光人还重伤昏迷着就被连夜抬下了山,江宴秋第二天一早去问道峰,正好错过了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只是后山世间后,问道峰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尤其是原先霸凌谢轻言并跟他产生口角后的那些人,见了他宛如耗子见了猫,看他的眼神如同见了鬼一般,恨不得贴着墙角走。 但跟剑尊出关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郁含朝那是谁? 跺一下脚能影响修真界格局动荡的大人物! 早年间,他一柄长剑横空出世时,不知惊才绝艳了多少人,多少剑修为其痴狂。甚至使得原本只是略胜一筹的昆仑坐火箭一般,稳坐第一仙山的宝座。 ——“一尊三宗五大姓”,剑尊之名,可是排在最前面。 他原先重伤闭关的消息,不仅对昆仑是堪称灾难的重大打击,无数门中弟子、散修惶惑不安;自然也有那些心里弯弯绕绕、有着别样心思的,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恨不得郁含朝走火入魔闭关失败,就此陨落了才好。 剑尊出关的消息不胫而走,昆仑弟子恨不得扔剑相庆,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这下终于扬眉吐气,能好好打一打那些人的脸了! 因此,当得知剑尊出关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替一个小弟子出头,狠狠惩治了作恶多端的程氏时,众师兄师姐师叔差点原地惊掉下巴。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不就是江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私生子吗? 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啊,犯得着让剑尊他老人家替他撑腰?! 区区小师弟,恐怖如斯! 当然,也有其他的神奇画风。 一位饱受程光骚扰的女同学红着脸把这两天课上的笔记塞给了他:“真是帮大忙了江同学,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某位身材魁梧的男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豪迈道:“哈哈,我也是剑尊的粉丝!剑尊大人最是嫉恶如仇了,他愿意替你说话,说明你肯定也是个好人!” 莫名其妙被发了许多张好人卡的江宴秋:“……” 行叭。 他周围的气氛一派和谐,却有人看不懂空气,在人群中对他破口大骂骂道:“不过是碰巧罢了!这人一幅狐媚长相,一看就阴险得狠!害了程兄他们还不算,肯定是靠这张脸蒙蔽了剑尊!” 这人是程光的小弟,此时正愤愤为大哥打抱不平。 他感到很委屈。 明明大哥被害得那么惨了,这群见利忘义的小人,不就是看他有剑尊撑腰吗!竟然还凑上去讨好那个江宴秋! 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愤愤不平的同时,他又油然而生出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占领道德高地的悲壮感来。 江宴秋:“?” 哈喽?……狐媚? 你是在说我吗大哥? 他被雷得外焦里嫩。 看着再弱他也是炮灰攻好么!炮灰攻的尊严不容侵犯! “真热闹啊小宴秋。”月白云纹袍的男子飘逸而来,引得周围的女同学和少部分男同学纷纷捂住胸口。 “是韩师兄!” 韩少卿笑嘻嘻地看向刚刚那位替程光打抱不平的弟子:“啊,我记得你,你是经常跟那个姓程的师弟玩在一起的师弟吗?” 那位弟子见韩少卿竟然记得自己,激动得满脸通红,满心以为终于有人看透了这群伪君子,站在自己这边了。 “师兄,是我!我叫……” 却没想,韩少卿一口打断他,笑眯眯道:“跟那个人渣师弟混在一起,那你应该也烂到没救了。啊,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俩是因为什么事被逐出宗门的吗?谋害同门,害得无辜凡人惨死,哈哈,程家现在估计已经被抄了哦。” 那位弟子涨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韩少卿笑嘻嘻地越过他,转向江宴秋却叹了口气,幽怨道:“小宴秋,你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郁含朝的?有我还不够满足你吗?” 无数八卦震惊的眼神射向江宴秋。 江宴秋:“……” 神特么勾搭,神特么满足,说得好像我俩有什么肮脏的PY交易一样! 韩少卿仿佛丈夫出轨的哀怨女子,折扇轻挥:“剑尊让我来传个话。” “他在后山的殉剑峰等你,说有事来同你说。” 这下所有人看江宴秋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看着不显山露水的同门。 确实恐怖如斯! .殉剑峰在昆仑是一处特殊的存在。 昆仑大阵建在后山,至关重要,因此大部分区域都是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违者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除了一人。 ——郁含朝。 因为郁含朝的剑意,他的殉剑峰终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森然冷意,鸟兽断绝,人迹罕至,一片冰冷。 剑尊今年三百岁,按他的修为,绝对是年轻又年轻的天才,他却冷冷清清,一个徒弟也没收,殉剑峰两百多年没有过第二个人。 殿府坐立在山顶,这里竟然覆着一层冰雪,内里是纯粹的白色,空空荡荡,什么陈设也没有,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有一个大活人住在这里,要不然怎么能一点灵气也没有。 江宴秋冻得瑟瑟发抖。 因为他发现,那天晚上自己昏了头,竟然就这么巧迷路上了殉剑峰,见到了正在泡澡的剑尊大人。 猫猫惊恐.JPG剑尊此时好好地穿着衣服,漆一般的乌发未束,渊渟岳峙,宛如明月清风,月下松鹤,与那天红着脸掐他脖子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江宴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 剑尊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通身乘虚静大佬的威压。 江宴秋:QAQ话说,哪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郁含朝怎么会一幅差点走火入魔的样子? ……还是说,他的修为真的出了什么岔子,快要走火入魔了?掌门知道这件事吗?要是剑尊也被魔气侵染,世界上有第二个人拦住他吗?我们仙门真的可以完蛋了吧?? 江宴秋忍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吓人,越想越后怕,成功自己吓得瑟瑟发抖。 郁含朝端着茶水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敛起周身的杀气与剑意。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那晚……抱歉,是我吓到你了。理由虽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每逢月圆之夜,我的确有些难以控制自己。” 收敛气机后,他看上去只是个格外禁欲俊美的青年人,仿佛枝叶修长的白花,漫不经心地在空中摇曳,谨慎又妥帖地收敛好猩红的杀意,将肉食者的口器小心翼翼地藏起,只为可怜迷茫的猎物掉入陷阱。 剑尊竟然会跟他道歉? 这种跺一脚修真界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竟然会如此认真地专门向他道歉。明明就算郁含朝真把他脖子掐断,整个昆仑也不会有一个人敢挑他的错。 ——原来剑尊真的是个礼貌又亲切的好心人! 江宴秋内心已经松了口气,如同瑟瑟发抖的鸟雀判断到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坐姿也下意识地不再紧绷。 “没关系,”他说道:“其实也怪我自己莽撞,竟然闯上了殉剑峰,还往您池子里跳,要是换个人,恐怕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郁含朝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不……是我要谢谢你。” 江宴秋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郁含朝慢声道:“那天,幸亏有你。” “江家的小凤凰。” 江宴秋:“……” “………………?!” 他如遭雷击,一整个瞳孔地震。 剑尊他知道了?!什么情况啊啊啊啊!说好的长老们联手给他下过封印,不出意外绝对不会被看出来的呢!老爷爷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不是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来了吗! 他第一反应是“糟了”。 大脑过载,反应过来后……算了,随他去吧。 缩脖子洗洗睡了。 剑尊的修为已经是全修真界最高了,那天又喝了他那么多血,老爷爷们修为不如他,封印瞒不住也很正常。 况且,就算剑尊想怎么样,他难道还不是躺平任君动手吗?对方动动手指头就能把玄铁打造的宝剑变成粉末,想要杀他,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不用吧[手动点蜡]——那天他决定救人时,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了。 郁含朝见他这幅蔫哒哒的丧气样,如同一只全身的毛都蓬松炸起的小黄啾,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宛如初雪新化,雨霁晴空。 江宴秋独自丧气,只当剑尊是在嘲笑自己愚蠢。 郁含朝:“你那天受了惊吓,是我的错,有什么想要的补偿你可以尽管提。” “灵气山峰,化神功法,秘境宝藏,这些都可以。” 语气平淡得仿佛在点评今天的茶水。 江宴秋:“……” ?说好的嫉恶如仇、大公无私呢! 峰主之位、化神功法,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送人的东西吗!外面的散修和峰主听到了绝对会哭的吧! 但郁含朝神情不似作伪,无比认真,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仿佛让他觉得,真的可以做到。 只要他开口。 江宴秋歪头想了想:“不用了,剑尊。” “我才炼气期的修为,峰主的位置、化神功法,这些于我都无用,反而稍不留神就会惹祸上身。况且我也没做什么,收了您这么大的好处,我也过意不去。” 郁含朝沉默许久。 “没关系。”他道:“这些都为你保留,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提。” 两人相对无言地对坐喝茶,郁含朝又问了些他的功课、生活起居问题。 到底年长他几百岁,在郁含朝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很快,江宴秋蓬松炸起的羽毛便不知不觉被顺好。 完全忘记了在太清峰郁含朝是怎样面不改色地把人重伤到只剩一口气,以及他抬指一灭十万魔物妖邪的过往传说。 剑尊不仅没找他算账,还出乎意料地相当温文纵容。 江宴秋:呜呜呜。 他人真好。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天色不早,江宴秋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盏,跟剑尊大人告辞。 郁含朝轻抚这杯壁的手微微一顿,那白玉茶盏轻轻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碎成齑粉。 江宴秋澄澈信赖、毫无所觉的目光看过来。 郁含朝神色不变。 那白玉茶盏稳稳当当、不动声色地落在桌面上。 郁含朝:“既然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那明日开始,下学后来殉剑峰吧。” “我教你用剑。” 江宴秋呆愣住。 啊??? 放学后还要补课? 那种事情不要啊! 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拒绝。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已经很痛苦了! 虽然他的确危急关头自行领悟了凤凰剑法第一式,但他真的不是什么剑道天才啊! 郁含朝神色淡淡,却带着一股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威严。 在外头,多少人甘愿奉出千金,只为求剑尊指点一招半式。 偏偏他冷若冰霜,总是独来独往,从不收徒。 江宴秋此时内心痛苦纠结的心理活动,要是被那些剑修知道,估计恨不得用指头把他脑门戳烂,然后怒其不争、痛心疾首怎么这个得剑尊青眼的幸运儿不是自己。 郁含朝一个眼神扫过来。 江宴秋:QAQ“好、好吧。” 他又变成蔫哒哒一只啾。 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呢,我这一定是捡了大便宜呜呜呜呜。 他灵魂出窍般呆滞地向剑尊道谢后告辞,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殉剑峰。 却不知道,在他身后,郁含朝的目光有如实质,紧紧黏在他的身上,直到人彻底消失不见,那丝丝缕缕、黏黏腻腻的神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 空荡荡的大殿。 “呵,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知何时,那张总是清雅端方、冷淡无比的面容,变得张狂恣意、邪异乖张,嘴角勾起,噙着嘲讽的笑。 明明是同一张脸,一模一样的五官,却仿佛从里到外换了个人,仿佛洁白的花束染上赤色,再也不掩饰自己猎食者的本性。 “他”低吟嗤笑:“我要是你,就绝不会把人放跑。” “折断他的四肢和羽翼,蒙住惊惧的双眼,戴上镣铐锁在最不为人知的隐秘地底,不让他有一丝呼救的可能。” “——你就是这么想的吧?啧,心里渴望得不得了,还要装出一副正派师长的和蔼模样,忍得很辛苦吧?” 那一晚的回忆如同烙印,分分秒秒都烫到如同要印刻在他的灵魂上。 那只跌跌撞撞的小凤凰,慌不择路地飞入沉睡的魔物的地盘。 从此被日夜觊觎。 ——若是被外人知晓郁含朝如今的情况,整个修真界都会骇然无比。 剑尊本人无比清楚。 那一次——大概是他的极限了。 只差一点,他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只小凤凰却不长眼睛,这时候飞来,柔弱颤抖的羽毛温度那样滚烫。 让郁含朝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 凤凰的血液是疗伤的圣药,也是世间最为纯洁无暇之物,有着驱散一切致邪致怨的能力。 他给过他机会逃走的。 是小凤凰自己心软,又跌跌撞撞地飞回来,咬牙以血饲魔。 郁含朝静静地感受着心跳重新回到这具身体。 ——既然这样,就再也别想跑了。 他的声音仿佛恶魔的低语:“只要把这具身体交给我,这些我都会替你办到,那只小凤凰就能永永远远属于你了。” “滚。” 他只是淡淡地道。 那张脸便恢复了往日的矜雅冷淡。 “就凭你,也配?” “切,真是没劲。”那声音如水墨画般淡去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别忘了,你跟我一样,有着一半肮脏的血脉。” 业火加诸于身。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原罪。! 第24章 披星戴月而归,江宴秋如丧考妣,四肢宛如灌了铅一般,动动手指头都费尽。 ——当然是拜剑尊所赐。 自从那天以后,江宴秋每天下了课,都被提溜到殉剑峰开小灶。 郁含朝的确是个十分有诚信、说到做到之人。 说了要教江宴秋练剑,每天就是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江宴秋保持着挥剑的姿势,累得手臂抬都太不起来。 刚想悄咪咪放下,就被剑尊一只手握住手腕。 冰凉的肌肤想贴,江宴秋一个激灵,老老实实接着举剑。 郁含朝的佩剑“寒霜”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十大名剑之一,通身银白似照雪隐月,曾一息之间冰封十万魔物,饱含煞气与凉意。 江尘年给他的剑“凤鸣”,与“霜寒”同为十大名剑,上古秘银炼造,剑身却时常暖洋洋的,江宴秋一直偷偷把凤鸣当暖手宝。 寒霜不愧其名,果然冷若霜寒,郁含朝拔剑为他演示时险些把江宴秋冻了个哆嗦。 怪不得剑尊出手时极少拔剑,通常只是动动手指。 ——开玩笑,让他多拔几次,殉剑峰要彻底变成雪山了! 凤鸣剑随其主,跟江宴秋一样怂得很,嫌寒霜剑身太冰,每次郁含朝给江宴秋喂剑,跟寒霜挨在一块儿时都冻得微微发抖,十分不情愿。 这时候,寒霜就会沉默地收敛周身的寒气。 它比凤鸣要年长,仿佛沉默寡言的长辈,面对嗡嗡撒娇抱怨的凤鸣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好在凤鸣如同小孩子一般心性活泼,偶尔察觉到寒霜的失落孤寂,也会挨上去主动和它贴贴。 嫌弃殉剑峰峰顶全是皑皑白雪,一点生机也没有,江宴秋从自己的宿舍搬了不少好东西过来。 同款的豆袋沙发,剑尊是肯定不用的,全是江宴秋自己练剑累了躺平。 几颗形似多肉的装饰植物,当然比不得剑尊峰上的灵植珍贵稀有,但胜在长相肉嘟嘟,颇为可爱。 因为山上太冷,江宴秋甚至带了几个小巧精致的暖炉来烤烤手。 ——才来了一个月不到,他倒是把“既来之则安之”的真理贯彻到底,把人人敬畏的殉剑峰当自己家布置。 郁含朝收招,看着气喘吁吁的江宴秋:“你心不静。在想什么?有哪里学不明白?” 江宴秋走神被抓包,无辜喘气:“剑尊大人,明晚就是中秋节了……啊,您可能不清楚,这是凡人会过的节日。凡人寿命短暂,又没有御剑日行千里的能力,难得团聚,每逢一年之中月亮最圆的这晚,会亲人团聚,共同赏月。” “我跟几个朋友商量了一下,既然大家都回不去家里,索性凑在一起庆祝庆祝就当过节了。” “因此……那个……”他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郁含朝:“我每天可以请个假吗?” 呜呜呜问道峰还一旬一休呢!哪有人上课外辅导班还全年无休的! 中秋。 郁含朝顿了顿,沉默不语。 江宴秋生怕自己的摆烂惹剑尊生气,忙道:“就每天一天!我保证以后每天都准时来殉剑峰!头悬梁锥刺股好好练剑!” 良久,郁含朝微微颔首。 他眉目如同精描细摹的水墨:“可以,想与亲近之人团聚,本就是人之常情。” 江宴秋欢天喜地,如同偷啄到了米谷的小雀,为饱食一顿沾沾自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不知那是主人家的圈套,就等把他养熟养肥了好下锅。 郁含朝眼神内敛,如同饥饿了几万年的困兽,巨大的猛兽轻嗅着一团没有自己爪子大的圆滚滚小肥啾,贪婪而不着痕迹地看着他。胖成一团的肥啾毫无所觉,还以为对方只是个大只一点的好心人,抖抖自己蓬松的羽毛。 直到江宴秋脚步轻盈地下山离开,他还沉默而立,仿佛回味。 “哟,怎么,后悔没把人扣下来?啧啧,知道自己不在他亲近之人的范畴,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吧?” 郁含朝不言不语,仿佛佛堂之上供奉的无悲无喜的神像。 只有“他”,他厌恶无比的半身,对他高高在上的伪饰下嫉妒到扭曲的内里心知肚明。 他轻笑。 “你又好到哪里去?所思所念与我别无分毫,却得不到身体的掌控权,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我能与他日日相处,肌肤相亲,你呢?连同他说句话都做不到。” 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内里那个与他截然相反的副人格反唇相讥。 堪称愉悦。 副人格彻底阴鸷扭曲,他气恨得冒火,恨不得即刻将主人格泯灭,取而代之。 “行,你有种,你确实知道怎么激怒我。” “我倒要看看,维持这幅道貌岸然的表象,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月朗清辉。 初秋已泛起一丝凉意,昆仑的护山大阵运转下,竹香苑依旧温暖如春。 夜色之下,一处僻静雅致的竹舍内却是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谢轻言温文雅致的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问道:“宴秋,屋内并不炎热,为何要放置如此之多的冰块?” 竹舍内,四角都放着冰盆,里面堆了满满的冰块,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凉意。 江宴秋神秘兮兮地把一个上宽下小,形似瓦罐的铜炉端上来,严肃道:“打边炉,就是要在冬天才有气氛!” 那锅子热气腾腾,被分隔成两半,一红一白,颇有阴阳两极的哲学意境。汤汁底料泛着诱人的色泽,上好牛肉切成纹理分明的薄片,往沸腾的浓白汤水里一涮,沾上满满的麻酱葱花小米辣调成的调料,香得人直眯眼。 楚晚晴涮了一片爽脆的毛肚,瞬间被那丰富的口感征服,惊喜地瞪大双眼:“这是什么好东西!也太香了吧!我愿意为了它一辈子不辟谷!” 这个世界凡间还没有流行起火锅这种从南到北征服所有人口味的美食,江宴秋调锅底和蘸料的手艺堪称一绝,把这个世界没有的食材换成了灵草灵药,既增添了美味程度,还有助修行不上火。 没吃几口,就连原本将信将疑、想要劝告他们不要屈服于口舌之欲的江成涛都忍不住大快朵颐,吃得停不下来,被烫得直哈气。 谢轻言看着文弱,战斗力丝毫不逊他们,一边吃一边帮江宴秋下薄如雪花的肉片,堪称二十四孝好反派。 这下他们明白江宴秋一开始要在屋内放冰盆的意图了。 好像……真的更有气氛了耶! .中秋啊…… 隔着窗棂,望着天上高悬的明月,江宴秋不禁有些恍惚。 前年的中秋,他都是在玉仙楼跟小鹊仙那些姑娘们一起过的,还自制了月饼分给大家。 再往前……呃,萧无渡那个老狗逼就不提了,跟白穆清相爱相杀后和好,为了给白穆清出气,不干人事把他往冰凉的池塘里扔,害他呛水感冒,歇了一个多星期才好。 至于前世的记忆,已经久远得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了。 竟然都过了这么久了。 “呀,哪里来的小猫咪!好可爱!” 楚晚晴听到有东西挠门的动静,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一只雪白的小猫咪! 她瞬间星星眼,想把它抱起来,猫咪却轻巧踱步,连同尾巴都避开了她的手。它矜持地“喵呜”了两声,在一群人中准确锁定江宴秋,轻巧地纵身一跃,趴在江宴秋的膝盖上不动了。 楚晚晴:“?” 江宴秋:“!” 他瞬间被击沉! 这是一只通身雪白的长毛猫,毛发柔顺,没有一丝杂色,碧蓝的蓝眼睛仿佛倒映天空的琉璃与湖面,深沉妖异。 太可爱了叭! 江宴秋心都快化了,爱不释手地小心摸着猫猫的肉垫,对方不仅没有反抗,反而无辜又沉静地睁着圆溜溜的猫眼,把柔软的肚皮长毛敞开给他摸。 楚晚晴嫉妒到变形:“这不公平!为什么你这么讨小动物喜欢!” 江宴秋心道,凤凰算鸟吗……应该算吧……嘛,好歹也是瑞兽…… 之前灵兽阁那名把云豹托付给他暂时喂养的师姐任务出了点小意外,现在人还没宗门,只能拜托江宴秋继续帮忙养着,酬劳除了云豹幼崽酌情增加。 此时蹭吃蹭喝的云豹见到喜欢的人类竟然被另一只白色四脚兽俘获,不仅又亲又抱,还给捏捏肉垫,瞬间蹭地站起,龇牙哈气。 楚晚晴伤疤来得快去得也快:“咦?豹豹这不是吃醋了吧?” 趴在江宴秋膝上的白猫,碧蓝的双瞳不咸不淡地瞥了云豹一眼。 仿佛感知到无比危险的天地,比它体型庞大了十几倍的云豹突然僵住,瞳孔里满是惊恐,夹着尾巴呜咽了一声,慢慢趴下了。 江宴秋轻轻拍了拍白猫的尾巴:“你这小东西倒是凶,难道是哪只有主的灵宠吗?” 猫咪长毛蓬松的尾巴顺势缠上了他的手腕,无辜地睁着蓝眼睛,软软绵绵地“喵”了一声。 江宴秋瞬间埋进猫肚肚:“好!每天去问道峰底下贴个寻猫启事!要是没人认领你就归我啦!” 被他吸了肚肚的猫咪却突然浑身僵硬,鸡毛掸子一样的大尾巴笔直地竖起,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 楚晚晴羡慕地看看,突然想起什么道:“说起来,你们有听到消息吗?南澜秘境,好像是要开了。” “南澜秘境?” “对,好像是上古某个大能留下来的秘境吧,五年一开,修为限凝元及以下的弟子才能进入,每年各大门派都会送弟子进去历练,我们下半年估计正好能赶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副本吗! 天天在问道峰当高中牲,江宴秋有点小兴奋,这是不是代表他可以有一段时间不用去殉剑峰报道了! 楚晚晴叹了口气:“不过我们现在都还是炼气,进去了也是被凝元境的师兄师姐虐菜的。” 在场唯一凝元境江成涛:“所以说,我之前提议要督促你修炼,你还整天犯懒。” 谢轻言沉吟思索:“凝元境,我下个月说不定可以突破。” 果然是天才反派啊,江宴秋摸摸下巴:“我应该也快了。” 在剑尊的小灶和他凤凰血的加持下,他的进境也是飞快。 楚晚晴惨叫一声:“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五年了还在炼气吧!” 热气蒸腾,少年少女笑闹成一片。 好似岁月悠长,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长长久久,永远不会结束。 去岁今年,还有明朝。 .令江宴秋惊讶的是,竟然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找上了他。 竟然是楚辞楚师兄。 许久不见,楚辞背着他的重剑,还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只是面容多了些淡淡的忧郁,但更多的还是释然。 “江师弟,我跟师尊打过招呼,准备去凡间云游历练一段时间,此番,是来跟你道别的。” 江宴秋十分惊诧:“啊?这么意外吗?” 上次见楚辞,还是他对宋悠宁因情所困,愁眉不展。 后来两人再也没遇见过,也不知道楚师兄表白了没有,成功了没有。 楚辞笑道:“我跟他说开了,宋师弟拒绝我了。” 江宴秋:“……啊。” 虽然料到大概是这个结果,还是为楚师兄默哀三秒钟。 楚辞很豁达:“不过这些日子,我也想开了许多,或许我对宋道友的感情,只是一直以来的执念,并非想与之厮守终身的情爱。十四岁来昆仑后,我除了任务鲜少下山,也是时候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了。或许,我的答案会在旅途中找寻到。” 江宴秋不禁心情有些复杂。 原著里,楚师兄为了男主散尽修为,一个人落魄离去,浪迹江湖。 这一次他的命运截然不同,竟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这到底算不算改变了结局呢? 唯一令他宽慰的是,这次楚辞好歹有修为傍身,不是被迫落寞离去,而是自己主动下山游历。 他也终于跟宋悠宁表明了心迹,不至于抱憾终身。 楚辞道:“师弟,其实我很感谢你当日跟我说的那番话,如果不是你,恐怕我还在自己折磨自己。不过师兄太穷了,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是我打磨第一把重剑时留下的秘银,送给师弟你吧。” 江宴秋接过,郑重道:“师兄,保重了。” 楚辞潇洒地朝他挥挥手:“不用送,有缘再见了,师弟。” 江宴秋看着他的背影。 人生就是这样。 人来人往,有人匆匆路过,有人停留驻足。 相遇与分离,都是寻常。 嗯,天下之大,有缘再见。 ——第一卷 ·终——! 第25章 江宴秋最近经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他是一只短腿圆润的小肥啾,有着金红色的短短的羽毛,不比一只笔筒高多少,幼小稚嫩的翅膀甚至带不动圆滚滚的身子。 每日饮仙露山泉,食蟠桃灵果,困了就靠在高耸入云的梧桐木上呼呼大睡,时不时有羽毛华丽身形修长的同类帮他梳毛。 他一只啾过得逍遥自在,十分惬意,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神仙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时,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得他羽毛乱颤。 那是一条通体漆黑,体型比他整只鸟还粗的蛇。 漆黑的鳞片闪着冷硬的光泽,猩红的眼,嘶嘶吐着蛇信,无声无息地向他靠近。 江宴秋:你不要过来啊QAQ! 那条蛇以迅雷之势向他扑来,把他整只鸟一圈一圈地缠住,直到没有一丝缝隙,阻挡一切逃离和呼救的可能。 江肥啾凄凄惨惨,哭哭啼啼,以为自己就要命丧蛇口。 ——然后他就醒了。 .江宴秋一脸黑线地看着压在自己胸口的大白猫。 这猫不知是吃什么长的,看着窈窕蓬松,实则宛如秤砣,死沉一只。江宴秋每天光是抱它,胳膊上都能锻炼出一层薄薄的肌肉。 偏偏它对自己的体重没有一点逼数,每天若无其事地撒娇直叫,逮着机会就往江宴秋怀里钻。 在各大峰底下贴了一个月的寻猫启事,除了一堆被猫咪画像勾引得来竹香苑重金求摸的同门,并无主人前来认领。 江宴秋内心狂喜,从此一跃成为有猫人士,名唤“雪团”。 雪团作为他的梦中情猫,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小猫咪,外人面前端庄如高冷仙子,摸一下毛都不肯,在江宴秋面前却嗲得像三个月大的小奶猫,每天都要又亲又舔,仿佛有猫中肌肤饥渴症。 除了体重略有些太沉,以及嫉妒心过重,不许别的小动物近他的身,简直完美。 云豹不知为何受了惊吓,夹着尾巴呜呜直叫,被无可奈何的灵兽阁师姐接走了。原先说好的云豹幼崽酬劳,因为雪团妒心太重也不了了之,折算成灵珠给了他。 江宴秋每日白天上大课,放学了去殒剑峰跟剑尊练剑,晚上回来撸猫,一天下来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着实是甜蜜的烦恼。 好在超强度锻炼下,他身体素质确实好了许多,不像刚被萧无渡放完血那会儿,虚弱得连水桶也拎不起来了。 除此之外,倒是有件奇怪之事。 雪团不知是不是还没过口欲期,老喜欢啃啃东西磨牙。 ——别的东西还不行,非得是江宴秋的脖子或手指。虽然小猫咪的尖牙倒不至于对修士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江宴秋好几次跟雪团睡一个被窝后醒来的早上,脖子上都有尖牙咬破的红痕。因为他身具凤凰血,痊愈速度远超常人,早上照镜子也只能看到快要愈合的伤口而已。 为此他给雪团自制了不少毛线团、猫抓板等猫玩具,但并无甚用处,雪团优雅地舔舔爪子,看都不看上一眼,江宴秋只得悻悻收起来。 这是跟小猫咪睡一个被窝应该付出的代价! .后山,殒剑峰。 寒霜与凤鸣相击,两大上古十大名剑对撞,层层灵力激荡,枯枝上的雪扑簌扑簌落了一地。 只是仔细观察后会发现,寒霜看似浩荡汹涌,其实已然收敛绝大部分凛然的杀机,只是在喂招而已。 凤鸣头一回难得占上风,激动得剑鸣嗡嗡,得意洋洋地剑身直抖,活似抖动全身羽毛炫耀的雏鸟。 寒霜向来对他没有原则,古拙的剑身罕见地透出亲昵,一边喂招传授,一边又要让它练得开心,恐怕当年荡平北疆十万魔族时都没有这么尽心尽力。 突然,江宴秋手中的剑停了下来。 郁含朝立即收剑,总是禁欲自持的面庞,因视线紧紧粘着面前人不放,无端透出几分似人的欲念。 江宴秋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玄而又玄的境界。 周围的一切景物放空,天地万物仿佛化作一个个无数的微小粒子。这些粒子颜色不一,闪着莹莹微光,既构成事物基本的组成,又在空间和时间中自由地流转。 他眼眸微阖,思绪放空,仿佛无垠又无限的网,被拉扯到极致。 于是,无数活泼好动的粒子向他游来,当接触到构成“他”的粒子时,仿佛泥牛入海,瞬间划作一股耀眼盛大的白光,往经脉、四肢、肺腑、丹田中流窜,粒子越积越多,最后变成涌动的金色洪流般,以丹田为起点,在他的经脉中流淌。 细弱的经脉无限地被拉扯、延长、伸展、拓宽,细细的伤口因支撑不住过于汹涌的洪流而出现,又很快被更多的粒子填补修补。 流淌在他血管中的凤凰血变成纯粹的金红色,那些粒子激动得颤抖,好像凤凰血是什么绝世美人,争先恐后地想与之贴贴,直到变成荧光闪闪的粘稠金色。 这个过程太舒服,江宴秋忍不住微眯起眼。 终于,当金色粘稠浓压缩到极点时,仿佛凝成了固态,一颗金红色的浑圆小球在他的出现在他的内府中,仿佛只要他思绪一转,便能勾动无数灵力。 他倏地睁开眼,瞳孔甚至呈现出一瞬间的金色,配上他珠玉昳丽般的五官,竟有一丝妖异绮丽之感。 凝元已成。 .江宴秋缓过神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盘坐在地,而万人之上的剑尊…… 竟然在为他护法! 他瞪圆眼睛,因此忽略了郁含朝那总是淡漠如雪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愫。 练剑练到一般自顾自入定了!还猝不及防地把剑尊忽视到日落月升!还劳烦他老人家替自己护了几个时辰的法!夭寿啦! 江宴秋一整个惊恐,刚想道歉,就见郁含朝淡道:“凝元了,不错。” ……欸? 江宴秋用灵识往内府谈了谈。 果然,一颗浑圆饱满,圆润可爱的内丹凭空出现。 难道…… 我真的是传说中的升级流男主!隐藏的修仙天才吗! 十八岁凝元,放眼整个修真界或许大有人在。 但他踏上仙途、自行炼气,也不过是不到半年前的事而已。 江宴秋有些飘飘然,美滋滋问道:“剑尊,您当年凝元用了多长时间呀?” 郁含朝:“一日炼气,一月凝元。” 江宴秋:“……” 原来巨佬的童年时期也是坐火箭的。 是我不配了,告辞。 他自以为隐蔽,偷偷打量着郁含朝线条锋利、挑不出半点缺陷的完美侧脸。 据说剑尊大人并非出生任何世家,而是老掌门捡回来的一个孤儿。 那时的郁含朝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正在为一块发了霉的饼子同比他年长十岁的乞儿打架,被对方踩断指骨也不松手。 老掌门叹其身世可怜,观其根骨又似乎是个练剑的好苗子,便做主将人带回了昆仑。 于是他一日炼气,一月凝元。 甚至在字还没认全之前,便已经学会了拿剑。 他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如转瞬冲破云霄照撼永夜的流行、锋利无匹至寒至锐的剑,以撕破雷霆万钧之势,轰动了整个修真界。 也让昆仑彻底地远远甩开所有宗门,跃然成为仙道巨擎、万山之山。 三百岁不到的年纪,一路毫无阻碍地突破玄光、伏龙、化神、乘虚,名剑寒霜撼动天下,也震碎十万妖邪,以顶天立地之势镇压蠢蠢欲动、几欲复苏的魔物。 他仿佛活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众人心中无往不利、战无不胜、无比强大的代名词。 剑尊。 剑尊郁含朝。 ……此时此刻,这个符号代名词正手把手教自己最基础的剑法,并被自己一言不合就入定放了至少几个时辰的鸽子,然后布下了强度可以抵挡入侵昆仑宗的结界替自己护法。 江宴秋:我该不会是剑尊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什么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会对我这么好(:3_ヽ)_其实之前剑尊说要亲手教他练剑时江宴秋就有过这样的怀疑,但剑尊出了名的不见女色,别说姑娘,这殒剑峰连只雌鸟都找不到,看他的气质修为,大概率也不会做出那种一夜风流、整出私生子来的事。 更何况他有凤凰血啊!除非是跟江氏的女子,不然剑尊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生出一只小凤凰。 江宴秋只能对此解释为自己身具凤凰血脉,点亮了王霸之气,就连剑尊也对他另眼相看(:3_ヽ)_想到这里,江宴秋“啊”了一声,从自己的储物袋中东翻西找,翻出一个制作精美的小丝帕来。 “剑尊大人,这是我给你带的谢礼!” 小丝帕打开,里头是包裹好的硬油纸,装着一块四四方方、棕白相间的小方糕。棕色的那层泛着砂糖般的颗粒感,白色的部分则如奶酪般绵密厚实,顶上撒着细腻的粉,看着格外甜蜜诱人。 郁含朝却心想,原来他今日迟到半个时辰,是去做这个了。 想到这里,他古井无波的心像是被千万根羽毛抓挠,千万根丝线紧紧缠绕,十万魔物也无法撼动的道心,竟似微微动容。 江宴秋小心翼翼得拆开包裹,献宝似地端给他看,得意道:“剑尊大人,这是我老家的一种小食,配料我都用修真界的食材改良过了,辟谷了也能吃。” 嗯,祸害了师兄师姐不少灵豆和灵牛奶(:3_ヽ)_江宴秋虽然对每日都要堂后课外辅导十分痛苦想摆烂,但他并不是真的不知好歹,不清楚剑尊给予他的一切都是世间仅有、千金难换。 不是师尊,却比师尊恩重万倍。 所以他惦记着要孝顺孝顺剑尊大人很久了,只是苦于不知该送什么。 论宝藏身家,把他储物袋全掏出来郁含朝估计都看不上;论威名显赫,估计修真界没有第二个人比剑尊出名;论剑修佩剑,郁含朝都已经有名动天下的寒霜了,凤鸣于他也无用。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已经站在修真界最顶峰了。 江宴秋:我们做鸟的,当然是心意最重要! 上古时期,凤凰会拔下珍贵的羽毛,为认定一生的伴侣筑巢。 那他江宴秋,当然也可以给剑尊——做甜点! 没错,那四四方方甜蜜诱人之物,是来自江宴秋“老家”的特产,提拉米苏。 上好的灵牛奶制成的奶酪,灵豆磨成的粉味道有点像高配的可可粉,就连底座的饼干胚也是灵植产出的面粉做成。 富含天地灵气,已辟谷修士食用也不会有负担。 因为上辈子是炸厨房选手,这道甜点的做法在甜点中堪称入门级简单,还是大学社团时学的,江宴秋反复试验了几十次,灵兽阁养灵牛的师姐差点咆哮着追杀他,才把这道点心做了出来(:3_ヽ)_为此他今日还迟到了半个时辰,藏着掖着把东西带过来,生怕不合剑尊的口味。 见郁含朝沉默,江宴秋心提到嗓子眼儿。 不会吧不会吧他要是不喜欢怎么办不会直接甩手走人或者把蛋糕糊我一脸吧…… 却不曾想,郁含朝直接用一旁备好的木勺挖下一大块,抿入口中。 那手平日只握过寒霜,骨节修长,又因郁含朝有剑气附体,任何外物无论是攻击还是灰尘,都近不了他的身,所以不染尘埃。 此时他撤下护身的剑气,仿佛生来就只该拿剑的手持着木勺勺柄,慢条斯理将细腻洁白的奶油咽下,说不出的……视觉冲击。 仿佛高高在上、无悲无喜、不染凡尘的神像,甘愿为虔诚的信徒俯身,收下精心准备的贡品。 江宴秋呼吸一滞。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把剑尊大人带坏的心虚感怎么回事! 一定是因为让辟谷了几百年的剑尊吃了东西,嗯嗯(:3_ヽ)_甜而不腻,带着微苦。 自从辟谷,郁含朝约莫有两百多年未进食过丹药以外的东西了。 他的味蕾原本应该同那颗心一样死寂冰封。 却有一团火焰蓦然闯入。 他叽叽喳喳,眼神灵动,偶尔犯懒却又活泼跳脱,什么情绪能叫人一眼看透,不厌其烦地大包小包背着他那些宝贝搬来不宜久居的殒剑峰。明明自己害怕得要死,却毅然决然转身,放血救下差点杀死自己的怪物。 江宴秋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有些紧张,眼神殷切地看着他。 “剑尊大人,味道怎么样?还可以吗?” “嗯。” 郁含朝双目微敛,嘴角勾起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不错。”! 第26章 一转眼,就快到南澜秘境开放的日子了。 世家弟子,或是跟师兄师姐关系好打听到的,对此早有耳闻,其他人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都是十分兴奋。 秘境!宝物!上古传承! 在昆仑上了几个月的学,终于能下山放风了! 教习看着也十分高兴,摸着自己白花花的小胡子:“你们这一届,倒是正赶上好时候。南湖秘境五年一开,限玄光境以下方可进入,本届的优秀弟子均可前去。” “耶!”大家狂喜。 “不过,这段时间也要好好修炼,戒骄戒躁,千万不能落了功夫。”教习打一棍子给一甜枣,虎着脸吓唬他们:“你们的同龄人,各大宗门符合条件的优秀弟子届时都会前去,还有仙盟设立的试炼和彩头,要是表现不好丢了昆仑的脸,哼哼。” 大家面皮一紧,纷纷表示一定努力一定努力,不给师门丢脸。 因人数众多,南澜秘境在遥远的西方,连弟子同带队的真人,一同乘坐一艘双层的飞舟。 底层被分隔成十数个小舱,顶上是镂空的楼台甲板,可以眺望远端的海市云景,十分惬意。 江宴秋这一趟见到不少熟人。 谢轻言和江成涛自不用说,都是刻苦修炼、资质优秀的少年,楚晚晴在江成涛的填鸭式教育下好不容易到了炼气巅峰。 一袭红色宫装,眉眼艳丽却含着煞气的王湘君;冷若冰霜,如天山白雪的宋悠宁;坐他后桌,平日里十分腼腆羞涩的琴川赵氏赵满楼;还有一改原先张扬跋扈,眼神深沉了很多的便宜二哥江佑安…… 今年带队的真人本该是楚辞楚师兄,但他不知何故向师尊请辞下山历练,因此换成了掌门亲传,他们这一代当之无愧的昆仑首席韩少卿。 这一群人,张扬的张扬,美艳的美艳,清冷的清冷,各有颜色,照得整座飞舟内花团锦簇、五光十色,简直活色生香。 有长相平平的弟子挠挠后脑勺,疑惑道:“今年的名额难不成是看脸选的吗?” 同伴毫不客气地吐槽:“照这么说,你这种的怎么可能在船上。” 江宴秋磕着瓜子,一时提起兴趣。 光是粗略一数,就有好几只男主的股票在船上!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打起来打起来! 果然,万人迷男主的魅力是巨大的,不多时,宋悠宁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宋师兄,飞舟你坐得还舒服吗?这是我从家里带的止晕药,很管用的!” “悠宁,你放心,这次秘境之行你无需出力,包在我身上!” …… 奇怪。江宴秋心道,王湘君怎么跟男主没什么互动啊。 他看文的时候还挺磕这一对的,两人一个骄阳似火,一个冰霜如雪,大美人X大美人,还是女装大佬攻!芜湖! 按理说王湘君应该早就跟男主有了交集,应该发挥他暴娇大小姐的本色,跟男主闹成一对欢喜冤家才对,怎么两人一个举着石头练肌肉,一个不耐烦地打发周围源源不断的苍蝇,连个眼神交汇都没有! 宋悠宁眉头皱起,满脸冰霜,突然看到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磕着瓜子的江宴秋,大步向他走来。 江宴秋:“……” 不是吧阿sir!你想干什么! 宋悠宁不顾他惊恐的目光,一屁股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听说你不久前凝元了?” 江宴秋点点头。 宋悠宁眉目舒展了些,语气带着些许赞许:“不错,你来仙山不过半载,速度算得上进境飞快了,平日自己私下里肯定努力不少。” 救命!被不熟的师兄问起功课要如何跟他尬聊(:3_ヽ)_江宴秋既不能表现得太热络让男主怀疑他居心不良,也不能太冷淡崩了自己默默守护的炮灰攻人设,因此斟酌着回答:“哈哈,还好,跟师兄比差远了。多亏了剑尊大人,他教了我很多,不然我也不可能进步这么快。” 宋悠宁闻言倒是愣了愣,微微皱起眉:“你如今还是每日都去殒剑峰报道吗?” 江宴秋点头。 宋悠宁斟酌片刻:“那里太过冰寒,剑尊的剑意杀气太重,我看你经脉肺腑是受过伤的,最好还是不要太过频繁。” 果然是男主,自己吃过病弱身体虚弱的苦,还知道关心同样身体不太好的小师弟。难怪那么多人死心塌地地喜欢宋师兄,他真的,我哭死。 江宴秋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天天在殒剑峰生着火炉,带了六七个汤婆子,把剑尊山上的雪都烤化了一小片(:3_ヽ)_于是他含糊地应了两句,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两人静默而坐,气氛有些尴尬。 顶着众人的眼刀,江宴秋刚想找个由头开溜,就看见王湘君举着石头,一双凤目仿若含情,正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江宴秋:“?” 他又是有哪里惹到这位大小姐了吗? 自从之前指天发誓自己对大小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后,王湘君就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虽然之前也没给过),每次在问道峰或是竹香苑遇到,大小姐都是横眉冷对,目不斜视,重重地“哼”一声然后走人。 江宴秋至今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哪点得罪他了。 如今看到王湘君微微含怒地看着自己…… 江宴秋恍然大悟。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该不会大小姐其实早就暗恋男主,只是不好意思挑明,装作不在意吧! 所以他才总是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以为宋悠宁跟他走得近,是自己抢先抓住了刷男主好感度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江宴秋茅塞顿开,这样就说得通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不想卷入修罗场的炮灰攻,此时他应该干什么! 当然是为好兄弟创造机会了! 江宴秋头脑风暴了片刻,突然低声对宋悠宁道:“师兄,你看王湘君仙子,是不是很貌美?” 宋悠宁:“?”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一头,江宴秋所指的方向。 王湘君……似乎是新入门的师妹? 长相的确不错,但江宴秋说这些干什么? 王湘君盯人被抓包,看到江宴秋看过来,立即气鼓鼓地转过头不看他们。 于是江宴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测。 对嘛!一看见心上人发现自己就扭头,这不是害羞是什么! 江宴秋压低声音,凑到宋悠宁耳边,神神秘秘道:“师兄,你知不知道,王道友出生琅琊王氏,身份高贵,武力高强,又十分貌美,在我们同学之中可受欢迎了。” 宋悠宁:“……” 他缓缓道:“所以呢?” 江宴秋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你是木头吗男主,怎么就听不懂我的暗示呢! 出生高贵的大小姐!长相貌美贼受欢迎!自带傲娇变忠犬属性!还对心爱之人一心一意! 你怎么就不知道把握住呢师兄!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简直在用气音在说话:“你看王道友,是不是似乎已有属意之人?眼神一与我们对上,就立即装作若无其事,这绝对是……” 宋悠宁蓦地站起身。 把江宴秋吓了一跳。 宋悠宁语气淡淡:“师弟,你年纪还小,儿女之情对你还为时过早,还是勤勉修炼要紧。” 江宴秋:“?” 他望着宋悠宁的背影,更莫名其妙了。 怎么还生气了呢。 “小宴秋,一个人坐在这儿做什么呀?” 韩少卿羽扇轻摇,一身骚包的淡粉色道袍,换作其余任何一人都要车祸的颜色,他穿起来简直像只下一秒就要得道成仙的男狐狸。 江宴秋自动自觉地跟他保持尺以上的距离,防治被他乱放电的桃花眼闪瞎。 他无语道:“师兄你才是,不用去操控飞舟没关系吗?” “真是无情啊,一来就要赶我走,还是小时候可爱啊,啊啊啊,那时候还会喊我少卿哥哥,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被我欺负得呜呜直哭……” 江宴秋一脸黑线地堵住他的嘴:“师兄你正经一点行不行!为什么这么正常的话也能被你说得这么奇怪!” 韩少卿顺势一把捏住他的手,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差点带得江宴秋一个趔趄,笑嘻嘻道:“哪里不正经了小宴秋,明明是你自己思想不纯洁,小脑瓜子里整天装得什么啊。” 江宴秋眼神死地挣脱这条男狐狸,愤愤地换了个角落蹲着。 谢轻言刚把他们的行李安顿好,见他一幅蔫哒哒的样子,温柔问道:“怎么了?出发这才多久,怎么就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 江宴秋嘤嘤嘤嘤嘤嘤。 委屈,但不说。 没想到在场唯一做人的,竟然是反派鬼书生谢轻言! 谢轻言摸摸他的脑袋:“晕船吗?要不要回船舱躺一会儿?我看了地图,南澜秘境路途遥远,怕是要飞上好一会儿才会到,止晕药也给你备好了,实在头晕就就着水吃一片。” 江宴秋依赖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男妈妈。 呜呜谢轻言,没有你我怎么办谢轻言! 楚晚晴恨铁不成钢:“你就宠他叭!” 旭日高升,洒下万道灿金宏光。 飞舟破开云海,一路南行。! 第27章 南澜秘境的入口,位于南方的穷奇山脉。这里地形险阻,人迹罕至,除了能上天入地的修士,凡人罕有能见此景。 江宴秋踏下飞舟,仰视着头顶,悬于半空的秘境入口。 这是任何言语和辞藻都无法描述的玄妙盛大之景。 那是仿若日轮一样巨大的圆环,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地转动,站得极近的情况下,甚至难以看到这圆环的边界,透过中间,能看到山那一面的景色,只是如同镜中倒影般看不真切,隐隐还有流动的波纹。 入口之外,已经停了无数的飞舟、宝塔、莲花、飞剑等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 有人感叹:“不知是怎样的大能,才能留下如此宏伟玄奇的秘境。” 同伴答道:“这有什么,上古时期,世间灵气远比现在充足,有修为贯通天地的大能留下这种秘境也不奇怪。传说镜湖之主飞升前在此陨落,肉身和元神魂归天地,灵符和芥子空间与此方世界融为一体,化作了南澜秘境。” 江宴秋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作为修真界非土著,这些逸闻听起来贼有意思。 再一看秘境入口,那缓缓旋转的巨大银轮,可不就如镜湖的湖面一般吗? 作为修真界宗门老大,众仙宗还是给足了昆仑面子的,朝韩少卿略一拱手,含笑道:“人差不多齐了。好久不见,韩真人。” 跟韩少卿打招呼的那位修士年纪看起来能当韩少卿的爹,却是十分有礼地口称真人,自然是因为韩师兄如今玄光境大圆满,只差闭个关便能冲击伏龙。 如此年轻有为,少年天才,怎能不叫人心生佩服。 韩少卿在外人面前还是很人模狗样的,面带微笑地回礼,寒暄道:“五年不见,陈真人有礼了,今年来的宗门倒是不少。” 陈真人也笑道:“正好逢南澜秘境开放一千五百年,今年仙盟设下的奖赏十分丰厚,不少门派都把门内的优秀弟子送了来,既让他们历练历练,也趁这个机会出头,攒些好名声。” “诸位。” 一位老者凭空悬于众人之上,银轮之前,声音不知做了什么处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今年仙盟的试炼,是收集‘烛阴狲’。” 那老者双手一合,凭空变出一样事物。 那东西似猫似虎似兔似猴,长相奇丑不已,通身漆黑的硬毛,瞳孔猩红,牙齿尖利,隐有黑气,正不断挣扎咆哮,却被老者一只手制服,连他的袍角也咬不到。 如此怪异之物,在场从未有人见过,都面露讶异,但知道老者正在颁布今年的试炼任务,所说的每个字都至关重要,纷纷凝神观察烛阴狲的样貌形状。 楚晚晴低声道:“我先前跟师姐她们打听过,那是上次秘境开放时有人带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上古时期的妖兽,如今已经绝迹了。有人试验过,这妖兽全身处处是宝,如论入药炼丹还是炼器都用处极大。据说,还能作为诱饵设下陷阱,捕捉厮杀魔物。” 有同门赞道:“同学你知道得可真多,不像我们,傻乎乎啥也没打听就这么来了。不过既然这烛阴狲用处如此之大,怎么没人多带些出来呢?” 楚晚晴:“原先秘境里烛阴狲其实不多,大概十年前开放那次才第一次有人发现的吧?只是这妖兽凶得很,行动又迅疾,还挺难抓的。你懂得,大家一般主要也只关心仙盟的试炼内容,直到上一次秘境大开,有人无意中带出来几只烛阴狲,研究后才知道竟然这么有用。” 那人挠挠头:“是哦,原来是这样。不过来秘境前消息就能搜集得这么全,还是同学你厉害啊。” 楚晚晴正要谦虚几句,就见江成涛不着痕迹地挡在两人中间,严肃道:“不过是废些口舌,打听些小道消息,算不上厉害,有这时间用去修炼益处大多了。” 师兄:“呃……” 楚晚晴气得要死,恨不得把这榆木脑袋敲开:“他夸的是我,关你什么事啊江成涛!” …… 眼见他们又要打起来,江宴秋却在想另一件事。他听完后心道,好家伙,人家千万年在秘境里活得好好的,就因为无意间发现能入药,这是要被连锅端了啊! 我愿称之为修真界东北虎。 他本人并非动保主义者,烛阴狲更算不上珍稀动物。修真界历来是弱肉强食,他也就是唏嘘两句,并没有与仙盟对抗救助濒危物种的想法。 只是他隐隐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烛阴狲这种妖兽害不害人先不说,仙盟这任务一颁布,那秘境里的烛阴狲岂不是要被翻个底朝天?不给人家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也违背了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吧。 老者手握成拳,在虚空中一抓,用来展示的那只烛阴狲便口吐鲜血,生死不知了。 老者施施然将其收起,说出了排名前二十的奖励。 无一不是天级地级的绝品功法、灵器、丹药、灵剑、符箓,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是心头火热。 不光是为了奖赏,也为扬名。 来试炼的全是这一代各门各派的优秀弟子,若是在这群天之骄子中取得头筹,或是排名靠前,那在同龄人中得多风光啊!就连大派的长老真人说不定也要向他们抛出橄榄枝。 所有人在此静候秘境开放的时辰,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掐指一算:“时辰到!” 二十名修士合力围成一个阵法,合力向秘境入口输送灵力。 波纹瞬间剧烈涌动,银轮加速旋转,白光越来越盛! 老者大喝一声:“秘境开,进!” 境门大开,一时灵光闪烁,前来试炼的弟子们鱼贯而入。 .忍受着越过白光时一瞬间的眩晕,江宴秋借着脚下的灵气站稳,慢慢睁开眼。 苍峦碧翠,曦雾朦胧。 无数参天古树,珍奇花草。 竟是一处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秘境大得看不到边际,远处的景物如在雾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是头顶没有太阳高悬,却依然亮如白昼,昭示了此处并非现世。 更惊讶的是,江宴秋发现,原先他们明明是一同进来的,此时竟只有他一个人。 恐怕是像楚晚晴之前说的那样,被秘境随机传送到不同地方去了。 朋友们修为都不低,各自也都有防身的宝贝,因此也不算太担心。 现在就是走走看看,能不能跟他们汇合了。 作为一个物欲不算高的人,江宴秋对仙盟的奖励和所谓扬名其实感想一般(:3_ヽ)_虽然是很丰厚啦,但想到要跟这么多人拼死拼活地卷,还要杀那么多的妖兽,想想还是算了。 至于出名,就更不需要了。 笑死,嫌萧无渡发现他不够快吗。 因此,他走走停停,时不时观察一下周边和脚下的树木花草,仿佛是来秘境踏青的。 看着看着,江宴秋走不动路了。 江宴秋:“!” 等等,这种灵果吃了不是能强身健体吗!那边的灵草也是,据说能清心辟邪啊! 其实秘境里的大部分植物树木他都叫不上名字来,应该都是上古时期的物种。但江宴秋还在江氏仙府的时候有事没事爱去藏书阁逛逛,专挑什么《上古精怪大全》《稀有灵植汇总》《罕见药草图录》翻看,成为修仙者后耳聪目明,记忆清晰了不少,这才辨认出来。 好家伙,宝贝这不到处都是吗! 世家子弟从小学典籍学剑谱,就是不学这些“杂书”,而不是江氏这样的顶级世家,又不可能有渠道接触这些传承千年的知识。 更何况庐陵江氏身具凤凰血,虽然不如当今琅琊王氏气焰盛大,或是临安宣氏滔天富贵,论流传追溯,却是五大姓中最渊远的。 江宴秋两眼放光,宛如进了米缸的耗子。 不过嘛,还是还注意维持生态平衡,注重可持续发展,给后人留点机会。 江宴秋美滋滋地掏出采摘工具,开始挖草。 全然忘记了仙盟的任务烛阴狲。 他犹入忘我之境,却听到一个无比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嫂子!真的是你啊!” 听到这称呼,江宴秋险些脚底一滑,被雷得外焦里嫩。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而这一看,险些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喊住他的人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发色不同于中原人,而是北疆常见的棕褐,眼睛宛如碧绿的湖水,鼻梁高挺,瞳孔深邃。带点自然卷的棕发高高地束成马尾,侧面还俏皮地编了个小辫儿。 看清对方的全脸,少年裂开的笑容收敛在原地,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有些疑惑:“虽然感觉变好看了,但长相的确是嫂子啊。哦,对了!我都忘了你已经死了!那我怎么会在秘境里看到你!这不会是嫂子的鬼魂吧!” 江宴秋如遭雷击,简直想一口老血吐出来,赶忙上前一首捂住他的嘴:“谁是你嫂子,别瞎叫唤!” 少年笑嘻嘻的:“为什么呀?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嫂子,当时那些动手的下人都被我杀了。你死之后我可想你了,还偷偷哭了几次呢。” 江宴秋简直要崩溃:“十块灵石封口费!憋说了!你不怕暴露我还要命呢!” 这少年不是旁人。 正是萧无渡的义弟、二把手,魔宗少主身边最锋利的刀。 ——詹台乐。! 第28章 如果说,萧无渡是个阴险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老狗逼。 那他的义弟詹台乐,就是喜怒无常,上一秒还笑嘻嘻地勾肩搭背,下一秒就能把人大卸八块的小疯批。 是个毒蝎一样的少年。 总而言之,他们魔宗上下就没几个正常人。 《倾华》中对詹台乐的着墨并不多,他是北疆一个随处可见的孤儿,父亲是最低等的魔物,母亲是个人类女子,生他时便难产死去。 詹台乐无父无母,过了几年跟狗抢食的幼年生活,那一半肮脏的魔族血统,在他跟人或狗斗殴的过程中助力不少。这人天生没心没肺,七窍缺一窍,从不自怨自艾,被人打了也笑嘻嘻的,蛰伏到机会后将欺辱自己的人砍了数十刀才毙命。 魔宗少主萧无渡将他捡了回去,培养成自己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狗。 这条狗却因为保护萧无渡将白穆清重伤,最后被怒极的萧无渡处以极刑。 江宴秋:这傻孩子,也太实诚了。 笑死,人家萧无渡和白穆清才是正经两口子,吵架动手那都是床头好床尾和的,你懂什么叫夫妻情趣.JPG像他,针对白穆清时都只是动动嘴皮子,从不来真的,萧无渡的宠爱关他屁事,一个月少往他住的宅子跑几次江宴秋都要谢天谢地。 江宴秋有时候看詹台乐可怜,每次出生入死地替萧无渡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儿累活儿,搞得自己一身伤,完了还要因为白穆清被老狗逼大发雷霆,便偶尔大发善心把他捡回来,养养伤喂喂饭一起看看戏班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炮灰何苦为难炮灰。 一来一去,他跟詹台乐还建立了一些革命友情,他替詹台乐处理伤口,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对方也会帮着在萧无渡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惜了,他被拖下去放血的时候詹台乐正好出任务去了,也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就死遁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我侥幸没死,大彻大悟,明白了从前对白穆清心怀妒忌拆散真情侣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恶毒!现在我已经改头换面,求道仙山,是个正经修士了!前尘往事已经跟我无关啦!” 江宴秋严肃道。 詹台乐听得津津有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嫂子,还是你想得开啊。” 江宴秋给他一个暴栗:“都说了别叫我嫂子了!我跟萧无渡已经没有关系了,白道友才是你正经嫂子!你喊我名字就行!” “哦,宴秋。”詹台乐从善如流,笑眯眯答应了,仿佛没有半点不乐意。 他想了想,叹口气:“你不知道,魔宗上下最近日子不好过啊。” 江宴秋:“怎么了?萧无渡又拿你出气了?” “不。”詹台乐道:“少主他疯了。” 江宴秋:“……?” 詹台乐:“那日你被人拖下去放血后,少主第一天就疯了,我把那些人都杀了之后,少主又把他们掏出来鞭尸了。据说少主原来的意思,是叫人隔上十天半个月放你一点血,积少成多给白医仙疗伤,不知道传达的哪步出了错,一下子放光要了你的命。就连白医仙都跟他大吵了一架,据说第一天早上,白医仙的脖子上一道青黑的瘀血手印,帕子都遮不住。” 江宴秋:“???” 原著里主角攻受有吵过这么凶吗? 他一个用完就扔的炮灰替身,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江宴秋摇摇头,没太当回事:“嗐,都是小情侣的情趣罢了,大概是白道友心地纯善,不忍心一条无辜的生命被放血为他疗伤而死,萧无渡视他如生命,怎么可能忍心伤害他。” 什么脖子上的掐痕,詹台乐太纯洁了,他这个肮脏的成年人都不好意思点破。 那是掐痕吗,那明明是窒息play啊! 还是你们主角攻受会玩,指指点点.JPG想到这里,他还反过来叮嘱绿瞳少年:“你可长点心叭,他俩吵架秀恩爱别老巴巴凑上去替你家少主打抱不平。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掏心掏肺的,人家能记你多少好?” 詹台乐似乎对他的话很受用,笑嘻嘻地:“嗯”了一声。 “对了,”江宴秋言归正传:“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萧无渡的任务吗,你被仙门修士看到了不要紧吧?” 詹台乐神情轻松,不在意道:“放心吧,我行走在外时做了伪装,他们只以为我是个出身北疆附近的无名散修。” “那就好。”省得我到时候还要想理由怎么第一时间跟你撇清身份[手动拜拜]见他一幅松了口气的样子,詹台乐反而不满了:“怎么了,宴秋,你是觉得跟我走在一起很丢脸,想抛下我一个人先走吗?” 他“宴秋”两个字拖长了音,叫得亲昵又黏腻,好似第一次得到芽糖的小孩,好奇又宝贝,又似慢吞吞爬行的蛇蝎,异域的绿瞳一眨不眨地盯着身旁人的侧脸,仿佛要找出任何一点嫌弃或厌恶的蛛丝马迹。 江宴秋毫不客气:“你还知道呐!我俩一个前魔宗编外人员,一个现魔宗少主义弟,难道要举着大喇叭喊‘魔修在这儿啊!想领功的快来!’?不嫌命长呐!知道了就把尾巴藏藏好吧您勒。” 明明被人教训了一通,少年的神色却不见阴沉生气。 棕发绿瞳的少年咀嚼着那句“我俩”,慢慢扬起笑容。 他俩在茂密的参天密林中穿行,一路上没碰到第三个人影,就在江宴秋忍不住心里犯嘀咕时,只见前方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不少树木和花草都卧倒折断,树干上到处是法器和灵力攻击过的痕迹,很明显经历过一番鏖战。 江宴秋和詹台乐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默契地脚步放轻,收敛周身的气机,慢慢走向前。 一道破空般的鞭声响起。 红色宫裙丽人追赶着一道四处乱窜的黑影,眼神冰冷,脚下灵力运转成风,鞭子每一下都仿佛提前预判般,堵住黑影的去路。 黑影发出尖锐吱吱咆哮,尖利的爪子一下便能在树干上留下深深的抓痕,那东西似猫似虎又似兔似猴,长相十分丑陋怪异,眼睛里闪着猩红的光,却在红衣人暴烈的攻势下狼狈逃窜,它快,那人的鞭风更快,最后只被一击抽中背部,吃痛地掉在地上。 红衣人轻哼一声,收起鞭子踏步上前,就要把战利品收入囊中。 烛阴狲的一只后爪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江宴秋大呵道:“王道友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在王湘君离烛阴狲不足十步之远时,原本倒地装死的烛阴狲猛然睁开猩红的眼,迅疾朝着红衣人的面门扑去! 一切只在转瞬间发生,烛阴狲的速度快到简直化为一道虚影,倒映在王湘君凝固的瞳孔中。 哧——他的前腿被一把利剑穿过,狠狠钉死在树干上。 正是凤鸣。 江宴秋面色几乎带着一股镇定的冷酷,下手极稳,烛阴狲被刺中时离王湘君只差区区一寸,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刺中的是人还是狲。 他小跑着把凤鸣和烛阴狲一起捡回来,因此没注意到詹台乐小声地“切”了一声。 江宴秋一手把凤鸣剑身上的血甩干净,一手拎着吃痛不已吱哇乱叫的烛阴狲向两人走来:“没事吧,王道友?” 王湘君这才缓过神来。 他刚刚那一下来不及闪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烛阴狲丑陋的面孔扑过来,手脚动弹不得,现在还浑身冰冷。 直到听到江宴秋的问句,那滴冷汗才落下来。 王湘君看着来人。 江宴秋今日一身杏色道袍,腰间缀着双鱼玉佩,明明是天上明月、珠玉无双般的长相,他却大大咧咧地提着剑和狲,毫不在意被那东西弄脏自己的手。 王湘君哼了一声:“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江宴秋:“……” 他无奈道:“行行行,你能你厉害,你天下第一行了吧。烛阴狲我放这儿了,不送哈。” 他把捆好的烛阴狲往王湘君面前的地上一扔,似乎真准备就这么走了。 詹台乐不用他招呼,笑嘻嘻地路过站在原地的王湘君,半点眼神也没看向身旁的绝色美人,三步并作两步跟江宴秋贴贴:“你们是要找那黑黢黢的东西?要不要我帮你?咱俩猎到的都归你。” 江宴秋:“……那倒也不用,你还是该干啥干啥吧。” “……慢着。” 被他们抛在身后,站在原地的红衣美人,似乎隐忍许久,才憋出这一句。 江宴秋转过头,见他攥紧拳头,眉目一如往日的艳丽张扬,好似谁都看不上眼。此时一个人愣在原地,却好像被丢弃的小狗,透出一股无言的委屈来。 江宴秋:“……又怎么了大小姐?” 王湘君倔强道:“你把这东西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 江宴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说这只烛阴狲?” 王湘君一抬下巴,默认了。 江宴秋:“……” 他头疼道:“仙子,你可能搞错了什么,这只烛阴狲本来就是你猎到了,本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只是补个刀,顺手为之而已,真不是想向你献殷情,也没别的意思,所以你真的不用在意。” 来时的飞舟上,他看王湘君独来独往,看来平日那些侍女都没跟来,这次只有她一个人,连个汇合的人都没有。 他当然不至于去占大小姐这点便宜了。 于是他朝王湘君微微一笑:“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这秘境也不知道会不会天黑,仙子一个人多加小心。” 他往前走了一步。 ……没走动。 江宴秋转身,发现自己的袍角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揪住了。 江宴秋:“……” 王湘君极力掩饰,还是没忍住泄露了一丝夹杂着不甘、害羞、气恼的情绪,脸颊也不知是因怒还是因羞染上一层薄红:“不许走。” “我王湘君,平生最讨厌欠别人人情。”! 第29章 三人围坐在篝火前,看着树杈上那只灵果烤鸡,静默不语。 仿佛要这样坐到天长地久。 江宴秋心中长叹一口气。 这样三人行的尴尬局面,还要追溯到不久前,王湘君为了让江宴秋停下,不小心撕烂了他的袍角,令詹台乐面色一冷,险些用出暗器。 江宴秋:“……” 他好不容易阻止火药味十足一点就炸的两人,无奈之下带上了倔强说不需要施舍和怜悯、不愿欠他人情的王湘君。 本来他还想路上跟詹台乐打听打听魔宗的近况,现在王湘君在旁边,他也不好开口。 有同门在,他怕詹台乐身份被人瞧出来,本来想让他先走,结果詹台乐笑嘻嘻地拖长音,刚喊了个“嫂”字,他就连忙捂住高马尾少年的嘴,讪笑着把人拉走了。 江宴秋把秘境中猎到的山鸡放血去毛,刷上厚厚一层蜂蜜,肚子里塞满栗子和灵果,架在树枝搭成的架子上小火炙烤。 小刀划开,浓郁的肉香夹着馥郁的果香扑鼻而来,能把人香掉舌头。 江宴秋割下一只鸡腿递给詹台乐:“喏,尝尝味道怎么样。” 以前还在萧无渡手里的时候,那些魔修恨不得饮鲜血生啖人肉,觉得这样有助于修行,总之就是正常人的食谱半点不沾。江宴秋作为一个味蕾正常的凡人,只能自给自足,极大丰富了小厨房菜谱。 詹台乐自从吃过一次他做的盐焗鸡后惊为天人,三天两头到他那儿去蹭饭。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魔宗少有的温馨岁月。 第一块肉给的是他,詹台乐向王湘君抛去一个隐晦而得意的眼神。 他吃起鸡来也极斯文,半点油沫也没沾到嘴上,三两下就将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江宴秋削下另一只鸡腿,看了眼王湘君,有点尴尬。 大小姐这种人间仙子,他实在难以想象对方啃鸡腿的样子。 让他看着他们吃? 好像又有点过分(:3_ヽ)_不等他纠结,王湘君已经神色淡淡地接过了那只鸡腿:“多谢。” 正准备往自己嘴里送的江宴秋:“……” 王湘君不愧是顶级世家培养的“贵女”,吃相极文雅,只是在咬了一口后陡然加快了速度。 江宴秋目露老父亲般的怜爱。 看都把孩子饿成什么样了。 一旁,詹台乐嘎嘣一声,仿佛跟那只鸡有仇一般,连鸡骨头一起咬碎了。 他不知犯了什么病,头一歪就靠在江宴秋的肩上,拖长了音道:“哥哥,这人是做什么的呀,你认识他吗?我们不要带着他好不好?” 江宴秋被他那声“哥哥”给雷到了,给他撕了块鸡翅堵住他的嘴:“王道友是我的同门,之前没给你介绍过。” “哦,昆仑的啊。”詹台乐撇了撇嘴:“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江宴秋:“……” 好家伙,你这不是把我也骂进去了。 詹台乐嘻嘻笑道:“当然除哥哥你之外啦。” 王湘君神色冰冷地把吃剩的鸡骨头包好:“这人是何人,棕发碧眼,一幅北疆长相。我看他行踪诡异,面生得很,不像什么好人。” 火药味十足。 江宴秋生怕他俩先打起来,哄完这个哄那个,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心累。 说来也奇怪,他们走了这么久,竟然没碰上第二只烛阴狲。 天上没有太阳,分辨不出这白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山中无日月,花草树木竟然也正常生长着。 仔细向来,密林中的光亮也诡异得很,不是那种温暖的日光,而是单纯惨白的亮,像是影戏里无声而又刻板的幕布。 吃饱喝足,江宴秋拍拍手:“两位,我们继续走吧,看看能不能遇上其他人。” 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依然是一只烛阴狲也没遇到。 不仅如此。 原先还有些飞虫走兽的声音,渐渐地,连这些声音也没有了。 无风,就连树叶也静止不动。 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几人。 明明亮如白昼,却总隐隐有窥伺之感。 但放出灵识探去,却是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江宴秋慢慢停下脚步。 詹台乐笑嘻嘻地抱臂看着他:“怎么了,哥哥?” 王湘君发现他们停下,也用眼神传达着疑惑。 江宴秋缓缓道:“不对劲。” 他指着身侧的一株树木:“我很确定,我们一刻钟前路过过这棵树。” 当时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因此在探出灵识时,将其中一颗树的树叶、纹理、枝叶的走向全都记了下来。 他们明明是在向前走,怎么会经过一颗一模一样的树? 詹台乐双手反握在头顶晃荡,懒洋洋地俯视了一会儿树根,轻笑道:“不愧是哥哥,眼力真好。” 王湘君的七煞握在手中,皱眉道:“的确……那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幻境。” 可是这南澜秘境中,怎么会有人布下幻阵对付他们? 无冤无仇不说,幻阵对布阵人的水平要求极高,江宴秋实在想不到对方有什么理由要对他们几个这么做。 杀人抢钱?夺取猎物? 可是他们三个人并未露财,除了王湘君,他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珠宝金银;烛阴狲就更不必说了,三个人到现在才猎了一只。 王湘君神色冰冷:“是会挑人,胆子倒是挺大。” 看詹台乐负着手,神色一派轻松,江宴秋问道:“你有什么破阵的方法吗?” 詹台乐笑眯眯地:“这阵里,人类、魔物、妖兽、心魔一概没有,景色也是千篇一律地复制,看来对方的水平也不怎么样嘛。要破也不难,要么找到阵眼,要么暴力破阵,要么——直接杀了布阵之人。” 他把杀人说得极为平常,倒让王湘君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江宴秋微微黑线。 什么叫没有魔物。 你不就是吗。 王湘君向来不是迂回婉转的性格,当即面带寒霜地掏出七煞,朝那颗树狠狠劈去! ——如同水滴汇入江湖,那颗树竟然超越常识地扭曲摇晃,如同纸糊般碎裂了。 果然不对劲! 江宴秋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动手,因七煞的鞭风下意识退了一步,詹台乐顺势把他搂进怀里:“哥哥不怕,你这同门真是粗鲁。” 曾经见识到过少年一言不合笑着捅人的江宴秋:“… …” 你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詹台乐依依不舍地任他站直,轻快地跳步上前,往那棵先前遇到过一模一样的树被劈碎的横断面看去。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嘻嘻,我知道啦。” 江宴秋:“什么?” 詹台乐嬉笑着朝他招手:“哥哥你过来看。” 江宴秋闻言走过去,一瞬间,脑子炸开般头皮发麻! 竟然是无数蠕动着的白花花的蛆虫! 最可怖的是,这密密麻麻的蛆虫,竟然每条都长着恰似人脸的五官! 江宴秋简直要密恐发作,稳住心神,心道这秘境怎么一进来便处处诡谲,透着股不怀好意,镜湖真人又到底是位怎样的何方神圣? 王湘君见他俩看个树竟久久不归,走上前来。 见到树干中那万分邪异恶心、还在疯狂蠕动的蛆虫,也不由沉默了。 詹台乐却好似招猫逗狗的幼童,十分感兴趣地用树叶挑起其中一条白花花的蛆虫,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江宴秋强忍着恶心问道:“有什么异常吗?” “嘛,算是吧。” 詹台乐把树叶丢在地上,碾碎蚂蚁般将那还在蠕动的蛆虫一脚碾死,脓白色的汁液溅出:“哥哥你从小不在北疆长大,不认识这种虫子也很正常。早些年间有种叫盅师的歪门邪修,现在已经快绝迹了,他们就有人炼过这种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皮底下的内脏肌骨掏空,只留一具带皮囊的躯壳。” “有趣的是,人就算这样还算‘活着’,还能行动自如,供他驱使,即便被人拦腰斩断,身体也不过是变成两截虫做的肉身,还能头脚相爬地把自己拼起来。” 江宴秋听得鸡皮疙瘩全竖起来了。 要是这“蛊师”饲养了足够多的虫子,岂不是能缔造一只大军,将无数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自己的傀儡? 詹台乐笑嘻嘻道:“哥哥你别怕嘛,蛊师早几百年前就绝迹了,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王湘君冷哼一声:“你对这些邪门外道倒是清楚。” 詹台乐叹了口气:“是啊,总比某些人一问三不知的好。我多学些知识,哥哥多问我一些,说不定就能多喜欢我一点啦。” 江宴秋克服了根植在基因之中,对虫子这种生物的厌恶,拔出凤鸣:“竟然能牵扯到几百年前就灭绝的蛊师,这秘境着实不对劲,还是小心为妙。” 不知是他们搞出的动静太大,还是这蛆虫天生喜好人肉,在混乱无序地蠕动了一会儿后,竟然有意识地爬出树干,向他们爬来! 七煞威力十足,暴烈蛮横,王湘君若是全力一击,甚至能将妖兽拦腰斩断。 但这蛆虫不比大活人,简直密密麻麻,成千上万,一鞭子只能挥中几只不说,恐怕甚至会附在鞭身上! 而詹台乐倒是有不少魔修的邪魔方法,但要是换他出手,身份是百分之一百要暴露了。 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对恐惧.JPG江宴秋道:“正好,让我来试试新学的剑法。” 他一手执凤鸣,掏出一张火属性符箓,飞速掐诀,狠狠将符箓贴在剑身上! 剑出如风,剑意似海。 那锋芒,令旁边两人都不由将视线从蛊虫,转移到江宴秋被剑风吹风的猎猎袍角,和鬓发翻飞,全神贯注的侧脸上。 秘境之中,灵气浩荡盘旋,如同旋涡般急速汇聚,甚至因为速度过快,凝成浓浓的白雾,海水般倒灌至凤鸣的剑身上! 摘星揽月,穿云破雾。 蛟龙入海,神女飞天。 ——凤凰剑法第二式,九天揽月。! 第30章 不同于“踏雪寻梅”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九天揽月”是实打实的杀招,剑指长空,引动天地,秘境幻阵中的灵力甚至因为过于迅疾的聚集发出爆破的音响。 江宴秋沉腕一抖,长剑出鞘,火属性符箓几乎同一时间门被催动!剑风夹带着火龙,向那群涌动的蛆虫呼啸而去! 两相席卷,不知那蛆虫是吃什么长的,竟然发出牙酸至极的嗓音,在外层那白花花的蛆虫顷刻间门被烧成焦炭,僵硬几秒后,反扑一般疯狂蠕动! 然而磅礴的灵力和呼啸的火龙一往无前地席卷,将肉眼所见的一切蛆虫吞噬殆尽,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气和肉类烧焦的恶臭味,潮水般汹涌的虫群瞬间门被火海吞没! 王湘君冷着脸,七煞甩动时发出破空之声,一鞭子把无数蛆虫抽成稀烂;詹台乐从储物戒里不知掏出不知名的紫色粉末,一挥手,顺着风势扬出,接触到的蛆虫竟似血水一般融化了。 终于,无穷无尽的蛆虫扭曲地化为黑色焦炭,落了一地。 最后一只也被杀死。 就在这时,周围的景色仿佛波纹般颤抖,幻阵中的假象宛如镜面般寸寸碎裂,露出周围真实的景象。 他们竟然一直在原地打转,来到了一处悬崖绝壁! 碎石伴着落土滚入漆黑不见底的深渊,根本没有落地的声响传上来。 稍有不慎,等待他们的便是粉身碎骨。 江宴秋心有余悸,心道:“这秘境到底什么来头?我们这才进来多久,这哪是寻宝,这是奔着赶尽杀绝去的啊。” 幻阵,蛆虫,本应早就灭绝的蛊师。 不是所有弟子都像他们有凝元境修为,七煞、凤鸣这些绝世灵器,以及詹台乐那些五花八门的魔修手段。 稍有不慎,未能识别出幻阵的存在、被猝不及防的蛆虫攻击、耗尽灵力或是跌下悬崖,下场都可想而知。 南澜秘境、镜湖真人……到底什么来头? 詹台乐倒是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哥哥,秘境历险,你以为是大家和和美美地来人家做客收收礼物呢?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江宴秋也早已习惯了詹台乐向来对人命的冷漠,但这次来秘境的很多都是他的好友、师兄师姐、有过一面的同门,要说一点不担心也不现实。 只能祈祷他们那边没出什么大问题了。 .这次,没有了幻阵的阻碍,他们很轻易地走出了这片密林。 听到不远处潺潺的溪流声和隐隐约约的人声,江宴秋十分激动。 终于要跟大部队会合了吗! 头顶被繁密枝叶遮挡的光线陡然一亮,密林的边缘,竟是一小片开阔的绿草如茵的空地,师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那头,正在翘首以盼的几人也已眼尖地发现了他们。 谢轻言眼前一亮,眉眼舒展,松了口气道:“是宴秋他们!” 楚晚晴、江成涛、江淮……他们认识的几人都在那里。 咦?倒是没看见宋师兄,不知是不是被秘境传送到了别处。 江宴秋倒不是很担心男主,人家有主角光环在的,谁出事男主都不可能出事(:3_ヽ)_谢轻言原本脸色沉郁,见到他出来后,眉目瞬间门柔和松了口气,将他上上下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皱眉道:“你们路上遇到什么了吗?怎么如此狼狈。” 江宴秋的袍角被火燎了一小块,袖口也沾上了些灰尘,摆了摆手:“嗐,一言难尽,待会儿再细说。” 于是谢轻言顿了顿,施施然站直身体,端方有礼地扫过冷着脸的王湘君,视线又在棕发碧眼,一幅异域打扮的詹台乐身上停留片刻:“……这位是?” 江宴秋擦了擦脑门不存在的汗,讪笑道:“哈哈,我原先家里的远房表弟,远房表弟,一届散修,今年正好也够着秘境资格了。” ……这得多远的表弟,才能一个黑发黑瞳,眉目含笑;一个棕发绿瞳,性情乖张? 谢轻言闻言,却是轻笑了一声,十分亲昵地把江宴秋拉到自己的身侧,仔细检查了一番他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确认人完好无损后,才语气无奈道:“秘境一传送进来,大家就被分隔开,好在地点相聚都不远,朝着这边走,很快便汇合了。就差你,等半天都不见人影,我都差点要出去寻你了。” 他的手指拈着江宴秋的一缕有些凌乱的鬓发,细心地捋顺,姿势语气说不出的亲昵,然后才转向那边的两个大活人:“宴秋的表弟?之前倒是没怎么听他提过。不过大家既然同在秘境中,也是缘分,表弟要是愿意跟我们呆一块儿,当然也欢迎。” 他神情自然地对詹台乐口称“表弟”,仿佛没有半分不妥。 反而是詹台乐十分新奇,笑嘻嘻道:“没想到哥哥去了仙山,竟然还交到了这种朋友,想当年……” 江宴秋一把捂住他的嘴:“哈哈,表弟,怎么又在追忆童年了。时间门紧,咱们长话短说。” 他把进了秘境之后遭遇幻阵的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楚晚晴一脸嫌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哆嗦:“天哪,太恶心了!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虫子没有之一!我要是看见了指不定要当场崩溃!” 谢轻言本来以为他们只是路上跟妖兽搏斗了一番,没想到竟如此凶险诡谲,皱眉道:“……蛊师。” 江宴秋有些惊讶。 没想到谢轻言竟然也知道蛊师的存在。 谢轻言道:“出于个人兴趣,算是以前有过了解吧。不过蛊师在大陆已经绝迹几百年了,南澜秘境更是五年才开放一次,只有凝元以下的修士才能进入,此处怎么会有疑似蛊师的手笔?” 江宴秋汗颜。 不愧是原著中的大反派啊,正常人谁会出于兴趣去了解这种东西啊喂! 江成涛面色有些凝重:“看来秘境之行没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大家还是尽量不要落单。” “说起来,你们猎到烛阴狲了吗?”江宴秋指了指王湘君:“我们三个人进来这么久的功夫,就碰见这么一只。” 谢轻言打开自己的储物袋给他看:“都在这儿了。” 储物袋里叠了十几只昏死过去的烛阴狲。 江宴秋:“……” 教练!这不公平! 他们几个一路艰难险阻,连烛阴狲的影子都没看见!为什么谢轻言他们能掉落这么多! 谢轻言轻笑:“运气好而已,我进入秘境后正好撞上,干脆一网打尽了,你要的话这些都给你。” 江宴秋十分感动并拒绝了他。 詹台乐有些不高兴地凑过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哥哥,你要是喜欢这丑东西,待会儿我就去杀来给你。” 别吧,这个心狠手辣的小杀胚,江宴秋真的会担心他把人家烛阴狲的老巢端了。 不过好兄弟们这么大方,江宴秋也不藏私,把自己沿路找到的灵植打开给他们看:“说实话,我对仙盟的任务其实没什么兴趣,倒是秘境里的仙草灵果真的挺罕见。我准备苟完这几天,把战利品都带出去卖了大家分分。” 哎嘿,这不比仙盟的奖励香香。 楚晚晴凑过来看了看:“呀,三百年份的赤霞草!这是什么好东西!上次我跟我娘要她都没舍得给我!” 赤霞草是一种美容养颜的仙草,深得仙子欢心,只是市价过于昂贵,本质功能又不实用,楚晚晴自己想买也得攒上几个月的零花钱。 江宴秋又拿出一株叶片碧绿的灵草给谢轻言看:“这种品相和年份的益仙草,便是百草峰冯真人的私库里也没有。轻言你小时候亏空过身体,正好回去补一补——别藏了我都看见了,之前一人对付那么多只烛阴狲,左臂那边受了伤吧。” 谢轻言怔了怔,轻声道谢,微微垂眸。 他一进来便被烛阴狲包围,虽然对付过来,左臂却是意外被那东西咬伤。怕被江宴秋看见,简单包扎了一下没让血迹透出来。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詹台乐吃味地蹭江宴秋空着的那只胳膊:“哥哥,我也受伤了,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江宴秋:“……” 十六七岁的少年比他个头高比他重,靠过来压得他差点一个趔趄。 我看你好得很! 于是几人愉快地达成一致。 帮仙盟老爷爷拼死拼活抓烛阴狲(X) 靠秘境产出发家致富(√) 计划通∠(?」∠)_他们这边和乐融融,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大声嘲讽道:“我还当昆仑弟子有多英勇不凡、卓尔不群呢,也不过就是些贪生怕死、沉迷于蝇头小利的普通人罢了。” 说话之人一身剑修打扮,袖口纹着“苍衡剑派”的宗徽,神情十分傲慢。 江宴秋:?你没事吧?普通人怎么你了呢? 男子身后跟着一群与他衣服式样差不多的男女剑修,口中却毫不掩饰对江宴秋他们的阴阳怪气:“仙盟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本意就让我们锐意进取,猎杀最多的怪物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没想到贵派作为第一大宗,竟然也有这样躲躲藏藏、毫无进取之心,眼里只有那么点粗鄙金银,目光短浅的家伙,真是叫人失望啊。” 他身后的剑修们同样大声附和:“孙师兄说得对啊。” “竟然被几株破灵草迷得走不动道,昆仑也不过如此嘛。” 江宴秋:“……叽叽歪歪说半天,你们谁啊?” 敢情挑衅了半天,对方却连自己的名号也没听说过。 大师兄孙茂时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竟然不认识我?怎么可能!你肯定是在装蒜!”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认不出他们堂堂苍衡剑派! 江宴秋一脸莫名其妙:“你是什么你,你谁啊脸这么大,我非得认识你干什么?先自报家门不是最基础的社交礼仪吗,还是你们宗门都跟你一个样子,鼻孔朝天看人啊?” 曾经有过鼻孔朝天黑历史的江成涛:“……” 仿佛膝盖中了一箭。 憋说了,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点黑历史。 楚晚晴悄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最近几十年突然冒出头的剑宗么?把我们昆仑当假想敌不知道多久了,门里弟子就跟被洗脑了一样,一个个都魔怔了,我出门最烦碰上他们门派的人。” 如果是昆仑是座屹立千万年,传承悠久的top高校,那苍海剑派就是从草根一步步逆袭到大城市的乡镇励志优秀青年。 这个门派原先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派,但自从新掌门继任后,开始对门中弟子立下极为严苛的修行要求。 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练剑,练到手臂都抬不起来、肌肉渗出血也不能休息。不像昆仑,入门的前两年教一些杂七杂八的课程,苍衡剑派只教弟子练剑,也只许弟子练剑。 只要你剑练得好,哪怕是读不懂经书、大字不识的文盲也无妨,照样能在门派弟子中地位超然。 当然也有弟子熬不住这种强度的修炼,伤了废了的也大有人在,因此但凡坚持下去的那部分苍衡剑派弟子,都更为拼命,也更为自负,不容许别人说他们苍衡剑派一点不好。 这一届的大弟子孙茂时,本是一位渔家子,被师尊带回去后一朝登入仙途,成了十里八乡啧啧称奇、响当当的大人物——那可是老孙家祖坟冒青烟才出来的一位修士老爷。 孙茂时极自卑又极自负,在苍衡剑派疯狂内卷,不要命似地修炼,终于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师兄,在这一代年轻弟子中也小有点名气。 昆仑弟子中,剑修占了大部分,因此被苍衡剑派当成了自己的头号假想敌。 出身高贵如何,看重天资又如何? 也不过如此! 此时见到昆仑的这几人,不仅只抓到一只烛阴狲,还一派云淡风轻地准备混过试炼这几天,苍衡剑派的自尊心疯狂膨胀,优越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这么自在悠闲!凭什么他们不去争! 江宴秋被他一通逼逼叨碰瓷也不生气:“你想抓就去抓呗,我们还拦你了不成?真是搞笑,管天管地还管别人干什么,有这个扯淡的闲工夫你都抓上两只了。” 谢轻言施施然把储物袋中的烛阴狲倒出来放在地上,在苍衡剑派众人惊到眼眶子瞪出来的目光中,慢悠悠地点了点烛阴狲的数量。 “啊,十八,也还行,凑个吉利数。江成涛你们呢?” 江成涛配合地数了数,大方承认:“十三,比你少点。” 孙茂时看了看自己手里仅有的四只烛阴狲:“……” 不仅少,数字还不怎么吉利。 谢轻言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把烛阴狲重新装回储物袋,好似刚刚真的只是为了清点数量,全无炫耀之意。 “既然如此,那便祝贵派旗开得胜,早日追上我们了。加油哦,苍衡剑派的道友们。” 苍衡剑派所有人,脸都瞬间门涨得通红,面面相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一番嘲讽,结果人家反手一掏,是他们的几倍还多。 脸简直比被抽了几个巴掌还疼。 孙茂时脸涨红得发紫,等江宴秋他们浑不在意地转身走了,才粗声粗气道:“咱们走,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先让他们得意两天,看谁笑到最后!”! 第31章 这段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暂时告一段落。 苍衡剑派趾高气昂地来,灰溜溜地走,一个个都憋着口气,重新满秘境找烛阴狲去了。 与此同时,很多默默窥伺的视线也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江宴秋这才发现,原来这片空地聚集的弟子虽然不少,却是泾渭分明地分了几搓。 一袭白衣,神情高冷淡漠,仿佛不将任何人事放在心上的是老对头上玄,一群人拉长着个脸,活像正赶往奔丧现场。 身穿朴素袈裟,对外界纷扰充耳不闻、年纪轻轻便目露慈悲的是少林——一个女弟子都没有,果然是和尚庙。 还有其他一些门派和散修,也都是熟人三三两两抱团。 江宴秋还看到了江佑安,刚刚他们跟苍衡剑派发生争执时,江佑安也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一点上来帮忙的意思。 说不定他心里还十分赞成苍衡剑派的看法,不屑于与咸鱼为伍。 江宴秋想起先前被打断的话题,问道:“轻言,你对蛊师还了解多少?” 谢轻言沉吟道:“千年前,人间魔气肆虐,天魔降世,是各路魔修最势大,也是最为猖狂的时候。那个至暗的年代,修为高深的大魔势力割据,为祸一方,致使人间生灵涂炭。不仅有善于驱使蛊虫的蛊师,还有靠人血、生魂修炼,甚至驱使活尸、魔物的各路妖邪魔修,是不折不扣的人间炼狱。” “后来仙门正道以昆仑、上玄、少林三宗为首,联合众仙山成立仙盟,合力将天魔击杀,并将四溢的魔气重新封印进地底,自那之后,修真界的格局也有所改变,世家中不少都是在那之后崛起的,直到三百年前,剑尊横空出世,奠定了如今‘一尊三宗五大姓’的格局。” “原来是这样。”江宴秋心道,原来修真界还有天魔这种BOSS的吗? 他还以为前期最大的反派就是谢轻言了(:3_ヽ)_詹台乐不满地戳戳江宴秋的肩膀:“哥哥,这些我也知道,你都不问我。” 江宴秋: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魔宗简史背出来…… 江宴秋咳了两声,刚准备说什么,倏忽只见,原本亮如白昼的天地像被遮上一层幕布,一下子全黑了。 只有天幕的正中间,突兀地升起一轮血色的红月。 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不少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过大家好歹也都是踏入仙途、修炼了有些年岁的修真者,很快稳住心神,掏夜明珠的掏夜明珠,有火折子的点火折子,还有各种照明用的符箓、咒术……很快,漆黑一片的秘境中亮起无数道小小的微光,虽然不至于把周遭照得亮如白昼,好歹是摆脱了两眼一抹黑的境地。 江宴秋心中估算了一下:“这秘境的昼夜交替还真是猝不及防,刚刚白昼过去了起码有二十个时辰……要是黑夜也持续这么久,就有些麻烦了。” 楚晚晴道:“确实,我听来过秘境的师姐她们说,这里头的四季、昼夜更替都古怪的很,完全不按外面的时间流逝。有次前一秒还是炎炎夏日,下一秒就下起飞雪,大家事先谁也没料到,没一个带厚袍子的,差点没把人冻僵。” 江成涛也微微皱眉:“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江宴秋想了想,问道:“王道友,詹……表弟,你们是自己有其他打算,还是准备与我们呆在一起?” 詹台乐笑嘻嘻道:“哥哥,我这世上只有你一位亲人了,不跟着你跟着谁呀?倒是那边那个红衣服的,一路上臭着个脸,一幅人欠他钱的样子,哥哥我们把他赶走吧。” 江宴秋:“……” 他干巴巴地看着王湘君:“仙子,你意下如何?” 大小姐嘛,肯定不乐意跟他们呆在一处,说不定还要去寻宋师兄呢。他也就是客气客气,随口问问。 王湘君不轻不重地瞥了恨不得黏在江宴秋身上的詹台乐一眼,淡声道:“我留下。” 眼看棕发少年又要闹,江宴秋只得拍了拍他揽在自己肩上的手背:“这秘境的确古怪,刚刚还闹出了蛊师的事,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希望是我的错觉吧。咱们人多点也好,有什么事还能商量商量一起应付,落单了确实不方便。” 詹台乐气呼呼地把脸埋进他的脖子:“好吧,既然哥哥都这么说了,那听哥哥的吧。” .与此同时。 由于附近的烛阴狲都被捕捉殆尽,站在密林边缘,即将深入腹地的苍衡剑派一行人:“……” 一位眉毛粗壮、身形瘦削的男弟子犹豫道:“……咱们还进去吗?” 黑灯瞎火,就连看清脚下的路都难。 孙茂时本来已经萌生退意,但想起刚刚才跟昆仑那些人放过的狠话,咬牙道:“进,怎么不进!” 他偏要给那些人看看!他们苍衡剑派不是吃素的! 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边高悬的血月,江宴秋拦住了还想去周围晃晃的其他人:“要不我们要不先修整一下吧,你们觉得呢?” 刚进秘境第一天,除了他们,没有其他门派弟子这就打算原地休息了(:3_ヽ)_谢轻言却是无条件支持:“可以,我都行。” 江宴秋解释道:“刚刚过去的白昼整整持续了二十个时辰,这才第一天,大家精力充沛可能感觉没什么,但这血月之夜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感觉,最好还是先节约体力和灵力,观察一晚再说。” 楚晚晴双手双脚赞成:“附议!我早就累死了,没好意思说。”她吐了吐舌头:“你懂的,江成涛捉起烛阴狲来实在太疯狂了。” 江成涛:“……” 他本来有些犹豫,但见楚晚晴都喊累了,也道:“你们都先睡会儿吧,晚上我守夜。” 江宴秋摩拳擦掌:“这些都是小事,实际上,我有样东西想要试验一下。” .伏在地上折腾了半天,江宴秋拍拍衣袖上的灰,站直道:“完工了!嘿,看着还行。” 那是用朱砂混合着凤凰血绘制的一个精妙的阵法。 江宴秋从江氏的藏书阁中学到的,名叫周天星斗阵,主防御,可借星辰月华之力,在这种有圆月的晚上阵法的威力最强。 虽然也不知道他们头顶上到底是不是月亮…… 至于凤凰血,被认出来也不怕。他本就是江氏子弟,有浓度稀薄的凤凰血作材料也不奇怪。而江宴秋把自己扎手指尖放出来的凤凰血兑水过后加了几滴混在朱砂里,也算是稀释了浓度。 这样他们守夜也守得轻松一些。 接着,在其他宗弟子震撼的目光中,江宴秋淡定地掏出了一个巨大的帐篷。 ——当然不是现代露营那种,而是被称作幄帐,是用妖兽的皮毛和天蚕的丝线织成的,轻薄又透气,防御功能一流。大小正好被外面的防护阵法包围在里面,相当于双重保障。 江宴秋招呼道:“困死了,赶紧睡觉赶紧睡觉。” 其他宗弟子:“……” 你到底是来秘境试炼还是春游的啊混蛋! 詹台乐第一个钻进去,作为魔宗少主的义弟,丝毫没有非昆仑弟子的自觉,笑嘻嘻道:“哥哥,我要挨着你睡。” 楚晚晴挽起袖子跟上:“我是女修,到时候男生自觉点睡在我画的线外啊。对了,”她看着王湘君,把人一起拉进来:“咱俩挤一挤,他们你睡里边,我睡外面。” 女装大佬王湘君:“……” 他僵硬并坚定地拒绝了楚晚晴像姐妹一样挽他胳膊的意图,冷声道:“我打坐就行。” 楚晚晴吐了吐舌头,毕竟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王湘君这冷若冰霜的大小姐脾气。 谢轻言他们也都跟着进来。 江宴秋分发着睡袋,点了点人数,突然吓出一身冷汗,失声道:“怎么多了一个人?” 众人进了防御阵,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听到他这句话,都是头皮炸起,下意识地抽剑防御。 角落里,一个声音委屈道:“……堂哥,是我啊。” 江淮一脸要哭不哭的苦涩表情:“刚刚我就想说,怎么大家都不跟我搭话,我一个人都站半天了。” 江宴秋:“……” 顶着堂弟谴责的目光,他有些汗颜:“不好意思哈,来,睡袋的花色你先挑。” 虽然早就知道堂弟存在感低,没想到刚刚愣是没让他注意到这么个大活人。 这一晚江成涛主动要求守夜,但大家也不可能真让他一个人不睡觉。于是商量了一下顺序,每人守一个时辰。 整整二十个时辰没合眼,一钻进温暖舒适的幄帐,躺在软乎乎的毛毯上,其他人很快进入了梦香。 詹台乐占着江宴秋便宜“表弟”的身份挤在他身旁,睡着睡着,便跟八爪鱼似地把人箍得紧紧,还把头埋进江宴秋单薄的胸膛里,十足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狗。 谢轻言倒是规规矩矩地双手交叠,躺得无比板正,只是不知为何脸色不太好看。 原本打坐的王湘君瞥了眼单方面跟人腻在一起的詹台乐,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一缕鬓发因重力垂下,在白皙如玉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段勾人心弦的弧度。 从小碍于身份,他从来不曾与任何人亲近过。 贵为家主的母亲对他无比严厉,从来只会关心他的功课和修炼进度。 家里的姐妹们,他主动避嫌,从不跟她们玩儿到一处;而男人,他看见他们猥琐的眼神,就心生厌恶,令人作呕。 他站起身,宫装的裙摆垂下,默默走出幄帐,来到空旷的室外。 江成涛见他出来有些惊讶,却见王湘君已经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他默默地仰望着天上的那轮血月。 脑海里却是白日,江宴秋救他时,擦着脸庞飞驰而过的凤鸣带起的剑风。 那人眉眼含笑,仿佛一派清风明月,十足潇洒风流。 江成涛沉默地看着他大踏步走出去,过了半个时辰,又拎着十几只烛阴狲回来。 江成涛:“……” 红色宫装,姝色无双,美得雌雄莫辨的“少女”把装着晕死过去的烛阴狲的储物袋丢在江宴秋脑袋旁边,嗓音如同二月冰泉。 “还你——我最讨厌欠人情。”! 第32章 第一个血月之夜,持续了三个时辰。 无事发生,是个平安夜。 江宴秋神清气爽地走出幄帐,看到黑灯瞎火中忙碌了一夜的别派弟子,无一不是眼下黑青,神情萎靡。 见他们几人清清爽爽、容光焕发的模样,有些人又是心态不平衡,又忍不住小声嘲讽:“秘境第一天就顾着睡觉了,到时候排名垫底,也不嫌害臊。” 同伴两眼无神:“是,但那又怎么样呢,我现在困得倒头就能睡着。” 也有人学着江宴秋他们小憩了半个时辰,不至于一下子满血复活,好歹也恢复了一些精力。 但当他们看到苍衡剑派毫不掩饰、大咧咧晒在空地上的烛阴狲时,瞬间不淡定了。 “我去,那些都是苍衡剑派猎到的吗?” “昨晚这是有多拼啊?合着他们真一晚上没阖眼啊?” “这下子第一名肯定是他们的了吧,这下孙茂时要出尽风头喽。” 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堆着小山一样高高的烛阴狲,每只都是开膛破肚、死状凄惨,以至于周围一片尽是冲天的血腥气。惨死的烛阴狲漆黑的眼睛瞪圆,难以瞑目般,充满了怨毒。 孙茂时他们状似十分得意,对眼含羡慕前来询问烛阴狲弱点和杀死技巧的其他弟子,也难得好心情地透露了几分。 他看着江宴秋,目光十分得意。 怎么样?你呼呼大睡的功夫,我们点灯熬夜地围杀烛阴狲!到头来第一名还不是被我收入囊中?! 一旁,一位身穿袈裟,佛修打扮的沙弥却是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何苦要造如此多的杀业。” 他看向一旁准备生火做饭的江宴秋,微微一笑,如同一朵盛开的佛祠净莲,微微一笑:“这位施主却是有一颗仁慈的佛心,顺应而为,但莫强求,在下自愧弗如。” 什么也没做躺了一整晚的江宴秋:“?” 孙茂时听了却是十分不爽,一般修士或多或少都会对少林佛修有所顾忌,他却面带嘲讽,大声嚷嚷道:“什么狗屁因果,杀便杀了,又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这些佛修最虚伪不过,口口声声说着杀业,有本事别修仙别来秘境啊,当你的高僧去,少多管闲事!” 听闻师兄被如此不客气地冒犯,旁边一位小沙弥急道:“慧净师兄!” “慧能,无碍。”慧净微微一笑,朝孙茂时阿弥陀佛道:“施主说得确实不错,贫僧所求既为苍生,也为大道。为了护佑一方,福泽苍生,提升修为却是不得已的手段。但杀业既已成,又何必虐杀?虐杀乃是孽障,因果纠缠,报应不爽,冤冤相报,何时能善了。” 他们捕捉烛阴狲时都是把狲敲晕了装起来,的确费时费力;像苍衡剑派他们,几人围攻一只烛阴狲,直接杀得血肉横飞,横尸当场。 江宴秋听了慧净的舌灿莲花,顿时心生“大师,我悟了”之感! 还是大师您会说! 孙茂时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刚想嘲笑这些死秃驴就是惺惺作态、妇人之仁,简直多此一举,却被身后粗眉的师弟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衣角,朝少林那边使了个眼神。 看着少林弟子雄精武壮的身材和目测几百斤重的三股戟、打狗棍、训诫杖等武器,孙茂时:“……” 他老老实实闭了嘴,不跟这群假仁假义的秃驴一般见识,带着其余苍衡弟子灰溜溜走了。 慧能是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小沙弥,面容还十分青涩,朝慧净不平道:“师兄,他们那群人对你太无礼了!我们就这样让他走了吗!” 慧净却是微微一笑,仿佛一朵渡着金光的莲花:“师弟,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去逞那些不快?我们的业是护佑苍生。若是有些施主实在冥顽不灵、不堪点化,便随他去吧。” 好家伙,这么迂回。 江宴秋听懂了。 ——我佛不渡傻逼。 慧能低下头,惭愧道:“师兄说得是,是我执迷不悟了。” 慧净却是朝江宴秋的方向看来,双手合掌,微微颔首,道了声“阿弥陀佛”。 江宴秋也忙回了一礼,偷偷打量着这些先前从未接触过的少林弟子。 三宗中,若说昆仑和上玄积极入世,弟子甚至不少有与世家望族、乃至王朝皇族牵连甚广,那少林简直像是一群苦行僧。 人间处处是伽蓝,少林弟子并不拘泥在人迹罕至的仙山洞府修行,甚至东梧洲的都城阙城,最大的皇家寺庙定慧寺,寺中的主持便是一位修为有伏龙境之高的高僧。 他们无心金银珠宝、将相之位,不是在寺中修行,便是在行走人间、苦修助人、积攒功德的路上。 慧净虽剃去一头乌发,但他五官出尘灵秀,微敛的眉目一片圣洁慈悲,久经沧桑打磨圆润的佛珠上隐隐闪着功德金光,偏偏佛修擅锻体之术,门下弟子一个比一个结实,朴素的袈裟看着单薄,其实肌肉分明,宽肩窄腰,十分精悍。 江宴秋一整个被唬住,简直要被佛光普照:“大师,多谢您刚刚出言相助。” 少林本就跟苍衡剑派没什么交集矛盾,这波是冲着他们来的。连累大师被孙茂时那二百五一顿输出,江宴秋不禁感到有些对不住。 慧净微微一笑:“贫僧不敢,道友与在下年纪相仿,称在下法号慧净即可。不瞒施主您说,昨日我便在悄下观察施主了。您不争不抢,灵台清明,即使遭人些口舌之争,也静气平心,不生怨怼,在下着实佩服。” 江宴秋诚实道:“倒也没有,主要还是昨天太累了,懒得再去打打杀杀,就洗洗睡了。” 面对如此朴素的躺平发言,慧净却轻笑一声,叹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施主您的心性,贫僧望尘莫及。” 江宴秋:“……” 他觉得大师应该是对自己有什么奇怪的滤镜。 慧净偏头,看着那个造型精致的幄帐,和幄帐脚下江宴秋绘制的阵法,凝神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江道友,这阵法……” 江宴秋心瞬间纠起,紧张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昨晚一夜平安,没有任何袭击,因此阵法也没有发动,看不出好坏来。 慧净摇头:“非也,我曾在一本已经失传的古籍上见过——在下只是感叹江道友如此天资聪颖,博学多智,竟连如此生僻古老的阵法也见过。只是,周天星斗阵对绘制人和布阵材料的要求极高,贫僧猜测,江道友大概出身不俗。” 不仅能认出他口中失传已久无比生僻的阵法,还能猜出他的身份,慧净师父真是慧眼如炬啊。 江宴秋点点头:“在下时庐陵江氏弟子。” 慧净笑道:“原来如此,贫僧猜得果然不错。秘境凶险,我们理当守望互助。届时若是有什么意外情况,江道友能否容许在下与师弟们前来躲避一番?” 江宴秋点头:“当然可以。” 别派弟子都觉得他在秘境里头试炼还要画个防御阵法,简直是二百五行为,就差没大声嘲笑一番。 江宴秋自己其实也没真觉得会有什么洪水猛兽出没,只是正好有这个机会,布阵练练手而已。 此时慧净这么说,他也只当大师善解人意,说些话替他解围,心中好感up了不少。 慧净挂着高深莫测的慈悲笑容,朝江宴秋道谢寒暄一番后便离开了。 旁听了全程的慧能挠挠光头,等看不见江宴秋等人了,才奇怪地问道:“师兄,我们这次不也是冲着第二名的天刹戟去的吗,哪有功夫真往那阵法里钻啊。” 慧净但笑不语,微微叹口气:“师弟啊,你还是修行不够。” “修行不够”的慧能:“……” 师兄,我是真没悟啊! .回到幄帐中的江宴秋,看到自己昨晚躺平的毛毯旁,突然掉了一只花纹十分眼熟的储物袋。 江宴秋:“?” 他左右看看,其他人都步履匆匆,似乎没人认领。 江宴秋:“有谁储物袋落这儿了吗?失物招领失物招领!” 楚晚晴凑过来看了一眼:“咦?好眼熟……角落里刻着隶体的王氏家纹,这不是王湘君的吗?” 王湘君?他怎么也会冒冒失失地掉东西? 江宴秋没多想,在外头找到正冷着脸猎烛阴狲的大小姐,把东西递给他:“仙子,你东西掉了。” 得亏是他这种拾金不昧的咸鱼! 要是被别人捡到,指不定要将王氏所处的储物袋据为己有,或是心潮澎湃地对美人仙子的隐私一探究竟。 王湘君却似看穿了他所想,冷声道:“储物袋上有禁制,没有我的灵力打不开来。” 江宴秋:“……” 行叭。 却见王湘君并不接那只绣工精美的储物袋,撇过脸,声音有些僵硬道:“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欸? 江宴秋有些惊讶。 大小姐竟然要给他送东西? 王湘君硬邦邦道:“算是你先前救我的谢礼吧,还你的人情。” 啊……这点小事,竟然记到现在。 江宴秋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大小姐这是有多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啊! 江宴秋打开储物袋,却发现上面根本没有王湘君说的禁制。 江宴秋:? 他探出灵识往里头看了看。 好家伙! 那缕灵识震惊地退出来,跟他本人的神情一样震惊。 好家伙!这么多!大小姐不会昨儿晚上一宿没睡吧! 王湘君容光焕发,肤色白皙,并没半分熬了个大夜的样子。 他犹豫了几秒,艰难吐出几个字:“……都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小山一样的烛阴狲一只叠着一只,偶尔有几只尾巴或爪子还反射性地抽了抽,的确是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江宴秋摸不着头脑。 ……又不是送鸡送鸭,怎么还要强调一句新不新鲜呢。 王湘君却是不知想到什么,面颊染上一丝薄红,怒气冲冲地走了。 江宴秋:? 更摸不着头脑了.JPG. 直到一路飞速行到无人处,王湘君才停下脚步,扶着身旁的树干。 这才注意到他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砰砰砰。一声一声震着鼓膜,震得他心里发慌,目眩神晕。 不就是还个人情,不想占那人的便宜跟他扯上关系,有什么可慌的! 他略一皱眉,极力忽视了这份没由来的心悸。 只有——为何昨晚明明可以效率更高地直接杀死那些烛阴狲,却最后一刻犹豫了,不厌其烦地将其一只只打晕。 ……因为那人救他时,下意识地出偏了剑,避开了烛阴狲的心脏位置,只是刺中了前腿。 王湘君几乎是下意识地明白了。 那人掩藏在风度翩翩的微笑之下,不为人知的恻隐之心。 “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关我什么事!” 王湘君冷声自言自语,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这片密林。 .第二个白日,江宴秋依旧哼哧哼哧采摘着周围的灵草,路上偶尔抓几只烛阴狲,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好傻不愣登地撞上来,被他团吧团吧收进储物袋。 看样子是彻底打算躺平了。 有风风火火跑出去抓烛阴狲的陌生弟子,见他悠悠哉哉地手起刀落,不禁好奇地问道:“你采这么多灵草,价值多少钱啊?” 江宴秋略略算了一下,考虑财不外露的道理,含糊地往少了报:“一千颗上品灵石吧。” “一、一千!” 那名别派弟子深深震撼了。 仙盟的奖励里头,排第一的那只判官笔也不过价值五千上品灵石吧! 好家伙,在秘境里再呆两天,岂不是就要赶上第一名的收益了! 那名弟子瞬间呆住,他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听到结果后整个人简直要酸出两行清泪来。 同门安慰道:“我们来秘境是为了钱吗!是为了试炼,是为了锻炼自己!扬名立万!是为了仙盟的认可!” 那名弟子委屈得快哭了:“谁特么要仙盟的认可啊!能当饭吃吗!我缺它的认可吗,我缺的是钱啊!” 同门:“……” 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样子。 那名弟子红着眼睛:“都别拦着我,我也要采仙草补贴家用去!” 同门无奈,看着不远处丝毫没受到影响的江宴秋:“……那你也得有人家的本事啊。” 采摘仙草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先不提镜湖真人是上古大能,南澜秘境中的灵草灵植大部分都是快要绝迹的珍稀品种,混在各式各样的杂草嫩叶里根本认不出来;再者,江宴秋上百草峰峰真人的大课时是听得最认真的,各式各样的灵草都有不同的采摘方式,步骤若是错了,灵草毁损事小,还有受伤的危险。 那名弟子红着眼,随便找到一株碧翠的草就连根挖起,结果那草瞬间从根到叶化为黑炭。 他不信邪,继续锲而不舍地瞄准了另一株灵草,结果那虚弱嫩苗一样的小白花突然从叶片处裂开一道锋利的口子,将那修士的手脸皮带肉刮掉一大块。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来,江宴秋吓了一跳,手却极稳地掐了个决,轻松把手里的灵草摘下来了。 那名弟子肉痛地包扎好伤口,终于明白这钱也不是谁都能挣的,没那个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悻悻走了。 .第二天,苍衡剑派又是收获满满地回来了。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浓厚的血腥味。 夜幕降临了。 江宴秋仰望着头顶的血月,神色有些凝重:“二十五个时辰。” 白昼的时间延长了。 凡人若是整整五十个小时不睡,除了一些天赋异禀的能人异士,普通人怕是要困得当场晕厥。 他们虽然有修为,却也不是完全不需要睡觉的。 “我们睡会儿吧,大家轮流守夜,一人一个时辰,争取所有人都休息会儿。” 没有人有异议。 毕竟这白昼实在是长得难熬,哪怕不到晚上,许多人已经精疲力竭了。 粗眉弟子犹豫地看向孙茂时,说道:“师兄,要不,我们也休息一会儿吧。” 白日里跟烛阴狲和其他妖兽高强度搏杀,苍衡剑派很多弟子已经十分疲惫了。 孙茂时大手抹了把脸,露出凌乱的碎发和熬得通红的双眼,咬牙道:“不,晚上继续。” “我们大家,都不是资质多么优秀的修真者,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取得的修为,我们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这一点,我相信你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苍衡剑派的其余弟子都默默看着他。 “我们除了努力,除了拼命的修炼一无所有!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更要混出个人样,给他们看看,我们苍衡剑派不是吃素的!出身、资质、家世不如人又怎么样,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别人休息的时间也在努力,就一定能超过他们!” 他指着那堆血气冲天的烛阴狲尸体:“看看,那就是证据!什么狗屁昆仑、少林!我们苍衡剑派一点都不必他们差!” 他慷慨激昂,众人的士气都被点燃了,一时间人心鼓舞,士气大振。 孙茂时把能短时间使人精力充沛、精神亢奋的丹药分发给了众人,一时间,苍衡剑派的弟子们面容虽是掩不住的疲惫憔悴,精神好歹亢奋起来了。 他振臂高呼:“今晚!不拿下百只烛阴狲就不回来!” “师兄好样的!咱们不杀上一百只不回来!” “咱们苍衡剑派就是有种!不比他们差!” 粗眉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坚定道:“好,听师兄的。” .那头沸反盈天,江宴秋鼻子嗅了嗅,闻了闻空气中的血腥气,听到苍衡剑派宛如军训喊口号一般的动静,不禁…… 躺得更平了(:3_ヽ)_说实话,他看孙茂时,就像看到内卷得最厉害还老是找茬挑衅他的男同事,只是觉得耳边有苍蝇在飞,顶多有点烦而已,真到厌恨的地步,那也谈不上。 因此得知苍衡剑派今晚又不睡,准备通宵作业,他也只是叹了口气。 自己若是好心好意上去劝劝,对方非但不会领他的情,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是故意眼馋,自己不卷也不让他们卷。 随他去吧。 他踏入幄帐,王湘君已经盘腿坐在自己的老位置打坐休息了。 嘿,倒是稀奇。 今天没人招呼他一起,江宴秋还以为依大小姐的脾气,肯定甩着冷脸走了,不乐意跟他们呆一块儿才对。 发觉他的视线,王湘君忍不可忍地睁开眼,刚想冷着脸“哼”了一声,却在看到江宴秋腰间挂着的白日他送的储物袋时,脸色不知为何好转了一些。 詹台乐已经躺好了,见他过来,一只手撑着下巴侧卧着,一只手兴奋地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哥哥快来。” 江宴秋:“……” 感觉幻视了某个很出名的表情包。 詹台乐衣服上幽冷的熏香味道传来,江宴秋已经睡着,却听见夜色中,詹台乐轻笑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了?” 詹台乐笑嘻嘻地,绿瞳眯起,在夜色中说不出的鬼魅诱惑:“今晚看来,不会太平啊。” 回应他的,是江宴秋均匀的呼吸声。 .一道尖锐的惨叫划破夜空。 江宴秋蓦地惊醒,下意识抓起凤鸣。 ——出事了! 那声音太凄惨、太尖利,简直不似人类的能发出的声音,让所有在夜色中昏昏沉沉的弟子都心头一跳。 不一会儿,空地处处亮起了火把,所有人交换这惊疑不定的眼神:“怎么回事?!” 江宴秋一出幄帐,就皱着眉掩住口鼻。 ——血腥味儿也太重了! 即便是苍衡剑派每日都有把猎到的烛阴狲倒出来点数炫耀的习惯,也没有哪天似今日这般,腥气冲天! 如此漆黑的夜色,举着照明之物也要深入密林寻找烛阴狲的弟子到底是少数,相识之人迅速确认好友同门是否安然无恙。 有人迟疑地说了声:“……苍衡剑派的弟子,是不是还没有回来?” 江宴秋心下陡然一沉。 他那股说不清由来的不好的预感终于还是应验了。 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少年,虽然为了仙盟的试炼,彼此间都是竞争关系,但也没人冷血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有人犹豫提出:“要不,咱们去找找他们吧?” “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这天也太黑了,咱们连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都不知道,这两眼一抹黑的怎么找啊?” “苍衡剑派的这帮人也真是的,为了拿个第一连命都不要了,这下该不会惹到什么不该惹上的东西了吧?” 变故之前,苍衡剑派每日的收获一骑绝尘,不知羡煞多少人,有人巴巴凑上去向他们讨取经验,也有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快酸成红眼病了。 此刻,前些时候那些恭维讨好厚着脸皮问经验的不作声了,提出要去救人的反而是跟苍衡剑派无甚交集,甚至还有过小摩擦的。 堂弟江淮有些不安:“我们也去找人吗?” 江宴秋思索片刻:“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他考虑的很现实,敌在明,他们在暗,若是真有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谁能保证现在出事的苍衡剑派,下一个不会是他们? 江宴秋是挺想躺的,但此刻形势比人强,比起不能躺平,他更讨厌坐以待毙。 趁那东西没有造成更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如他们主动占据先机。 就在准备出去找人的一小队人马整装待发时,突然有人惊呼:“哎?先别走先别走,人回来了!你们看那边,是不是苍衡剑派的人?” 有人屏住呼吸。 ——他们此时,终于明白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冲天的血腥气的由来。 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了那群人的身影。 孙茂时脸上、身上满是血污,抱着一个脸缺了一半,右半边身体从腰腹往下全部缺失的……人。 举着火把的、准备出发的、前来围观的……所有人都震撼地僵在原地,没有一个人出声。 仿佛同一时刻,大家都被下了禁身术、禁言术,凝固成了一尊尊雕像,微微放大的瞳孔倒映着这群人的惨状。 孙茂时紧紧搂着怀里的粗眉,神情似哭非哭,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似哀鸣又似尖啸的悲嚎。 “来人啊!!救人啊!!!”! 第33章 在众人七手八脚地帮助下,剩下一只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倒映着恐惧、痛苦和些微疑惑的粗眉被放在了地上。 不只是他,苍衡剑派的其他弟子也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最重的一人,半边胳膊被咬掉,断肢出白骨突兀地翻折,已经因为疼痛晕死过去。 有人上前探查情况,颤颤巍巍地把手放在粗眉的鼻翼之下,过了足足几十秒后,摇了摇头。 其实众人都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半边脑袋都被咬掉,颅骨碎得惨不忍睹,脏器都从伤口处直往外钻,怎么可能还活着? 孙茂时眼里仿佛闪着奇异的光,不断抓着人疯狂询问:“有办法吗?你有办法的吧!咱们可是修真者啊,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过是肠子掉出来了而已,塞回去缝起来就是了。对吧,肯定有办法的吧?!” 被他抓住那人锁着肩膀,躲闪着目光,眼神中有一丝怜悯闪过,最终,还是拨开了他的手。 孙茂时跪在地上,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薅下大片大片的头发:“明明有办法啊!!你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救人啊!!!” 有人看不下去,皱眉道:“孙道友,你冷静一点!你师弟已经、已经没有呼吸了!你这个做大师兄的,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安顿好你们门派其他伤员,想想对策吗!现在是你发疯的时候吗?” 孙茂时通红的双眼怒睁,咆哮着捏着离他最近的一位女修的肩膀:“谁说周齐他死了!!谁说的!!他只是睡着了,被我救回来了!!你们少在那儿胡说了!!!” 那名文文弱弱的女修肩膀被他攥得生疼,又怕说出刺激他的话,嗫嚅着不敢吱声,同行的男弟子却丝毫不跟孙茂时客气,一脚把人踹踢出去:“你有本事去把那东西杀了替你师弟报仇啊!逮着我师妹撒气算什么男人!” 孙茂时毫不反抗,在地上滚了两圈,本就血污破损的衣服脸上沾满尘土,看着分外狼狈,哪里还有半点白日骄纵跋扈的仙门大师兄的样子,说是沿街的乞丐都有人相信。 有人劝道:“孙道友,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但现在情况确实特殊,外头危险重重,你们门派其他弟子也受了伤,还是快些把人都安顿好,告诉我们到底刚刚发生了什么吧。” .孙茂时怔怔,想起的却是师弟刚入门的样子。 那时候门派艰苦,他虽是摆脱了渔家子的身份,成了村里乡里人人艳羡的“修士老爷”,却仍常常囊中羞涩,面对大派弟子鄙视的眼神和价值昂贵的修炼材料,也只是咬咬牙,把气都埋进心里。 他其实早就明白了,自己会被师尊带回去,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天资出众”、“根骨奇佳”这种理由。 单纯是因为他那师尊大限将至,正经人家、仙门世家看不上他们苍衡剑派,偶然路上发现他干活儿捞鱼有一把子力气,捡回去当个便宜徒弟。 哪怕练剑再累再辛苦,手掌被剑柄摩得鲜血淋漓,他也从来没喊过一句累。 因为他是,要给师弟师妹作出表率的大师兄。 周齐刚入门派时,瘦瘦小小的一只,不比鸡仔大耗子多出几两肉,粗粗的两道眉毛,小脸总是要皱不皱,连饭也抢不过人家。 孙茂时暗暗观察着他,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不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同情。 因此,偶尔碰上,也会嘱咐人多给着耗子大的师弟多打二两饭,或是心情好了随口指点他两句。 谁知道着小鸡仔像是破壳认了娘,从此眼巴巴地跟着他,活像条甩不开的尾巴,亲亲热热地喊他大师兄。 来之前,他们师门上下约好了,一定要在秘境试炼中闯出个人样来,让那些眼高手低的仙门弟子瞧瞧,他们苍衡剑派不比谁差! 周齐瞥上自家大师兄一眼就知道,他老早就相中了那支判官笔。 他们师门上下一条心,不拘是谁拿到第一都行,大家都商量好了,把判官笔赢回来,送给大师兄当作惊喜。 因此,所有人猎到的烛阴狲,都统一放在周齐的储物袋里——因为他跟大师兄关系最好,嘴巴最严。 面对大家的信任和一致表决,周齐粗眉微微弯起,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嗯。师兄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孙茂时浑浑噩噩地跪朝向师弟周齐尸体的方向,眼中流出两行血泪。 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仍是怔怔地跪着。 直到几张符箓和一瓶丹药递来。 孙茂时麻木地看着那只手,又顺着手的主人往上,看到了那张依然没什么表情,如皎皎明月般的脸。 江宴秋:“止血和疗伤用的,拿去给你师弟师妹们吧。” 这个人似乎总是这样。 嘲讽他时,他不在意;本该深痛恶觉的人如今遭难,他也不见欣喜。 似乎自己彻头彻尾,从始至终,只是个拙劣的跳梁小丑而已。 他嘴唇翕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终,也只是沉默地接过。 ——因为他其实无比深刻地明白,如论自己那卑劣的灵魂如何揣测,都不会动摇那人的身影分毫。 江宴秋开了这个头,原先或是沉默旁观,或是因为孙茂时不识好歹地发疯而对他颇有微词的人,都掏出了自己身上疗伤、补血益气用的伤药,递给了苍衡剑派众人。 有略通医术的,已经在帮忙查看伤员了。 孙茂时麻木而沉默地一一接过收下。 良久,爆发出一阵失去所有般、痛彻心扉的嚎哭。 .江宴秋站在周齐的尸体前,微微皱眉。 ——这些伤口,着实说不出的诡异。 皮肉断面的豁口,太整齐了。 不像野兽撕咬,反倒像是被硬生生拽撕裂开。 他对着一名跪在粗眉尸体旁,满脸泪痕的苍衡剑派弟子问道:“你们是何时发现他的?在密林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名弟子抽噎道:“我们原先两两分散开,几人围着同一只烛阴狲攻击……这样能保证猎物不逃脱,杀起来也容易些。因为大家杀死的烛阴狲都放在周师兄随身携带的储物袋里,担心在争斗时不小心弄掉……周师兄并不参与猎杀的小队,而是一个人单独行动,其他弟子杀死的烛阴狲装不下了,就放在他那里。” “所……所以,周师兄出事的时候,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听到惨叫的时候,我们连忙赶过去,发现周师兄被一大团浓郁的黑雾一样的东西团团围住,肢体被活生生撕开抛出去掉在地上。” 一大团黑雾? 江宴秋眉头皱起:“周围没有妖兽留下的痕迹吗?那团黑雾后来怎么样了?” “没、没有,”回忆起刚刚噩梦般的场景,那弟子悲伤的表情透着些惊恐:“什么也没留下,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我们提着剑赶过去的时候,周师兄,已经、已经……”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谢轻言走过来,有些担心地看着江宴秋,轻轻道:“有发现什么吗?” 江宴秋:“只有那么一点头绪……” 他脑海中隐隐闪过什么,却千丝万缕,难以抓住。 突然,江宴秋想起什么,问道:“你们不是还有一人也伤得极重吗?他现在在哪里?” “伤得极重……哦,你是说李荣师兄吗?”那名弟子想了想,给他指了个方向:“在那里。”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不对啊,其他人身上有伤,是跟妖兽和烛阴狲搏斗时导致,李荣师兄修为不低,怎么也会伤得如此之重,甚至断了条手臂? 他急忙抬起头,却见江宴秋袍角翻飞,已经去向了李荣那里。 此时,李荣的断臂已经被人紧急处理过,伤口处撒了止痛的药粉贴了止血符,此时虽然精神萎靡面色惨白,好歹是缓过气来了。 那截袖口空空荡荡,从伤口处突兀断开。 江宴秋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这伤口,果然与周齐的伤口相仿。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李道友,劳烦问一下,你的手臂是怎么受伤的?” 李荣被迫回忆方才可怕的场景,不禁冷汗连连,却不知为何,面对江宴秋探寻的视线,竟微微避开了目光。 他嗫嚅着开口:“我……我不太记得了,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扑上来咬断的吧。” 江宴秋接过他的话:“如果我猜得不错,也是那团黑雾吧。” 其他弟子面露疑惑:“李师兄受伤时……确实没太注意到……” 李荣却是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上身,强笑道:“可能吧,道友为何这样说。” 江宴秋:“或许,我可能猜到贵派道友被袭击的原因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均是脸色骤变。 什么?! 就连李荣也是惊惧,原本眼神麻木,浑浑噩噩的孙茂时骤然看向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眼神中仿佛要射出精芒:“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江宴秋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峻。 “所有人,立即把身上装着烛阴狲的储物袋丢掉!丢得越远越好!”! 第34章 这话仿佛炸响的惊雷,所有人心头都是重重一跳。 开什么玩笑?! 辛辛苦苦、披星戴月抓了这么多天,关系到仙盟考核排名的烛阴狲,现在他一句话,说丢就丢? ——不会是趁着现在场面慌乱、人形浮动,故意这么说的吧? 把大家吓唬一通,然后自己偷偷跑出去把那些储物袋都捡回来,坐享其成? 江宴秋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眉眼,此刻如同结了一层冰霜,冷声道:“不想死就最好照做,那东西,十有八九是烛阴狲的尸体招过来的。” 如同珠子串联成线,他脑海中迷雾拨开一般恍然大悟。 为何那么多人都在密林中,黑雾却只扑向周齐一人? ——因为所有烛阴狲的尸体都存放在他的储物袋,简直成了活靶子! 为何看似平平无奇的李荣也会被攻击?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位倒霉的李道友大概是心怀不满,并未将自己猎到的所有烛阴狲都上交,而是偷偷藏了一部分! 前面两个夜晚,他们这群试炼的弟子,带着数量如此多的烛阴狲,都没有被袭击。 江宴秋心中有些猜测。 会不会是苍衡剑派那些人杀死的烛阴狲数量过多、手段过于残忍,这才引起了那东西的注意? 还是说,他们虐杀烛阴狲的数量,与黑夜的长度息息相关?毕竟白日时,暂时还算无事发生。 会不会是那怪物的力量正在渐渐增强? 原先只是审时度势、暗中蛰伏,此时时机成熟,才骤起发难。 如果黑雾竟然有这样的智力,就很可怕了。 众弟子一片哗然。 ——费了这么大劲儿,捉了这么些天的烛阴狲,竟是他们的催命符?! 他们联想到苍衡剑派堆成小山高的烛阴狲尸体,神色均是十分难看。 立即有人信了他的话,惶惶然把储物袋远远地扔出去,口中喃喃:“我不要这劳什子鬼东西了,太晦气了!” 也有人不信邪,舍不得好不容易抓到的烛阴狲,嘴硬道:“分明就是苍衡剑派滥杀虐杀,手段太过残忍才被那东西盯上!我们又不一定会有事!再说了,那江宴秋口中所说,也只是他的推测而已,又不一定是真的!” 不同意见者分成几波,争论不休,但共同点是,他们都对苍衡剑派心情微妙。 ——原先看他们以如此可怕的方式折损了个弟子,内心还十分同情;然而知道那怪物极有可能就是苍衡剑派引来之后,很多人想法就变了。 苍衡剑派众人躺的躺,伤的伤,沉默地面对着四周无形的障壁,和或怀疑、或惊惧、或敌视的目光。 这下心再大的弟子也不敢进那处密林了,众人凄惶茫然地三五围坐成团,只恨这黑夜如此漫长。 但谁又能保证,这片空地就是绝对安全的? 想到这里,有忧患意识的弟子已经行动起来,会摆剑阵的几个剑修凑在一起摆个剑阵,符箓充足的大手笔在自己周围贴了一圈,实在没有办法的,干脆挖上些聊胜于无的陷阱,权当心理安慰。 不少人偷偷打量着江宴秋他们那个造型古朴复杂、一看就很有防御效果的阵法。 ……他们甚至还有个幄帐!人可以钻进里头不出来! 不像他们,哪怕有剑阵或是符箓,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暴露在外界中,心里还是很慌啊! 此刻,很多人心中都是无比后悔。 为什么不养精蓄锐!为什么不早做布置! 一时之间,帮着举火把的举火把,哼哧哼哧挖陷阱的挖陷阱,手里一刻也不敢停,生怕下一秒命丧黑雾之口的就是自己。 楚晚晴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脸色发白摇摇欲坠,赶在江宴秋开口安慰她之前,詹台乐双手交叠放在脑后,老神在在地开口:“慌什么,我们这不是有防御阵么,那可是哥哥亲手画的,还不放心么?” 他凑近江宴秋耳边,小声耳语:“放心,哥哥,我前天夜里用些小东西帮你试过了,一般的货色根本闯不进来。” 不是很想知道什么小东西的江宴秋:“……” 这时,几位眼熟的昆仑师兄师姐突然期期艾艾地凑过来,面皮一红,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个、师弟,请问晚上我们可以进去避一避吗?实在是不好意思,师兄师姐拿灵石跟你换!或者师弟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尽管开口提!挤不下也没关系,师弟你不用顾忌我们!直接拒绝就行!” 身为师兄师姐,布阵技术远比师弟差就算了;这种时候不站出来保护师弟师妹,反而要向他们求助,这种羞耻感谁懂! 这几人都相当面善,来时的路上还热心地跟江宴秋他们分享了昆仑趣闻、修炼心得和问道峰生存指南。 要不然这时候也不好意思主动凑过来求收留,直接挥刀自尽算了! 江宴秋无奈笑道:“师兄师姐这么客气,反而叫我不好意思了,不就是个防御阵,这有什么的。” 几位师兄师姐顿时千恩万谢:“呜呜呜师弟你真好!”然后脚底抹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幄帐。 开玩笑!外面那么危险,一刻也不想多呆好么! 他们开了这个头,旁边围观许久的别派弟子瞬间十分意动,内心挣扎。 ……怎么办!好想去!但拉不下这个脸! 谁让他们之中有些人一开始还对江宴秋他们冷嘲热讽呢。 这下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 这时,一队身穿袈裟,光头锃亮的少林弟子也靠近过来,慧净目光含笑,双手合十朝江宴秋行了一礼:“江道友,贫僧这厢有礼。不知在下先前与江道友您的约定,还作数吗?” 江宴秋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大师还夸他幄帐好看来着! “秘境夜晚诡谲,贫僧唯恐门中弟子遭遇不测,江道友阵法之术广大神通,着实令在下佩服不已。我们一行人不需进入幄帐之中,只需在阵法范围之内有个容身之所,供我们打坐便可。” 慧净语气和善,态度无比诚恳,后面跟着的少林弟子也都一幅仁慈憨厚之相。 江宴秋本来也不会不让人家进来,点头:“当然可以啊,大家就在幄帐里挤一挤呗,让你们呆外面多不好意思。” 慧净笑容越发真诚,却是拒绝道:“江道友慷慨大方,愿意与人为善,贫僧却不好叫你为难,本来厚着脸皮开口相求已是羞愧,要是得寸进尺,岂非畜生行为?” 他这话轻描淡写,却已有所指,说得其他那些蠢蠢欲动的别派弟子都是面上悻悻,膝盖仿佛中了一箭。 江宴秋倒是没听出来慧净的言外之意,只觉得大师为人真是太憨厚诚恳了,怎么劝都劝不进来。 慧能一脸憨厚地抓了抓光滑的后脑勺:“江施主您真的冯客气了,您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师兄弟感激还来不及呢,你帐中还有女施主,咱们确实不方便进去。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要是其他人要是利用你的好心,你可千万留几个心眼儿啊。咱们师兄弟几个在外头,要是遇到想硬闯的小人,还能帮你拦一拦。” 别派弟子:“……” 感觉膝盖更痛了。 江宴秋只得道:“好吧。” .不远处,江佑安铁青着脸,看江宴秋跟昆仑的师兄师姐,和少林那帮弟子相谈甚欢。 他很想斥责对方一句“不务正业”、“歪门邪道”。 但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那野种捣鼓出来的东西,似乎竟真的有用! 最令他心中生恨的是,周围平日里交好的同门竟然心慌着急道:“江佑安,那江宴秋不是你庶弟吗?怎么不招呼你进去啊?” “是啊,佑安,你快去跟他说说啊,我们都是你的朋友,看在你这个当哥的面子上,也把我们放进去啊!” 江佑安一瞬间捏紧拳头,力道大到指尖把手掌割破出血! 一字字一句句、那些写满急切、期盼、怀疑的目光,都如有实质般,狠狠地抽他的脸! 愤怒之下,他死死盯着出幄帐拿东西的江淮。 江淮:“……” 他被对方怨恨阴毒的目光吓了一跳。 这是在干什么?这又关他什么事了? 江淮努力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 ——该不会是没被堂哥招呼,生气了吧? 江淮有些无语,社恐地躲避了江佑安的视线。 本来他跟江佑安的关系就算不上多好。 这个本家的堂哥从小就眼高于顶,十分高傲,向来是看不上他们这些旁支弟子的。 哪怕江淮从小资质不错,也从未得过江佑安一个好眼色,向来不怎么敢凑到他跟前。 江淮假装没看见,拿了东西就往幄帐里钻。 ——瞪他有什么用,阵法和幄帐都是堂哥的。堂哥是好哥哥,还让他先挑睡袋的花色呢。 见江佑安迟迟不动,那些交好的同门急了:“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招呼一声,真是目无尊卑、不懂得恭顺兄长的规矩!佑安你要是拉不下脸,我们去跟他说。” 他们火急火燎地像往阵中闯去,却被围坐了一圈的少林弟子拦住了去路。 一位沙弥口称“阿弥陀佛”,不解问道:“施主这是何意?为何擅闯他人营地?” 那人急吼吼道:“我们是江宴秋哥哥的朋友!快放我们进去!这怪物这么凶残,放我们在外面不是等死吗?” 那沙弥更疑惑了:“可是施主,你手上有剑、身上有符,分明自己也可以布置防御,为何一定要揪着江施主不放?不请自来,是为硬闯。” “况且,江施主先前布置多有劳累,为何他的亲哥哥只在一旁冷眼围观,并不出手相助?贫僧记得,先前嘲讽江施主多此一举的一群人里,也有他吧?” 那人被怼得说不出话,哑口无言。 这份焦急甚至转化成了对江佑安的埋怨。 是啊,明明是他自己亲弟弟,怎么之前态度那么冷漠,就当没这个人似的? 自己弟弟被人嘲笑,当哥哥的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带落井下石的? 要不是江佑安肚量太小,跟江宴秋交恶,他们至于被这群秃驴关在外面不让进吗?! 硬闯更是没辙,少林弟子可不是吃素的。 ……呃……他们确实是吃素的…… 少林尤擅锻体,武修居多,格外能打。 那几百斤重的玄铁法杖,他们连举都举不起来,少林弟子却使得虎虎生风,一棍子能砸晕一片。 于是,即便再心有不甘,他们也只能悻悻离去,老老实实掏出身上的防御物品开始布置。 .江宴秋左思右想不放心,干脆撸起袖子,对幄帐和阵法进行升级。 他手里囤了众多便宜大哥先前给他的法宝,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什么护阵用的莲灯、自动识别敌人进行攻击的利箭草、各种属性的攻击和防御符箓,布置得满满当当,简直把这块地方打造成固若金汤的钢铁城堡。 原先绣工精美、图案典雅的幄帐被改造得花里胡哨,里面呆着的人却无比安心,有个师姐甚至有闲工夫掏出储物袋里的热茶糕点囫囵吞了个饱。 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抱怨:“师弟,多亏有你,我都一晚上没敢吃饭了。” 谁说不是呢,其余人脸色都是同样的心有余悸。 在这危机四伏、波澜诡谲的秘境,竟然有闲工夫让他们喘口气。 然而其他人就没有这种好运了,只战战兢兢,盼着黑夜尽早过去。 空气中,静默的压抑不断蔓延,所有人都绷着一颗心。 那黑雾好似就此蛰伏了,密林中树影婆娑,静谧得连树叶哗声都听不见,好似这场危机已然过去。 一个没听江宴秋劝告、没舍得扔装着烛阴狲尸体的储物袋的弟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笑道:“看吧,我说什么来着,那鬼东西不一定会回来,都是苍衡剑派那帮人太贪、心太狠了!” 旁边早早扔掉储物袋的,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也有些后悔。 怎么就一时冲动了呢! “还是孟兄你明智啊,嗐,我们刚刚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吓傻了。” 那人老神在在地嘲笑道:“你们啊,就是胆子太小、太惜命,要知道,自古以来,那富贵都是险中求——”他的话中断在风中。 周围人见他说了一半不说了,有些奇怪地将夜明珠凑近,往他的方向照了照。 “啊啊啊啊——!来人、来人呐!!” 伴随着无比凄厉的尖叫声,夜明珠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众人本就如弦上的弓箭般紧紧绷着,这凄厉的惨叫瞬间如滚烫的热油入锅,惊雷般劈醒四座! 有人颤颤巍巍地举着火折子:“怎、怎么了?你鬼叫什么?” 之前那人呆滞地跌坐在地,眼睛发直,声音似哭似笑:“一个、一个大活人!变成两瓣啦!” 那位“孟兄”大睁着眼睛,好似还欲做出个“疑惑”的神情,可惜,灰蒙的瞳孔最终定格在恐惧之上。 ——他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啃了一口,胸腹全部消失了,只余头颈连着的半边胳膊,和两条脱离身体后,抽搐了一下的大腿。 血肉飞溅,储物袋自然已是不翼而飞。 顿时,空地上的尖叫此起彼伏,划破死寂的血月。 几乎同一时间,原先正在打坐休息的江宴秋猛地睁开眼,惊地起身。 糟了! 他来到幄帐之外,厉喝道:“还不快扔掉!不要命了么!” 侥幸留着储物袋的弟子又哭又喊,活像那东西是什么会咬人的烫手山芋,哭爹喊娘地恨不得丢得要多远有多远。 然而江宴秋脸色却依旧难看。 ——那东西尝过血腥味儿,胃口已经被养叼了! 就怕扔了烛阴狲,那怪物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只是转瞬之间,又有另外的方向传来惨叫声,这下江宴秋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团无比污秽、沾染无数邪气,有如实质的黑雾,狡猾地从后面袭去,狠狠吞噬掉那人小腿以下的肢体! 这些都是心存侥幸、或是囊中羞涩,没有布置任何防御的弟子。而那些先前做过准备的,或多或少都拦了黑雾一时半刻。 无所遁形的黑暗中,黑雾仿佛裂开贪婪嘴角,桀桀嘎笑的捕猎者,无情地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七人组成的剑阵中,所有弟子均是苦苦支撑,咬牙抵御着黑雾一次比一次迅猛的撞击;符箓护主自动燃烧,却在几个瞬息后化为灰烬;至于那些心怀侥幸挖的陷阱,于没有实质的黑雾而言简直就是过家家的玩具,一刻也不曾耽误地越过,狠狠扑向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弟子…… 江宴秋骇然,这特么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竟然如此凶残! 他们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在场的众多弟子均非肉体凡胎,再不济,也有炼气期的修为,怎会如此轻易就殒命了! 詹台乐走到他身旁,语气依然带着些轻佻的玩世不恭,他轻嗅了两下,神色玩味:“有意思。” 江宴秋忙问道:“什么有意思?难道你见过这东西?” 詹台乐嘻笑:“算是吧——连着冥河和罗刹海,这令人作呕的味道,闻着还有些似曾相识。” 江宴秋目露震惊:“……冥河和罗刹海?” 他在书里看到过这两个地方。 冥河相传是孕育和封印天魔的所在之地,而罗刹海,则在大陆的最北边,相传自魔气中诞生的大魔物居住在此处。 上古大能剑指北域,将汹涌着黑色波涛的罗刹海跟此方大陆隔断,自此凡人得以苟且求生,而魔物魔族则不甘地蛰伏于海的那一端。 话是这么说,然而千万年下来,天堑的威势日益下降,魔族也蠢蠢欲动,一直不死心要再次席卷这片大陆。 当年,多亏了剑尊郁含朝的一剑霜寒荡平十万进犯的魔物,才让大陆没有沦为生灵涂炭的人间炼狱。 北疆贫瘠,又被毒瘴笼罩,历来被魔物骚扰,甚至有不少魔族和人类通婚生出的混血儿,修炼魔族功法的大小魔宗在此一手遮天。天高皇帝远,仙门的手很难伸到那边。 詹台乐是魔物和人类混血,自小在北疆长大,后来又成了魔宗骨干,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但冥河、罗刹海本应与世隔绝,怎么会跟南澜秘境扯上关系? 不容他细想,又是几处苦苦支撑的弟子被攻破,黑夜中传来阵阵哭泣与惨叫声。 江宴秋咬牙,这血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第一夜是三个时辰,第二夜是五个时辰,那今晚……极有可能有七个时辰! 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很快会全军覆没! 虽然目前,黑雾徘徊在周天星斗阵之外虎视眈眈,但江宴秋并不觉得,这样便能高枕无忧。 若是其余所有弟子都被攻破,黑雾绝对会集中力量突破他们。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思绪万千,当机立断:“诸位,我有个办法,或许成功或许失败,有人愿意试试吗?” 有人惨叫回应:“试试试!怎么不试!这东西都快咬到我屁股了!”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我想试着画一个范围更大的防御法阵! “但是——这个阵法需要所有人配合,且不一定能一次成功。” 周天星斗阵的原料需要用到混合着凤凰血的朱砂,如果只是能围住幄帐那么大的阵法还好,但若是范围扩大到能容纳所有人的阵法,需要的灵力和凤凰血将会呈几何数地倍增,就是把江宴秋掏空了也不够用。 因此,他想研究出一个改良的阵法。 周天星斗阵,配合昆仑剑阵! 在场的弟子几乎都有佩剑,让他们自己来充当阵眼中的星宿,既能保证灵力的输出,对凤凰血的需求也大大降低。 ——差不多他献两次血的量就够! 而他说没有把握,一是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前人尝试过将两种阵法结合起来,要知道,阵法之术要求极为苛刻,稍一画错,灵阵可能就变成了杀阵! 二是画阵的过程中,他必须全神贯注控制灵力,无法留意外界的危险,必须有足够的人手在一旁保护。 三来,阵眼中输出灵力的弟子均不能擅离职守,若是一人支撑不住,与其相邻的其他阵眼将会承受极大的压力。一个搞不好,阵法坍塌都有可能。 因此,江宴秋决定将选择权交给他们自己。 若是其余人同意这个方案,他自己愿意承担相应的风险。 若是他们拒绝,他改良后的小型周天星斗阵和布满防御的幄帐,也有一定的把握坚持到血月结束。 还在苦苦支撑的弟子,心中都在犹豫迟疑。 ——是咬牙坚持,维持现状,还是冒着风险拼一把? 时间慢慢流逝,又是几名弟子被黑雾袭击中发出惨叫。 令江宴秋意外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竟然是苍衡剑派。 孙茂时抹了把通红的眼睛。 “你只管去做,大不了不就是赔了这条命吗!狗娘的怪物!老子不稀罕!” 他已经失去了师弟周齐,无法再忍受失去更多的同门了! 紧接着,向来跟他们不对盘的上玄也出声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搞不好要全军覆没!你有什么好主意就听你的!” 昆仑和少林自不用说,当然支持他的决定。 剩余的小门派和散修,也被这股气势感染:“江道友!你放手去做吧!成败都不怪你!” “我这条命还要留着出去见我师妹呢!老子现在还不能死!” “横竖都这样了!再怎么也要向这狗秘境挣条命!” …… “我明白了。” 江宴秋用力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慢慢睁开,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混合着他自己凤凰血的朱砂。 .所有人的神情俱是无比紧张肃穆。 漆黑的血月之中,凡江宴秋画阵时经过之处,都有两三盏油灯或夜明珠为他照亮脚下的路。 他神情严肃到紧绷,下手却十分沉稳,落笔而成,一蹴而就,古朴玄奥的线条围绕着所有人,慢慢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法阵。 一百零八星宿的每一个位置,都需要一名修士压阵,此时不管出身何派,所有人都摒弃了隔阂与偏见,不断商讨,选出最适合压阵的弟子。 黑雾不死心地左右突袭,少林手持佛珠,口中喃喃,金光莲花涌现,宏宏佛光照得黑雾不敢上前;上玄高举明镜,明亮光华自中涌现,笼罩之处黑雾无所遁形;王湘君冷眉煞目,七煞破空之声猎猎作响;詹台乐则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毒粉毒虫以毒攻毒…… 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所有人都在默默祈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澎湃的灵力在画阵的过程中被疯狂抽空,再加上短时间内失血,江宴秋渐渐觉得眼前发黑,看阵法的线条都差点看出重影。 谢轻言一脸阴郁地用剑气击退黑雾,一把捞过他的胳膊防止人栽倒在地,焦急道:“没事吧?” 江宴秋站稳,摇摇头:“没关系,马上就快好了。” 终于,还剩下最后几笔! 黑雾仿佛开启神智般,明悟到他们在做什么,瞬间狂暴地膨胀了几倍有余,垂死挣扎般迅猛地发起最后的攻击! 护持在江宴秋右侧的弟子难以抵挡,防御竟真的被撕开一个小口子,阴冷含煞的黑雾就要向江宴秋扑来! 谢轻言目眦欲裂,就要冲上去替他挨这一下。 哧——! 手起刀落。 剑气之下,黑雾吃痛散去,江宴秋冷着眉眼,将犹在嗡鸣的凤鸣收回剑鞘。 ——想偷袭他,还早了一百年好么? 跟寒霜的速度比起来,这点功夫差远了。! 第35章 ……能管用吗? 所有人屏住呼吸。 充当星宿阵眼的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佩剑悬浮于前,极小心地调整自身灵力的输出。 ——直到江宴秋画完最后一笔。 落笔的刹那,天地间门某种无形的“场”骤然浮现,灵力在大阵各个古朴的线条之间门源源不断地流淌,从四面八方汇聚又向四面八方涌动,闪着莹莹微光。 ——成了! 那黑雾被骤然乍现的光芒击退了几寸,犹疑地在周围盘旋,似乎在估量这庞然大物是否真能抵御它的一击。 江宴秋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喉结紧张地滚动,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事实上,在下一刻之前,他也不知道这经过改动的阵法到底有没有用。 背负着几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黑雾不安又阴冷地躁动,终于,对年轻修士血肉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它凝聚成浓郁到近乎实体的尖锐一簇,向法阵袭来! 阵眼的修士紧张地瞪大双眼,在黑雾撞上来的一刹那闭上眼睛,不敢看最终的结果。 那团黑雾以摧枯拉朽之势攻来,撞得整个阵法连同阵中的弟子都是身形轻晃! ……防住了! 原本已经山穷水尽的各派弟子几乎喜极而泣,要不是考虑到剑阵的阵眼不能乱动,恨不得激动地抱成一团又哭又笑。 黑雾被拦在外面,似乎那一下对它自己的创伤也不小,浓郁的黑雾都稀薄了几分,愤怒地不断卷起凌乱的树叶尘土! 江宴秋狠狠松了口气。 看来还是有效果的。 黑雾不死心地盘旋,似乎在寻找他们之中的薄弱处,想要再次发起攻击。 但刚刚那一下的成功,足以给阵中的弟子们偌大的信心了。 无论哪一处被撞,直面攻击的针眼位置和周遭相邻位置都能迅速调整好,随时准备支援己方,分摊压力。 虽然灵力在不断消耗,长夜依旧漫漫,空气中气氛却轻松了许多。 “卧槽,多亏了江宴秋想的办法,不然我真的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投胎了!” “现在在这儿马后炮,当初是你质疑人家的吧?” “好了,吵什么吵,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也不看看,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 …… 大家心中都拧着一股劲儿。 想到前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猝然失去性命的同门好友,想到被这鬼东西压制恐吓了一整晚的屈辱。 不知时间门过去了多久,只觉得灵力近乎干涸,肌肉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长时间门不敢阖眼而带着红血丝的干疼双眼…… 终于。 天边一抹微亮升起,血月褪去,替换它的又是那千篇一律、白色幕布般的天空。 黑雾不甘地聚拢又复散,在最后一次黑暗消逝之前,雾一般退去,消失在了茫茫的密林中。 有人力竭地一屁股坐下,不管不顾地倒头就睡。 有人劫后余生,抱着同门好友又哭又笑。 也有人缺胳膊断腿,凄惨地躺在地上,不忍痛地呻吟。 不少人眼眶通红,哽咽着,泣不成声,或是嚎啕大哭。 失去亲朋的悲痛,深恨自己的无能。 这是他们中很多人离开宗门后的第一次历险。 本以为少年意气,舍我其谁,即将以此作为自己波澜壮阔人生的第一站。 却没料想,在骤然降临的生离死别面前,甚至泪水都是虚浮的。 .江宴秋心情沉重。 太惨烈了。 残肢、血液、模糊的碎肉。 不遗余力地冲击着眼球。 这一战,或许将成为很多人心中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一笔,午夜梦回时骤惊的噩梦。 江宴秋闭了闭眼睛。 谢轻言以为他是累到了,轻声道:“回帐里休息一会儿吧,昨晚属你最累。” 王湘君向来冷眼的眉眼也有所和缓,似乎想走近说些什么,却见詹台乐毫不客气地一把揽过江宴秋的肩膀,把额头埋进人脖子里,撒娇道:“哥哥,我昨晚出力不少吧。我可都是为了你昨晚才这么拼命,谁想管他们死活啊。” 呃,让魔宗人士帮仙门正派御敌,确实为难詹台乐了。江宴秋难得没一脸黑线地把他推开,拍了拍詹台乐的头权作嘉奖。 王湘君愣了愣,神情重又变得冷冰冰,拂袖走了。 不少别派弟子来跟江宴秋道谢,夸张道:“江道友,昨晚真的是多谢有你,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有什么缺的只管跟我们提!” 也有人羞愧道歉:“……之前不懂事,还跟风一起嘲讽你们,真的很抱歉。要是我们早听了你的话,也不至于门派损失如此惨重了。” 江宴秋倒觉得还好,他也只是出点血画个符而已,最终能做到哪一步,其实还是看他们自己。 .短暂的狂欢和劫后余生的喜悦过后,众人缓过神来,心中有些迷茫。 距离秘境开放还有几天的时间门。 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要干什么呢? 仙盟的试炼……呵,就是那烛阴狲,害得他们伤亡惨重。 储物袋早就远远扔到不知哪里去了,恨不得踩烂剪碎,只要失去的同门亲人能回来。 有人想在秘境里转转,找找不知传送到哪里的其他人;也有人表示这鬼地方实在太凶险,就地扎根哪儿都不去了。 楚晚晴长长地舒了口气:“宴秋,接下来咱们干什么啊?” 江宴秋想了想:“唔……” 他垂首认真思索了片刻:“要不,继续挖点灵草?” 楚晚晴:“……” 不忘初心,这很可以。 江宴秋摊手:“反正白嫖,有钱不赚王八蛋。” 害他浪费那么多凤凰血和符箓,不收回本怎么行! 谢轻言笑道:“那我帮你,你灵气使用透支了,坐着别动,看着我就行。” 他们这边一派和乐融融,王湘君站在一旁冷眼看了会儿,凤目微敛。 总是独来独往、一身傲气的大小姐,精致的发钗早就不知掉去何处,乌发披散,却衬得他更加绝色,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在江宴秋眼中,却是大小姐不知又在发什么脾气,气愤地蹬着他,还委屈兮兮的(?) 不,我一定是昏了眼。 他试探地客气了一下:“王道友,您接下来准备去哪儿?要跟我们一道吗?” 没想到,王湘君却淡淡瞥了他一眼:“随便。” 江宴秋:“……” 他发誓,他真就只是客气客气(:3_ヽ)_. 不多时,原先的那群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只是靠着树干瘫坐,默不言语。 少林弟子临走前均是双手合十,虔诚阖目,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江施主,您的大恩大德,贫僧无以为报,只能——”江宴秋:“?” 慧净却是狡谐一笑:“只能日日诵经,为江施主祈福。” 江宴秋:“……” 我怎么感觉,大师你不像那种特别正经的和尚。 怎么还带调侃施主呢,指指点点.JPG慧净叹了口气:“这地方造下的杀业太重,贫僧跟师弟们,准备沿路而行,超度那些葬身于此的亡灵。” 江宴秋:应该是他的错觉,看来大师真的好有一颗悲天悯人、慈爱众生之心! 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大师,江宴秋掏出自己的白玉铲,狞笑着磨刀霍霍向灵草。 今天他不赚个盆满钵满就不姓江! 这反派一样的笑容,江淮看了都吓得倒退一步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嗯? 他困惑地又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眼花了。 不然,天边那垂直而上席卷至半空,仿佛遮天蔽日般的浪涛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没睡醒,疑惑地问:“堂哥,你看那是什么?” 江宴秋“嗯?”了一声,以为表弟是想问自己灵草的辨别与采集方法。 他抽空抬起头,顺着江淮的目光看过去,笑容尚且噙在嘴边,瞳孔里倒映着几乎遮住了半边天幕的海啸浪涛。 江宴秋脸色骤变,喝道:“——是洪水!快往山上地势高处跑!!” 不只是他,其他人也看见了那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象,面色大骇,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跑去。 除了他们,还有无数被洪水淹没巢穴、狂奔避难的妖兽,甚至有一只大象沉重的蹄足路过,踩死无数野草妖兽。 玄光以下无法御剑飞行,而催动飞舟的灵力远不是他们这些炼气境、凝元境能承受的,他们只能拼命迈动双腿,一边躲避着体型巨大的妖兽,一边向着最近处的山顶全速奔跑! 他们几人胳膊腿全乎,跑起来飞快,哪怕是从小不爱运动的楚晚晴,也咬牙不服输,没有落在大部队之后。 那些骨折短腿的弟子就没这么好运了,运气人缘好的,有仗义的同门背着狂奔;也有人或哭喊、或麻木地被落下,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巨浪,等待被无情吞噬。 江宴秋狂奔路经:“能变出一只木腿可以代替伤腿时效一个时辰快跑!” 那人还没回过神,身前却悄然飘落一张符纸。 贴在断腿处后,竟真的原地变作一只木腿,还能行走! 他眼眶湿润,狠狠地把眼泪鼻涕擦干。 跑!为什么不跑! 这吃人的地方!凭什么要他们的命! 然而,人力在无情的天灾前,是那么渺小。 在那滔天巨浪的衬托下,他们宛如零星的蚂蚁,轻轻一脚便能碾碎。 几乎只是几个呼吸之间门,洪水便追了上来,如同沉重倾倒的巨幕,笼罩着渺小奔逃的人类,呼啸着要将万物席卷。 巨浪拍下,无数海水漫过他的口鼻。 沉浮间门,江宴秋渐渐失去了意识。 .——咳咳咳咳! 口鼻肺腑中灌满了水,在被憋死之前,江宴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他“哇”地吐出一大口污水,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明。 视线中,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人,正负手而立,面带嫌恶地盯着他:“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真是令人作呕!” 江宴秋:“……” 他瞳孔微微放大,神情愕然,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你?!” 玄色大氅,猩红双眼,周身隐有邪气。 这不是萧无渡又是谁?! 一瞬间门,江宴秋以为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 然而殿中雕梁画栋,立柱上绘有颇具魔族特色的古老图案,长明灯的火焰跳跃在幽暗的室内。 无数熟悉而又陌生的细节不似作伪,明晃晃昭示着他所处的地方。 《倾华》那本书中,他住了两年之久的魔宗。 江宴秋没理萧无渡,挣扎着下地,却发现这具身体孱弱得可怕,他偏头看向书桌之上的铜镜,里面那人一身雪白里衣,面容青涩,乌发如瀑,眼角一滴泪痣,平添几段艳糜风情。 确实是他本人没错! 呛水加上眩晕的后遗症,令江宴秋头痛不已,无数纷繁复杂的记忆,挤得他脑袋快要炸开。 他之前,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中的面孔和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好像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去了一座无比恢弘的仙府,认了个便宜哥哥……后来,又离家去了举世闻名的仙山,在那里结识了一群朋友,结伴去了个极为古怪的地方……那地方有月无日,昼夜奇诡,似乎还被什么东西追杀……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恍然的大梦吗? 身旁负手而立之人见他迟迟不语,神色渐渐不耐,仿佛在看着一件没有价值的死物:“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中谋害穆清!这下人证物证确凿,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他怒容满面,似乎要看这狡猾恶毒之人嘴里准备吐出什么。 白衣单薄的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却又淡淡地移开了目光,仿佛陷入思索。 江宴秋恍然觉得,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他”知道白穆清怕水,原先,“江宴秋”是准备趁人不注意,叫几名服侍左右的魔宗弟子将人推入园中的池子,灭灭白医仙那嚣张的气焰。 谁知道对方早就料到此时,即将失去平衡掉入池中的那一刻,把狞笑着的始作俑者也一起拉入池中,而“江宴秋”指使人推人的这一幕,被路过的萧无渡抓个正着。 两人一同摔进池底,肢体互相纠缠,一时间门两人都浮不上来。然而白穆清是修真者,“江宴秋”是普通人,谁更能闭气,一目了然。 最终,因为畏水瑟瑟发抖的白穆清被萧无渡揽入怀中不断安慰,而差点淹死的“江宴秋”被情人大发雷霆,一顿重罚,差点丢了小命。 而他当然不会干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因此,只是在花园意思意思地朝白穆清放了狠话,嘲笑对方是只旱鸭子,然后脚底抹油开溜了。 ……等等,他为什么要说“原先”? 这些事情,难道之前发生过一遍吗? 江宴秋糊里糊涂,脑子像被灌了糨糊,暗暗把这个疑点记下。 而另一旁,萧无渡见这人只是沉默并未狡辩,甚至破天荒地没有搭理自己,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悦。 ——在发什么呆,竟然还敢无视自己! 难道是心中有鬼,终于知道害怕了? 想到这里,萧无渡哼了一声:“要不是我恰好路过,差点就被你得逞了!你明知穆清怕水,却约他在花园相见,安的什么心?!那些侍从,我已经用刑拷问过了,你早就准备趁穆清不注意把人推入池中!” 江宴秋:“?” 你没事吧。 他尚未回答,屋内却走入另一个身穿白衣,头戴青簪的青年。 这人气质如幽谷白花,甚是清冷高洁,行走间门衣摆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除了眼角那滴泪痣,气质与江宴秋截然不同。 白穆清淡声道:“是我一时心软,赴约后不曾防备,你何必怪他。现在我人好端端的,他计划并未得逞,还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这件事,就到这里吧。” 江宴秋“???” 你俩没事吧? 这一唱一和的,演戏呢大哥? 萧无渡看着他,眼神变得柔软,暗藏着连自己都未发现的深情:“我知道你向来心善,对何人都是如此。但这江宴秋太过奸诈,差一点就伤了你……叫我,怎么不为你挂心。” 白穆清神情松动,却微微扬起下巴,倔强道:“你是魔修,我为仙门,我们之间门是没有未来的!你愿意在身边养什么人,与我何干!” 萧无渡目眦欲裂,猩红的双眼浮现出压制不住的魔气:“只要你一句话!这些打发时间门的小玩意儿,我即可下令处死!” 江宴秋:“……” 他干巴巴地举起一只手:“那什么,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哈。” 明撕暗秀的两人同时看向他,均是眼神不善,十分有夫妻相。 江宴秋委婉提醒:“你不是要我的血给白公子疗伤来着,现在就杀,是不是太早了点。” 白穆清像是被戳中心事,立即转头看向魔宗少主,不可置信道:“萧无渡!我不过是无意跟你提起过,只有特定生辰年岁之人的血液才能拔毒疗伤而已!你怎么能伤害一个无辜人!要是他为了我丧命,我一生都会心怀愧疚的!” 面对心爱之人的逼问,萧无渡却不知为何没有看他,而是用一种极深沉的、令人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江宴秋,低沉问道:“原来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秘密,他连最信任的义弟詹台都没有透露,江宴秋本人这么可能知道?! 江宴秋本人……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好似冥冥之中,曾经站在上帝视角、更高的维度,翻阅过这些人的一生,洞悉他们之间门复杂的恩怨情仇。 白穆清:“你说话啊萧无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不可置信地捂住嘴:“你是为了我吗?” 江宴秋心道:你特么,这都五百章了吧,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这点心思不知道?你以为你俩在演台偶呢!这作者也太能水了吧! ——等等。 豁然间门,无数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 高考的、上大学的、在公司当社畜赶项目差点猝死、无意间门翻到了这本古早文…… 江宴秋顿时明悟,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幻阵! 不知是何方大能所设,这幻阵竟然如此清晰真实,所有细节和出现的人物都丝丝入扣,没有半点不和谐之处! 更可怕的是,它竟然还能扭曲迷惑人的心智,令人前尘往事尽忘。江宴秋刚清醒时还记得自己是被秘境中突然出现的洪水吞没,不过说话间门的功夫,已经全忘了! 他将所有诧异和震撼不动声色地藏在心底,继续与幻阵中的“萧无渡”和“白穆清”周旋。 他倒要看看,这幻阵主人是想做什么。 萧无渡满含神情地凝望着白穆清清丽的脸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那白皙的小手。 白穆清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小声道:“萧无渡,别这样,还有外人在呢。” 魔宗少主傲然道:“那又如何,为你,天下人也可尽负!”他高声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放血为穆清疗伤!”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江宴秋甚至想来盘瓜子听这两人唠。 真有意思。 原来在幻阵主人的心目中,“他”一生中最害怕、最可怖的事,竟然就这? 如果是原著中对萧无渡情根深种、对主角受恨之入骨的“江宴秋”,说不定幻阵就成功了。 如果没有及时醒悟,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下去放血而死,那现实世界大概也活不成了! 昆仑的入门试炼中,他曾旁观过那些弟子通过第三关,“破妄”。 不少弟子在幻阵中哭爹喊娘,信以为真,甚至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那是昆仑代代相传,引以为豪的阵法,然而这处幻阵的精妙和真实程度,远超其他。 可惜,他遇到的是江宴秋这个外来客。 不仅对尊贵的魔宗少主的爱嗤之以鼻,甚至早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手,顺走了萧无渡不少灵丹宝药,就等着诈尸死遁呢! 想通一切关节,江宴秋在那两人诧异的视线中施然一笑。 萧无渡面色阴沉不定:“你在高兴什么?” 都到这时候了,竟然还会根据他的言语动作做出反应,还这么贴合人设,哪怕比起真人也不妨多让了。 要是有机会,江宴秋还挺想跟幻阵主人交流一下心得的。 他微笑道:“我是在想,一个人要如何做到,像你这样狗的。” 萧无渡的表情裂在原地。 在幻阵中,江宴秋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抒发自己无穷无尽的怨气:“你他妈神经病啊!对喜欢的人不能长嘴好好说么!都多大年纪了还玩儿强取豪夺虐恋情深替身情人那一套!你以为自己十八呢啊?!你俩谈个恋爱不把第三者牵扯进来会死啊!又不喜欢‘我’还要拿人当替身用来让人吃醋让两个人为你伤心很好玩么!一逼吧你!” 萧无渡有生以来头一回见他这幅面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深吸了一口气,身形都晃了晃。 把话都骂出口,两年来战战兢兢扎小人的怨气终于一扫而尽,江宴秋舒爽地松了口气,道心都清明了许多。 他心神流转,在“萧无渡”和“白穆清”震惊的眼神中,原先的形象仿佛花瓣般虚化了,重新凝实时,已然是那个身着杏色道袍,腰间门佩剑,乌发束起,出尘明月般难以攀折、芝兰玉树的江宴秋。 他抽出凤鸣,灵力不断运转暴涨,勾起一抹笑来:“再会了。” ——利刃劈下,撕破万丈虚妄!! 第36章 随着饱含凌厉剑意的一剑,雅致的院舍如纸糊一般,被卷入剑气之中。“萧无渡”和“白穆清”宛如两个纸片人,神情凝固在最后一刻、混合着震撼和惊艳的复杂神情,飞灰一般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白的空间。 江宴秋悬浮于正中,不见天地,不见日月,只有茫茫一片白。 他冷笑:“怎么,一计不成,后面还有什么等着呢?” 无人回应,光芒陡然大盛,他下意识闭上眼——场景一变,他已经被投入到一个新的幻阵中了。 江宴秋无情嘲笑:“得了吧,哪有一阵不成,还要第二个才能把人困死的道理?” 不顾他的吐槽,第二段剧情就这样开始了。 这次周围的陈设很是陌生,不是萧无渡那处奢靡行宫。清雅的静室中焚着熏香,窗棂旁的笼子里悬着几只画眉鸟,卧榻屏风绘着侍女图,活脱脱一幅人间富贵景。 倒是稀奇。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江宴秋只准备静坐以待,以不变应万变。 “宴秋?你怎么在家中,今日学监已经下课了吗?”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传来,虽是沉稳威严,语气中却带着藏不住的宠溺。 ……便宜大哥江尘年? 来人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常服,冷峻的眉眼像极了钟鸣鼎食之家的人间贵公子,在外人前威严冷漠,只有面对胞弟才会展露心底罕见的温柔。 呵,这次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江宴秋面上不显,说道:“学监呆着甚是无趣,我逃学先跑了。” 却不曾想,一向最重规矩的江尘年,却是微微一叹:“你啊你,玩闹的心思能有半分放在功课上,我就满意了——罢了,今日我难得回家,带你去吃新开的那家味满楼。” 啊?这特么是江尘年?也太OOC了吧! 江尘年对胞弟惊悚的目光仿若未觉:“这次逃课的事情,我会替你瞒着母亲,但可不许再有下次。” 好家伙,连宣夫人都还活着呢。 见江宴秋不答,他面色微沉:“你逃课,是不是又跟那姓萧的鬼混去了?我说过多少次,他那样风流的世家子弟你把持不住,有权有势又如何?他要是不与那坊间的医士白穆清断了联系,我定是不许他踏入我们江家半步的。” 江宴秋:“?” 姓萧的?……萧无渡?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画面一转,华灯初上,圆月高悬,气派的江府人声鼎沸,小厮婢女脸上都挂着和乐洋洋的喜庆笑容:“老爷可算是回来了。” “是啊,平定北疆有功,护佑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谁不夸我们承恩侯勇猛忠义?听说圣上都龙颜大悦,要大大封赏咱们家呢。” “那是,老爷和夫人恩爱有加,二十多年来府上从未纳过一妾,世子骁勇善谋,小公子又出落得如此标致,天底下哪里寻得这么圆满美好的人家。” 江宴秋被婢女带领着往前院走,那婢女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清秀可人,转过头来俏皮一笑:“小少爷,老爷虽然在外征战,心里可念着您了。这不,一回来就嚷着要瞧瞧多年不见的宝贝小儿子有没有长大呢。” 她的笑容完美无瑕,就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挑不出一丝错来。 嘿,江宴秋心道,还是位老熟人。 ——分明是江府曾经陷害他不成,又被人种下天魔种,凄惨死去的念露。 江宴秋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披头散发、当着众人之面状若疯魔的模样,可如今她身段婷婷袅袅,言语灵动活泼,眼神中满是孺慕信任,与他记忆中简直判若两人。 江宴秋跟着她去了前庭,还真见到一位四五十岁左右,身材精悍,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满是肃杀之气的盔甲还未褪去,面容坚毅冷漠,与江尘年有三分相似,看的出年轻时候也是位英俊风流之士。 然而,一看到江宴秋,他肃杀威严的面孔立即笑开了花,眼纹都笑出几道褶子皮,掐着嗓子道:“秋秋,爹爹的心肝肉肉,都长这么大了!快来让爹抱抱!” 不容江宴秋反抗,江老爷下巴上硬茬茬的胡须在他光洁白嫩的脸色蹭来蹭去,都蹭出几道红痕来。 “老爷,宴秋都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哪有你这么抱孩子的。” 一位锦衣罗裙,头戴凤簪的女子笑道,虽是嗔怪,但她看向丈夫与幼子的眼神中却带着满满的温柔爱意,拉过江宴秋的手,细细替他把凌乱的鬓角整理好。 即使知道是幻境,江宴秋还是屏住了呼吸,怔怔看着她。 女子姿容秀美,哪怕已为人妇育有两子,也不见衰老色弛,仿佛岁月对她格外宽容,只留下眼角一点微不可查的细纹。 见江宴秋怔怔看着她不说话,宣夫人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肉:“今天这是怎么了?呆呆愣愣的,见你爹回来这么高兴呀?还是饿坏了,要不要先让小厨房做点东西垫垫肚子?” 江宴秋前世是孤儿,这辈子,也只在春红一人身上感受过短短一载的母爱。 春红为人倔强,像是条不听劝的母狮,横眉竖眼地龇着牙,将胆敢欺辱觊觎他们母子俩的外人凶狠地喝退,支棱着纤细的病骨也要为江宴秋撑起一片天。 而宣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均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像是温室中潜心孕养出来的娇贵花朵。她在爱意娇惯中成长,因此也拥有无限爱人的能力。 江润悻悻地抓了抓后脑勺:“瞧夫人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太久没见你们娘仨,一时激动么。” 待江尘年下朝,难得团聚的一家人在膳厅用饭,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江老爷长长舒了口气,畅快地一饮而尽:“还是在家的日子好啊!他娘的,行军路上风餐露宿,我们做将士的还好,普通士卒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宣夫人目露担忧:“北疆战事如何了?要不行,我跟你一同去,做个随军家属也好。” 江润大咧咧道:“那北疆气候恶劣,又全是异族蛮子,刀剑不长眼,哪是你能呆的地方?你就安心呆在家里,等明年战事平定得差不多,我也跟皇帝老告老还乡,在家享享清福喽。” 宣夫人给江宴秋夹了一筷子嫩白鱼肚,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宴秋,你与那萧王府的萧世子最近相处如何?他还差人天天往家里送礼吗?” 江宴秋:“……” 江老爷的酒杯“啪”地掉在桌上,玉液流了一桌,吹胡子瞪眼:“什么?!哪家的兔崽子?” 征战几载,竟然敢把他们老江家水灵灵的白菜拱了?! 宣夫人:“哎,那萧世子仪表堂堂,家世模样倒是挑不出错,只是……”她有些犹豫,委婉道:“只是太花心风流了,宴秋性子单纯,怕是日后被人吃得死死的。” 江尘年冷哼一声:“我看他是记吃不记打,反正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改日就把那聘礼全退回去。” 江宴秋已经麻了。 毁灭吧这个老狗逼阴魂不散的世界。 夜晚,月上中天,江府众人均已睡下。 江宴秋倒是敞开着房门,让月色照在院落屋中。他仰躺着看着天花板,双手交叠垫在脑后,嘴里嚼着根狗尾巴草的根茎,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一道黑影利落地翻过高墙,身轻如燕地落在院内的草坪上,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一身玄色蟒袍,长相风流中透着丝邪气,笑道:“小宴秋,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宴秋:“……” 你不要过来啊! 萧无渡闲庭信步一般穿过庭院,踏入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在江宴秋床边。 却看见那人警惕地拉着被角,用一种能杀人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萧无渡无奈扶额一笑:“宴秋,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消气?我与那白穆清着实是清清白白,一点非分之举也没有。他只是个普通医士,偶然发现后替我疗愈旧疾而已。” 他将江宴秋的两只手包握在自己掌中,深情款款道:“我的心里被你填得满满当当,怎么可能装得下旁人。不要闹了,乖乖与我订婚,待我二人喜结连理,萧王府与承恩侯府亲上加亲,你父母亲也能放心。” 江宴秋鸡皮疙瘩直冒,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咸猪手:“婉拒了哈,你爱找谁结找谁结,恕不奉陪。” 萧无渡脸色一变,强按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人扑倒在床褥之上:“宴秋,我们已经有过夫妻之实,你与本王从此便是一心同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啊啊啊啊求求把你那古早霸总王爷范儿收收吧哥哥!少给自己脸上添光谁他妈跟你有过夫妻之实呢!! 江宴秋忍无可忍,就要把人一脚踹开,却见一青衣男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竟然是趁人不备私自偷入府中的白穆清! 白穆清一身医士打扮,死死盯着滚作一团的萧无渡和江宴秋,目光悲切:“好啊,你既已有了心上人,又何苦来招惹我?” 萧无渡看起来也很吃惊,很快沉下脸:“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穆清眼眶通红,美人落泪,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心生不忍,他指着江宴秋:“你明明说过心悦于我!难道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甜蜜恩爱都是假的吗!今天,我要你在我跟他之间做出选择,是要我还是要他!如果你已经变了心,我就一头撞死在江家的院墙上!谁都别想好过!” 江宴秋:“……?” 萧无渡喝道:“够了!你还在发什么疯!”他看着昔日情人,眼神无比冰冷:“既然你非要知道真相,本王告诉你也无妨。我跟你虚与委蛇,不过是需要你的血液,为宴秋治病而已。你难道真当本王会爱上你这种无权无势的贱民?” 白穆清嘴唇都哆嗦起来,眼眶通红,笑得不哭还难看,他在风中颤抖摇晃,仿佛不胜风寒,抬起头,露出一个凄绝的笑容:“好啊,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 他掏出早就藏在身上的匕首:“江宴秋,你给我下地狱去吧!” 砰。 他被萧无渡夺下匕首,手臂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重重踹翻在地,披散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 “真是个疯子。”萧无渡语气冰冷,眼神无比厌恶。 然而当他看向江宴秋,又重新戴上那副温柔深情的假面:“这下,宴秋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他情意满满:“我爱你,你愿意永远与我一同在一起吗?我们恩爱携手、含饴弄孙,哪儿也不去。” 江宴秋轻轻笑了。 在萧无渡疑惑深沉的目光中,他自语道:“原来‘我’心目中完满顺遂,心甘情愿沉溺如此的环境,就这?” 早在发现江润、宣容尚在人世,江府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团聚晚宴时,他就大概猜到,这第二个幻境想搞什么鬼了。 画面种种,呈现出的,无一不是“他”心中最强烈、最隐秘、最渴望得到的一切。 希望萧无渡爱的是自己,希望白穆清才是被放血疗伤的替身。 希望自己不是什么庶出的妾生子,而是江府嫡出的尊贵少爷;希望宣夫人尚在人世,大哥对他宠爱有加。 这样,他才能在这完满美好的环境中迷失自我,心甘情愿地留下。 要是他再懒一点,晚一点不挑破这层窗户纸,恐怕还会出现一个假“宋悠宁”,为他放弃天下人,对他情根深种、一心一意。 可惜。 这些都只是“他们”的愿望,而不是江宴秋的愿望。 他从来不需要什么虚妄的偏爱。 他想要的,全都会自己去争。 江宴秋微微一笑:“陪你们演了这么久的戏,这场梦,也应该结束了。”! 第37章 闻言,萧无渡非但没有丁点疑惑,反而笑道:“宴秋,在说什么傻话。想听戏了,明天我就让下人安排进城最有名的戏楼,请到家里来演,让你看个够。” 那微笑的模样,嘴角翘起的弧度,与白天时的念露分毫不差。 江宴秋手放在凤鸣的剑柄上,目光平静。 本该被踹得不省人事的白穆清也从地上爬起来,脖子扭曲地弯向一边,他却丝毫未觉,脸上的笑容跟萧无渡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宴秋,你在说什么呀?不要走,留下来陪我玩儿嘛,我不跟你抢萧无渡了。” 念露急急地跑过来:“小少爷,我听到好大的喧哗声,怎么回事?有人在吵架吗?奴婢这就把外人赶出去,让您睡个好觉。” 她脚步匆匆地朝江宴秋跑来,却脸不红气不喘,甚至带着完美无瑕的笑容。 声音惊动了本应入睡的江老家主、宣夫人和江尘年,他们带着府里所有的下人,如同丧尸压境一般,乌乌央央地涌来,把江宴秋团团围住。 江润:“怎么了宴秋?不满意姓萧的吗?爹这就帮你废了他。” 江尘年:“怎么了宴秋?为兄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要求你去什么学监,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都行。” 宣容:“怎么了宴秋?是不是做噩梦吓到了?来娘怀里,娘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你睡。”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伸出手来够他:“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面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江宴秋瞬间san值狂掉。 他突然抬头,仰天道:“这就无计可施了?连演都不演了?” 乌云翻涌,夜色晦暗,密布的阴云中隐有雷声传来。 江宴秋侧身闪避过白穆清想要抓他衣角的手,凤鸣被江尘年的拒霜格挡,而幻境中本应身为普通人的江润和宣夫人,竟然也抽出了各自的佩剑。 江宴秋:“……” 乱改设定乱叠buff是吧?仗着你是管理员没人封号是吧?? 所有人都挂着完美的笑容,手下攻势凌厉,笑道:“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行叭,这下彻底卡buff变成复读机了。 江宴秋气笑了:“留下来陪你们这一群假人过家家?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他一个人对付一群人,个个手里有剑,人均修士境界,还不讲武德地围攻。 但江宴秋知道,篡改到这个程度,幻境确实已经没辙了。 他灵活地闪避过江尘年原本打算刺向他心口的一剑:“喂?你们幻境办事就这态度?说好的让我流连忘返迷失自我呢?这么个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大哥,也太扎心了吧?谁要呆啊?” 这群人不回他的话,只是面带笑容地手下狠招。 “哎。”江宴秋突然叹口气:“看来这幻境主人剑法也不怎么样。”他使出踏雪寻梅,轻而易举地将江尘年的拒霜打掉。 “这不就露怯了吗?笑死,便宜大哥剑法能有这么差?” 比他多练了那么多年的凤凰剑法,这么可能被他第一式就挑下了剑。 然而,奈何他们人多势众,团团包围,想突破依然没那么容易。 而且这些人仿佛不会累、不会疼一般,心口中剑、开膛破肚了也不死。 ——看来是想活活耗死他。 按照这幻阵的尿性,里面要是挂了,现实中的人也是必死无疑。 开玩笑,谁想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破幻境里啊? 他出剑越发凌厉,脚下运用灵力,轻松跃上高墙,看着墙下的江府众人丧尸一样懵懂不知疼痛地往墙上撞,撞得血肉淋漓,头骨凹陷,还不忘笑吟吟地:“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已经有人踩着墙下同班的身体往上爬,快要够到江宴秋的脚踝,他轻轻一跳让对方抓了个空,如同灵巧的猫儿一样,足见点地,轻盈地夜色下家家户户的墙瓦下飞跃。 之前江老家主他们提到天子、皇城,江宴秋还没深想,现在细看之下,这皇城,分明就是他生活过的阙城——大宛的都城啊! 那么问题来了,这第二个幻阵的阵眼到底在哪里? 夜色下的阙城,家家户户早已沉睡的人们都梦游般走出家门,视线第一时间不约而同地探向房顶上的江宴秋,那微笑像是一个巨大的符号,所有人张开嘴,声音在偌大的阙城回响:“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真就生化危机了呗。江宴秋灵识在城中不断逡巡。 一个幻阵的阵眼,必然是最特殊、最不同寻常的地方。 阙城……都城…… 难道是在皇宫? 有可能,毕竟这凡人间,最特殊、最尊贵、最难企及,不就是天子的寝宫么? 在东梧洲生活过一年多,作为普通老百姓的江宴秋虽然不可能有这个荣幸得见天子圣颜,但皇宫的方位还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他几个飞跃,一路东去。 .偌大阴森的皇宫,万籁俱寂。 原先的追兵早已远远甩开了,但江宴秋知道,只要他还没被抓住,这幻境中的所有人都会被格式化成只会微笑的木偶来抓他。 肉体凡胎的卫兵在他这个修真者面前都是摆设,江宴秋径直来到乾清宫。 果然,在宫中一道隐秘的处,闪着微弱的荧光。 江宴秋走近那仿佛荒废多年的枯井,向黑洞洞的井口望去。 他轻轻一笑。 果然。 ——井口内不是井水,而是一片茫茫的白光。 跟他进入秘境前看到的那片纯白看见一模一样。 再精妙逼真的幻阵,也一定会有阵眼,一定会有破解之法。 他刚想一跃而下,突然从天而降一口黄铜巨钟,狠狠扣在井口之上! 要不是江宴秋反应快,刚刚探出身子的他绝对会被拦腰压成两半! 而不知何时,乌压压的追兵终于赶上了。 这阵仗,恐怕整个阙城的人都来了。 天子穿着明黄色的睡袍里衣,微笑着问他:“江爱卿,你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封官加爵?金银财宝?皇后之位?还是……朕的位子让给你坐?” “只要爱卿愿意留下,这些都能满足你。” 江宴秋也笑了:“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用这些俗物诱惑我呢?” 被他嘲讽,天子也不生气,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功法?宝剑?绝顶修为?一宗之主?万人朝拜?这些修士之物也无妨。” 江宴秋都有点佩服幻阵的执著了。 这都恨不得把所有价码开出来了吧? 如此逼真的现实体验,要是换个人,说不定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下来了。 毕竟,外面所谓的现实又有多好呢。 人心叵测,处处都是危险。什么灵石、丹药、功法,全都要自己争取,修炼那么辛苦,极有可能修不出个什么样子,还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这么艰苦的真实,真的值得吗? 江宴秋忽然问道:“你知道飞升是什么样吗?你能让我飞升吗?” 天子:“……” 他完美无瑕的笑容像是突然卡顿了一下。 “做不到啊……那换个简单点的,你能教我剑法,把我教成剑尊郁含朝那样的天下第一人吗?要求不高,能使出他有名的一剑寒霜,冰封十万魔物就行。” “……” “不是吧不是吧,连这也做不到?哦也对,连外面那些傀儡的剑法都这么差,你的剑法肯定也不怎么样吧?” 天子久久不言,像是因为死循环过载的程序,江宴秋都能幻视他冒烟的CPU。 他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吧,这些其实我都不想要。”他微微一笑:“我最想要的,其实只是在太平盛世,做一条躺平的咸鱼而已。” “所以,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灵力运转,那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劈下。 江宴秋却丝毫不惧,手腕翻转,剑指沸腾的暗沉夜空,凤鸣在夜风中嗡鸣作响,剑刃雪白,仿佛尾羽金黄的上古凤凰,翱翔长空,丝毫不把这区区雷劫放在眼里。 他忽然隐有所感。 ——这才是真正的九天揽月。 怀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踏破雪月,有斩断山海之能。 他引动惊雷,重重劈在千斤之中的铜钟上!铜钟瞬间炸得四分五裂,发出巨大的爆破声响!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江宴秋立即手撑着井口,就要往下跳。 突然,天子一剑袭来! 似乎汇聚维持整个幻阵的灵力与一身,世界开始崩塌,那纸糊似的身体甚至都支持不了如此磅礴的灵力,寸寸开裂! 江宴秋咬牙,只能掏出凤鸣硬抗! ——噗呲。 白刃莫过血肉躯体,狠狠贯穿。 一切仿佛慢动作,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是宣夫人,挡在了他身前。 胸口血肉随着那一剑炸开,余下一个巨大的鲜血淋漓的空洞。 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可怖场景中,她回过头,忽然露出一个绝不会出现在这具傀儡身体上的,真心的、温和的笑容。 她的目光似乎透着些怀念,但更多的是欣慰。 “是叫‘宴秋’吗?也好,是个好名字,比‘佑安’好听。” “你长大了,宴秋。” 下一秒,江宴秋在崩塌的世界中坠落,直直掉入井中。! 第38章 那口井从井口望下去也就十几米的距离,然而江宴秋却仿佛跳入无底洞般,失重感持续了好一会儿。 在白茫茫的空间中下坠,他心中无数思绪翻涌。 刚刚看见的,那是怎么回事? 不全是幻境捏造出的傀儡假人吗?本该去世多年、幻境中虚假的“宣夫人”又为何替他挡那一剑? 白光大盛,江宴秋被刺激得微眯起眼。 下一秒,他被一阵清风托举着,降落到一片柔软的土壤上,那刺眼的白光慢慢褪去,露出周围的景物。 杨柳依依,溪流潺潺,芳草如茵,和风细雨。 竟是世外桃源一般祥和的景象。 然而最令江宴秋震撼的,还是头顶天空中,一只悬浮飞行,缓慢移动的——……大蛤蜊? 它整整有一座城池或宫殿那么大,贝壳的花纹晶莹剔透,近乎透明,折射着淡淡日光,两片贝壳缓慢地不断开合,充当前行的推力,里面的贝肉色泽粉红,若隐若现,约莫是头部的位置还长着两只角。 那大蛤蜊吞云吐雾,凡是经过之处,皆缭绕在一片烟雾云海中,更神奇的是,虚幻朦胧的云烟中,竟然有楼台、宫殿、坊市影绰浮现。 “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将雨即见,名蜃楼,亦曰海市。其脂和蜡作烛,香凡百步,烟中亦有楼台之形【注】。” 凡是能够以假乱真的高级秘境,都要用到蜃。 这种神话生物相传生活在名叫“蓬莱”的古仙人国度,整日吞云吐雾,吁出的烟气幻化为楼台坊市,庙宇山海。 昆仑入门试炼的第三关“破妄”,用的便是上古时遗留的蜃脂,那幻阵不仅用作入门考核,特殊时期,还能短暂地困住别人,为门内弟子拖延出潜逃的时机。 而这,竟然是一只真正的、活生生的蜃。 江宴秋震撼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久久无语。 原来所谓的幻阵主人,竟然是它! 但他很快捏紧凤鸣剑身,目光警惕。 对方是从上古活到今天的老妖怪,而他只是个小小的凝元境。 对方吐口烟就差点把他困死在秘境中,要是真想对他动手,也就一两个呼吸间的功夫。 那蜃突然疑惑地停住了,它扑闪了两下用以飞行的贝壳,仿佛是在疑惑地探查。 探查这个漏网之鱼的人类。 江宴秋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心中紧绷。 人类的身躯对它而言太过渺小,这蜃大略视力不太好,茫然地飞了半天,才找到没它一片花纹大的江宴秋。 江宴秋:“……” 一人一蛤蜊,静静对视。 江宴秋判断不出对方是不是想攻击他,正被对方呆呆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就见那大贝壳突然疯狂旋转,仿佛雀跃的小孩子,开心地转起了圈圈。 江宴秋:“?” 大蛤蜊开心又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面前,张开自己巨大的晶莹剔透的贝壳,不设防地向他袒露出内里粉红的软肉。 这是在做什么.JPG见江宴秋迟迟不动,蜃竟然还有点委屈,吐出的烟雾也更浓郁了,好像泫然欲泣的委屈幼童。 江宴秋:“……你是想我摸摸你的壳吗?” 贝壳开合了两下,仿佛在点头。 江宴秋犹豫地将一只手掌贴上,大贝壳瞬间开心了,两根角都晃晃悠悠,好像被他撸爽了的猫,尾巴高高翘起,就差发出呼噜呼噜声。 难不成……是我的血脉buff? 江宴秋大为震撼。 虽然因为凤凰血的缘故,不少小动物都十分亲近他,但江宴秋从来没想过“小动物”的范畴还包括上古妖兽啊! 这就是上古瑞兽的威力吗.JPG大概是江宴秋的年纪的缘故,蜃似乎把他当成了凤凰一脉出生不久的雏鸟,用贝壳夹来不少东西想投喂他,包括且不限于一只兔妖、几只桃子、一团桃花……甚至还想把江宴秋背到自己背上,带他飞上天玩一玩。 江宴秋十分感动并拒绝了对方一片拳拳育崽之心。 这地方确实风景优美,虽然不知这诡谲凶险的秘境中他怎会误入这处地方,但他却不宜久留。 当务之急,是找到其他人,跟他们汇合。 于是,江宴秋也不知道蜃听不听得懂人话,自顾自道:“抱歉,现在可能没时间跟你玩,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蜃的贝壳忽闪了一下,整只蛤蜊侧了侧身,像极了人类歪脸的动作。 它忽然用贝壳夹住江宴秋的一片衣角,把他往一个方向拖了拖。 江宴秋:“?” 他猜测对方应该暂时不会伤害自己,主要是想伤害自己也没办法(……),于是并未反抗地跟着往前走。 山雨蒙蒙,他在一片轻烟薄雾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一会儿,蜃停了下来。 江宴秋:“……” 他吃惊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又看看一旁巨大的蜃。 对方似乎对能派上用场很开心,十分粗暴地把地上之人拱得翻了个身,献宝似地拱向江宴秋。 红色宫裙早已被洪水湿透,目光紧闭,眉头皱起,似乎陷入了极为可怕的梦魇之中,额上出了层薄汗,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鞭子。 ……这不是王湘君么! 看蜃的意思,似乎俩人是一起被卷进来的。 江宴秋不由自主开始回忆洪水来临之后,到失去意识前的记忆。 当时洪水追上来,大家避无可避,于是有人提议用什么东西将几人捆在一起,防止走散。 没想到那麻绳质量实在太差了,几个浪头拍下来就断了,其他人在凶猛的浪头下,几个功夫就被卷到很远之外。 江宴秋本来也差点被卷走,却见王湘君咬牙,一把甩出七煞卷上他的腰,把两人牢牢固定在一起。 后来的记忆……便是在幻阵中了。 看样子,所有误入到这片桃源之处的人,都会陷入蜃的幻阵中。 王湘君不知幻阵中见到了什么,牙关紧咬,冷汗频出,就连呼吸也弱下来了。 ……这下不好! 江宴秋警笛大作。 王湘君这幅样子,怕是还陷在第一个秘境中! 他因为非是原装,那份恐惧的场景甚至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很快破妄。但王湘君不一样,的确有一类人,表面看去无比骄衿自傲,这些仿佛天塌下来脸色都不会改变一下的天之骄子,面对内心最大的恐惧时就越是脆弱不堪。 要是严重一点,大小姐说不定真会折在里面! 他当即问蜃:“你有办法除去迷雾,把他放出来吗?” 蜃歪了歪角,左右摇晃了下。 幻阵是被动技能,倒霉蛋修士一旦被拖进去,死生就只能自己负责了。 “那自己的幻境,他人能进去加以干涉吗?” 两只角前后点了点。 “那也行,你能把我的神识,送进这个人现在所处的幻境中么?” 角角一动不动,似乎有些犹豫。 这片迷雾云海织就的幻境是此处天然的防御,千万年来不知多少人殒命于此,累累的白骨都已化为尘埃。它似乎想不明白,这只小凤凰明明凭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为何还要去别人的幻境中冒险。 它拼命抖动着角,提醒江宴秋,要是幻阵主人未能勘破,或是进去的人折在里头,在现实中一样会死。 江宴秋沉默片刻,看着王湘君眉头紧锁的侧颜。 滔天的洪水中,所有人被巨浪裹挟,都是自身难保。但他呛水后,王湘君却毫不犹豫地用七煞将两人捆在一起。 ——他现在怎么可能因为害怕冒险,不管大小姐的死活? 江宴秋看着蜃,伸出手贴在对方巨大的贝壳纹路上,温声道:“没关系的,你相信我,我有数的。我既然能出来一次,就能出来第二次。这个人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 蜃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良久,它终于吐出一口五彩斑斓,如梦似幻的浓雾。 在这雾气中,江宴秋渐渐阖眼,失去意识。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的仙府。 江宴秋睁开眼,看着自己白皙却有几分薄茧的手掌。 他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恢复了清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把深陷幻境的大小姐带回去! 他四处观望着周边的布置,一瞬间以为自己回了江家。 一样的磅礴大气,一样的富贵显赫。 但很快,江宴秋便发现了不同。因为府中处处有刻印着繁体复杂的“琅琊王氏”字样的禁咒纹样。他曾经在王湘君的储物袋上看到过一样的式样。 所以,自己这是来了王氏仙府? 江宴秋不动声色,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迎面撞上数位步履匆匆、穿着裙装的侍女。 有几个还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宴秋,这么现在才来,之前跑哪儿去了?大小姐不肯穿衣服,正在闹脾气呢。” “是啊,平日里你跟大小姐最亲近了,快去哄哄她吧,万一大夫人知道,又要罚大小姐了。” ……等等。 江宴秋突然有了个不好的想法。 他僵硬地看着自己身下样式相仿、淡粉色的下摆。 ……他不会变性了吧! 他艰难出声,被自己雌雄莫辨的嗓音吓了一跳:“我这就去。” .出乎意料的,琅琊王氏作为世家之首、第一大姓,外头富丽堂皇、极尽奢靡,作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大小姐王湘君的闺房不知却相当简洁。 用简洁这个词来形容都有些过了,在江宴秋看来,甚至是有些简陋了。 女孩子喜欢的妆奁香苑、华丽珠宝,象征身份的绸制纱幔、花瓶瓷器、檀木矮榻一概没有,只有些冷冰冰的缩小型长枪、乌鞭、佩剑之类的武器。 好家伙,住在这种地方,这还不得给孩子整抑郁了。 四四方方的大床上,被子鼓起一团小小的人影,正闷闷地背对着他。 ……看来就是“不肯穿衣服”的王湘君了。 江宴秋努力掐了掐嗓子,努力换了副柔声细语的嗓音:“大小姐,该起来了,怎么不肯穿衣服呢?。” 被子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四五岁大的孩子,五官远还没长开,玉雪可爱的一团,像只软嘟嘟的雪团子,可爱得让人恨不得亲一口,可以想见将来会是怎样的绝色。 四五岁的团子王湘君皱着眉,努力扮作大人严肃的样子:“我不愿穿裙子,那是女孩子穿的。我明明是男孩子,为何要穿?” 傻孩子。 那是因为你是家主唯一的孩子啊。 琅琊王氏世代女子为尊,家主之位传女不传男,族中地位尊贵显赫的小姐也多是找婿。 王常莹跟丈夫就王湘君这一个孩子,早年间斩妖除魔时受了伤,这么多年,也就王湘君这个独子。 无奈,只能让独子王湘君假扮女子,对外唤作大小姐。 王常莹一生地位显赫、灵力高强、处处争先,因此对非是女儿身的王湘君十分不满,自小冷漠严苛,母子情十分淡泊。 若是王湘君小时候懵懂无知还好应付,然而他渐渐启蒙开智,明白男女有别,自己跟母亲、姨妈、堂姐,甚至婢女们都是不一样的。 修炼辛苦,柔嫩的小手被日复一复的挥鞭磨出水泡,这些他都能接受。但他喜欢道袍不喜钗裙,不爱面施粉黛,也不想戴那些繁复冗杂的沉重首饰。 而且,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优秀、外人多么赞誉,换来的永远只有母亲冷冰冰的威严目光。 江宴秋心里叹了口气。 原著中,对王湘君幼年时期和王氏的着墨并不多,作为股票之一,大家也就看个乐呵,觉得女装大佬这个设定比较新奇。作为外人,他对这对母子的拧巴亲情更是没什么置喙的权力。 他伏下身,努力柔声道:“大小姐,那我们今天穿得简单一些如何?也不编复杂的头发、不戴宫钗,就简单梳个头,然后我带您去骑马,您看好么?” 作为大小姐唯一的贴身“侍女”,要替他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是知道他的真实性别的。 王湘君顿住,从被子里慢慢探出整个头,眼神亮晶晶的,却还强作严肃:“你说话算话吗?” 江宴秋点头:“当然。” 笑死,根本不会编头发。 他无意间往桌上的铜镜瞥了一眼,瞬间被雷得虎躯一震。 虽然刚刚看到这身裙子就有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这么刺激! 铜镜中是位极其貌美的女子,肌肤雪白,脖段修长,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漆黑柔软的发丝中插着俏皮可爱的发钗,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凌凌秋水,朱唇未语含笑。 虽然跟他的脸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一看就是女子打扮啊摔! 这破秘境,果然没安好心(#`皿?)不过也是,王湘君的身份的是大小姐,自己作为他的侍女,肯定也只能是女装大佬…… 王湘君乖乖坐到梳妆台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想要上扬的嘴角,淡淡道:“快来帮我梳头吧。” 江宴秋:“……” 他硬着头皮,举着梳子和簪子,看着小豆丁的后脑勺,如临大敌。 好在只是梳个马尾而已。 于是,镜中的王湘君穿着利落的小小骑马装,马尾高高束起,未施粉黛,也只简单戴了根玉簪,这下看起来倒是英气多了,一眼看过去就是位飒爽的小公子。 然而他只高兴了一会儿,又低落下去:“你说,母亲她这次回府只呆了一晚,明日就又要外出了,可她回家到现在,一次也没叫我过去见上一面……她是不是,其实不喜欢我啊?” 伤春悲秋的小王湘君喃喃自语:“如果不喜欢我,又为何要把我生出来呢?” 江宴秋:“……” “怎么会呢?”他慢条斯理地梳着手下的乌发:“大夫人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让大小姐您扮作女子了。” 王湘君睁大眼睛:“为何?”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讨厌他,故意折磨他。 “因为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给大小姐呀。如果大小姐是男子,就只能住在别院,跟堂哥们整日呆在一处,也无法继承家业了呀。” 王湘君懵懵懂懂,若有所思。 对于一个才四岁多、还未见识过外面世界的雪团子来说,对于家主之位、琅琊王氏的泼天富贵,现在还没什么概念。因此,也还难以理解王常莹深沉又内敛的母爱。 “好了。”江宴秋道,对自己的大作十分满意,摸了摸下巴:“没想到我手艺还不错嘛。” 王湘君瞥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勉强能见人吧。” 江宴秋见他那副模样,直想捧腹大笑,他强行忍住,故作忧思道:“嗐,等我嫁人了,就换旁人来替大小姐梳头了。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啊。” 没想到,王湘君愣了愣,忽然道:“你长大了要嫁人么?” 江宴秋指了指他,再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道:“大小姐,严格来讲,是你长大,而我已经是大人了。” 在古代,他这个年纪,要不是真身并非女子,又是王湘君的侍女,估计早就嫁人了。 .别院马场。 直到骑上马背,王湘君御着那批枣红色的小马慢慢踱步,仍在沉思着什么:“宴秋,你可以不嫁人么?”他满脸认真:“我可以给你金银珠宝、灵器功法,你还可以跟我去昆仑求学,你日后的丈夫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江宴秋:“……” 要不是知道咱俩性别相同,这话听起来还怪怪的。 他逗小孩儿:“可是大小姐你总会长大呀,等你长大了,就不需要我了。” “不会的。”王湘君坐在马背上,逆着光,借助那匹小马,他此时的身影终于比江宴秋高,也终于能俯视他了:“我王湘君向来说到做到。我保证,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这话要是成年人来说,还能听来无比深情,但一个四五岁的小团子,江宴秋除了好笑并没其他想法。 他敷衍道:“好好好,我等着,等着跟着大小姐您吃香喝辣,走上人生巅峰。” 直到晚上躺下,江宴秋还有些疑惑。 第一个幻阵,不是理应看到入阵之人心中最可怕、最恐惧的场景吗。 然而偌大的王氏仙府仙气袅袅、井然有序,半点看不出来有什么阴森可怕的。 作为贴身侍女,他都是睡在王湘君卧房隔间的另一张床上。小孩子睡眠多,今日又骑了马,因此昏昏欲睡地洗漱完,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那睡颜香甜无比,没有白日里故作高深严肃,看着无忧无虑,十分可爱。 江宴秋更疑惑了。 难道是小孩子晚上做的噩梦? 也只能细心等下去了。 他白日繁复的侍女妆扯去,只一身雪白里衣,双手交叠在脑后仰躺着。 哎,想雪团了。 也不知道它一直喵在家里,会不会寂寞。 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沉闷浩荡的钟鸣声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江宴秋耳边,几乎下一瞬,他眼中已经褪去了刚醒时的迷茫,抓着凤鸣坐起身。 ……糟了,忘了这是别人的幻境,哪有什么凤鸣。 终于来了吗。 江宴秋迅速起身,第一时间去主卧找王湘君。 “大小姐,快醒醒,好像出事了!” 王湘君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被江宴秋抱在臂弯里,瞬间涨红了脸闹着要下来。 只是此时的江宴秋神色冷静,目光警惕,未曾束发,匆匆披着一件外袍,与白日里那个笨手笨脚的笑嘻嘻侍女判若两人。 沉闷的钟声似乎透露出不祥的气息,直直响了十八声才停下。仙府所有人都被惊动了,不时有人步履匆匆地从庭院穿过。 王湘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肩袖。 江宴秋嘘声道:“大小姐,别怕,有我在呢。我们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宫灯和火符被点亮,照得夜晚的江氏仙府宛如白昼。正殿中,无数客卿门生、本家子弟群聚一堂,上首一位女子白衣上绣着莲花金纹,久居上位使她积威甚重,饱含威严,目光沉沉地阅览着手中的传讯府。 “情况不好。” “剑尊重伤仍在闭关,天魔即将出世,那些东西也坐不住了。”王常莹面色冷峻,“仙盟召集百家前往鹿鸣支援,我等也当仁不让。” 鹿鸣是古地名,相传冥河就在其下。经过万年来打得日月失色的仙魔之争,早已变成了一座死城遗址。 她这还算稳得住的,其他下首的那群人早已面露惊色,惶惑不安,如临大敌,甚至还有人因为恐惧瑟瑟发抖:“剑尊怎么闭关得如此不是时候!那可是天魔,没有他,我们如何能敌!” “消息当真么?人间怕是要大乱啊!” 也有人进言:“仙盟说是要人支援,谁不知此战极为凶险,有去无回?不若我们开启护山大阵,府中灵石物资勉强够运转,也不是不能支撑个一二十年。待人间祸乱结束得差不多了再出山。” “够了,”王常莹道:“玄门百家,荣辱皆在一身,枉我琅琊王氏贵为世家之首,这时候退在后面当逃兵,还有什么脸面得见世人?现在当缩头乌龟,难道还能缩上一辈子?!” 那名客卿闻言满面通红,羞愧地不再说话。 也有穿着跟王常莹服饰相仿的年轻女子劝道:“姑姑,我们是应了仙盟请求,但其他世家怎么想的可不一定。还说什么昆仑带头,恳求化神境以上倾巢出动,谁不知道落真姑姑元神有损,正在下界温养?现在强行招魂,必然有损魂魄。” 王常莹面色不变:“我亲自去。” 闻言,底下瞬间如同炸开了锅:“家主,万万不可!您请三思啊!” “姑姑贵为家主,千金之躯,岂能冒险?此番凶险,家中谁能主持大局?” 王常莹冷哼一声,对那面色焦急的年轻女子道:“家里族老要么年事已高,要么正在闭关,要是你们能争气早日修到化神,又怎需劳烦我亲自动手?那修为平平的宣容都主动要求跟着江润一起,我王常莹堂堂化神修士,有什么去不得的?” 众人均是哑口无言。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天魔即将降世,在最坏的局面发生之前,必须有人前去封印阻拦。 但是个人,都盼着与自己不相干的陌生人顶在前面,轮到自己,那自然是要竭力拒绝的。 见她执意已决,不愿多言,那年轻女子慌乱之中说道:“姑姑,就算你不为了自己,也为了湘君考虑考虑啊!湘君尚且年幼,不能离开母亲啊!” 王常莹面色闪过一瞬极其柔软的情绪,但这柔情转瞬即逝,很快被冷肃威严取代:“他是没断奶的孩子么,这么大了还要缠着母亲!”她几不可见地吸了口气,神色平常:“万一,我说万一,我在鹿鸣有个三长两短。” “就让落真苏醒后暂代家主,日后扶持湘君继任。都听明白了么?” 那名容貌与她相似的年轻女子早已泣不成声,口中喊着:“姑妈!” 此刻,抱着大小姐站在厅堂外的江宴秋:“……” 这就很尴尬了。 王湘君原本还困倦地倚在他怀里,听到后来,他剧烈挣扎着跑下地,江宴秋拦都拦不住,一枚雪团子在众目睽睽中冲进议事厅,小脸上早已满是泪痕:“娘!我不要你走!你不要去好不好!” 许久未见母亲,前几日听到王常莹要回家的消息,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只是母亲回来这么久也未曾来看看自己,大小姐虽然生闷气,潜意识还是孺慕思念着母亲,希望母亲能抱抱自己,摸摸自己的头,偶尔夸赞两句。 江宴秋突然明悟了什么。 ……难道,王湘君一生中最后悔、最痛苦的回忆,是王常莹拯救天下苍生甘愿赴死,自己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而自己听到钟声以为是有险情,急急忙忙把王湘君抱出来,误打误撞让他们母子得以相见? “湘君?” “大小姐!” 没想到他竟然出现在此处,底下众人惊呼一片。 王常莹脸色也闪过讶异,然后立即沉下脸:“是谁把他带来的?” 江宴秋低头告罪:“是我,奴婢以为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想着把大小姐抱来。” 王湘君快要哭成泪人:“娘!你别走,我保证以后听话!好好练功、不惹你生气!你不要走好不好!” 这样小小的一团,简直把人哭得肝肠寸断,在场无人不动容。 王常莹却依然沉着脸冷声道:“我还没死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得像什么样子!快来人把大小姐抱回去!” 江宴秋:……夫人!你也心太硬了吧夫人! 这样恐怕不能帮王湘君脱离幻阵吧!简直要变成另一个一生阴影了! 他原本跪在王湘君身边,突然抬起头道:“家主,大小姐知道您要回来,刻苦练了剑,练了鞭法,今天不吃不喝修炼了四个时辰。” “奴婢很少见大小姐这么开心。” “大小姐看着年龄小,其实年幼早熟,心事甚重,他不想让家主您失望,所以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懂事,都要努力,冬天手上的水泡磨出血,成年人都疼得受不了,大小姐却一声不吭。” “他从来都只是为了让您多看他几眼,夸一夸他而已。” 王湘君已经哭得直喘,上气不接下气:“娘,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现在已经会用剑了,我给你帮忙好不好,不要丢下我,我不要跟娘分开!” 王常莹突然把抽泣着的小小孩童抱进怀里。 她眼眶有些泛红,突然短暂地笑了一下,捏了一下王湘君的小脸,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件事,只有娘能办到。因为娘很厉害,别人都没有娘厉害。” “湘君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大人。” 她一手点上王湘君身上一处穴位,大小姐瞬间沉沉睡去,不省人事,脸色还挂着可怜兮兮的泪痕。 “如果仙盟失败了,便开启护山大阵吧。”王常莹道:“……把大小姐抱回去,保护好他。” “若是成功了,但我没能回来,就说……我重伤在外闭关,不必告诉湘君真相。他日后长大了,自然会明白我的苦衷。”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脸孔渐渐模糊不清。 在漫天的轻絮与飞花中,美轮美奂的仙府、神色悲切的人们渐次消失。 幻阵破了。! 第39章 哎。 江宴秋有些唏嘘。 本来只是以为帮王湘君勘破幻境,没想到还见证了这段历史与辛秘。 鹿鸣之战。 现存的修真界人士,对这场历史大多讳莫如深。 因为实在是太惨烈了。 无数伏龙境、甚至化神境修士大能齐聚鹿鸣,不仅要对付因为天魔即将降世躁动狂欢的大魔物,还要以天地为火、己身为烛,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地对付尚未完全出世的天魔,将其封印在地底。 有江润、宣容、王常莹这般为了天下苍生或是重要之人无惧生死、甘愿牺牲的,自然也有化神修士贪生怕死,对仙盟的急函置若罔闻。 ——反正天塌下来,总有人去顶着,不是么? 这些人说不定还要背后埋怨郁含朝——堂堂剑尊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掉链子,要不是他闭关,至于搞得这么惨烈吗? 也有人以己度人,阴暗叵测,剑尊是不是也贪生怕死,才故意托病不出。 只是后来天魔成功封印,危机解除,当年参战的精英大能死的死伤的伤,那场惨烈的战事也仿佛被掩埋在时间的飞灰下,于是这些人又大摇大摆地站出来,恬不知耻地把自己描述得多么英勇伟大。 不容他多想,熟悉的纯白空间出现,他们来到了第二道幻阵。 这次应该又是老样子。 用最完美、心底最隐秘、最渴望的幻境留住阵中之人。 江宴秋睁开眼,环顾四周。 ……竟然又是刚刚的王氏仙府。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我、特、么、怎、么、又、是、妹、子! 熟悉的侍女服,铜镜中极尽妍颜的漂亮脸蛋。 江宴秋怀着巨大的怨念,四处找寻王湘君的身影。 等出了幻境一定要他好看啊混蛋! 芳菲落英,玉阶青柳,他穿过花藤回廊和华丽纱幔,终于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不等他叫出声,只是听闻脚步声,王湘君便回过头,眼里闪现一抹惊艳之色后,又恢复了冷淡,哼道:“原来你还舍得回来?” 嗯?你不对劲。 那人非是往日熟悉的宫裙,而是白底莲花金纹的男式道袍,头戴玉冠,剑眉飞斜,少了记忆中的冷艳女气,而是宛如芝兰玉树,英气凛然。 已经成为家主的王湘君看着有些不快:“回家探亲需要这么久吗?大半个月不见人影,我看你早就乐不思蜀,忘了回仙府的路怎么走了。” 江宴秋:“……” 他磨着后牙槽,要不是碍于身份和此行目的,只想狠狠给对方一个暴栗。 合着你恢复男儿身我就一直穿女装是吧!做个人叭! 见他一直不说话,王湘君沉默两秒,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算了,看你回家一趟不容易,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转而又抱怨道:“不是说了我同意把你那一家子接过来么?仙府灵力充沛,日常用度都是灵泉仙果,凭你的面子,我还能苛待他们了不成?” 江宴秋:“……呃,家主您真好。” 他心里有些奇怪,大小姐是这么好说话、这么容易大发善心的类型吗? 不过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他的贴身侍女嘛,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温柔大姐姐,依赖一点好像也是正常的(:3_ヽ)_这幻境着实是处处完美。 仙府环境优美、井然有序,下人们恭敬往来,还不用穿女装压抑天性。 就怕大小姐真赖着不想走了。 江宴秋跟着王湘君往前走,开始思考阵眼会在什么地方。 两人来到一处荷风庭院,王湘君今日看起来很高兴,竟然极有兴致地叫人上茶,准备坐在湖中心的小池子中赏景。 看起来真是毫无所觉,要不是自己进来帮他,怕不是要呆到外面天都变了。 王湘君姿态优雅地喝着价值连城的西域浮屠,见江宴秋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皱眉道:“你这梳的什么头,过来,我替你重梳。” 江宴秋:“……是,家主。” 他头上歪七扭八的簪子被拔下,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开来,王湘君似乎手下顿了一秒,接着若无其事地帮他把头发理顺编好,全神贯注,手法温柔细致,小心将那根发簪插了回去。 “好了。” 江宴秋对着镜面照了一下。 然后被王湘君的手艺惊呆。 ……竟然真的还不错! 比他之前只会扎的那个高马尾好多了! 这时,站在旁边侍奉的一名年纪不大的侍女忽然展颜一笑,俏皮道:“宴秋姐姐真是好看,就是比起那些赫赫有名的仙子也完全不差的,怪不得这么多仙门世家的公子都上门来求娶。大夫人先前还说,宴秋姐姐这些年服侍家主劳苦功高,要在这些人中挑个好人家,才放心将宴秋姐姐嫁出去呢。” 江宴秋:“……” 笑不出来.JPG——砰。 王湘君面无表情地捏碎了茶盏,迸溅入水的碎片惊得游鱼纷纷摆尾离开。 “你要嫁人?” 江宴秋:“?” 你的幻境,你问我我问谁。 他沉思,难道看着从小陪自己长大如长姐一般亲近的侍女嫁人,也是王湘君的心愿之一? “啊,”他点点头:“是啊。” “……不行,我不同意。”王湘君狠狠皱眉,不知为何发起脾气:“你说过会一辈子陪着我,为何食言?是我哪里还不让你满意么?从小到大,你要哪样、想干什么我没有依你?为什么现在就想找那些个臭男人,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江宴秋:“?” 这什么展开?还有你不也是男的吗?? 不过见王湘君如此抗拒,他倒是心生一技,说不定能顺势脱离幻阵! 他故意反着说道:“小时候的玩笑话怎么可能作数?我当然会嫁人啊。家主你将来也会娶别的仙子,难不成我俩都各自成亲了,还要住在一起吗?那你未来的妻子、我未来的夫君,其他人会怎么想?” 王湘君气得快神志不清了:“你骗我!不可能,这都是骗人的!你明明答应过不会抛下我!” 江宴秋那番话似乎把他气得不轻,乃至于完美无瑕的环境都扭曲了一瞬。 他大受鼓舞,再接再厉:“那时候家主您还是小孩子,稚童的童言童语怎么能当真?家主你小时候还说要给我盖金屋银屋,一顿十八个菜,将来好好孝顺我呢,我要是样样都当真,现在你这么不听话地气我,我岂不是要气死了?依我看,不如趁着现在还算年纪貌美,在那群世家子弟中挑一挑,万一就有傻鱼上钩了呢?” 王湘君久久不语。 他的表情被长发遮挡,江宴秋吓了一跳,该不会把孩子刺激过头了吧? 他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大小姐雏鸟情节这么严重呢。 王湘君抬起头,眼球里竟然有几根红血丝:“我、不、准。” “你答应过我的,哪里也不许去。” .看着王湘君袍角翻飞怒气离去,江宴秋还有些呆滞地回不过神。 他竟然…… 被这死小孩关小黑屋了! 太离谱了! 那天王湘君不知被他哪句话狠狠刺激到了,大为光火,还幼稚地把人锁在了静室之中,每天好吃好喝,做到一顿十八个菜不重样,只是哪儿都不能去。 他开始深深反思。 这孩子的成长到底哪步出了问题。 听之前那侍女的意思,这一次的幻境中王常莹明明安然无碍啊,大小姐哪里缺的这么多安全感? 不过虽然没有凤鸣,这对付凡人的禁闭室也困不住他。江宴秋干脆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四处溜达寻找阵眼。 他有种预感,阵眼应该就在王氏仙府中。 最核心、最特殊的地方……难道是之前那处森严伟岸的议事堂?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隔着门缝,竟然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苍华洲那边钱庄的收益几何?” “前些日子收购的那批见青草,过段时间可以高价抛售了。” “北疆那边商路传言有魔物伤人,族中已经派玄光境修士前去处理了。” 大多时候只是底下人陈述,王常莹偶尔淡淡地“嗯”一声。 江宴秋听得昏昏欲睡,不想竟然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猛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琴川赵氏的公子登门拜访,说是忘川惊鸿一瞥,对江小姐一见倾心,寤寐思服,不介意她的出身门第,只想同江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大夫人割爱。” “琴川赵氏?”王常莹重复,似乎透过声音看见她眉头微皱的样子。谈及这个话题,她终于不再像前面那样一句带过,“我们跟赵氏往来甚少,宴秋跟那位赵公子也就忘川的论道会上远远见过一面,这就登门求娶了?” 她似乎是觉得这赵氏公子太过风流草率,恐非良人。 “宴秋姑娘”从小在江府长大,不少门人客卿也对她脸熟,不由劝道:“依我看,是门好亲事。赵氏人口简单,没那么多矛盾龃龉,家中在当地也颇有威望。我们与之联姻交好,只有益处。” 王常莹道:“钱财地位,难道我琅琊王氏还给不起她么?嫁人不比招婿,要是所嫁非良人,到时候有她受的。管那赵氏子如何,还是要她自己喜欢最重要。” 没想到大夫人看着面冷,对独子的侍女还挺上心的,江宴秋不禁有些唏嘘。 突然,一阵饱含愤怒的低沉声音响起:“我不同意!” 议事堂的门被“啪”地推开,王常莹莫名:“什么?” “母亲,宴秋没必要这么急着嫁人,那姓赵的跟他甚至都没见上几面。”王湘君面色极冷,刀子一样的视线刮过躲在角落里的江宴秋:“这事可以从长在议。” 王常莹原本皱眉想说什么,却忽然被摄魂夺魄一般,眼中总是威严流转的光华熄灭一秒,像是换上了一幅微笑假面:“好,既然你不同意,那便依你。” 她微笑的脸孔转向江宴秋:“你便永生永世留在这里陪着他吧。” 其他门人客卿也微笑着,交叠的回音不断放大:“宴秋,留下来陪着他吧。” 江宴秋:“……” 他快被这场景搞ptsd了。 说实话,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顺手从墙上顺了把剑,朝王湘君暴喝一声:“还不醒来!” 明明眼前的场景如此诡异,王湘君好像没发现一般,还是江宴秋那一嗓子喊得他浑身一机灵,目光扫过“母亲”和客卿们,神色惊异。 “这是怎么回事?” 江宴秋大喊:“怎么回事个毛线啊!你自己用脑子想想,这场景合理吗!这根本不是你娘,这片空间也是虚假的,都是幻阵为了把现实中的你困在这里虚构出来的!” 王湘君一片混乱,下意识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在他记忆中,母亲虽然严厉,偶尔也会满意地夸赞他;因为自己的能力修为格外突出,这一代破格成为族谱上第一任男性家主。 江宴秋一人对敌扑上来的众人,挥剑的空隙还要朝他大喊:“哪有正常人因为侍女要嫁人就要带头围攻她的!那是因为这是你的愿望,他们已经异化了!再拖下去我俩都走不了了!” “幻阵?”王湘君喃喃:“既然这是我的幻境,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江宴秋:“当然是为了救你啊!你也太是那个了吧大小姐,竟然两个幻阵都要我帮你挣脱啊!” 王湘君像是因为他这番话受到无与伦比的冲击。 一边是看似和平美满,没有一丝遗憾的过往记忆;一边是艰难对付众人的江宴秋和神情诡异的“母亲”。 江宴秋:“别犹豫了!再美满无憾,假的就是假的!你要是折在幻境里,现实中有多少人会为你伤心!别傻愣着了,快跟我一起找阵眼!” 他早早瞄上了议事堂上首的家主印。 要说整个江氏仙府最珍贵的,就要属这个了吧? 有了王湘君帮忙拦住那些人,他找准时机,注入灵力,朝那枚散发着荧光的家主印狠狠刺去。 .江宴秋提着裙子,跟王湘君一道在回廊里狂奔。身后,依然是无数丧尸大军追赶的熟悉场景。 他面色崩溃:“竟然不是!怎么可能不是!” 是的,他劈下那枚家主印后…… 无事发生。 是他小人之心,高估大小姐对权势的渴求了(:3_ヽ)_“在这里,你觉得最特别的地方是哪里!”毕竟这是王湘君自己的幻境,这时候也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直觉了! 王湘君:“跟我来!” 他抓着江宴秋的手肘,恰巧避过了追兵刺过来的一剑,面色冷峻地将人一脚踢开。 左转直行右转,他们在偌大的仙府里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小亭子。 池水已经干涸了,露出池底黑黢黢的乱石,破败的亭廊也只剩断垣残壁。 江宴秋:“这是什么地方?” 王湘君恍惚了一瞬:“我小时候,母亲第一次教我鞭法,并把七煞给我的地方。” “我原本以为这里早已毁于一场大火,没想到,竟有再见到它的一天。”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往亭子里跑。 果然,在池底一处隐秘的角落,找到了江宴秋之前在幻境中见到过的熟悉的阵眼出口。 “你先下去,我把关。”王湘君道。 江宴秋正准备往下跳,狐疑道:“你不会框我吧,一定要跳啊大小姐!被追上就完了!” 王湘君:“嗯,我答应你。” 都到这儿了,王湘君一向冷静,不会分不清。江宴秋点头,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那头,追兵已然到了。 “为何要跑,湘君?母亲在这里呀。”王常莹微笑道。 她极少露出笑颜,尤其是对幼子。旁人劝过她湘君还小,又从小懂事,正是依赖母亲的时候,便是这时候宠溺一些,哪里就会长歪了。王常莹向来嗤之以鼻。 此刻,王湘君见到母亲的笑容,却只觉得心中一痛。 没有哪刻比现在让他更明白,他早就失去母亲了。 他最后深深地,又满怀眷恋地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动,似乎喊了声什么。 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江宴秋还在那边等他。! 第40章 “呼,终于出来了!” 那白光一褪去,江宴秋便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着实算他天赋异禀、艺高人胆大,连破四个幻阵不带歇的,换作旁人早趴菜了。 他赶紧低头看王湘君,大小姐还闭目昏睡着,但这次情况看起来好了许多,眉目舒展,神情平和,也不出冷汗了。 他问蜃道:“怎么还不醒?他这样没事吧?” 蜃左右摇晃两下触角,意思是无大碍了,只是在幻境中耗费心神过多,还没醒来。 江宴秋心道,这地方看着青山隐隐宛如世外桃源,实际却是不折不扣的魔窟洞穴啊。要是勘不破,什么天王老子,伏龙化神来了也得折在这儿。 江宴秋:“我得走了,跟我一起的其他人还生死不知,你知道这地方怎么出去吗?” 大蛤蜊闻言,有些蔫哒地弯了弯触角,依依不舍地蹭他的衣服。 好不容易能有人活着从幻阵出来,还是只血脉尊贵,让它感觉很亲切的小凤凰。它一只蜃被镜湖真人捉来关在秘境中活了几千年,第一次有了玩伴,却很快要离开它了。 江宴秋看得有些心软,毕竟谁能拒绝一只撒娇的大蛤蜊呢。 但他不想欺骗对方,许下什么“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这种虚无缥缈的诺言,只得柔声道:“抱歉,但我还有亲人朋友或许在苦苦找寻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所以,可能不能在这里陪你了。但我答应你,只要找到方法,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不让你孤孤单单一只蜃了。” 对方的龙角晃了晃。 在江宴秋的目光中,缓缓地靠那两片贝壳飞了起来,走在前面带路。 这一片处处都是兰泽芳草,空谷幽兰。无数古代宫阙、建筑遗迹悬浮静止在半空中,如有神迹般。满目的湖光山色,峰峦窈窕掩映在薄雾云海,便是仙人国度也不过如此了。 越是往里走,灵植灵草越是珍贵稀有,远胜原先在秘境中他们看到的那些。 直到道路缩窄到仅剩能容一人行走的溶洞缝隙。 神奇的是,越往这里面走,蜃的个头也随着道路越变越小,像是江宴秋小时候看过的哆啦A梦那个把人变大变小的机器。到最后,它只有手掌那么大了,真的变成了一只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的扇贝,仿佛名贵的工艺品般,用角拱着江宴秋的后背,催他进去。 江宴秋背着昏迷不醒的王湘君,有些吃力地钻过那个仅有半人高的孔洞。 他微眯起眼。 鸟鸣声阵阵,不远处,竟是一片幺幺桃林。 粉色的桃花张扬地开了满树,微风拂过,花海浮动,地上铺了一片娇艳粉嫩的花瓣,宛如人间仙境。 江宴秋颠了下王湘君防止人掉下来,在一片竹舍前站定。 有一个粗衣布鞋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在溪流间垂钓。 江宴秋不敢贸然行动,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种危险秘境中还能在桃林垂钓的老爷爷,绝壁是隐世高人啊!他恭敬道:“前辈,在下庐陵江宴秋,我和我的朋友误入此处,您知道哪里的路能出去吗?” 那老头收起鱼竿,转过身来。 江宴秋后撤一步,浑身紧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当场把王湘君摔下去! ——那老头,只有半张脸! 他左半边脸肉已经全没有了,只剩个骷髅架子,无数蛆虫在其上爬来爬去,还有从黑咕隆咚的空洞眼窝中爬进爬出的!而右半边脸,看着是个苦闷的、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说好听点叫文雅,说难听,那就是泯然众人,没什么特色。 江宴秋满目悚然,身上寒毛根根竖起! 这蛆虫他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詹台乐所言出自蛊师之手! 要不是对蜃的信任,他现在就要拔剑了! 对方却短促地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这都几千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外人。” 江宴秋强压下心中的惊疑,面上维持着恭敬的神色,咬牙说出了心中的猜测:“……您便是镜湖真人?” 中年渔夫笑了笑:“是,也不是。那人死了几千年了,我只是被封存在这幻境中的一缕残魂而已。” 这已经超出了江宴秋的修真界知识储备了。 竟然误打误撞被他撞见了秘境主人,对方不仅不是传闻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大修士,反而看着如此落魄,残魂都没剩半张脸的,着实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方看起来却不太在意,似乎是看自家小辈一样,和蔼地笑了笑:“看了一下你的本体,不好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小友,你似乎是只……凤凰吧?” 江宴秋:“……” 行叭,剑尊都能看出他的真身,镜湖真人要是当年还在世的时候,起码也有逼近飞升的修为,能叫破他的真身也不奇怪。 镜湖真人道:“其实,这也是我第二次看见凤凰。这种传说中的瑞兽,修士罕有得见的。我年幼时曾见过凤凰于飞,巨大的尾羽掠过天际的场景,这种只在传说中的美丽生物,真是令人震撼啊。” 他这张脸看着可怜可怖,本人却似乎没什么恶意,仿佛一名看遍世间沧桑的宽厚长辈,相当温厚地展示了和蔼善意。 看到江宴秋背上昏迷不醒的王湘君时,他忽然愣了愣。 他似乎是想移开视线,却又舍不得般,无比珍惜又怀念地看上好几眼。仿佛每一眼,都是人生中稀疏平常的一次离别,以为山高水长,天高路远,殊不知,早已是命运中划破生死的诀别。 良久,他才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笑道:“这位小友,长得真像我的一位故人。” 谁?王湘君? 镜湖真人的目光透露出怀念:“她还是这样倔强又要强,发誓只让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果真说到做到,倒是令这位小友扮作女子好多年。” 他一眼便识破王湘君乃是男扮女装了。 “很好,很好。”他喃喃自语:“最后得见她的后人,知道她子孙满堂,福泽万年,我也死而无憾了。” 江宴秋本想趁机问他出去的路怎么走,但想了想,还是换了个问题。 “前辈,我们今年进入秘境,发现较往年格外古怪凶险。不仅有大陆以及绝迹多年的蛊师疑似复现,还有一种名叫烛阴狲,似虎似猴的古怪生物,它们的尸体引来噬人血肉的黑雾,残暴异常,请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镜湖真人长叹口气:“看来我生前的遗嘱,是没一个人听啊。” “也罢,你们这番劫数,本质也因我而起。” “我生前入魔,曾犯下滔天大罪,罄竹难书,绝无可恕,这只眼睛和这半张脸,便是报应。” “秘境是我元神和芥子所化,连通魔界冥河,凶险异常,我本昭告世人,绝对要将其封印,若是贪图其内宝物擅自闯入,恐怕性命难保。没想到,你们这群不怕死的小辈,竟敢隔几年便进来一次。” 江宴秋:“……” 这就很尴尬了,仙盟你们怎么敢的啊仙盟,半点背调不做就让他们来找死啊。 镜湖真人仅剩的那只眼睛微眯着,似乎有惋惜沉痛,一瞬间想了很多,又似乎只是淡而默之,什么都没想。他叹了口气:“天下要乱啊。” 江宴秋心中一滞,镜湖真人转而一笑,仅剩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罢了,我反正也快魂飞魄散了,这秘境,就送你吧。” 江宴秋一瞬间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或是在幻境中还没醒。 镜湖真人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要送他一块绿豆糕。 秘境?!这也太贵重了吧,哪有人开口送秘境的? 镜湖真人似乎从他丰富复杂的表情变化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哈哈大笑:“看在你身后那位小友的面子上,不过区区秘境,又有何妨。” 似乎是因为他的那位“故人”?而看他跟王湘君感情似乎甚笃,就要把这份天大的馈赠给他? 江宴秋想了想,心道:“要不前辈您直接治好我朋友,等他醒来后直接给他吧。” “不必。”镜湖真人却是拒绝,“他不合适,也承受不了。你天生凤凰骨,接受这份馈赠,再适合不过。只是——我希望你们日后还能这样彼此相互扶持,可以的话,你须照拂他一二,莫要形同陌路,也莫要拔刀相向、血海恩仇。” 看来镜湖真人跟那位故人的故事也很复杂隐秘啊…… 江宴秋郑重承诺:“我会的。” 桃林纷纷而落。 镜湖真人重新回到溪边,执起自己的鱼竿,朝他们笑了笑,一挥衣袖。 如有万丈狂风袭来,一闭眼,他们已消失在原地。 .王湘君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 漫长的又漫长的,快要跟他一生那么长的梦。 梦里他追寻这看不清的貌美侍女,跌跌撞撞,却怎么也抓不住对方纤纤衣袖。王湘君无比着急,足下运用灵力,可他越快,那女子也越快,渐渐看不清背影了。他如同坠入无底的深渊,一直、一直在下坠…… 他小指抽搐了一下,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似乎趴在什么人的背上。那人稳稳地托着他,足见点地,一路飞跃过无数平原坡地。 “……江……宴秋……” 轻轻喊了一句。 “欸?终于醒了?”梦中那人声音有些惊喜,立即道:“醒了就给我自己走哈,我脊椎骨都快背断了。” 话虽这么说,他脚上步履却不停,依然牢牢背着他。 于是王湘君重新阖上眼,“嗯”了一声。! 第41章 被镜湖真人带起的一阵风吹出去后,江宴秋一刻不敢耽搁,带着王湘君向明亮的出口洞穴狂奔。 刚刚梦幻般的世外桃源仿若幻影,而眼前的,是无比真实而又残酷的,千疮百孔的秘境。 洪水天灾过后,四处零落得简直惨不忍睹,珍稀名贵的灵芝卧倒无数,苍天巨树在洪水的力量下折断,树干和数枝在或湍急或缓慢的洪水中随波逐流。 江宴秋跃过光亮的洞口,一小股急促的浪涛就差点追上他的脚背,他连忙往侧面跳去躲闪了一下,再回头,那洞口已经消失了。 还真是“遂迷,不复得路”。 他所在的位置地势不算高,江宴秋怕这片地方被淹了,只能往地势高处跑,一边还要卖力搜寻谢轻言他们的行踪。 只能祈祷他们平安无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水灾后的景色单一重复,就在江宴秋忍不住怀疑秘境中是不是只剩他们两人时,远处一个白色小点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人! 江宴秋欣喜地用上一张传音符,大喊:“欸!那边的朋友!听得到我说话吗!” 白点沉默了片刻,一个声线颤抖激动得快哭了的声音终于传来:“你俩到底去哪儿了啊!怎么现在才来!” .江宴秋费力地背着王湘君,朝那边飞奔,白点也铆足了劲儿往他们这边划。离近后他才发现,那白点竟然是一只玉舟! 玉舟不大,上面已经快坐满了,刚刚眼眶含泪无比激动回应他的,正是楚晚晴。 谢轻言目光紧闭,一只手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垂着,面色过于苍白,两颊却不正常地烧地通红;江成涛怀里抱着剑正闭目养神,听到楚晚晴喜极而泣的声音,连忙睁开眼,帮着一起扶他和王湘君上来。 谢轻言昏迷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眉头紧皱,痛苦地想要醒来,江宴秋把同样昏迷的王湘君交给周围人:“太好了,大家都平安无事。” 除了楚晚晴他们,上玄、少林、苍衡的几人也在,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面孔,大家都是一副神情萎靡、凄凄惨惨的样子,还有人晕船,靠在玉舟边上随时准备大吐特吐。 呃,也不是特别无事…… 楚晚晴确认了他全须全尾,还算安全,急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俩去哪儿了?我们看见你们被七煞捆在一起,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水下的旋涡卷进去了。在附近找了好久,也没见你们飘上来。” 江宴秋心道,那之后的经历,可就太丰富了。 不过这些后续的事情太过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不仅牵涉到蜃,还跟秘境之主镜湖真人有关,不便在众人面前说出。 在他眼神暗示下,江成涛捣了捣楚晚晴的胳膊,她恍然大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原来,这些人竟然都是楚晚晴他们沿路救上来的。 跟江宴秋失散后,他们侥幸被树枝挂住,一个牵着一个,才没被大水冲散。这水古怪得很,哪怕是熟悉水性的人,也如同秤砣一般沉了底。而楚晚晴突然想起来,她储物袋中,竟然有一枚玉舟! 还是上次江氏测试资质时被鸾鸟甩下去,又在后山遇到魔狼袭击的悲惨遭遇,让她产生了巨大的阴影,未雨绸缪地往储物袋里赛了枚玉舟。 也亏的江氏财大气粗,不然玉舟死贵又占地方,谁没事做往一立方就价值连城的储物袋里放这玩意儿啊!毕竟灵力足够操控玉舟的不需要这玩意儿,人家直接御剑不行么?而他们这些灵力不足以操控玉舟的,带着更是个鸡肋。 众人合力,在玉舟的船底和侧面贴满了避水符,一边找江宴秋他们,一边沿路救人。也得亏救上来这么多差点被淹死的弟子,大家轮流输出灵力,不然这玉舟还真开不动。 一群人合力抵御完黑雾,分别还没一会儿,就又倒霉地凑在一起了。 这下是真“同舟共济”了。 孙茂时、慧净、还有不少昆仑的师兄师姐们都在船上,而江佑安和他那些朋友,蹭完江宴秋改良的周天星斗阵后便不知所踪,现在也不知道被冲哪儿去了。 而詹台乐,江宴秋失踪后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真走散了,还是故意为之。似乎没了这个链接的纽带,他也自觉跟楚晚晴他们非是一路人,就此分道扬镳。 江成涛皱眉道:“南澜秘境开放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什么黑雾洪水的存在,今年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秘境真的出问题了?” 江宴秋心中却有个另外的猜测。 先前詹台乐告诉过他,嗜人的黑雾原本似乎是与冥河和罗刹海相连。 ——那这滔天的巨浪,有没有可能,就是罗刹海的海水? 不过这也太神奇了,难道秘境还能破个窟窿,令海水倒灌不成?况且南澜秘境远在南方,所处的穷奇山脉再往南边,便是域外仙岛了;而罗刹海远在北疆的更北面,从地理位置来说应该八竿子打不着啊。 或许跟镜湖真人那缕残魂的状态有关?他曾说生前犯下滔天大罪,堕入魔道,难道是他生前做的什么事,让芥子变成的秘境跟罗刹海、冥河有了联系? 不过这些都是化神大能、门派宗主去头疼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凝元境该考虑的。 找到失联的江宴秋后,他们也没那么着急了,他储物袋里草药众多,让谢轻言服下后,烧很快退了,整个人沉沉睡去。 接下来,就是等秘境再次开放了。到了特定的时间,他们无论身在何处,所有人都会被秘境弹出去,暂时找不到的其他同门亲友,只能祈祷出了秘境还能全须全尾见到了。 来秘境前大家心中有多激动兴奋、跃跃欲试,现在就有多颓废沮丧。半点收获没有不提,还折了这么多人在里面。 不过,此时此刻,能活下来,活着为失散的人们祈福、担忧,似乎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白昼即将结束的那一刹那,众人望着天空,都心有所感。 下一秒,他们浑身一轻,齐齐被扔出了秘境。 .秘境出口,巨大的银轮水墨般从淡到浓,由虚化实,出现在早已等候的各派众人面前,缓缓旋转。 真人们掐着时辰,笑道:“应该是快出来了。” 一名身穿苍衡剑派褐色剑袍的真人双臂环抱佩剑在胸前,傲然于众人,面上写满自矜高傲,仿佛不屑于其他人为伍。 旁边小派的长老偷偷说道:“看他这幅下巴看人的架势,今年收获估计了不得咯。” “人家这届弟子确实出众,咱们酸也没办法。” “不过是苦劳力堆出来的修为,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就叫‘揠苗助长’,为了一时争先不顾以后,这些孩子将来能有几个走得远的。” “今年要是真叫苍衡剑派拨得头筹,岂不是狠狠打了三大宗的脸,这就有意思咯。” 上玄自矜风度,白衣飘飘,向来对这些暗地揣测漠然无视;少林功德高深的大方丈笑呵呵,满脸慈眉善目,默默诵经;昆仑……韩少卿百无聊赖地转着剑穗,坐在飞舟上首一手托着下巴,就差无聊地打哈欠。 在众人或紧张、或淡定的注视中,圆轮慢慢停止转动。 ——秘境开了! 然而,弹出来的众弟子……令他们大跌眼镜,满眼震惊! 一个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脸上满是脏污尘土,甚至还有昏迷半死、缺胳膊少腿的! 南澜秘境千万年来开放至今,出来的弟子从不曾像今天这般狼狈过! 终于得见天日,看着满脸震惊说不出话的宗门长老、真人,不少弟子又是激动、又是后怕地嚎啕大哭,仿佛要把那些委屈、惊慌、恐惧、悲伤,捅捅嚎个痛快。 韩少卿原本有些百无聊赖的神情瞬间消失,颜色肃穆到甚至有些可怕。江宴秋他们还是第一次在韩师兄脸上见到这幅表情。 “怎么会弄成这样?”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来接各派弟子的修士想问的。 .半个时辰后。 其余弟子断断续续的描述都差不多,只余一些弟子呜呜的哭声,真人们铁青着脸,空气寂静得可怕。 最豪华气派的那辆飞舟,一个蓄着美髯的中年修士听着下属汇报各派弟子们在秘境中的来龙去脉,面色无比难看。 这人名叫常徳远,上任仙盟盟主的独子。他父亲常老盟主在鹿鸣之战中英勇赴死,按理说仙盟不是世家,从没有世袭的说法,但常老盟主一生为仙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牺牲得那么悲壮,这常得远修为虽不俗,但心思活络之程度远不肖其父,在他暗地里一番鼓动运作下,竟让半数以上的长老支持他,继承了盟主之位。 这次的试炼定为捕捉烛阴狲,就是这人的注意。 他发现烛阴狲身上每一部位都价值连城,当即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把它用作试炼的内容,岂不是一石二鸟? 要知道,每年用作优秀弟子的奖赏,走的可不是他的私库,而抓到的这些烛阴狲,皮毛价值几何、血液卖给谁、骨头又少了几块,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好操作得很? 谁能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烛阴狲,竟然就是导致这次弟子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往年,南澜秘境中折损的弟子屈指可数,一般也都是自不量力挑战高阶妖兽、或是实在运气不好的倒霉蛋。 而今年。 进去六百四十一名弟子,竟有二百多人都折在里面!还不算那些身受重伤、只剩一口气出来的! 常得远根本无暇顾及半只烛阴狲都没带出来的痛心,冷汗已打湿了他的后背。 他虽说是地位崇高的仙盟之主,修真界地位斐然,万人之上,但实际上,在那些真正的仙宗巨擎眼里,也就跟个峰主、长老差不多。 像李松儒他们,尊称他一声“常盟主”是人家客气,愿意给仙盟这个面子;脱去这层身份,他什么也不是。 这次还害的众仙山年轻一代佼佼者损失惨重…… 常得远膝盖一软。 竟是差点跪下。! 第42章 韩少卿面色极冷,将他们一一检查完毕后才松了口气。 大家只是看着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灵力消耗过多,其他倒是没什么。只是王湘君不知为何神色恍惚,还频频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向江宴秋。 师兄师姐们也都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唯一出了点意外的……应该是江佑安。 他的右脸似乎是遭到了黑雾袭击,被划开一道三寸长,深可见骨的伤口,又猝然间遭遇洪水浸泡,大概是发炎了,此时伤口红肿外翻,甚是狰狞可怖。 但更可怖的,大约是他的眼神。那眼神透着绝望与憎恨,宛如厉鬼般,仇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江佑安平日里最看重的,除了修为和兄长的目光,便是这张脸。但江宴秋见他这幅样子,哪里还有半点江府中初见时艳丽张扬的样子? 有人小声嘀咕:“又不是别人把他还成那样的,旁人在秘境中救了他一幅鬼杀鬼杀的样子,真不识好歹。” 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同门想用帕子帮他擦拭去伤口处的血污,却被江佑安猛地挥开,大吼道:“别他妈碰我!” 那小女修差点跌坐在地,闻言瞬间红着眼眶,被自己的小姐妹扶走了。临了,不少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当即有人不客气道:“你发的什么疯?就你受了伤,就你最可怜,就你全天下最惨是吧!那么多人断胳膊断腿都没说什么,你不过脸上拉了道口子,在秘境里要死要活地什么也不干,现在还把气撒到同门身上,算什么男人!” 江佑安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当众骂这么重的话,气得胸口起伏,如同暴躁的困兽:“你她妈说什么!你知道我兄长是谁么就敢这么说我!” 那人毫不客气:“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江尘年江家主吗!我们这边又不止你一个江家人,江宴秋不也是他亲弟弟?可你看看人家,帮忙画阵救下我们这么多人,你呢,除了拖后腿还有什么擅长的?照我看你还应该感谢江宴秋呢,要不是他的防御阵,你现在伤的就不只是这张脸了!” 江佑安胸口剧烈起伏,环顾四周,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而往日那些好友,不是受伤在角落里痛苦呻吟,就是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 毕竟,谁也不想这时候站在众人和救命恩人的对立面,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韩少卿却“哦?”了一声,撑开羽扇:“什么防御阵?小宴秋,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成功把江佑安气哭了的大功臣一拍脑袋:“哦,对了,韩师兄,是我忘了跟你说。”他们刚刚着重描述了可怕的黑雾和吃人的惨状,如何坚信团结克服万难死里求生,忘了说改造阵法和完成阵法都是江宴秋的功劳。 韩少卿闻言,轻摇羽扇的手腕微微一顿。 江宴秋见他羽扇轻摇,狐狸似的眼睛微眯起看着自己。 江宴秋:“……” 原来我是阵法天才来的吗(:3_ヽ)_各宗各派都吵吵嚷嚷,场面一时喧嚣尘上,哪里像秘境出口,比人间的菜市场还离谱。 局面都变成现在这样了,仙盟所谓的试炼当然变成了笑话,江宴秋刚想离开,猛然想起什么,走近一脸冷汗的常徳远身旁,问道:“常盟主,请问烛阴狲兑换奖赏的地方是在哪里?” 常徳远大脑还在拼命运转此事的对策和面对愤怒的各宗长老的说辞,江宴秋喊了他好半天,才神色恍惚地回过神,强笑道:“小友,你方才说什么?” 江宴秋耐心重复:“请问试炼兑换奖赏的地方在哪里?” 常徳远见他一本正经,十分认真否样子,不仅错愕哑然。 ——他早便知道了,烛阴狲是引来不知名的黑雾的罪魁祸首,仙门弟子们为了保命,早把那东西扔得一干二净了。这孩子又在说什么胡话? 江宴秋掏出一只被水泡得皱皱巴巴的储物袋。 这还是被他们拉上玉舟后,楚晚晴交还给他的。他们之前划着船在江宴秋跟王湘君掉下去的地方苦苦找寻,人影没看见,倒是找到了早被江宴秋丢掉的储物袋。 因为担心里面有什么贵重之物,便替他妥善保管好了,等找到人之后再还给他。 ——而事实上,里面哪有什么贵重之物,只装着几只烛阴狲! 江宴秋不想被这东西弄脏储物袋里的其他东西,便清空了一个出来,专门装烛阴狲。 他本来哭笑不得,感谢了楚晚晴他们的好意,刚刚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怕不是场上唯一抓到烛阴狲的人啊。 那既然如此——判官笔,我来喽! 这见宝物可是货真价实的上品灵宝,既可攻又可守,还能画地成寸,帮助执笔者瞬间脱离此方地界,出现在千里之外,可谓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只是灵力耗空过大,只能偶尔用用。原著中,谢轻言便是被逐出宗门后意外得到了这只判官笔,又因他杀人如麻,又面若好女,才被人称“鬼书生”。 仙盟愿意拿出这只笔来作为首名的奖励,可谓是大出血。 常徳远算计得好,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宴秋见他呆愣,惊讶问道:“常盟主,进秘境前仙盟说的那些,不会不作数吧?” 常徳远看看他,再看看那只只装了几只烛阴狲的储物袋,面容更苦涩了。 ——堂堂仙盟,仙道魁首,难道还能说话不作数?把一群玄光境都没有的年轻弟子骗进去要死要活,到头来就连说好的奖励也不让兑换,仙盟的脸往哪里搁?还有没有威信了? 常徳远痛心过后,也顾不得心疼灵宝了。他胡须抖了抖,强笑道:“小友是此次试炼的第一名,理应嘉奖。”他肉疼地看着那装着烛阴狲的储物袋,随意挥挥手:“烛阴狲便不用上交了,就留给小友做个彩头吧。” 韩少卿当即立段“啪”地一合羽扇,笑嘻嘻道:“好了,师弟师妹们这番都辛苦了,着实遭了大罪。回去师兄做东吃好喝好,掌门真人可能还有话要问你们。”然后把这群满脸懵懂的师弟妹们统统赶上飞舟,即刻驶往昆仑。 安顿好众人的一瞬间,他那张玩世不恭的笑嘻嘻的脸,已经完全冷下来了。 这些年轻弟子不知道“改造阵法”这种事情的恐怖程度和背后的含金量,韩少卿却是对此心知肚明。 ——不说旁人,甚至昆仑的大部分峰主都做不到。 现在那些门派大多还在向弟子们问话,没有反应过来里头的弯弯摇摇,如果他们再晚上几刻启程,恐怕此刻就要被团团围住了。 .坐上熟悉的飞舟,江宴秋长长舒了口气,使用灵力过度的乏力感如潮水般侵袭而来,连破四道幻阵,神识消耗过度感也如针扎他的脑子。 整个人被掏空.JPG“啊,”他想起正事来,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将新鲜得来的判官笔递给谢轻言:“这个给你。” 判官笔是一只玉笔,笔身雕刻着玄妙的古朴纹式,书写非是用寻常碳墨,而是玉石融化而成的髓液,可以说用一次就能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原地破产,但相对应的,其能发挥出的威力也不容小觑。 江宴秋慎重地思索良久,才决定还是把判官笔交给谢轻言。 原著之事,已与今生截然不同。 他认识的谢轻言,温和有礼,体贴细心,哪怕身世曲折、遭人冷眼,也依然没有长歪,在旁人看不见之处,他永远起早贪黑地练剑,照顾着周围人的感受,从无怨言。 他不能用可能发生、但尚未发生之事,去轻易给一个人定罪。 那只储物袋里的烛阴狲,本就半数以上都是谢轻言硬塞给他的;当时在秘境中绘制周天星斗阵时,也是谢轻言将己身安危置之度外,舍命护他。 于情于理,江宴秋都不能昧着良心独吞。 谢轻言怔怔看了会儿那支判官笔,又深深凝视着江宴秋,总是温文儒雅的墨色瞳孔,不知是不是背光的缘故,漆黑到有些暗沉了。 江宴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说道:“当时抓的烛阴狲本就我俩都有份,而且你比我更适合它。”他哥俩好地拍拍谢轻言肩膀:“都是自家兄弟介意什么,有福同享!” 谢轻言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把有些凌乱的额前碎发和鬓发一只手拨到脑后,从某些角度看过去,竟似和往日的端方文雅完全对调了风格,甚至有些凌厉的邪气。 他有些无奈道:“你啊……” ——太知道如何撩拨。 却因不自知,才最为致命。 他是不知悔改、罪孽深重的信徒,饥渴太久的旅人看见水源,心中产生的第一想法,竟死死缠住救命的蛛丝线。他有罪,他非但不虔诚,反而觊觎那束光,那尊悲天悯人的观音像。 在江宴秋莫名疑惑的神情中,他微微一笑,将手覆在维持着递来判官笔姿势的那只瓷白的手上,坚定但不容拒绝地推了回去。 “不用,”他温和一笑,轻声细语:“收在你那里也是一样的。我身上灵石不多,使用反而不方便。况且,我们总是形影不离,换你来保护我也是一样的。” 啊,江宴秋心道,这倒也是。 谢轻言看着温和,实际上自尊心很强,从不轻易接受他人的施舍。他给了人笔,少不得还要委婉地塞灵石,反而闹得大家尴尬。 也是,反正他们几人大多数时候都一起行动,他来用也是一样。 “行叭。”江宴秋把判官笔装回储物袋。 解决掉这一桩心事,他眼皮子简直如有千金重,差不多一阖眼就能原地睡着的地步。 ……啊,说起来,镜湖真人之前说要把秘境送他来着……可一个秘境该怎么送人?凭空消失?他一个大活人,要怎么把一整那个秘境带走? 算了,摆烂了这个世界,醒了再说zzZ就在即将会见周公的前一秒——江宴秋猛地睁大双眼,活像谁在背后咬了他的屁股,鲤鱼打挺一般窜起身! 他惊恐道:“等等!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宋师兄他人呢?!” ——我那么大一个男主呢!! 第43章 飞舟中弟子早已躺的躺,有困得直接睡着的,还有打横在甲板上呼噜声震天的。被江宴秋这一声惊恐呐喊吓醒,大家先是原地蒙圈了几秒,瞬间炸开锅: “对啊!宋师兄人呢?” “我没看见啊,好像从进秘境之后就没见到过他。” “等等,停船啊韩师兄!宋师兄被我们落那儿了!” 飞舟急停,原本托着腮的韩少卿诧异抬头:“有这回事吗?” 可不是么!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若说是在秘境中跟大家走散也就算了,现在人都没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来,他们硬是一个人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这件事着实透着蹊跷。 单用“在秘境中历经艰难险阻一时没注意”这个理由也勉强可以解释,但江宴秋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大家对“宋悠宁”这个人存在的概念一下子集体模糊了,像被罩了层透明的玻璃罩子,若是无人提起,便下意识忽视了,一旦玻璃罩子被敲碎一角,存在感便尤为明显了起来。 体现在立即有人哭天抢地:“悠宁!悠宁!是我对不住你!” “在下心心念念待这次秘境试炼结束便向宋师弟表白,结果却连宋师弟失踪都尚未反应过来,实在惭愧!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宋师弟!” 江宴秋:“……” 那倒也雀食。 韩少卿摸了摸下巴:“是这样吗,返程时归心似箭,忘记点人数了,哈哈。” 话虽如此,他倒是露出沉思神色:“嘛,不过既然你们是一同进去的,在秘境中却没有一个人说碰见过宋悠宁,仿佛被施了咒般集体忘记此事,恐怕,这件事还真有蹊跷。” “靠近北疆那边有些宗门,私底下都有些秘不外传的诡邪术法,不能排除他在秘境中刻意被人盯上施了术法的可能。” 瞬间,股票们更破防了,悲痛欲绝地赌咒发誓要原地下舟寻找心爱的男主。 韩少卿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微微下按的手势,示意他们安静:“这件事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一个个的都快走不动道了还想着给人送菜呐?先老实回去躺着吧。” ——他没说出更残酷一些的那个理由。 南澜秘境出现此等大事,任何仙门世家都如当头大喝,高度重视。眼下最紧要的,是带这群小弟子回昆仑,让掌门真人他们问话。 宋悠宁一人的性命固然重要,又怎可与秘境之事相比? 载着一船悲痛的昆仑弟子,飞舟破开云层,驶向昆仑。 .乌金西沉,昆仑百仙山笼罩在沉寂的夜色中,只偶尔有几柄飞剑穿过夜风云雾,在带着寒气的仙山上空急行飞过。 太清峰,问事堂。 紫檀香炉烟雾袅袅,玉清木的穹顶横梁纵深辽阔,上首坐着掌门真人李松儒,还有几位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俱是面色肃穆的长老。 此番前去秘境的弟子已事先梳洗过一番,换上崭新的道袍,打扮得人模狗样,虽还是疲惫,好歹人精神了些。 在这样的气氛下,大家俱是紧张不已,恨不得把脸绷得再紧一点,把“严肃”两个大字刻在脸上。 那可是掌门真人诶! 昆仑作为仙宗之首,掌门真人日理万机,绝大多数弟子除了入门拜师那次,几年见不到掌门一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像这样郑重严肃地被带来问话,还是头一次。 李松儒听闻秘境中的一系列变故,沉默许久未曾言语,然后叹了口气。 他向来和蔼慈祥的面容像是苍老了一些。 昆仑上空的天幕穹顶,夜风阵阵,万里无云。 纵然昆仑一行人极幸运地得以保全大部分,但众仙宗年轻一代优秀弟子损失如此惨重,即便是他,也不免叹息。 ——有些门派,怕是要断代啊。 像苍衡剑派那样,年轻弟子死伤过半的小门派,经此打击,往后几十年必然都会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好不容易嚣张起来的气焰也被彻底熄灭了。 李松儒目光和蔼地看着这群年轻弟子,一拂袖,仿若一阵清风拂面,大家都是精神一振,比先前好了许多。 “这次的情况,我了解了。各位辛苦。过会儿玄武堂的执事们将为各位发放丹药和灵石作为补偿慰问,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宴秋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一点异常,起身准备跟着其他人一同走出问事堂。 他自然不会那么傻,将自己在秘境中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因此,当一位体型雄壮的真人急急冲进问事堂,莽撞地对着掌门大喊“不好了真人!南澜秘境不见了!”时,他也跟同门一起作呆若木鸡大为震撼状,表情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李松儒立即站起身,面色无比严肃:“其余弟子都先行离开。”然后跟长老们以及来报消息的真人一同设下结界,传音入密。 似乎……真是要有大动荡了。 .回到竹舍,江宴秋将自己狠狠掼在豆袋沙发上,咸鱼地摊成一张鱼饼。 经历这么多,再看到书架上的话本、横梁上垂下的吊兰、床沿上摆放的多肉植物,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雪团早已在房间内等他许久了。见江宴秋眼神放空地仰望着天花板,它轻巧踱着猫步,碧蓝的瞳孔全然倒映着江宴秋的身影,轻轻一跃,便寻了个位置,在江宴秋手臂旁边躺好。 胳膊贴着柔软的猫猫,感受着它温热的体温和心跳,江宴秋心脏软成一团,侧过身,双手抱着雪团,将它高高举起。 夜明珠柔和的灯光下,那双琉璃似的瞳孔显得更蓝,柔软又沉静,蓬松的大尾巴扫了扫,最后温顺地卷上江宴秋的手腕。 呜呜呜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当猫奴了!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养家,不就是为了回家猛吸两口小猫猫吗! 借着雪团充电完毕,江宴秋一边撸着雪团,一边开始思索秘境的事。 临走前听那位冒失真人嚎了一嗓子,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南澜秘境突然不翼而飞了,并且,极有可能就是镜湖真人那缕残魂说将秘境送给他的缘故。 现在的问题,是找到秘境到底在哪儿。 在昆仑仙山内,他肯定是不敢轻易尝试寻找的。 开玩笑,万一引发什么天地异象,分分钟被发现。他也横着被抬进太清峰切片研究。 因此,他准备找个时机下山,在远离昆仑的凡间寻一处僻静之地再尝试寻找。 而且还不能是现在。 秘境刚一丢他就火急火燎下山,虽说不一定会引人起疑,但保险起见,还是小心为上。 脑中思索着,他一只手搭在雪团毛茸茸的猫毛上,渐渐阖上眼帘,沉沉睡去。 雪团静静地看着他,起身,无声无息地踩着猫步,用肉垫按灭了夜明珠,再叼着一只毛毯,盖在已经在豆袋沙发上睡着的江宴秋身上,把四只被角都小心掖好。 寂静的夜色中,它那双蓝瞳闪着妖异微光。 然后顶开竹舍的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时隔多日回到殒剑峰,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冰雪凉意的清醒空气进入肺内,令人精神了不少。 江宴秋昨天睡饱喝足,精神满满地跟郁含朝打招呼:“剑尊大人早!” 这里跟他离开时比似乎没什么变化,小巧精致的暖手炉一尘不染,豆袋沙发光洁如新,就连那几盆胖胖的多肉也长势良好。 郁含朝微微颔首,便开始考教他这段时间的剑法功课。 在秘境中几经游走在生死边缘,江宴秋心境似乎明悟了许多,踏雪寻梅已经彻底圆融了,由少年初入江湖的意气,逐渐带上几分沉稳。出剑时也不再那么冒进,傻狍子似的往剑尊卖的破绽里撞。 凤鸣剑身灵巧一收,避开寒霜凛冽的攻势,从侧面想要发起攻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就被寒霜狠狠按在地上摩擦…… 名剑有灵,凤鸣小孩子似的委屈巴巴嗡了一下,寒霜还以为刚刚那猛的一下弄疼了它,微微收敛锋芒毕露的剑意。 谁知凤鸣那一下只是装装可怜,趁寒霜卸下防备,暗戳戳地准备着手偷袭。 虽然结果半点不出所料就是了——江宴秋今天好像顿悟进境了不少,十分不尽兴地缠着剑尊练了好一会儿,直到在冰天雪地的殒剑峰都热出了一身汗,才被郁含朝叫停,兴高采烈收手。 郁含朝见他因为热意泛着红晕的脸和额上那层薄汗,没什么表情地返回殿中,拿了一件鹤氅给他。 鹤氅做功精良,还绣着数道防御性的符咒,是件十分不俗的法衣。江宴秋以为是剑尊少年时穿过的,但身量竟然跟他差不多,肩袖的尺寸都符合,不禁心中暗喜,十分开心——嘿嘿,既然剑尊少年时代也跟他体型差不多,那他以后完全有可能跟剑尊差不多高嘛! 郁含朝比他高了差不多半个头,不同于江宴秋有些单薄的身形,剑尊简直像是行走的衣服架子,肌肉不是那种累赘夸张的大块,而是每一块都十分紧实,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配上他那张清心寡欲又鬼斧神工般的脸,哪怕平日只穿着简单的白色剑袍,也能绝杀世上大部分人。 江宴秋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喝着热腾腾的姜茶,看着面容沉静如水的郁含朝,突然心想,剑尊小时候就是这样,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吗。 他不来殒剑峰的时候,剑尊一个人会做些什么呢。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先觉得好笑起来。 剑尊声名鼎鼎,万人敬仰,虽然不用为了俗事日理万机,每日肯定也是要思索影响修真界格局的大事,或是潜心修炼,求索飞升。 这种层次的人每天该担心的事情,哪是他一个小小的凝元境该考虑的。 不过,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还是说道:“剑尊大人,你喜欢猫吗?” 郁含朝:“……?” 江宴秋:“如果您偶尔觉得无聊,我可以把我的猫借给您!”他眼神亮晶晶,自夸道:“雪团很乖的,从来不闹人不瞎叫唤,特别懂事,而且很好摸!” 摸摸猫猫,百病全消! 郁含朝:“……”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略带沉闷和后怕的几天过去后,昆仑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归根结底,还是万幸他们宗门并未有人折损——受伤最重的,恐怕还是毁容的江佑安。 那黑雾不知什么成分,撕开的伤口,无论多好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抹去伤疤。江佑安每天顶着这张脸,越发不愿意见人,性情也大变,动辄生气狂躁。 久而久之,其他人越发不愿意搭理他。就连向来最要好的宣平都莫名其妙被他吼了几通,宣少爷岂非能容忍的性子?两人当即闹得不欢而散。 倒是江宴秋,之后又被掌门真人叫去太清峰了一趟。 ——是关于他改良的法阵。 李松儒神情和蔼:“宴秋,这次是你立了大功。” 江宴秋:“啊,不敢当掌门。只是在古籍中看过这两个阵法,也是当时情况危急,病急乱投医。” 李松儒倒是多瞧了他两眼,笑道:“世上修真者,能画出法阵的都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你能绘制如此高深的大型法阵,并因地制宜,加以改动,这若不是天才,还有谁称得上天才——恐怕只有我们昆仑那位郁师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不必谦虚。” 江宴秋挠挠头。 掌门真人又说这次昆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功不可没,赏了好些东西,还表示不少真人甚至峰主有意愿收他为徒,看他意向如何。 江宴秋自然是拒绝了。 笑死,需要掩藏的秘密增加了.JPG李松儒点头:“也是,有郁师叔亲自教你,其余真人看不上也是自然。” 江宴秋:“?” 我不是,我没有啊! .若无其事地在昆仑待了一周,江宴秋便找了个由头下山了。 昆仑每天都有无数弟子进出,完成宗门任务的、外出历练的、社交的……只要有弟子腰牌,一般没人管你下山干什么。 就像楚晚晴,天两头下山买零嘴和话本儿,搞得轮班值守的弟子都快认识她了。 江宴秋先是进了山下不远处的一家客栈,乔装打扮成一幅落魄的散修模样,然后退房,跟人合租了公共飞舟,去了距离昆仑七百里的苍华洲。 不同于他从小长大的东梧洲,苍华洲严格意义上在上玄的管辖范围内,奉上玄为国教,有天赋的弟子也优先考虑上玄而非昆仑。 因此,在那里遇到熟人或昆仑弟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相当稳妥的。 江宴秋施了易容术,此刻看起来相貌平平,华贵的法袍换成了普通道袍,头上也只插着一根木簪——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贫困散修打扮。 第一次坐这种公共玉舟,他就像体验生活的仙二代,相当新奇。 说起来,他的人生还真像坐火车那样猪突猛进、曲折离奇,先是穷得连马车都坐不起,一下子就变成不知人间疾苦、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富贵小少爷了。 飞舟自然比不上江氏和昆仑曾经接他的那艘,里面没有舒适的小软垫,也没有防风防震的符箓,看外头的磨损程度,这飞舟年纪属实是比他还大了。 但意外的是,坐这种飞舟的人还真不少。舱内仅能容纳十人的位置,硬生生挤了二十多个,江宴秋觉得自己快被挤成沙丁鱼罐头了,大腹便便的飞舟主人还涨红着一张脸,把最后一个乘客往里推。 那修士道袍被挤得皱成一团,脸甚至快贴到里面一人的胸膛上了,才勉强被强行塞进去。老板舒了口气,把门狠狠一关,带着苍华洲口音说了一句:“马上起飞,坐稳了您嘞!” 一船面有菜色的散修纷纷抓牢了扶手和挡板。 江宴秋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发现有人在打量自己时,还朝对方笑了笑。 旁边一个瘦弱黝黑的散修突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哥们儿,你知不知道,南澜秘境出大事了!” 江宴秋:“……” 他佯作惊讶状:“还有这事?” 见他似乎完全不知情,还有点感兴趣的样子,那黝黑散修来劲了,又往他这边凑了凑,低声道:“嚯,这可是最近轰动修真界的大事儿,可邪门了去!南澜秘境你知道吗?从来都是被那些狗屁大门派垄断了,每年能进去的散修名额少之又少,你不知道也正常。那秘境五年一开,里面好东西无数,随便得一件都能顶咱们修炼一年的开销!这件事离奇啊就离奇在——嘿,你猜怎么着!” 江宴秋配合道:“怎么着?” 那黝黑散修矜持地咳了一嗓子:“哥们儿,最近手头有点紧,回来的路费还差块下品灵石。” 江宴秋瞬间明白了,十分上道地拿出块灵石:“兄台请讲!” 竟然真有没见识的冤大头被他忽悠着了,那散修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声情并茂:“那秘境,竟然无缘无故消失了!” 江宴秋表面震惊地“啊”了一声,心中若有所思:“原来消息并没瞒得住,连这些散修都知道,约等于全修真界都知道了。” 不过也是,秘境入口就在穷奇山脉上方,只要路过的、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人尽皆知也不奇怪。 “兄弟,我这里还有独家小道消息!”见他出手大方,那散修还十分大方地友情赠送了一些额外信息:“传言都说,是仙盟贪得无厌,竟然妄图伤害秘境中的神兽!那神兽当年是镜湖真人的坐骑,主仆感情甚笃,镜湖真人的元神本就是秘境化身,这下雷霆大怒,降下天罚!可怜那些秘境弟子,不过炼气凝元的修为,面对此等天罚手无寸铁之力,死伤无数啊!” 江宴秋:“……” 妹想到还有如此离谱的版本。 不好意思啊,消失的秘境它啊,现在好像已经易主了呢(:3_ヽ)_“你听他胡扯,”对面大马金刀一人占了两个座位的刀疤脸刀修嗤笑一声:“秘境消失之谜都传了十几个版本,都是道听途说,没几个真的。就这点烂菜叶子话,还值你掏上块灵石。” 黝黑修士面皮一红,脖子一缩坐回原味,不敢招惹对面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刀疤脸,嘟囔着:“人家小兄弟愿意,就是听个乐呵。” 刀疤脸睥睨一船面黄肌瘦的歪瓜裂枣,高谈阔论:“要我说,这根本就是那些狗屁大宗门的阴谋!好好一个秘境,都在那儿转了一千多年了,怎么可能说没就没?根本就是他们跟狗屎仙盟联手,想把秘境独吞,再也不让咱们散修进去了!” 江宴秋:“……” 虽然更离谱了,但竟也有理有据。 这番厚黑学阴谋论比黝黑修士刚刚的“神兽论”要可信服多了,舟中之人纷纷颔首,面露赞同。 有人骂道:“妈的,现在的仙盟根本不做个人!替人发布任务,要抽一半的酬劳!咱们猎到的妖兽、灵草,也是能压价就压价,还故意毁人东西!这世道,叫咱们这些东奔西走的兄弟怎么活!” “就是,当年老常盟主在任的时候,还算仁厚,现在这位,啧啧啧,不提了。” 有了共同的唾弃目标,一船人很快热络了起来,就连江宴秋也顺应潮流,骂了几句“大傻逼”“真不是个东西”。 骂归骂,有人幽幽叹气:“说到底,谁不想入了昆仑那些仙师的青眼,光宗耀祖呢。” “我叔叔的表姐的救命恩人的侄孙就在昆仑,好家伙,当年他回家探亲的时候我路过偷偷看了几眼,那排场!里里外外几百口人,浩浩荡荡去接他,光摆席就摆了天夜,上的都是上好的灵酒。” “我也有认识的道友……” 真·昆仑弟子江宴秋被他们围坐其中,挂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天后,飞舟到达目的地,操纵飞舟大腹便便的老板眼底下已经挂了厚厚一层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叫众人下车。 据说他还要赶下一趟接人原路返回,江宴秋不禁十分担心他的疲劳驾驶。 他们这恨不得结为异姓兄弟的一船人,建立起短暂的友谊,又如各自飘零的秋叶,被各自的风裹挟,各奔东西。 江宴秋因为平平的长相和“腼腆羞涩的冤大头”人设,饱受这一船人照顾,临走前,赚了他块下品灵石的黝黑散修还不忘兴高采烈地同他道别,拍着胸脯道:“兄弟,苍华洲我熟,认识的兄弟多!要是过不下去了或者想换个营生,直接来找哥就行!” 江宴秋点头,挥手同他告别。 这处落脚点是个古镇,相当荒僻,原先热热闹闹的散修们一散,便只余萧瑟的秋意。 快到宵禁时间,江宴秋随便挑了家镇上的客栈,询问:“店家,住一晚要多少钱?” 老板娘拨着算盘,眼皮子都不抬:“一晚五十文,餐另算。” “那我先定一周。”江宴秋数出四百文钱放在前台:“不用送餐,我若是呆在房中不出门,也不用进来询问。” 呼,还好事先换了点凡间的金银铜钱备着,要是身上只有灵石就尴尬了。 他们这种地方,住店的客人谁还没点自己的小秘密,老板娘在这儿开了二十年店,见过的古怪客人比吃过的饭还多,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 江宴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付完钱来到自己房间,解下了易容。 他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心神渐渐如入无我之境,入定了。 灵识在紫府和丹田中缓缓转过,一颗浑圆金丹如往常旋转,灵力在经脉中流淌。 ……并没有任何不寻常处啊? 江宴秋不死心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几乎快要怀疑镜湖真人是在诓他。 又找了半个时辰,无事发生。 江宴秋:“……” 行叭,还有六天呢,今天先洗洗睡了(:3_ヽ)_这客栈外头看着平平无奇,里面的布置还是很齐全的,竟然还有泡澡的地方。 灵石花都花了,江宴秋准备要是找不到就全当度假,愉快地放满了热水,准备晚上泡个澡。 水气氤氲,他瓷白的皮肤在池水下若隐若现,江宴秋舒服地叹了口气。 对面有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不知道是不是给客人擦澡用的。 江宴秋凑过去,准备看看自己最近有没有练出腹肌来。 ……好的,一块。 他失望地准备躺回原位,却有一抹金色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江宴秋:“?” 他有些奇怪,又凑到铜镜前看看清楚。 “……啊?”他吃惊地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右肩。 那边原来有一枚梅花形状,颜色鲜红的胎记。 ——而现在,那枚胎记变成了纯净的金色! 江宴秋大为震撼,不禁伸手摸了摸。 除了有些摩挲带来的灼热感,跟先前别无二致。 难道,是要用灵力? 意念一转,一缕灵力便随着经脉运转到了梅花胎记处。 眼睁睁地,那枚金色胎记变得越来越亮! 江宴秋加大灵力的运转,只见“轰”地一声,眼前耀眼的白光乍现!! 第44章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江宴秋掀了掀眼皮。 好家伙,他直呼好家伙! 他不着寸缕,躺在一片如茵的草坪上。远处烟雨空蒙,青山隐翠,不是先前幻阵中醒来的地方又是哪里?! 竟然成功了! 比他更先察觉的,是远处云海间正两片贝壳开合不停,自由翻腾的巨蜃。 察觉到他的气息,蜃龙角激动地晃了晃,一个俯冲,瞬息之间飞到了他面前。 还不等江宴秋反应过来,它激动委屈得简直快长嘴“嘤嘤”直叫,晶莹剔透的贝壳不住地乱蹭,一幅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仿佛没想到这个人类——或许是这只凤凰幼崽,竟然这么快就如约前来了。 江宴秋一脸黑线地稍微把它推开了一些,安抚对方:“等等,先让我找件衣服穿穿。” 衣服?那是什么?能吃么? 蜃歪了歪龙角,扑棱扑棱飞走,又用自己的贝壳夹了几件道袍过来。 那些道袍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新有旧,有男款有女款,应有尽有。 江宴秋:“……” 他无语且坚定地拒绝了蜃的慷慨大方——这些一看就是不幸在此陨落的前辈们留下的衣服啊喂! 见他如此抗拒,大蛤蜊一幅“幼崽,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一圈轻雾缭绕在他身体四周,幻化成一件道袍。 跟江宴秋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皇帝的新衣是吧。 江宴秋勉强接受了这个自欺欺人的方案,反正这边也没第三个人看见。 他理了理袖口,在世外桃源般的秘境中穿行,来到先前曾遇到镜湖真人的那片木屋旁。 溪水潺潺,锦鲤在河岸边蹦跶乞食,之余一幅鱼竿,却不见当年闲坐垂钓的渔翁。 看来镜湖真人的残魂今天不在这儿,江宴秋原本准备的一肚子问题也只能先咽回去。 反正时间充足,不如今天就来个秘境大探险! 说干就干,江宴秋兴致勃勃地在如今已然变成自己私产的秘境中走走停停,四处欣赏风景。 不一会儿,在蜃的带领下,他便走到了当时出口的那片洞天。 说是洞口也不太准确,这东西像是个极其高等的传送阵,表面上是踏出洞口,实际上很有可能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秘境某处,不然无法解释,里外仿佛两个世界一般的场景。 外面……满目苍夷。 洪水褪去,依然在地势低洼处蓄积,漂浮着断裂的树木枯枝,价值连城的灵植也不少毁坏,根系被泡得肿胀坏死,妖兽估计都跑去地势高处避难,家园被毁,不知需要多长时间修生养息。 哎,江宴秋一开始的兴奋也被这凄惨的景象冲淡不少。 希望时间能让这里重新复原吧。 他转身进入,细心地将洞口封印住。 血月那次黑雾的袭击实在令人心有余悸,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江宴秋猜测,里面这片桃源仙境一般的地方,应该是镜湖真人开辟出的,独立于秘境其他地方的一处小世界。 等下次进来时再看看镜湖真人的残魂在不在好了。 突然,江宴秋眉心一痛,眼前白光闪过,猝不及防地被弹出了秘境。 再睁眼,人已经在客栈的泡澡池中了。 ——啊啊啊啊啊头好疼! 他脸色煞白,脑袋疼得恨不得以头抢地,虽然泡在热水池中,依然冷汗直冒。 这是灵力猝然间被抽空,超出身体承受极限留下的后遗症。体内的凤凰血开始滚烫发热,悄无声息地修复破损崩裂的经脉和肺腑。 ……这么重要的事情前辈你怎么不早说啊! 江宴秋痛苦嘤嘤嘤,心道只能怪自己事先没考虑周全。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南澜秘境这种庞大的、能自称一个小世界自如运转的上古秘境,连五年一度大开秘境之门都要二十位伏龙境以上的修士合力才能打开,他一个小小的凝元境,虽然是镜湖真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主动把秘境赠给他,进去怎么可能不消耗巨大。 在里面呆了短短十几分钟就被弹出来,还把他的灵力消耗一空。 要不是他有凤凰血,现在估计已经原地爆炸了。 怪不得镜湖真人说给王湘君不合适,非是所能赠送秘境之人。 怕不是烙上烙印的那一刹那,大小姐就凉了。 江宴秋默默流泪,自己应该是史上最凄惨的秘境之主吧。 这次他运气好,呆的时间不长,又侥幸被弹出来,下次什么情况可不好说了。 他决定珍爱生命,在修为上去之前,还是不要作死老去秘境里看看了。 在池子里又泡了半个时辰,期间加了几次热水,江宴秋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脸色才逐渐从苍白有了些红润。 他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准备起身。 只见从小小的泡澡池底,飘上来一只…… 小小的蛤蜊? 那蛤蜊真的是很小一只,莹白剔透的贝壳只有他大拇指那么大,上面隐约有黑乎乎的繁复花纹,但因为实在太小,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小黑点。此时两片贝壳开开合合,正费了老命拼命往上游。 江宴秋:“……” 不要告诉他,这该不会是那只蜃吧?! 他连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小贝壳捧在手掌心。 ——绝壁是了! 还有哪家的蛤蜊头上长角的! 哼哧哼哧游了这么半天终于被发现,蜃晃了晃头上的袖珍小角,吐出一口小小的烟圈。 江宴秋:“……” 那烟圈是真的很小很小,还没接近江宴秋,就被一阵风吹散了。 小贝壳呆了呆。 似乎出生以来头一次面对此等奇耻大辱,它的小角角都颤颤地僵住了,又不死心地“突突”吐出两口烟圈。 ……这下还没第一次大了。 两个小角彻底耷拉下来,极其伤心地一动不动了。 它再也不是呼风唤雨,能将万人城池呼吸之间带入幻境的大蜃了呜呜呜呜。 见小贝壳这么沮丧,江宴秋连忙安慰地摸了摸它的壳身,安慰道:“没关系,你之前的体型太大只了,跟着我肯定暴露。现在这样子正好啊,又小只,又可爱,还方便携带,跟着我去哪里都行。” 小贝壳悄咪咪抬起触角,似乎还有些怀疑。 江宴秋乘胜追击,加大马力,又吹了好些彩虹屁,才让蜃重新打起精神,得意洋洋全方位展现自己袖珍小巧的可爱身躯。 .在客栈的几天,江宴秋一直处于吃吃喝喝原地躺平的状态(:3_ヽ)_无他,进入秘境的后劲太大了,肌肉酸胀得抬手都费力。 不光是他,连头一次出秘境的蜃也是,有空便缩在他衣服里呼呼大睡。 不知是不是在现实世界开机还需要点反应时间。 幸好他原先跟老板娘说好,包了一周的房,不然要是没去得了前台结账被人扫地出门,却发现房门都没出过的客人不知为何四肢残废瘫平在床,那就很尴尬了。 出宗门前,他找的理由是跟表弟詹台乐闹矛盾,前去寻找离家出走的叛逆弟弟。 归期不定,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回来。 詹台乐本人,其余人都是见过的,他在外面待久一点,也不会引人起疑。 于是,江宴秋每天啃啃储物袋里的水果干粮零嘴,不客气地指使童工(?)小蜃帮自己翻话本,除了暂时不能出门,简直过的神仙日子。 到第七天,他终于能拖着两腿残腿下地行走了。 可以,叛逆小詹找到了,他也可以回宗门了。 .几百里之外,詹台乐笑嘻嘻地,丝毫不顾及染血的手指,把贴在脸上的一缕鬓发拨到脑后。他白净的脸上被摸出一道血痕,衬得那张俊秀少年似的脸蛋,陡然变得邪异怖人。 他手握着长枪,正准备给面前匍匐在地,吓得已然失禁的任务人一个痛快,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哈欠,手里的武器也刺偏了一寸,未能没入面前之人的肉里。 近在咫尺的死亡简直比凌迟还可怕,那人见詹台乐失手,心中似乎燃起了什么希望,面色惊恐,妄图用手肘拖着自己的断腿往前爬走。 ——然后被詹台乐一脚踩在背上。 他那一脚下脚极重,把人脊柱都硬生生踩断,口中喷出鲜血。 詹台乐忽然叹了口气。 他伤脑筋似地用小指绕了绕侧边俏皮的小辫。 “啊啊,不想干活儿,好想哥哥啊。” 然后噙着伤脑筋的笑意,镰枪毫不客气地刺入心脏。 脚下那人身体弹动了一下,彻底不动弹了。 .“店家你好,麻烦退房。” 老板娘拨算盘的手终于停下,看了面前平平无奇的散修一眼。 对方粗眉小眼,语气温和,相貌虽是一般,气质倒不错。 老板娘验完房,发现前台上多了一百文钱。 七天的房费,这位客人早该已经全部结清了。 江宴秋笑笑:“用了您不少热水,就当是小费吧。” 老板娘神情和缓了不少。 这小伙子,还挺上道的。 见江宴秋转身准备离开,她似是想起什么,出声提醒:“最近芙蓉镇不太平,晚上走夜路要小心些。” 江宴秋脚步一顿,疑惑道:“……不太平?不太平是什么意思?” “客人你估计不是我们本地人,”老板娘耐心道:“芙蓉镇在苍华洲最北面,再往东十几里,便超过上玄仙山管辖的范畴了,这边风土人情……”她一言难尽道:“客官你日后若是呆久了便明白了。” 懂了,民风淳朴哥芙镇。 “起因是咱们镇上最有钱的富商何家,何老爷年过半百才得了个儿子。这位何公子何佩之,性格温文尔雅,宽厚大方,一向被街坊邻居交口称赞,深得何老爷喜爱,准备再过几年,便将家业都交给他打理。” “哪知道,这位何公子不知从何日气,突然性情大变,不仅当众拒了与管家小姐的婚事,还执意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狐媚女子为妻,不仅扬言为了她宁愿不继承家业,还当众狂性大发刺伤了嫡母!现在何府上下人心惶惶,都说大少爷——”老板娘咽了咽口水:“是被魔魅缠上了。” ——魔魅? 江宴秋问道峰的《魔物通识》课上学到过。魔魅是一种低等魔物,一般是怨气侵入人类尸体变化而成。不仅拥有以假乱真的人形,往往还姿容谲艳,极具诱惑。 但这种低等魔物往往攻击力不强,也就能袭击个个位数以下的人类,修为灵力低到可以说没有。魔魅以吸食人的精气为生,凡与之交合次数一旦过多,往往会性情大变,变得冷酷残忍。 “那何公子将情人藏在了自己房中,任谁也伤不了。何老爷已经重金请了上玄的仙师下山除魔卫道,这几天正在镇上盘查呢。但谁也不知道那魔魅是否只盯着何公子一人作案,所以芙蓉镇上人人自危。客人,你自己得多加小心。” 江宴秋微微一笑,没有拒绝老板娘的好意:“多谢告知,我本来也有其他事情在身,这几日就准备离开。” 既然上玄已经介入了这件事,江宴秋当然没有想不开要去插手的打算。 谢过老板娘,他便准备回老地方——公共飞舟搭乘点。 讲道理,疲劳驾驶的老板着实令人害怕,希望这次的驾驶员别是那个大叔了。 走出客栈,沿街的酒肆、点心铺子、药堂果然都是大门紧闭。 空荡荡的街道一个行人也无。 ——不仅是害怕那魔魅腻歪了何公子,对旁人下手,也是怕撞了上玄仙师的忌讳。 不同于昆仑少林,三宗之中,上玄应该是最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宗门,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这点从当时在秘境中,那群上玄弟子披麻戴孝的一身白,全员没有好脸色就能看出来。作为大齐国教,上玄一向主张以吏法治国。即便是管辖属地的凡人,也不敢轻易冲撞了修士老爷。 万一惹恼了上玄弟子,恐怕比惹上魔魅还可怕。 江宴秋心道,不光是你们,就是本昆仑弟子也不想冲撞了贵派。 芙蓉镇与沙漠接壤,风沙极大,他将防尘的面巾裹了裹,加快脚步准备离开这里。 但俗话说得好。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没走几步路,他便被身后一道冷冽的男声叫住。 “前面那人,给我站住!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停下来等我们盘查!” 要·不·要·这·么·巧! 江宴秋心里骂爹,脑中飞快思索对策。 他这张脸是易容,骗骗普通凡人和底层散修还行,碰上道行高深的大派弟子,分分钟被看出来。 这种时刻,易容散修必定会令他们生疑,少不得盘查询问,可他要真是个普通散修也就罢了! 难道把易容一摘,哈哈一笑:“没想到吧道友!我们是友派哒!” 昆仑和上玄向来不对付,到时候少不了又是一番口舌。 江宴秋头脑风暴,开始思索最佳应对策略。是不理不睬,还是干脆承认? 那头,上玄的修士已经生疑,不客气地拔出捆仙锁,就要把这可疑人士先抓起来再说。 就在这时,一道黏腻中带着惊喜的嗓音响起:“老乡,怎么是你!说好的在镇上酒楼汇合,你怎么让我好等!” 江宴秋:“?” 说话之人一身朱丹红道袍,眼线和嘴唇子涂成鲜艳欲滴的大红色,活似一口能吃几个小孩儿。 这疯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这张面具一周多前刚刚首次面世,有个屁的老乡啊! 不等他开口,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脚步奇诡地近了他的身,亲热地一把揽过江宴秋的肩,竟是凝元境的修士都无法挣脱的力量! 江宴秋:“!” 他瞳孔骤缩。 糟了! 力大如牛的怪人噙着笑,趁着背对着上玄修士一幅哥俩好的模样搭着他的肩,另一只手里藏着的帕子已然蒙上他的脸。 是迷药! 下一秒,江宴秋便人事不知地晕在他的臂弯中。! 第45章 江宴秋费力地眨了眨眼,睫毛忽闪,觉得眼帘上方似乎有什么阻碍。 周围漆黑一片。 很快,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是天黑,而是他被人蒙上了一层漆黑的眼罩。 他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动。 似乎是维持着一个侧躺在地的姿势,地板冷硬无比,他的手腕被牢牢困在身后。使用灵力挣脱不开,可能是捆仙锁一类的东西。头有些疼,应该是迷药的副作用。 他不想打草惊蛇,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尝试着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眼罩并非死死贴合人脸。果然,过了一会儿,借着鼻梁处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江宴秋细细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影影绰绰间,能看到雕花刻鸟窗棂,硕大华贵的屏风,梨花木的太师椅,以及案几上摆放的净瓶。 似乎是一间很有档次格调的客房。 江宴秋不由自主开始回忆自己晕过去之前的场景,和那打扮得跟个疯子之人的模样。 那人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白到夸张的程度,眼影——如果那能被称作眼影的话——是一团涂抹在眼周的大红色,活像被人打了一拳。 恕他直言,实在想象不出是朵怎样争奇斗艳的奇葩,才能有勇气在人前露出这份尊容。 而且……江宴秋心下一沉,对方似乎是有备而来。 自己刚出客栈还不到五分钟就被人找上,说明至少在一周前,对方就已经盯上他了,就等着瓮中捉鳖呢。 但是没道理啊,他都千里迢迢来了距离昆仑几百里外上玄的属地,又乔装打扮得天衣无缝,难道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上的仇家?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忽然,门口传来推门的“吱呀”声,江宴秋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对方一步步走近,直到在他躺着的地方前停下。 江宴秋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大气也不敢出。 卧槽槽槽槽槽! ——他感受到对方俯下了身,似乎是在观察他。 就在他犹豫是继续装睡,还是趁人不注意暴起一脚飞踢时,对方轻笑了一声,用那拖长了音的,十分阴柔欠揍的嗓音说道:“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啊啊啊死变态吃我一脚。 江宴秋正要忍不可忍地暴起,就被对方早有预知地一掌按住脚踝。 这个尴尬的姿势,让江宴秋化身一条搁浅的美人鱼,隔着眼罩跟对方大眼瞪小眼。 那人果真是个变态,十分恶趣味地享受着他的无能狂怒,挑剔地上下扫视他好几眼,才阴阳怪气道:“你就是江宴秋?啧,长得如此奇形怪状丑陋不堪,宋美人瞎了眼才会看上这种货色。” 江宴秋:“……” 奇形怪状?你特么好意思说我吗?咱俩半斤八两,大哥不说二哥好吧! “咦?”那变态疑惑了一声,“唰”一下凑得极近,细细打量江宴秋的面皮。 “你易容了。”他肯定道。 没等江宴秋反应,他已经利落下手,撕拉一下把江宴秋易容用的那层脸皮摘下。 ——好疼啊我超你爹! 江宴秋出离愤怒地盯着面前之人。 自然地,那副眼罩也随着假人面皮一起被摘下,身上压着那人呼吸一顿,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幅令人心悸的景象。 少年眉眼含泪,饱含愤怒地看着他,脸颊因暴力撕扯染上一层薄红,仿佛张牙舞爪的小兽,只要他略一松下手下的压制,对方就会凶狠地撕咬上来。 “好啊!”那变态突然更生气了:“我就说!果然!是个长相好看的狐媚子!” 他阴恻恻道:“既然如此,就更不能留你了。要怪就怪你爹娘,给了生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吧!” 江宴秋:“……” 他迷惑了,又仿佛大彻大悟。 敏锐想起这变态刚刚提及的“宋美人”,他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不会又双叒是宋师兄的追求者吧! 江宴秋简直想吐出一口老血,心中咆哮:够了吧!差不多得了!为什么老逮着他一只股票薅啊! 他愤怒,对方比他还愤怒,像个丈夫背着自己在外面偷人的怨妇般幽怨道:“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的!我强行压制修为在凝光境大圆满一年,迟迟不闭关突破玄光,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跟宋美人一同进秘境,暗中保护他!凭什么宋悠宁眼里看不见我的好,昏迷中会脱口喊出你这小子的名字!” 江宴秋:“……” 信息量太大了属于是。 也就是说,这人为了男主生生把修为压制在玄光以下,就是为了跟进南澜秘境?!而且你的行为算哪门子的暗中保护啊!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明明就是狂热的跟踪狂好吧! 他大概弄明白,为什么宋师兄在秘境中一直与他们失散,直到被秘境弹出,他们这帮人也没记起宋师兄了。 这变态还真是筹谋已久啊喂! 凭着凝元境大圆满的修为,宋悠宁当然不是他的对手,看他这幅花里胡哨的样子和出格疯狂的行为,大概率也不是什么仙门正派弟子。或许真如韩师兄所说,当时用了什么偏门奇诡的法门,让所有人都短暂地下意识忽视了宋悠宁失踪这件事。 男主,危! 江宴秋冤得不行,连忙自证清白:“你少乱说哈!我跟宋师兄清清白白,除了同门师兄弟外什么关系也没有!” “哦?”那人眼睛危险地眯起,把狭长的红彤彤的眼影也眯成一条长缝:“那你说说看,我欲与宋美人亲热,为何他百般推拒,还在意外重伤昏迷后,无意识地喊出了你的名字?” ……男主喊的,你问我干什么,你去问男主啊!而且一个诡异的陌生人跟踪狂,上来就提出要与你亲热,是个正常人都会拒绝的好吧! 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疯狂吐槽,这死变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说不定说句什么话一刺激就把他惹恼了。 江宴秋眼珠子一转,无比诚恳道:“呃,这位兄台,我观你……妆造甚是大胆奔放,可能有丢丢突破现今修真界的审美了呢。这边的建议是您先洗把脸,好好跟宋师兄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不要殃及池鱼呢。宋师兄在宗门时一向友爱我们这些师弟师妹,您要是让我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在宋师兄那里的印象分要狠狠降低了呢。” 抱歉了男主!这种变态,咱做师弟的实在是遭不住啊! 果然,听了他这番推心置腹的忽悠,对方神色犹豫了一秒,鲜红的大嘴唇子紧紧抿起:“你这话……当真?只要我卸了妆,再把宋美人松绑,好好与他聊一聊,他就会欣赏我、爱慕我?” 江宴秋:“……” 他疯狂点头鼓励道:“是啊是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对方沉思几秒,鲜红的嘴角裂开一笑:“也好,假以时日我与宋美人大婚,少不得双方亲眷到场祝福。宋美人的师弟便是我的师弟,提前跟你这个小舅子打好关系,也不错。” 江宴秋像个蚕蛹似的在地上咕蛹了两下,疯狂暗示:“好姐夫,那你是不是,应该把我手上的捆仙锁解开了?” 那人装模作样地一拍手:“那是自然,对未来小舅子,这待客之道怎么行?”他折回身,手上掐诀,就要把江宴秋捆在背后的手腕解开。 江宴秋心跳如擂,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却见那人掐诀掐到最后一步,突然停手,笑嘻嘻道:“算了,你这小骗子,万一是框我的怎么办。不行,不能就这么放你跑,宋美人这么在乎你,说不定还能作为人质要挟他一番。” 江宴秋:“……” 你、他、么、是、不、是、有、病! 绝壁就是故意的!先前都在耍他玩儿呢是吧! 他气到胸口起伏,干脆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对方那副尊容,眼不见为净。 .不出一刻钟,对方便又推门回来了。 “小师弟,你看我这幅打扮如何?会是宋美人喜欢的类型吗?” 江宴秋气呼呼地一动不动。 谁再理这死变态谁就是小狗。 却没想,一只钢筋铁腕似的手捏着他尖细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 江宴秋:“……” 一张……有些意料之外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洗掉那些夸张的眼影腮红口红眼影,这人原本的脸蛋,竟是意外的有些清秀。 不过也顶多用清秀来形容了。 他原本的肤色有些苍白,细眉很是秀气,下三白眼,因此俯视着看人时有种阴鸷嘲讽之感。嘴唇卸了厚厚的大红色口红,才发现是颜色很浅的薄唇,嘴角微翘时,那种不经意的嘲讽之感更强了。 江宴秋被迫跟他大眼瞪小眼,将这张脸尽收眼底。 对方阴阳怪气地假笑了一下:“小师弟,如何?” 江宴秋诚实道:“还行吧。” 对方哼了一声:“跟宋美人那样的国色天香相比,旁人自然都是废铜烂铁,鱼眼珠子。”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男主毒唯了。 这阴晴不定的死变态不知又想到什么,高兴道:“这样吧,我带着你一起去见宋美人。看他是喜欢我,还是——更心悦你。” 听出他话里话外慢慢威胁的江宴秋:“……” .被蒙着眼带入另一间客房,见到里面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远胜过自己刚刚躺着的那间的装饰,江宴秋才明白,并不是这人客气为自己这个符箓准备了多好的待遇,只是单纯钱多得没处烧罢了。 不像他被双手反拷在背后捆得结结实实,宋悠宁的待遇要比他好上百倍。被捆仙锁锁住的手腕体贴地藏在衣袖内,神色冷淡地正端坐在一张雕花椅上,一见到来人,便面容带着薄怒。 江宴秋:“……” 他以一个十分尴尬的姿势跟男主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师兄,好巧哈。” 宋悠宁原本还在怒目而视,一见是他,眼神藏不住地吃惊:“师弟!怎么是你?” 江宴秋:“哎,被套麻袋,技不如人,一言难尽。” 宋悠宁这下如何还不明白师弟是被自己牵连了,厉声喝道:“你有种就冲着我一个人来!抓我师弟算什么!” “没事没事,”江宴秋还反过来安慰他:“师兄你出秘境失踪后,真人他们也很担心,一直在搜索你的行踪,这下人找到了也好。” 宋悠宁目光无奈:“抱歉,宴秋……是我连累了你。” “两位——”那人阴阳怪气地鼓鼓掌,虽是在笑,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两位的师兄弟情谊还真是感人至深啊,连我都被感动了呢。” 宋悠宁低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的。” 江宴秋感动道:“师兄!” 可是师兄你都自身难保了欸!我俩不是葫芦娃救爷爷吗乌乌! 宋悠宁把他护在身后,眼神冰冷:“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与我师弟没有丝毫关系,你最好现在就解开他的捆仙锁放他走。” 那人好似十分受伤:“宋美人!我这颗心都是为了你啊!只要能与你双宿双飞、喜结连理,极乐宗首徒的身份又如何?只要你点头,愿意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宋悠宁脸色铁青,江宴秋都有些担心宋师兄听了这话要原地气得厥过去。 他冷冷道:“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在秘境中尾随我、我不从就打晕我?要不是突然爆发山洪,你还要做出多少惊世骇俗之事来?” 妈的,原来宋师兄一进秘境就没了人影,真是因为被变态盯上了啊…… 而且,极乐宗首徒?好家伙你们这个门派光听名字就不正经得很啊! 对方理直气壮:“要是我不这么做,你会看上我一眼吗?这天底下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看上的、喜欢上的,只管去抢!我从三岁开始便明白了,人若是不去争抢,永远只能懊悔痛苦、自怨自艾,永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幸福快乐,自己一无所有!” 宋悠宁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骂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人能是东西吗,感情是靠强求便能来的吗?!你、你这人,冥顽不灵,简直无耻!” 江宴秋在心里解气地啪啪鼓掌,师兄说得真对!骂得好! 那人卸妆后清秀的面庞沉默几秒,忽然,又露出往常般无比灿烂的笑容:“可是,那又如何?” “你现在落在我手里,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想做什么,打算要什么,难道还不是我说了算?”他话锋一转,看向江宴秋:“你心爱的小师弟现在也落在我手里。宋美人,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不然——”他轻描淡写地瞥了江宴秋一眼,成功让他打了个哆嗦。 当着他们的面,门啪地一声,重新被关上了。 江宴秋和宋悠宁面面相觑。 宋悠宁迟疑片刻,问道:“江师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连你也被那贼人抓住了?” 江宴秋长叹一口气,蔫不啦叽:“嗐,本来是准备过来找人的,没想到被那个死变态逮住了,不提了。倒是师兄你,在秘境到底遇上什么事了,怎么会被这种人缠上?” 宋悠宁凝神看着他,长叹口气,悠悠道来。 .好家伙,所以还是个农夫与蛇一见钟情的故事。 宋悠宁几年之前有次下山历练,遇到一位饱受欺凌的少年,便正义出手,替他赶走了那些人。 那少年被欺负的理由很离谱——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却面皮白净,行事扭捏,嗓音细弱,成日里喜好与姑娘们一同玩耍,阴柔有余,男子气概不足。 换在现代社会这根本不算个事,弱气一点、爱跟女孩子玩怎么了?人家那叫妇女之友。 但在思想观念较为封建的小地方,这样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邻里街坊同龄的半大小子,正是猫嫌狗厌,亲妈恨不得一天揍三回的年纪,遇上这么个文静怯懦、面白秀雅的少年,那点怀劲儿就忍不住想使出来了。况且他一幅弱柳扶风的样子,大腿都没咱们这些人胳膊粗,凭什么那些小女娘都爱跟他玩儿? 若是只有一人想捉弄他还好,但霸凌这种事一旦开始,加入便成了合群,于心不忍或冷眼旁观反而要被打入异类了。 就这样,一夕之间,少年的生活仿佛坠入了地狱之中。 宋悠宁偶遇他时,少年正被一群人脱光了衣服困在树上,脸上用姑娘家的胭脂、眉笔涂成了鬼画符,一群人洋洋得意地大声嘲笑,手舞足蹈地狂欢,丝毫不觉得自己人多势众、靠武力欺压旁人是什么错事。 少年被当着无数人的面扒光衣服,当街示众,眼神一片灰败,似乎没有半点求生欲望。 宋悠宁此行本是捉拿魔物,但男主本性相当善良,就像他在原著中,会为了素不相识的剑修师兄公然对抗反派鬼书生一样。他当即出手,略施了一点小法术,就把那群霸凌的少年吓得屁滚尿流,嚎着跑了。 对那位被解开绳索后眼神麻木,瘫坐在地的少年,宋悠宁也并未多表示,只是给了他一件自己的外袍,便继续赶路除魔了。 谁想到,昔日文弱秀气,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人,竟然一转拜入极乐宗,还成了极乐宗首徒,大名鼎鼎的“两面红”薛秀春,找对了适合自己的道路,修为更是一进千里,先宋悠宁一步凝元大圆满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薛秀春真就恩将仇报,妥妥的农夫与蛇。早知道早年无心的善举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麻烦,宋悠宁估计后悔得想直接给当年多管闲事的自己两拳。 江宴秋听完这个故事,不由沉默,用十分同情的眼神看着男主。 “嗐,师兄,想开点。”他安慰道:“至少人还是你的爱慕者,不是绑你来寻仇的。” 他可就不一定了……这人肯定不会伤害宋师兄……但十有八九绑他是真要寻仇的…… 宋悠宁也沉默片刻,眼神冰冷:“江师弟,这件事因我而起,你放心,我会跟他做个了断,绝不会让他威胁到你。” “别啊别冲动啊师兄,”江宴秋忙道:“咱们修为不如他,又被捆仙锁绑住了,硬碰硬肯定不行。况且师兄你本来不就在秘境中受了伤吗?这下更不能跟他硬来了。” 宋悠宁:“……” “那你说要如何?” 江宴秋摸着下巴:“我倒是有个计划,就是要师兄你配合一下了。”! 第46章 宋悠宁疑惑:“什么计划?” 江宴秋神神秘秘道:“既然薛秀春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师兄你的青睐,那我们不如先假意顺从,哄骗他解开这身捆仙锁再说。” “我们两个凝元境,跟他打起来也不一定会落下风。” 宋悠宁:“……” 他一字一句,慢声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屈服于那贼人的淫威?” 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比之前被那变态口出狂言言语调戏时更生气了。 美人薄怒,便是皱眉抿唇,都似海棠春色。 江宴秋:“都是假的呀师兄,逢场作戏罢辽。你懂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宋悠宁偏过脸,冷声道:“此事绝无可能。” 见男主真生气了,江宴秋手被捆在身后,像只大蚕蛹似地往他那边挤了挤:“好嘛,师兄你别生气了。这只是其中一个解决方案而已,你不乐意,那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卖色相嘛。” 他偏过脸够着去看宋悠宁,这幅被捆住的姿容实在太滑稽,宋悠宁看了一眼便绷不住原先的薄怒了,把脸又往旁边偏了偏,似乎是嘴角没忍住勾了勾。 江宴秋:“……” 嗐,他重新蹦跶着把自己扔进太师椅里,继续思考别的对策。 难道再进一次秘境?可是一来当着旁人的面,暴露的风险太大了;再者以他现在的修为,每次进秘境都消耗极大,万一出来后直接躺了,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他跟宋悠宁沉默地对坐了几个时辰,终于,到了饭点,薛秀春笑吟吟地进来了。 好在这次他没再把那副夸张的妆容画上,清秀中略带一丝阴沉的下白眼看着他们,心情颇佳地问道:“怎么样,宋美人,你考虑得如何了?” 宋悠宁把头偏过,似乎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薛秀春把江宴秋提溜起来:“小师弟,我突然心情不太好,咱俩出去过过招吧。” 江宴秋:“……” 你不要过来啊! 宋悠宁似是忍无可忍,把头转过来,尽力压抑着火气:“你如果执意如此……我可以考虑考虑。” “哦?”薛秀春激动得声线都有些颤抖了:“你当真吗? 宋美人,我薛秀春虽是极乐宗弟子,但你若当真愿意与我喜结连理,双宿双飞,我明日就为你金盆洗手,向我师尊请辞!” 他手一松,江宴秋便像不会飞的鸟崽一般一屁股摔在地上。 摔了个屁股蹲的江宴秋:“……” 面上笑嘻嘻,心里把薛秀春这个死变态骂了一遍又一遍。 宋悠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不错,但我有个要求。” 薛秀春深情款款:“只要是你的愿望,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替你办到。” 宋悠宁视线迅速扫过江宴秋,又没什么表情地收回来:“我要你放了我师弟。” “我俩的恩怨,本就与他无关,没有必要扯上一个无辜的第者。” 呜呜呜师兄! 江宴秋被缚着双手,热泪盈眶地往男主身边蹭了蹭。 薛秀春眯了眯眼,目光在宋悠宁和江宴秋中间流连一番:“这么点小小的要求,作为宋美人你的未来夫君,我当然不会不答应。可当日在秘境,你昏迷中还下意识叫出了他的名字……这要如何解释?” 宋悠宁一脸镇定地说瞎话道:“师弟素来与我亲厚,他自幼失怙,把我当成他的亲兄长。我一进秘境就被你缠上,不能跟他汇合,后来又发了那么大的洪水,担心他的安危,情急之下念出他的名字,难道不应该吗?” 这话江宴秋本人听了都要啧啧称奇,叹为观止。好家伙,便宜大哥江尘年还没死呢,这下不得狂打几个喷嚏。 但在薛秀春这个外人面前,他当然得跟男主一条心。于是他应景地露出一副悲切依赖的神态,深情地看着宋悠宁,情真意切道:“师兄!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 谎话一说出口,后面的扯起来就更心安理得了。宋悠宁直视着薛秀春,语气无比冷静,张口就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两情相悦这种事怎么可能说有就有。你或许很了解我的事,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两个并不相互了解的人就这么简单在一起了,岂不是很儿戏?因此,要我答应可以,但必须先从朋友开始试着相处,你不能强迫我做我不喜之事,也不能伤害我师弟。” “如果你能接受这些,那此事,也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 别说薛秀春,就连江宴秋都惊呆了。 什么嘛师兄!这不是很会说嘛! 原来这就是从会说话开始就开始拒绝一众股票的万人迷男主吗!学到了! 薛秀春还有什么话说,当即亲热地把他扶起来:“小师弟,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想玩的,想要的,尽管跟我说。” 那双玉白纤细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早就因为捆仙锁捆得太死,被勒出两道红印来,简直活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江宴秋:“哈哈,客气了客气了——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我的捆仙锁解开了。” 薛秀春手指拂过江宴秋被勒得通红的手腕,暧昧地划过,激得江宴秋寒毛直竖,心里破口大骂,面上还要笑嘻嘻地你好我好大家好。 正要输入灵力解开捆仙锁时,薛秀春却突然停了下来。 江宴秋和宋悠宁的身体都不自觉紧绷了一些。 ——难道被这疯子看出他们的计划了?! 宋悠宁皱眉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薛秀春:“别生气宋美人,我并非想考验你我之间的感情。只不过嘛——”他掏出两粒圆滚滚的丹药,摆在宋悠宁面前:“你得先吃下这东西才行。” “这是嗜情丹,极乐宗出品,向来都是那些情比金坚、蜜里调油的的神仙眷侣才会重金买下。若是两人恩爱甜蜜,那这丹药就跟糖丸儿似的,吃下去不会有任何作用。但若是其中一人变心,想要加害对方,就会遭受万虫噬心而死。” 他笑得无比灿烂,当着宋悠宁的面,将其中一粒嗜情丹咽了下去:“宋美人,该你了。” 江宴秋大惊失色,连忙拦在他们两人中间:“思啊薛道友!何苦这么不给自己留点退路啊!万一你以后变心不喜欢我师兄了呢!” 他双手拷在身后,连忙朝宋悠宁比着口型:“别吃啊师兄!你听他诓你呢!” 薛秀春道:“嘻嘻,小师弟不用担心。只是变心,嗜情丹也不会发作的,唯有产生想要下手毒杀伴侣的念头,它才会发作。” 江宴秋:“……” 草,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可这样一来,宋悠宁就不能对薛秀春下手了。 他疯狂给宋悠宁使眼色。 却没想,宋悠宁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竟然结果那枚嗜情丹,二话不说,吞了下去。 江宴秋:“……” 薛秀春简直快要喜极而泣了,他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宋美人,从此咱们一心同体,再不能够彼此想负了。” 宋悠宁皱眉道:“我们事先的约定,只是从普通道友开始做起。薛道友不会已经忘了吧?” 薛秀春半点不生气,笑眯眯的:“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悠宁仿佛在极力压抑怒气,开口道:“现在,你能把我师弟解开了吧。” .于是,江宴秋的独自苍华洲之行,还是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个人。 男主都为他做到这份儿上了,江宴秋说什么也不能丢下师兄一走了之啊。 他不是没想过回昆仑搬救兵,然而薛秀春不愧是极乐宗弟子,最擅长的就是潜逃和隐藏踪迹,发现宋悠宁失踪后昆仑不是没派人找过,可结果,也都看到了。 要不是江宴秋意外来到苍华洲,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发现男主。 宋悠宁为了他连嗜情丹都吃了,相当于完全失去了对薛秀春反击的机会。他要是这时候抛下师兄逃了,那还是人么? 不过还别说,为了讨好宋悠宁获得美人倾心,薛秀春还是下了相当的功夫的。 人一路上吃住的酒肆都是最高规格的,绝不让他们有风餐露宿的机会;各种珍稀的法宝灵丹也是不要钱似地想要讨好献给宋悠宁,只不过全被男主拒绝了。 也是,他们极乐宗听名字就是那种来钱很快的宗门(?),薛秀春一个半步玄光,宗主首徒,出手阔绰也不奇怪。 江宴秋:好像也不坏,就是苦了宋师兄了(:3_ヽ)_因为最后解开捆仙锁临头一脚还被薛秀春算计了一下,宋悠宁对他基本上没什么好脸色,只是苦于嗜情丹不好动手,薛秀春但凡有点失礼亲近的举动,他就冷着脸把人格挡在一边,眼不见为净。 薛秀春也不恼,简直把“舔狗”二字发挥到极致,就连有原著中素有“舔狗之王”的原主也要甘拜下风。 这天,薛秀春因为言语轻薄了些,被生气的宋悠宁扫地出门,送来的饭菜看都没看一眼,连同一旁无辜的江宴秋,也被薛秀春波及,当天没吃上晚饭。 江宴秋:“……” 又不是我不要吃饭啊!我还在长身体啊喂! 反抗无果,深夜,趁着客栈其他客人早已入睡,江宴秋摸黑进了小厨房,琢磨给自己整点小夜宵。 正好厨房里有白天剩下的食材,江宴秋两眼发光,好家伙,不愧是两银子一晚的大客栈,连食材都是冰鲜的,清洗干净的肉类海鲜被放置在冰盆里,看着格外诱人。 饥肠辘辘的江宴秋撸起袖子,准备大干特干——他事先以及跟老板打过了招呼,留下两文银后,老板表示尽管造,不够还有! 分量满满当当、脂肥膏满的大螃蟹洗刷干净,锅底加水放葱姜蒜料酒去腥蒸熟,用糖、盐、生抽、米醋调上特制的灵魂酱汁;肥嘟弹牙的元贝大虾刷上一层油,简单撒点海盐柠檬便汁水鲜甜;上好的牛羊肉串成串,一边烤一边撒上孜然辣椒面,爆香的油脂直往下滴…… 江宴秋游刃有余地掌握着火候,给食材刷酱翻面,深深觉得自己如果不修仙,当个厨子也很不错。 就连藏在他衣襟下面的迷你小蜃,闻着味儿也努力地扑棱扑棱飞出来,被江宴秋投喂了一整块贝肉。 说起来……这算是同类相食吗……感觉有点残忍……算了他自己还吃飞禽呢…… 小厨房亮着一盏煤油灯,柔和的灯光照亮这一小片天地,颇有种人间烟火岁月静好之感。 江宴秋一边咬着串儿,一边小声问蜃:“我们待会儿要不要给宋师兄带点儿?他也没吃晚饭呢。” 小心一点,背着薛秀春别被他发现,应该可行。 “小师弟竟然在这儿吃独食呢,让我好找。” 一道略显阴柔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江宴秋吓了一大跳,差点化烧烤签为暗器直接行凶。 薛秀春轻轻巧巧接下,那跟竹签在他指风的灵力下直接劈成两半,他毫不在意地弯下腰,闻了闻江宴秋面前的“满汉全席”,眼前一亮,惊喜道:“小师弟,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江宴秋:“……” “哈哈,”吃独食被抓包,他干笑两声:“睡不着,夜里出来觅点夜宵。薛道友要一起吗?” 他本以为薛秀春会拒绝,没想到他竟欣然点头,一屁股坐在江宴秋对面,毫不客气地开始撸串。 瞬间少了二十根签子的江宴秋:“……QAQ”。 薛秀春看着阴柔秀气,吃起饭来却如恶虎扑食,也不知幼年时期是受过刺激还是有过什么心理阴影,干饭速度那叫一绝,江宴秋烤的速度还没他吃的速度快。 可以,这很白给(指厨师本人)。 他干脆也佛了,挑了只肥嫩的螃蟹开剥。 余光瞥见薛容春把螃蟹暴力掰成两半,准备直接上嘴啃,江宴秋连忙道:“欸等下!那是螃蟹的胃和肺,不能吃。” 见薛秀春差一点就把那些不能吃的螃蟹器官囫囵吞了,他赶忙阻止,并十分热心地向对方演示了一下吃蟹八件套的正确使用方法。 薛秀春神情有些古怪:“……你为何要阻止我?” 江宴秋:“?” 他纳闷:“什么叫为什么不阻止你?” 薛秀春却是亲切一笑:“原来小师弟竟然如此心善,我还以为你恨我恨得要死,巴不得要看我出丑呢。” 江宴秋:“……” 那倒也不至于。 薛秀春慢悠悠道:“我的确出身不堪,从小没见过好东西,最喜夺人所爱,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不少人都评价我‘贪婪无度、顽戾不堪’、‘上不得台面’,就连这螃蟹也是,从小,我只有眼馋着旁人吃的份儿,母亲摸上来的河蟹鱼虾,都拿去换钱了,我的仇敌怕我,却也在背后里耻笑我。”他歪了歪头,看着江宴秋道:“小师弟,你也觉得我上不得台面,配不上宋悠宁吗?” 江宴秋“呃”了一声:“会不会吃螃蟹跟宋师兄喜不喜欢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他的本意是疯狂暗示对方,就算你把螃蟹吃出花儿来,男主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却不知薛秀春误会成了什么,看他的眼神更有深意了。 他算是明白了,薛秀春这番长篇大论,还是幼年时期留下了心理阴影,十分自卑啊! 只是过分的自卑,便会扭曲人的性格了。他行事怪癖,喜好画夸张惊悚的妆容,被一不小心踩上他的忌讳就要记仇上许久,一言不合便要报复回去,很难说跟过往或是在极乐宗的经历无关。 为了男主的幸福和自己的安危着想,江宴秋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导开导对方。 “放宽心,不会吃螃蟹算得上哪门子的‘上不得台面’啊,要我说,能对别人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究极无敌大傻逼,世上第一不要脸,他就能保证自己阅历丰富到什么都会、什么都见识过吗?” “宋师兄才不是这种人,他绝不会因为出身和财富多少看不起旁人的。” 嗯,他平等地厌烦每一个纠缠不休的追求者(:3_ヽ)_薛秀春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不是他平日里最爱的阴阳怪气的笑,也不是满含嘲讽的嬉笑。 似乎对江宴秋这个便宜小舅子又看顺眼了一些,他露出一个还算满意的笑。 “不错嘛,小师弟。” “嘴这么甜,还这么了解悠宁,看来这段时间,更不能放你走了。” 江宴秋:“……” 他真想硬气地把桌子一掀,直接掀薛秀春脸上。 ——有完没完啊神经病! 第47章 由于这家客栈看起来就财大气粗,造价不菲,住客颇多,江宴秋他们本来起晚了,去一楼大堂用早饭时,竟还有不少人。 隔壁桌,一行穿着黑衣,戴着帽巾,脸上黑面罩捂得严严实实,就差把“我们很可疑”写在脸上的兄弟几人,正脑袋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今晚黑市开放的时间,是亥时不错吧。” “大哥,我们手上这批货,应该能顺利脱手吧。” “想那么多干什么,那人穿戴不俗,身上带的肯定都是好东西,卖不出去大不了咱自己用!” 江宴秋:“……” 作为修士,有时候就这点不好,也太过耳聪目明了一点。 那兄弟几个鬼鬼祟祟地交流完,还不忘虚张声势地抬头看看周围,掩饰性地“咳咳”了几声,重新上楼了。 宋悠宁眉头皱起,他性格刚正不阿又嫉恶如仇,最见不得这些宵小鼠辈。 薛秀春立刻道:“宋美人,不然我们晚上跟过去看看?” 旁边,一同也在听墙角的散修自来熟插嘴道:“道友你们有所不知啊,这黑市还是芙蓉镇的一大特色。” 江宴秋有点好奇:“哦?此话怎讲?” 看他们几人姿容俊俏,潇洒风流,衣装一看便价值不菲,那散修更热络了:“嘿呀,这小地方看着穷乡僻壤,其实有天然的地理优势啊,因为正好处于上玄和血冥这两派的管辖交界地,两派都不怎么想管,乱得很。凡是杀人越货啦,求购或出手些见不得光的资源啦,被仇家追杀改头换面啦,大家都爱挑这么个风水宝地。久而久之,就形成一定规模的黑市了。” “原来如此,”薛秀春笑眯眯道。他这一笑,本来略显平淡的五官陡然显出几分危险的艳色,瞬间令那散修汗毛竖起,自己还颇摸不着头脑。 宋悠宁:“进入黑市,需要什么条件吗?” “嗐,我正要说呢,”那散修接下去道:“初次参加,要么有熟人引荐,要么就得有特制的邀请函,否则,那些修为高深的守卫老爷是不会放人进去的。” 薛秀春从善如流:“哦,那邀请函——”散修“嘿嘿”一笑,变戏法一般掏出三张薄铁片,似乎是用灵力刻印过特殊的花纹。“这好东西也稀罕,旁人若是没有门路,想进黑市那是千难万难。我看今天跟几位有缘,不如顺便处个朋友,将这三张邀请函便宜卖了。” 江宴秋:“……” 好家伙,搞半天竟然还是来推销的。 你们散修真的很有经济头脑.JPG薛秀春“哈哈”一笑,仿佛听了一个十分了得、十分好笑的笑话。 他眼中的笑意是真心的,漫不经心的杀意也是真心的。 那名散修本能地从面前这年纪不大的红衣修士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殷勤的笑容也僵硬在嘴角,捏着薄铁片的手,微微颤抖。 仿佛见到猎物瑟瑟发抖的捕食者,薛秀春的笑容更明显了,刚想抬手,便被江宴秋眼疾手快地“啪”一下拍了回去。他按着薛秀春,朝那散修丢出几块灵石:“行了,东西我们要了,你拿了钱快走吧。” 那散修哪里还敢再留,两股战战,赶忙跑了。 临走前还不忘拿上灵石,看得出来经济真的很不宽裕了。 见难得的乐子被人放跑,薛秀春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宴秋。 江宴秋疯狂朝他挤眼睛使眼色:“我师兄还在这儿呢,你想当他面干什么啊!” 薛秀春:“……”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果然,手掌心藏了一枚带毒的暗器,足以将刚刚那名散修一剑封喉。 江宴秋松了口气,回忆起刚刚那人提到的“血冥宗”,觉得有些耳熟。 ……啊!他恍然大悟。 这个宗门,好像是下属于魔宗的一个魔修门派! “魔宗”,是个有些特殊的称谓,既可特指,又可泛指。 泛指,指的是普天之下所有修魔修功法的门派;而特指,自然便是魔修中的“youknowwho”,萧无渡身为少宗主所在的宗门了。 就跟他们仙门有剑修、符修、丹修……各种修士为主导的宗门一样,魔修也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炼魂的、驱鬼的、吸食血肉精气的,修炼方式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以魔气作为修行的根基,因此魔修大多数进境飞快,但往往也狠毒残暴,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 他把三张薄薄的铁片在手中灵活地转了一圈。 反正暂时也甩不开这个薛秀春。 等今晚亥时,去黑市转转好了。 .夜深人静。 他们三人乔装打扮一番,尾随先前的盗贼兄弟团,七拐八拐,绕过无数条小巷,终于来到一处隐秘入口。 前面是一堵青黑色的院墙,看似前方已经无路,两名身穿黑色打服的男子分别背着手站立在两侧,神色倨傲中带着警觉。 明明前方是死路,原先跟着的那几个盗贼兄弟已经消失不见了。 见到他们三个,两名守卫上下打量一番:“是熟人介绍,还是有邀请函?” 江宴秋蒙着脸,把三张邀请函交了出去。 其中一人仔细核验过真伪,对另一人点了下头。 “进去吧。” 就直接进?难道院墙后面是什么异次元入口? 这时,后面一个散修打扮的人也急匆匆赶来,火急火燎地给守卫看了邀请函后,看也不看地朝那青黑色的院墙撞去。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人的身体接触到的一刹那,本该坚硬无比的院墙竟然如水波一般荡漾开,那散修如入无人之境般,就这么走了进去。 好家伙,修真界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他们有学有样,也跟着一同钻了进去。 如同被白膜轻轻包裹,一睁眼,面前的景色已经焕然一新。 狭窄曲折的道路两旁,不少跟他们一样蒙着面或用术法施加伪装的人,在摊位前叫卖:“三十年分的赤血果,只有三颗,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一把青龙斧,出处不祥,介意慎买。” “储物戒指储物袋便宜卖,前任主人灵识已被抹去,开到什么有什么,极有可能捡大漏!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 有人直接抛了灵石提了东西就走,也有感兴趣的顾客跟摊主讨价还价,为了几块灵石能磨上半天。 跟外面守卫同款的黑衣人,街巷中不断巡逻检查,若是遇上不懂事的,见利起意,想杀人夺宝,立即被狠狠一锤砸得口吐鲜血丢出去。 还是头一次见识修真界的地下交易市场,饶有兴致地这儿看看,那儿问问价。 来到一处花里胡哨的摊位前,他不禁停下脚步,深深驻足。 那卖得花花绿绿的……不是春宫图是什么啊喂! 人家摊位老板都是什么处理赃物、卖点杀人越货、见不得光的、沾点魔气的物品,他倒好,搁这儿卖小黄书呢。 到底是怎样瑟瑟的本子,才犯得着在黑市上流通啊? 江宴秋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朝老板问道:“有哪些货,我能先看看吗?” 大概小黄本远没有那些实用的法器、丹药畅销,老板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哪些感兴趣自己翻着看,别把书页翻折了影响我售卖就行。” 江宴秋伸出手拿起一本《海棠春困》,随手翻到中间位置——然后一整个瞳孔地震! 这他喵不是王湘君的本子吗! 画面上,一脸冷艳的大小姐脸色带着薄怒的红晕,正挥舞着皮鞭,抽打着身下被捆得严严实实之人。 他吓得赶紧换了一本。 这位更是重量级,竟然主人公变成了宋师兄! 还是宋师兄的BL本! 江宴秋不敢再看了,生怕被暴怒的师兄连人带书一把火烧了。 怪不得只敢在黑市上卖呢,要是被春宫图主人公抓住了,脾气暴点的那不得被打得身死道消。 老板见他面如菜色,偷偷凑近了些,语气神秘:“这些都不满意啊?小兄弟你眼光真是挑,这样吧,我这里还有压箱本的珍品——”他把一本没有封面的小薄册塞入江宴秋手里:“这是大名鼎鼎的剑尊郁含朝,跟他新看中的那位江氏弟子的!” 江宴秋:“……” 他如遭雷击,颤抖着声线:“……你说什么?” “这就是小兄弟你孤陋寡闻了。”老板挤眉弄眼:“都传言剑尊不仅不近人情,也不近女色,三百年了,别说外人进奉的侍妾、心怀爱慕的仙子,便是连个端茶送水的徒弟都没收过。但你可知道小道消息,他近来对昆仑新入门的一位小弟子,很是另眼相看啊!” 江宴秋简直要混乱了:“……这算哪门子的另眼相看啊!造谣也要讲证据啊!” 老板:“嘿,所以说是小道传言嘛,我弟弟的师兄的表姐的远方亲戚就在昆仑,据说剑尊当着好多弟子的面让这人去他的殒剑峰问话,后来还天天叫去练剑,这不算另眼相看算什么?”他见江宴秋反应这么大,疑惑道:“小兄弟,你这么激动,不会是剑尊的粉丝吧?” 江宴秋:“……” 宋悠宁去解决原先在客栈中听到疑似盗贼的那几人了,没想到面纱意外掉落,被摊主纷纷围住,热情推销商品还坚持要主动给他打对折。薛秀春被挤出来,兴趣缺缺地在黑市乱逛。 看到江宴秋这幅惊得外焦里嫩的模样,薛秀春笑嘻嘻走过来问道:“怎么了小师弟?”顺着看到地上那堆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他“嗯?”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 “原来小师弟……竟然对这些如此感兴趣。”薛秀春十分有深意地看着他:“倒是我看错你了。” 江宴秋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别害羞嘛小师弟,”他笑嘻嘻道:“情爱之事,不过是人之常情,你怕不是忘了,我可是极乐宗弟子。这些东西,不过小儿科罢了,便是更刺激的……我也不是不能教你。” 江宴秋:“……”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对面——也就是薛秀春身后,一个中年男修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在道路中奔走,因为跑得太急,还撞了他们一下。 江宴秋好不容易站稳,那人脚下生风,早已逃之夭夭了。 一名身穿素白色上玄校服的弟子跟在他后面狂奔,口中怒斥:“无耻小贼!快把我东西还回来!你这样讲不讲道德啊你!要是被我抓住了我肯定要你好看!啊啊啊快停下来!” 只见他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又开始破口大骂。 竟然在黑市巧遇上玄道友? 江宴秋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这一看,竟发现这人还有点眼熟。 似乎真是秘境里遇见过的! 因为上玄全员板着脸用下巴看人,搭讪十句不带理你一句的,因此江宴秋对这位话多且密、上玄中的一朵奇葩印象十分深刻。 对方看着十分沮丧,自言自语:“那只清心铃是我师尊亲手交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捂热呢。这次我一个人主动请缨要下山,没想到事儿没办成,本命灵器就先丢了,这下更没脸回去见师尊了呜呜呜……” 他的自言自语着实太魔音穿耳了,江宴秋忍不住问道:“呃,这位道友,你还好吗?” 见黑市中还有如此愿意搭理自己的好心人,他热泪盈眶,两只眼睛简直要变成水汪汪的太阳蛋:“呜呜呜!怎么办啊!我的铃铛!要是被师尊知道了,他绝对会狠狠揍我一顿然后把我逐出师门的!” 这位上玄弟子也不容易啊,他们一群人在秘境糟了这么大罪,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刚回秘境没多久,就下山执行任务了,任务进度如何先不提,本命灵器还丢了。 着实有点惨。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对面,薛秀春笑吟吟的表情顿住,露出个十分古怪的神情。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然后摊开两只手:“看来,我的好宝贝也被那小贼顺走了呢。” “是吧!这些人真的可恨!明明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这样做不无耻吗!”上玄弟子见受害者加一,更义愤填膺了。 “咳咳。”不少被他捎带着骂进去的摊主尴尬地咳了两声,默默把挡脸的黑布捂得更严实了。 赶在他继续絮絮叨叨前,江宴秋叹口气:“这地方人多眼杂,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我叫相凝生,如假包换的上玄宗弟子,本来是分派给我师姐的任务,下山处理一件有关魔物的案子,我……我也想下山历练历练,就主动提出把任务交给我好了。结果没想到,任务到现在还没头绪,东西还被人偷了,那人不知用了什么符箓跑得飞快,我差点跑断气,追了一路也没追上。”相凝生沮丧道。 不过他的丧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们:“我喊了一路,嗓子都快喊破了,没一个人理我。呜呜,世上还是有好心人啊,你们是我遇到的头一个愿意帮我的人。” 有生以来头一遭被人评价为“热心肠的好心人”,不仅是江宴秋,就连薛秀春的神情都变得古怪了。 恐怕是难得见识到如此品种的傻白甜。 江宴秋有些无语地摘下帽兜:“相道友,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先前在秘境中见过的。” 相凝生:“……!” 他失声道:“江道友?是你?你不是昆仑宗的弟子吗!怎么会在苍华洲呢?啊,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呢!秘境里你救了我们好多人!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葬送秘境了,要是死了也好,起码也不会把本命灵器弄丢了,呜呜呜……” 宋悠宁和薛秀春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宋师兄当即眉头皱起,对江宴秋问道:“不光是那古怪的洪水?你们在秘境中还遇到什么了?” 啊,宋悠宁刚进秘境就被薛秀春挟持了,两人从进秘境打到出秘境撕得不可开交,自然没空去捉烛阴狲,因此也幸运地逃过了凶残可怖的黑雾。 相凝生拍拍胸脯,回忆起当时惨烈的场景,还有些后怕:“嘿呀,你们不知道,血光冲天的,吓死个人!仙盟的老头子真是脑袋装了粪,让我们去捉那劳什子烛阴狲,结果引来了贼可怕的怪物,嘎嘎一通乱吃人!幸好有江宴秋帮我们画防御阵,挡了那怪物好几个时辰,才熬到白天。” 江宴秋:“……倒也不全是我一个人功劳,剑阵需要一百多号人齐心协力,是所有一齐人努力才撑到了最后。” 相凝生微微睁大眼睛,有种清澈见底的愚蠢,认真道:“可是江道友,你自保的手段这么多,明明可以自己偏安一隅呀。你原先就有个小型防御阵,还有布满防御法器符箓的幄帐,如果放着我们不管不问,也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原来如此,”宋悠宁眼神柔软了些,看着江宴秋满含赞许:“师弟你做得不错。” 薛秀春也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用一种令人发毛的视线上下打量了江宴秋好几圈,才笑嘻嘻道:“没想到小师弟还有这般本领,倒是我小瞧你了。” 见话题越扯越远,江宴秋只得道:“什么任务这么难缠?还有,你追人这么会追进黑市来?” 从短暂的追忆中清醒,相凝生又萎了:“哎,跟着那小贼七拐八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看见他撞进一面墙,就热血一上头也跟着撞进来了。好像还有黑衣人念叨什么‘熟人介绍’之类的。” 好家伙,这是被守卫直接判定为毛贼介绍的客户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江宴秋:“其实我这次下山,是为了除魔魅的任务。” “魔魅?”江宴秋觉得有些耳熟,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 “啊,莫不是——芙蓉镇那位何老爷?” “啊对对对,”相凝生瞪大双眼,江宴秋的形象一时之间在他心目中无比高大:“江道友,你真厉害啊!连这都知道!” 江宴秋:“我也是偶然听人提起,这事在芙蓉镇闹得满城风雨,听说何老爷专门差人去上玄请仙师求援。” 哪想到主要负责这事的竟然就是你。 仙山并非不然红尘凡事,甚至相反,跟人间天子、皇宫贵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修真者都是为了求仙问道当地一届富商,能请动大宗的“仙师”下山,当然便是依靠钞能力了。 宋悠宁皱眉:“魔魅?” 薛秀春嘻嘻一笑:“魔魅我熟啊,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想知道的,大可以问我,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确实,魔魅原本是精怪一样的低等魔物,占据人类尸体形成,主要靠吸食人类精气为生。 呃,某种程度上,的确跟极乐宗弟子有些类似之处。 相凝生眼睛瞪得更大了,只差再次变成流泪荷包蛋:“呜呜呜,明明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并没有承诺要帮他的三人:“……” 算了,宋悠宁嫉恶如仇,有魔物作恶,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男主去哪里,薛秀春肯定寸步不离地跟着;而江宴秋自己……他有逃跑的机会吗[手动拜拜]. 寻了处安静的酒楼,相凝生叹气,将这件事娓娓道来。 何老爷早年靠劫匪头子黑吃黑起家,赚够了钱后,金盆洗手,摇身一变为当地富商,在芙蓉镇置办了家业,定居下来。 他早年作恶多端,命里带煞,手里染了不少鲜血,因此膝下一直无子,直到年过半百,才得了何佩之这么个宝贝儿子。 只可惜,何老爷这回不克儿子,改克老婆了——新鲜出炉的宝贝儿子还没满月,发妻便在月子里一命呜呼了。 不过这都不是事儿,何老爷大手一挥,立马又娶了位年纪能当他闺女的老婆,帮忙操持家务,打理后宅。 可惜,何老爷的儿子运也就到此为止了。后面一连几个都是不值钱的闺女,这下可让何老爷把这么个眼珠子看得更重了。 要说何佩之此人,的确不负何老爷的千期万盼,自小便十分出众,素有神童之名,又会念书,又会做生意,据说小时候还有云游的道人来摸过根骨,表示此子资质上佳,可入我门,求仙问道。 然而何老爷盼星星盼月亮才得来这么个宝贝儿子,哪能让他就这么被带去仙山? ——若是要求斩断红尘,十年八载才能回来一趟,到时候久病都见不上两眼,这儿子生跟不生有什么区别嘛? 就这样,何佩之年及弱冠,成了十里八乡都素有美名的翩翩公子。传言他面如冠玉,清俊文雅,不仅家大业大,还十分有才学,走在路上那是大胆些的小女娘都要朝他掷鲜花水果的!甚至还有清贵的官家小姐,对其一见倾心,愿意下嫁给何家。 就在上个月,何老爷跟当地大官美滋滋议完亲事后,坏了菜了——鼎鼎有名的何大公子,竟然被魔魅缠上了! 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何公子现在那是连亲爹都不认了,为了护住那个魔魅,还一把将想硬闯进屋的嫡母推了个脚朝天。 现在何府是大公子被魔物迷昏了头,小老婆整日哭天抢地要老爷为他做主,何老爷血压飙升,急得直拍脑袋,重金请上玄的仙师下山除魔卫道。 ……然后上玄的倒霉仙师便被小偷偷了本命灵器。 .“事情就是这样了。”相凝生讪讪道。 他声音越说越小,自己也觉得有些丢脸。 任务没办成不说,自己还被搞得鸡飞狗跳的,没脸回去见人了QAQ。 他抹了把脸,坚定道:“我一定要把我的铃铛找回来,然后解决何府之事,不然、不然我就不回去了!” 江宴秋面带鼓励地给他倒了杯茶:“那你现在有门路了吗?” 相凝生挠挠头:“要是能把我的铃铛拿回来,应该是有办法的。我的铃铛是师尊给的‘清心铃’,克制心魔和魔物都很有一套,要不是刚刚炼化,我也没那么大把握下山。你们不知道,那位何公子是真的被魔魅狠狠迷惑住了,但凡我想靠近那魔魅一点点,就被他狠狠赶出来了。” 江宴秋:“……你是修士,他是凡人,怎会有他赶你的道理。” 相凝生把头埋得更低了,羞愧道:“那何公子从小练武,身手很是不凡……对不起,是我体术太弱了。我若是想掏剑,何老爷就跟疯了一样更不肯了。稍微采用激进些的办法,何公子宁愿自残,也把那魔魅护得好好的。况且、况且……” 他有些崩溃:“那魔魅,他、他竟然不穿衣服!” 江宴秋:“……” 宋悠宁:“……” 顿时,除了笑嘻嘻的薛秀春,大家都沉默了。 江宴秋安慰道:“那确实有点难办,要是你的清心铃能找回来,估计会好很多。” 克制这种无法物理打击的魔物,还是超度比较有效。 “所以,现在问题又回到了原点。”相凝生哀嚎:“可恶,那小偷到底跑哪儿去了啊!把我的清心铃还回来啊!” 江宴秋:“要不,我们分头去找找?芙蓉镇不大,那小偷既然是黑市的熟客,想必经常在这一代活动。他刚刚偷了你的东西,应该不会那么快转手卖掉。” “转、转手卖掉?”相凝生一脸惊恐地打了个寒战,似乎刚刚意识到还有这种可能,惨叫道:“那我的铃铛岂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呜呜呜!” “诸位——我可能有办法。” 薛秀春看了半天的戏,终于好整以暇开口。 自从江宴秋好心建议后,他就没再化那张烈焰红唇腮红妆,此刻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论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大名鼎鼎、臭名昭著的极乐宗首徒。就连被蒙在鼓里的相凝生,也只以为他是江宴秋的同门。 欣赏着相凝生饱含期待的目光,和江宴秋似乎预兆、有些惨不忍睹的眼神,他嘻嘻一笑,卖足了关子才说道:“那毛贼偷了我的药粉,身上沾了味道,只要不出百十里,我都能找到。” 相凝生“哇”了一声:“道友,你真厉害!是什么药粉,这么灵光!” 江宴秋:“……”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提前怜悯地替相凝生默哀两秒的冲动。 薛秀春:“自然是让人原地发春、欲罢不能的药粉了。”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有些遗憾道:“我可是辛辛苦苦配了好久,一直没舍得用,专门为……留着呢。” “但愿他没好奇心发作,将那玉瓶的封口打开来闻闻吧。”他笑嘻嘻地:“要不然,估计正在哪个荒野巷子里,跟野狗苟合呢。” …… 相凝生瞳孔地震。 相凝生嘴唇嗫嚅。 相凝生不敢置信地长大嘴巴,看向江宴秋,结结巴巴道:“薛、薛道友刚刚说什么?我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江宴秋扶额:“呃,如你所见,他是极乐宗弟子,有些骇人听闻的手段也正常。” 他还反过来劝道:“既然他有办法帮你找回清心铃,该高兴才是。” 薛秀春:“不错。”他笑嘻嘻地:“事不宜迟,咱们走吧。你不想要自己的本命灵器,我还舍不得药粉呢。” .薛秀春的鼻子确实很灵,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出现在一处无人的荒郊。 江宴秋:“……” 看到眼前的一幕,他恨不得原地瞎掉。 之前黑市里那个偷了相凝生铃铛又顺走薛秀春药粉的彪形大汉,正……十分陶醉地强迫一根无比粗壮的树桩。 此景太过超凡脱俗,乃至除了薛秀春,其他三人都震撼地石化在原地。 薛秀春不愧是见多识广,对人类性癖有着广泛了解的极乐宗弟子,满不在乎地上前,手起刀落,将那小贼劈晕过去。 终于放过了那根凄惨的树桩。 相凝生含着泪看着自己的清心铃:“我的铃铛!它脏了!” 江宴秋眼含怜悯:“能找回来就不错了,洗洗还能用。” 相凝生眼泪汪汪,施了术法将清心铃洗洗干净收入怀中,吸了吸鼻涕:“好吧,事不宜迟,我们去何府,呜呜呜,早日帮何公子把魔魅驱了吧。” 江宴秋:“……” 他要不要提醒对方,这其实是相凝生他自己的任务来着。 眼看这位聒噪又脆弱的上玄小弟弟,俨然已经对他们产生了雏鸟效应。 ——等等。 江宴秋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机会啊。 薛秀春寸步不离地贴着男主,连带着自己也跑不掉。 现在的思路,应该随便闹出什么事来,闹得越大越好啊! 只要有乱子,就不愁想办法开溜! 除此之外,看着相凝生的清心铃,他还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来。 ——仙盟试炼奖励的那支判官笔! 下山之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刚验收完秘境就被薛秀春抓个正着,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单独的机会,试试判官笔是怎么用的。 见其他几人沉默,相凝生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口不择言说了什么。 他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摆手:“啊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江道友你们赶时间先走,我一个人对付魔魅也可以的!” 江宴秋眼珠子一转。 令相凝生大跌眼镜,江道友竟然一幅“哥俩好”的样子,一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他豪气万状,义正言辞:“不用客气,友派的兄弟!” “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第48章 芙蓉镇,何府。 望着面前这座宽敞气派的豪宅,相凝生还没敲门,就听见叫骂声、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紧接着,大门“啪”地一开,一只绣花鞋、两盏花瓶在叫嚷中被扔出来。 相凝生:“……” 愁眉苦脸的小厮正要关门,看见一脸无语的相凝生,如同看见救星:“仙师!是仙师回来啦!” 哗啦一声,何老爷捧着大肚子颠颠跑来,愁眉苦脸:“相仙师您去哪儿啦!叫我们好找,佩儿又不肯出屋了,您快来看看吧!” 相凝生不好意思说自己刚刚才找回被偷走的本命法器,含糊道:“这几位是……是我的同门,协助一起处理魔物的。” 何老爷一瞧他们几人不凡的气度和周身不同常人的灵气,就知道肯定错不了! 没想到花一分钱,能请来四位仙师!这下多好,人多力量大啊! 人精似的何老爷立即更热络了,连忙把他们往家里请:“几位仙师,来,坐坐坐,快上茶!” 怪不得隔着院门就能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如今的何府简直乱成一团。 传言被何公子推了个狗啃泥的“嫡母”,也就是何老爷后娶的小老婆,坐在地上又哭又闹,撒泼道:“老爷,您要是不替我做主,我就不活了!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操持这个家,把佩之当亲生儿子照料,可结果呢!连那该死的狐媚子都能欺我在头上,我脸上这巴掌就是她扇的!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干脆死了算了啊老爷!” 何老爷本就为儿子急得头疼上火,眼见后院起火,小老婆又在这儿闹,他愁眉苦脸:“那该死的狐媚子一天不除,我这家宅就一天不得安宁啊!仙师,求您想想办法吧!” 相凝生强迫症发作,有点想纠正“魔魅”和“狐媚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但看何老爷都这样子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相凝生:“放心,有我这几位同门在,这次一定成功!” 何老爷又是一通千恩万谢,江宴秋不得不打断他:“何公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哎。”何老爷长叹一声:“我领几位仙师过去看看,你们便知道了。” .后院中的一间屋子,此刻正大门紧闭。 何老爷苦着脸上前敲门:“佩儿,是爹啊,你都一天没吃饭了,这下身子骨怎么熬得住啊。” 屋内半天没反应,何老爷又是锲而不舍地敲了许久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房门被一把推开。 “我不是说了,不用管我吗。” 说话之人约莫弱冠之龄,面无表情。 的确是貌若潘安的长相,怪不得被誉为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江宴秋细细端详,只是他身形较之常人略显瘦削,眼底也有青黑之色,看着的确有气虚体弱之相。 何公子冷声道:“没什么事的话,送客了。” “欸欸欸!”何老爷赶忙用一只脚抵住门,讪笑道:“佩儿啊,爹有几位远道而来的好友,听说你最近身体抱恙,说要来看看你呢。” 何佩之冷冷的目光移到相凝生几人身上:“不需要,我好得很。” 说着,又要把门带上。 江宴秋眼疾手快地将门一挡,欺身上前。 他动作十分迅疾,何佩之猝不及防地差点跟他脸贴脸,瞳孔微微放大。 然而却是已经来不及了,江宴秋硬生生把门又挤出一人的缝隙,微笑道:“何公子,来都来了,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何佩之眉头紧皱,正要说什么,却见那位貌若星辰的小仙师慢悠悠补了后半句。 “现在嘛,大家还能有商有量,大家坐下来找找解决办法,真闹到强行驱魔——何公子,我想你肯定也不希望看到那一步吧?” 何佩之:“……” 他冷酷的面容似乎出现一丝裂痕:“你……说话算数吗?” 江宴秋点头:“当然。” 嗯,在找到机会将事情闹大逃离薛秀春魔爪之前,我保证绝对不动手。 何公子深吸一口气,语气僵硬:“进来吧。” 他们几人依次走进,轮到何老爷时,门又“啪”地一声狠狠关上了。 被拍了一鼻子灰的何老爷悲愤道:“……佩儿啊!你怎么能这么对爹啊!” .江宴秋走进才发现,这屋中的光线十分昏暗,连油灯也没点上几盏。 漆红色雕花大床上,一道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影挡在纱帐之后。见到他们,那道影子慵懒地翻了个身,声音勾人心魄:“佩郎,是谁来了?” 一听到这声音,何公子冷酷的面容立即融化成了春水,无奈道:“不是说了,让你好好穿衣服的吗?” 丝毫不顾及在场还有其他人在,何佩之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在那人光裸的身躯上披了件大衣,又帮他掖好了被子。 那声音轻笑,嗓音简直能把人笑酥了:“你们人类的东西,我不爱穿,我嫌那布料束缚得很——佩郎,我不穿衣服不好吗?难道,我这样不美吗?” 何佩之仿佛受到诱惑般,伏下身。 然后便是一些脖子以上的少儿不宜的画面了。 江宴秋:“……” 好家伙,合着真不把我们当外人是吧。 不过……他问道:“何公子,你早知道它并非人类了吧?” 那魔魅声音楚楚可怜:“佩郎,这些人是要来杀我的吗?” 何佩之拥他入怀:“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重重叠叠的纱帐被掀开,那魔魅的长相终于暴露在众人面前。 乌发雪肤,樱桃小嘴,盈盈一握的纤腰,巴掌大的小脸,以及……赤裸平坦的胸口。 这勾人心魄的魔魅,竟然是个男子?! 江宴秋直呼好家伙。 对方怕人似地往何佩之怀里缩了缩,光滑的布料从肩头下滑,平添几分脆弱魅惑之气。 当真是妖艳入骨,活色生香,堪称魔中翘楚。 江宴秋:“何公子,你既然知道他并非人类,那敢问,你知道他的真身,以及长此以往与之交往,你自己将要面对的后果吗?” 何佩之冷酷道:“我知道,你们不都叫他魔魅,人人喊打么?不过——我不在乎。”他深深地凝视着怀中人:“小琴并非作恶多端的魔物,他从不曾害人,只是需要吸食人类精气才能为生,不就是精气吗,我有的是。” 江宴秋:“……” 敢情还是个恋爱脑。 相凝生却急了。 何公子本人是个痴情的大怨种,他接了仙山任务和何老爷所托,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何公子等死?这让他到时候怎么跟何老爷交代? 他苦苦劝道:“何公子,人魔殊途,你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可能有所不知,魔魅是世间魔气精怪所化,附身在死者的尸体上孕育而生。就算你为了他,愿意贡献出自己的生命,精尽而亡,可你一死,魔魅为了维持这具肉体,依然会朝别的人类下手啊!” 听到这里,何佩之面无表情的脸,才出现一丝裂缝:“仅我一个人,还不够小琴吸食的吗?” 相凝生:“千真万确。包括你的性情大变、与人退婚、顶撞母亲,都是拜魔魅所赐。跟他相处越久,你便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 然而,听了他后面这番苦口婆心的劝告,何佩之微微动容的神色反而又冷下来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这些都是何某的家事,与诸位无关吧。诸位仙师也只是道听途说了那些风言风语而已——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是与那位官家小姐退婚,还是反击那可笑的‘嫡母’,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小琴没有半点关系。” 他吸了一口气,把魔魅往怀里又抱了抱:“那位官家小姐,根本不愿意下嫁于地位低微的商贾人家,曾私下与我哭诉,是她父亲为了钱财,卖女求荣。” 何佩之嘲讽一笑:“至于我那位好‘母亲’,那就更有意思了。不过是小琴性情跳脱单纯,顶撞了她几句,这毒妇便杀心发作,命人往小琴的茶水饮食中下药。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江宴秋:“……” 原来只要是个豪门都这么刺激啊。 如果何公子说的都属实,那他这些行为,非但不是“性情大变”,反而是有血肉、有担当的做法了。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魔魅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藕节似的胳膊挽上何佩之的背:“仙长们,你们行行好,饶了妾身吧。正如你们所言,低等的魔魅除了吸□□气,根本作不得恶。我与相公情投意合,你们又何必做这棒打鸳鸯的坏人?” 相凝生急道:“可是你们能一辈子这样吗?你吸食了何公子的精气,他不还是只有死路一条吗?我们受何老爷所托,怎么可能看你眼睁睁谋害一条人命?” 那魔魅黑琉璃似的眼睛无辜瞪大:“仙长,你可不要随便诬陷人。我跟何公子,向来都是君子之交,从未做过那等龌龊事,何来吸人精气一说?” 江宴秋:“?” 相凝生:“!” 好家伙,魔魅跟人类柏拉图? 相凝生激动地指着何佩之:“你说你俩从未没那啥过?” “千真万确。” 相凝生:“你自己看看何公子眼底下的黑眼圈,像是精血没有亏损的样子吗!你不吸食他精气,那你做魔魅图啥啊!” 小琴深情款款地看着何佩之:“相公都是为了我,日夜操劳,想为我们搏出个以后来,连日里才略显憔悴。为了相公,我也情愿压抑自己的本性,不再害人。只要能遇相公长相厮守,便是身死道消又有何妨!” 何佩之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小琴,我绝不会让你出事!只要我活着,没有谁能伤害你!” 小琴:“相公!” 江宴秋:“……” 相凝生:“……” 一下变成棒打鸳鸯,苦命的何密欧与琴丽叶了。 薛秀春作为极乐宗弟子,对精气的领悟力和了解程度可谓冠及修真界。他亲手验了何佩之,并笑嘻嘻表示,魔魅说的是真的——人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些,精血倒是没少。 江宴秋摸摸下巴:“怎么感觉,他们说得好像也不错啊。” 相凝生快哭了:“江道友,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宋悠宁却是哼了一声:“世人情爱大多本就虚妄易散,你知他们此刻恩爱,愿意许下同生共死的誓言;待到日后红艳枯骨,情义耗尽,又该怎么办?难不成堂堂仙山弟子,要为了个定时炸弹时不时下山查看?” 男主,不愧是你,反诈骗反恋爱脑第一人。 这倒也确实是个问题,小琴现在肉身还算完好无损,能忍住不吸食何公子的精气,可将来怎么办?他毕竟是魔魅,不可能靠爱续命。真的轮到香消玉殒,何公子能忍住不为他续命? 何老爷的委托又怎么算?难不成告诉他——哦,你儿子说了,他跟魔魅是真心相爱的,人还活着,暂时还没被吸走精气,咱们也拦不住,您啊先看着办? 何老爷答不答应不提,这也太丢上玄的脸了,小小一个魔魅都除不掉,他们可以洗洗把相凝生打包会仙山了。 薛秀春把玩着自己朱丹红的指甲:“如此纠结做什么,趁何公子不注意,将那魔魅打杀了,事后他还能说什么不成?” 何佩之瞬间面色警惕。 见他似乎真像直接动手,江宴秋忙把人拦住:“等等兄弟,说不定就有其他解决办法呢?” 好歹他先前也算答应了何公子,不暴力降魔,不好直接毁约不作数了。 他想了想,问相凝生:“用你的清心铃试试呢?不是说专克魔物吗?” 相凝生无奈:“清心铃的威力,魔魅这种低等魔物怕是一下也撑不住,直接挂了。” 他们几人大咧咧地坐在这儿商量如何干掉别人的小情人,何公子听得心惊肉跳,手指颤抖,凭着对江宴秋勉强的信任和良好的涵养才没把这群人直接扫地出门。 于是问题又陷入了死循环。 众人枯坐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对策来。 最终,相凝生垂头丧气道:“江道友,此事多谢你们帮忙,耽误你们时间了。要不然,你们先行离开吧,我在何府再待上一段时间,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江宴秋:“要是想不出办法呢?” 相凝生:“那我多呆一天,也能多约束那魔魅一天,防止他作恶。” 他此话一出,江宴秋不由心道,不愧是上玄弟子,还是很有心性的嘛。 修真界,上玄因为门规甚严,不讲人情,宗门从上到下又都成日板着个脸,不少人背后偷偷议论,说他们“老古板”“披麻戴孝”“活该被昆仑压一头”。 但此时看着满脸认真,眼神清澈的相凝生,他又觉得,像相凝生这样的上玄弟子也没什么不好。 魔魅坐在一旁,倚在何佩之身上,早已等他们商量等得困倦了。他美人春困般打了个哈欠:“诸位仙师,商量好了吗?是准备如何处置妾身啊?” 相凝生认真道:“你说你一不作恶,二不吸食何公子精气,这誓言却并没什么保证,也不完全可信。恐怕,我要在府上多叨扰些时候了。”! 第49章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鸡便开始打鸣了。 何老爷搂着新纳的第十一房姨太太,一边摩挲着她的纤纤玉手,一边长吁短叹:“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得知仙师们并未将那惑人的魔魅一剑捅死的消息后,何老爷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相凝生尴尬解释:“并非我们不愿出手降魔,只是经过核实,那魔魅并未害人,何公子也并未被他吸入精气。要是贸然将其除去,我们就违反跟何公子的约定了。” 何老爷不以为然:“仙师们还是太过心善啊。” 要他说,这些仙长们到底还是年纪太轻,估计从小在仙山修行,还未见识过人世的惨恶,才如此妇人之仁。 便是直接把那魔物打杀了,又能如何? 不过好在,相凝生承诺了会在府上再待一段时间,将魔物监管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旦有作恶的苗头,立即除魔。 这结果比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好多了,何老爷连忙答应感谢,只盼魔魅最好快点按捺不住下手,才能让仙师有动手的理由。 .江宴秋细心地关好门窗,又出于保险加了道封印,确保不会被人突然闯入。 然后,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了那支判官笔。 四下无人,他终于能研究研究这件灵器的用途了。 原著中,鬼书生能用这只笔画地为牢,缩地成寸,甚至沟通阴阳,成就一代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江宴秋现在的修为自然远不能跟全盛时期的鬼书生相比,但只要暂时压制住薛秀春,让他跟男主有机会开溜就行了。 他尝试的,是一个“门”字诀。 这是专门用来缩地成寸的法诀,笔画颇多,是上古文字中“门”的变体。这类古文字本身就有沟通天地的作用,若是在灵力充足、法诀完美、执笔之人天赋异禀的情况下,一旦画成,甚至能立刻出现在千里之外。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远没有这么容易。 每画一笔,灵力都被急速抽空,艰难到仿佛是在石碑上刻字,还极容易笔画走偏,一旦走偏,整个图案也就废了。 “哈……哈……” 接连报废了十几次,江宴秋终于没忍住脱力地大口喘气,脸色也有些发白。 果然,比他想象的难多了。 毕竟这世界上不可能是个人拿到判官笔都能变成鬼书生。 ……要是换在平时,用不了就用不叭。 躺平直接把扔回储物袋吃灰算了。 然而形势比人强,要是不快点想出办法来,依薛秀春那个变态的程度……师兄恐怕贞洁不保啊! 江宴秋磕了两枚益气丹,又运转灵力缓了缓,握着那支油盐不进的判官笔,重新支棱起来,准备再试几次。 造型古朴的“门”字逐渐在笔下成形,每一笔仿佛都受到大力的推阻,逼得他落笔的手不断颤抖。 江宴秋咬着牙,左手扶住右手的手腕,硬是没有中断,而是接下去画成那笔。 丰沛的灵力随着不断完善的字诀微微发着亮光,写到最后,江宴秋只觉得那只右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硬是凭着肌肉记忆艰难落笔。 随着笔尖一提——最后一划,成了! 灵光骤然大放,江宴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乍现的白光吸了进去。 .江宴秋微微眯起被白光刺激的双眼,打量四周。 他似乎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呜呜呜,他简直要喜极而泣。 教练,这便是自由的感觉吗!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生怕自己擅闯了谁家姑娘的闺房,正蹑手蹑脚地准备钻出去,就听见木门“吱呀”一声,猝不及防被推开。 他鬼鬼祟祟迈出的步伐僵硬在一个要落不落的弧度,跟推门那人进行了一个尴尬到恨不得原地用脚趾挖出室一厅的历史会晤。 ——怎么能正好是薛秀春的房间啊混蛋! “啊,”薛秀春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来。 甚至还顺手把门严严实实地带上:“这不是小师弟嘛。” “小师弟好雅兴,竟有往薛某房间钻的一天,真是令人出乎预料啊。” 他嘻笑道:“我还以为小师弟恨我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我原地去世呢。” 江宴秋:“……” 他露出一个虚伪又勉强的假笑:“哈哈,怎么会呢薛道友,咱俩什么交情,你怎么能这么想,哈哈哈哈。” “是吗,小师弟没有偷偷盼着我原地暴毙就好。”薛秀春笑嘻嘻:“没想到我在小师弟心中的形象竟然如此正面,那之后咱们更要好好相处了。” “一定一定,哈哈。” 江宴秋表面笑嘻嘻,心里将阴阳怪气的薛秀春的小人一顿暴揍。 还好他第一时间便将判官笔妥善藏好了,不然撞上这种开门杀,真就离了大谱。 他正头脑风暴,疯狂想理由怎么借口开溜,就听薛秀春说:“既然小师弟这么闲,闲到能偷偷摸进我房间来,不如坐下陪我喝杯茶吧。” 江宴秋:“……” 开溜失败了,救救。 上好的茶叶沏好,江宴秋抿了一口,没尝出茶香,只有满满的苦涩,一如他的内心。 薛秀春倒是看着心情十分好:“今年新到的西域浮屠,一斤的价格能换上一件上好的灵器,果然名不虚传。” 可恶的极乐宗大弟子仿佛雅兴一下子上来,开始从茶叶文化料到修真界局势,江宴秋魂不附体,“嗯嗯啊啊”地附和两句,琢磨着自己的开溜大计。 薛秀春一挑眉:“小师弟看着如此心不在焉,不会是在……琢磨什么新的逃跑方法吧。” 江宴秋:“……” 他隐忍地把茶叶咽了下去。 莫生气,人生就像一场戏,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迟早要被这变态气出甲状腺结节来! 薛秀春笑嘻嘻:“我猜你是不是在想,薛某贵为极乐宗首徒,凭我的身份修为,什么爱慕者找不到,为什么偏偏这么不要脸,执着于宋美人这么个仙门弟子,还是个一点都不喜欢我,甚至内心十分厌恶的仙门弟子?为此,还不惜使用下作手段,把小师弟你这个无辜的局外人也绑进来?” 江宴秋:“?” 醒醒,“凭我的身份修为什么爱慕者找不到”这句话明显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吧喂!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吗! 不过,嘛,其他说得也大差不差。 看来薛秀春对自己还是具备清醒的认知的。 见江宴秋沉默,薛秀春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那当然是因为,地狱中垂下的那缕救命的蛛丝,无论蜘蛛本人怎么想,罪人都会紧紧抓住不放手,哪怕为此再次堕入地狱,也在所不惜。” 他翘起一根手指,点着江宴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满嘴仁义道德,把匡扶正义、拯救世人这种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反而为自己招来一身祸端,你说可笑不可笑?都说烈女怕缠郎,要是宋美人再狠心一点,在服下嗜情丹前,也不是没有机会将我反杀,正是因为他因为那可笑的正义犹豫了,才给我了机会。” 江宴秋:“……” 好家伙,他知道薛秀春和宋悠宁的CP是什么风味了。 是一款妖女X正道弟子啊。 他正想义正言辞地劝薛秀春早日认清现实,放过可怜师兄,就见对方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小师弟,你这样的,可更要小心一点啊。什么反派邪修,魔宗弟子,最喜欢的,就是小师弟你这样的了。” 不不不,此事绝无可能! 瞬间进行了一系列的无端联想,江宴秋吓得浑身鸡皮疙瘩起立敬礼,活像被人一把火烧了尾羽。 好在薛秀春捉弄了他这么久,终于满足了今日份恶劣行为,把已经快炸毛的江宴秋放走了。 面对江宴秋落荒而逃的背影,他甚至还心情颇好地招呼:“小师弟,有空常来玩啊。” 并不想有空常来玩的小师弟:“……” 脚下离开的步伐更快了。 .没关系,失败乃成功之母,能画成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江宴秋对着判官笔虔诚焚香,面容肃穆,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这一次,他在心中疯狂默念希望传送的方向——跟薛秀春完全相反的就对了——双眼骤然睁开,猛地下笔!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虽然依然吃力,但比之前尝试的几百次已经好上许多了! 熟悉的灵力被抽空感后,眼前白光再次乍现,无法抗拒的大力袭来,江宴秋下意识闭上眼睛。 ……是跟刚刚陈设无比相似的房间。 江宴秋眼皮一跳。 不会这么倒霉吧啊sir,你是什么人工导航智障吗判官笔! 他差点以为又被传送到薛秀春那儿去了! “仙长,您来妾身闺房,是想做什么呀~”呼,幸好幸好,不是薛秀春。 ——个毛线啊! 江宴秋惊悚地看着眼前玉体横陈、婷婷袅袅、全身上下布料少得可怜的魔魅小琴,恨不得原地把双眼狠狠戳瞎。 什么破笔啊救命!这是在玩他吧! 眼下何公子不在,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江宴秋当机立断,严肃抱拳:“都是意外,非我本意,唐突了兄弟!”就准备再次开溜。 却没想到,小琴却无比娇媚地轻笑一声,陡然从袖中飞出一条绫罗绸缎,无比暧昧地勾住了他的手腕:“仙长,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呀。天色还早,仙长便是想做那种事,也还不是时候呀。” 那魔魅甚至还补刀了一句:“仙长长得正人君子、一表堂堂,却天不暗就想着来妾身的闺房做那事,真是猴急呀。要是相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看仙长您呀。” 江宴秋狠狠裂开了。 好家伙,他算是明白这玩意儿怎么能被算成魔物了。 逼人走火入魔是吧[微笑]他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照你这么说,你刚刚对我说的那番话,就不怕被你的何公子听见误会吗?” 小琴露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仙长好坏的心眼儿,竟想挑拨离间我跟相公的感情。要是相公因此与妾身生了嫌隙,不要妾身了,那妾身,妾身只能赖住江仙师不走了呀。” 江宴秋:“……” 行,你牛逼。 多说无益,直接开润。 他没费多大力气挣脱开腕间的长绫,前脚刚要踏出房门,小琴突然问道:“江仙师,这么绝好的机会,你真的……” “不打算趁机杀了奴家吗?” 朦胧的纱帐后,他的声音隐隐约约,说不出的——魅惑人心。 那魔魅红唇轻启,吐气如兰:“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相公今日难得不在我房中,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便是江仙师真的将妾身一击毙命,藏好尸体,谁也不会发现是你干的。要是想个再天衣无缝点的理由,说不定何府上下乃至何公子,还以为是妾身忍不住不吸食活人精气,自己跑了。” 呃,思路打开了。 江宴秋有点好笑:“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这么想被我杀了?” 小琴换了个姿势翘二郎腿,楚楚可怜:“江仙师要是真这么想,妾身这么柔弱无力,又有什么办法呢。” 柔弱无力?我看你这张嘴倒是能气人得很.JPG。 江宴秋双手抱臂:“说好的不随便动手,自然就先不会杀你。人家何公子都那么大义凛然,心甘情愿为爱献身了,我上赶着替何老爷清理门户做什么?我又没接委托没收他费。” 小琴:“……”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 这娇俏的轻笑很快变成捧腹大笑,他捂着肚子,纤纤玉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仙长你……还真是个不拘一格的妙人。” 江宴秋:“……” 这魔魅到底怎么回事,脑回路奇奇怪怪,笑点怎么还这么低。说杀它也不行,说不杀它也不行。 要不是因为可怜巴巴的相凝生跟他与师兄逃跑大计,说实话,他压根懒得管何府这点破事。 要是何公子禁不住诱惑跟魔魅睡了,被吸食精气那也是他倒霉,更何况这俩还柏拉图着呢,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只要不是魔魅使用法术迷惑人心、或是制造幻境,恶意吸人精气夺人性命,江宴秋都觉得其实罪不至死。 不过,这种话他也就是心里想想,在仙门正派,尤其是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古板面前,那自然是万万不敢说的。 小琴笑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像极了春日探出墙头的红杏,慵懒一笑:“江仙师,妾身是真的有点喜欢上仙师了。仙师您怕不是还是——童子之身吧?您若是真想对妾身做点什么,”他诱惑道:“妾身自是心甘情愿呀。” 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江宴秋用那条白绫反过来无情地捂住了嘴。 住嘴吧您呐! ——物理意义上的。 何公子知道会哭的啊混蛋! “老实点啊。”江宴秋扒着门,开润前不忘又警告了一句:“我来过的消息别传出去,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然,你懂我意思吧。”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地溜了。 独留没反应过来的魔魅一人留在房中。 良久。 那魔物轻轻一笑。 “真有意思。” “……小仙师。”! 第50章 常言道,事不过三。 江宴秋十分不争气地看着那只无动于衷的判官笔。 ……都第三次了,天王老子来了也该灵验了吧! 不过讲道理,的确先头两次,一次比一次进步了一点。 从距离上看,从他所处的位置到魔魅那处较之薛秀春房间,确实是多了十几米…… 可恶!再试最后一次! 要是再把他传送到什么何老爷和小妾的GIF现场,他就把这倒霉玩意儿彻底锁储物袋里! 瘫在床上恢复完灵力,江宴秋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唰”一下抄起笔,大刀阔斧地写下第一个笔画。 有了前面两次的经验,这次倒是游刃有余多了,江宴秋心中虔诚祈祷,在熟悉的白光中闭上眼。 .荒郊野岭,枯枝败叶。 日暮四合,几声鸦啼惊出一山飞鸟。 简直是个杀人越货、抛尸荒野的绝佳场所。 这是……直接给他传送到郊外来了? 江宴秋心中一阵狂喜。 太好了哈哈哈哈! 只要不是还在何府打转,把他传送到乱葬岗都没关系! 江宴秋掏出罗盘,辨认了一下方向。只要先下山去到有人烟的镇上,不愁找不到去何府的路。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发时,两道陌生又阴冷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你确定,萧无渡的疯病最近越来越重了?” 那声音不大,却是听得江宴秋心头重重一跳,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下意识收敛了气息,把自己藏在一颗粗壮的树干后面。 说话人穿着一身黑色斗篷,从头包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嗓音低沉阴冷。 对面那人跟他一样蒙着脸,态度似乎十分恭敬:“是的尊上,据我们在魔宗的线人回报,萧无渡虽然前些时日成功进阶伏龙境,但自从他那位凡人出身的小情人死后,近年来越发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不仅动辄发怒,周身的魔息也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黑衣人阴冷又愉悦地嗤笑一声:“堂堂魔宗少主,居然为了一个凡人堕落至此,真是可笑啊,萧无渡。” 江宴秋缩在树干后,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大气也不敢出。 这几句对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他简直大为震撼。 这两人是什么人,竟然本事大到能往魔宗里塞线人? 他曾经偶尔有次——或许也不是偶然,而是萧无渡杀鸡儆猴,有意无意地带他看了几眼魔宗处置叛徒的用刑现场。 当场给江宴秋干yue了,当晚连做好几个噩梦,并坚定了自己一定不能崩人设的信念。 要是被天性多疑的魔宗少主看出来自己找的替身疑似被人夺舍、里头换了个芯子,猜猜看他的下场会不会比那些人好到哪儿去? 而这两人,不仅语气平淡地讨论塞线人,仿佛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还隐约对萧无渡语带嘲讽,似乎大有取魔宗而代之的想法。 ……萧无渡的仇家?还是其他野心勃勃的魔修门派? 而且,先前在秘境中,听詹台乐无意间提到少宗主疯了,江宴秋还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疯批的疯,主角受场合限定那种,一点没往自己身上联想。 现在听到不止一个人这么说,甚至还是对魔宗以及萧无渡的近况相当了解的可疑人士,他自己也不得不怀疑动摇了。 “尊上,这是我们血冥宗复兴的机会啊。” 听到黑衣人这么说,对面态度恭敬的下属也难掩激动:“萧老宗主日薄西山,已经不成什么气候了,要是萧无渡也遭遇不测,魔宗上下势必大乱。咱们这时候出手,定是占了天时地利啊!依属下看,您才是最适合统领北疆,不,统领整个修真界的人!” 黑衣人笑了笑:“这话,还为时过早。那萧无渡也只是疯了而已,修为却是还在。要想扳倒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您的意思是?” 黑衣人负手而立:“他原先是怎么疯的,我们只要按同样的办法,让他更疯就行。” “您的意思是……?” 黑衣人冷笑:“他不是因为小情人逝去,痛不欲生吗?人死了,不要紧,我们只要伪造出个相似的血溅当场的场景,还愁他,不再疯一次吗?” 属下恍然大悟:“尊上英明!” 黑衣人面对下属的吹捧,面色悠然,却也不见多少得色,冰冷的嗓音低语道:“正好,最近还有一件大事。那东西,也该露出马脚了。” “这小小的芙蓉镇……要变天了啊。” .两人离去良久。 江宴秋脚都快站麻了,才敢撤去伪装和结界,从树干后走出来。 万幸,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感觉到不对劲,提前飞速画了个小型的隐气阵。 除了将气息和灵力的波动收敛到近乎没有,这个阵平时就是个鸡肋,并没有什么卵用。 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帮了他大忙。 也是刚刚血冥宗那两人谋划展望可能到来的大事太过入神,又太过自信,不相信这种灵识提前扫荡过的荒郊野岭会有什么人敢偷听,才被江宴秋逃过一劫。 刚刚那番对话……他唯有震撼。 芙蓉镇即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还是魔修门派口中的大事? 事不宜迟,他得赶紧回何府把消息告诉其他人,赶紧跑啊! 只怪刚刚使用判官笔画“门”字诀把他灵力掏空,短时间无法画第二次。江宴秋只得一路跟着罗盘的指引,飞速下山,又在一名好心樵夫的指路下,找到了回何府的路。 “欸?仙师?”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看门的童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见到他急匆匆回府,还有些惊讶。 他今天看了一整天门了,也没见仙师出去过呀,怎么还从外面回来了? 再一想,要是没点神通法门,怎么能叫仙师呢!不过是神不知鬼不觉简简单单出个府而已嘛,还是他见识少了! 要是换在平日,知道他所思所想,江宴秋指不定还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你知道这“简简单单出个府”有多难吗! 而现在,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直直走向府中的后院,去找男主和相凝生他们。 ——这种特殊时刻就别逞强了友派的兄弟!这任务还是得交给你师长师姐他们!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江宴秋脚步下意识一顿,立即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不好,是何佩之和魔魅所在的那间房! 油灯一盏盏亮起。 早已沉睡的何府被惊醒了。 等江宴秋越过层层别院和繁复花园赶到时,院子里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 相凝生薛秀春宋悠宁他们都在。 见到他面上沉沉地赶来,宋悠宁明显松了口气,又皱眉问道:“师弟,你方才去哪儿了,我刚刚去你房间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人。” “有点事,出了趟府。”江宴秋简明扼要地一笔带过,随即追问:“发生什么了?” 相凝生的脸色也没有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江道友,你自己看看便知道了。” 他让出一个位置,让江宴秋得以挤去第一排。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建设,小琴那张灰败发青的脸骤然暴露在他的视线中时,江宴秋还是瞳孔收缩了一瞬。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明明还刚见过对方。 那张言笑晏晏、谈吐诱惑的绝色面孔,仿佛还历历在目。 何佩之跪在小琴的身边,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一般,半响,一动不动。 何老爷只以为是仙师们暗地中默默出手了,此时虽然心中暗喜,但长子都这个样子了,当着他的面,何老爷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的表情在“悲痛叹惋”和“欣喜若狂”之间来回打了个转,最后凝固成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滑稽模样,劝道:“佩儿啊,这个,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它都不算人,只是个迷惑人心的害人魔物啊!咱们镇上好姑娘大把大把的等着,就不伤心了啊。” 何佩之缓缓抬起头。 他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如鬼魅般披散开来,眼球中布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他们所有人,看着比几个时辰前的小琴更像个魔物。 何老爷被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更加痛心疾首了! 原先多好的孩子啊!还好这魔物死得早!看看佩儿都被害成什么样子了! 这一幕来得实在猝不及防,江宴秋心中疑惑——到底怎么回事? 首先,先排除他自己。 相凝生应该不是那种人,他要是想对魔魅出手,晃两下清心铃不就行了,何必说要留在何府帮忙观察一段时间,多此一举。 至于宋师兄,更不可能了,男主虽然嫉恶如仇,但向来光风霁月,从来不屑背后做了什么还不承认。 薛秀春?可是薛秀春跟魔魅无冤无仇啊,他那性格,要是想下手,也早在一见面便动手了,何苦忍到现在,还背着人被自己偷偷摘出去?怕不是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人尽皆知。 那还能有谁呢? 魔魅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低等魔物不假,但杀死个把人类还是轻而易举的,不至于弱到是个人都能除魔成功了。 不然何老爷何至于费大力气求助仙山。 到底谁这么大仇这么大怨,赶在他们一群修士前面,也要把小琴给弄死? 何佩之麻木而仇恨的目光在众人中掠过。 最后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他的“嫡母”,亲生母亲刚死没多久就被何老爷抬回来,也就是早前当着众人的面跟何老爷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位。 “是你干的吧,你这毒妇!”他充血的眼球如厉鬼般,牢牢盯着那人。 何杨氏被吓了一跳,心虚地后退半步,反应过来后,又清了清嗓子,色厉内荏道:“大少爷,我可是你的继母,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老爷,你看看,佩儿现在是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何佩之一字一顿:“那我归家时,为何看到你的贴身侍女,行色匆匆地从小琴房里出来?” 他将茶盏中剩余的茶水泼洒在地:“这东西,你又怎么解释!” ——那杯中仅剩的茶水一接触地面,便蓦地变成墨汁一般漆黑一团,黏稠又恶心,甚至还能缓缓蠕动! 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绝对是被做过手脚,这哪是正常人能喝的玩意儿啊! 见事情败露,何杨氏紧咬下唇。 不错,事情的确是她干的。 .跟何老爷那位柔声细语、文质体弱的发妻不同,这位何杨氏从小便人坏点子多,当年为了嫁进富贵的何府,庶出的杨小姐不惜联合生母下人,设计让自己同父异母的嫡亲姐姐被登徒子轻薄了去。姐姐被父亲匆匆嫁人,自然让她捡到这个大便宜,快快活活、如愿以偿地给年纪能当她爹的何老爷当上了小老婆。 不得不说,这股不干好事的聪明劲儿和狠毒劲儿,简直跟早年靠烧杀抢掠的何老爷天生一对,当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被小琴这无法无天的狐媚子当着众人的面甩了一巴掌,何杨氏此生还未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气得两天没吃得下饭。 要是只勾引何佩之那病秧子事小,万一大少爷被吸光了精气,转头盯上何老爷怎么办?! 她就没见过魔物还将礼义廉耻、伦理纲常的! 何杨氏瞬间警铃大作,当即比何老爷还积极,四处差人寻些玄门偏方,誓要教这位便宜“儿媳”好好做人,认清谁才是这何府响当当的女主人! 当得知几位仙师并未除了那狐媚子,还说什么“有教无类”“无心作恶,虽恶不罚”之类的屁话,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何杨氏气得牙都疼了。 就在她急得失眠上火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那人一声黑袍黑斗篷,一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半点皮肤不让人见着,只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嗓音沙哑的男子。 不等她说明来意,这位“大师”便老神在在地交给她一样东西。 何杨氏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只玉瓶,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口黑黢黢的脓液,活像放了八百十年的老痰,让人恨不得看一眼便呕出来! 那东西泛着股恶心的腥味儿,黏在光滑的玉瓶内壁上,仿佛还会动一般地往上攀爬,留下一道黏腻的水渍! 何杨氏当场差点呕出来,连忙把瓶塞子塞回去了:“大师,这东西要怎么用啊?味儿这么大,那狐媚子会主动喝吗?” 老者“桀桀”一笑:“你把它倒进水里,自会知晓。无色无味,与寻常茶水并无二致。” 何杨氏心下一喜:“这能管用吗?” “放心,这是浸泡在罗刹海五十年整的魔物尸体炼成。只要它喝上一口,不出三刻,定会毒发身亡。” 想到小琴那种千娇百媚的脸蛋因为痛苦和死亡变得扭曲灰败的场景,何杨氏自觉已经提前出了口恶气:“那大师,您要的报酬是……?” “不需要。”黑衣人嘶哑着声音道:“你能得手,便是我收下最大的报酬。” .此时,被继子用厉鬼一般的眼神恨恨锁定,何杨氏虽然因为心中有鬼犯怵,但很快,她便为自己找到了绝佳的理由。 “佩儿,你都不知道,我跟你爹这段时间有多担心你。”何杨氏脚下一颤,便“正好”倒在了何老爷怀中,她面容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将来这偌大的家业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我跟你爹还能图你什么呢,不就是图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吗?” 她拽着何老爷:“你让老爷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啦?退了那绝好的亲事不说,还把这来路不明的狐媚子迎进门,闹得府上人心惶惶,咱们家都快变成整个芙蓉镇的笑柄了!这一切不都是那挨千刀的魔物害得么!为娘几天几夜没阖眼,花大价钱请大师要了驱邪除魔的药,不指着你念娘的好,怎么能当着下人的面这么说为娘啊!” 何老爷闻言,也是面色一缓。 看来小老婆虽然妒忌成性、刁蛮泼辣了些,到底心不坏,大是大非还是知道的。 这件事,是佩儿做得过了。 何佩之眼中流出两行血泪:“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挨千刀的魔物’,我就问问你们!小琴他在府上这么久,有做过半点错事么!有做过半点害人之事吗!就凭他是魔物,便生来该死么!” 除了何老爷和何杨氏,不少下人都畏缩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其实,说实话。 他们并不是打从心底多么厌恶排斥这位“少夫人”。 虽然她放浪形骸,时有出格之举,但他倒也确实不曾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对下人,他都是像看待蝼蚁一般,平等地无视。不赏赐赞扬,却也不动辄责罚辱骂。 何老爷那十几房小妾,还多有争风吃醋,打骂下人出气的呢,更别提何杨氏了,悄无声息死在她手里的未降世婴孩,和没挺过去磋磨的年轻姑娘还少吗? 对比下来,小琴可算是相当“好说话”的女主人了。 可问题就在于,他是魔物啊。 那些魔物杀人掏心、抓去炼魂的血腥故事还少么?怎么就能保证,下一个倒霉蛋不是自己? 何杨氏的贴身婢女偷偷摸摸给小琴下药时,不是没有何府其他下人看见。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缄默不言。 大少爷是重要,但他到底尚未家业呢,说的话,做的决定,带回来的人,又有那么重要吗? .举目四望。 欲言又止的父亲,面容哀切也掩盖不知大快人心的母亲,默默垂首避开眼神的下人,确认过小琴的尸体后稍稍目露不忍的上玄仙师…… 何佩之麻木又茫然,任凭绝望与痛苦的火焰灼烧他的灵魂。 他低下头,看着完全失去生机的小琴,依恋地把他额上的碎发拨到一边整理好。 “……不就是要精血吗?”他喃喃着自言自语。 何老爷没听清,犹豫着上前一步,想先把儿子扶起来,离那遭瘟的魔物尸体远些再说。 就这一晃神,下一秒,看到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何佩之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把血喂进了小琴微张的口中!! 第51章 何佩之动作太快,那匕首又太锋利,瞬间,手腕上已经被割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佩儿!” 何老爷目眦欲裂地扑上去想要阻拦,却见何佩之已然掏出早已备好的另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何老爷脸色瞬间煞白。 锋利的刀刃已经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这玩意儿要是割下去,救不救得回来可就难说了! 何佩之一只手腕抵在小琴唇边给他喂血,另一只手稳稳地架在脖子上,披头散发,无比冷静地威胁着所有人:“都不要过来,不然谁也保证不了,这里躺着的尸体会不会变成两具。” 他实在是太决绝、太悍不畏死了——这是已经心死,半点求生欲没有的人才会有的手速,就连江宴秋他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拦下他。 相凝生不禁叹道:“何公子,你这又是何苦。人死不能复生,魔物也一样。一旦寄生的肉身死亡,魔魅也会随之消散与天地间。” 何佩之却充耳不闻,怔怔地看着爱人的脸庞。 “他从未吸食过我的精气,即便是我主动提出,他也从不答应。既然他能有这份心念对我,便是把这条命舍给他,又有何妨。” “不过是黄泉路上,作个伴罢了。” 他死志已决,不光眼神晦暗,因为失血过多,唇色和脸色已经青白一片,吓得何老爷一叠声高叫,转身,就一个巴掌狠狠抽在何杨氏脸上:“千错万错,都是这个毒妇的错!佩儿,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吓爹啊!不就是要血吗!爹马上就派人去给你找!你先把刀放下好不好!” 何佩之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爹。” “若是我说,我并非是你的种,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心急如焚么。” “……你说什么?” 何老爷还没来得及收回巴掌,在何杨氏的哭叫声中,脸色还凝固在刚刚的“又惊又怕”上。 只是惊的和怕的,跟刚刚还是不是同一回事,就难说了。 何佩之麻木道:“我根本不是你亲生的。”此刻揭开尘封多年、本以为要带到棺材里的秘密,往何老爷心口上血淋淋地扎刀子,他既痛苦,心中又是说不出的畅快。“小琴说漏了嘴,早都告诉我了。我的生父并非是你——估计是我那早逝的娘的某位情郎吧。我本不姓何,也不是你何府的什么少爷。” 被迫听了满耳朵豪门辛秘的江宴秋等人:“……” 唯有震撼。 报复般将埋藏在心底多日的秘密脱口而出,何佩之仰天大笑两声,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然而此刻的何老爷看上去也不必他好多少了。 他似乎是想呵斥荒唐,长子着实被那魔物迷得失心疯了,怎么连这种拙劣的谎言都说得出来,可一桩桩一件件,那些从未怀疑过的事,却又不由自主地往脑中涌现。 为何佩儿看起来如此儒雅,完全不像他这个曾经当土匪的爹?真的是因为随了他娘,老何家抢了位小家碧玉,从此改换门庭了? 为何仙师们说佩儿并未被那魔物吸走精气,却依然性情大变,对他这个当爹的都仿佛换了个人? 这其中,真的全是巧合吗? 不管震惊的何老爷心中作何想法,何佩之的血依然不要钱似地哗哗在流。 以这个流血速度,要是不赶紧处理,马上正要跟小琴一起躺一张席了。 江宴秋不禁问道:“何公子,你是真不想活了?” 何佩之身形晃了晃。 “若是我今日身死,就把我跟小琴埋在一起吧。”他说道:“家门不幸,给你们添麻烦了。若是侥幸不死,我要带他离开这里,远远地带离这个伤心地,再也不要回来。” 喂喂喂,真的一点也不挣扎了吗。 “想走?呵呵,没那么容易!你这个冒牌货,吃穿咱们何家这么多年,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啦?” 何杨氏最先反应过来。 一阵狂喜涌上她的心头。 好啊! 这野种自己蠢,竟然不打自招,把身世全盘托出了! 那何家这偌大家业,岂不就是她的了?! 想到这点,她看着已然死去的魔魅,难得心中产生一丝满意之情。 这狐媚子作了这么多天妖,最后临死前还是做了件好事的嘛。 先前狠狠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如今才发现不过是个跟何老爷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野种,怎能轻易这么放跑她?可不得好好让她出口恶气! 没想到啊,这群蠢男人,到头来,何家还不是她姓杨的说了算! 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想顶着一脸红彤彤的巴掌印放声大笑。 黑云不祥地翻涌,沉闷的雷声在云海中轰鸣。 她咯咯咯的笑声渐渐变成畅快的开怀大笑,在这隆隆酝酿着的雷鸣中,显得分外可怖森然,简直叫人忍不住怀疑她与那小琴谁才是魔物。 “咱们何家养了你这么多年,这样,先让人下人把那狐媚子的尸体抛去荒野,你再……” 她话音未落,陡然,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夜空,紧接着,惊雷从万丈深空陡然劈落在地! 巨大的雷声近在咫尺炸响,差点把人耳膜震破,把所有凡人都劈得吓一大跳。 尤其是何杨氏,以为何佩之的身世震怒了老何家列祖列宗,老祖宗降罪来了,吓得脚一软摔在地上,抱着凝固的何老爷口中直喊“阿弥陀佛”。 江宴秋他们却是本能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远处的天边乌压压一片,不祥又恐怖的灵压席卷而下……那不是普通的雷!有人在那里! 是魔修! 这小地方怎么会有如此修为的魔修! 无比高深的灵压压得这群只有凝元修为的仙门弟子动弹不得,冷汗直冒,偏偏何杨氏这类凡人毫无所觉,还在装模作样地哭天抢地。 “老祖宗欸,您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啊,这小兔崽子不是你何家的种啊!他是前头那个淫妇跟奸夫苟合生出来的野种啊!我可没做对不起老何家的事啊!” 她愚昧又恶毒地连连祈祷,还不忘狠狠踩上何佩之一脚:“都是你这野种跟那狐媚子小贱人,害得老祖宗大发雷霆,这雷怎么没劈死你呢!你说是不是啊老爷!” 江宴秋瞳孔骤缩,动弹不得,简直想大骂叫她闭嘴! 还嫌死得不够快是……么…… 何杨氏见失魂落魄犹在震惊的何老爷不理睬自己,嘟着嘴上手去摇他的胳膊。 何老爷还在震惊地思索中,被这蠢妇吵得头痛欲裂,不耐烦地一手挥开她——谁知,何杨氏竟像个木头娃娃般,被他一推,便半点不吃力似的,往旁边一倒。 感觉手下的触感有些疑惑,但何老爷尚在烦心,也没怎么注意。 直到何杨氏半点不抵抗地被推到在地——像个熟透了的大西瓜一样炸开来。 血肉飞溅。 是真·炸开。 离她最近的何老爷脸上一热,伸手,摸了一手黏糊糊热乎乎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玩意儿。 他疑惑地偏头。 就在一刻之前,还摇着他的胳膊跳脚要把何佩之关起来好好打一顿的和杨氏,此时只剩下个眼睛大睁,还维持着得意笑容的脑袋。 至于血渍拉忽的脖子底下原本无比曼妙的身躯,已经血跟肉糊成一团,跟瓜瓤似的,还有一坨糊在他脸上。 江宴秋终于能在那恐怖的灵压之下喘口气,无比严肃又急迫地喊了句:“——跑!” 乌压压的云层之上,那等候已久的几人,终于露出了蛰伏已久的身影! 从头到脚蒙在黑袍中之人带着守卫从高处跳下,几人皆是同样的装束,即便不刻意散发周身的威压,也能隔着许远闻到他们身上浓厚的血腥味! 正是江宴秋之前被判官笔传送到荒郊野岭,偷听到谈话的那几人! 竟然是血冥宗的人?他们所说的大事要发生是指什么?为何此刻又出现在何府?! 难道小琴的死,也在他们的计划中?可是区区一只魔魅,又怎么会惊动到血冥宗这种魔宗? 为首,被称为“尊上”那人轻笑一声。 果然,跟他之前偷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太吵了,我生平第三讨厌的,便是聒噪的女人。”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何杨氏的死果然是他干的。江宴秋心下一沉,果然是魔修,竟然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便肆无忌惮地出手杀人,手段如此残忍歹毒,令人不寒而栗。 相凝生已经被这番变故吓傻了,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面那几人修为,没有一人在玄光以下。 那为首的黑袍人却是无视了他们,径直走到小琴的尸体旁边。 何佩之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们。 何杨氏当着所有人的面爆体而亡,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人……绝非善茬。 “嘶,还是个痴情的种子。”黑袍人啧啧称奇,语气感动,然后一只手掐住何佩之的脖子,把人举到半空中,像扔一件垃圾一样甩飞了出去。 何佩之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像只破麻袋般,慢慢滑落到地上不动了。 何府的其余下人,早就尖叫着奔走,跑的跑逃的逃,原先热闹的庭院一瞬间空空荡荡。 碍事的苍蝇终于驱了个干净,黑袍人蹲下,仔细端详着小琴那张灰败的脸。 他诧异道:“就这么死了?还真是魔魅啊?” 身后的黑袍人恭敬地点头应是:“回禀尊上,属下原先跟踪蹲守了半个月,此人魔息微弱,也未能得杀一人,应该是魔魅错不了。后来将化魔水借机交给他府上之人,成功蒙蔽他喝下,结果便是现在这样了。” “尊上”似乎仍有些疑惑:“那先前捕捉到的那缕魔息,到底是谁的?种种迹象,大魔降世的消息一定错不了。”他啧了一声:“原本还想试探试探道行深浅,好看看是提前除掉大魔,还是吸纳进血冥宗为我所用,没想到,竟真的是只低等魔魅,浪费我的化魔水,晦气。”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交流着魔宗辛秘,似乎半点不介意江宴秋他们这些仙门弟子的存在。 但越是这样,江宴秋心下越沉。 ——那只可能说明,在对方眼里,他们已经是一群死人了。 跟一群人死人,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来时排场十足,轰轰烈烈地大驾光临,此刻黑袍人大失所望,竟准备就这么抬脚走了。 “哦,对了,差点忘了。”他前脚快要迈出去,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转身看着江宴秋他们。 “也不是白来一趟。” “这不是还有几个仙门的小弟子嘛。” 他收敛了先前故意放出的威压,终于能动弹后,相凝生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前面:“江道友,宋道友,你们先走!此事是因我而起,我来断后!” 宋悠宁冷声道:“堂堂仙门弟子,面对邪魔外道,哪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黑袍人笑了一声,似乎竟有些愉悦:“好久不见仙门正道了,真是怀念啊,哪怕是临死前这点可笑的挣扎,都一模一样啊。” 他歪了歪帽兜:“除魔?就凭你们吗?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换了你们那剑尊……叫什么名字来着?哦,郁含朝,说不定我还要怕一怕。” 面对他看待死人一样的视线,江宴秋回之以一笑。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手中的命符! 黑袍属下脸色一变,就要扑上来拦住他的动作!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江宴秋动作比他更快,转瞬间,明黄色的符纸燃之一空! 有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叫,世界上的大多数反派都是死于前摇过长。 这命府本质上是传讯符,他总共也只有一张,是宗门发放给尚在问道峰求学阶段,无甚自保能力的年轻弟子的符纸。不得擅自点燃,只有在面对足以威胁生命的险境时才能动用,会惊动昆仑仙山上持符人对应的命铃。 哪怕被薛秀春挟持这么久,在遇到生命危险之前,他都没有动用这张符纸。 现在,就看昆仑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了。 那名下属见没有成功拦住,脸色有些难看:“尊上……” 黑袍人语气却是不变,反而有些好笑:“区区几个凝元境,你觉得,在你请的救兵赶来之前,我会来不及杀你们几个吗?” 江宴秋一滴冷汗落下,却是微笑:“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万一就如你所说走了狗屎运,赶上剑尊闲得有空呢?” 黑袍人一愣,哈哈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好久没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仙门弟子了,就这么杀掉,还怪可惜的。要不然——”他嘻嘻一笑:“我把你脏腑掏空,做成傀儡,侍奉在我身边如何?” 江宴秋:“……”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叭! 没想到,黑袍人似乎真的对这个想法产生了浓厚兴趣似的,他一挥手,其余人就像刚刚的何佩之一般,被狠狠掼飞到墙上。只有江宴秋在灵压下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甚至颇为好奇地捏上了他的下巴,毫不留情地抬起,左看看右看看。 “啧啧啧,真是副能迷惑人心的漂亮皮囊,不托生成魔魅可惜了。”他心情颇好地放开江宴秋的下巴,诱惑道:“当我的傀儡,可比当什么仙门弟子舒服多了,给你换幅坚硬乃造的傀儡身体,不用修炼就有玄光境的修为,不好么?” 江宴秋面无表情地任由他动作,脑中飞速思索对策。 硬碰硬是没用的,修为太过悬殊,无异于以卵击石。 蜃带出秘境后的本体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吐出的雾气压根不够幻阵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日还一直在沉睡。 逃进秘境?可他现在的修为,在秘境中甚至坚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出来之后照样是一样的结果,反而自己灵力耗尽一空,任人宰割。况且,他还不知道把其他人带进秘境的方法。 …… “真是小可怜,一定吓坏了吧?” 顶着江宴秋面无表情的视线,黑袍人丝毫不惧,反而心情颇好地将一只手覆在江宴秋的脸上,感受着对方如擂加速的心跳:“乖,只有一点点痛,我保证,一下子就好——”砰!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 只眼睁睁地看着黑袍人被一股极其厚重的灵力击中,炮弹一样飞射出去,被狠狠掼在院墙上! 砖石做的院墙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重击,寸寸碎裂开来。 四起的硝烟散去,黑袍人狼狈地半倚在碎石上,咳出一口血来。 江宴秋身后,一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披头散发,裸着肩膀,衣服上尽是鲜血,面容极尽艳丽。 不同于在何府时那娇滴滴的口吻作态,那人周身暴涨着压缩到极致、久居上位者的可怕魔息,足以让低等的魔物、魔修颤抖不已,不带什么感情地睥睨着碎石堆中的黑袍人,仿佛在看着不自量力的蝼蚁。 “想杀本座,就这点本事吗。”! 第52章 江宴秋:“……” 江宴秋:“?” 虽然场合不太对劲,但他真的很想发自内心地问一句。 大哥你谁??? 只见刚刚还不可一世睥睨全场,轻描淡写间了解何杨性命,威压震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的黑袍人,就这么被更为强大的灵压掀翻出去,头朝下地倒在一堆碎石堆里。 而施施然拍手那人,五官妖娆艳丽,此刻却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简直跟白日里江宴秋他们见过数面的那位判若两人——分明是先才死去没多久,令何佩之痛不欲生的魔魅小琴! 谁也没料想竟然是这个展开,江宴秋终于能抬动胳膊,震撼地看着浑身血迹斑斑的白衣人:“你谁啊?!你不是小琴吗?” 白衣人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本座真名为师玄琴。” 相凝生惨叫一声:“师玄琴?你竟然是师玄琴?” 江宴秋:“?” 相凝生看起来已经快要昏倒了,仿佛哪怕刚刚被黑袍人按住脸威胁要做成傀儡的人是他,表情都没现在这么恐怖:“你不知道吗江道友,师玄琴,是九百年前被封印的大魔的名字啊!” 江宴秋:“……” 他看着小琴的眼神更震撼了。 大魔?! 他还是第一次在古籍意外的地方见到活的大魔。 对修真者来说,震撼程度不亚于在家门口看见活的郁含朝。 当今现存的大魔数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无一不是名字说出来就令无数人色变的响当当的大人物,无一不曾在修真界掀起过腥风血雨。 而现在,你告诉他,在苍华洲芙蓉镇这个小地方,当地一个微不足道的富商公子养在房里的魔魅,是个大魔?! 如果不是他们集体在做梦,就是这位大魔物…… 醒脾实在特殊了些。 这时,黑袍人终于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他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朝师玄琴露出沙哑阴暗的笑声:“阁下被封印近千年,修为与境界都远不如前,当年的重伤也尚未痊愈,这才只能像那些宵小鼠辈一样,四处潜藏蛰伏吧。甚至不惜伪装成低等的魔魅,靠美色侍人换取生机,晚辈看了,着实是不忍啊。” 赶在师玄琴发怒前,他先摆足了姿态:“要不然,以您全盛时期的一击,我现在可不可能好端端站这儿说话,估计已经跟那堆碎石尘土融为一体了吧。” 他倒还挺有自知之明。 但师玄琴作为一个活了这么久的大魔物,怎么可能是什么品种的傻白甜。他冷声道:“死到临头了还牙尖嘴利,本座便是大不如当年,对付你区区一个玄光境,难道还不容易吗?况且,先前杯中那化魔水,便是你的人下的吧。” 他露出一个傲慢又嘲讽的笑容:“就凭那东西,你也想杀本座?真是天真。我等得,可就是你这杯化魔水。” “不然,这么难得的好东西,又是我恢复修为必须的一味材料,本座亲自去寻,恐怕还要费些时日呢。” 黑袍人:“……” 哪怕看不清他的全脸,众人都能猜到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扭曲。 零元购送货上门了属于是。 但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魔修,黑袍人被师玄琴直接点破,也不见慌乱,甚至游刃有余道:“前辈,您是当年赫赫威名的大魔,晚辈乃血冥宗宗主,咱们魔修什么德行,彼此也都心知肚明。的确,大魔即将降世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光是仙门,魔族里头心里弯弯绕绕的更不少,晚辈当然愚蠢到凭一杯化魔水,就能取您性命。” 他的声音染上一丝狂热:“我们想跟您联手!” 师玄琴眉毛一挑。 黑袍人大敞开双臂向着天空握拳,仿佛要紧紧抓住什么一般:“世间魔气日渐肆虐,冥河日夜涌动不安,魔族大兴也只是时间问题!而我们血冥宗,不,众多魔修门派,苦魔宗一家独大久矣!盛世将逢,天下即将大乱,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绝好的机会!只要我们联手,不愁推翻那该死的魔宗!到时候,整个修真界,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江宴秋:“……” 不知道是不是前世什么漫画小说看多了的原因,听见黑袍人这番即将推翻世界的慷慨陈词,他只听只觉得…… 一整个尬住了。 这不就是反派中二病么! 然而他身旁,相凝生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满脸恐惧地喃喃自语:“魔修……没想到他们竟打的这种注意!” 宋悠宁也是脸色沉沉,一脸肃穆:“不知他们已经谋划了多久,此事一定要尽快禀报昆仑!” 黑袍人勉强从狂热的激动中平复下来,朝师玄琴伸出手:“前辈,加入我们!只要您愿意与我们联手,别说掌门之位,连天下我都可以跟您平分!” 相凝生:“糟了!他不会答应吧!” 只见师玄琴慢条斯理地扣掉指甲上染着的红色,有些惊奇地问道:“你是觉得,本座很稀罕你那什么血冥宗么?” 他把散乱的鬓发拨到脑后,神色无比张狂:“这天下曾经都差点葬送本座之手,区区一个魔修门派,还是半个掌门之位,凭这些,你也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提出来?” “未免也太小瞧本座了。” 江宴秋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这大魔头似乎狂得很,只要不稀罕毁灭世界就行。 直到现在,他回忆起“小琴”原先的一颦一笑,音容笑貌,还觉得十分不真实。 所以之前那算什么?魔物的恶趣味?就算是伪装成魔魅,那也太敬业了吧! 黑袍人沉着脸,嘶哑道:“您这么不愿与我们为伍,不会是爱上那个凡人了吧?为了他不惜暴露身份,甚至耗费修为,也要强行醒来?” 说时迟那时快,阴险狡诈的魔修已经将倒在一旁生死不知的何佩之抓来,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让他面朝着众人。 可怜的何公子,刚出龙潭,又入虎口,手腕上的血还没完全止住呢还,整个人面如金纸。 师玄琴一愣,看着昏迷不醒的何佩之,面容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倒是没想到,他能为本座做到这个地步。” 即使知道了他魔物的身份,也坚持要同他在一起,甚至不惜放弃偌大家业,违抗父母之命,冒着生命危险,最后还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他放血,情愿与他殉情。 能为情人做到这个地步,于向来薄情寡义的人类男子而言,也是世间罕有了。 黑袍人一看,心中暗喜,自觉拿捏住了师玄琴的软肋:“前辈,您的心上人现在在我手里,要想保证他性命无虞,您不妨再考虑考虑。” 师玄琴“哦”了一声,随意道:“是么,那你直接杀了他好了。” 黑袍人:“……” 江宴秋:“……” 喂!何公子不是你的情郎吗!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说好的愿意跟你心爱的夫君做一对不被世俗祝福的亡命鸳鸯呢! 怎么就直接杀了好了! 黑袍人僵硬几秒,呵呵笑道:“前辈是在说笑,还是故意让我卸下警惕,好趁机救下你那情郎?呵呵,我们的线人盯着何府很久了,前辈您与这何公子浓情蜜意,情真意切,半点不似作伪啊。” 师玄琴莫名其妙:“他是还不错,能让本座打发打发时间。然后呢?仅此而已。本座一生宠幸过的男宠不计其数,要是各个死了本座都伤心欲绝,还有没有空为祸人间了?既然他对本座如此情深,那便为本座以死效忠吧。想来这也是他最后的愿望了,本座会记住他的名字的。” 黑袍人:“……” 好家伙,原来何公子在你眼里就是个有也行没有也行的男宠吗! 怪不得是魔物天生残忍绝情,没有半点人性可言,何公子听到了会哭出来的啊喂! 黑袍人咬牙,将何佩之的脖子掐得更紧了些,掐得他整张脸快充血变成深紫色了:“口说无凭,前辈您是真心所想还是假意框我,晚辈试试便知道了。反正横竖——不过是条廉价的人命而已。” 江宴秋脸色微变。 他们魔修行事残忍毫无顾忌,仙门正派弟子却不能对这样的行径置若罔闻。 更何况,何公子在这件事中算是最无辜的一个了。说什么,他们一群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魔修在眼前杀人。 然而实力如此悬殊,师玄琴又丝毫不准备插手阻拦的样子,该怎么办?! 黑袍人铁手越收越紧,何佩之即使在昏迷之中,脸上也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就在江宴秋他们一咬牙,准备强行将黑袍人包围时。 头顶上方,漆黑一片,乌云翻涌的上空。 一道令江宴秋无比熟悉的轻笑传来。 那声音说不出的邪魅狂狷,因为颓靡和对万事万物的无所谓,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厌世感。 “尹常邪,你把我引来此处,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么一出无聊的把戏吗?” 那人坐在一朵盛开的黑莲法器之上,一声玄色蟒袍,浑身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脸颊瘦削苍白,神色阴郁。 即使是笑,那笑也是嘲讽的。瞳孔漆黑沉沉,透不进一点光亮。 黑袍人——也是血冥宗宗主尹常邪,听到来人高高在上的声音,一分神,略略松开钳制住何佩之的手。 他似乎也对这人的出现也有些意外。 “萧无渡?怎么是你!”! 第53章 萧无渡。 乍听到这个名字,江宴秋一瞬间有些恍惚。 只觉得一个机灵,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萧无渡,魔宗少主萧无渡。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江宴秋下意识绷紧身体,瞬间大气也不敢出,第一反应是卧槽槽槽槽吾命休矣,第二反应——等等,当年死遁前还顺了老狗逼几颗大补丸,应该没被发现吧。 .他跟萧无渡,着实算得上一段孽缘。 当年他刚穿过来那会儿,应该是跟萧无渡关系最恶劣、最冰点、最剑拔弩张(他单方面)的时候。 外人面前,尤其是白穆清面前,萧无渡时常装作宠幸喜爱于他,哪怕是原主争风吃醋、对主角受指桑骂槐,萧无渡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反而乐见其成。 而江宴秋不是原主那个恋爱脑,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人独处时,萧无渡那冰冷阴鸷的、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江宴秋:“!” 他分毫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并无半分爱意可言,却依然慷慨大方、宠溺有加地赏赐他金银珠宝、豪宅大院。 只有江宴秋,深夜住着卧室有八十个平方的寝宫,瑟瑟发抖。 他立刻判断出来,自己、乃至魔宗少主后宫中其他莺莺燕燕的作用,似乎只是令白穆清争风吃醋而已。 所以萧无渡可以给他钱财,可以给他短暂的相爱错觉,却永远不会给他修仙入门的功法,和洗精伐髓的丹药。 ——好家伙,这古早渣攻竟还是个痴情的种子。 当江宴秋明白自己的作用只是故意惹主角受伤心吃味、推动主角攻受感情线进展、兼放血为主角受疗伤再下线后,他更是小心谨慎,拿捏着“不能OOC让萧无渡发现自己不是原装货”和“不能太作死搞得主角攻大发雷霆冲冠一怒为红颜让自己提前下线”之间的度,每天都战战兢兢得像在走钢丝。 他本以为这种日常将会持续到自己领便当后死遁。 但渐渐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些细枝末节、一些无意的相处言谈,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原先,萧无渡是从来不在自己的寝殿中留宿的,他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自始至终都没看上过原主,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虚与委蛇。 因此江宴秋前几个月的夜生活还算和谐,每日不是组织底层魔宗弟子打胡牌,便是排排戏写写话本丰富一下大家的文娱生活。 只要萧无渡不想着杀他,或能少来几趟,这魔宗还挺适合养老的。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无渡来他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江宴秋睡得正酣,夜里迷迷糊糊被冻醒扯被子,却看到黑漆漆一个人影正站在床头,沐浴着月光,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江宴秋:“……!” 他差点啊啊啊放声尖叫这里有刺客想害朕! 幸好本能的理智阻止了他,他掖了掖被角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努力扯出一个跟风情万种半点不搭边的笑容:“哈哈,尊上,大半夜的,您这是失眠了吗。” ——笑死,别说像其他人那样勾引了,他甚至半点不敢提床笫之事,也不敢给主角攻任何暗示,就怕萧无渡兽性一个大发,想试试外面的小白花什么味道。 看玩笑,虽然明面上装着邀宠吃醋勾心斗角,要是萧无渡哪天真看上他了,他头一个马不停蹄地死遁好么! 万幸,萧无渡应该对他是没有性趣的,反而不知为何有些薄怒,眼神越发阴晴莫测。 江宴秋:“……” 他心脏狂跳,揉了揉眼睛“嘿呀,竟然大半夜看见少主站在我床头,一定是在做美梦,睡了睡了”,然后不管萧无渡如何,把被子一卷,翻了个身背对着老狗逼。 还好还好,那天萧无渡最后也没说什么,江宴秋后来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再后来,便是放血。 其实那天,萧无渡心情看着还不错。 虽然老狗逼总是阴晴不定,神秘莫测,让下属和魔宗弟子战战兢兢揣测圣心,一言不合就喜欢下令把人拖下去,但江宴秋跟他相处久了,意外地发现,自己下意识还是能够判断萧无渡当日心情如何的。 比如说他眉眼和缓,神态放松,眼神看向一个方向似在神游,就说明他今日心情还不错,可以放心地多干几碗饭;而眉头微皱,神情阴鸷,语速变慢,就说明少宗主正在不满,他便连续几日都夹着尾巴低调做人,绝不去触这对主角攻受的霉头。 所以被放血那一日,江宴秋偷摸估计着老狗逼心情还不错,正想找个机会提出,能不能让自己外出放放风,领略一下北疆的风土人情。 谁知道,萧无渡被某位向来不动察言观色的下属,憨厚地提了一句“尊上还真是喜爱江公子”,脸色便瞬间阴沉下来了。 还不待江宴秋反应,过了片刻,萧无渡又被一名属下急匆匆叫走,耳语了“白公子现下情况似乎不妙”的消息。 于是下一刻。 萧无渡阴沉着脸,无比冷酷道:“养了你这么久,也该派上用场了。” 被粗暴地拖下去那一刻,江宴秋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 妈的!狗果然是狗!萧无渡,你是真狗啊! .那种寒冷、痛苦、生命逐渐流逝的感觉,江宴秋本人这辈子是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幸好,他们几人正好被房屋建筑遮掩了身形,处于一个视线的死角,而萧无渡又远在高高的云层之上,没兴趣注意场上的几条杂鱼。 看表情,似乎是暂时还没发现他们。 江宴秋心中暗暗叫苦,老天鹅!要不要这么离谱!你是在玩我是吧! 要润!一定要润! 不光是他,尹常邪——也就是黑袍人,也愣住了。 虽然大魔即将降世的消息的确有他推波助澜的一份功劳,他也的确有利用个让萧无渡发疯的人类小情人儿的替身把人引出来的打算,但也不是现在、此刻这个场合啊! 他还在跟师玄琴谈判,想把这老祖宗吸纳成自己人,一同对付魔宗呢! 挖墙脚现场被人抓包,这不就很尴尬了吗。 更尴尬的是,萧无渡刚出关,不仅没疯,还伏龙成功了。 本来他们一群人围攻他一个人绰绰有余,可现在,萧无渡进境伏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这疯子现在疯得这么厉害,一个不小心惹他不高兴,他们血冥宗在场人员可以集体送菜了。 于是,场面就变成了这样三足鼎立的微妙局面。 大魔头师玄琴现世,虽然当年被人重伤封印,实力看不出深浅,但对付几个玄光境似乎绰绰有余,此刻如在闲庭信步,神情轻松又傲慢。 而魔宗少主萧无渡,此时高坐云端,黑沉沉的目光似乎透不进一丝光线,透露出一幅浓浓的死了老婆的疯批感,目前看起来还算正常,但也似乎下一秒就会突然发疯。 而血冥宗……尹常邪弱小、可怜又无助,对对面两方无比忌惮,深深觉得自己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选错了日子。 “萧无渡,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云端之上,魔宗少主慢条斯理:“本座要去何处,什么时候要跟你汇报了?”他眼中似有隐隐红光一闪而过:“尹常邪,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血冥宗这些年在我眼皮子底下得了些好处,乐得忘乎所以了?” 尹常邪面皮一抖,强压下心中的耻辱与恼恨。 魔修,比任何仙门正道都要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没什么表面的岁月静好、门派之间互帮互助和谐共处,很简单的道理,魔宗拳头最硬,实力最强,所以他就是魔修门派中的老大。 而萧无渡,明明只是老宗主之子,区区还没继任的少主而已,就因为他是修炼魔修功法的天才,进境飞快,生生把他这个血冥宗宗主踩在脚底下! 他心中不服! 但尹常邪被人压了这么多年,脸皮和修养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因此他只是皮笑肉不笑道:“少主这说的什么话,只是我派收到大魔降世的消息,未免北疆动荡,提前出来查看一番,将危险提前解决罢了。” 他倒是大言不惭,被人抓包了,一番话依然说得坦坦荡荡,好似自己对北疆又有多深的感情似的。 萧无渡:“呵,是么。不过区区一个大魔而已,犯得着兴师动众,搞出这么大动静。尹常邪,你一把年纪,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竟是一点不把所谓的大魔放在眼里。 尹常邪心中暗骂一声“竖子猖狂”,讪笑两声。 不过,他忽然又意识到什么。 ——完全可以挑拨起师玄琴跟萧无渡之间的冲突,让他们狗咬狗啊! 一个不知道深浅来历的大魔,一个魔宗少主,这俩都是打起来,他们血冥宗不就渔翁得利了吗? 师玄琴见突然冒出来的这么个玄袍青年,眉毛一挑,不悦道:“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没大没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尹常邪眼咕噜一转,拱手道:“前辈您有所不知,这就是现任魔宗老宗主之子,萧无渡萧少主。以他这个年纪,取得伏龙境界的修为,倒也算是少年天才了。只不过,萧少主出生后周围罕有与之想匹的敌手,从小被老宗主宠溺坏了,的确性子猖狂了些,连前辈您都敢顶撞,是该好好管教。” “魔宗少主?”师玄琴有些惊讶:“那倒是配与本座说话。伏龙境——还算天才吧,比本座差些,不过也比你这根刷绿漆的老黄瓜天资高上不少。” 尹常邪:“……” 恨得牙快咬碎了。 要不是看这大魔头身份强行忍耐,他早就血冥宗的功法招呼上去,把人变成血渍拉忽的空葫芦了! .那头正在紧张(尹常邪单方面版)地对峙,江宴秋却突然意识到,从刚刚开始,他发现的那丝违和感是什么了。 萧无渡这个老狗逼也……未免有些半死不活了。 无论是眼神、神态还是说法的口吻,跟以前那个叱咤风云、邪魅暴戾,动不动要把人拖下去的主角攻,差别也太大了吧。 要是换成他记忆中的萧无渡,多半现有半死不活、懒洋洋端坐云端之上的时刻,恐怕早就跳下来跟师玄琴尹常邪他们打起来了。 而现在的萧无渡,就像是……一潭死水。 他虽然在笑,但笑意却分毫未达到黑沉沉的眼底。 就好像无论是尹常邪正在谋划着推翻魔宗取而代之,或是苏醒的师玄琴准备大闹一番将修真界掀个底朝天,他都半分不在意。 这是……跟主角受白穆清吵架了? 不。 结合原先在荒郊偷听到的尹常邪跟属下的谈话,江宴秋心中有个更离谱的,令他惊恐万分的推测。 ……不会真是因为他的死遁吧! 这是什么展开?!老狗逼为白月光虐尽蚊子血替身,发现替身才是红玫瑰? 我可去你的吧! 他现在只能祈祷,最好自己的存在感弱一点,再弱一点;最好萧无渡眼瞎到最后也没发现他! .萧无渡灵识的确扫到了院中角落的几个凝元境的仙门弟子。 不过……他也只是冷漠地收回了灵识,并未在意,甚至连那些人的脸也没有半分兴趣去看。 放在以前,或许他还会饶有兴致,把那藏在角落里的几人揪出来,作势要杀掉这几人给白穆清看,换得美人一怒,却还要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向他求情。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半点这方面的兴趣了。 甚至白穆清本人,也被他扼住咽喉掐得半死,如今也已赶出了魔宗,不知所踪。 都无所谓了。 尹常邪被师玄琴呛了回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他开始挑萧无渡下手。 “少宗主,之前久闻您与那妙手白医仙恩爱甚笃,两人分明仙魔对立,却不惜冲破世俗的阻碍,不失为一段佳话。在下听后,也不免心中动容,为您与白医仙的绝美情谊落泪啊。” 江宴秋心中一跳。 尹常邪却状似浑然不觉,继续道:“倒是也巧,我身边的这位师玄琴师前辈,也是为极为重情之人。心爱之人分明只是个普通人类,师前辈却依然对其情根深种,甚至不惜怒发冲冠,与同族为敌,这份深情,两位倒是十分相似啊。” 草草草草草,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江宴秋惊恐地看向萧无渡的方向。 原本只是若隐若现、一闪而过的血丝,瞬间占据了萧无渡整个眼白,一瞬间魔息大涨,甚至有具现化成实体的黑气缭绕! “尹常邪,你找死。” 萧无渡一字一顿道。 下一秒,他站起身,蕴含着恐怖魔气的一掌已然重重地向地面挥来! 师玄琴轻巧一跳,一拂袖,灵活的白绫就将直冲自己来的那部分掌风轻巧划开。 尹常邪狼狈跳开,却依然还是被波及到,漆黑的袍角瞬间被腐蚀了一大块,他状似无辜地大喊:“少宗主,无缘无故的,怎么突然出手伤人呐?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不成?还是说,师前辈与恋人恩爱,惹您不快了?”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煽风点火呢! 萧无渡眼球完全变成可怖的红色,整个人像是失去理智的疯子,完全不加收敛地一掌接着一掌。 那凡人的建筑哪能承受伏龙境的一掌?瞬间,掌风所到之处,坚固的砖石也墙面都似豆腐块儿似的化为碎石齑粉,被打飞出去。 一时之间,一片尘土飞扬的破坏场景,何家的下人早就尖叫着四处逃窜,不知所踪了,刚刚还沉浸在绿帽之痛中的何老爷终于缓过神,似乎是想去搭救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可怜的何公子,又猛然想起,自己压根不是他便宜爹啊! 犹豫再三,何老爷还是一咬牙,跟下人一同逃走避难去了,没管何佩之的死活。 江宴秋他们所在的院墙一隅也遭受波及,他一手拽着受了内伤的相凝生,一手被宋悠宁拽着,一溜烟往何府外小跑。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让他们静悄悄地润,千万别被那群神仙打架的大魔头们看到! 薛秀春修为最高,在前面给他们开路,还不忘笑嘻嘻地对宋悠宁道:“宋美人,咱们这也算是同患难过的鸳鸯了。小师弟,怎么样,我这个姐夫还算称职吧,回头可别忘了来喝我的喜酒!” 江宴秋:“……” 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立flag了咱先逃出去再说行么! 突然,一块巨大的瓦顶从它原先所处的屋顶解体,朝几人急速飞来! 这速度和重量,不被压死也得被压出内脏来! 偏偏就在这时好死不死,薛秀春和宋悠宁被血冥宗的黑袍人属下绊住手脚:“宗主没下命令放你们离开,几位,这是要去哪里?” 相凝生眼睁睁地看着朝两人飞来的巨大瓦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想要挣脱开江宴秋的手:“江道友,我可能是、是要不行了!你别管我自己跑吧呜呜呜!” 江宴秋咬牙,一把甩开了相凝生的手。 相凝生:“?” 呜呜呜,江道友,虽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你未免也放手放得太快了吧呜呜呜! 只见电光石火间,江宴秋毫不犹豫地抽出凤鸣,朝巨大的瓦片重重劈去! 在灵力的辅助下,他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可见那横空飞来的瓦顶是多么的巨力! 那瓦顶接触到凤鸣的剑刃,瞬间被砍成分裂的几块,朝各个方向四散飞去,甚至在青瓦地面上都砸出几个大坑。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但紧要关头,江宴秋连忙拉过一脸懵逼的相凝生挡了一下。 于是,萧无渡无意识地一瞥,只看到一脸惊惶的相凝生,和他背后猫着腰露出了半片衣角的江宴秋。 他未做他想,冷漠地收回了视线。 几条杂鱼而已。 那头,薛秀春和宋悠宁也解决了血冥宗的几个黑袍人:“快走!” 江宴秋自然是拽着已经快瘫软倒地的相凝生大步跟上。 相凝生:“……” 好的,原来在座真的只有我是最菜的那个。 他心中一边默默向谆谆教诲的师尊虔诚道歉,一边感动地跟上了好心又能干的江道友。 可偏偏这个时候,又是状况陡生! 不怕死地挑衅萧无渡,又在师玄琴和萧无渡间煽风点火不嫌事大的尹常邪,终于被萧无渡一掌击中,倒飞出去,恰好差点砸在江宴秋身上。 江宴秋慌忙一个急刹车,眼睁睁地看着黑袍的尹常邪倒地不起,口中吐出几口鲜血。 ——正正挨上伏龙境的全力一掌,差点被把这人的内脏揍出来。 江宴秋:“……” 你实力都这么菜了怎么还敢上去给萧无渡他们送菜啊!老实点不好么! 看到是他们几人,尹常邪眼中神色变换几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 谁能料想,风水轮流转,原先不久还是他高高在上,一派高人风范地拿捏着这几个凝元境和何府众人,把他们吓得瑟瑟发抖,谁能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没出一炷香的功夫,后面大佬纷纷出场神仙打架,把他像只老鼠一样狠狠拍死在沙滩上。 一股无名的怒气和不甘席卷了他的心神。 凭什么!凭什么他机关算尽,做足了打算和计划,却依然因为这种可笑的巧合和误会毁于一旦! 而这几个仙门弟子,却能走了狗屎运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侥幸脱困! 尹常邪毫不犹豫,一爪向离自己最近的江宴秋抓去:“想跑?没那么容易!都留在这里陪我吧!” 江宴秋反应极快地用凤鸣格挡,心中对这个瘟神破口大骂。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都是你搞出来这么多破事! 见他被围住,相凝生宋悠宁他们也纷纷出手帮忙。 虽然尹常邪是个不折不扣的玄光境,不过,那也是一刻钟之前的事了。 他被萧无渡一掌打得口吐鲜血,身受重伤,对手却有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凝元境大圆满,压着没进阶的薛秀春,还真没占到什么上风。 这个事实令尹常邪心中更恼火愤恨了,出手也越发狠辣,全是血冥宗招招要人命的狠毒功法。 为了掩护其他人,江宴秋不幸被他一爪抓破侧腹的道袍。瞬间,洁白的皮肉便被诡谲的魔气浸染成了紫黑色。 “师弟!” “江道友!” 几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江宴秋咬牙,毫不犹豫地狠心剐去了被魔气浸染的皮肉,瞬间,他压低声音痛呼一声,冷汗也随着落了下来,侧袍处鲜红一片。 他握紧了手中的凤鸣,出离地愤怒了。 这些魔修……一个个的,把人戏耍着玩很有意思是么! 薛秀春冷着脸,一剑将尹常邪劈得半死过去,彻底躺地上不动弹了。 宋悠宁脸色也不好看,将江宴秋扶起来:“师弟,坚持住,我们现在都带你去找医修!” 相凝生快要被吓哭了:“江道友,你不要有事啊江道友!” 那一头,师玄琴本来正跟萧无渡交战,分神听到了那头的动静,下意识地将萧无渡劈来的一掌格挡回去:“江仙师?江宴秋?出什么事了吗?” …… 他有心想快速结束这边跟萧无渡的交手战,去看看那个莫名引人在意的小仙师怎么样了,却发现对面,那个疯了一般的魔宗少主突然停下了所有攻势,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师玄琴:“?” 小鬼头,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不过,他可没兴趣知道疯子都在想些什么。 见萧无渡似是不想再打,他也乐得停手,几个瞬息便往江宴秋那里去了。 却没想到。 萧无渡比他动作更快。 ——他像是忘记了什么是御剑,忘记了怎么运转灵力一般,只知道呆呆愣愣地迈出双腿,不顾一切地、跌跌撞撞地向江宴秋的方向跑去。 ——仿佛哪怕只是慢上一秒,美梦就会在转瞬间戛然而止,彻底醒来。 那个猜想,那个午夜梦回,他甚至不敢细细思索的念想。 那个闭关之时,无时不刻不在围绕着、折磨着他的幻影。 江宴秋。 他猩红着双眼,甚至赶在师玄琴前一步,转瞬间来到了江宴秋的面前。 那张脸。 那张午夜梦回时,那张无时无刻,不让他痛彻心扉,几欲发狂,让他无数次祈祷时间能够倒流的脸。 此时就如一个一戳就破的泡沫美梦一般。 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他面前。! 第54章 腰侧被硬生生剐去一片皮肉,那种疼痛,足以让心志坚定的壮汉疼得满地打滚。 江宴秋浑身都在颤抖,紧咬着下唇闷哼一声,闻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儿。 他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之下,有什么在慌张地左右拱来拱去,似乎想钻出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是蜃,它醒了。 江宴秋咬牙,又硬生生把躁动的小贝壳按了下去。 就算是在担心他,此刻也绝不是蜃出来的时候。 于是,江宴秋刚安抚完慌张的蜃,一抬眼,就看到了几乎令自己魂飞魄散的一幕。 萧无渡此刻,就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 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这股浓浓的心理阴影感…… 的确是他记忆中熟悉的那张脸——让人拳头痒痒,真的很想给他一拳的那种! 萧无渡似乎……比以前瘦了。 如果说之前还算邪魅狂狷,充满令人腿软的王霸之气,此刻的萧无渡,脸颊凹陷进去很多,面色带着经久不见天日的惨白,而且绝对是长年累月没睡好而特有的躁郁状态。 江宴秋甚至有一瞬间幻视那种凶猛的大型犬,因为长久的饥饿,肋骨瘦得凹陷进去,紧实的肌肉依然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和威胁感,仿佛只要取下他的止咬器,便会立即将人扑倒在地,大快朵颐。 那双因为充血以及极度的兴奋而乱晃涣散,显得有些神经质的瞳孔,此刻正一眨不眨,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萧无渡的声音很轻。 仿佛刚刚睡醒,又像是还在梦游当中。 仿佛生怕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戳碎这个再完满不过,又再脆弱不过的梦境。 “……是你么,江宴秋?” 江宴秋:“……” 顶着身后相凝生他们惊诧到惊恐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尴尬一笑。 “哈哈,我要是说魔宗少主他认错人了,你们信么。” 《倾华》江宴秋和我庐陵江宴秋有什么关系!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萧无渡依然紧紧盯着他,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紧紧盯着前方虚幻的,却能救命的绿洲。 他继续用那梦游一般的声音道:“绝对不会错。” “我就是化成灰,也能把你认出来。” 赶来的师玄琴还在状况外,但他还是下意识挡在江宴秋身前,跟萧无渡站成了对立面:“小家伙,你认识这疯子?” 刚刚还是江仙师,怎么就瞬间变成小鬼了……好吧,您岁数大您说了算…… 江宴秋道:“呃,以往勉强算是有些渊源吧,不过不重要,都过去了。” “是么,”师玄琴微微一笑:“真是会招蜂引蝶,竟然连这种人都能招惹上,真有你的啊小仙师。这人看起来,可不像是跟你只有‘一点渊源’啊。” 江宴秋:“……?” 江宴秋:“被狗咬了一口又被狗盯上,那能是我的错吗?” 却不想,听到他这番无语吐槽,师玄琴这大魔头也不知是哪根笑点被戳中了,噗嗤一声,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江宴秋说了个多了不得的笑话。 “小仙师,你还真是有趣,难怪……对面对你穷追不舍,疯狗咬了一口惦记到现在了。” 师玄琴终于笑够,擦着眼角的泪水:“放心吧,小仙师。你我也还算有缘,看在先前你还算守信的份儿上——本座考虑考虑,可以勉为其难护住你。” “毕竟,本座此生最讨厌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疯狗。” 直到此时。 看着捂着肚子脸色苍白,还不忘跟师玄琴插科打诨的江宴秋。 看着他蜷缩在别的男人身后,以一个被保护者的姿态。 萧无渡仿佛才如梦初醒。 有镜子碎裂的清脆声响,好像先前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他不愿醒来的噩梦。 世间万物重新倒映入他的瞳孔。 江宴秋。 活生生的江宴秋。 能跑能跳,能跟人插科打诨,还没有被放血的江宴秋。 此时此刻,正带着无比真实而又苦涩的笑容,站在自己面前。 萧无渡拔出自己的佩剑“辟邪”。 ——先前所有的战斗,他甚至都懒得拔出自己的剑,好像那只是挂在自己腰上的摆设。 他阴沉沉地看着挡在江宴秋身前的师玄琴,眼神无比暴虐:“滚开,离他远点。”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点活人气了。 ……不,更准确的说,是“活”过头了。 仿佛一下子从阴沉的半死不活状态切换到日天日地的亢奋状态,萧无渡的眼神中闪烁着愤怒与嫉恨的火焰,倒映着江宴秋明显回避抗拒的身影,一时间亮得有些吓人。 宋悠宁面容肃穆:“江师弟,你与魔宗少主先前有过过节?” 这人明显一副来寻仇的样子,要不是萧无渡和魔宗大名鼎鼎,无人不知,他甚至以为对方是什么被抛弃后来寻情仇的疯男人。 江宴秋真的很无语,也是真的很无奈。 如果可以,他真的好想给自己点上一整排蜡烛。 “之前在凡间的时候不小心被魔宗掳去,给少宗主的心上人放血救人,后来侥幸逃出来了。”他言简意赅。 却也句句属实。 没想到,听到这话,宋悠宁脸色更难看了:“放血?师弟你……魔宗怎么敢!” 怪不得。 怪不得直到现在,江宴秋偶尔还会一副弱不禁风、病恹恹的样子。 血乃修士精气所在。 原来是那时候就伤了底子! 相凝生弱弱道:“江道友,既然是你被放血,对面那萧、萧——萧少主,怎么、怎么这幅样子,活像他才是债主,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辜负了他一样。” 江道友本人还没怎么样呢,甚至堪称平静,萧无渡就已经一幅要死要活的样子了。 这也太诡异了。 江宴秋也很想知道。 明明血也放了,人也救了,老狗逼现在摆出这幅大怨种的样子给谁看啊? 与师玄琴交手的萧无渡看起来快疯了,他硬是停下,被师玄琴幻突然变得无比坚硬的白绫捅进身体。 他却似不知避让,也不知道疼般,不顾一切地朝江宴秋嘶吼:“江宴秋,你是我的!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你不是说爱我,哪怕做替身,也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吗!你凭什么食言!” 江宴秋捂着自己侧腹的伤口,简直要被萧无渡气得二次吐血:“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都已经、不,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还说我食言?你没事吧萧无渡?” 萧无渡硬是拼着被白绫捅进更深处,伤口撕裂扩大,也要更接近他一寸,赤红着双目:“我当时没有想过要你死!我没有!我让人把你带下去,只是让他们把你关起来,循序渐进地放一点点血而已!” 尼玛!这不是更不是人了吗! 师玄琴抓住破绽,毫不犹豫地在萧无渡的身体中翻转白绫,差点搅出一个血窟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小鬼头,你堂堂魔宗少主,杀个人而已,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萧无渡转头,用一种无比阴鸷残暴的眼神盯着事不关己的师玄琴。 他空手,抓住了那条白绫化作的利刃。 然后丝毫不顾自己的掌心被割破,鲜血滴滴答答地坠落在地,硬生生将其拔了出来。 恐怖的,属于伏龙境的灵压在他身上节节攀升。 他一字一顿,怒气极盛:“我跟江宴秋之间的事,关你什么事!” 辟邪在他手中不断低鸣。 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丝毫不顾及自己受的伤,只要能将敌方置之死地,刀架在脖子上,他都能眼不眨一下。 暴烈的灵压和魔气在此方空间激烈相撞,整个空气都动荡一片,无数树木砖石被连根拔起,席卷到半空。 这个层次的过招,其余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哪怕只是不慎卷入,一个不小心都要被撕成碎片。 师玄琴在现世苏醒前,修为当然远远不止伏龙境。 但他毕竟千年前被重伤封印,虚弱到甚至需要伪装成魔魅,潜藏在何府等待时机。 萧无渡这不要命的打法,竟然也跟他打个平手。两人不相上下,身影在空中战至一处,一击之后,又瞬移到别处,打得天昏地暗。 江宴秋捂着伤口,苍白着脸,扯扯相凝生:“走,我们快走!” 他一脸严肃,义正言辞:“他俩打成一团就让他俩打去吧,咱们趁这时候快跑!” 相凝生:“!” 对啊! 一不小心代入刚刚的爱恨情仇,他一个激动,差点为师玄琴摇旗呐喊了。 江宴秋心中默默对“小琴”说了声抱歉。 我们会永远铭记并感激你的恩情的,小琴! 宋悠宁和相凝生一人抄着他一边胳膊,飞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背后是师玄琴和萧无渡打得天崩地裂的乱石飞沙。 然而,好景不长,萧无渡那疯狗一样时灵光时不灵光的脑子很快发现了不对。 人呢!他的宴秋怎么跑了! 他暴虐地看了师玄琴一眼,不再与对方纠缠,而是运转魔气,火速朝着江宴秋而去。 终于。 终于找到了。 他要把这个人锁起来,锁在魔宗最阴暗、最严密、永世无法逃脱的地底。 用厚重的锁链捆住他的手脚,穿透他的琵琶骨。 这样才能让江宴秋……再也无法离开他。 这次,无论什么,也无法让他们分开! 师玄琴被他甩开一秒,又很快缠斗上去。 他傲然一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你的对手可是本座,这时候敢分心,小心丧命。” 萧无渡却丝毫不理会他,拼着一只手被卸下,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自然地垂下,也要赶到江宴秋身边把人拦住! 别想走! 他怒吼着:“江宴秋,你是我的!就算是死,你也要与我死在一起!” ——谁要跟你这个老狗逼死在一起啊,也太晦气了好吧! 身后劲风袭来。 萧无渡已然近在咫尺。 相凝生突然停下脚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胆气,重重地把江宴秋往前一推,然后拔出剑,独自面对着袭来的萧无渡,摆出一个战斗的姿势。 相凝生朝江宴秋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中握着佩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江道友在保护我。这次,也轮到我起来保护江道友了。” “你们快跑吧!我来拦住他!!” 江宴秋几乎下意识想把人拽回来。 他是伏龙境,你是凝元境,拦个屁啊! 一秒钟都不要的功夫,你就能被他挫成飞灰! 但他没能抓住相凝生。 因为另一边,宋悠宁也松开了他,将他向前推去。 他无比郑重地对薛秀春说道:“我师弟就先拜托你了,快带宴秋离开这里!” “相道友,我给你一起拦住他。”宋悠宁面容冷肃:“区区魔宗余孽,也敢伤害我师弟。” 薛秀春脚下动作不停,却是将江宴秋揽了过来。 即使在逃命的路上,他依然一副嬉皮笑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宋美人的请求,我怎么好辜负。小师弟,我先把你送跑再来接人。” 萧无渡带着无尽怒气的吼声已经近在咫尺。 “不自量力!” 江宴秋停下脚步。 因为疾跑的惯性作用,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终于刹住车。 似是有些苦恼:“各位,你们都不跑,那我跑个屁啊!” 心理阴影他一个人受就够了,要是留这几人下来给萧无渡送菜,是想让他做一辈子噩梦是吧! 江宴秋沉郁的呼出一口气。 然后快到几乎看不见动作的,从储物袋中飞速掏出一样事物,笔走龙蛇! 正是判官笔! ……和之前好不容易试验成功的缩地成寸、遁地千里的门字诀! 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不知为什么,他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着,都要冷静。 周围的一切声音,一切景物,都仿佛幕布般被忽视摒弃了。 只有手下飞速成形的字诀,和瞬息间被疯狂掏空的灵力。 因为侧腹的伤的缘故,这次的门字诀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痛苦。 灵力飞速被抽空加重了伤口的疼痛,江宴秋脸色更白了,手下却丝毫不带停顿,宛若游龙般,画完最后一笔! 成了! 熟悉的白光乍现,能将人传送到未知之处的门字诀! 不知是他这次前所未有的专注入神,还是危急时刻被激发出了潜能,这次的白光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耀眼。 那一瞬间,江宴秋脑中什么想法也没有。 他下意识地、一气呵成地拽住了宋悠宁和相凝生的衣领,将两人狠狠掼入字诀中。 至于薛秀春,不用他提醒,早在第一时间,便跟着宋悠宁钻了进去,还不忘朝江宴秋大喊:“一起跟上来啊小师弟!我们在那头等你!” 江宴秋:“……” 在宋悠宁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最后残留的那抹震惊的影像中,他微微一笑。 然后毫不犹豫地关闭了门字诀。 白光刹那间在他眼前消失。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早在将第一个人踹进门字诀时,他就隐有所感了。 ——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功力,要么只能自己走,要么把旁人送走。 如果他不留下,就无法关闭字诀。 那萧无渡他们,依然可以跟上来,甚至与他们传送到一处。 他费劲千辛万苦画出来的缩地诀,可就浪费了。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看向萧无渡。 “别来无恙啊,尊上。”! 第55章 大战之后,昔日无比威严气派的何府,只余一片废墟。 江宴秋一手撑着凤鸣,就半跪在这片废墟之中,和萧无渡遥遥相望。 “……现在,终于没有旁人来打扰我们了。”萧无渡用一种奇异的音调说道,“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江宴秋一手拄着凤鸣,一手捂着伤口,强撑着站起来:“你怎么过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尊上,我好歹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不好么。” 萧无渡的面庞似乎扭曲了一瞬,魔气重新萦绕上他的半张脸孔,虽然可怖,却莫名透露出几分狰狞的茫然无措:“不可能!宴秋,你是在说气话!” 下一秒,他瞬移到江宴秋身边,在对方微微放大的瞳孔中,紧紧握住了江宴秋单薄的肩膀:“你说过的!你爱我,心悦我,无论到何时都不会改变!为什么,为什么一走了之,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他咆哮着,声线颤抖到近乎哽咽了。 江宴秋简直要被对方的不要脸深深震惊:“你是不是魔修功法练多了,脑子也有病啊!我都被你杀了,还一辈子爱你心悦你呢,好家伙,这得是几世的脑残才能修出如此光滑的一颗恋爱脑!我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要从坟头爬出来半夜吓你啊?” “住口!我没有!本座可以对天发誓,当年之事真的有隐情!”萧无渡手足无措,把他的肩膀越抓越紧,他慌不择路地吼道:“是不是因为白穆清?江宴秋,你是不是在吃他的醋?” 江宴秋:“……” 他不客气地把萧无渡铁打似的手掌拍开。 “实话实说吧,萧无渡,跟白医仙半点关系没有。” 他的身影倒映在对方漆黑的瞳孔中。 明明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因为受伤和灵力耗尽,对比人高马大的萧无渡,整个人凄惨到有些可怜了。 但不知为什么,仿佛挂着一丝奇异又带着微妙怜悯的江宴秋才是主宰的那一方。 他虽然处于弱势,然而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面前之人的心神。仿佛只要他愿意施舍点头,下一秒,对方就能跪在他的脚边摇尾乞怜,痛哭着请求他的宽恕。 萧无渡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开合。 江宴秋毫不客气,甚至坦诚到有些残忍:“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压根、从来没喜欢过你。” 萧无渡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嘘寒问暖,什么温柔小意,都是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装的而已。我对你没有半点那方面的想法,也压根不在乎你跟白穆清怎么样。”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心悦过你半分。” 这话一说出口,江宴秋感觉自己道心都澄澈了不少。 回忆起当年被萧无渡跟白穆清这对主角攻受男子混合双打的日子,江宴秋简直畅快得不得了,最好再怒骂老狗逼三百回合! 喵的,他们这些炮灰工具人容易吗他们!你们这些人给我自己谈恋爱推进感情线不要把不相干的无辜人士牵扯进来啊混蛋! 一旁默默听墙角看戏的师玄琴闻言,也目露惊诧,甚至轻佻地朝江宴秋吹了声口哨:“不错啊小仙师。” 萧无渡似乎大受打击,就连身形都摇晃了两下,仿佛受了重伤,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宴秋。 不过,越是这样,他反而很快便冷静下来,甚至迅速恢复了昔日的冷酷:“不可能,你只是还在气头上,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情怪我。” 他把额发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好像江宴秋越是破口大骂,他便越是从中吸取精气——活过来了。 跟先前半死不活的那副寡夫相简直判若两人。 江宴秋:“……” 卧槽,你要点脸成吗大哥!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能不能匀我一点! 萧无渡毒蛇一般黏腻阴鸷的视线紧紧盯着他,冷静到近乎冷酷道:“若你是我梦中的亡魂,此刻只会表现得同生前一样,说你不会怪我。你这样生气,对我这样冷淡,分明是当年被我伤透了心,所以才心灰意冷,要与我一刀两断。” 草,你竟然还分条缕析有理有据的。 这是你一个已经疯了的魔宗少主该有的智商和逻辑吗??? 这幅样子,倒是有点当年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主角攻的样子了。 江宴秋忍无可忍,拍掉萧无渡企图摸上他的脸的手:“说话就说话,你给我放尊重点哈。” 他试图跟对方讲道理,用一种很无所谓的口吻说道:“可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又能怎么样呢,萧无渡?” “早在更久之前——在你派人把我拖下去放血之前,或者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半点可能。” 他反而劝道:“你要看清你自己的内心啊尊上,别嘴硬了,你就是喜欢白医仙的,你俩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啊。对于我,只是自己的所有物一时失去掌控的错觉而已,是占有欲发作而已。白穆清才是你一生的归宿啊!” 简称反向PUA。 “白穆清……”萧无渡咀嚼着这三个字,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怎么说呢……反正看变态到看得江宴秋哆嗦了一下,全身寒毛直竖。 “没想到,宴秋还是如此在意我,在意我是否心属他人。要不然,你怎么会反复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 江宴秋:“……” 没救了,这人真的是自说自话精神病晚期没救了。 萧无渡很天真地笑了一下。 “如果,杀了白穆清就能让你回心转意的话,”他慢吞吞地,语气有些轻柔地说道:“我现在就下令,找到白穆清后,格杀勿论。” 在江宴秋一脸震撼,震惊到原地呆住的表情中。 他终于颤抖地,如愿以偿,又不容抗拒地摸上了那张脸。 温热的,柔软的。 不是午夜梦回时虚幻又冰冷的幻影,而是无比鲜活又真实的生命。 “跟我回魔宗,江宴秋。” 他温声细语,又不容抗拒地说道。 冰冷的手掌摩挲着江宴秋脆弱又洁白的脖颈,成功感受到那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附在江宴秋耳边,轻声说道:“我要把你这个……玩弄人心的小骗子,永永远远地关起来。” 让你那双眼眸永远只能倒映着我的身影,永远只能为我而哭泣。 江宴秋:“……” 你爹炸了啊啊啊啊萧无渡! 他忍无可忍,直接反手掏出凤鸣刺向那人。 ……自然是被依然晋升伏龙境的萧无渡轻松化解。 萧无渡游刃有余,反而将之当成了投怀送抱,轻而易举便要将江宴秋揽一个满怀。 ——然后被侧面袭来的一击逼迫得松开手。 “我还站在这里呢,阁下这是准备把我当成死人了么。” 师玄琴语气阴森。 江宴秋连滚带爬地被他拽到身后站好。 这种时候,就别顾及貌美小琴是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大魔了!他崩溃心想,只要能把萧无渡这疯狗打跑,他亲自去把白穆清找出来!替小琴大人的心上人何公子疗伤! 已经恢复人模狗样的萧无渡剑指师玄琴,语气阴鸷:“我现在没空收拾你,把我的人还给我!什么北疆、芙蓉镇,你苏醒后有什么目的都随便你,少来碍本座的眼!” “萧——萧无渡是吧?”师玄琴把自己的白绫缠成圈,施施然道:“小兔崽子,有没有人教导过你,尊老爱幼的道理,哦,对了,忘了咱们魔族不讲那套。” “那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你应该知道吗。”可怖的魔气顺着柔软的白绫流淌,瞬间将其染成黑色:“我千年前是被正道暗算,受了重伤,但收拾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他狂傲地笑了:“十分之一的功力便足够了!” 下一秒。 这两人腾空而起,又战至一处。 招招都是无比狠厉,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的杀招! 江宴秋看得干着急,只恨自己灵力被掏空,画不出第二个门字诀来。 突然! 一人不知从何处现身,抄起他就御剑飞了起来! 江宴秋:“……” 陡然升至几十米的上空,师玄琴和萧无渡的身影被飞速掠在身后,他被这变故惊呆了,一脸震惊地转头看向御剑的主人。 碧绿双瞳,棕色高马尾,熟悉的侧脸…… 詹台乐?! 一开口,冷风就哗啦啦地往他嘴里灌,江宴秋震惊地口齿不清道:“詹台乐?怎么是你??” 詹台乐一边专心操控飞剑,一边转头,朝他一笑。 那双浅绿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漫天星光,灿若星辰:“当然是来英雄救美了,哥哥。” 江宴秋还是很震惊:“……你竟然会御剑?你已经有玄光境了吗?” 詹台乐操控飞剑的动作一顿,似乎被他奇怪的关注点搞得一愣,颇有些哭笑不得:“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哥哥?” “……你都玄光了还叫我哥哥,故意的吧!老实说,你实际年龄肯定比我大吧!” 他不信你们魔宗真的这么人才济济! 詹台乐似乎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我从小被少主捡回去就开始修炼了,哥哥你哪能跟我比,况且魔修功法虽然阴损,前期进境确实是快。” 只不过会基础不牢,心魔易生,有损己身罢了。 本以为,这种场合重逢,气氛会无比凝重。 詹台乐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 比如江宴秋回横眉冷对,半点不给他好脸色;比如江宴秋可能会挣扎着不愿被他这个“跟萧无渡一伙儿的魔修”搭救……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一脸震撼地跟他讨论御剑的问题。 不过,以江宴秋的记忆和反应力,很快察觉到了不对:“既然这样,那你当年至少有凝元或玄光境的修为吧?那你受了伤让我那儿钻,蹭我的伤药?我那时候压根没灵力,做出来的伤药对你压根没用吧???” 詹台乐:“……” 接二连三被抓包,他也只能小声道:“还是有用的嘛,哥哥,只要你抱着我哄一哄,对着伤口吹一吹,我就一点也不痛了,真的。” 江宴秋:“……” 我信你个鬼啊! “话说回来,你就这样带着我逃了,萧无渡那边没事吧?他知道了不会怪罪你吧?” 詹台乐沉默两秒,朝他灿烂一笑:“不要紧,我可是尊上的义弟。他顶多生气罚一罚我,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会真把我怎么样的。” 江宴秋十分狐疑:“那老狗逼,疑心那么重,还阴晴不定的,他能有这么好心?” 他甚至主动道:“要不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吧。你快跑别被他看见了,我就当今天没见过你!” 詹台乐闻言,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不。” 江宴秋:“?” 詹台乐:“我说,我不。” “从前都是哥哥保护我——这次,也换我保护哥哥一回吧。” 江宴秋有些感动到了。 不过。 比起感动,他此刻另外的心情要更激动些。 “啊啊啊啊啊啊老狗逼怎么追上来了啊!” 詹台乐是拦腰抱着他的,江宴秋的侧脸朝向后方,因此很轻易的便能看到那道玄色的身影,不用飞剑便急速追了上来。 甩开师玄琴那一下,估计萧无渡伤得不清。 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江宴秋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萧无渡惨白的脸色和嘴角溢出的血液。 师玄琴白色的身影在身后穷追不舍,袍角被夜风带出猎猎声响:“真能跑啊兔崽子,你给本座站住!” 江宴秋惊恐大叫:“啊啊啊小心他过来了!” 然而已经迟了。 玄光境跟伏龙境只差一个境界,却是天壤之别。 萧无渡虽然跟师玄琴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对付詹台乐却是不费什么功夫,只一击,詹台乐便吐出一口鲜血,断翅的飞鸟般摔下了飞剑。 ——哪怕坠落,他都紧紧抱着怀里的江宴秋,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摔在地上前,有詹台乐的用己身做缓冲,江宴秋倒是没受太大的冲击,只是侧腹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而充当人肉缓冲垫的詹台乐就没那么幸运了,明显闷哼了一声。 江宴秋立即从他怀中抬起头,紧张道:“没事吧詹台乐!” 棕发绿眸的少年努力扯出一抹浑不在意的笑容:“我没事,哥哥,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哼。”萧无渡轻巧落地,冷哼一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怒容:“你们倒是感情好。” 他阴鸷的视线瞥过坐在地上的詹台乐:“你这条不听话的家犬,又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他的?还是说……”他危险地眯起眼:“上次派你去秘境后空手而归,就是因为在秘境中遇上了他?” 萧无渡每说一句,詹台乐的脸色就愈发苍白一分:“……尊上。” 江宴秋把人挡在身后:“你做个人吧萧无渡!人家小詹命都不要,整天勤勤恳恳替你卖命,你就是这样对他的?” “好,很好。”萧无渡怒极反笑:“我本来怕吓着你,不想当着你的面动刑。但是——不懂事的野狗,就是要教训教训,才能听话。” 他毫不犹豫地出手。 霸道的掌风夹杂着阴寒的魔气,距离詹台乐低垂的脖颈只有不到一寸! 一切仿佛慢动作般。 江宴秋的瞳孔微微放大。 “不——!!” 他撕心裂肺地怒吼着。 天地仿佛都为之动荡色变! 不,不是…… 天地是真的在动荡! 一道磅礴宏伟,一往无前,仿佛带着毁天灭地力量的剑意,从极远处呼啸而至。 咚。 剑意带着无数爆破般的破空声,不知何处的古朴巨钟被撞响,发出极低沉的嗡鸣。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那一剑中冻结了。 几乎同一时间,无数惊诧的修真者,无数懵懂无知的凡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头顶那同一片,亘古无垠的浩瀚夜空。 一剑霜寒十四州。 是寒霜。 ——是剑尊,郁含朝。! 第56章 直到很久以后,江宴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心境,还是感到很震撼。 在他撕心裂肺地怒喊出那一声后。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隐有所感。 那贯彻天地的一剑从千里之外的昆仑山巅发出,摧枯拉朽席卷了整片浩瀚的夜空,奇迹般未曾破坏任何事物,只是在途径的枝叶上,留下厚厚一层寒霜。 也是直到后来,江宴秋才知道,剑尊放出那一剑时,甚至还不知道他身在苍华洲。 ——那一剑,只是震慑而已。 他大张旗鼓、震动天下、蕴含无上灵力的一剑,原本只是向全天下放出的威慑而已。 .在场之人,除了江宴秋,几乎都脸色骤变。 还能有谁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 萧无渡脸色不断变化,竟是不管不顾,直接过来抓人:“跟我离开这里!” 江宴秋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拼死抵抗:“你知道谁来了吗还这么嚣张!我劝你现在最好识相点!” 大起大落,他松了口气,简直想喜极而泣。 命符发出去这么久,昆仑终于有人注意到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是剑尊亲自出手救人,不过只要现在能把萧无渡吓唬走,管他是谁呢! 萧无渡几乎快要咬牙切齿了:“昆仑……你竟然去了昆仑?!” 天下第一仙山和北疆第一魔宗自然不可能对付,萧无渡向来对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正道深恶痛绝。 知道江宴秋脱离自己的掌控后竟拜入了昆仑,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 江宴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最好把萧无渡原地气死了才好! “你明知道我最厌恶那些狗屁仙山!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宴秋,还说你不是为了气我?!” “管天管地,还想管别人想拜入什么宗门?我们有半毛钱关系吗萧无渡,你也太爱管闲事了吧?”他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告诉你,剑尊大人可是对我青眼有加,虽然没收我为徒,但他要是知道你竟然敢对他半个徒弟做出这种事,你死定了萧无渡!” ——殒剑峰的小灶上得痛苦万分,这时候把剑尊大人搬出来当大旗他倒是毫不客气。 要是能趁机吓退老狗逼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无渡果然愤怒到了极点,眼神中似乎跳跃着黑色的火焰:“够了!你这个水性杨花玩弄人心的小骗子,到底还要勾引多少人?连郁含朝那冰疙瘩都不放过?” 江宴秋:“?” 滚滚滚滚滚,你以为谁都像你满脑子只有那点子事啊!他的耳朵都被污染了三秒钟好吗! 他跟剑尊大人那是无比纯洁正直的师徒关系好么! 他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暗暗祈祷,心中哀嚎:剑尊您老人家是不认识路吗!怎么还没来啊! 萧无渡脸色几变,惊疑不定,竟是没被郁含朝的名号吓退,反而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将人打横抱起,就这么带回北疆! 江宴秋奋力挣扎:“啊啊啊走开啊!” 詹台乐拖着伤,单膝半跪着求情道:“尊上,您何苦执着于区区一个江宴秋,这般模样的凡人,普天之下要多少有多少,属下明日就去为您搜寻来!他,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无意于此,义兄您就放他走吧!” 这还是第一次,他当众顶撞这位义兄的决策。 “好,很好。”萧无渡怒极:“好人倒是你来做了,想必以前,你们没少背着我暗通曲款吧。阿乐,我竟是不知,你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连我的人也敢觊觎。”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曾经受过他照拂,不忍他再身陷囹圄。” “身陷囹圄?”萧无渡愤怒拂袖,掌风将詹台乐重重地掀翻在地,又是吐出一口鲜血:“好一个身陷囹圄!我可以许他无上荣华,万人之上的位置,让无数人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虔诚地跪拜在地,这样,也算身陷囹圄吗?” ……都说了谁想跟你回魔宗啊救命! 不等江宴秋狠狠吐槽,萧无渡要将人打横抱起,甚至已经揽住了江宴秋的腰。 然后被师玄琴一剑挑开。 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岁数的大魔微微挑眉:“刚刚那一剑,可不简单啊……小仙师,是你认识的人?” 这位被封印了整整九百年,那时候郁含朝还没出生呢,不了解也情有可原。 江宴秋点头:“算是……我半个师尊吧。” 师玄琴眼睛微微眯起:“不简单,着实不简单——当今的修真界,光论剑意,估计没有比这人更强悍的了吧。兔崽子,看在我算是你半个老祖宗的份儿上,现在跑还来得及——小心直接被人一剑斩喽。” 说完,他竟是原地腾空,迅速遁走了。 江宴秋:“……” 师玄琴临走前难得大发善心,萧无渡却似被戳中痛处一般:“谁怕他?只要把宴秋带走,我便开启魔宗的护山阵法,饶是乘虚境大能,也休想打破将人带出去。” 卧槽,江宴秋挣扎得更厉害了! 什么护山大阵那么邪门!那剑尊大人岂不是也没有办法吗! 不行,绝对不能被老狗逼抓住! 然而,萧无渡已经因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生出了警惕之心,准备速战速决,不再此处慢慢叙旧了。 他一手揽着江宴秋的腰身,一手迅速画了道传送阵法! 竟是准备直接带人瞬移到魔宗! 詹台乐目眦欲裂:“——不!”他不顾伤势,就想扑上前打断萧无渡。 但伏龙境画阵,哪里是他阻止得了的? 萧无渡只是分神操纵一缕魔气,边让詹台乐重新倒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宴秋眼见阵法即将成形,更是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然而萧无渡对付他一个凝元境的反抗,更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了! 阵法已经微微放出白光,江宴秋有些绝望。 呜呜呜白穆清!主角受你人呢!你对象疯了啊!剑尊大人呢!剑尊大人怎么还没找到路QAQ白光大盛,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轰! 一声巨响如惊雷般,近在耳边炸响! 江宴秋眼皮微微颤动,试探性地微眯起一只眼。 这动静……是已经到魔宗了吗? ……不是! 他们还在原地! 江宴秋微微眯起的眼睛瞬间睁大! 硝烟散去。 他右手边,近在咫尺之处,只余一个直径十几米的巨大天坑,以及被炸得灰飞烟灭,半点不剩的阵法。 同样灰飞烟灭的… …还有萧无渡的半只手臂! 他画阵的那只手,竟是从袖管以下空空荡荡,不翼而飞,只余一个血肉模糊、白骨横出的断面! 江宴秋:“!” 他微长着嘴,下意识朝天空中看去。 碧空之上。 厚厚笼罩的乌云仿佛都因那一剑散去,露出无垠的、星河浩瀚的苍穹。 一个人,一把剑。 下摆猎猎作响,仿佛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明,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剑尊郁含朝。 那张脸仿佛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染着霜雪的裾袍翻飞,那身影无比冷漠又威严,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眼眸中藏着几分极力压抑的暴怒,即便人称“天道的化身”,也有这样愤怒的时刻。 只是看向江宴秋时,他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嘴唇微抿,似是松了口气。 这点微小的变化,在这样紧张又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包括江宴秋本人,都未分神留意。 萧无渡捂着断臂,眼神中充满恨意:“郁、含、朝!你又要坏我什么好事!” 仿佛被抢走宝物的疯狗或巨龙,他彻底失去理智,提着辟邪就迎了上去。 郁含朝轻轻抬起一只手。 然后向下一按。 只是无比简单的一个动作,却仿佛重若千金。 萧无渡便似被一股无形的大力重重拍落在地,压出又一个深深的大坑。 “宵小鼠辈,也敢作恶。” 竟是一个眼神都欠奉。 江宴秋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呜呜呜呜剑尊大人!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你的半个小徒弟差点就要被抓回魔宗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QAQ只是一个瞬间,江宴秋眼前一白,便坠入了一个冷冽的怀抱。 ……是松叶,和夜以继日的风雪的味道。 是剑尊的味道。 他一只手揽着江宴秋,将他带离萧无渡的身边。 随着身后的夜风,那股清冽的冷香更重了。 仿佛殒剑峰上经年不化的积雪,还掺杂着他带去的檀香气味。 不知为何,江宴秋突然鼻头一酸,感觉有点委屈,又感觉很安心。 “抱歉,”郁含朝低声道:“我来迟了。” 要是以前,江宴秋绝对会连连摆手说“剑尊您已经很及时了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 但或许是今晚一波三折的惊变和惊吓麻木了他的神经。 他竟然扁了扁嘴:“剑尊大人,您怎么这么晚才来啊。”呜呜呜黄花菜都快凉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昆仑的大家了。 带些抱怨的话刚说出口,江宴秋便瞬间被冷风吹清醒了。 他刚刚都对剑尊说了什么! ……他怎么敢的啊! 剑尊不会怒极之下直接把他丢出去吧! 却不曾想,郁含朝低着头,小心检查他的伤势,竟是有些几不可查的慌乱和无措:“抱歉……都是我的错,没及时……” 他突然停住话头。 有些羞于启齿。 因为只要江宴秋回去之后细究便会发现,所有弟子的命铃,都是在玄武峰上,由当日执手的真人一同看管。 而殒剑峰离玄武峰……也不过就这里到上玄宗那么远吧。 到底是怎样的巧合,才能让日理万机的堂堂剑尊,“意外”路过玄武峰,意外踏进存放着弟子命铃的大殿,再意外地发现数千名弟子中,江宴秋的那盏命铃急速晃动? 于是郁含朝明智地闭上了嘴。 不过很快,他脸色重新阴沉了下来。 “你腰上的伤,是谁干的?” 他总是古井无波,因为久居上位,不免带上些冷漠威严的脸庞,还是第一次出现今日这般肃穆到有些恐怖的神色。 ……不光是肃穆。 甚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恐。 江宴秋甚至有些怀疑,要是他说出那个名字,下一秒,始作俑者就要被寒霜大卸八块再挫骨扬灰。 今日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尹常邪的名字,让本就忙碌了一宿的剑尊大人替他出头。 这是他自己的仇,将来自己会报。 于是他连忙道:“是我自己干的,当时沾染上魔气,害怕浸入肺腑,就将那片皮肉先剐去了。还好修真者皮厚肉糙恢复力强,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 他也没说谎,的确是不小心浸染上魔气。 郁含朝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色十分不好看:“是谁干的?” 魔气? 他神色不善地看着萧无渡他们。 呃。 冤枉萧无渡没事,牵连詹台乐就不好了。 “……好像是血冥宗的人吧。”江宴秋无奈道:“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另一头,萧无渡那只断臂处,血肉正在诡异地聚集成肉球,翻涌生长。 虽然知道魔修有许多诡谲功法,这一幕还是看得江宴秋san值狂掉。 萧无渡却是半点不在乎那只断臂,朝江宴秋怒吼道:“江宴秋!你敢背着我偷人!……你最好自己乖乖过来,今晚不要再激怒我!” 詹台乐面色苍白:“少主,我们不是剑尊的对手,您先撤退吧,我来断后!” 萧无渡却是重重将他推翻在地,两只眼睛闪着可怖的精芒,死死盯着江宴秋:“你自己过来,过往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你要什么!魔宗?北疆?天下?我都可以给你!昆仑跟你那好剑尊,能给你这些吗!?” 江宴秋毫不客气地挑衅回去:“是啊!剑尊之前还说昆仑看上了哪个峰头任我挑呢!拜托那可是昆仑诶,我脑子坏了才要跟你回魔宗好吗!” ——那还是初见时剑尊许诺任他挑选的报酬,只是江宴秋都没要而已。 见他这么说,郁含朝不知为何,脸色略略和缓了一些。 而萧无渡一听这话,简直更要被他气出内伤来了。 “江宴秋。”他一字一顿:“你是我的。”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 江宴秋简直要被他的不要脸和执着震惊了。 你到底是何必呢大哥!当情圣当上瘾了还! 还下辈子呢,我呸! 他匪夷所思,郁含朝似是比他更生气,寒霜泛着森厉寒芒,毫不客气地对准了萧无渡,冷冽磅礴的灵气席卷而前,当场就要表演一个除魔卫道。 忽然,詹台乐深深地看了江宴秋一眼。 那眼神太复杂,静谧的绿瞳,似乎想要传达千言万语。 赶在寒霜彻底将萧无渡挫骨扬灰齐前,他掏出一块古朴的方印,朝面前的虚空重重按下。 那是一个完整的门字诀。 无形的大门洞开。 他终于收回了视线,吃力地扶着重伤半死不活的萧无渡,一步跨进了虚空之门中。 江宴秋似乎看到了……他最后的口型。 “再见了,哥哥。” 下一秒,虚空之门关闭,寒霜的剑意在那处留下一道巨深无比的扇形天坑。 废墟之上,除了他与剑尊,再无旁人。 只有无垠的星空与夜风。 视线渐渐模糊。 下一秒,他在郁含朝如临大敌的惊慌目光中,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第57章 半梦半醒间,江宴秋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某个熟悉又冷冽的臂弯间,在如雪的夜色下,一夜飞渡千里。 周围有许多窃窃私语,或震惊、或嫉妒,或兴奋,或不可思议……那些目光与议论如芒刺背,即使昏迷中,也让他无意识地往那个宽大的、似乎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中蜷缩了缩。 于是下一秒,一切声音与目光都消失了。 重新陷入黑暗的安宁,江宴秋眼皮颤了两下,渐渐平静,手里攥着的那片布料也放松了些。 在万丈高空的夜风下与清辉明月下,他被人无比小心地揽在怀中,越过了熟悉的昆仑山门大阵。 .好家伙。 江宴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一块积着雪的岩石。 他这是又神魂离体了是么。 这种情况倒是跟曾经在江氏仙府泡凤凰池那次有些相似。 只不过那一次是被暴涨的灵力差点撑破经脉,而这次是灵力耗尽,身体被狠狠掏空…… 江宴秋呆滞地看着殒剑峰上熟悉的小草小雪。 当他“看”到自己被剑尊打横抱着踏上殒剑峰,未曾收敛的凛冽剑气荡得积雪纷飞,“看”到无比尊贵的剑尊大人衣不解带、神情紧张、无比细致地照顾了自己好多天…… 江宴秋:“……” 救命! 剑尊大人握剑的手!那是可以用来替他换洗额头上搭的冰巾的吗! 江宴秋瑟瑟发抖。 手把手教他练剑也就算了,还能勉强解释为剑尊觉得他是个练剑的好苗子,这样细心体贴细致入微的照顾,要是被外面狂热的剑尊粉知道了,不得狠狠让他脱上一层皮QAQ江宴秋一边无法动弹一边焦虑,灵体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让剑尊大人别管自己了,往竹舍一丢,时间久了就能醒了(……) 然而郁含朝对他上蹿下跳的灵体毫无所觉。 江宴秋:“……” 焦虑着焦虑着就躺平了。 .当发现自己的灵体似乎可以无视阵法和物理防御,随心所欲在昆仑宗内乱飘后…… 江宴秋蠢蠢欲动。 真的不是他好奇心过强。 谁让高度截瘫患者一样的卧床养病生活实在太无聊了(:3_ヽ)_之前在江家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神魂离体那次,江家那些修为高深的老爷爷,没有一个能发现他。 他准备做个试验。 把衣服下摆蒙脸上,随机出现在某个玄光境以上的真人面前,猛然吓他一跳! ……果然,对方毫无所觉地路过,脸色没有任何异样。 看来昆仑也一样。 大大小小的峰主和真人们,没有一个能“看见”他的。 昆仑七十二峰和无数大小仙山,简直像没上锁的金库一样,对他门户大敞。 嘻嘻嘻嘻。 江宴秋摩拳擦掌。 小飞秋来喽。* 这一飘,简直被他看见了好些了不得的辛秘——当事人得知后会杀人灭口的那种。 比如说,藏姝峰峰主范云英——也就是范轶他祖宗姑奶奶,其实在昆仑宗内人缘相当一般。因为范氏子弟恃宠而骄,长辈未能好好教导,四处惹是生非的缘故,惹得各峰真人都十分不喜,自然也牵连上了她这个当祖宗的,甚至有人当着范云英的面直接嘲讽,把她气得够呛,当即把自家后人叫过来好一顿敲打。现任家主也是个草包,当即唯唯诺诺表示回去后一定好好教训范轶那小子,一定不让他再惹得老祖宗不快。 再比如,掌门真人李松儒——十分担忧自己的发际线问题。虽说到了他这个修为地位,什么外表年纪都是浮云了,哪怕掌门真人是个光滑锃亮能当电灯泡使的光头,旁人见了也只会赞一句“真人果然品味不俗”。但很显然,李松儒本人并不这么想,从他托人频繁购入的遏制发际线倒退的丹药就能看出,这些外物的作用十分有限的。偏偏还不能学那些少林秃驴剃头,使得掌门真人近日十分忧心。 再有,在年轻一代弟子中,除了万人迷男主宋悠宁,似乎另一位弟子近日来也反响十分热烈,不少师兄师姐甚至会偷藏其画像或春宫图,四下无人时点灯熬油时观赏。 江宴秋:让我康康是哪个倒霉蛋。 他的灵体凑近,眯眼一瞧。 哦,是我自己啊,那没事了。 …… 等等。 江宴秋:“?” 住手啊你再给我翻一页试试! .原来,原先还在问道峰时,不少师兄师姐就偷偷觉得这位小师弟相当眉清目秀,活泼可爱,是个未来可期的潜力股。 而南澜秘境一事后,江宴秋大出风头,更是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用自己高深的布阵技术和沉稳的应对能力拯救秘境众人——别说本派弟子了,便是当时的其他门派,因此对其暗生情愫、托人四处打听的也是大有人在。要不是昆仑严禁不同门派弟子书信往来,以免重要事情泄露,或是来信中有对弟子不测的秘咒,估计他早就被天南海北寄来的雪花似的情书淹没了。 江宴秋:“??” 不仅如此,其中很大一部分买以他为主角的话本和春宫图的师姐,实际上是所谓骇人听闻的——CP粉。 是的没错,而且其中,站“宋悠宁X他”和“王湘君X他”的占了绝大部分。 美人X美人,自古以来便是十分有市场的,更何况小师弟跟哪位看起来都好有CP感! 若说宋悠宁是清冷高洁却为卿堪折的芝兰玉树,那王湘君便是傲娇变白给的经典款大小姐。 江师弟平日里看着戏谑不羁了些,总是一副与世无争、洒洒脱脱的样子,不过关键时刻却意外地十分靠得住——反差萌什么的,这种类型当右位真的太好吃了! ——来自一位师姐在某NP话本中的批注。 江宴秋:“???” 什么鬼啊!而且讲道理,王湘君现在在世人眼中还是女孩子啊!怎么这样都能他在下边儿啊! ——可怜的江宴秋,此时还不明白所谓“GB”的分类为何物,不然他绝对会对师姐们丰富而超前的醒脾大为震撼。 更可怕的是,甚至还有一小撮人,敢偷偷摸摸地嗑他跟剑尊郁含朝! 江宴秋:“??!” 要知道,乘虚境真人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作为只差一步便能踏碎虚空、普天之下战力最强的存在,郁含朝哪怕只是分出一缕神识,偌大的昆仑仙山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别说是私藏偷看他的话本了,就连今天学了什么功法,偷翘了几节课,只要郁含朝想知道,这些比他差了不知道多少修为境界的小弟子,那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的。 好在郁含朝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而已。 他一向连那些伏龙甚至化神的大能都懒得欠奉,更别提这些甚至还没玄光的小弟子了。 万幸万幸。 江宴秋深深觉得,要是哪天被郁含朝看到了这些编排自己跟他的银秽读物,连带着他本人都得倒大霉,哪天被剑尊大人一剑扫出昆仑都不奇怪的。 不得不说,敢在仙山内部看这些,师姐们的心是真大啊。不仅如此,她们之中的有些同道中人,甚至还组织了小型的面基群组,暗号就叫“振兴师徒年上刻不容缓”。 江宴秋:“……” 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这天,江宴秋继续无所事事地飘荡在昆仑上空,觉得这些山山水水的景色都快看腻了。 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后山。 这他熟,剑尊的殒剑峰就在后山。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修仙小说的设定中,后山往往是机要重地,禁区中的禁区,违反擅闯者都要受到重罚。 没错,昆仑亦如此。 过了某道分界线,后山里头便不是普通弟子闲杂人等能随意进入的了。 虽然是灵体状态,江宴秋也并不准备以身犯险,违反门规。 笑死,万一关押着什么凶险邪恶一口一个小弟子的危险妖兽、罪大恶极的魔修大能,再一个万一有能看到他灵体的存在,搞不好直接化身大补丸,哭都没处哭去。 于是,探险到分界线附近后,江宴秋便准备撤退了。 然而,不知道后山里不知有什么样的东西,一直吸引、诱惑着他,一探究竟。 就好像。 如果不趁现在去看看,他会后悔一辈子那种。 江宴秋:“……” 更不能去了好么!话本里上一个这么作死的,坟头草都三米高了!这都是魔修才有的手段!你表骗我! 然而,他越是远离,那股强烈的吸引感便越强,强到江宴秋的灵体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朝向了后山禁地的方向。 要不,就、就看看,不进去? 江宴秋半透明的灵体,犹犹豫豫,十分小心谨慎地凑近了分界线的边缘,看着那道无形的,时不时闪过五色灵光证明其还在运转的结界。 就在他的灵体距离结界还有一寸的时候。 一股大力袭来,像吸尘器一样,猛不溜秋、猝不及防地把他吸了进去,就像吸一块Q弹的果冻一样丝滑。 江宴秋:“……” 江宴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知道你这个破山没安好心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后悔,甚至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噗嗤”一下,他又被结界吐了出来。 .不科学。 这真的很不科学。 以江宴秋在问道峰通识课学到的所有知识来看,绝没有这种吃弟子不吐骨头的后山结界,也绝没有主动把弟子吸进后山禁区的道理。 开玩笑,要是禁地这么好闯,是个人路过都能被吧唧一下吸进去,那先前的师兄师姐们也不会留下那么多勇闯禁地的英勇大无畏传说了,禁地也可以不用叫禁地,直接改命“昆仑弟子必去网红打卡点TOP5”好了。 江宴秋掸了掸同样变成灵体的衣服上不存在的灰,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原来……后山禁地的真实面目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他一时有些失语。 淡淡的灰雾笼罩着一切。 山峦、湖海、平地、溪流……一切都是倒置的。 那些景色与外处见到的别无二致,只是仿佛天幕般,倒扣悬空在他的头顶。 涌动的湖海似乎离得极尽,又似极远。近到他仿佛能闻到海水的潮湿腥气,又远到如隔万丈,便是御剑千日也难以触及。 一切都影绰在无穷尽的灰雾中。 不知是何等高深的仙人阵法、大能布置。 这样怪诞又违反常理的景象,江宴秋区区一个凝元境,哪怕只是看久一些,都有些头晕目眩。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先前那些所谓“擅闯秘境成功”的师兄师姐、先人前辈,没有一个是看到如他这般场景的。 这样令人失语的画面,哪怕只有一个人看过,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必定是要在对师弟师妹的吹牛中流传散播出去的。 然而,从没有一个人这样描述过。 这只展示给他一人限定的“后山禁地”,甚至不惜把他坑蒙拐骗进来,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深意,又有着什么样的目的? 不等他深思,只见视线的远端,天空与大地交汇的极远处,似乎…… 有一根立柱? 江宴秋有些好奇。 那东西……似乎对他有着别样的吸引力,正不遗余力地召唤着他过去。 他明白过来——就是这玩意儿。 他在结界外被百般诱惑,又违反他的意愿将人捕获进来的“罪魁祸首”。 江宴秋立即转身回头。 好的。 身后哪里还有来时的结界,只有一团连接着水天一色的空气,活像他是凭空出现在此处一般。 嘛,有句老话这么说来的。 来都来了。 对方都这样大费周章了,不过去瞧一瞧,似乎很对不起对方的手笔和自己的好奇心。 更重要的是…… 他压根不知道怎么出去(:3_ヽ)_江宴秋隐隐有种预感,要是不遂了对方的意,对面还有别的方法把他引诱过去。 毕竟那么厚颜无耻拐带青少年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就是原地整出个幻阵来,他现在都不奇怪的。 不如就上前一探究竟。 ……问题是,这距离也实在太远了。 哪怕他是用飘的,目测下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抵达不过去的。 可是十天半个月,就算灵体不用吃喝,也不能放着身体在外头不管了啊。 江宴秋试着往前踏了一步。 明明可以丈量,这一步绝对不超过半米。 但那立柱却肉眼可见地近了几分。 好像有个人为施展的“缩地成寸”一样,时间和空间的法则和概念在此方世界都模糊了。 不过,嘛,天空和大地都违反物理法则地倒置了,这玩意儿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同常理了。 江宴秋干脆不用脚走,试探地往前飘了飘。 果然,离那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立柱,肉眼可见地在接近! 他当即卯足力气,一个劲儿地往前飞。飞了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便即将到达立柱的边缘。 江宴秋震撼地仰头看去。 原来那高耸入云,仿佛能连接天空与大地的,不是立柱,而是一座巨大的、高耸的山峦。 因为实在高到看不清边界,尽处都掩映在云层与灰雾之中,也看不到要延伸到何处去,这山峰从远处看去,便极像一根立柱了。 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大约是这座山峰的半山腰。 江宴秋又往前飘了飘,这下近到能看见半山腰上的奇珍异植,碧绿灵草了。 倒是奇怪,这山上的东西倒是不违反物理法则,花花草草不倒着长了。 一不做二不休,江宴秋干脆飘了上去,双脚踩在了实地上。 ——只一刹那。 一股极其强劲,极其磅礴的灵识,便扫了过来! 江宴秋惊到差点原地飞走! 这鸟地方,竟然还住着人吗! 那灵识霸道又强悍,甚至带着些凛冽的寒意,江宴秋的灵体像是从一整块万年寒冰中穿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不知为何……似乎还有些熟悉之感。 他尚在疑惑,下一秒,一道无比陌生又熟悉的轻笑传来。 “竟然是你。” “倒是落在我手里——‘他’要是知道了,嘴上不说,心里怕不是要气得拔剑砍人。” 在江宴秋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那道无比熟悉的、曾数次救他于危难、曾在殒剑峰日日相见的身影从天而降。 轻而易举,便将他手脚都桎梏住了。 郁含朝——或者说“他”,毫不客气地掐着他的下巴,嘴角愉悦地微翘,眼里闪着充满兴味的光,露出一个绝不会在剑尊脸上出现的恶劣笑容。 “你说是吧,小凤凰。”! 第58章 江宴秋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个“郁含朝”。 那人剑眉飞斜,鼻梁挺拔,容貌极其俊美,唇色淡薄——薄到几乎有种戏谑刻薄的程度了,却又不似平日里剑尊那般冷漠威严,情绪几乎毫无起伏。而对面这人,怎么说呢,虽然表情含笑,放荡不羁,却是真正的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是那种下一秒世界末日,也只会眉毛一挑“关我屁事”的那种冷漠。 “怎么了?”对面那人似乎对他这幅痴呆石化的样子十分感兴趣,甚至还捏着江宴秋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好方便他仔仔细细将人看全乎。 江宴秋:“……” 他拔出凤鸣,“啪”地挑开那只轻浮的手,原地后撤了好几步,悲愤道:“你是个什么品种的魔物,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伪装成剑尊大人,还是在昆仑宗境内!” “郁含朝”噗嗤一声笑了,原先只是听到个极有意思的笑话般,忍俊不禁,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捧腹大笑,眼角都笑出了泪水。 他饶有兴味道:“好吧,即便如此……你又能怎么办呢?小凤凰,你现在可是落在我手里,此处独立一方天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是我想对你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最后几个字拖长了尾音,显得极为暧昧。 ……整个人非常的不正经! 江宴秋:“……” 他握紧同样化为灵体的凤鸣,就要跟这个冒牌货决一死战! ……等等。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为什么能碰到我?我现在是灵体状态,不应该像摸一团空气一样,直接穿过去吗?!” 对面那个冒牌货似乎十分有耐心,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小傻瓜——你以为,自己为什么能进得来这里?” 江宴秋:“啊?……因为被暗处狡猾的敌人无情坑骗?” “郁含朝”一拂袖,天穹之上,无尽的灰雾似乎也在这极强的灵力下被短暂地驱散,露出波光粼粼、不断翻腾的海水,以及峰顶向下,倒扣着的绵延山峦。 “自然是因为此处万事万物颠倒——灵体与肉身,自然也是一样。” 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江宴秋那被自己掐出红印来的下巴:“你与我,当然都是灵体。” 江宴秋:“……”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行事诡异悠哉,与平日风格迥异,带着轻佻笑意的“郁含朝”,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飞速成形。 “难不成……”他失声道:“剑尊大人平日里太过压抑,整个修真界的重担压在身上,所以私下里竟成了个……四下无人时会放飞自我的闷骚?” 闷骚…… 对面那人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虽然听不懂这词什么意思,但估计绝对不是什么好话。他嗤笑一声:“敢当着我的面这么编排,你倒是胆子大。” 江宴秋:“……” 嗐,怎么不小心把内心吐槽说出来了(:3_ヽ)_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着实令他受了不小的冲击,整个人震惊到呆愣在原地。 “我与‘他’,出生以来,便是一体两面,截然不同之人。” “像‘他’那样成日板着个脸,喜形不于色,心口两不一,把克己守礼、护佑苍生这种无聊之事刻在骨子里——”“郁含朝”的脸色沉了下来,“啧”了一声:“最是厌恶无趣,虚伪至极。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他”那种人。” .好家伙。 如果对面说的是真的。 ……那剑尊着实病得不清啊。 虽说对方极力否认自己跟外界熟知的那个“郁含朝”是同一个人,甚至若是把他们混为一谈,会表现得十分不快——但江宴秋心底还是觉得,剑尊大人这顶多是个双重人格而已。 在什么稀奇古怪之事都有的修真界,这种事也并不十分罕见。 因为修仙之人不仅要锤炼肉体、拓宽经脉,更要修炼神魂,修仙道路上又会遇到诸多诱惑与危险,在渡劫、晋阶、勘破等等之时,最容易遇上的便是心魔。 一个不小心没能破妄,心魔便会变成你的居家旅行常伴好友,有事没事就在你耳边低语几嗓子,引诱你走火入魔、狂性大发。 ——我愿称之为“克苏鲁的呼唤”。 至于魔修那边,就更离谱了,他们利用神魂的法子五花八门,不仅对别人恨,对自己更狠,一言不合就把自己的神魂切片,非常之伏地魔。 这样虽然可以事半功倍,将魔修功法修炼得又快又好,显然,害处也是极大,一个不小心就彻底疯了。别说双重人格,十八重人格的都大有人在。 此方世界的这个郁含朝,在江宴秋心里,大概就跟剑尊大人修炼途中不小心产生的神魂污染物的定位差不多。 毕竟看他行事这么出挑,对天下苍生毫不在乎,言行举止都快近似魔修了,剑尊那张端方禁欲的脸,明明是同样的五官,换在他身上简直像个反社会的疯批愉悦犯…… 这不是心魔还能是什么[指指点点.JPG]当然,这话自然只能心里吐槽吐槽,万万不能当着心魔本人的面说的。就算不是本尊,把他一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小小凝元境按在地上捶当然是不在话下了。 江宴秋一手摊平,另一手握拳捶了一下,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那您便也是剑尊大人了,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心魔郁含朝皮笑肉不笑,好整以暇:“小凤凰,你该不是心里偷偷觉得,我是那人的心魔吧。” 江宴秋:“……” “哈哈,”他干笑两声:“怎么会呢,您多心了哈哈哈。” 心魔郁含朝嘻嘻一笑:“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凤凰,我一口能吃十个,不过虚长了你三百岁,这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江宴秋:“……” 啊啊啊你不要顶着剑尊大人这张脸吓人啊啊啊啊!我看了晚上真的会做噩梦的啊啊啊啊啊。 “这样跟你说吧,”对方摩挲着下巴,满不在乎道:“‘他’只是年幼之时就被昆仑那老东西捡回来,灌输了一大通什么狗屁大义,这才长歪成那副死样子。平日里,也是他占据这副身体的时候居多,要是换成我,”他微微挑眉:“说不定已经一统北疆了。” 他愉悦地道:“毕竟,我们身上,同样流着一半再低贱、再邪恶不过的血液。” …… 江宴秋:“……” 他人傻了。 喂等等! 这段话信息量爆炸了吧!什么叫要不是被捡回昆仑来你早就一统北疆了!什么叫流着一半邪恶的血液啊!!掌门真人跟那些长老知不知道你俩的情况啊!!! 跟对方漫不经心说出的这段惊天秘闻比起来,什么藏姝峰峰主气得罚晚辈跪刺莲(一种类似榴莲的南方水果),什么掌门真人私下重金求购延缓发际线倒退的丹药,那都不算事儿好么! 只是设想了一下平行世界不存在的那种可能,他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那我们修真界,大概是真的要完蛋了。 再看向这个潜在恐怖分子时,他的目光便多了些警惕和惊惧。 他现在是真的相信对方可以一口一只小凤凰了,还是他这种细皮嫩肉的QAQ哪知道,副人格的笑容更愉悦了,甚至毫不客气地上手,掐了掐江宴秋的脸颊肉:“知道害怕了?那就乖乖听话——啧,那我也并非不能考虑考虑,把你养肥了再下口。” 江宴秋:……嘤! ……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对方疑似剑尊大人的副人格,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以灵体意识的形态? 慌乱中,他竟不自觉地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副人格的神情明显淡了些,似乎还扬起一抹嘲讽的笑。 “自然是你那匡扶正义的剑尊,为了他的好师门,跟人世间那群没用的蠢货干的——你知道,这无尽峰的下边连着什么吗。” 原来是叫无尽峰,倒是贴合这个名字。 江宴秋摇摇头。 副人格看着他,神情近乎有些冷酷的平静:“自然是封印着天魔的冥河。”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冥河。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秘境中,烛阴狲尸体引来的邪异黑雾,便疑似跟冥河有关;王湘君的幻境中,上任家主王常莹便是在鹿鸣,也就是冥河上方,与众人联手将天魔封印;甚至数千年前,镜湖真人被追杀围剿败退至穷奇山脉,为正道所不容,似乎也是当年在冥河一度发生了什么,才使得一代大能,最后落下那般凄惨下场。 但此处乃是昆仑啊! 还是昆仑最严密看守、最难以得进的后山禁地,怎么会跟冥河有关,甚至如郁含朝的副人格所说,甚至就与冥河相连?! 甚至要剑尊本人分出分魂镇守在此处…… 难道,真的要天下大乱了吗? 当年的鹿鸣之战,如此多大能联手,也未能将天魔完全镇压吗? 思绪不受控制地一个接一个翻涌而出,江宴秋神色几度变换,不由自主变得凝重起来。 到底真相是什么? ……然而,他这边还在为修真界的未来忧心忡忡,对面倒是已经换上了一幅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面孔:“小凤凰,这也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那人顶着呢。” 江宴秋:……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 他直视着副人格的眼睛,认真道:“如果真是那样,那剑尊大人也太可怜了吧。” 副人格满不在乎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 “‘天道之下第一人’、‘天下第一剑’、‘一尊三宗’……的确,他们说的不错,剑尊大人是厉害,全天下就他这么一个乘虚境,就这一个天道之下第一人——但就因为如此,天塌下来,就合该他顶着吗?就活该把所有事都推到他头上吗?旁人是没手没脚吗?” 他认真地反问。 江宴秋不由得想起在当时在王湘君的幻阵中,王氏的那些门人客卿曾对郁含朝私下做出的判词。 他们不觉得当年剑尊一剑寒霜,荡平北疆十万进犯的魔物,是多么伟大、多了不起之事。 或者说,即使是很了不得——但对郁含朝来说,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都是剑尊了,你都是天下第一人了,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这不就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吗?你不就应该无私奉献,保护世人吗? 他们吹捧他,自然是因为他的强大,为了他下次还能站出来,为了保护修真界站在最前面——不然你就是贪生怕死,就是懦夫,就是自私。 因此,当郁含朝重伤闭关,将天魔封印至冥河那一战未能现身时,不管面上如何,他们心中又是另一番想法了。 甚至有人暗自埋怨,甚至阴暗揣测一番。 为什么好死不死,你剑尊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这时候受了伤? 你难道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闭关,多死了多少人吗? ——殊不知,如此强大又无敌的郁含朝,若是自幼被北疆抱养,成了魔族的一份子,又是何种光景了。 他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还能安安稳稳地享受这太平盛世,享受这些财富与供奉吗?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已经习惯郁含朝的强大的背影。 他一剑挥出,所有邪恶与不平都被荡平,所有的危险都将灰飞烟灭。 他被架成了一个空虚的符号。 至于剑尊本人怎么想的,有没有不幸地变成双重人格(似乎这倒霉催还是天生的),这并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们便依然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天这份和平与安宁。 所以当听到王氏的族人客卿,就连他们都是这么想时,江宴秋真的很难受。 难受到恨不得立刻打破幻阵,飞奔回殒剑峰,让剑尊摸摸他的脑袋,夸两句剑练得不错。 .谁料,听到他如此认真的反问,副人格竟然还冷笑了两声。 他似乎是暗暗在咬牙切齿:“你倒是会心疼他。” 江宴秋:“?” “不用替他心疼,”副人格似笑非笑:“当年后山那一晚,乃至后面每逢朔望,你为他做的……着实不少。” 江宴秋:“……?” 他一脸问号。 “要是当初你抛下他掉头直接跑了,或许他早就撑不住了吧。”副人格漫不经心道:“你以为他前两年对外都称闭关,其实……” 他慢吞吞停下,又恶劣地将江宴秋惊恐的目光尽收眼底,才说道:“他早就快因为镇压这世间与日俱增、磅礴压抑的魔气,彻底堕魔了。” 他笑嘻嘻道:“不过这倒遂了我的愿就是了。” “你以为,就凭那些人,便能将即将出世的天魔镇压封印了?是他强行出关,拼着尚未痊愈的重伤,镇压了冥河和罗刹海无数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魔物和魔气,才得以重新封印天魔。” “是因为你,他才能堪堪喘息片刻,被拽回这无聊的人间。”! 第59章 此处天与地在两极倒转,无星无辰,也无风无月。 仿佛永恒的时空中,只有他跟对方两个人。 江宴秋久久失语。 他虽然猜到了那晚剑尊的情况很糟糕,而自己的血对他也挺重要,却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那么光风霁月、遥不可及的剑尊——少年天才,一战成名,被誉为正道魁首,一个人孤独地镇守着翻涌肆虐的魔气,甚至冒着堕落成自己最痛恨的魔物的风险。 副人格双手抱臂交叉环在胸前,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心疼的,是‘他’自作自受,为了什么狗屁拯救苍生,自己同意的。要不是你救了他,原本,‘他’可是要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现在倒好,将我这缕分神派在这里,自己倒享清福去了。” 江宴秋:“……” 啊这。竟然还能这样。 好家伙,一个脑子里抢夺身体控制权的好兄弟解放了,留自己一个人格在这里孤独地镇守冥河,换他他也得心态不平衡。 他心虚道:“嗐,这不是主人格觉得您可靠嘛,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主、人、格?” 这名词一处,对面瞬间黑了脸:“……你觉得‘他’是什么主人格?在你眼里,他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宰,那我是什么?被他压了一头,可有可无的副人格?” 江宴秋:“……” 那不然呢.JPG“装得一幅正人君子的模样,也只有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东西和那些没脑子的蠢货才会被他那副虚伪的嘴脸骗去。”副人格(虽然他自己不承认)咬牙切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肮脏下作的念头?” 江宴秋:“?啊?” 什么念头?你再说一遍? 副人格刚想脱口而出,却猛然想起什么似地住了嘴,冷冷道:“罢了,不说了——说出来吓死你。” 江宴秋:“……” 啊这啊这。 看来这副人格怨气是真的大啊。 他心中指指点点,表面疯狂点头应和,当然不会傻到反驳对方。 好在副人格也就脸黑了那么一会儿,不仅恢复如常,还用一种十分暧昧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他几眼,看得江宴秋心里直发毛。 突然,副人格笑嘻嘻道:“小凤凰,你是不是心中十分愧疚,很想给我一点补偿?” ……那倒也没有。 江宴秋:“?你要干什么?” 对方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恶劣,他不禁十分警惕。 “既然是你害得我一个人在此处镇压魔气……那不如留下来陪我好了。”对方用一种谈论天气一般的口吻,十分理所当然道:“正好我一个人在此处也闲得慌,像你这种有意思的小凤凰,正好留下来给我解闷。” 江宴秋:“!” 他瞬间如临大敌。 万万不可啊! 他的肉身还在外面昏迷不醒呢! 这副人格虽然跟剑尊长相一模一样,但他肆意妄为的神情,和周身的邪气,摆明了他跟外面那个“郁含朝”压根不是一类人——一看就是很会欺负鸟的那种坏蛋! “哦?”被他当机立断、想也不想地拒绝,副人格十分不悦:“天天去殒剑峰跟他练剑,我看你倒是乐意得很。‘他’可以,为什么我不行?‘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这能是一码事吗大哥! 江宴秋试图摆事实讲道理:“您是乘虚境、半步飞升的剑尊大人,可我只是一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凝元境啊!要是灵体长期离体,那我的肉身怎么办?总不能几十年不吃不喝不动弹吧?” 没想到,副人格丝毫不把这个问题放在眼里,施施然道:“我这里多的是魂修的功法,有我在,你还怕凭借神魂修不到化神?” 江宴秋:“……” 草,草率了。 这人竟然真有办法。 但是谁想当魂修啊混蛋!他山下还有那么多零嘴锅子特色地方菜没吃过呢!要是这点乐趣都被剥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我还有亲人朋友呢,要是灵体一辈子都不出去,外头的我权当是死了,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副人格的笑容凝固了。 江宴秋心里咯噔一声。 哦豁,他不会是戳到这家伙的痛处了吧。 ……难道剑尊平日独来独往,并非不喜与人交谈往来,而是没有亲人朋友? 这的确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外界关于剑尊的传闻那么多,唯独没提到过这一点。 郁含朝高处不胜寒惯了,这种人孤独才是常态啊,哪有人会胆子这么大跟剑尊做朋友的? 自觉失言,江宴秋颤颤巍巍地在副人格眼前晃了两下手:“哈哈,剑尊大人,我乱说的,无心之言无心之言。” 副人格沉默良久,一把拽住江宴秋颤抖着在他面前晃荡的那只手。 他猝然发力,江宴秋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他身上。 ……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千万不能对剑尊大人如此无礼,他才堪堪在距离对方胸膛几寸前重新站稳,没有失礼地直接栽倒在对方雪白的道袍上。 呼,还好还好。 江宴秋松了口气,却没看到对方似乎撇了下嘴角,“啧”了一声。 “知道就好,既然这样,那你来当我的‘亲人朋友’不就行了。”副人格好整以暇地嘻嘻笑道:“这样你便不用担忧我作为你的亲人朋友会难过了。” 好家伙,套娃是吧。 江宴秋被对方的诡辩深深震撼。 如此厚颜无耻之话,也能从与剑尊一模一样的那张嘴里说出来吗! 其实江宴秋知道,即便真如副人格所说,自己留在此处当了什么魂修,也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即便郁含朝本人是剑尊又如何,位格和境界的压制如同天堑,哪怕只是对方稍加指导,也比他自己摸索修炼也轻易多了。 放眼修真界,若是有人说,郁含朝可以亲自指导其修炼,保证能修到化神,前提是得抛弃肉身堕入魔道废弃自己原有的修为从头再来,估计外头也大把大把的人哭着喊着愿意被剑尊收入门下。 毕竟那可是化神啊! 放眼整个修真界,能有几个化神期大能! 然而。 ……每日被捉去殒剑峰开小灶已经很痛苦了,要是还要被副人格督促着修魂修到化神,那还不如当条咸鱼! 而且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因此,江宴秋丝毫不为所动,吸了一口气:“还是不必了剑尊大人,外面肯定大把大把想要被您收为徒弟的修士,您若是在此处感到寂寞……要不,我去替您寻点话本来?” 嗯嗯,有话本看,坐牢也舒服多了! 副人格:“……” 他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用一种格外玩味的眼神看着江宴秋:“你说的,是那些昆仑弟子私下爱看的,画的你和我的那些淫艳春宫图?” 江宴秋:“!” 什么?! 他震撼到整个人原地变成一块雕塑:“您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师姐们爱看的那些编排他俩的话本? 不可能!绝不可能! 副人格满不在乎:“整座昆仑,具在我的神识笼罩之中,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我。” 江宴秋一脸崩溃。 他真的高估了副人格的道德水准。 ——那你也不能无聊到去看弟子们新近都在偷偷摸摸看什么话本子好么! 剑尊就从来不屑做这种窥探别人隐私的事! 很显然,副人格我行我素惯了,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这有什么,你以为‘他’便有多正人君子?我与他意识共享,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同样能看到听到。” 若是那伪君子当真不感兴趣,当真心无杂念,早在第一时间便将五感封闭,再不肯多看一页那些画面。 而副人格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主人格却是冷漠以对,从来不曾说过什么。 于是江宴秋更崩溃了。 剑尊也看过剑尊也看过剑尊也看过…… 救命!鲨了他吧! 他整个人被这巨大而可怕的事实冲击,一下子蔫了,甚至一瞬间产生“太社死了不如就在这里鸵鸟一辈子”的想法。 好不容易,他才顶着副人格笑吟吟的注视,从巨大的打击中挣扎出来。 “……看、看便看了,剑尊大人正人君子,从来不会对这些瞎编乱造的无聊之物有什么反应的,他、他肯定只是懒得搭理罢了!” 江宴秋对对方这么说着,同时也是在劝自己,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本,什么春宫图,剑尊大人行走修真界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是他真的在意,勃然大怒,自己早就被一剑扫下山了,还能有今天。 嗯嗯,一定是这样。 于是,他不仅成功说服了自己,反而还对副人格道:“像剑尊大人这样不以物喜的人,才是真正心无外物的君子,他的境界我还差得远呢。” 副人格:“……”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凤凰,你这么好骗,真是活该……被人拖进窝里,锁得结结实实。” 江宴秋偷偷在心里朝他做了个鬼脸。 除了你谁会有这么无聊啊! 就在他琢磨要怎么才能从这阴晴不定的副人格手里逃出去时,对方却施施然,掸了掸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罢了。” “你心中不愿,留你在这里陪我,也无甚趣味。” 江宴秋有些不敢置信地竖起耳朵,生怕对方只是在使坏,还留有什么后手。 副人格站起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拂袖。 刹那间,灰雾动荡不安,海水浪涛汹涌,整片空间仿佛都微微震动起来。 江宴秋只觉得身体一轻,像是被一阵清风托起,然后急速后退! 那速度比他来时不知快了多少,眨眼间,眼前的景物飞快缩小后撤,乃至变得模糊。 最后的最后,他似乎听到那人轻笑了一声。 “我们还会再见的,小凤凰。” “下次,可不会这么轻易便放你走了。” .瞬息之间,江宴秋便回退到了来时的地方,此方天地的边缘。 “啵”的一声,他便被那五色流光的结界弹出去了。 后山禁地,近在他的眼前。 还好,殒剑峰也在后山,就在此地不远处。 江宴秋飘啊飘,努力飘回了殒剑峰,他的身体所在的殿中。 剑尊正站在他的床边。 依然是那张没什么表情,总是冷漠威严到有些不近人情的脸。 江宴秋双手交叠在胸前,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正沉沉睡去。 郁含朝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他那只细白手腕上,许久之后,才轻轻松开。 指尖触摸着离开那片光滑的皮肤,又沉默着帮他把被子掖好。 江宴秋的灵体就飘在不远处。 他突然有种很神奇的感觉。 即便是剑尊这样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之人…… 也会如此认真地凝视某个人吗。 从前在殒剑峰练剑,多是郁含朝给他喂招,根据他的进度和悟性,因地制宜地教学。 他的眼中也多半只是握着凤鸣,思考着如何才能战胜凛然的寒霜。 这还是第一次,他站在不远处,以一个前所未有的第三视角,仔细端详剑尊。 他发现剑尊握剑的手指内侧是有一层薄茧的,这是经年累月、日日夜夜的练剑留下的。那只手明明只是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确认他无碍后又很快离去,但分明不应感应到肉身的灵体,也微微颤抖了一下,手腕内侧微微发热。 郁含朝年幼时的生活应该绝对算不上好的。 传言他开智极晚,刚被老掌门捡回来的那几年完全不会说话,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将近十岁那年,年幼的郁含朝才一字一句、音调奇怪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虽然他日后也十分惜字如金,从来不肯多废话半个字便是了。 当年跟乞儿打架,跟野狗抢食,饥一顿饱一顿,因此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最小号的道袍都松松垮垮,细弱的手指前几年连剑都握不稳。 不少人都私下悄悄传言,老掌门待郁含朝这般好,背后是有原因的。 ——那孩子,长得实在太像老掌门的师妹,郁清仙子了。 .郁清真人是老掌门最疼爱的师妹,两人青梅竹马,自小在昆仑长大,郁清心善单纯,不染世俗,只一心练剑。 或许是被师门上下保护得太好了,郁清从不对他人设防,若是旁人向她求助,也总是心软答应。 偏偏就是这样一位好心又善良的仙子,下山历练时出了意外。 她竟然爱上了一个魔物,还是个鼎鼎有名的大魔物,名字说出来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为了这样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魔物,她竟然毅然决然与师门决裂,头也不回地叛出了昆仑。 堂堂仙山仙子,竟然与有血海深仇的魔物苟合,这像什么样子?! 不少人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郁清,要求昆仑出面将其捉拿归案,跟那奸夫魔物一同处死。 最有趣的是,这些义愤填膺跳出来怒斥郁清目无廉耻之人,不少都是曾受过她的恩惠或帮助,又或是曾爱慕与她,却遭受拒绝之人。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无法接受和相信,世间竟真有这样尽善尽美,仿若挑不出一点错处之人。 ——她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是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跟魔物私奔的丑闻一出,这些人兴奋地恍然大悟,拍手叫好:你看吧,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甚至这些指责与怀疑,一度波及蔓延到了老掌门身上。 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在外偶然遇见过老掌门和郁清。 那时昆仑已经迫于压力和脸面发出了通缉令,已为人妇的郁清与师兄重逢,彼此都是恍如隔世,不若当年。 那人自称躲在草丛里,听见郁清跟师兄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人不欢而散。 这说明什么? 说明老掌门徇私舞弊,念及旧情,视通缉令于无物,将师妹放走了呀! 他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传言传开,甚至就连老掌门都沾上了些艳俗的桃色传闻。 都说他其实也没表面那么光辉正直——人家背地里对师妹情根深种得很呢! 直到老掌门终于当上了掌门,执掌昆仑,这些传言才渐渐平息。 直到他带回来那个孩子。 ——那面黄肌瘦、没什么表情的孩子,那眉眼,简直跟郁清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什么在外游历时突发善心,捡了个可怜的孤儿带回宗门。分明是对曾经的师妹念念不忘,找到了旧情人跟别人生的孩子带回来呢! 老掌门日理万机,时常为了宗门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因此并没有多少时间教导年幼的郁含朝。 若是剑尊体弱一些、平庸一些、心思敏感一些,恐怕早就在仙山的流言蜚语和唾沫星子中过不下去,直接从太清峰上跳下去了。 偏偏他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像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出的杂草那样,吸收周围的一切,知识、灵力、剑法…… 乃至于众人回过神来时。 他已经飞速破境,成了名副其实的“剑尊”。 一个是天道之下第一人,一个是已然成为第一仙山的大宗门的掌门。 当年那些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的人们,一个个就跟哑巴了似的,再也不敢出来逼逼了。 三百年过去,当年的修士入土的入土,讳莫如深的讳莫如深,也再也没多少人敢提起郁含朝可能的身世。 ——若是承认了剑尊的确是郁清之子,那、那岂不就说明,他的生父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位大魔? 再也没有比这更骇人听闻的事了!这是要动摇修真界根基啊! 若真是修士跟魔物生出来的混血种,那郁含朝到底算他们仙门一方的,还是魔族一方的? 万一哪天惹得他不高兴,直接改换门庭统一了北疆,修真界还有人能对付如此强大可怕的敌人吗? 因此,这更成了一个禁忌一样的秘密,知道事情严重性,守口如瓶的自然会守口如瓶,而那些不听话的……昆仑自然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闭嘴。 三百年过去,现在修真界的年轻一代,知道这件辛秘的年轻弟子几乎绝迹了。 在他们心中,剑尊便是那个最光风霁月、最嫉恶如仇、最无坚不摧的剑尊。 .江宴秋本人作为江氏弟子,按理说修真界的辛秘应该对他来说都不是秘密。而剑尊流淌着一半魔物之血的事实,也是副人格轻描带写地说出来,他才隐隐约约知道。 他的第一反应,倒不是为郁含朝是个仙魔混血感到恐惧。 而是——那些批判郁含朝的人,想想就更过分了好吗! 人家都是混血了,还兢兢业业镇守冥河,帮仙门杀了那么多作恶多端的魔物。 ——简直是活生生的修真界男菩萨啊。 人家要是撂挑子不干了直接放任冥河地底的魔气涌上来,大家直接一起见阎王好么! 更想替剑尊大人打抱不平了怎么办! 江宴秋怀着一腔热血,飘向默默凝视着自己的郁含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咻”的一下。 他的神魂就被吸回肉体了。! 第60章 乱窜的神魂一回到身体,江宴秋一愣,原先平静和缓的呼吸便乱了几拍。 以修士的耳聪目明程度,发现一个人在不在装睡,简直不要太容易。更何况,对方还是剑尊郁含朝…… ……救命。 还没想好跟剑尊说啥呢。 然而,装睡似乎更尴尬……尤其是对方轻而易举便能发现你在装睡的情况下…… 没办法,江宴秋睫毛颤了颤,被迫睁开眼。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郁含朝的瞳孔似乎微微放大了一瞬。 然而江宴秋正忙着社死,并未发觉。他“哈哈”干笑两声,手肘撑着身下柔软的床铺,正想艰难起身。 郁含朝立即伸手,扶了他一把,才没让肌肉发软的江宴秋直接从床上栽下去。 江宴秋“嘶”了一声,勉强自己坐直了。 原先受伤的侧腹已经不怎么疼了,似乎用了上好的伤药,此时包着温暖干燥的纱布,应该是快痊愈了。 ……主要还是脑壳子疼。 一下子用判官笔送走仨人,还是消耗太大了。 凤凰血虽然能修复他破损的经脉和受伤的肺腑,对偏头痛的疗效却是一般。 这种一下子灵力消耗过度的,还是得好好温养。 至少最近几天是只能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了。 ……等等。 江宴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摸了摸自己胸前的一块布料。 微微凸起。 还好还好,小贝壳还在。 蜃似乎是知道这几日时时守在他床边的这个人类不好惹,表现得异常乖巧,一动不动地藏在江宴秋的贴身衣物里,竟是没被郁含朝发现。 感受到江宴秋温热的掌心,它用自己的迷你触角顶了顶江宴秋的手指。 明明神魂离体的时候已经无聊地把殿内的陈设观察过无数次了,然而一睁眼,江宴秋还是得戏做全套,十分逼真地环顾四顾:“……剑尊大人,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您救的我吗?” 嗐,这也太戏精了。 生活不易,小江叹气。 见他似乎有些不安,郁含朝下意识地和缓了神色,言简意赅:“你身上伤还没好,不用急着起来。” 江宴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昏倒前的场景。 剑尊宛如天神降临,就在他挡在詹台乐前面直面萧无渡、心中已经绝望之际,他从天而降,轻而易举便击退了对方。 战斗还没开始好像就结束了。 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什么飞沙走石、剑气四溢的打斗场面,压根不存在。 江宴秋唯一有些担心的……便是詹台乐。 对方危急时刻赶来把他劫走,又当面违抗萧无渡的命令,不会被大发雷霆的萧无渡回魔宗后大卸八块吧…… 他真心地希望詹台乐不要有事。 老狗逼,欺负忠心耿耿的义弟算什么! ……呃,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衷心了。 只是在魔宗短短相处过半年,他曾经为詹台乐做的,也不过是为他打打掩护,提点提点这傻孩子不要介入主角攻受的打情骂俏,吃力不讨好,反而害得自己被揍而已。 对方却能为他做到这地步。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除此之外……江宴秋偷偷打量了几眼剑尊大人的脸色。 虽然彻底昏过去前,他已经意识模糊了,但根据现场仅存的记忆判断……他跟萧无渡这个魔宗少主的关系,着实算不上清白。 郁含朝对魔修和魔族的厌恶世人皆知,万一剑尊觉得他来路不明,曾经跟魔修不清不楚……便是拖下去审讯、严刑拷打,甚至搜魂都是有可能的。 他痛痛的脑壳飞速运转,要怎样把理由编出花来,才能打消郁含朝起疑。 “剑尊大人,我先前……那魔修……” 郁含朝眸色清浅,像是覆着冷冽的积雪:“不用在意。” “他想要掳你回魔宗,没能得逞,只是用些诡奇秘术逃脱了。你不用为这件事担忧,自有人去解决。” 欸? 江宴秋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过去了? 不用再问问责,追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处,堂堂昆仑弟子又为何跟魔宗少主纠缠不清什么的? 郁含朝淡声道:“这本就不是你的义务,那魔修胁迫于你,是我亲眼所见,没有要受害的昆仑弟子自证清白的道理。” 他似乎是看出江宴秋在顾虑什么,特意解释了一番。 啊。 江宴秋既觉得意外,又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郁含朝这种人,从来只会冷酷地消灭敌人,从来不会像那些老顽固一样,抓不到魔修不提,还要寻年轻弟子的错处。 所以他在年轻剑修中的威望才这么高。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崇拜他、愿意追随他。 江宴秋眼神亮晶晶,“嗯”了一声。 剑尊大人,真不是我有意想瞒着你的,抱歉抱歉。 实在是魔宗生活有点太过玄幻了,着实不知道该这么跟你解释(:3_ヽ)_心底的大石落了地,跟剑尊说了会儿话后,江宴秋感到一阵疲惫困倦袭来,往被子里缩了缩,有些无辜地看向郁含朝。 有点困了。 最好剑尊大人出去前顺便帮我熄个夜明珠。 他当然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指使堂堂剑尊的,只好疯狂眼神暗示。 郁含朝:“……” 他慢吞吞站起身:“……好好休息。” 江宴秋乖巧点头:“嗯嗯嗯嗯。”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熄灭,他舒服地往软乎乎的天蚕被里一钻——没错,当然也是他带来殒剑峰的,物尽其用了可以说是。眼皮子一碰,便快要陷入梦乡。 就在他差一点睡着时,一团毛茸茸、软乎乎、雪白一片的东西窜上了床。 虽然来客的爪垫已十分轻柔,半点动静没有发出,但奈何床垫实在太软,由于自身重力,还是轻轻下沉了一下。 江宴秋对这动静十分熟悉。 因为他如今也是有猫阶层了。 因此,他半梦半醒间,十分熟练地一把将对方捞过来,夹在胸前放好。 果然是雪团。 没想到剑尊竟然这么不坦诚(:3_ヽ)_之前问他喜不喜欢小猫猫,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不是很轻易就放雪团上殒剑峰来了嘛。 看雪团这熟门熟路,出入殿中毫无阻碍的样子,一看就是殒剑峰的常客了…… 他思绪越慢,下巴抵在雪团的猫头上,渐渐睡着了。 殿中,只余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雪团琉璃似的猫瞳,倒映着他恬静柔和,毫不设防的脸颊。 十分规矩地在江宴秋怀里趴好,也阖上了自己的猫瞳。 .“宴秋,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詹台乐那小子也太不懂事了,竟然还玩什么叛逆少年离家出走那一套,还害得你卷入险境,差点命都没了。” 江宴秋的竹舍里,早已满满当当挤了一堆人。来探望、感谢、慰问小师弟,送灵植篮灵果篮的昆仑弟子来了一批又一批,不光是问道峰的同学,甚至还有大了他们好几届的师兄师姐。 毕竟江宴秋在秘境中的出色表现、危难时刻保全昆仑宗弟子的英勇事迹,被当时收留进幄帐中的师兄师姐回宗门后大为传颂,他现在竟还成了年轻弟子间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甚至还有个别真人听说后,还想主动收他为徒的。 楚晚晴一边替他剥赣橙,一边忿忿道,目光十分不善,剥皮的手稳准狠,似乎把手中的橙子皮当成了詹台乐。 江宴秋:“……” 抱一丝啊,让你背锅了小詹。 他原先下山时找的借口是叛逆表弟詹台乐离家出走,自己这个当表哥的要去捉拿他归家——因为詹台乐是大家在秘境中确实见过的,临出秘境前也的确一个人突然消失不见,因此这个理由既合情合理,也不会惹人怀疑。 坏就坏在,哪知道去趟苍华洲,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事! 本来以为一来一回顶多几天的功夫,先是被薛秀春抓住,然后又因何府之事绊住脚步,最后竟然连千年前被封印的大魔师玄琴和萧无渡都牵涉其中,着实离了个大谱。 早知道出门前真的应该找大师算算风水啊摔! 于是,本应“被寻到后受到表哥感化痛哭流涕认识到自己的幼稚主动回家”的詹台乐,被迫变成了“费尽千辛万苦寻到后不服哥哥管教大打出手兄弟俩两败俱伤终于认识到自己错误”的詹台乐。 魔宗二把手的威名可谓全毁他手里了。 小詹我对不起你小詹。 江宴秋接过黄澄澄的赣橙,塞了一瓣在嘴里,干笑道:“哈哈,小孩子嘛,难免叛逆了点,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像父亲一样把他原谅,哈哈哈哈。” 楚晚晴还是很生气:“你那些亲戚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的太极品了吧!詹台乐也就算了,江佑安明明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秘境里也太过分了。”她转而扬眉吐气地一笑:“原先我看见他就烦,现在好了,脸上那道疤一直没能痊愈,他自己整天躲在房里不愿出来见人,脾气又古怪,发了好几通火之后,也没什么人爱搭理他了。” 江宴秋:“……” 他缓缓道:“讲道理,从血缘关系来看,你也是我堂姐来着。” 楚晚晴:“……” 草,大意了。 好像确实。 她立马威胁道:“我跟江佑安,那能一样吗!谁是你最亲爱的堂姐!谁跟你天下第一好!” 江宴秋:“……你你你。” 楚晚晴这才满意,给了江成涛一个得意的眼神。 嘻嘻,弟弟没白疼。 江成涛:“……怎么会伤得如此严重,你当时被剑尊大人亲手抱回宗门,一回来就去了殒剑宗几日不归,着实骇人。” 江宴秋沉默半响,颤抖道:“……我是被剑尊抱着回来的吗?” 江成涛点头,总是老成持重的神情中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艳羡——他是郁含朝脑残粉来着。 啊啊啊啊我就说当时昏过去了迷迷糊糊感觉是有人把我抱回来的啊啊啊啊但怎么能是剑尊大人啊啊啊啊啊! 江宴秋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再昏一回。 江淮虽然害羞腼腆地缩在角落,津津有味地听着众人谈话,此时也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不好么?我周围的同门都可羡慕堂哥了,据说你回来的前几个时辰,剑尊不知为何动用了寒霜,剑指北方,荡出无上剑意。不少小宗门没及时接到消息,以为北疆出了什么事,吓得差点都开启护山大阵了。” 江宴秋:“……” 我还是原地晕过去算了。 他终于知道,师姐们压箱底藏着的那些拉郎他跟剑尊的话本子是如何风靡的了! 他跟剑尊大人清清白白啊救救!怎么会有如此离谱之事! 江淮顶着那双纯洁的小眼神,好奇地追问:“堂哥,剑尊大人怎么会知道你遇险了呀?” 江宴秋:“……大概是因为我点燃了传讯符,摇响了命铃?” 楚晚晴却突然道:“我听说,那天值守玄武堂命铃殿的真人,因与人打赌输了,多喝了几杯仙子醉,呼呼大睡不省人事,因此才没听到命铃的动静,后来还被掌门真人狠狠问责,扣除了十年的俸禄呢。宴秋,你这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不是剑尊发现了你的命铃有异常,那就真惨了。” 确实,按理说命铃殿值夜当是再轻松不过的活计,这几年天下太平,一整年也没几个倒霉蛋会出事用上传讯符的。 倒是十几年前,魔族猖狂肆虐,屡屡进犯的那会儿,在外游历的弟子处境十分危险,命铃殿中常常彻夜急响不宁,即便是这样,也有许多弟子折损,还来不及派人救援,命铃便陡然破碎了。 说到这里,楚晚晴突然“咦”了一声:“对哦,剑尊大人为什么会发现你的命铃有异?” 瞬间,一屋子的人反应过来这个问题,都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宴秋。 谢轻言削水果的手顿时顿住。 江宴秋:“……唔,晚上消食散步?” 楚晚晴一脸一言难尽:“这是得怎样的闲情逸致,才会从殒剑峰散到玄武堂啊?” 这俩地方确实差得十万八千里。殒剑峰在后山重地,玄武堂因为要处理门中弟子的诸多俗务,设立在八十一峰最中心、交通最便利之处。 “而且饭后消食什么的……剑尊那种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刻板印象,总感觉他还没学会吃饭就学会辟谷了,实在想象不出剑尊食用那些凡物的样子。”楚晚晴思考片刻,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的揣测着实是对剑尊大人太不敬了。 江宴秋脑中,却是当时为了感谢郁含朝教他用剑,自己亲手做了提拉米苏给剑尊送去的场景。 似乎很自然地,他便接过勺子,将甜软的糕点抿入口中。 还夸了他做得不错来着。 江成涛提出了一个更合理的猜测,沉吟道:“玄武堂事关弟子领去月俸、接收任务,剑尊大人突发奇想,想看看年轻一代弟子的修炼近况也很有可能。他明明可以专心修炼,不理会这些俗务,却依然将昆仑弟子们挂念在心,我们更不能辜负剑尊的殷殷期望了!” 他真的,我哭死! 江宴秋:“……” 这位更是纯纯滤镜有八百层厚了。 楚晚晴见江宴秋渐渐露出困倦之色,立马细心明白他今日接待了一拨又一波的探病群众,应该是有些累了,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江成涛:“你好好休息宴秋,我们今日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江成涛本还想阐述“那些年郁含朝感人至深的五大事迹”八百字小作文,立马反应过来,严肃道:“的确,你好好休息,不要有顾虑。下次出门若是碰上詹台乐,我们会替你好好教育一下表弟的。” 不,你不知道,他现在已经玄光了,我们这里没人打得过他…… 一众同门体贴地劝他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功课,便纷纷离开了。 …… 只剩下沉默许久的宋悠宁。 江宴秋穿着雪白里衣,外面松散地披着一件外袍,刚准备起身再洗个平平果。 江宴秋:“!” 他被站在角落一直没做声的宋悠宁,吓了一跳:“师兄,你还没走呐!……呃,我是说,天色不早了,师兄你不早点回去吗。” 他把洗干净的红彤彤的平平果递给宋悠宁:“怎么了师兄,有什么事吗?” 此时原本热闹到略有些吵闹的竹舍人去楼空,暮色四合,颇有几分冷情,只有他跟男主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宋悠宁才缓慢道:“师弟,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他被薛秀春抓住,又害得那登徒子盯上江宴秋把人绑在身边,也不会遇上后来这么多事。 宋悠宁心如刀绞,自责得恨不得一拳将门框击碎。 当时被江宴秋用判官笔传送走后,他赤红了眼,仿佛疯了一般,立刻就要回到芙蓉镇,救出师弟。 还是相凝生还说歹说,连拉带劝地让他先冷静下来。 “宋道友,我知道你担心江道友,我跟你一样担心!可就凭我们几个,压根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上宗门前辈出手救人啊!” 相凝生是这样说的。 他心中的焦急和自责半点不比宋悠宁少。 都是他,连区区魔魅的任务都解决不了,害得连累好心的江道友落入险境。 就连薛秀春,都罕见地没有趁机将宋悠宁再次掳走。 他那张平凡秀气的面容罕见地没有挂上戏谑的笑容,而是表示,自己也会请极乐宗的前辈出山帮忙。 临走前,他微微叹息一声,是这样说的。 “这次,算我欠他一次。” 两人离去后,宋悠宁却没有赶回昆仑寻救兵,而是疯了似的四处跟人打听此处是何地,而芙蓉镇又在何方。 哪知道,被他抓住的农户一脸害怕,颤抖着回答,此地压根不在苍华洲了。 ——看来江宴秋关键情况下画出的那道门字诀真的很成功。 这判官笔,还是有点东西的。 宋悠宁连脸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擦净,日夜兼程往回赶。 ……甚至江宴秋本人都比他提前回到宗门,就很真实。 当他赶回芙蓉镇,看到满地狼藉、空无一人的何府时,真的膝盖一软,差点原地跪在地上。 还好遇上了回来捡走何佩之的师玄琴。 好在师玄琴对他似乎没什么兴趣,念在之前还算有缘的份儿上,甚至还好心地告诉了他,是昆仑的人把江宴秋接走了。 他似乎对江宴秋十分感兴趣,还想再打听两句,但宋悠宁都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了,还是仁慈地放过了他。 师玄琴笑眯眯表示,自己不杀他,全是看在之前在何府,江宴秋信守了诺言,没有趁机对他一只“魔魅”下手的份儿上。 “改日有机会,我会去贵派拜访拜访,顺便看看那个小仙师的。” 他暴力地提着何佩之的衣领,踩着白绫飞走了。 .听到宋悠宁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江宴秋还惊讶了一下。 他这才发觉宋师兄眼底的那抹深深的痛苦和悔恨。 “嗐,这有什么啊师兄,”他浑不在意道:“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吗,幸好剑尊最后也及时赶到了,这点小伤,养养便好了。” ——若是你被伤的不是皮肉,而是心脉呢?若是剑尊当时……没能及时赶到呢? 宋悠宁不敢去设想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如果……他是剑尊。 不,应该是说,如果他有剑尊那样的修为和实力,是不是江师弟便不会因他陷入危险了? 江宴秋十分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兄,你这就是太要强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担,这样活着不累吗?” “我被薛秀春抓住,完全是因为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何府一事,也是我自己主动要帮相凝生,更与师兄你无关了,至于后面那么多事,谁能想到啊?只能怪我自己倒霉,出门没看看黄历。” 他不在意道:“再说了,师兄你还为了我咽下了薛秀春的嗜情丹呢,这下咱俩不就扯平了?” 不,宋悠宁下意识地在心中反驳。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江宴秋被抓完全是因他而起,是无妄之灾,后来主动提出要帮相凝生,约莫也是为了寻找脱身的办法。要不是为了想办法带他一起跑,江宴秋自己一个人是完全跑得掉的。 但赶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前,江宴秋就用那枚红彤彤的平平果堵住了他的嘴:“好啦师兄,憋说了,咱们可是师兄弟,这算账要算到什么时候。” 宋悠宁:“……” 他被迫咬着那枚平平果,艰难地闭嘴了。 咱们师兄弟…… 不知为何,听到江宴秋自己这么说,他心中突然松动了不少,甚至燃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我与师弟才是同辈之人,剑尊的确强悍无敌,到底跟师弟差了这么多辈分…… 他猛然回神,吓了一跳,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升起这样的念头。 江宴秋哈欠连天地钻回床上,十分礼貌体贴道:“师兄,你明天不是还要去问道峰给他们带一节课吗,早点回去休息吧。” 宋悠宁:“……” 对方一脸好困好困我要睡了的表情。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枚师弟硬塞过来的平平果,不动声色地握在手中。 “嗯。” “好好休息吧,师弟。” .除了这一大波源源不断探望的问道峰同学和师兄师姐,竟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江宴秋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痛苦地回归问道峰小课堂。 剑尊最近似乎很忙,殒剑峰经常找不到人,原先的课后辅导也暂停了。 江宴秋不由想起后山禁地,那万物颠倒的世界,和镇压在那处的……郁含朝的副人格。 后来他对那一带的结界都有了阴影,每次经过都恨不得绕路走。 也不知道副人格后来怎么样了,剑尊大人的精神分裂有没有好转。 不过,这也不是他这个修为能插手的事了。 .这天,江宴秋刚上《灵草通识·高阶》课上到一半,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儿。 是的,冯真人的月季草又双叒成熟了。 又到了他们回归田间劳动的季节。 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宴秋,有人找你!正在掌门真人太清峰那边等着呢!好像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江宴秋捶了捶腰站直身,诧异地抬起头:“找我?” “对,你赶快过去吧,别让人家久等!”来传话的那人似乎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只说似乎是个大人物,还是能让掌门真人亲自抽空接见的那种,让江宴秋赶紧过去别耽误了。 冯真人十分好说话地准了他的假。 江宴秋心里十分奇怪。 什么情况?谁这么大面子,还能劳动掌门真人?不会又是哪家奇奇怪怪的家主吧! 有了程光和范轶那次的前车之鉴,他对被叫去太清峰这件事都快有阴影了。 最近也没招惹什么人啊。 自从江佑安性格大变变得十分阴沉暴躁后,宣平来找他麻烦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他不知道的是,在宣平看来,这江家领回门的野种表弟实在深不可测。 不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请动剑尊出面帮他解决了程家,就连范氏,对范轶之事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派人把范轶接走了,连累藏姝峰峰主范云英一脉都被连累,这段时间很是低调。 不仅如此,不过是去了一趟秘境罢了——是的,宣平这草包并没有被划在“各宗优秀弟子”里,自然没去成——这人不知在秘境里头使了什么邪术,不仅那些很难搭上的师兄师姐都对其刮目相看,甚至连原本张扬跋扈的江佑安都不复从前,再也没去触过江宴秋的霉头。 竟恐怖如斯! 宣平大为震惊,甚至怀疑这野种是不是被什么精怪魔物夺了舍,才能做到如此毫不费劲地铲除了所有看不顺眼之人,把昆仑弟子都魅惑住了! 出于对自己人身安全的深深担忧,宣平这段时间都绕着江宴秋走,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江佑安之流。 .怀着十二万分的疑惑,江宴秋被人带去了太清峰。 嗯,是他的第二个昆仑老家无误了。 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都上了多少次太清峰了。 来到主峰上的大殿,江宴秋正要像掌门真人行礼,便听到伫立在上首的儒雅之人和蔼道:“宴秋,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江宴秋转身。 ……??? 他震惊地看向那熟悉的人影:“兄长?!” 竟然是便宜大哥江尘年! ——呃,某种程度上,还真验证了他先前无心的猜测。 还真是位家主。 “大哥,你怎么会有空来?” 在他心里,江尘年向来都是日理万机,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去探望探望远在外上学的幼弟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原著中,哪怕是亲弟弟江佑安打扰了他,江尘年也是十分不快的。 江宴秋自认为发现了真相——一定是江氏家主跟昆仑有要事想谈,还是修真界很重要的那种机要密事,顺便把自己叫来看看。 两人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 人也看了,事情也该谈了。他懂事道:“吃得好,穿得好,钱都够用,没啥要家里支援的。” 江尘年:“……” 江宴秋此刻觉得自己真是太有眼力见了:“大哥,你忙不忙,有没有事情要谈?需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尘年一向冷漠的面孔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你……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同我说了?” 江宴秋:“?” 他还应该有什么事吗? 江尘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视着弟弟的头顶的发旋,和因为田间劳作翘起的一根呆毛。 看向他的目光很深沉,充斥着莫名的复杂情绪。 他是从几百里外的其他洲,一刻不停歇,紧赶慢赶赶来昆仑的。 这位家主尚且年轻,野心和手腕都不缺,很多大事都是自己亲自决策,因此格外忙碌。但得知江宴秋遇险,是剑尊郁含朝及时出手,才从魔修手中逃脱的消息后,江尘年立即放下手中一切要事,飞赶至昆仑。 没人知道他那张不喜形于色的面孔背后,一瞬间的心悸与后怕。 ……他已经失去过宴秋一回,决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他深深凝视着江宴秋,看着幼弟青涩的面庞,忽然发觉他长高了不少,也比在家里成熟了一些。 似是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又似这个念头已经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他忽然说:“宴秋,如果觉得修炼辛苦,与我回江氏吧。” 江宴秋:“?” 掌门真人:“?” 江宴秋十分意外:“大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问道峰的基础课还没上完呢。 每年世家子弟进入昆仑,花费、或者说向昆仑贡献的灵石数字,说出来能吓死人,几乎是某些中小世家整年的开销了,便是这样,依然有无数世家趋之若鹜,挤破了头也要比自家后辈塞进仙山。 ……怎么就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了? 掌门真人似乎也是头一回被学生家长当着自己的面撬墙角(……),有些意外道:“尘年,何出此言?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 江尘年与他的爱徒韩少卿交好,他也托大,自认为算江尘年的半个长辈。 江氏家主深深地看着弟弟:“你进仙山不过一年,屡次遇险,叫我怎么放心。仙途险阻,便是修不出来个什么来又能怎样。你是我江尘年的弟弟,只要为兄还做这一日家主,便能保护你一世平安。” ……啊? 大哥,你这样鼓励我躺平真的好吗?? 不过令江宴秋最为惊讶的,还是便宜大哥的态度。 这也太溺爱了吧!你还是那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年纪轻轻手腕了得的江尘年吗! 江尘年看着他,表情不似半点作伪。 沉默良久,他认真地看着江尘年的眼睛。 “……大哥。” “抱歉,我可能还是更愿意留在昆仑。” 江尘年目光一瞬间凝固了。 “怎么说呢,”他挠挠头:“我当然知道回江家衣食无忧,不用刻苦修炼上课,会过得很轻松啦。如果换在以前,我可能也就乐颠颠地跟着回家了。” “虽然的确有很多预知以外的危险,”被心怀不轨、用心险恶之徒设计陷害;在秘境中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难;差点卷入魔修间的纷争…… “但我的确见识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结交了许多朋友,”古灵精怪的楚晚晴,狂热剑尊粉江成涛,心口不一的大小姐王湘君,表面万人迷其实嫉恶如仇自立自强的宋悠宁宋师兄,甚至老对头上玄的弟子相凝生,还有许多许多的,鲜活的,不是书中一句话略过的师兄师姐。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人生经历,各自的苦恼,各自的欣喜,各自的思念。 “也受过很多帮助。” 不在意他只是个小小的、有时候还犯懒想逃课的凝元境小弟子,手把手教他练剑,更是好多次拯救他于危难中。仔细想想,他真的受过剑尊大人好多帮助啊,也不知道以后也没有机会报答他。 现在回去江家是轻松,但他真的能一辈子受江尘年的庇护吗?如果再遇到那些波谲云诡之事,那些人心险恶、设计陷害……他要当一条什么都做不了的咸鱼,万事指望忙碌到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的便宜大哥吗? “还有你,大哥,我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之下呀。” “你毕竟已经挑起了整个江氏,难道我要去当你的后腿和累赘,除了给你添麻烦、请你为我出头、主持公道,什么都做不了吗?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能帮你支撑支撑家里呢。” 江尘年下意识想反驳,想说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累赘,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抿了抿唇。 他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 江宴秋十分乐观地笑了笑:“我在外面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大哥你也少操心,平时操心的事业也够多了,小心年纪轻轻……呃,没什么。” 他想起自己游魂状态时,看到的掌门真人为自己发际线发出的长吁短叹,觉得此时还是不要提这茬比较明智。 掌门真人儒雅地摸了摸自己的须起的美髯,宽厚地笑了笑:“现在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跟少卿,当年便是最有主意,最不愿听大人劝的。尘年,弟弟长大了,还是放手随他去吧。” 江尘年:“……嗯。” .临走前,江尘年还是大包小包给江宴秋塞了数个储物袋。 好家伙。 江宴秋头晕目眩地从储物袋中收回灵识。 这怕不是要把便宜大哥的私库掏空了。 江尘年却淡然道:“身为我江尘年的亲弟弟,万不可被人比下去。” 江宴秋:“……” 行叭。 宁这卷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临上飞舟,他垂眸俯视着江宴秋:“有什么不如意的,受了什么委屈,只管给家里写信。什么猫狗货色,也敢招惹到我江氏头上”江宴秋:“……” 啊这,他怎么感觉血冥宗要倒霉了。 他点点头:“知道了大哥,你别赶时间,慢点飞。” 江尘年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最终还是抿着唇克制住了。他甫一踏上豪华的高阶飞舟,便咻一下飞远了,只留下云雾缭绕的船尾气。 江宴秋:“……” 回到宗里,对他突然被“大人物”叫走这件事议论纷纷的昆仑同学立即围上来。 楚晚晴:“没事吧宴秋?谁找你啊?” 江宴秋:“没什么,我大哥顺路来看看我。” 原来是家里人,八卦心顿起的众同学“切”了一声,各自挖草去了。 向来冷脸十足的王湘君似是松了口,但当他反应过来自己松的哪门子气后,立刻恼怒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悠宁今日为了冯真人作为彩头奖励的绝品仙草,依然来问道峰蹭课,他似乎是想邀约江宴秋跟他组队,却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脑门上蹦出数道不耐烦的青筋。 江宴秋丝毫未觉,快乐地扛起自己的小铲子。 嘿嘿,努力薅冯真人的羊毛去了。 艳阳高悬,烈日当空,刺得他微微眯起眼。 夏日要到了呢。 ——第二卷 ·终——! 第61章 灵气如水龙一般,从丹田出发,越过天突、膻中、内关、太冲几处大穴,最后汇聚于气海。 金色浑圆的凝元金丹昼夜不停地运转,越发明亮璀璨。 一个大周天完成,江宴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目。 每当修炼至佳境,总有一种浑然天成、太上忘情之感,那抹灵光尚未消散,为他增添了几分冷漠巍然的神性。 当然,这种玄而又玄的境界只是暂时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点子“冷漠的神性”早就荡然无存了,江宴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倒在洞府里提前准备好的豆袋沙发上。 “修仙哪有看话本有意思!” .算算日子,他闭关已久快两年了。 一来,是为了避避风头。他跟魔宗和血冥宗算是结下了梁子,尤其是萧无渡那老狗逼,最后那副样子,明显不像是会善罢甘休,此时正是低调做人,等风头过去的时候。 二来,他此前几经历险,感悟良多,在生死关头还真悟到了点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闭关这些时日里,仿佛粗浅地摸到了《凤凰剑法》第式——“昆山玉碎”的边,虽然也只是些模糊的影子。 于是,江宴秋包袱款款,在昆仑找了处灵气充足、偏僻静谧的洞府,美滋滋闭关了。 一闭就是两年。 当初为了防止自己耐不住寂寞半途而废,他还十分有信念感地在洞府门口设了个禁制,若是不满一年,里头出不去,外头进不来,可以说是非常决绝。 没想到这关一闭就是快两年,江宴秋修仙修得浑然忘我,时间飞快,不仅成功升到了凝元境大圆满,还渐渐体会到了所谓“修炼的快乐”。 他给自己换了身崭新的道袍,看了眼挂在洞府内石壁上的一面铜镜。 咦,似乎真的长高了一点。 镜中那人十八九岁的模样,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脸颊褪去了一些青涩,出挑得越发明艳动人。 肤色莹白,鸦羽长睫,天生一副含笑的多情眼,堪称姝色无双。然而那身禁欲凛然的道袍一穿,又多了几分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仙气。 江宴秋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兴冲冲地打开洞府的禁制。 是自由的味道! .短短两年时间,对仙山来说不过须臾,弹指一挥间。但在江宴秋看来,变化还是十分明显的。 往来的飞剑络绎不绝,各峰弟子行色匆匆,似乎多了几个陌生的山头,也有一些山头悄悄不见了。太清峰依然巍峨屹立,问道峰上来了一批新鲜的师弟师妹(是的,江宴秋本人已经从问道峰光荣毕业了),小萝卜头们看着格外稚嫩青涩,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他自己。 因为江宴秋本人并没有师承,所以熟悉的同学们大部分都已经搬走了,他当年的竹舍依然保留着。不过在昆仑,只有玄光及以上才能自立一峰,所以他那批同学里,很多都是搬去了师尊或有是独立开府的师兄师姐那里,当年强制大家进宗的头两年住宿舍,只是为了促进年轻弟子的联络感情而已。 是的,江宴秋当年猜得一点不错。 他果然变成竹香苑的钉子户了(:3_ヽ)_芳草如茵,竹林涛涛,还是当年熟悉的竹舍,只是人已经换了一批。 江宴秋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己那间,好在这两年有小童日常前来洒扫庭院,不至于杂草丛生化身鬼屋,但竹舍里面,为了防止下人私拿东西,小童是不会进去的,因此江宴秋一踏进去,便发现桌椅窗棂都落了曾厚厚的灰,看起来十分凄凉。 江宴秋:“……” 一闭关结束就要干活儿,行叭。 正撸起袖子准备打扫,忽然,外面有人扣了两下门环:“请问,有人在么?” 不等他答应,竹门已然被推开了,来人猝不及防,呛了两口屋子里的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正是老熟人。 江宴秋无语又好笑,两年了,进步喜人,楚晚晴这姑娘终于知道进他房间先敲门了,虽然依然没等他出声就破门而入是了。 跟在她身后的江成涛有些无奈,似乎是想拍拍她的背替人顺气,但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还是忍住了:“你这么急做什么,我都说了里头肯定灰大。” 楚晚晴先是愣了愣,然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宴秋!” 两年过去,她身量也高挑玲珑了不少,原先的乌发留长了,梳了个更为淑女的发型,看着真像个大姑娘了。 楚晚晴又激动又高兴,上手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背:“小没良心的!你可终于出关了!” 方才还在心道男女授受不亲的江成涛:“……” 江宴秋本来没被灰呛咳,差点因为她这大力一掌咳出声:“……我又不是偷偷闭关,提前没跟你们招呼一声。” 谢轻言走在最后,他一向温和有礼,君子端方,微笑道:“说好的闭关一年,拖了这么久才出来,大家当然很记挂你了。” 江宴秋从楚晚晴的魔爪下挣脱,咳了两声:“抱歉抱歉,我也没想到这关能闭这么长时间,不过嘛,”他有些狡谐地得意一笑:“凝元境圆满,应该差一步就能冲击玄光了。” 楚晚晴:“……好小子,看来真的努力了。” 作为这家伙的堂姐,有时候真的感觉有种面对天才堂弟的挫败感。不过老父亲的育儿宗旨一向是宝贝女儿高兴就行,来昆仑就是来见识见识的,因此楚晚晴在这样佛系轻松的家庭教育下一直看得很开,顶多嚎上两句,然后继续喜滋滋看同人话本。 反倒是江成涛有些惊讶:“进益竟然如此之大?我也卡在凝元境后期好久了,”他托着下颌若有所思:“看来是得找个机会闭个关,谢轻言跟你都在凝元境大圆满,我也得发奋赶上,不能久居人后。” 江宴秋:“……” 他看着笑得一派君子,云淡风轻的谢轻言,大为震撼:“怎么做到的轻言!” 江成涛解释道:“你闭关之后,谢轻言下山完成了不少宗门任务,斩杀了颇多妖邪魔修,在我们这届年轻弟子中颇有威名,还有不少长老真人想收他为弟子呢——不过他自己拒绝了。” 好家伙,要不怎么是原著中能止小儿夜啼的天才反派呢。江宴秋鼓掌:“厉害了轻言。不过送上门来的便宜师尊,你怎么还把人家拒了?每个月多领份月钱不是挺好。” 谢轻言微微一笑:“你不是也尚未拜师吗,哪日你拜入某位真人门下,我再跟着毛遂自荐,请他收我为徒也不迟。在藏书阁自学的那些,目前倒也够用了。” 他语气一片谦逊温文,却十足的自信轻狂。 好家伙,这就是学霸的底气吗.JPG不 过确实,谢轻言过几年都能突破玄光境,都有自立山头的资格了,拜不拜师对他意义确实不大。更何况放眼昆仑,除了最顶层的那些,有几个真人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有资格教谢轻言这种天才? 更不用说他这些年斩妖除魔,风评颇佳,不少当年认为此子“狡诈狠毒、不堪大用”的真人,悔得肠子都青了,自然没那个老脸跳出来说要收谢轻言为徒。 不过,“斩妖除魔?”江宴秋有些惊讶地问道。 原著中,谢轻言被逐出山门后,很快就跟那群魔修和魔物打成一片。不说改邪归正,他现在竟有这个闲情逸致,为仙门除魔卫道了? 提到这个话题,不知为何,众人的脸色都略沉下来,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最后,还是楚晚晴先开口,她面容带上了些严肃:“宴秋,你闭关有所不知,这几年北域魔修似是约好了一般,相当猖狂。不仅屡屡进犯当年画定好的边界线,烧杀抢掠凡人的城池,就连落单的仙门弟子也时有遭他们毒手。据说,就在上个月,还有个靠近北疆的小门派,被附近的魔宗血洗一空了。” 江宴秋心中一顿。 闭关两年,刚刚看到沿路碰到的昆仑弟子神色还算轻松,没想到,外面的局势竟然比他预料得还要山雨欲来。 他不由想起当年在南澜秘境,镜湖真人那句饱含深意的慨叹:“这天下,要不太平了啊。” ——他是“看”到了什么吗?天魔已被封印,却对修真界的未来依然如此忧心忡忡? 莫名地,他又想起当年在后山禁地,自己还是灵体状态时,偶然遇见的剑尊那个副人格。 若是天下当真太平无双,郁含朝也不用让自己的副人格寸步不离地镇守在无尽峰了。 见他神色微沉,谢轻言反而眉头微皱了一瞬,不过他很快展颜一笑,无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才出关,就不要为了八竿子还没一撇的天下大事如此忧心了。我这些年在山下行走,见过不少凡间景象,情况并没那么糟糕,魔修到底积弱多年,数量稀少,暂时还不成什么气候。” 江宴秋知道谢轻言是为让自己宽心,于是也笑道:“好了,先不提那些,走走走,今天我请客,我们下山喝酒!” .昆仑仙山,一向是仙门重地,巍峨的群山,山脚下行人罕见,一是畏惧,二来是怕冲撞了仙师老爷们。 跟魔修和某些招摇勒索的散修比起来,正儿八经的大门派对门内弟子的约束还是相当严格的。昆仑多剑修,特点就是心大,不拘小节,也很少觉得凡人不对自己五体投地便是被对方冒犯了。 因此,仙山脚下的五六公里外,还是有些凡人坊市做生意的,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个规模不大的镇子,取名叫“吉祥镇”,也是为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开店的既有散修,也有凡人,横竖不过从仙师们手里赚那两个大方钱。 江宴秋今日请客的那家,便是吉祥镇上一家有名的海鲜店。 是的,海鲜店。 昆仑远在内陆地区,周边别说海了,连个大点的湖都没有。因此,长得奇形怪状一点的海底生物第一次被端上餐盘,都要引得惊呼一声“什么妖魔鬼怪,竟敢在此处作乱”!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而是这边跟江宴秋所处的时空的古代还不太相同,海域是相当诡谲危险的。天堑那边的罗刹海就不说了,便是普通的海,里面也潜藏着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以及大大小小未知的危险,唯一有能力海上远航出行的势力,还得是仙岛蓬莱。不过蓬莱闭关隐世许多年了,向来不问陆上之事。 只见店小二熟悉地翻转铁板,把鱿鱼、墨鱼、八爪鱼的须子剪成小段,或一整条压在铁板上烫熟,刷上酱撒上秘制的粉末调料,不多时,一阵诱人的香气瞬间袭来,勾得人口舌生津,顿时喉间咕咚一声。 还、还怪香的。 至于异形不异形,邪魔不邪魔的,自然是吃了才能见分晓(……) 那东西的肉类不同于常见的牛羊鸡鸭,口感神奇,肉质异常紧实,还带着海产品特有的鲜甜,香得人恨不得把筷子都吞了。 除了烧烤、铁板,还有不少别的吃饭,在高汤里烫熟的、清蒸沾着秘制的甜酱油、柠檬汁一口嗦的……吃饭多种多样,不一而足,食客无不流连忘返,价格自然也是十分令人肉痛。当然,对于昆仑这样的大派弟子来说,一顿几颗十几颗灵石的花销那都不是事儿,一个月里来改善几次伙食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老板既然能做这门生意,自然也有他的门路和底气。光是能出海打捞海产,再运回内陆保持食材的新鲜,这两点就远不是那些小商贩能做到的了。因此,周围的店家除了偶尔眼红,也没什么好办法。 江宴秋他们一进店门,就有麻利的小二眼见地发现了他们一行人,看他们的穿着气度,立马判断出这几位是不缺钱的主。他吉祥地招呼道:“仙师们里边儿请,上雅座!” 几人被带到一处靠窗的座位,前后都有绘着仕女图的屏风挡着,隐私性颇佳。 江宴秋把菜单递给他们,让谢轻言他们先点,然后传到自己手里时,毫不客气地勾上半页纸,豪气道:“就这些吧。” 店小二的笑容越发殷勤:“好嘞!” 来几盘烤生蚝,配上白灼的蛏子、鲍鱼,蒜香的开背虾、花蛤扇贝,生腌的青蟹、泥螺……满满一桌子海鲜,再配上上好的果酒。 简直就是完美的痛风套餐啊! 看着一大桌子菜,楚晚晴咋舌道:“好家伙,这顿不会把你吃破产了吧宴秋。” 江宴秋熟练地给螃蟹开背:“不用,尽管点,这家店有我的股份。” “那就好……欸?!” 楼梯间有脚步声传来,一位胖胖的中年人擦着汗走来,他戴着一副琉璃眼镜,大腹便便,上好的衣服料子上还绣着金线,一看就很不差钱。 见到江宴秋,他如同见了亲人,擦着泪感动道:“恩人!” .原来,这位吴老板出身渔村,当年家乡遭了魔修的难,带着仅存的身家背井离乡来到昆仑仙山脚下的吉祥镇,一是为了感激当年昆仑的仙师救下村里人的性命,二来顺便赚点仙师们的灵钱花花(……) 谁知道吉祥镇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昆仑弟子们辟谷的辟谷,不愿意辟谷的,天南地北的好东西吃惯了,自然看不上吴老板拿手的那几道拿手河鲜。 就在他急得团团转,以为要变卖铺子亏得狗血淋头时,江宴秋正好下山改善伙食,尝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顿时觉得跟素未谋面的厨师一见如故——这手艺,不做海鲜可惜了啊!当即跟吴老板描述了几道经典的海鲜做法,保管做出来了叫食客满意。 吴老板听得心中十分意动。他自己就出身渔村,自然小时候也尝过些海鱼海蟹,只是如今海域深处危险重重,去不得啊。 江宴秋当即一拍桌子——这可不就找对人了吗! 他之前还在江氏时,跟徐管事,也就是李管事被炒后家里后来的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偶然间聊过天,知道江氏竟然在海上也有产业,并且还专门划出一片近海海域,清理了周围的海上霸主,饲养了些专在海里生长的妖兽。 反正那些海鲜副产品被他们丢了也是丢了,不如跟吴老板达成商业合作,他来供货,吴老板制成菜品出售啊! 说干就干,江宴秋兴致勃勃地给两边牵了线,自己美美拿分红。而这桩海鲜生意,一开始慈祥的宋管事只当少爷闹着玩儿,虽然全力配合,并没有过多想法,也没真指望做出番什么事业来。 哪知道,江宴秋口述的海鲜烹饪技巧跟吴老板的手艺本土化结合,招牌一炮打响,场面异常火爆,宾客如云,一时间小小的铺面食客都挤不下了,不仅门面几经扩展,还在外地开了分店。 宋管事大为震惊,派了家里专门的人来接手这项生意,确保少爷万万不能吃亏了去。不仅如此,还老怀甚慰地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少爷长大了,知道为家主分忧了。” 家里这么多金尊玉贵的少爷小姐,这还是头一次见着回头钱呢。 而吴老板,对于他的恩人、给予他新生的江仙师,更是感激涕零,自己只敢要少少的分红,当然不愿跟江仙师争利。 .费了好些口舌,好不容易将感动的吴老板打发走,四人终于能再次清净喝酒。 楚晚晴目瞪口呆:“好家伙,真有你的,这也太有商业头脑了,你不发财谁发财。” 原来师姐们每每哀叹掏空她们荷包又长腰围的这间食肆竟是你小子参股的。 江宴秋毫不谦虚地收下:“还好还好,每个月多几颗零花钱使使。” 谢轻言却是笑道:“你从前便是这样,脑袋灵鬼点子多,偏偏又生了颗菩萨心,见不得人受罪。” “诶诶诶那倒也没有,”江宴秋被他说得鸡皮疙瘩快起来了,连忙制止:“我嘛,只是为了自己的精神文明、饮食文明生活努力创造更好的未来。” 什么见不得人受罪!噫噫噫太中二了不要啊! 谢轻言却不再多言,只是抿着杯中的果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反派鬼书生别的在行,酒量却实在一般,还没喝几杯呢,脸上倒已染上薄红,一幅快醉了的模样。 酒饱饭足,吃完结账,就连江宴秋这种前世应酬时被高浓度白酒摧残过的社畜,脚步都有些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朝前平地摔。 身后,有人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待他站稳后,又似被火燎着手般,飞速放开了。 江宴秋用力眨了两下眼,才迟钝地看清身旁扶稳自己之人——啊,是轻言啊。 没想到轻言只是喝起来上脸而已,步子倒还是很稳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清醒了些,然后熟练地运转了几个周天的灵力,酒气就被蒸发得差不多了。 就在他完全酒醒之前,耳旁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听着颇为遗憾的样子。 ……唔,错觉吧。 江宴秋并未多想,回了宗门后,几人都各自有事,便原地分手了。 倒是江宴秋自己,如今得了十分的空闲。 问道峰的大课已经结了课,剑尊大人依然很忙,没什么音讯传来。 不过也正常,以他跟郁含朝之间的地位和修为差距,本来就该无甚交集。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他心中还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怅。不过好在,这没由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他便兴致勃勃地在宗里左逛右逛了。 咦,那不是藏姝峰的范真人吗,几年不见,范真人的脾气依然还是如此暴躁,正在毫不客气地训斥一名小弟子,把人家训得眼泪汪汪…… 百草峰这时令又在种什么仙草呢,漫山遍野紫不拉几的…… 诶,那是大小姐?好家伙,几年不见变化真大啊,出落得也太标致了,虽然记忆里他男装也挺好看的,说起来,当年还答应镜湖真人要照顾照顾大小姐的,但是就这样凑上去打招呼估计肯定要被翻白眼……等等,王湘君怎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还抬脚准备朝他这个方向来? 江宴秋正奇怪着,突然看见一位老熟人,正耷拉着个肩,一脸垂头丧气地在自己眼前走过,活似倒了八辈子大霉。 “……江淮?” 那人听到呼喊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一脸紧张地抬头左看右看,发现是江宴秋后,才松了口气:“堂哥,是你哇,吓了我一跳。” 江宴秋一直偷偷觉得表弟像只仓鼠。 脸蛋圆圆,呆头呆脑,易受惊吓,还怪可爱的。“怎么了,这是去哪儿,这么急匆匆的,刚刚差点撞树了都。” 果然,江淮一抬头,看见目前粗壮的拦路树,自己刚刚低着头匆匆赶路,要不是被江宴秋及时叫住,差点撞个眼冒金星。他感激道:“呜呜,堂哥。” 然而,他很快复又愁眉苦脸:“嗐,堂哥你之前闭关不知道,现在宗里多了项新规定,炼气期以上未在闭关的弟子,每月必须领取并完成两项任务,拖延未能完成超过个月的,还要去玄武堂领罚。” 江宴秋:“……啊?” 江淮神色忧心忡忡,比起忧国忧民,应该还是担忧挨罚居多:“这一两年外头不太平,各处都有魔修骚扰,各处都缺人手的紧,就连咱们昆仑,都时有求援的帖子递来。因此,掌门真人去年颁布了一向新门规,鼓励门中弟子多多下山,降妖除魔,完成任务。” 竟还有这种事,要不是恰巧遇上江淮,他还真不知道。 “你方才便是去玄武堂领任务的吗?” 江淮臊眉耷眼:“算是吧,我刚从云鹿洲回来,是去消任务的。先前几次都运气不好,没抓住魔物,再过上日没能赶回来,我的任务时间就超过个月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圆圆的脸蛋也面露惊恐后怕。 “嗐,”江宴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这不是赶上了吗。” 江淮眼泪汪汪:“可是好可怕啊堂哥,我不想跟魔物打架,我好想家里蹲。” 啊这……江宴秋十分同情,却也只得转移话题:“正好我刚出关,看看有什么任务顺便能接的,走,一起去吧。”! 第62章 玄武堂。 灵光闪烁,飞剑络绎往来,人流如织。无数行色匆匆的弟子鱼贯而入,跳下飞剑或飞行法器便急匆匆往里走,也有领了任务令牌后未多停留,便又匆匆离开的。 看来强制一月必须完成两项任务的门规颁布以来,负责发布、认领任务的玄武堂比两年前热闹多了啊…… 江宴秋跟着江淮踏入殿中,只见高悬的穹顶之上,无数闪着各色光芒的令牌悬浮空中,微微晃动,只要有弟子对这项任务感兴趣,便能挥手招来任务令牌,了解详情。 其中,令牌按照任务难度等级,分为“天、地、玄、黄”四阶,颜色依次为金、紫、红、白,天阶难度最高,黄阶难度最低。 江宴秋抬头望去,高得一眼望不见穹顶的大殿中,整整一面墙都悬浮着无数令牌,金色漂浮在最上方,只有区区十数张,按照难度逐级递减,令牌的数量也逐渐增加,黄阶的白色令牌数量最为庞大,中间往下几乎白花花一片。 昆仑给玄光境以下的弟子设下的要求,便是一个月至少两个黄阶及以上的任务,如果自愿领去难度更高的任务,那一个月一个就算达成指标。 当然有刚从炼气升上来、或是得过且过,踩着最低要求线过日子的,自然也有严格要求自己,冲击更高难度任务的。 江淮垂头丧气,将一张令牌交给管事真人核销,声音细细讷讷德仿佛蚊虫嗡鸣,忙碌的管事过了一分钟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是你啊,怎么光傻站着,不知道喊我一声。”管事身形壮如熊虎,动作麻利地接过令牌查看核对:“江淮,凝元境,玄阶任务已完成。” 江淮一个大喘气,重重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管事笑道:“运气真好,要是再晚个两日,可就超过个月了。” 江淮的目光瞬间变得苦涩,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嗫嚅地“嗯”了一声。 江宴秋却是有些意外,原来小堂弟被之前的任务折磨这么久还差点超过时限,竟然是因为他领的是玄阶任务。 还是蛮有志气的嘛。 江宴秋微微一笑,看着高悬其上的众多令牌,心底却微微有些沉重。 要知道,太平年代,往仙山递拜帖,请求仙师下山求助的,往往都是非富即贵。因为凡人想请修真者帮忙,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更何况是向昆仑这种等级的仙山递的求援贴,那些没有门路的普通人家,光是一关关递上去的吃拿卡要,便是一笔不小的份额。 可先如今,任务令牌却多如过江之卿,密密麻麻地贴了一整面墙。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求援之人是在怎样或绝望、或痛苦的境地下,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求得昆仑的援助。 生逢乱世,难独其身。 哪怕是求仙问道,主张斩断红尘、一心向道的修真者,也不得不入世。 “堂哥,你怎么了?”见他望着令牌久不言语,江淮疑惑道。 “……没什么。”江宴秋收回神,问道:“这边的令牌,直接取下便算领取任务了吗?” “不算,你可以先拿着看看,上面的篆字几句话描述了大致情况和发布任务者的要求,你可以酌情考虑是否要接。” 一旁,方才那位虎背熊腰的管事真人爽朗插话道。 江宴秋偏头看去,发现对方……似乎有几分眼熟。 “啊,”他恍然大悟:“是钱真人吗?” 当年他刚入宗门那会儿,有次去藏书阁写作业,替谢轻言出头跟一群跋扈的世家弟子对上,最后还是这位钱真人出面,把那些世家弟子打发走了。 没想到他竟然从藏书阁升迁到玄武堂了,可喜可贺! 江宴秋心中对这位正义感十足的钱真人还是充满感激的,执事、教习,不愿出头跟世家弟子结怨是老传统了,对方却虎目瞪圆,丝毫不惧,将那群仗势欺人的世家弟子都轰走了。 钱真人,活该你升职! 江宴秋当年去藏书阁去得不少,因此钱真人对他还有几分印象:“好小子,闭关出来就凝元大圆满了,这你不得挑个玄阶任务做做?” 江宴秋:“……” 他哭笑不得地点头应是,随手取了一块红色令牌。 一阵波纹样式的灵光涌动后,几行小篆出现在令牌上。 江宴秋读完,眉毛却是微微一挑。 ——这竟然是一封来自大宛皇室的任务。 .大宛国境位于东南面,横跨东梧、云鹿、白泽洲,背靠昆仑,是个传承已久、十分富硕的国家。 当年他在的玉仙楼,便位处大宛的皇都阙城。 那是个可以用不夜天来形容的繁盛都城,南北商贩往来,楼台歌榭,火树银花,宫中的菱花湛露仿佛永远也开不败。 ……也是原主自幼长大的地方。 如今一算,他离家也有近载,也不知道玉仙楼的姐姐们怎么样了。 令牌中描述的,跟其他那些城池被破、修士被俘的事件比起来,其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到原本不配被列为玄阶任务。 ——大宛皇室的五皇子,养在皇宫之外、阙城别院的一位侧氏,意外怀孕了。 ……怀的似乎不是五皇子的种。 本来侧妃怀孕,纵然生母身份低微,将来不一定做得成世子,总归也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坏就坏在,请来的宫中御医一把脉——脸色越沉,坏了事了。 号出胎儿的月龄大小,似乎对不上啊! 这前前后后一个月,五皇子都未临幸过这位侧室。 头顶隐隐发绿,五皇子的脸色当即也不好了。 然而这事怪就怪在,别院上上下下所有下人,甚至包括五皇子的心腹太监在内,没有一个声称这位侧室与外男有染的。 若是下人,便是被侧室买通了去,也并非没有可能。而看着五皇子长大的老太监、以及为了保护侧室安全安插在别院的心腹暗卫,这些人总不可能说谎吧?压根不可能有人买通得了他们啊! 就连五皇子自己,也是颇为纳闷。 这位侧室是位小家碧玉的良家女子,家教甚严,跟了他之前从未见过外男,性格更是仿佛一朵含羞带怯的婷婷荷叶,偶尔面对五皇子时都会脸红,实在不像有那个胆子背着他偷人。 但太医院那边的诊断证据确凿,老太医愿意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 所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这里,江宴秋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啊这。 就这就这,也值得上报昆仑吗? 这种家务事,衙门都不一定理你好吧! 然而这位递贴者,自然不是普通人;那女子怀的,也不是普通珠胎。牵扯到皇室血脉,这件事的严重性便大不相同了。 不过说实话,这种难度的任务,别说是江宴秋,便是炼气期的弟子,看了都有些离谱。 江淮够着脖子偷偷看了两眼,也是一副“我不理解但大受震撼”的表情,小声问:“堂哥,要是任务不想接,直接放回去便行了。” 然而,江宴秋却是仔细把令牌从头至尾又读了一遍。 然后才抬起头,对钱执事道:“这个任务我要是领了,直接在这里登记就行了吗?” 最终令他改变主意的,还是五皇子在任务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出于皇室和他自己的声誉考虑,暂未将此事声张,但若是在胎儿降生前都找不出这桩蹊跷事件的缘由…… 那侧室和腹中尚未出声的婴儿,可以打包沉湖了。 以五皇子高傲的性格,绝不容许自己被戴绿帽子的产物降生于世,这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你说他有情吧,宠爱的侧室说杀就能杀,但你说他无情吧,他又情愿花上一张玄阶任务令的代价,请仙山出面协助找出事情的真相。 既然这么有缘分,一下子被他撞见了,江宴秋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不能坐视不理。 不提其中真有误会存在的可能性,即便是真偷情了,也不至于把人家姑娘投湖啊。我看你五皇子养在宫外的小老婆也不少啊! 再说,这任务难度系数也不高,顺手解决了完成本月kpi也好。 于是,江宴秋走到门口,将红色任务令牌递给钱真人:“麻烦了。” 钱真人似乎对他这种一出关就积极做任务的行为大为赞赏,欣慰地点了点头,正想将任务令更改为“已领取”状态——“咦?”钱真人疑惑道。 “怎么了真人?” “这个任务……”钱真人仔细分辨了片刻,说道:“强制规定必须两人及以上一同领取完成。” 江宴秋:“……啊?” 他瞬间无语住了,这五皇子,大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啊? 就为了给小老婆捉奸,发布一项玄阶任务?还强调必须两人一同? 这是什么级别的被害妄想症啊。 “任务令牌上有时会附加一切要求,譬如参与人数、修为、时限等等。”钱真人耐心地解释道:“便是我也做不了这个主,这是令牌上自带的硬性要求。不如,你问问朋友同门,有没有人愿意与你一同的,实在不行,在玄武堂大殿中等等看,说不定也能组队成功。” 江宴秋下意识看向江淮。 却见江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惊恐拒绝:“堂哥,我才刚消完任务,还想给自己放半个月假呢!而且跟皇室打交道,我不行的!” “好吧。”江宴秋遗憾作罢。 却是碰巧,他在任务殿中整整傻站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碰上落单队友能跟自己组队的。要么是已经跟同伴约好了多人任务,要么只想自己单干,不愿同陌生人组队。 夕阳西下,江宴秋今日只得先无奈放弃。 “别灰心,”钱真人安慰道:“问问你朋友同伴,说不定有人正好有空呢。” 江宴秋只得先告辞,一边回竹香苑,一边思索能把谁拉上贼船(……) 楚晚晴跟江成涛似乎明日有事要下山;谢轻言也受邀,过几日要去参加一个小型的论剑大会。 江宴秋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能拉谁一起,毕竟这任务不仅听着就十分无聊,很有可能还要跟皇室周旋,一看就麻烦得很。 算了,他用被子把脸一蒙,不想了。 说不定明天一看,任务已经被人领了呢…… .第二天一早。 江宴秋出现在玄武堂殿门口。 身体非常的诚实。 目光在一众漂浮晃动的各色令牌中略过,他很快在老位置找到了昨日那张小红。 看样子还没被人领走。 他刚想伸手摘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 “恭贺韩真人成功伏龙!” “这般年纪,如此天资,前途不可估量啊!” “我们昆仑莫不是又要出一位剑尊那般的人物!” …… 甚至他周围不少原先正扫视着任务令的年轻修士,听到动静后也兴奋地围上前去,原本挤挤攘攘的玄武堂瞬间空出一大片地方。 总觉得有种莫名的既视感……江宴秋没有多想,垫了垫脚,伸手去够令牌。 却有人快他一步,先他之手,一把将令牌摘下。 江宴秋:“?” 他奇怪地转头。 “……” 一身宝蓝色青狐锦缎直袍,外头披着件浅色刻丝鹤氅,拇指上戴着玉扳指,腰间环佩叮当,桃花眼含笑,一幅风流公子打扮。 江宴秋有些无语道:“……韩师兄。” “呀,小宴秋。”韩少卿羽扇轻摇,遮住下半张脸:“出关了也不知道来找我,好狠的心,好无情的江公子。” 江宴秋:“……” 周围的女修们和少部分男修倒抽一口凉气,反响顿时更热烈了:“韩师兄!韩师兄我永远支持你!” “江师弟不弯我弯,韩师兄看看我!” 江宴秋:“……谁没事干闲到出关了第一时间去找你啊!话说你自己不也刚闭关结束吗!” 没错,南澜秘境接完一船的师弟师妹后,韩少卿也很快闭关冲击伏龙了。以这般年纪成功伏龙,如此少年天才,真能媲美剑尊当年了。 韩少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刚刚截胡的玄阶令牌,饶有兴致地看完后,十分高兴的一拍手:“双人任务,正好,我同你一起去啊小宴秋。” 江宴秋:“……啊?”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跟在韩少卿身后的那群人已然大惊失色,疯狂劝谏:“韩真人!思啊!你事先已经答应了逍遥宗宗主,替他们捉拿残害门中子弟的魔物,怎么能现在反悔呢!” 身后那人紧张地揣着一张金色的任务令牌,竟然是最罕见、最危险、难度最高的天阶任务! 逍遥宗这个名字江宴秋倒熟悉,昨日在山下酒肆才听楚晚晴他们提起过,是个刚遭魔修偷袭的流小门派,门中弟子损失惨重,就连长老都身受重伤,掌门真人悲痛欲绝,不惜举全宗之力,也要请动昆仑出山捉拿魔物归案。 韩少卿刚出关,又成功晋升伏龙,正是需要历练一番巩固修为的时候,他师尊——掌门真人李松儒,自然把这件任务交给了他。 韩少卿有些不满道:“门中又不是没有别的伏龙境了,非要我去不可吗?那逍遥宗主不是还怕我太年轻,经验不足么。正好交给那些老家伙,对面也没话说了。”他深情款款地捧起江宴秋的手:“闭关闭得憋死我了,正好小宴秋也出关,我在旁替你护法,咱们俩出门散散心去。” 江宴秋见韩少卿身后那人飙泪,就差以头抢地了,只得主动站出来,终结韩少卿的离谱操作:“韩师兄,拜托您清醒一点,这种玄阶任务你去不是大材小用?既然都答应掌门真人,就别为难人家了。” 呜呜呜,那位弟子哭成泪汪汪的荷包蛋,感动地看向江宴秋。 江宴秋淡定地把自己的手从韩少卿手中抽出来。 拜托,谁想跟这男狐狸一起工作啊,一路上会被他烦死的好吧! 韩少卿十分不满,但江宴秋拒绝得斩钉截铁,他也只得悻悻道:“……行吧,逍遥宗在哪儿来着,把地图拿给我看看。” 韩少卿前脚刚走,便有一道声音十分高兴地喊住了他:“江师弟,你找着一同接任务的同门了吗?” 是虎背熊腰的钱真人。江宴秋摇头:“尚未。” “那正好,”钱真人看起来十分高兴:“昨日你前脚刚走,便有弟子来询问这玄阶任务了。他也是只身一人,碍于没有同伴,没能当场领下任务。你俩凑成一对,这不就妥了吗?” 哦豁! 江宴秋有些高兴地问道:“是哪位同门,姓甚名谁?” “他叫——嘿,你说巧不巧,正好碰上了。”钱真人刚想脱口而出,眼神瞥见殿门口一道身影,朝那人招呼道:“我昨日跟你说的就是这位,江宴秋江师弟。” 江宴秋转过身看去,不禁微微一愣。 这人长得……未免有些太好看了。 一身简单的白色剑袍,腰间佩着把造型古拙的长剑,乌发只用一根玉簪简单束起。眉眼隽永清冷,气质如山间初雪、明月松鹤,一眼看过来,便叫人映像深刻,见之忘俗。 周围不少弟子都在窃窃私语:“这位是谁呀?怎么看着有些面生?” “没印象,难道是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看着倒是挺年轻的。” 然而碍于少年清冷的气质,竟无一人敢上前攀谈,或讨要姓名、联络方式。 钱真人无比自然道:“哦,按辈分,他应是你师叔,名叫郁慈。你喊他郁师叔就行。” 江宴秋:“……” 等等,师叔? 他一脸震撼地看向一袭白衣的少年。 这位看起来仿佛还没自己大啊! 周遭喧嚣嘈杂,郁慈却似乎对那些窃窃私语巍然不动:“阙城的任务,是你缺人组队吗?” 少年虽然年岁不大,气势却不知为何牢牢压了他一头,江宴秋不由自主点头:“……是我。” “可,”郁慈眉眼清浅冷淡,微微颔首:“收拾收拾行李,一个时辰后便出发吧。”! 第63章 一个时辰后。 江宴秋收拾好储物袋,站在山门口的时候,内心还有点恍惚。 啊这,不是。 事情是如何飞速进展到现在这步的?? 另一头,郁慈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了。他腰间只简单悬着一枚储物袋,站得很挺拔,见到他后,淡淡说了声:“走吧。” 江宴秋就稀里糊涂跟着他上了贼船,啊不,飞舟。 昆仑这段时间出任务的弟子众多,因此飞舟数量也十分紧张,但郁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与掌管后勤的真人简单说了几句后,对方便连连点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替他们调来了一艘双人飞舟。 既然是双人飞舟,里面空间自然也不算十分宽敞,两人相对而坐,郁含朝垂眸,一边拭剑,一边分神操纵飞舟,江宴秋无事可做,只能偷偷打量这位小师叔的侧脸。 ……虽然脸长得完全不像,但除了这个姓氏,这气质也好像剑尊大人啊。 他不由得想起一个时辰前,钱真人的解释。 这位名叫郁慈的小师叔,是当年昆仑仙山,那位郁清真人兄长的后人。 早在几百年前,郁姓也算是修真界的大姓,虽然不至于风光无限,但也出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弟子。可惜,四百多年前,郁家惨遭魔修灭门,只有零星几个年幼弟子侥幸逃出仙府,其中,郁清真人便是被前前任掌门带回仙山,收为亲传弟子。 关于郁清真人,江宴秋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这是位于剑道一途十分有天赋的仙子,“如虹”剑也曾名动天下,甚至还修改完善了昆仑剑法中残缺的一式。只可惜天妒英才,这位郁清真人某次下山历练后便失踪了,再也杳无音讯,恐是为魔修所害。 一大家子都霍霍在魔修手里,着实太丧尽天良了些。 郁慈是这位郁清真人兄长的后人,自幼也拜入昆仑,只是他修的剑道要求内修己身,因此郁小师叔向来都是独来独往,不是在洞府闭关,就是在下山历练的路上,门中鲜有熟人。 当得知郁慈已有玄光境的修为,江宴秋更加紧张了。 小师叔怎么会看上他,愿意跟他组队的。 他一路上少言寡语,看上去十分高冷,不好接近,江宴秋也不敢造次、主动寻找话题,等得实在无聊,他只好从储物袋中翻出了…… 一本话本。 这是《仙火》的连载月刊,上头全是一话话连载中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虽然狗血俗套,但胜在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因此江宴秋看得津津有味,逐渐忘记了来自小师叔的威压感。 终于追完这个月魔教教主X清冷仙子的连载,江宴秋擦了擦眼角感动的泪水,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发现……郁慈面色不变,看他的眼神却有些古怪。 江宴秋:“?” 他看了看郁慈,又看了看手中话本那花花绿绿的封面,恍然大悟:“小师叔,原来你也在追《仙火》吗?” 郁慈:“……” 他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闭了嘴。 沉默在江宴秋这里就相当于默认了,他自认为终于跟高冷小师叔找到了共同话题,十分自来熟地凑过去,大方地把《仙火》递给对方:“没关系,小师叔你先看,我还带了已经完结的单行本!” 郁慈:“……” 江宴秋突然凑近,肩膀几乎跟他抵在了一起,猝不及防。要不是江宴秋注意力全放在了推销话本上,说不定会发现,心目中“高冷天才、不近人情”的小师叔早已半边身子僵硬了。 江宴秋热情道:“这篇《成为霸道魔尊的白月光后我死遁了》*真的好看,虽然情节俗套了些,但作者文笔是真的老辣,很多场景描写都十分眼熟,像是在昆仑长期采风过一般,美中不足的就是主角人设有点像宋师兄宋悠宁,熟人看着有些出戏,叫人怀疑是不是咱们宗门的师姐披马甲写的。” 光是听到这长到离谱的名字,郁慈便眉头微皱,但他没说什么,直到江宴秋提到宋悠宁的名字,他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宋悠宁是何人,你与他很熟悉吗?” 江宴秋看出来小师叔是真不怎么在昆仑呆了:“小师叔,你竟然连宋师兄的名字都没听过吗?他在咱们宗门,啊不,应该是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挺有名的啊,追求宋师兄的爱慕者估计能从问道峰排到太清峰脚下。” 郁慈:“……你也是其中之一?” 江宴秋大惊失色,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否认:“绝无此事!我跟宋师兄清清白白!” 这话可不兴说啊!他还想多活几年呐! 见他这幅如临大敌的表情,郁慈似是表情微松:“……嗯。” 江宴秋:“……” 他略有些怀疑地看向郁慈。 怎么提到宋师兄,小师叔反应这么大,得知自己对宋悠宁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怎么表情还松动了些。 郁慈:“……”他淡声道:“你年纪还小,正是刻苦修炼的年纪,耽于情爱非是好事。” 江宴秋凛然,小师叔果然是小师叔。 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玄光了呢。 不谈恋爱,看话本也行,看话本磕CP不比自己谈恋爱有意思。 江宴秋又往后翻了几页,“啊”了一声:“寄楼春老师的《剑阁峥嵘》*这个月竟然没有鸽,真是出人意料。” “……这又是何人?” “这位是极擅长写正剧群像的老师,每本时间跨度都极长,往往涉及好几个世家宗门的爱恨兴衰,颇有种宿命的悲壮感,战斗场面十分恢弘,我怀疑寄老师自己修为就很厉害。”提到喜欢的老师,江宴秋滔滔不绝:“而且这本男主的人设真的很像剑尊大人!” 郁慈:“……” 他像是被下了禁言咒,足足沉默了三秒,才说道:“……剑尊?” “是啊是啊,”虽然四下无人,江宴秋还是小心地凑近了些,低声耳语道:“其实,我曾经在剑尊大人那里学了一段时间的剑法,也见过剑尊大人好几面,用我的名誉担保,真的很贴人设!” 为了卖出心爱太太的安利,他拼了!既然世上剑修就没几个不崇拜郁含朝,而小师叔又是个十分出色的剑修,那么同理可得,他一定也很崇拜剑尊! 嘻嘻,我可真是个逻辑鬼才。 郁慈却是没有追问他心爱的寄老师,反而慢吞吞道:“……那在你心里,剑尊是个怎样的人?” 江宴秋摸着下巴想了想:“嗯,其实我也挺崇拜剑尊大人的,不仅剑法举世无双,人也很好,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冷漠威严,相反他其实挺有耐心的。嗯,就连教我这样的也没被气晕过去,真的很擅为人师了。” 郁慈却忽然道:“为何这样说,你很好。” 他凝视着江宴秋,说得很认真。 唔,小师叔,你也是个好人乌乌! 他正想再接再厉地卖安利,却听见郁慈道:“……还有呢?” 江宴秋奇怪道:“?什么还有?还有什么?” 郁慈移开视线,浓密的鸦羽长睫在眼睑之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你与剑尊朝夕相处……时常还两人独处,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吗。” 江宴秋:“……” 他恍然大悟。 好家伙,果然又一个剑尊粉! 他懂的他懂的。 这就是希望路人多夸夸自己哥哥的心情! “还有么……”江宴秋仔细想了想跟剑尊相处的过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有些犹豫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剑尊大人有些孤独。” 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答案,郁慈微微一愣。 “虽然应该是我想当然,揣测剑尊大人的想法啦,可能听起来还有点可笑。”江宴秋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但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剑尊的独来独往,并非是他性格高傲,不屑与旁人为伍,而是很少有人能理解他。” 不敢揣摩他的心情与喜好,自然也无法理解他的孤独。 郁慈看着他,那张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久久不曾言语。 江宴秋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出了多么羞耻的台词! 啊啊啊啊搞得好像他很了解剑尊一样啊啊啊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解释! 他连忙摆手:“啊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不用放在心上。剑尊大人日理万机,他的想法怎么可能是我能揣测的。” 郁慈:“……无妨。你说的挺有道理的。”他淡声道:“像他那样的人,世上没有任何知己好友,生养他的宗门畏他惧他,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仰仗他的鼻息,便是亲生父母,也未曾期盼过他的出生。 “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很可悲么?” 他话音未落,一偏头,便看见江宴秋那张气鼓鼓,活似大变河豚。 郁慈:“……”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江宴秋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我不许你这么说剑尊大人,没有一个字我爱听的。” 郁慈:“……” 他的呼吸被困在那只白皙手心的方寸之间。 ……有种很好闻的味道,像是初秋雨后的新叶和月见花香,有种宁静悠远,很让人安心的味道。 于是他就像一只茫然无措的幼兽,又像是暴戾咆哮着想要挣脱锁链的猛兽,被轻轻柔柔地安抚下来。 郁慈垂着眼,乖乖坐着,听话地没有再说“江宴秋不爱听的”。 江宴秋不满道:“小师叔,我本来以为你跟外面那些凡夫俗子是不同的,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虽然传闻剑尊大人身世是很坎坷,但你怎么就这么笃定父母不期望他的出生?这世上绝大多数父母,除了小部分不负责任的人渣,至少在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也是曾心怀期盼的。要不然,为何要结为连理,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要是没有剑尊大人击退来犯的魔物,守卫修真界这么多年,多少凡人和修士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为何连拥有力量都成了他的错了?要我说,这些人就是好日子过多了闲得蛋疼,把这些人自己拉上战场去跟魔修作战,我看他们还说得出什么风凉话,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江宴秋滔滔不绝,越说越气,愤愤地朝空中挥了两下拳头:“啊啊啊气死我了!剑尊大人明明那么好!这些人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给我爬!” 郁慈:“……”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小师侄。 江宴秋:“……咳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失态了(:3_ヽ)_剑尊脑残粉竟是我自己。 “嘛,总而言之,那些背地里偷偷说剑尊坏话的人也只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有脑子的人还是很敬佩他的。” 他环抱着胳膊,偷偷打量郁师叔。 看看这位剑尊黑有没有回心转意,被他感化。 良久之后。 郁慈似乎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一笑:“抱歉,是我错了,你说得对。” 他这一笑,仿佛空山新雨,玉山倾倒。 江宴秋呆呆地看着他。 小师叔……这张脸竟然也是会笑的。 好家伙,不笑的时候已经够勾人了,要是在外人面前展露出笑颜,估计又要引起昆仑弟子震动了。 江宴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小师叔原来这么好说话,自己刚刚却对他那么无礼。 对方毕竟是他的长辈呢。 “抱歉,小师叔,刚刚是我激动了。”江宴秋老老实实道:“世上每个人喜好都不尽相同,剑尊大人又不是灵石,有人喜欢他,自然也会有人看他不顺眼。我刚刚不该捂你嘴的。” 郁慈:“我并未生气。”过了片刻,他却状似无意道:“既然如此……那你喜欢他吗?” 江宴秋:“啊?喜欢谁?” “……郁含朝。” 欸欸欸,你怎么还直呼剑尊大名呢。 江宴秋理所当然:“当然喜欢啊。” 郁慈:“……”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突然间,陡然一阵迅猛的大风刮过,猛烈的气流带的飞舟都颠簸了一下。 江宴秋瞬间重心一个不稳,向前扑去。 ……好死不死。 直接扑进了小师叔怀里。! 第64章 江宴秋:“……” 这是个极其尴尬且暧昧的姿势。 气流颠簸之下,飞舟差点九十度旋转。 郁慈稳得像是铁打得一般,竟坐在原地巍然不动。只有江宴秋猝不及防,一个前扑便栽在了小师叔怀里,脸正好贴在郁慈贴身的布料上,又因为飞舟又颠簸了几下,颠得半天没能爬起来。 ……反而被好心的小师叔虚虚揽住了腰,以免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被甩飞出去。 江宴秋:“……” 他手忙脚乱地从郁慈怀里爬起来,脸涨得通红,连忙帮小师叔理顺被他压皱的衣袍下摆:“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小师叔,我不是故意的!”啊啊啊啊救命啊这是什么社死场景啊杀了我吧老天鹅! 郁慈“嗯”了一声,颇为绅士体贴地扶他坐稳,脸上表情不变:“无事。” 江宴秋连滚带爬地坐回了对面,跟小师叔保持了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以防再有气流不测,摔到更离谱的地方去。 郁慈:“……” 他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江宴秋这下正襟危坐,连《仙火》也不敢看了,极力眺望着远方的风景,像是突然对云鹿洲一带的风土人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郁慈却不准备这么轻易放过他,他面色如常,似乎是不着痕迹,十分自然地回到刚刚那个话题:“方才,你说你喜欢……那个郁含朝?” 江宴秋已经懒得吐槽小师叔直呼剑尊大名这件事了,他坦然道:“对啊。”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江宴秋:“?啊?” 他一头雾水:“我确实很喜欢剑尊大人啊。” 郁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你是出自真心的吗?我之前说你年纪尚小,不可耽于情爱,并非那个意思……年轻人,勇于正视内心,也非不可为……” 江宴秋:“……” 他有些无语地看着郁慈。 好家伙,他终于知道小师叔这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意思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小师叔,当然不是那方面的喜欢了。” 郁慈微微愣住。 “我怎么敢对剑尊大人抱有那种的想法呢,这是对剑尊大人的亵渎!我怎么敢的啊!我说的喜欢,当然是指欣赏他的为人、佩服他的见闻眼界、勇为天下先这种……敢对剑尊大人动歪脑筋,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郁慈:“……” 他沉默良久,似乎在默默消化这一事实。 许久之后,他才艰难道:“……那你还看以他为人设的话本?” 江宴秋满不在乎:“这有什么,文荒起来,我连以我自己的都看。” 郁慈:“……”他似乎是被狠狠震撼到了,第一时间竟是道:“怎可有这种话本?!” 好像确实有点怪…… “嗐,”江宴秋悻悻道:“这不是文笔剧情俱佳的老师太稀少了吗,要是再挑三拣四的,可就没饭吃了。” 不得不说,以他为蓝本做主角,甚至名字都只换了一个字的话本,这两年像是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数量还真不少。 他也从一开始的恨不得自戳双目,到现在能津津有味、面不改色地看下去了。 不就是看自己的同人文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连剑尊都不知被编排了几千几万本,他这点算什么! 郁慈怔怔看着他,过了良久,才垂下眼,说道:“既然如此……就没有同时以你同剑尊为主角的话本吗?” 江宴秋一脸沉痛:“……不仅有,还很多。我已经放弃治疗了。” “你看到那些……心中不会感到不适吗?” 小伙几,你怎么回事,我看你对剑尊的成见还是很大啊。 江宴秋下意识维护道:“写就写呗,这有什么的,被人写进话本里又不会少两块肉。剑尊大人本人被编排了都不在意,我难受什么。” 郁慈瞳孔微微放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江宴秋十分自然地接上了后半句:“反正都是假的,身正不怕影子歪。” 郁慈:“……” 江宴秋耐心为他解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小师叔,你不懂,有时候读者磕CP,只是磕的那种感觉和氛围而已,嘴上喊着‘好真好真’,其实多半心里也知道是假的。咱们大度一点,置之一笑,也就过去了,越坦荡她们越知道是假的。反而有些人,被磕了点CP就有人举着火把烧他屁股似的,又是焚尸灭迹又是毁坏书籍,还有心眼儿小的追杀到人家门口的,这又是何必呢,越是紧张兮兮就越表明心里有鬼,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郁慈:“……受教。” 江宴秋:“就比如我跟剑尊大人,明眼人都知道绝不可能是真的,我这时候紧张兮兮地凑上去解释,反而怪怪的。反正假的总不可能变成真的,以后我或是剑尊大人有了对象,这对‘CP’自然而然也就塌房了。” 郁慈突然“腾”地站起身,把江宴秋吓一大跳:“怎么了小师叔?” “……没什么。”硬邦邦说完这三个字,郁慈便头也不回地去船头操控飞舟了。 ……奇奇怪怪。 江宴秋看着他低气压的背影一脸莫名,挠了挠头,继续把《仙火》拿出来看。 追连载,真痛苦,嘤。 .“目的地到了……还未睡醒么?” 江宴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面前之人微微俯身,而自己身上,正盖着一件外袍。 ……而且很明显是郁慈的外袍。 外袍上已经有了淡淡暖意,明显被他盖了良久了。 他连忙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把衣服叠好递给郁慈:“不好意思啊小师叔,我竟然睡着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郁慈接过自己的外袍:“无妨,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江宴秋一边打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不用不用,我们下去吧,让五皇子那边久等了也不好。” 他主要也担心时间久了,那位疑似让五皇子成为绿帽侠的姑娘会不会被痛下杀手,遭遇不测。 郁慈点头,没说什么,将飞舟轻稳停下。 为了不太过引人瞩目,他们将飞舟停在城外,而不是人口稠密的阙城城内——不然,若是被凡人看到仙师降世,少不得大呼小叫,甚至跪地朝拜的。 或许有的修士很乐意看到这种场景,甚至故意在闹市口、凡人众多的地方施展仙法、引人瞩目,但显然,江宴秋和郁慈都不是那样的人,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将飞舟降落在郊外,他们预备徒步进城。 丛林人迹罕至,走到官道上,行人从逐渐三三两两多了起来。 看着或拖家带口,或独身一人,背着少得可怜的行李的凡人们,江宴秋微微皱眉。 这些人衣衫褴褛,赤裸着的手脚都满是脏灰,面容麻木,只是随着人流向前,队伍寂静得可怕,唯一有点声响的,还是孩童幼子的哭声。 这些人普遍都瘦骨嶙峋,肋骨间的皮肉深深凹陷,肚子却很大,突兀地鼓起,尤其是幼童,细细的脖子上支着个大大的脑袋,肚子也是怀了孕的妇人一般大,手脚都细,这般怪异的模样,让人简直忍不住担心那纤细的脖颈和手脚能不能支撑这样的重量,稍有不慎便折断了。 江宴秋知道,这是饿了许久的人才会出现的症状。 ——阙城可是大宛的皇都,就连阙城城外都有如此多的难民了吗? 江宴秋心情有些沉重。 为了避免引起骚乱,两人略施法术,隐去了繁复的仙袍,换上了一幅同平民差不多打扮的装束。 即便是这样,两人汇聚到队伍中后,依然无比显眼。 因为他们的脸太干净了。 尤其是江宴秋——一个人眼神澄澈是装不出来的,那是从小精心养大,未经受过什么磨难的人才有的眼神。 换作一个丝毫不了解他的陌生人,估计绝对想不到,这人曾经在传言中杀人放火不吐骨头的魔尊滚过一圈,还差点死过一次。 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被盯上了。 贫穷和痛苦当然不会只孕育出同情和善良,更多情况下,那是罪恶和冷血的温床。 极端困苦的条件下,为了活下去,人性与兽性的界限会模糊不清。他们的很多所作所为,犯下的罪恶,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甚至难以想象。 “大哥,就是那两人了吧,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十几米外,几个壮汉抱团组队,眼神阴暗地盯着江宴秋跟郁慈的背影,其中一人低声询问着领头人,也就是一位刀疤脸。 这几人虽然瘦,却生得十分结实,手脚也有力,明显是来时路上不太缺吃食的样子。 至于怎么来的吃食……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刀疤脸嚼着嘴里的草叶,望着江宴秋破旧外衫下也难掩的细长双腿,眼里闪过一道混杂着狠厉和淫邪的光。他“呸”地吐掉口中的草叶,狠声道:“进城之前,城里官兵多,不方便动手。人死在外面,那些当官的才懒得管。” 其余几人纷纷道:“知道了,大哥!”“大哥英明!” 还有个色胆包天的小弟,视线色眯眯地在江宴秋腰线大腿上游离了半天,才急吼吼道:“大哥,待会儿左边灰衣服那人能不能先别杀,让兄弟几个爽爽,过过瘾先。” 除了他,其余几人都有些意动。 虽然有人先前并不好男风,但这样的乱世,女人本来就少,况且那少年虽是男子……他一看就错不了,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 刀疤脸“呸”了一声,唾沫直接吐在那小弟脸上,对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赔笑。 “当然,”他舌尖重重地舔过后槽牙,似乎在回味:“我尝了之后,自然有你们的肉汤喝。” 其他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这群人。他们或许听到了,又或许没听到,俱是眼神麻木或畏惧,哪怕知晓这兄弟几人想对前面穿着还不错的兄弟俩下手,也不会、或是不敢出声提醒。 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羊,换成自己被盯上。 那两人……只能算他们自己运气不好吧。他们叹了口气,麻木地想道。他们背井离乡,老家的村落或镇子,被魔修和兵匪洗劫一空,老人、女人和孩子,无一生还,其余幸存的那些人,千里迢迢来到皇都阙城,想要找条生路。 要怪,只能怪这贼老天不做人,怪自己运道不好吧。 .郁慈脸色十分不好看。 这还是第一次,江宴秋在他脸上看到如此阴沉的表情。 倒是让这位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师叔看起来像个活人了。 两人都是修士,别说十几米外,一里多外的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那兄弟几人估计是老惯犯了,在谋划什么,半点没出他的意料。 明明被盯上意淫的江宴秋自己,郁慈本人却好像比他的怒气还要大。 他用手肘捅了捅小师叔的胳膊:“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呗,又不会少两块肉还是怎么的,要是真有胆量冲上来作死,到时候我们再修理他们就是了。” ——“我们”。 郁慈偏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对上江宴秋带着笑意的目光,那缕突然升腾的暴虐的、想要将人杀死后碎尸万段的冲动,好像也渐渐被抚平了。 郁慈:“……你不生气么?” 江宴秋摸摸下巴:“唔,也还好。” 曾经在魔宗和初回玉仙楼的时候,再恶心的目光和言语他也经历过。 还是那句话,跟这种人计较着实是大可不必,掉了自己的价。 对方是小人、疯狗,你还要同一条狗计较吗?痛打一顿丢出去便是了。多为这种东西气结一秒,都是对甲状腺结节的不尊重。 郁慈沉默几秒:“……以后不会再叫你经历这些。” 江宴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师叔,你怎么突然一本正经地讲义气。说得好像回了宗门,你就要跟我结拜兄弟一样。” 郁慈:“……” 结拜兄弟,那倒也是大可不必。 为防面前少年真的心血来潮,想要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他明智地闭上了嘴。 江宴秋却猛然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小师叔,差辈分了,没想占你便宜的,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郁慈:“……” 他缓缓道:“我与你……年龄其实相仿。”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说得颇为艰难。 “啊?我知道呀。”江宴秋奇怪道:“钱真人不是告诉我了吗,你比我还小一岁呢。不过师叔就是师叔,我还是相当尊敬师长的哈哈。” 郁慈:“……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已经近到能看见城门口例行盘查的士兵了。 刀疤脸阴狠地跟小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人均是隐晦地点了点头。眼下正是下手的时候,若是再往前,被那些官兵发现就不妙了。 他握紧了藏在前襟中磨得锃光瓦亮的匕首。 一路上,他们几兄弟就是靠着迷药和这玩意儿干翻了几票大羊,很是肥宰了一顿,匕首上都浸透了煞气腾腾的血腥气——要不是惹上了不该惹的大人物,他们兄弟几个也不至于来阙城避难。 因此这一路上,刀疤脸心中一直有股不上不下的恶气吊着,让他很想痛痛快快地杀几个人……或是找个漂亮些、柔弱些的姑娘兔儿爷,望死里折腾一番。 那少年明明衣衫布料极是普通,整个人却宛如一块蒙尘宝玉,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光华。 倒是不必急着杀了……挑断手筋脚筋养起来,把玩一段时日,也未尝不可……刀疤脸一边心痒难耐地思忖着,一边偷偷包围上去,左手捂着那少年的口鼻,右手握着尖利的匕首抵住了后腰。 这外袍空空荡荡,腰身倒是意外的纤细销魂…… 刀疤脸不由心猿意马了一秒,眼珠子一转,恶狠狠道:“老实点听话,爷几个还能饶你一命!” 他们两人被这群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周围的流民见状,均是一脸麻木惊惧地躲开,偶尔有人面露不忍,也被亲朋熟人使了个脸色,连忙拉走。 几个小弟如法炮制,正要捆住郁慈的手腕,却不期然对上他的双眼。 ……那是不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的眼神,仿佛淬了寒冰,某一瞬间,竟仿佛魔性未泯的修罗恶鬼。 小弟吓得呼吸一颤,竟是差点没握稳手中的刀。 刀疤脸从身后望着那截雪白的颈段,贴着江宴秋的耳垂,声音如附骨之疽:“小弟弟……只要你乖乖听话,爷几个会疼你的……” 江宴秋:“……” 说实话,因为这场景过于滑稽,要不是场合不对,甚至有点想笑。 连城门都还没进,五皇子的面都还没见到呢——他本意是真想低调行事来着。 江宴秋微叹口气,略带些怜悯地看向刀疤脸。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身旁一声巨响。 谁也没看清郁慈是怎么动作的,等所有人目瞪口呆地回过神,团团围住郁慈的几个壮汉,已经飞出了几米之外。 ——身上所有的衣衫布料,甚至包括那珍贵的匕首,都化为寸寸齑粉。 那几个小弟头朝下栽在地上,握刀的手软绵绵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着,仿佛肉里头没骨头似的。 麻木的逃荒难民瞬间退开得比原先还远,空出一大片真空地带,谁也不愿这时候去碍郁慈的眼。 至于那几个不着寸缕,哀声嚎叫、痛哭流涕的劫匪小弟,当然是没有人会同情他们几个的,反而不少人心中叫好——这几人一路上横行霸道,强行插队,打劫食水不说,不少面嫩皮薄的姑娘女眷都被调戏过,此刻被高人收拾了,真是大快人心! 江宴秋:“……” 刀疤脸:“……” 说时迟那时快,刀疤脸反应无比迅速,翻转手腕把刀架在了江宴秋的脖子上,阴沉道:“少轻举妄动!这人,是你养的小情郎吧?要是不想他脑袋掉地,最好给老子识相一点!” 江宴秋:“……” 哈喽? 刀疤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虽然心中翻江倒海,无比紧张,挟持人质的手却依旧很稳。 他早已看出来,对面那个衣着平平无奇,面容威严冷肃的少年人,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不,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办到的力量!他们这是踢上铁板了!理所当然地,他心中盘衡,迅速给江宴秋的身份下了定位。 现在,就看这皮薄肉嫩、身段勾人的小兔子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了。 “是哥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高人。只要您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往南三十里后,我自然会把您这小情郎全须全尾地放了。”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伸出手。 那手指节修长,肤色白皙,只在指腹内侧留着长期练剑留下的薄茧,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手。轻而易举,食指和中指便夹住了锋利的刀刃,连皮都未割破一层。 “——我也是你爷爷?”! 第65章 这场飞来横祸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江宴秋跟郁慈不用排队,直接被人请进了内城。 来人一身气派官府,额上冒汗,一路上点头哈腰,连连道歉:“两位仙长,得罪了,都是我们底下人有眼无珠,竟连仙长下凡也未及时发现禀报,您二位消消气,消消气。” 事实上,就连带路这个活计,都引得刚刚在场的一众官员激烈地争抢了一番,差点大打出手。 ——这可是昆仑仙山下凡的修士老爷啊! 瞧瞧这通身的气度,这不凡的气势,这能是一般人吗? 是个人都有私心,这皇室官员,谁不想在凑到仙师面前多露露脸呢?要是能跟仙师说上话,沾染沾染仙气,这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啊! 成功脱颖而出的这一位,自然是五皇子派系的了。 他是大宛朝廷一名三品官员,论亲戚,还是五皇子正妻的远房表哥。 但是显然,这位表哥跟王妃表妹的兄妹情谊……有,但不多。 这时候还能屁颠屁颠地为便宜妹夫的小老婆奔前忙后,也是个人才。 江宴秋委婉表示不用这么热情:“本来我们乔装打扮就是想低调行事,大人您不用在意。” 真是客气的小仙师啊,不仅没有鼻孔朝天地看人,还愿意温声解释。 徐尚书眼神更热切、态度跟殷勤了,正欲与这位好说话的江仙师好好攀谈一番,就看见郁慈一个冷眼扫过来。 瞬间如同置身寒冬腊月,能将人骨头冻掉的那种。 徐尚书:“……”他瞬间人也站直了,说话也不夹了,老老实实走在前头带路。 江仙长温柔可亲,看着十分好说话,这位郁仙师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不仅一路上冷着脸一言不发,衙门把那群盗匪收押带走时,各个均是被剑气震及了……身下那处,拿刀的手臂骨肉碎成了几截,即便侥幸捡回一条命,以后也与废人无异了。 不过这群人身上各个背着累累命案,甚至还有地方小官的女眷遇害,这波审讯完毕,也差不多能秋后问斩了。 .望着道路两旁熟悉的街景坊市,江宴秋心下有些感慨。 一别也将近三年了。 常买的一家包子铺如今已经换了老板娘,擀面皮的不是那小脚老太太,换成她大儿媳了;鸭血粉丝汤倒是没换人,只是陈婆婆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驼了;还有那间熟悉的金银首饰铺,以前楼里的姑娘老爱来买些时新花样,如今也关了门,换了家药膳坊…… 路人行人匆匆,商铺也大多早早关门,比起当年繁盛的皇都,还是萧条了不少。 连年征战,魔修作乱,对百姓的生活影响还是挺大的。 当年他每日殚精竭虑写策划,也不过就是为了改善改善玉仙楼一众姑娘的生活水平,不乐意干的也能早日凑足了银钱赎身。 那时候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每天除了头秃下个月新戏要编什么,并没有什么别的烦恼。后来被带回江家,见识了许多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也终于窥见了庞大修仙世界的一角。 很难说,选择哪条道路会更好。 命运将你推上那一端时,往往时毫无预兆,也毫无道理的。 路过花柳街时,他脚步一顿。 这几秒钟的犹豫,就连一路殷勤的徐尚书都未曾发现,郁慈却注意到了:“怎么了?” 小师叔着实惜字如金,这还是进入阙城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 江宴秋摇摇头。 “没什么,我们走吧师叔,任务要紧。” 没想到他都这么大人了,还会有这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 郁慈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他们便换回了原先的道袍。 少年人未及弱冠的年纪,便是在凡人中,都算相当年少的。动辄年龄几百上千的修真界,便更算年幼了。他食指弯曲托着下巴,鸦羽似的长睫微微敛下,眉眼仿佛最上乘的画家绘制的工笔水墨,一幅似有心事的模样,不知看进了多少行人的心里。 一路上,瞄向江宴秋或大胆、或隐晦的目光就没断过。 郁慈眸色微沉。 “哎,小师叔。”江宴秋突然转过头,眉目似有烦恼的微蹙,“你修仙之后,去探望过做凡人时的家人朋友吗。” ——昆仑门规是明令禁止这样的行为的。 仙途漫长,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拜入仙山,便要斩断尘缘,万不可再与凡人纠葛过深,否则百年之后徒增痛苦,道心蒙尘。 这对于凡人来说其实也是莫大的痛苦,昔日好友还似当年模样,而自己已然白发苍苍,垂垂老矣,这样的反差,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因此,拜入仙山后,修士大多也只是托人给父老乡亲送些金银财米,极少有再回去的。 来都来了……要不要去玉仙楼看看呢……就远远看看不进去那种……按小师叔的为人,回宗门后应该不会告密的吧…… 郁慈:“亲人均已过世,没有朋友。” 江宴秋:“……啊,抱歉。” 忘了郁家当年差点被魔修灭门来着…… 一不留神戳到郁师叔的伤心事,江宴秋十分心虚,抬眼偷瞄郁慈的表情,生怕小师叔一个暴怒把自己丢出去。 郁慈神色如常,仿佛方才说的那个亲人朋友一个也无的悲惨之人不是自己一般。 江宴秋:“……嘤!” 更愧疚了怎么办!心口被愧疚的小刀连扎数下! 他连忙道:“以后你便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啦小师叔,你不是还有我们嘛。” “……我们?” “对啊,”江宴秋理所当然,用一种夸张的唱诗班咏叹调说道:“我们昆仑的大家啊!” “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小师叔你一定可以找到人生知己的!” 郁慈:“……” .不多时,他们一行人便来到了五皇子为那位心爱的侧室——乔夫人建造的别院。 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阙城,这别院也不可不谓之奢靡。 占地几十亩之广,假山庭院,曲水流觞,石桥飞廊,雕梁画栋,是江南那边的园林风格,颇有雅趣。 不难看出这位乔夫人的受宠程度。 徐尚书道:“仙长们里面请,乔夫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说完这句,他又左右看了两眼,低声道:“五殿下说,仙长们不用顾忌,只要能找出真相看,有什么需要查验的,尽管去查便是。” 穿过亭台花园,还未见到这位乔夫人的面,前头的叹惋和劝告声已经传来了。 “夫人,您已经两天没怎么吃得下饭了,这是厨房小火炖了好几个时辰的鸡汤,您好歹用一些吧。您不为自己的身子,也得为肚子里的小殿下考虑考虑啊。”年轻的婢女端着精致的瓷碗,苦苦劝道。 “我实在没胃口,玉桃,你端下去吧。”她面带倦容地说了一句,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殿下……五殿下他今日还是没来吗。” 玉桃为难地端着鸡汤,看着矮榻上满面愁容、扶风弱柳的主子,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殿下、殿下他政务繁忙,许是有事呢。夫人,您就别多想了,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乔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的,你不用骗我,他心里怀疑我,猜忌我。”她摸了摸自己早已显怀的肚子:“就连这孩子的出生,也是不被人期待的。说不定……怕是等不到他的出生了。” 玉桃一叠声道:“夫人,您别这么说。” 乔夫人脸色惨淡地摆了摆手,刚想让她把鸡汤端下去,余光便瞥见了迎面走来的江宴秋跟郁慈。 她瞬间“腾”地站起,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就要给来人弯腰行礼:“妾身见过仙长。” 江宴秋连忙制止:“诶诶诶,当心你的肚子,不用来这些虚的。” 这月份都这么大了,让人家孕妇给他下跪行礼,江宴秋晚上得做噩梦。 玉桃也被吓傻了,正要下跪,被江宴秋拦住:“你也一样,快扶你们家夫人坐好吧。” 这两人通身气度极为不凡,灵光暗藏,仙衣上绣着繁复玄奥的符咒纹路,绝非人间凡品,腰间佩剑,似乎看一眼便要被那剑气割伤,怎能不让未见过什么世面的深宅妇人惶惑不安。 不过左边那人眉目含笑,俊俏风流,不仅没什么架子,看着十分好相处,让乔夫人惊慌乱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下来。 不愧是知书达理、深得五皇子宠爱的侧室,乔夫人福身行了一礼后,在江宴秋的安抚下稍稍镇定下来了:“谢过两位仙长,妾身不知仙长已然到来,方才未能远迎,失礼了,还望仙长不要怪罪。” 江宴秋心道好家伙,你这还失礼,那我回江家的第一天就把礼失透了。 怪不得五皇子在令中说这位宠妾出身清白,极守规矩。 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难以相信,对方会做出给自己戴绿帽这种事来。 这位乔夫人姿容秀丽,带着江南女特有的婉约清丽,只是身形过于清减了些,眼周略有些红肿,似乎才哭过一番,细眉微蹙,似乎染着淡淡的哀愁,着实是位我见犹怜的美人。 对于这样似乎一碰就碎的姑娘,江宴秋向来说不出什么重话,他咳了一声道:“呃,乔夫人,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相比五殿下也已经与您通过气,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的吧。” 乔夫人眸中哀怨更深了:“妾身知道的。” “殿下他,怀疑妾身腹中怀的……非他亲生。” 她看向江宴秋,说不出的苍白凄婉:“甚至惊动了天上的仙师下凡,妾身何德何能……便是殿下他赐下一卷白绫,妾身还能赖活在这人间不走吗。” 别啊,就算真出轨了,也罪不至此啊。 江宴秋心中微叹口气。 这是整个时代对女性的摧残。 将她们困于这小小的后院,把夫君公婆、礼仪女德看作自己的天,将她们驯化得把名节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甚至不惜以死证明自己的气节,成全所谓的清白。 江宴秋甚至怀疑,若是他们最后真的未能查出什么,未能判断乔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五皇子的…… 她的结局依然不太光明。 流言蜚语足以摧毁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看乔夫人现在这样子,恐怕不等孩子出生,就想自行了断了。 江宴秋没忍住劝道:“夫人,你先别多想,这段时日邪祟蠢蠢欲动,五殿下请我们来,也是防止意外情况。” 谁知道,乔夫人听完这番话,脸色愈发凄然苍白了,摇摇欲坠道:“邪祟……殿下他,他觉得妾身是中邪了吗……不惜求得仙师下凡,也要让妾身魂飞魄散……” 江宴秋:“……” 太太,宁还是少看点话本叭。 不过他挺能理解孕妇的情绪起伏的,很多时候这与性格、教育、成长环境都无关,是激素水平波动造成的。他掏出一张清心符给玉桃:“将符纸烧成灰后融在温水里,喂给你家夫人喝下,能让她好受些。你还是先扶她回去休息吧,不用顾及我们。” 玉桃偷瞄了乔夫人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红着脸接过了:“多谢仙长。” 搀扶着月份已大,行动越发臃肿的乔夫人回房,在旁等候多时的徐尚书终于开口,长吁短叹:“仙师见笑了,此事虽是五殿下的家事,往大了说,却也是大宛的国事,皇室血脉不容他人玷污,乔夫人方才也是受了惊吓,还请仙师见谅。”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这时,院门口有小太监高唱着“五皇子到!”,一位器宇轩昂、仪表不凡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脸部线条挺拔利落,眼神坚毅,虽因常年在外征战,皮肤略有些粗糙黝黑,不如皇城贵人那般肤色洁白细腻,但通身的仪表举止,处处充斥着天家威严,叫人不容小觑。 然而皇室再如何尊贵,面对来自上山昆仑的仙师,还是无比恭敬的,老老实实朝着他们行了一礼。 五皇子目光在江宴秋和郁慈之间略迟疑了一瞬,便确定了他们之中修为更高、气场更强、当是主事的那位:“方才下朝后,父皇把我们几人叫住有要事商量,这才耽搁了,还望仙师恕罪。” 虽然是朝两人都行了礼,目光却是看向了剑意更凛冽的郁慈。 郁慈一言不发。 五皇子:“……” 江宴秋知道小师叔面对外人又恢复起惜字如金的省电模式了,认命地打起精神营业道:“五殿下不必多礼,在下江宴秋,昆仑弟子,这位是我师叔,郁慈。” 他主动给台阶对方,五皇子自然从善如流地下来了,他坚毅严肃的面容也带上一丝笑意,夸赞道:“江仙师年纪轻轻却已有如此成就,未来前途不可估量。” 嗐,谁还不会商业互吹呢。江宴秋来之前便有心理准备的,跟皇室打交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啦。 他游刃有余地跟对方周旋了几个来回,才说道:“五殿下,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商讨正事要紧。” “您是如何发现,以及为何觉得乔夫人未出世的孩子不对劲的,能不能再详细与我们说说?” 五皇子面色也不由沉重了一些:“此处人多耳杂,仙师若是不嫌弃,与我来书房坐下详谈吧。” .“此子,乃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不,”五皇子苦笑一声:“现在也可能不是了。” 古色古香的书房中,婢女刚端上茶,五皇子便脸色凝重,说出了这句劲爆台词。 “咳咳咳。”江宴秋差点被滚烫的茶水呛到。 好家伙,那确实有点子倒霉的。 朝思暮想盼来的第一个孩子,竟然有可能不是自己的,难怪五皇子这么大动干戈。 郁慈原本冷漠着一张脸,听到五皇子的话后也似毫无所觉,此刻江宴秋咳了两声,立即紧张地看着他,帮他拍了拍后背顺气。 江宴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将茶盏放回梨花木案桌上:“五殿下,你现在就已经能肯定了吗?你之前在令中说,前后一个月的时间都未与乔夫人同房过……会不会是太医诊断出的胎儿月龄与实际有误?” 五皇子摇了摇头,脸色沉郁:“若真是那样就好了。江仙长,您常年在仙山修行,不染这些凡尘俗物,不知道也正常。” “我们大宛不光是国富兵强,与医术一路也颇有典籍传承。太医院有一套详尽的历法,能结合女子末次的月事、腹围、胎儿胎动的次数以及在母体中摸测的位置等等,估算出大概的月份,便是连临产的时间,也能测算出来,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月。” “乔氏的月事向来极准,太医得知后又诊断了一番,说胎儿的月龄是绝无可能弄错的。” 江宴秋:“……” 好家伙,还是位妇科圣手。 若是在后世,哪有这么纠结,孩子出来后做一下亲子鉴定就行了。又没什么有效的认亲手段——总不可能等孩子出生后过个几年再看看,跟便宜爹长得像不像吧?……又或者说人家更像妈呢? 这是长几张嘴都说不清的。 所以最粗暴、代价最小、最没有后患的方法。 ——显而易见。 江宴秋:“……呃,五殿下,您再想想,会不会有可能您日子记岔了,或是酒后失忆,做了以为自己没做?” 他隐晦地给对方使了个眼色。 一旁默默伫立听墙角的侍卫悄悄红了脸。 五皇子毕竟年纪大,老婆多,脸皮也厚多了,想了想,十分肯定:“不,我记得很清楚。那两个月,白泽洲的青城有贼匪作乱,父皇命我带兵解决此事。事成以后凯旋,宫里还办了庆功宴,当晚我喝了些酒,宿在了乔夫人这处别院……我本以为,是那晚怀上的。” 江宴秋沉吟。 人都不在皇城,还整整外出两个月,怪不得五皇子事后怀疑。 “五殿下,您说您身边的公公和近卫,都是绝对值得信任的是么?” 五皇子点头:“曹伴伴在我五岁时便跟着我,可以说看着我长大,与我十分亲厚;林轩是我身边的暗卫,从孤儿被我收养,武力高强,忠诚刚正,我离京后特地将他留给乔氏,以防不测。这二人绝不会背叛与我,他们说的话,我是信的。” “况且除了这两人,别院所有下人口径都一致——乔氏每日不是在家刺绣赏花,便是吟诗烹茶,偶尔去定慧寺烧烧香,为家里人求一求护身符、长明灯,每次都有侍卫婢女陪同,从无一人落单的时候,更不用说会情郎了。” 这就很奇怪了。 依江宴秋刚刚跟乔夫人短暂的相处和观察,的确如令中所说,是位小家碧玉、十分温婉柔顺的女子,而且很是爱慕五殿下。 当真诡异。 ……咦,等等,定慧寺? 怎么这么耳熟。 江宴秋思索一番,恍然大悟——这不是少林的慧净大师跟他提过的地方吗! .自古皇权与修真界不分家,大宛作为绵延千年的王朝,不仅与昆仑联系甚密,跟少林、摘星楼这些宗门也有往来,时人信佛者多,尤其是坐落在皇城的定慧寺,香火十分旺盛,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都很乐意在休沐时去寺里讨跟签,请大师们解解惑,或是买上两张辟邪符。 慧净曾同他说过,少林镇守在定慧寺的高僧,便是一位伏龙境真人。只是平常极少露面,只是在寺中修行。 郁慈:“乔氏有孕后可有异常?” 小师叔突然发话,不光是江宴秋,就连五皇子都吓了一跳,三十岁成熟稳重的脸上,竟挣扎着露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就差来一句“多谢郁仙师发问了。” 五皇子思索几秒后,斩钉截铁道:“不过照旧同往日一般在家琴棋书画、煮酒烹茶,与从前别无二致,并无任何特殊。” 江宴秋:“……” 你可憋说了。你自己去看看你老婆那副茶饭不思,黯然神伤的样子,那能叫“与从前别无二致”吗?? 不过五皇子显然是个半点不动女人心的直男,从他这里下手应该问不出什么了。 天色还早,江宴秋决定再去拜访乔夫人一般,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小师叔。”他扯了扯郁慈的衣袖,眨了眨眼睛。 意思是找借口先停止跟五皇子的寒暄,在别院四处看看。 谁知,小师叔竟然有些紧张地问道:“可是有哪里不适?”一边反握着他的手腕,一边抚上江宴秋因为惊吓微颤的长睫细细检查。 江宴秋:“……” 五皇子:“……” 五皇子:“这,二位仙师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是在下疏忽了。别院和宫中都已备好客房,二位仙师不如,先行回房休息?” 江宴秋:“……” 谢谢你啊五殿下。 他刚想道谢对方考虑周到,就看见五皇子目光神游,眼神躲闪,左看看又看看,似乎对案桌上的一只砚台突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总之就是不看他们。 ……喂你这幅表情干什么!明明就什么也没有啊!搞得好像欲盖弥彰似的! 郁慈见他原来不是眼睛不适,也站直身,淡淡道:“就在这里吧,不用奔波去宫中。” 他们本来就是来解决任务的,自然是离任务对象越近越方便搜集信息越好。但五皇子大概是担心怠慢了昆仑来的贵客,觉得让他们进宫去更能体现皇家的体面和诚意。 江宴秋倒是联想起另一件事。 ……他在秘境的幻阵中,是去过位于阙城的皇宫的。 有一说一,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san值狂掉,还差点被冒牌天子一剑捅个对穿,十分有心理阴影。 因此他对小师叔的提议十分赞成:“不用麻烦了五殿下,倒是有空的话,我们再去探望一下乔夫人,她方才身体不太舒服,先回房休息了。” 五皇子闻言十分紧张:“阿斐她怎么了——”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五皇子掩着唇,十分稳重的咳了一声,重新恢复了威严持重的模样:“那就让她歇下吧,她被我下了禁足,事情水落石出前不能出府,什么时候去探视都行。” 话虽如此,他却满脸写着“即刻动身”“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江宴秋:“……” 五殿下,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起身时,一道吊儿郎当、言语含笑的声音传来:“五哥,这是藏了什么人在府里,神神秘秘的,你那侍卫支支吾吾,神色紧张,竟连弟弟我都敢拦,莫不是新纳的佳人,怕皇嫂吃味?” 江宴秋:“……” 郁慈脸色冰冷如常,只是眼神中杀意渐渐涌现,角落的瓷瓶都被隐隐的剑意震得晃动不安,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江宴秋生怕小师叔一个不高兴把来人砍了,连忙按住他腰间的佩剑。 师叔冷静! 来人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进入书房,他眉眼有些阴柔之相,笑容一分真心九分虚假,外貌倒是看着还算风流俊秀,五官眉眼与五皇子有几分相似,更重要的,是那锦衣华服掩盖不住的贵气。 ——既然含五皇子为“五哥”,大概也是大宛的某位皇子了。 也不知是本性就如此放浪形骸、或是与五皇子关系亲密还是其他,他竟然丝毫不顾及门外持刀的护卫,就这么大咧咧地进来了。 五皇子眉目有些阴沉:“……十七弟,怎么是你?” 看来是排除关系亲密、兄友弟恭这个选项了。 十七皇子施施然道:“怎么,做弟弟的思念五哥了,还不能来五哥府上看看不成。我俩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我母妃连贵妃,怜五哥你的生母齐才人早逝,将你抱来自己膝下养大,我与五哥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自然比其他兄弟亲厚……五哥你,不会是生弟弟的气了吧?” 好家伙,直接宫斗是吧。 五皇子面上有愠怒一闪而过,但很快,便恢复了先前沉稳自然的神情:“十七弟这说的什么话,你我同为母妃所出,怎会生分呢。只是十七弟不打声招呼就来,为兄怕府里那些没长眼睛的下人怠慢了你。”他看向方才门口拦住十七皇子的侍卫,不容置喙道:“不长眼睛的东西,十七弟也是你能拦的,自己下去领罚。” 侍卫没有丝毫怨言,跪地道:“是!” 江宴秋:“……” 啊这,要不你们兄弟俩叙叙旧,我们回避一下? 十七皇子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正要与兄长说些什么,余光便瞥见了刚刚正准备从另一侧的后门出去、欲去探望乔氏的江宴秋他们。 十七皇子:“……” 一瞬间,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五哥,这两位是?” 江宴秋:“不值一提的云游道士。” 五皇子:“昆仑仙山的贵客,有大道行的仙师。” 他俩异口同声道。 十七皇子:“……” 江宴秋心中叹了口气。 好家伙,五殿下,说好的低调呢。 被你这一个弟弟知道了,跟被其他几十个兄弟知道了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们穿着明晃晃的道袍,袖口绣着昆仑云纹,通身的灵光和剑意压根藏不住。 哪家云游道士这么大排面,能让大宛堂堂五皇子恭敬有加啊? 十七皇子瞬间骨头正了,嘴角也不勾起了,直接越过兄长走到江宴秋跟郁慈面前,一幅激动万分的模样:“仙长……竟是真正的昆仑仙师!” 在江宴秋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他直接一个跪地大礼:“仙师!我不要做这劳什子皇子了!带我去仙山修仙吧!” .江宴秋猝不及防,没来得及闪,直接被十七皇子行了结结实实一个大礼。 江宴秋:“……”他连忙道:“殿下您先起来,这是做什么。” 你老子知道你在外头乱跪别的男人吗.JPG谁料,十七皇子抬起头,扒拉着江宴秋的袍角,眼神亮晶晶的,满是狂热:“仙师,你带我走吧,我很好养活的!我不要做皇子了,我要去仙山求仙问道!只要你肯带我走,什么金银珠宝、良才美婢,我都可以献给您!” 江宴秋:“……” 还没等他说什么,一旁的郁慈脸色沉沉,十分不好看:“你是自己松开他,还是我帮你松开?” 十七皇子为他话中的冷意打了个哆嗦。 理智告诉他,旁边的这位白衣剑修气场更强,似乎修为更高,但感情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乖乖挨着另一位青色道袍的这位为妙。 五皇子没想到这草包还能整出这出来,生怕冲撞了江宴秋后十七弟直接被郁慈一剑削了,黑着脸把人拽起来:“十七弟,仙师身份尊贵,法力高强,岂是你能在这儿放肆的!” 江宴秋一个头两个大,一边要拦着小师叔揍人,一边要让眼神亮晶晶的十七皇子镇定下来:“十七殿下,您不要开玩笑了。” 十七皇子激动道:“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江宴秋无奈:“殿下您皇子做的好好的,为何想要修仙?” “修真者看着风光无限,高高在上,实际上这条路远比你想象得要辛苦和危险。况且我记得皇室和昆仑有规定,嫡系血脉不得拜入宗门。” 这条规矩,倒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凡人寿命短暂,一代帝王纵使长寿,在位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于仙山而言,自然是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 ……但如果这个皇帝是个修真者呢? 哪怕资质差一点,修到头来只是个炼气、凝元,那也有两三百年的寿命;若是更进一步,玄光、伏龙,甚至化神…… 那这个王朝,会变成怎样僵而不死的怪物? 一代明君,尚且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决策都绝对正确、公正无私,更不用说长久处在那个阿谀奉承、绝对顺从的环境中,统治者的思维是会僵化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让暴戾残忍的昏君修成了,整整把持朝政和国家几百上千年,那真是恐怖的灾难了。 况且,统治者日理万机,每天被无数琐事和朝政裹挟,有什么心性和功夫修仙?一旦生出别样的心思,为了更高的修为和更悠久的寿命,投入魔修功法的怀抱……后果不堪设想。 更进一步来讲,昆仑等大派也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出现。皇帝老儿富有一国,万人之上,普天之下莫非他的王土,偌大王朝都是他的私产,要是还老不死,整个国家的资源,都会源源不断地向他和他无穷无尽的贵妃、子女流去,昆仑不会容许属于自己的辖地出现这种僭越之事。 所以,自古以来,皇室嫡系血脉都严禁修仙,如有违反,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自行开窍炼气,也会被昆仑迅速带走,从此断绝继承权,此生不得再踏入大宛国境一步。 所以,十七皇子的梦想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哪怕他自愿放弃皇子的身份和继承权都不行。 年纪这么大,已经懂事的皇子子孙,即使将来不做天子,心中也天然对皇室充满归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十七皇子听了江宴秋的解释,才一幅如遭雷击、万分沮丧的模样。 江宴秋不由宽慰道:“十七殿下,做修士当真没你想的那么快活,你大宛皇子的身份,已经不知比其他人幸运多少倍了。” 五皇子也黑着脸道:“十七弟,仙师好言好语安慰你,莫要再胡闹了。” 十七皇子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就见郁慈面部表情,用剑鞘抵住了他想朝江宴秋伸出的手。 意思很明显。 若是还不醒悟,对方不介意帮他清醒清醒。 十七皇子被冰冷的剑鞘吓了个哆嗦,明智地收回了手。 似是恢复了些理智,有几分刚进书房时与五皇子针锋相对、玩世不恭的样子了。 他幽幽道:“五哥,真不公平,弟弟平日有什么好事,都念着你,如今仙长下凡,你却连我都不知会一声,甚至连父皇那边都瞒着仙长下凡的消息……皇兄,你可真不够意思啊。” 五皇子眼皮一跳。 他正思考着措辞,十七皇子却一拍手,兴奋道:“我想起来了!后天不就是父皇的寿辰吗?” 他倒霉五哥心中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十七弟殷殷地望向江宴秋:“仙长,父皇今年六十大寿,宫里大摆宴席,父皇母妃和一众皇兄皇帝们都会出席,仙长不若同我们一起庆祝庆祝吧。” 五皇子:“……” 论有一个冤种弟弟是种怎样的体验。 江宴秋当然一点也不想跟皇帝老儿以及他的老婆孩子们一起吃宫宴,开玩笑,还不如在自己院子里跟小师叔打打边炉自在呢。 他拒绝道:“多谢十七殿下的好意,我跟师叔心领了。不过陛下的寿辰,自然是更乐意同殿下你们一同过的,我们毕竟是外人,的确不合适。” 十七皇子丝毫不明白放弃两个字怎么写:“仙长,您别这么说!父皇最喜热闹,而且天子寿辰,除了我们兄弟跟嫔妃们,朝堂上地位尊贵、颇受器重的大臣和家眷也会参加。您是尊贵的昆仑仙师,若是能出席寿宴,他别提多高兴了,只会觉得是祥兆呢!” 五皇子还想挣扎一下:“二位仙师毕竟舟车劳顿……” “所以说是在后天嘛,还早得很。五哥,你当仙长们是我们凡人啊?飞天遁地都是小事,还舟车劳顿,你这脑子也太木鱼了。” 江宴秋:“……” 好家伙,我刚刚也想用这个理由来着。 十七皇子振振有词:“况且仙师来我们大宛,总不可能日日就在你府上赏赏景看看花吧?肯定是有要事在身,要出门走动的。你拦着不让仙师出席父皇的寿辰,若是日后在外面,仙师们的行踪被旁人看见了,父皇难免不会猜忌,是不是兄长你拘着仙师,特意不让其他人跟仙师们有往来。” 江宴秋:“……” 这十七皇子怎么时蠢时聪明的,刚刚还在那儿发癫,现在却井井有条,逻辑清晰。 总有种大智若愚之感。 闻言,五皇子脸色也是一变。 大宛皇帝年事已高又不愿放权,太子和众多儿子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各个野心勃勃,蠢蠢欲动,因为老皇帝猜忌心颇重,对儿子们的一举一动也十分敏感。 天家无父子啊。 五皇子私请两位昆仑修士来自己别院,又为了不知名的理由在阙城奔波,被有心人传到他父皇耳朵里,确实会引起他老子猜疑。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在天子的六十大寿上将人介绍出来,再说说漂亮的场面话,说不定还能让父皇高兴高兴。 五皇子虽然不是人精,却也不傻,想通其中关节后,默默地看向江宴秋他们。 江宴秋:“……” 好的呢。 他就知道,最终会是这个走向(……) 不过老话说得好。 来都来了。 反正都回阙城了,陪皇帝老儿吃顿饭反正他也不会少块肉。问题在于,小师叔乐不乐意…… 依朝这来的一路上他对郁慈的观察,若是有人强迫小师叔做些什么他不乐意的事,下场估计就跟城外那群盗匪兄弟一样…… 于是,他给五皇子回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看向郁慈。 但在郁慈眼里,这场景可就截然不同了。 ——先是冷淡地瞥了那五皇子一眼,然后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 郁慈:“……”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你若想去,我陪你。” 江宴秋:“!” 你原来这么好说话的吗小师叔! 只是不知为何,五皇子看向他俩之间的目光,更高深莫测了。他本就十分恭敬,现在更是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敢往江宴秋身上瞟。 “既然如此,仙师们若是不嫌弃,就先在我府上小住两日。我先请人禀告父皇,待后天,我们再一同进宫赴宴。”! 第66章 因为十七皇子这一插曲,好不容易将其打发走时,天色已经晚了。 临走前,十七皇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江宴秋,就差拉着他的手倾诉衷肠,滔滔不绝一番自己对修仙的渴望了。 就连看向江宴秋的眼神都直勾勾的,狂热得很。 江宴秋:“……” 因此,郁慈目光十分不善,从头至尾没给过十七皇子什么好脸色,江宴秋甚至觉得小师叔拔剑的手,蠢蠢欲动…… 出于对仙山和皇室良好关系的维护,江宴秋最后匆匆将人打发走了,最终实在经不过十七皇子的软磨硬泡、极力邀请,勉强应下了赴老皇帝寿宴一事。 不仅是他,就连五皇子都松了口气:“江仙师,十七弟让您见笑了。他从小被母妃宠坏了,性格跳脱乖张,还望仙师不要放在心上。” 江宴秋摇摇头,看向五皇子的目光有些同情。 有这么活宝个弟弟,还打不得骂不得,五皇子看样子也很头疼的。 联想到他们兄弟俩之间的对话,江宴秋的八卦之魂不禁熊熊燃烧。 所以实际上,五皇子是宫中地位低微的才人所出,并且生母很早过世,被地位尊贵的连贵妃,也就是十七皇子的生母抱回宫中养大。 有这么一个身份高贵、地位超然的母妃,难怪十七皇子性格如此蛮横,甚至连五哥的私人书房都敢擅闯,满脑子天真的想法,好好的皇子不当,偏偏想去修仙。 偏偏连贵妃是五皇子名义上的母妃,面对这放肆的十七弟,也只有隐忍融让居多。 老皇帝尚未退位或驾崩,众皇子们目前也只能维持这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嗐,江宴秋心道,还不是因为老皇帝生太多,才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指指点点.JPG]. 天色已晚,下人来报,乔夫人身体抱恙,已经睡下了。 啊…… 江宴秋当然做不出大晚上把人家孕妇叫起来问话这种事,正好今天也已经很晚了,他干脆跟小师叔一同与五皇子告辞,在早已准备好的院子中歇下了。 不愧是皇室审美,这处院子布置得颇为雅趣,飞檐青角,抄手游廊,曲水从廊下蜿蜒而过,荷塘上弯着一座小小的拱桥,月亮的倒影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之上。 夜风袭来,荷香阵阵,月光透过湖石窗棂,颇有几分禅意。 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出关后……不,应该是自从几年前离家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到阙城。 月影婆娑。 虽然知道自古至今都是这同一轮弯月,但故地重游,至少赏月的人心中,才格外唏嘘。 郁慈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沉默不语。 良久,小师叔淡声道:“天色不早了,为何还不歇下。” 江宴秋:“还不困,”他想了想,偏过头看向身边的人:“倒是小师叔,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难道……”他狡谐一笑,像只厨房偷鸡的小狐狸:“师叔也认床睡不着?” 郁慈:“我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 江宴秋一怔:“有么?” 他表现得很明显吗? 郁慈也偏过头,微微俯视着他:“嗯。” 好家伙,他还以为小师叔是那种高冷无尘,人情世故半点不通的人,没想到这么心细如发的吗。 江宴秋:“……嗐,也不能说心情不好吧,就是触景生情,有点纠结。” 乔夫人不论是气质还是礼仪举止,都很像曾经他还在玉仙楼时,楼里的一位姑娘。 也因此回忆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那是位家产被抄,全家老少发配边疆的官家小姐,也曾在这偌大的皇都阙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每日烦忧的,不过是家里不让读些女德外的闲书,或是将来要嫁给不怎么喜欢的员外之子。 直到那个深夜,举着刀剑和火把的官兵杀入府中,父亲在书房服毒自尽,母亲、兄嫂、老祖母……全家被迫换上破破烂烂的囚服,蓬头垢面赤着脚,在街头巷尾看热闹的眼神中出城,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走到瘴气漫天的边疆。 她因为年纪小,被发卖到怡红馆中,从此零落成泥,受尽屈辱。 她不再叫“君书”了,她从此变成了“香莲”。 当得知意外有了身孕——甚至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是哪位客人的时候,香莲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一瞬间情绪就崩溃了。哪怕被奶娘捂着脸送出府、第一次接客时碰上少女时代的熟人、第一次被刁蛮的客人甩了一巴掌时,她都没有这么想死。 这是不一样的。这是在孕育、创造一个新的生命。 这件事本该是神圣的、庄严的。在充满爱与期待地某一天,它才应该降生。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生在她这样,人生已经如同失控的马车,不知哪日就会跌跌撞撞地驶向悬崖,然后粉身碎骨。 她看着自己尚未显怀的独子,沉默地与姐妹谈笑,然后沉默地为自己备好了三尺白绫。 ——直到那一天。 春红快要不行的消息,打断了香莲预备好的计划。 她匆匆地暂时藏起白绫,与姐妹们一道,急匆匆地去床边探望春红。一看到床上形同枯槁、眼睛灰蒙蒙早已半瞎的春红,她的泪便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春红上了年纪,已经是怡红馆的老人了。如今年华老矣,姿色不再,没几个客人有兴趣点她,就连抓药钱,都是她们几个姐妹凑的。 香莲很感谢春红,她觉得对方很像自己的姐姐。 刚进怡红馆时,她怕生,整日哭,服侍不好客人,经常被嬷嬷训斥,也经常吃不饱饭。是春红暗中接济她,深夜里把她搂在怀里哄,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香莲知道,春红曾经是有一个孩子的。 ——虽然听其他与春红熟识的姐妹说,那是个很不怎么样的孩子。 “吃里扒外”“势利眼”“小白眼狼”,不外乎这些形容。 可春红还是很爱那个孩子,甚至差点为他哭瞎了双眼。 可惜了,听说是去外地求学时遭了劫匪,连人带车都摔下了悬崖,估计早已没命了。 自那之后,春红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时常眺望着儿子当初离家的方向,口中喃喃念着他的乳名。 宴秋。 原来他叫宴秋。 那日,春红看起来着实大抵快不行了。 她年轻时亏空过身子,手臂瘦骨嶙峋,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口不甘心的气吊着,不肯就这么阖眼。 香莲跪在床旁失声痛哭。 她想,这命又不是她自己要选的,这世上也不是她自己要来的。 人这人生,怎么就这么苦呢。 她握着春红的瘦得指骨凸起的手,一边流泪一边瞪大眼睛听着,生怕听漏她一句遗言。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神仙、所谓的天王老子存在,想必是听到了她那日虔诚的祈祷的。 香莲后来想。 那是个披星戴月、踏着风雪而归,长得极好看、极标致的少年。衣衫破破烂烂,他的双眸却灿若星辰,他小口小口喘着气,似是从很远的地方昼夜不停地奔波赶来,一把握住春红的手。 他坚定道:“娘,是我来迟了。” .要不怎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香莲那日没死成,便稀里糊涂地再也没死成了。 那名叫“宴秋”的少年回来之前,她在怡红馆的日子,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灰布,只是在撕着入土的日历而已。 他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嬷嬷,叫人把“怡红馆”改成了“玉春楼”,先是不许年纪小的妹妹们卖身,然后自掏腰包,差人请先生给楼里的姐妹们上课——不拘一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都教。香莲她自己,因为曾是大户官员家的小姐,什么才艺都略通一番,尤其擅长书画,因此被特聘为姐妹们的国画老师,从此不用接客了。 那是段日后回忆起来,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嬷嬷不再克扣那么多分红,姐妹们手头终于宽裕了。有钱抓药,有钱买零嘴儿,也有钱为自己赎身。 也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江公子的良苦用心。 找不到旁的营生,或是不愿出楼的,还可以留在玉仙楼里,只卖艺不卖身,要是有客人胆敢轻薄强迫楼里的姑娘,自然有重金雇来的身强力壮的伙计,将人乱棍子打出去。 而不愿再做这行当,想嫁人、甚至想做些小本生意的,江公子全都掏自己的私房钱,将人的卖身契从嬷嬷那儿赎出来,还不忘劝诫一番,别疏懒了当年请先生教的大课,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将来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香莲没有走。 天地之大,又有哪里是她的家呢。 她的家早在那个被火光和血气包裹的夜晚,如一缕轻烟般消散了。 留在玉仙楼继续当她的“小画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换了厚袄子时,她的肚皮也终于有了动静,渐渐圆润起来了。 原先江公子只当她是吃胖了,还跟厨子笑说,就是皇宫里的伙食,也赶不上咱们玉仙楼。 这段时日大鱼大肉,每日瓜果不断,不少姑娘都吃胖了,私下里还红着脸,偷偷念叨着要减肥,不能坏了咱们玉仙楼的名声。 江公子知道后却满不在乎,还当即叮嘱厨师今晚给大家加餐,他满不在乎道:“谁说必须瘦成麻杆儿似的,为了男人把自己饿得可怜兮兮,看看咱们那些肚子大得能撑船的客人,这羞耻心怎么不能给他们分点儿呢。” 的确,姑娘们即便吃胖了些,气色和精气神儿却更好了。 再说,大家现在大都卖艺不卖身,凭着出众的才艺、风雅的见识和引人入胜的戏本儿取胜,多的是有钱有闲的客人,捧着大把的银子来听戏听曲儿。 原先,香莲找上江公子时,对方只是以为小画仙也身材焦虑了。 香莲毫不避讳,把自己圆滚滚的,微微凸起的小肚子,隔了一层里衣展示给对方看。 ——惊得江宴秋咳得惊天动地,差点从椅子上原地摔地上。 那还是香莲头一次在对方脸上见到如此严肃的表情。 “……是你自愿的,还是有人强迫你了?” 香莲知道江公子看着稳重可靠,实际上比谁都怕姑娘们跟他掉眼泪,因此毫不畏惧道:“不知道哪个混账弄出来的,现在找也找不出来了。” ——实际上约莫也是找出来的。小画仙现在身价不同往日,若是放出消息,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要做孩子的“生父”。 江公子沉吟许久,才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尊重你的意见。” “若是不想要,楼里会替你找最好的大夫。但流产的药都是虎狼之药,对母体有一定风险不说,这你是知道的。” 香莲毫不避讳地直视江公子,丝毫不觉得跟一个外男讨论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如果我说,我想把它生下来呢。” ——她压根不在乎孩子父亲是谁,只想去父留子而已。 她现在算是玉仙楼最能赚钱的那批摇钱树,如果这时候说要休息生孩子去,势必对楼里的生意有很大的冲击。任何一个有商业头脑的老板,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紧紧盯着江宴秋,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捕捉其中是否有半分的为难和反对。 却不曾想。 江公子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 那是含着一丝微妙的怜惜的眼神。 无关男女,也无关情爱,只是面对一个执迷不悟的,注定要吃上许多苦头、饱尝很多艰辛的母亲的眼神。 “当然可以,”他温和道:“你自己拿主意,不过要想好,不要意气用事。” 香莲一下子就哭了。 那是小女孩一样的哭法,眼泪大滴大滴地,像伤心的潮水一样涌上海岸。 她心里想,可能自己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人,像江公子一样的人了。 .“三年没回去,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江宴秋掰开一小块白花花的馒头,从湖心亭掷出去。瞬间,池子里体态浑圆的锦鲤纷纷围了上来,张大嘴开开合合地夺食。 “她们?” “啊,没什么,我还是凡人时候的亲人朋友。”江宴秋道。他小小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昆仑门规,不得与凡间的亲人私下往来见面。” 郁慈:“无妨,你想去便去看看。” 江宴秋:“!”他惊喜地把一整个大白馒头扔进池里:“真的吗小师叔!可是,可是门规不是不让吗,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郁慈:“不用担心,我陪你去,他们不敢说什么。” 呜呜!小师叔你真好小师叔!我以后跟你天下第一好! 郁慈:“现在还烦心吗?” 江宴秋摇头:“不烦了不烦了。”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郁慈,像成功偷到了鸡的小狐狸:“小师叔,你真好。” 郁慈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是想笑一下,不过那抹弧度很快抹平了,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很柔软。 没料到郁慈人竟然这么纵容、这么好说话,江宴秋趁机一股脑说出了自己的另一番忧虑:“小师叔,如果我们查出来,乔夫人的孩子真的不是五殿下的……你会插手吗?” 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沉湖? 这件事,他来时路上就想了一路了。 如果所谓的“偷腥”确有此事,五皇子为了皇室的脸面,坚持要将妾氏处死——那他能做到束手旁观吗? 皇室与昆仑联系甚密,如果他一意孤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背后整个昆仑,向皇室的、天子的权威发出挑衅。 不说别的,就说一同执行任务的小师叔,如果代表昆仑不愿与大宛皇室交恶,也能轻而易举地一只手摁住他。 郁慈偏头看着他:“你方才郁郁寡欢,就是在纠结这件事?” 江宴秋呐呐:“……对啊。” 郁慈收回目光,点点斑斓的碎月星光在他眼中跳跃。 “有我在,无人敢为难你。”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67章 黄鹂啾啾,阳光明媚。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江宴秋难得起了个大早,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推开楠木格门来到院中。 不得不说,五皇子府上的雕花木床和棉花床垫,有两下子的(:3_ヽ)_这个点还早,也不知道府里人起了没。毕竟是在人家皇子府上作客,江宴秋也不好意思直接摸去人家的小厨房。 ——干脆招呼小师叔,问问他要不要去街上逛逛好了! 说起来,他就昨天刚来阙城的时候,就很馋陈婆婆家的鸭血粉丝了。 都怪徐尚书寸步不离,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的话。 害得他为了维持昆仑清净出尘的形象,都没好意思逛小吃街(……) 不过这么早,小师叔不会也没起吧。 江宴秋懒腰刚伸到一般,就看见院子里…… 小师叔正在练剑。 他微微一愣。 郁慈今日还是一袭白衣,只是换上了件方便行走的常服,不过长着那样一张脸,便是套件白麻袋都是极好看的。 因为清晨练剑,他没穿外袍,只一身飒爽干练的里衣,少年人的身体匀称却不单薄,即使隔着那层里衣,也隐隐勾勒出结实的后背和胸膛。 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一路沿着英挺的眉毛和冷淡的侧脸,最后没入衣领中不见。 用后世的词语来讲,大约是充满了男性荷尔蒙,帅得让人犯晕的那种。 江宴秋:“……” 鸡肚! 明明小师叔实际年龄比他还小了一岁,为什么人家身材这么有料,他却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勉强脱离白斩鸡的行列!教练,这不公平! ……嗯,大约是小师叔这个点就已经开始练剑了,而他难得早起一次,还在琢磨去哪里吃早点的缘故…… 想到这里,江宴秋更羞愧了。 他不应该用美食侮辱小师叔的意志和努力,不应该对早已辟谷的小师叔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 这份罪孽,让他一个人承受就好! 正当他猫着腰,沿着墙角蹑手蹑脚准备出府时,郁慈突然干脆利落地收了剑,淡声道:“你在做什么?” 江宴秋:“……” “哈哈,小师叔,你也起这么早呀,刚刚差点没注意,哈哈。我正准备出去晨跑呢,顺便在大街上把早饭解决了,就不麻烦五皇子府上的人了,哈哈。” 咣——是利剑收回剑鞘的声音。 “可以,我跟你一起。” 江宴秋:“那我就先走,不打扰小师叔练剑了……啊?” “还愣着做什么。”郁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吧。” .“石榴!新鲜的石榴!南边来的奇珍异果!二十文一个尝尝鲜!” “卖菱角啦!刚捞上来的菱角!” 走在阙城熟悉的街道上,江宴秋还是觉得很恍惚。 ……啊?什么情况? 他真把小师叔拐出来了?拐出来在这种凡间的街边铺子吃早点? 昆仑那些长老们看到这么一颗清净无尘的好苗子被他拱坏了会哭的吧喂! 江宴秋兀自心虚,一愣神间,却是被人狠狠别过肩膀一撞。 他脚底一歪,瞳孔微微放大。 差点原地摔个跟头。 江宴秋:“!” ——万幸万幸。 他的脸距离贴上脏兮兮的地面,只有玄玄的几寸。 是郁慈反应及时,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只用一只手,便将人稳稳地打横捞了起来。 呼…… 江宴秋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到对面那人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走路没长眼睛啊?你知道我身后的轿子上坐的是什么人吗?冲撞了贵人,你惹得起吗?” 江宴秋:“?” 说话那人腰圆膀粗,袒着胸脯,胡茬乱糟糟的,粗眉凶神恶煞地挑起,一幅很不好惹的架势。明明身着锦绣罗衣,偏偏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变扭,活似一座穿金戴银的大肉山。 ——方才明明是他突然变道,绊了江宴秋一脚,此刻却恶人先告状,怪人不长眼睛。 这般横行霸道,今日换作其他普通人,恐怕也只能忍气吞声,唯唯诺诺地连声道歉了。 江宴秋本意只想出来吃个早点,为了低调行事,跟郁慈都只穿着常服,此刻收敛了周身灵力,气机与凡人无异。 这大汉一时走眼也正常。 他挑眉道:“这么宽的路,我们好端端走我们的,你都能直直撞上来,难不成阁下先天有眼疾,还是小脑没发育好啊?”、嘲讽力度百分百。 壮汉闻言,瞬间发怒,肌肉累累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你小子说什么?敢再说一遍试试?!你可知车上坐的是何人?” 他身后一辆华贵马车,拉车的是两匹通体雪白,体格高壮,鬃鬓飘逸的白马,此刻正焦躁地喷着气,蹄子在路面上来回刨着——看来这马车主人事事喜大不喜精,品味着实一般。 壮汉跟江宴秋单方面争吵的功夫,对方一直老神在在地端坐马车之上,此刻终于慢悠悠道:“怎么回事?在吵些什么?” 这人拖长了音,声音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傲慢,仿佛在座的都只是一群蝼蚁,不配他多言一般。 壮汉闻言,却是一滴冷汗从鬓角滴落:“夏仙师!都怪那不长眼睛的冲撞了仙师的马车,仙师恕罪!小人这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这时,马车里另一道声音也响起:“那还不快点!你知不知道,夏仙长乃是本殿的贵客,万万怠慢不得!要是惹了仙师不快,几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那人十分不耐地探出头——刻着四爪蟠龙的羽冠,明黄色的锦服…… 这可是皇室之人才配穿戴的颜色和纹路。 好家伙,这年头的皇子跟大白菜似的不值钱吗,出来吃个早点都能撞上? 壮汉唯唯诺诺应是,转过身时,看向江宴秋他们的目光更不善了。 ——既然有了九殿下的默许和首肯,即便他当街将这两人锤死,事后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周围的商贩见状,早已静静悄悄地撤退远离战场,收摊的收摊,躲在远处看戏的看戏。 江宴秋叹了口气。 ——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街角,陈婆婆手脚麻利、三两下收了摊子,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也全都端走了。 他的早饭! 壮汉抡起百斤重的流星锤,狞笑着甩动起来,破空风声阵阵,气势十分骇人。 就在他冲上来之前,忽然,又是一道声音高声阻止:“放肆!你知道这两位是什么人吗!竟然胆敢如此冒犯!” 出声制止这人眉目俊美到有些阴柔,同样身着明黄色的锦绣长袍,腰间佩玉,无比尊贵。 竟然是老相识,十七皇子。 江宴秋:“……” 知道老皇帝真的很能生了。 同一条街从南到北能撞上两位皇子,这是种怎样的运气。 十七皇子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似乎只是平常出行,见到江宴秋他们,眼中瞬间闪现出欣喜的光芒。 原本精美阴柔的五官瞬间变得略显憨厚。 “江仙师!又见面了!” 江宴秋简直能幻视某种小型犬,甚至看到对方屁股后面摇得飞起的尾巴。 “哟,这不是十七弟吗。”探出头来那人慢悠悠道。 “真是难为你了,天南地北搜罗出这么些骗术一般的骗子,都是从哪儿挖出来的活宝。” 马车里,那位矜持的“夏仙师”还没说话,同行的九皇子先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了。 他跳下马车,跟十七皇子遥遥对峙。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还真是这个道理。 九皇子跟十七皇子,明明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长相却大相径庭。 十七皇子面皮白净,俊美阴柔到有些刻薄,眼尾细长,大约是肖似其母,随了那位身份尊贵的连贵妃。 而九皇子,方方正正一张国字脸,留着威严的小胡子,嘴唇厚而威严,估计是老皇帝的基因较为占优。 九皇子老神在在地阴阳怪气道:“我说十七弟,你也成年开府了,按理说这么大岁数,也该懂点事,怎么还被那些走南闯北、招摇撞骗的江湖人士蒙蔽了去。画了这么多钱和精力,好吃好喝地把他们养在府上,除了给你惹事,对连贵妃的病,有起到半点效果吗?” 十七皇子瞬间捏紧拳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九皇子“啧啧”两声,表面怜悯,实则嘲讽地看着他,不客气地指着江宴秋他们说道:“你看这两人,年纪轻轻,左边这个估摸着还没成年吧?除了脸长得好看些,像是有半点真才实学的样子吗?” 十七皇子被激怒道:“你懂什么?!这二位是昆仑仙山的仙师,正好在咱们大宛有要事在身而已!有眼不识泰山的是你吧?多亏了江仙师涵养好,刚刚不愿跟你们计较,否则刚刚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昆仑?哈哈哈哈哈哈,十七弟,你又在说些痴话了。”九皇子闻言终于忍不住笑了,看着自己的傻弟弟,目光里透着怜悯。 “昆仑——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万宗之首,第一仙山。那些身份尊贵的仙师,便是父皇都要礼让三分,能在这大街上晃悠,还能让你攀上关系?” 他甚至还状似亲厚地拍了拍十七皇子的肩膀:“十七弟啊,九哥知道,连贵妃一病不起,你心里着急。但这人呢,本就有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你有这份孝心,不如多陪在连贵妃床头,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儿,而不是整日游手好闲,沉迷什么求仙问道。不说你母妃,就连父皇,近来都对你很不满啊。” 十七皇子的眼睛瞬间赤红了,他彻底失去理智,朝老神在在的九皇子挥去:“——你放屁!” ……他这一拳头,被方才那个挥舞着流星锤的壮汉轻松接下。 九皇子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十七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做兄长的好言好语想规劝你两句,你却不识好歹,还妄图当街妄图对皇兄行凶——你说,要是这件事传到了父皇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他慢吞吞道:“会不会觉得,都是连贵妃当年气焰太过嚣张,教子无方,才养出你这么个无法无天、目无尊长的逆子来?” 他话音刚落,壮汉便死死捏着十七皇子的拳头,把他攥得痛叫一声,然后用力一推,把对方甩得跌坐在地上。 眼睁睁看这兄弟俩吵到动手的江宴秋:“……” 啊这。 十七皇子摔了个屁股蹲,咬着牙,挣扎了半天没爬起来,突然,他狠狠地、十分狼狈地挡着眼睛。 小兽一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间传来。 江宴秋:“……” 他实在看不下去,把人扶了起来:“十七殿下,你先起来吧,还有外人看着呢。” 这些嗑瓜子的老百姓将来可都是你们的子民啊。 十七皇子红着眼睛,恶狠狠道:“我看谁敢!” 附近街角后、阁楼上看热闹的阙城居民,瞬间“唰”一下把头埋起来了。 江宴秋无奈:“好好好,他们不敢,你最厉害。” 十七皇子“呜”地一声,把头埋进他的肩膀,狠狠呜咽出声。 江仙师肩膀那块布料瞬间湿了一小块。 江宴秋:“……” 嗐,你说这叫个什么事。 虽说天家无父子,皇室无兄弟,这权利更替也确实残忍了一些。 难怪十七殿下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当,整日幻想着跟他回昆仑修仙。 ……原来是那位“曾经气焰很盛”的连贵妃一病不起了。 十七皇子被养出这么骄纵的性子,一夕之间人人都能骑到他头上落井下石,估计心态一下子还没转变过来。 看样子,他为了母妃连贵妃,病急乱投医,已经被不少自称真才实学的“云游道人”骗过。 天知道,他真的就是想出来喝碗汤。 但对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九皇子丝毫不掩饰恶意地看着他们,施施然道:“十七弟,这里没你的事,你且让让。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骗子,刚刚不长眼冲撞了夏仙师的马车——你可知夏仙师是何许人?那可是庐陵江氏的客卿,堂堂玄光境的真人!” 他方正的国字脸上满是傲然,提起那位“夏仙师”的语气无比崇敬,好似与有荣焉:“那可是庐陵江氏,坐拥无数仙山,富可敌国,高阶修饰、门人客卿无数!‘一尊三宗五大姓’——他们跺一跺脚,整个修真界都要抖一抖!” 就连那位壮汉,都捏紧了流星锤,脸上浮现出又恐惧、又向往、还有些贪婪的神情。 江宴秋:“……” 好家伙,他直呼好家伙。 出门在外,还被他撞见“家里人”了是吧。 面对他一言难尽的视线,九皇子有些不满。 江湖骗子果然是江湖骗子,连庐陵江氏的大名都没听过,谅他肚子里也没两把刷子。 “好了,明日可是陛下的寿辰,这么普通同庆的大好日子,吵架做什么。” 马车车厢中,那装逼到令人有些牙疼的声音又开始了。 不知尊敬的夏仙师哪里来的雅兴,竟在貌美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还不忘用洁白的帕子把手擦干净了。 出人意料的,他竟是个相貌十分普通的男人——在人均俊男美女的修真界,有些过于普通了。不仅普通,似乎还有些地包天。 怪不得夏仙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原来是为了“话不露齿”,不被人看到自己张嘴说话时的小小缺陷。 不过,因为他的修为和江氏客卿的身份,在座的可没人敢小看他,即使是趾高气昂的九皇子,都微低着头,一幅十分赞同的神情。 江宴秋不禁看着更好笑了。 ——他还在家里的时候,那些门人客卿见了江尘年,一个个如同见了猫的耗子,战战兢兢,恭敬异常,马屁都要斟酌再三才敢拍出口。 没想到在这些皇子面前,他倒是摆起谱来了。 看见江宴秋不禁没低头,还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夏仙师一愣,随即不满道:“就是你,招摇撞骗,蒙蔽了无辜的十七殿下?哼,见了本真人还不行礼,你在想些什么,好大的胆子!” 江宴秋微微一笑:“啊,夏仙师,久仰久仰。” “我只是在想,”他手指一弹,凤鸣便自动出窍,发出清脆的嗡鸣之声。 “之前凝元大圆满的时候,总感觉继续离晋阶还差了点什么。” “现在想想,要是能击败一个玄光境,或许就能悟到些什么了。” 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你说是吧,夏客卿。”! 第68章 江宴秋拔出剑的那一刹那,磅礴的灵气自凤鸣为始,在他周身涌动,原本被刻意隐藏的修为和灵力瞬间节节攀升! 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九皇子和夏仙师脸色均是十分难看——尤其是夏执,脸简直黑得跟锅底差不多。 他好不容易才营造起逼格,经人牵线后,“漫不经心”、“勉为其难”地搭上九皇子这条大鱼。 刚刚下马车,也是想在金主面前好好露一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叫他心服口服。 ——谁想到,竟然真碰上硬茬子了! 九皇子还在旁边看着,这么多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不得已。 夏执只能同样抽出剑来。 他面色不变,心中却暗道不妙。 天知道,他这玄光境,压根就是磕丹药——水出来的! 夏执此人,虽然于修真一途资质平平,七窍有五窍难开,但此人非常擅于经营算计,花花肚肠子天生比旁人多弯那么两道。 卡在凝元境几十年,苦于看不到晋阶玄光的希望,夏执只能在小世家间辗转。靠着半真半假的修为和炉火纯青的装逼功夫,很是唬了一波东家。拿着丰厚的礼金酬劳,旁门左道、人际关系经营不少,正事倒没干过几件。 也是他运气好,当了这么多年客卿,辗转多位东家,竟真被他找准了机会,搭上了庐陵江氏的船!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庞然大物,跟之前那些小虾米可完全不同! 夏仙师充分发挥了自己长处和优势,很快与地方的管事搭上了线,仗着江家外门客卿的身份,狠狠捞足了油水,甚至通过江家的门路,为自己搞来了稀有的丹药,硬生生把自己堆上了玄光——这种嗑药嗑出来的境界自然又虚又水,跟正儿八经的玄光境一交手就会露馅儿,但糊弄糊弄那些凡人和底层的炼气期,却是绰绰有余了。 然而,自从江尘年上位后,夏执的日子便没有先前那么好过了。 新任的家主出了名的手腕强硬,铁面无私,在他的整治之下,狠狠打压了一批尸位素餐、吸饱了油水的门人客卿、管事执事,不是动用家法,便是没收了财产打发回老家了。 夏执就像那未雨绸缪的耗子,在动荡的空气中早早嗅到了大事不妙的味儿,干脆自己主动称病,跟江家请辞了。 没等那头反应过来,他已经收拾好细软,摇身一变,顶着“曾经的江氏客卿”身份,开始了新一轮招摇撞骗。 要他说,还是这大宛皇都,呆得舒服啊。 愚昧的凡人可比修士好糊弄多了,随便施展些仙术,就会被当成通天遁地的神仙供奉起来,令夏执大为受用。 不说别的,就说这大宛的姑娘,的确与别地不同,环肥燕瘦,颇有几分姿色。 尤其是阙城,要不怎么说皇城的风水养人呢——前些日子,五皇子的手下为了巴结夏仙师,请他去城里最贵、最难约、最有排面的玉仙楼喝酒,可谓是让在江氏憋坏了、许久未见过女色的夏真人大开了一番眼界。 便是曾经在江氏仙府远远看过几眼解馋的那些貌美侍女,有的都不如玉仙楼的“仙子”们的! 这波女子姿色各有千秋,性情各异,几乎人人都擅才艺,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才子书生,都能聊上几句,即使是国家大事都有几分自己的见解。这样容貌、这样性情的女子,“见多识广”的夏仙师还是平生罕见。 每月一出的戏曲,也十分引人入胜,情节跌宕起伏,狗血曲折,叫人忍不住为戏文中的痴男怨女泪撒当场,只要饰演了当月戏曲女主角的,下个月就没有不收追捧的!若是舍得花费千金让女主角陪自己喝喝茶、谈谈情,简直够在酒肉兄弟间吹上半个月的牛了。 而夏执……见到玉仙楼那位小鹊仙的第一面,便对其一见钟情。 这姑娘有副好嗓子,曲声婉转动听,简直闻者落泪,却偏偏性情刚硬,出了名的高冷有个性,谁的账也不买。偏偏就有人十分吃她这套,挨了冷脸也不介意,哭着喊着要给鹊仙姑娘送钱。 夏执当初,便是被小鹊仙那冷冷一瞥勾得心痒难耐。这人就是贱得慌,对外面那些嘘寒问暖、投怀送抱的不屑一顾,偏偏就吃这套。 夏仙师这脾气和藏在骨子里的作为修士的傲慢一下子就藏不住了——他非要征服此女不可! 然而玉仙楼明文规定,若是仙子不乐意,谁也强迫不了她们,心存侥幸的登徒子早就乱棍打进官府了。然而夏执是谁?他可是伟大的修士老爷!这些半点法术没有的弱质女流和彪形大汉,摁死他们难道比摁死一只蚂蚁更难吗? 要不是自己目前还是九皇子府上的“贵客”,还得维持着自己仙风道骨、高冷出尘的高人形象,他早就使些手段让那小鹊仙乖乖就范了。 ——实际上,夏执今晚就准备付诸行动了。 只要借口引开旁人,布下幻阵,再在障眼法的掩护下给人喂下药物,神志不清、欲火焚身的小鹊仙,还不是乖乖投怀送抱,被他拿捏?就算被人撞破,那也是那小浪蹄子宽衣解带、主动勾引罢了。 想到这里,夏执心中连同身下一片火热,仿佛已经享受到平日对男人高冷不屑的小鹊仙的温香软玉了。 哼,他心中不屑想到,区区一个凡人女子,本仙师这还拿不下你? …… 火热又猥琐的遐思骤然被人打断。 夏执十分不快。 偏偏九皇子还在车上,殷勤地同他商议明日父皇寿辰奉上的礼物,夏执心中不耐,面上却得维持着高深莫测的得体微笑,随口出言指点一二,换来九皇子恍然大悟的钦佩眼神:“还是夏仙师想得周到!” 打断他意淫的,似乎是路上两个不长眼睛、衣着普通的凡人。 自己那记名弟子生怕惹怒了车厢里的恩师,流星锤使得虎虎生风,恶声恶气地要给人点颜色看看。 夏执向来懒得管这种小事。 不长眼的小虫子么,打死就行了,不用来碍他的眼。 谁料到,竟然半路杀出来个十七皇子。 这下事情就有些复杂了…… 收了九皇子的钱,拿了九皇子的好处,自己肯定是要替九皇子稍微卖卖命的,不然人家花这个大力气供奉他做甚么? 只是这十七皇子……夏执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人的身份和背后的势力。 ——连贵妃的宝贝独子。 连贵妃的母家权倾朝野,祖父、父亲、兄长,一家子权臣,要不是当年小产亏了身子,十七皇子出生晚、上头哥哥多,这太子之位还真指不定是谁坐。 夏执心中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要不是连贵妃染上重疾,眼看是要不行了,自己投奔了十七皇子也不错,搞不好,将来还能捞个国师当当。 现在想想,幸好当年另谋了高枝,夏执看向狼狈跌坐在在地、金枝玉叶的脸上都沾染了尘土的十七皇子,心中冷漠地想道。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现在十七皇子府可是大不如从前了,连贵妃时日无多,母族连家欲被老皇帝清算为太子铺路,原先炙热的门庭,现在寥落凄凄,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既然自己现在已经上了九皇子的船,也要发挥“拿钱办事”的优良传统——替九皇子来打这个脸。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夏仙师下了马车,预备略施手腕,给那几人点颜色看看。 .一抬眼看见江宴秋,夏执便微微愣住了。 不过这份惊讶,很快转为了深深的嫉恨! 要知道,他这辈子最自卑、最计较、最不能被旁人提起的……便是自己的相貌。 明明已经修至玄光、胜过无数竞争者,可这贼老天偏偏给了他如此平凡……甚至可以说平凡到有些丑陋的一张脸! 就是因为这张脸,年轻的时候他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非要施展了仙术,旁人半信半疑的目光才能充满畏惧!那些肤浅的小女娘也是!一见了自己这张脸,连个眼神都欠奉! 而江宴秋,就是他最讨厌、最嫉恨的那种长相! 风流含笑的一张脸,少年气十足,眉如远山,唇红齿白,身材挺拔,懒洋洋地撑着下颌,要多风流有多风流……正是那些小女娘最喜欢、人堆里最受欢迎的那种长相。 几乎下一秒,夏执便在心中给对方判了死刑。 ——无论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今天自己也要把对方那张漂亮脸蛋打残不可。最好把对方的腿骨都打折,狼狈不堪地跪在泥地里,痛哭流涕地向自己道歉! 脑海中想象出的快活场景,几乎让他痛快得喟叹出声。 “冲撞了尊贵的九皇子,见了本真人也不行礼,你好大的胆子!”夏执阴阳怪气道。 却没想,少年浑不在意,甚至眉毛微挑,带着些揶揄的笑意,轻轻巧巧,拔出了那柄名贵的佩剑。 “你在外面借着我们江氏之名欺男霸女、招摇撞骗——家主知道这件事吗,‘夏客卿’?” 夏执脸色瞬间一变! 不仅是少年轻巧散漫、浑不在意地说出了家主的名字,还因为他那柄剑! 秘银的剑刃上仿佛流淌着细碎的灵光,出鞘时,仿佛能感应到主人的心情,发出清脆的嗡鸣——那是上古名剑、有灵之剑才可能做到的! 很久以前,他有幸去本家时,曾在束之高阁、重重封印的大殿中惊鸿一瞥。 自称“我们江氏”、提起家主时语气熟稔、拥有这样一把上古名剑…… 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难不成是跟家主有血缘关系的嫡系?! 夏执心中方寸大乱,惊疑不定:“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少年语气含笑,眼神却严肃森然:“但你仗着江氏客卿的身份,在外面行凶作乱,为非作歹——就别怪我替大哥清理门户了。” 无比澄澈磅礴的剑意节节攀升,那少年分明不过凝元境的修为,却能给人以如此恐怖的威压! 灵剑属火,无比炽热的火龙裹挟着剑意呼啸而上,剑似虹光,凤箫火舞,仿佛天地都要被这至精至纯的灵光剑焰包裹。 夏执脸色大变,狠狠咬牙,连忙抽出剑横在身前抵挡。 ……不过区区凝元小儿,也敢在他玄光真人班门弄斧! 火焰停滞一瞬,夏执嘴角勾勒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然而,还没等他出声嘲讽,笑容便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那剑意竟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直接将他千年玄铁锻造的宝剑熔化,朝着他本人扑面而来! 夏执瞳孔蓦地收缩。 不可能! 这少年分明不到双十的年纪,分明只是个凝元境! 为什么,却能领悟如此澎湃高深的剑意! 认识到世间竟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天才,甚至就在自己眼前,不费什么功夫地使出了他苦苦求索、无论如何也领略不了的剑意,他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心脏如同被名为“恨意”的毒蛇一圈圈攥紧,比自己闭关失败还难受! 然而,他一晃神的功夫,炙热燎人的火焰已席向他的面门,近在咫尺了! 到底是玄光真人,夏执立即掏出一口黄铜大钟,挡在身前。 这口钟是巴结他的那些下人奉上的“孝敬”,能防得住同修为修真者的全力一击,是件相当不错的防御法器,黑市上能卖出三千颗上品灵石的天价。 夏执情急之下,被江宴秋凛然的剑意所慑,竟是慌不择路地把这件宝贝拿了出来。 ……真是糟蹋东西。夏执心疼得面皮都抽动了一下,心中更恨了! 竟然为了这么个修为比自己低了整整一个境界的毛头小子浪费了这件灵器,真是暴殄天物。 他的鬓发被零星火舌燎住,烤焦了一个角,此刻的造型分外滑稽。 然而,事情却没那么简单! 火龙被黄铜大钟阻挡,却并无消散的迹象,反而在原地聚集凝实了。 那火焰越来越盛,越来越炙热,毫不畏惧地向前,甚至将古朴坚硬的铜钟一角都熔化了! 夏执这下再也坐不住了,他人在灵器后面,手掌按在黄铜钟上输送灵力,只感觉手下的触感越来越烫,到后来甚至按不住那钟,掌面被烫得通红起泡! 夏执恨得快把后牙槽咬碎了。 九皇子还在一边看着呢,这时候他若是被人落了威风,被个刚刚还在嘲讽的毛头小子打败,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混下去! 手掌快被烧红滚烫的铜钟烫熟,夏执顾不上心疼,一拂袖把东西收进储物袋,眼神狠毒阴鸷——既然这样,就怪不了他了。 他掏出一代骨灰质地的毒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猝不及防地洒向毫无防备的江宴秋,阴暗地勾唇一笑。 这东西,可是他在黑市,从魔修那里淘来的好东西。 ——临死前饱受七天七夜万蛊噬心折磨,充满怨气横死的凡人,骨灰跟蛊虫烧至一处,炼制出的至毒至邪的粉末。 一旦沾染上活人的血肉,瞬间便能将红颜皮肉化为乌黑脓水! ……虽然手段是下作了些,夏执冰冷地想,但也是对方咎由自取了。 若是这少年懂得收敛锋芒,明白少管闲事、趋利避害的道理,自己也不至于对这么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痛下杀手。 那毒粉迎风而来,郁慈脸色一变,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无比恐怖,就要拔剑出鞘。 却听江宴秋狡谐一笑,意气风发地收剑:“没关系,小师叔,看我的。” 正好,让他来试试剑。 还没来得及在实战中运用过的,《凤凰剑法》第三式。 ——昆山玉碎。! 第69章 与前两式不同,很难想象,当年编出《凤凰剑法》的大能,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出第式的。 无论是“踏雪寻梅”还是“九天揽月”,无一不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仿若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剑主人扶摇而上。 而“昆山玉碎”的基调,无疑是沉郁的。 它强大、磅礴,似有斩断山海的威能,却也暗藏着一丝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即使是江宴秋,使出这第式,也颇为吃力。 “昆山玉碎”对灵力的消耗极大,灵气在经脉中龙蛇走雾,急速奔腾,炙热的灵力仿若砭骨刺肤,经脉传来细细的刺痛,不断被狂涌的灵力制造出细小的伤口,又在凤凰血的作用下飞速愈合,变得愈发坚韧宽阔。 若是换成当年,帮他探看过经脉,知道其细弱程度的韩少卿,见状恐怕要大为震惊。 ……改造拓宽经脉极其不易,这哪里是加固,简直是换了个人了! 江宴秋咬着牙,捱过那细密难忍的痛处,灵力不断汇聚攀升,甚至有引动天地的迹象,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甚至有雷云席卷,隐有凤鸣声动。 他轻喝一声,终于挥出那一剑! 空中无数看不见的细小粒子微微震荡,席卷而来的毒粉仿佛凝固禁止了,然后陡然改换方向! 夏执终于忍不住,惊恐地高呼出声! 漫天飞舞的毒粉即将反扑到他脸上,夏执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扔下已经呆愣成雕塑的九皇子,咬牙就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那毒粉黏上皮肉的后果!他可并非刀枪不入、货真价实的玄光境,而是个靠丹药堆上去的水货啊! 至于傻愣在原地的九皇子会不会被波及,直接化为一滩脓水,那便不再他的考虑范畴了。 这傻逼皇子,死了也好,夏执边逃跑边冷酷地想,反正自己这脸横竖都丢尽了,经此一役,在九皇子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也再难以取得他的信任了。 就让这蠢货死在这儿也好。 自己好歹是个玄光境,到时候易个容,逃到别洲别国改头换面,摇身一变又是个高高在上的“夏真人”、“李真人”、“钱真人”…… 反正九皇子也不是他直接动的手,要清算也抓不到他头上…… 想到这里,夏执不屑地一笑。 要他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为了教训他如此不计较后果,还是太嫩啊。 九皇子惊惶无助地看向扑面而来的药粉,妄图抓住崇敬的“夏真人”的袍角,撕心裂肺道:“——真人救我!” 却被夏执狠狠地一脚踢开:“滚开,别拦着我跑路!” 九皇子的眼神渐渐被绝望浸软,认命地闭上双眼。 ……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难道,他一下子就嗝屁了? 九皇子颤颤巍巍地睁开双眼。 之间纷飞的毒粉早已不见,而之前那名屡屡被他们挑衅的少年,手里把玩着一只瓷瓶,正饶有兴致地抛来抛去。 “这可是好东西,黑市上得要一千上品灵石一克呢,用在你们身上太浪费了。” 九皇子:“……” 跑路跑到一半的夏执:“……” 瓷瓶被高高抛上半空,下坠的一刹那,被他伸手握在手中:“还好有薛道友送我的宝贝玉瓶,不然真要浪费了。” 他兴冲冲地跟郁慈献宝:“嘿嘿,小师叔,到时候找个黑市把这东西卖了,请你去玉仙楼最大的酒楼消费——啊,好像也不能卖,要是被夏真人这样的坏蛋买去害人就不好了。还是带回昆仑去,玄武堂肯定给报销。” 郁慈看着他,目光中似有无奈,却没有半点阻止少年的意思,显得分外纵容:“你看着办。” 江宴秋喜滋滋地把价值连城的小粉末收起来,终于有闲心看向夏执,和涕泪交加、毫无形象地摔倒在泥堆里的九皇子。 夏执脸色几度变化,从储物戒中掏出一面宽大的黑色斗篷,手一扬,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再水的玄光境也是玄光境,逃跑的手段还是有的。 江宴秋还没作何反应,九皇子已经先叫开了:“仙师!小仙师!那夏姓贼人跑了!你不去把他抓起来吗!” 江宴秋:“……” 好家伙,你们这雇主情可真够塑料的。 九皇子看着比他还急:“被那贱人跑了,事后报复,来找本殿的麻烦怎么办!小、小仙师,你要多少钱才肯出手,为本殿捉住他!” 江宴秋:“……呃,殿下你冷静。” 他想了想,摸了摸下巴:“我会跟兄长、啊,江氏家主提起此事的,他这个人,铁面无私得很,要是被他知道族里的客卿竟然敢在外面做出这种事,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让手下人把夏执抓回去家法伺候的,我们就不用操心这件事了。” 九皇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也终于有空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难堪的处境。 早在夏执跟江宴秋斗法时,那两匹高大英俊的白马,跟车上貌美的小厮侍女,早就当街逃窜到不知何处去了。 而使流星锤的那位——应该是夏执的徒子徒孙,此刻傻眼愣在原地,刚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准备逃跑,就被郁慈一道剑气打在膝盖上,重重地跪在地上,发出杀猪般凄惨的嚎叫。 郁慈脸色淡淡,置若罔闻。 这种货色,他没见过上万也见过成千,仗势欺人的东西,看今天这幅模样,估计先前也没少犯过事。 至于被他欺压过的凡人……估计早就连冤都喊不出了,即便原地打死都不亏。 但……毕竟江宴秋还在这里。 郁慈眼神暗了暗。 就不当着他的面搜魂了。 毕竟,自己现在,可是温柔可亲的小师叔。 把人吓着就不好了。 .这场闹剧以如此滑稽、又如此大快人心的行事谢幕,怎么说呢,不愧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阙城群众,很快便淡定地从街头巷尾探出头来,继续逛街的逛街,摆摊的摆摊。 今天也是核平的一天呢。 江宴秋一拍手,“啊!鸭血粉丝!” 也不知道陈婆婆今日还卖不卖了! 他急匆匆地拉上郁慈,要去安利自己心水已久的早点铺子。就见九皇子呐呐出声:“仙、仙师留步!” 江宴秋:“?” 有事吗您? 不过好歹记得对方还是位皇子,他勉强其难地耐心道:“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慢、慢着!” 九皇子刚刚还盛气凌人地找茬,现在一幅呐呐的羞于见公婆的小媳妇儿样,不好意思地看着江宴秋。 “仙师,方便的话,能留个您的联系方式吗?” 江宴秋:“……?” 九皇子急忙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了!像夏执那种看着像世外高人的,哪里知道会是这种无耻败类;而您这样年轻又俊美的,原来才是真侠士。听、听说您还是昆仑的仙长,是我有眼无珠了!只要您愿意,多少钱!我都愿意供奉您当我府上的贵客!” 这样娇羞的神色,出现在他那张四四方方、与老皇帝极为相似的国字脸上,怎么看怎么离谱得很。 江宴秋人都傻了。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评价他“因为长得太好看而显得有些能力不足”。 好家伙,你这是刻板印象啊九殿下。 他还没来得及婉拒,就听见十七皇子一脸愤怒,仿佛被人抢了心爱之物一般:“江仙师是我先认识的!你凭什么抢我的东西!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钱我有的是!”他转头巴巴地看着江宴秋:“江仙师,别听他的!你选我,皇兄能给你的,我一样也能给你!” 江宴秋:“……” 啊这,大可不必。 话说这场面怎么越看越诡异!要不是他清楚这些皇子是在争夺有能力的修真者为自己所用,作为将来夺嫡的筹码,真的很容易让人想歪好么! 果然,一位衣着素净的小女娘路过,惊讶掩面,跟同伴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快步走过:“天哪!竟是两位皇子为一名英俊公子大打出手!话本诚不欺我!” “……”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出言劝架:“两位殿下,在下来阙城是有要事在身,事情完成后还要回昆仑交差的,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卷入皇室纷争什么的,一听就麻烦死了(……) 十七皇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江仙师,我、我是真的愿意跟着您求仙问道,我可以放弃皇子的身份的!” 江宴秋叹了口气。 小殿下,别说昆仑门规不允,你父皇肯定也不可能让一个外人把自己儿子拐去修仙啊。 “抱歉,十七殿下。” 闻言,十七皇子的脸色瞬间失落了。 只能说,生在这样的人家,生在大宛的皇室,注定要为自己得到的付出一些。 十七皇子的烦恼,放在那些饥饿与灾难中挣扎的流民、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和那些为了几颗下品灵石的丹药发愁、一辈子也无缘大道的底层散修来说,的确算是“何不食肉糜”的烦恼。 因此,江宴秋只得狠狠心道:“明日陛下的寿宴,想必还会再见,两位殿下,在下先告辞了。” 朝着他的背影,九皇子不死心地喊道:“父皇的寿宴,江仙师您也会出席吗!咱们到时候再联络啊江仙师!” .“小师叔,快尝尝,刚出锅的粉最香了。” 江宴秋一脸期待地看着郁慈,还把自己碗里的炸蛋也夹到了他的碗里。 汤底晶莹剔透,粉丝Q弹透亮,油豆腐吸足了汤汁,鸭血泛着诱人的褐红色,撒上一把绿油油的葱花香菜,闻着味儿都能把人鲜掉牙。更别提上面还卧着一只金黄灿灿、无比诱人的炸蛋。 江宴秋吸溜了一大口粉,快乐道:“我以前经常来吃这家,陈婆婆的手艺是这条街最好的,给的粉丝和鸭血量大管饱。”他喝了口热气腾腾的汤,感觉浑身都熨帖了,叹息道:“……还是熟悉的味道。” 郁慈淡定地咬了一口炸蛋,吃相无比文雅,半点汤汁也未沾到嘴角。 的确酥脆,吸足了汤汁的炸蛋无比鲜香。 “怎么样怎么样。”江宴秋眼神亮晶晶的。 郁慈点头:“不错。” 江宴秋瞬间放下心来,笑得眉眼弯弯。 耶,卖安利成功! “粉子够不够,还要不要加?”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慈爱和笑意。 那是个穿着粗布印花蓝衣,背有些佝偻的小老太太。一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木簪仔仔细细地束好,耳垂上还戴着一对银耳圈,看着日子着实过得不错。 江宴秋:“要!” 一只苍老但十分有力的手正要端过他的碗,替他去锅里捞粉,就被江宴秋灵活地避开,自己端着碗蹦跶去了后厨,笑嘻嘻道:“不劳您了,我自己盛,自己盛得比较多。” 陈婆婆笑骂:“你这混小子。”话虽如此,她话语里却不见嗔怪,只有笑意。 ——她当然清楚,江宴秋是怕她多劳累走一遭,才自己去盛的。 郁慈虽未说什么,眼神中却也不由得染上笑意。 面对他时,陈婆婆语气就客气多了:“后生,咱们小门小店的,还合你口味吧?” 郁慈点头:“嗯。” “小江是个好孩子。”陈婆婆看着江宴秋欢快的背影,悠悠道:“我当年孤身一人,带着襁褓里的小孙子逃难到阙城,多亏了他照顾我们祖孙俩的生意,鼓动全楼的姑娘来买我们的鸭血粉丝,搞到后来,就连楼里的客人都抱怨,仙子们美则美矣,怎么偏偏这么爱吃鸭血。” 说起这些往事,陈婆婆目光中露出追忆,额头上的褶子却都笑得皱起。 郁慈静静听着,虽然一言不发,却听得很认真。 这些都是宴秋的过去。 鲜活而生动的。 他几乎能在脑海中描摹出,那个身量还不高,脸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少年,是怎么在大风纷飞的冬日,小跑着来吃一碗粉,笑吟吟地跟阿婆打招呼,再一身汗地跑回去。 他这样会说话,嘴这样甜,又有这样一颗琉璃般的心。 有谁会不喜欢他呢。 即使隔了多年未见的陈婆婆,都对他念念不忘,一眼就能把人认出来。 “当年,听说那孩子是被大户人家接回去当少爷,学仙法去了。我这把老骨头,没想到入土前,还有能再见着他的一天哟。”陈婆婆絮絮叨叨地念叨完,给江宴秋跟郁慈的碗里又偷偷各加了一颗卤蛋,又笑眯眯地走了。 郁慈忽然就明白了,那日江宴秋站在湖心亭,望着月亮的惆怅。 原来…… 他这样想家么。 不是庐陵江氏,而是从小长大的阙城,那间小小的楼。 甚至因为不敢违背门规,不敢偷偷回去,得知自己愿意对仙山装聋作哑、甚至愿意陪他回去后,表现得那样高兴。 眼睛里都盛着一汪弯弯的月牙。 郁慈只觉得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股酸涩的悸动仿佛能从心脏流淌到四肢百骸,有种很轻很钝的痛。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令他坐立难安,不能忍受一秒少年不在自己眼前,几乎想立即站起身,去后厨寻到他。 “小师叔,我回来啦!——啊,你都快吃完了吗。”江宴秋端着装有满满一碗粉的瓷碗回来,一脸震撼。 小师叔吃相明明如此斯文,却又眨眼间将一整碗粉化为乌有……真是恐怖如斯! “嗯。”郁慈把碗筷收拾整齐,抬眸看向他。 ……然后,江宴秋就突然被对方揪了一下脸。 力度甚至还有些重!把他脸颊都捏红了? 江宴秋:“……?” 他满头问号地看向郁慈。 ……难道自己刚刚跑去后厨吃独食,小师叔生气了? 他心虚地想。 正要开口,却见郁慈无比淡定又自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刚恶趣味掐小师侄脸颊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还想吃什么吗?”他问道。 “待会儿陪你一起去买。”! 第70章 “——阿啾!” 苍翠小院上的一间清雅阁楼,一名貌美女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即使是在美女如云的阙城,她出落得也十分标致,峨眉淡扫,容妆精致,肤若凝脂,一点朱唇,如瀑的青丝在脑后松散地挽起,芊芊十指用凤仙花染成朱红色,正漫不经心地捣着香灰。 最叫人难以忘怀的,还是她那难以言喻的清冷气质,嘴角虽挂着淡笑,眉眼确实倦懒冷漠的,仿佛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进入她的心怀。 她自己倒还没什么,这喷嚏却打得一旁收拾床铺的小丫鬟十分紧张:“鹊仙姐姐,身子可有什么不适?莫不是昨夜坐在庭院赏月,染了风寒?要不要我去请大夫?” 不怪她紧张,如今这位“小鹊仙”姑娘,可是玉仙楼头牌中的头牌,多少王公贵族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展喉献歌一曲。手里捏着大把玉仙楼的分红,照理说,小鹊仙完全可以不用抛头露面,做拿甚么——哦对,“幕后股东”,小鹊仙却依然雷打不动地照样每月登台献唱一曲。 她目光婉转缠绵,却似隔着重重的远山烟雾,落不到实处。 总似在追寻着什么看不见的人。 小鹊仙把玩着细长的烟枪,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请什么大夫,我又不是什么娇气的少奶奶,一个卖唱的,哪有这么金贵。” 小丫鬟连忙道:“鹊仙姐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么多王公贵族都喜欢听您唱的歌儿,还有皇子专门来咱们玉仙楼捧场,您可金贵着呢!” “皇子……”小鹊仙嘲讽一笑,幽幽道:“我又不喜欢他,就算是皇帝老儿,我也不稀罕。我喜欢的人……” 她自嘲一笑,缓缓吐出口烟圈,没有再说。 一旁的小丫鬟又开始手脚麻利地擦起了矮桌上的花瓶:“姑奶奶,您还是少抽点烟吧。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的,伤嗓子不说,还费钱,要是江公子还在,指定又要念叨你……” 小鹊仙挑着烟枪的手微微一顿。 是了。 这沉香烟,还是她几年前,刚被叔父卖到怡红馆那会儿染上的毛病。烟丝不贵,客人爱抽,尤其是事后,倚坐在床头吞云吐雾,有时候兴致上来了,也会把烟枪递到她嘴边,示意她来几口。 小鹊仙原先不爱抽,总觉得有股呛人的味儿,每每咳得撕心裂肺,这时候客人就会哈哈大笑,把烟枪接过去,吧嗒吧嗒几口,看着十分沉醉。 后来,她自己也发掘到其中的趣处了。有时候不是爱抽,就是心里烦闷,觉得日子没意思,短暂地在升腾的烟雾中,抛却这凡世累赘臃肿的肉身。 江宴秋不让她抽。 一看见她抽烟枪,那人就皱眉,一幅十分无奈的样子,用些听不懂的新潮词儿,跟她科普抽烟的害处。每次被抓包,那人就递给她一块陈皮糖,美其名曰“戒烟替代物”。 久而久之,她就不抽了。 一来,是觉得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捱了;二来,是怕那人闻了自己衣服上的烟味儿,不高兴。 ——这老伙计还是最近捡起来的。 她看见那满脸猥琐相的地包天——叫什么来着,什么狗屁“夏真人”,心里就烦,况且当年苦口婆心劝她戒烟的人也不在了。 小鹊仙默默熄掉烟枪,忽然,有人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蹬蹬蹬绕过十二扇的云水屏风,一把掀开淡青色的帷帐,大大咧咧道:“翠花,李翠花你人呢?” 小鹊仙:“……” “您老人家进来前能不能劳驾先敲个门?” 李翠花——也就是小鹊仙一脸头疼。 翠花是她本名,也就是被她亲叔叔三贯铜钱卖进怡红馆时卖身契上的名字,就像“香莲”是对方——大名鼎鼎的“小画仙”的本名一样。 其实小画仙本名叫“君书”,一个无比文雅端庄秀气的名字,只是她不乐意叫这个,说“香莲”这名字用惯了,还朗朗上口,让大家私下里还叫她这个。 香莲大大咧咧惯了,风风火火擅闯人家的闺房,还把裙子下摆一撩,十分不客气地往人家的松红林木椅上一坐,自行在果篮中挑挑拣拣,选了个形状最优美的水蜜桃:“姐姐我可是带了好消息来的。” 小鹊仙:“……” 按照她对好友的了解,这“好消息”着实不敢恭维。 “你还记得那个夏仙师吗,九皇子最近身边那个大红人,老是色眯眯地盯着咱们楼里姑娘们看的那个?” 小鹊仙:“记得,怎么了?” 她最近正烦这件事呢,每次看到夏执那青苔般黏腻下流的目光,她都几欲作呕。奈何对方不是普通人,那可是九皇子跟前的大红人,皇子见了都得恭恭敬敬问话的仙师。 ……她一介手无寸铁的青楼女子,想要违抗这种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小鹊仙不怕事——她甚至死也不太怕,但她怕牵连上楼里无辜的姐妹,万一一个不小心,她会连累得所有人遭逢大祸。 “别急啊,我正要说呢。”香莲毫不客气地大长着嘴,把那只水灵灵的蜜桃一口吞掉大半。 说来也是神奇,这位从前分明是位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祸,落了这般境地,却比谁都要放飞自我,什么圣人女戒,通通忘到狗肚子里去了。反而是小鹊仙,家中三代贫农,穷得都要卖女儿了,她却养出了幅清高骄矜的小模样,礼仪学得比谁都好。 香莲把那只蜜桃几口吞了,才把果核一扔,擦擦嘴,神神秘秘道:“据说,他惹上了此处云游的高人,被高人好一顿教训,已经灰溜溜逃出阙城了!” 小鹊仙一顿,怀疑道:“……真有此事?” 就连一旁擦着矮桌的小丫鬟,面对这等八卦,都忍不住竖起耳朵,一心二用。 香莲大大咧咧道:“这还有假。这么大的事,现在外头都传遍了,九皇子勃然大怒,下令要把那狗仙师捉回来呢。据说这人原先还顶着‘庐陵江氏客卿’的身份招摇撞骗,哪知道人家主家根本不认,早将他除名了。现在可好,两边都在捉他,估计不出几日,这狗东西好日子就到头喽。” 虽然这些事跟普通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事关高高在上的仙师,甚至还牵扯到了皇室、鼎鼎有名的大世家,还是不免叫人茶余饭后激烈探讨一番,直抒己见。 听到“庐陵江氏”这几个字,小鹊仙却是整个人愣住了,甚至将手边的茶盏都不慎打翻。 “诶?至于这么高兴么?”香莲忙把茶盏扶好,纳闷道。 之前被那恶心的狗仙师缠上,这姐都一脸冷淡、不喜形于色的模样,反射弧这么长的么。 小鹊仙掩饰了眼中的失态,很快表情恢复如常:“没什么。” “……哦,你是想起江公子了吧。”香莲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差点忘了,江公子当年便是被庐陵江氏的人带回了家认祖归宗。 对此香莲倒是没什么感觉,这对江公子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啊!他整日又不乐意读书考功名的,混在脂粉堆里算个什么事。男子汉大丈夫,去外面谋个差事也是好的。 她甚至还有闲心打趣:“当年你不是头一个把他往外赶的吗,现在舍不得啦?” 小鹊仙横眉冷对:“吃你的桃子吧。” 猝不及防被堵上嘴的香莲:“……” 行叭。 .带着小师叔从街头逛到巷尾,将这一条街巷的铺子逛了个遍,江宴秋左手举着两串冰糖葫芦,右手端着没吃完的红糖糍粑,自言自语:“这个点乔夫人应该起了吧。” 为了防止打扰乔氏休息,他俩特地在外头晃悠到日上三竿。 谁知道,一回府,还是没见到乔氏的人。 “抱歉抱歉,两位仙师,真是不好意思。”她的贴身侍女,那个叫玉桃的小姑娘,神情十分惶恐:“夫人昨日染了风寒,今早一直迷迷糊糊的,摸着额头滚烫,宫里太医刚来看过,开了几帖清热驱寒的药,说是夫人现在有孕在身,需要格外小心。” 江宴秋:“……”他与郁慈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惊讶:“没事吧?要不要我去看看?” 换在现代,孕妇感冒都不是件小事。运气抵抗力差,用药又需格外注意,还是很需小心的。 玉桃闻言更惶恐了:“这怎么敢劳烦仙师!冲撞了病气不好的!” 健康状况良好的妇女都不太被允许见客,生了病那就更不能抛头露面了,往往被视为不太吉利之事,生怕病气冲撞了贵客。尤其两位还是五皇子的贵客,身份崇高的昆仑仙师,更要招待周全,不能有一丝轻慢了。 江宴秋:“……”他无奈:“这有什么,说不定我还能帮乔夫人看看病呢。” 别的不说,物理降温他还是会的,正好储物袋里也有些凡人能吃的灵植药草。 玉桃更诚惶诚恐了,急得满头大汗,仿佛江宴秋要是再说下去,她就要把头埋到地上了:“仙师,万万不可啊!要是被五殿下知道了,不会饶过我们的!” 江宴秋:“……” “好吧,”这里人的观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纠正过来的,他也无意为难玉桃这么个做事的小姑娘,只得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棵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碧翠灵草交给对方:“把这个跟你们太医开的药方一起煎煮吧,强身健体的,没什么副作用,孕妇应该可以吃。” 玉桃瞪大双眼,看着那棵灵草,咽了咽口水,无比小心地接过了。 “多谢仙长!” .“小师叔,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湖心亭中,江宴秋百无聊赖地举着一根鱼竿。 鱼钩上粘着大白面包块儿,引得一池子肥嘟嘟的锦鲤往钩那儿凑。 这鱼是真傻,在没有天敌的环境中无忧无虑地生长,直愣愣地往钩子上撞,江宴秋眼前一亮,一甩鱼竿,肥嘟嘟的胖锦鲤就被他拽上半空…… 然后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将鱼放了回去。 笑死,还是不霍霍五皇子的锦鲤了。 咱们可是正经修士来的(:3_ヽ)_郁慈刚帮他把买多了兜回来的小吃放到后厨,闻言淡声道:“你着急回昆仑?” “那倒也还好。”江宴秋诚实道。 一月之期还早得很,再说,他当初也不是为了帮五皇子摘掉绿帽才接下任务的。 说起来五皇子这个人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好似对乔夫人这个侧室十分残酷,现在人家有点小病小痛的又急急忙忙请太医。 呵,男人。 江宴秋把鱼竿收起来,想了想,忽然道:“小师叔,要不我们去定慧寺走一趟?” 先前他记得有人提过,乔夫人孕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专心在家养胎,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便是皇城中最大、香火最旺盛的定慧寺。 横竖现在见乔夫人不方面,不如从别处着手展开调查。 郁慈点头:“可。” 江宴秋摸摸下巴:“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慧净大师,当年一别,后来再也没碰见过大师了。” 郁慈:“……那是何人?” 江宴秋笑道:“很有禅理的一位少林弟子,一开口能让人醍醐灌顶、一阵顿悟。小师叔,我感觉你跟大师应该很合得来。” 不知道为什么,郁师叔总给他一种不符合他实际年龄的超然物外之感。 总感觉这个男人很可靠的样子.JPG闻言,郁慈却是淡淡道:“你倒是了解他。” 江宴秋:“也还好,当年出了秘境就再也没碰上过了。” 魔修猖獗,就连昆仑都强制门内弟子外出除魔卫道,像少林这种心怀苍生、把普度众生当作自己的道的,估计更是常年行走在人间了。 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赤脚平民,在他们眼中众生平等,众生皆苦。 江宴秋还挺佩服这种人的。 今日五皇子还没回府,估计朝中事务也繁忙。 江宴秋跟府中的下人知会了一声,便跟郁慈一同前往城郊。 远眺看去,寺顶的浮雕琉璃瓦在日阳下闪着光辉,十分宏大。 少林在阙城最大的梵宫——定慧寺。 第71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愧是皇城最大的寺庙,通往山上的石阶上,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因为是在城郊的缘故,山中却十分幽静,隐隐有悠远的钟声传来,游客们或握着佛珠,或戴着玉佛,表情虔诚,跟着诵经之声口中默念。 跟江宴秋他们迎面下山的,还有一队衣着十分华贵的人家。 更巧的是,他们中也有一位孕妇。 她脸蛋圆润白皙,胳膊仿佛珠圆玉润的藕节,眼睛仿若黑葡萄,看着就十分讨喜。 此时被家仆和丈夫护在内侧,一人牵着手,一人扶着腰,生怕把人磕着碰着,万分珍爱小心的模样。 石阶不算宽阔,狭路相逢时,江宴秋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让对方先走。 “多谢这位公子。”对方笑吟吟地道了声谢,声音仿若山间的清泉,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与娇憨。 年轻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替她看着脚下的路,脸色友善地朝江宴秋点头致意,又小声朝妻子抱怨道:“你月份这么大了,还非闲不住地往外跑,山路难走,寺里人也这么多,磕着碰着怎么办。” 妻子立即嘟起嘴:“我在家闲不住嘛,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又没有经验,心里也害怕呀。到定慧寺来求一枚大师的护身符,心里就踏实多了。” 知道妻子怀孕辛苦,心里对这个孩子的降生又期待又害怕,丈夫也十分心疼,哄道:“好好好,小祖宗,你高兴就行,现在护身符也求了,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年轻的小妻子这才喜笑颜开,“那你待会儿下山要再给我买份鸡丝凉面。” “鸡丝凉面?你能吃凉的吗?” “哎呀就吃一口,剩下的都你吃,没事的!” “好好好……” 两人身后,他们的对话渐渐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江宴秋不由得笑了一声。 郁慈撇过脸看着他。 跟小师叔相处这么久,现在他一个眼神,江宴秋就能反应过来,是在说“笑什么”的意思。他不禁笑道:“我只是在想,少林业务范围还挺广的。” 郁慈:“……”听了江宴秋这般异想天开的不着调的话,他也只是无奈地看了师侄一眼。 阙城居民还是相当迷信的,大事小事、逢年过节都爱上定慧寺来拜一拜,也多亏了少林的名声比较好,香火才这么旺盛。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不一会儿,他们就抵达了山顶的佛寺。 原来山顶上人更多,人群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小沙弥、大和尚们双手合十,面容慈悲,负责解签的、解梦的、诵经的、上香的、撞钟的…… 好家伙,业务还挺繁忙。 江宴秋他们刚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有小沙弥熟练地双手合十:“这位施主?解签还是上香?” 江宴秋:“您好您好,请问寺中有少林的修士正在驻守吗?我们是昆仑弟子,有事情想询问大师。” 小沙弥:“……”他圆溜溜的眼睛吃惊地瞪圆,连忙道:“原来是昆仑的施主,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释真师叔。” .原来定慧寺后山竟还别有洞天,着实幽静。 报出身份后,小沙弥不敢耽搁,立即领着他们去了后山寺庙殿中。 这里外人是进不来的,寺中的俗务都在前殿,因此更显此处的侘寂悠远。 江宴秋也不由得凝神屏气。 前面带路的小沙弥却十分友好,回头解释道:“我们虽然在寺中修行,但严格来讲,不算真正的少林弟子。只是跟着师叔们参透佛理、日日诵经,并未修真,也没有修为。” 原来如此,江宴秋点头。 要是天底下和尚人均会修仙,那大家也不用在仙途苦苦蹉跎这么多年,直接剃发出家好了。 不多时,后殿便到了。小和尚双手合十弯腰道:“请施主在此等候片刻,我去通报师叔。” 江宴秋看着庭院里中那颗参天的松树,心道这位释真大师,恐怕就是之前慧净跟他提过的,在定慧寺修行的那位伏龙境高僧。 ……乔夫人的事,跟定慧寺会有关系吗? “阿弥陀佛,施主久等。” 一道饱经沧桑的男声在院中响起。 江宴秋连忙转身,朝来人的方向回了一礼:“大师,突然前来拜访,冒昧了。” 来人身着云纹黄黑袈裟,胸前垂着一串打磨圆润的佛珠,背云和佛嘴垂于背后,面容沉静含笑,一双眼睛清澈包含沧桑。 江宴秋瞬间被对方这幅高僧风范镇住了。果然,大师就是大师。 郁慈微微颔首,算是向对方行了一礼。 释真微微一笑,却不急着问他们的来意,“山路陡险,施主辛苦了,贫僧请两位施主喝杯茶吧。” .好、好苦的茶。 茶水看着清澈,实际上苦得要命,江宴秋舌头都被苦麻了,偏偏还不能吐出来,只能坚强地咽了回去。 视线的余光中,之间郁慈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面不改色。 江宴秋:“……” 小师叔救我! 郁慈:“……” 他抬头看了江宴秋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下一秒,江宴秋发现自己手心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他低头看去。 竟然是之前逛街时买的蜜饯。 这蜜饯小小一个,精致的很,上面淋了蜂蜜,因此每个都单独用彩色的油纸裹着。 江宴秋:……嘤! 小师叔人真好! 趁释真大师不注意,他赶紧拨开包装纸,借着茶盏的掩护将蜜饯一口吞下。 甜滋滋的,还带股桂花蜜味儿。 释真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沧桑的眼神中却染上了一丝笑意:“施主,贫僧这茶如何?” 江宴秋:“……挺、挺别具一格的。” 敢怒不敢言.JPG“里头加了苦杏,有安元凝神、祛湿解毒的功效,慧净、慧能他们小时候都不爱喝,每次一喝就吐回杯中。” 江宴秋:“……” 怎么办,他也挺想吐的。 “……然后就被我用戒尺揍了屁股,罚抄了十遍佛经。”释真大师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江宴秋:“……” 行。 释真放下茶盏:“两位施主有事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讨这一口茶吧。” 江宴秋跟郁慈交换了一个眼神:“释真大师,我俩的身份,刚刚的小师傅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我们此次前来拜访,其实是因为宗门的一桩任务,牵涉到大宛的皇室血脉。” 想了想,江宴秋决定还是告知对方。 毕竟是他们有问题相问,况且对方还是少林的伏龙境高僧,还是值得信任的。就算想做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就凭他一个凝元境,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出颁布任务令之人的身份,而是将身份信息都模糊了一下,释真微微皱眉,沉思不语。 果然,高僧不愧是高僧。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伏龙境,听到五皇子的憋屈故事,也只会嗤笑一声“不过老婆出轨戴了绿帽,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但释真显然意识到这件事背后有蹊跷,他沉吟片刻,反问道:“江施主是怎么看的呢?” 江宴秋:“要么是我多心,背后的真相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单纯是乔夫人跟五皇子感情破裂,红杏出墙了——但我最担心的,是此事跟魔物有关。” 虽然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的确是存在这种可能的。 魔物的存在形式、寄生方式多种多样,有魔魅那样,占据凡人死去的尸身后,以吸食活人精气为食的,自然也有伪装成人胎,借人类母体托生的魔物。 早在昆仑出发来阙城之前,他便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了,因此特地从储物袋中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灵器——作用跟相凝生的清心铃有些相似,接近人身后,若是这人有被魔物寄生或浸染的迹象,玉石便会变为黑色。 江宴秋掏出一块玉玦,这东西形如环而有缺口,缺口处闪着莹莹白光,通体均是温润的玉白色,看着再正常不过。 释真道:“江施主是已经试验过了吗?” 江宴秋点头:“初见时试探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当时碍于其他原因,没能挨得更近一些。” 虽然他也不知道贴贴能不能让这玉玦测得更准一些。 释真大师沉思片刻:“不,江施主考虑得很周到了。即使是让慧净他们来,也不见得做得更好。” 江宴秋哪好意思跟人家师侄相比,连忙谦虚了一番。 释真捧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依贫僧看,江施主若是有机会接近这位乔夫人,能取到她的指尖血才好。” 江宴秋愣了愣:“……指尖血?” “不错,”释真道:“十指连心,原本是取心头血最稳妥,但一来难度太大,不太现实,而来对孕妇伤害也大,若是能取到指尖血,也足够替代了。” 这江宴秋还是头一回听说,毕竟那玉玦也没个说明书什么的。 指尖血啊……他点点头:“多谢大师,我试试看。” “施主不用道谢,”释真温和道:“哪怕不牵扯大宛皇室血脉,此事若是真有隐情,也非同小可。众生平等,若是能救人一命,更胜造七级浮屠了。” 江宴秋一怔。 没想到释真大师竟会这么说。 果然,高僧就是胸怀慈悲啊。 他甚至能看到金灿灿的莲花纹在对方身后隐隐若现(……) 之后,几人又寒暄了几句,释真大师客气地问候了他们掌门跟几位真人,江宴秋也都一一回答。 天色不早,寺中事务如此繁忙,江宴秋也不好意思占用对方太多时间。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主动提出告辞。 “两位施主慢走。”释真站起身,召来一直在屋外等候的小沙弥,“慧空,送客吧——对了,顺便将我的苦杏茶给江施主打包些带走。” 江宴秋:“……” 那就大可不必了大师。 见他面有菜色,释真这才微微一笑,不像那个总是悲天悯人的高僧了,倒像个寻常人家的老顽童。 “之前在秘境,慧净他们受你照顾了。” 江宴秋一愣,随机道:“嗐,我也没出太大的力,当初少林弟子照顾我也很多。” 他还记得当时有人想强行闯入他的幄帐,还是慧净他们在结界内围坐了一圈,把那些不怀好意的别派弟子震慑住了。 释真却是微微一笑:“也罢,江施主是有大慈悲的。” “……” 你们出家人真的很会讲话诶。 在释真大师的目送下,江宴秋跟郁慈拜别了小沙弥慧空,沐浴着夕阳下山了。 “小师叔,你觉得,释真大师会跟此时有关吗?” 郁慈微微偏头看他。 江宴秋却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是么?” 江宴秋摸摸下巴:“也可能只是我的直觉吧。” 今日他在交谈中也浅浅试探了对方一番,要么是释真的确毫不知情,要么……对方这伪装也太天衣无缝、滴水不露了。 要真是这样,这种几百年的老狐狸,早就修成精了,江宴秋这点城府,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但他就是有种直觉。 释真大师应该不是个坏人。 就跟他心底里认为乔夫人并未红杏出墙一样。 “哎,”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这样,线索就又断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要不,今晚就偷偷潜入乔夫人闺房扎她手指试试看? 他有些心虚地想。 阿弥陀佛,对不住了乔施主。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郁慈淡声道,“再不济还有我。” 嘿嘿,小师叔,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江宴秋略略放下心来,“小师叔,我们晚上去吃城西的酒酿圆子吧!” 郁慈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但细看去时,眼底有有些纵容:“今日买了那许多还在后厨放着,还有肚子吃酒酿圆子么?” “小师叔,你不懂。”江宴秋煞有介事道:“人类的甜品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 郁慈:“……”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歪理邪说。 宽阔的街道上,沿街的酒肆灯笼已经亮起,卖夜宵的小摊贩也开张做生意了,开始卖力地吆喝。 成功说服郁师叔,江宴秋正喜滋滋地盘算到了店里是叫只盐水鸭还是桂花鸭。忽然一抬眼,一道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他渐渐停下脚步,惊讶得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郁慈也停下,微微皱眉:“怎么了?” 江宴秋震惊地望着不远处一道人影:“那、那不是——”“楚辞楚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时隔经年。 江宴秋着实没料到,竟会在此时此地跟楚辞重逢。 楚师兄比他记忆里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随意地穿着一身粗衣布衫,头上戴着一顶笠帽,背上背着那把熟悉的重剑,神情一如记忆中的温和。 他正帮着一名沿街摆摊的农妇捡货品,竹篮被人打翻,黄澄澄、红彤彤的水果散了一地。 农妇心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 有那些个没素质的行人见状,眼疾手快、若无其事地想偷偷捡两个塞兜里。 农妇眼尖地发现:“你怎么能偷人东西呐!” 结果被这泼皮故意一撞,半边身子都撞歪了,才捡完一般的果子又洒了一地。 看着行动缓慢、狼狈地试图护住果篮,却眼睁睁看着辛苦采摘的果子滴溜溜滚圆的农妇,他不禁得意地哈哈大笑。 结果被一位布衣青年一把抓住手腕。 那行人一愣,色厉内荏道:“你、你干什么?” “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那青年淡声道。 ——真是蹊跷,这青年人看着不壮实,胳膊却相当孔武有力,不知按住了偷果人的哪根麻筋,竟然一只手就让人动弹不得。 他瞬间心虚了,大声嚷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那老媪的果子了!有证据吗?就不能是我先头自己买的吗!” 周围路人瞬间露出鄙视的眼神,哪知道那人惯是个泼皮无赖,死猪不怕开水烫,晃荡着腿,颇有几分“你奈我何”的无赖相。“我警告你啊外地人,少管闲事,小心我去官府告你侮辱诽谤!” 然后下一秒。 他整个人腾空而起,飞出一米高,重重地落在地上。 两只腚差点摔成四瓣,这人瞬间从尾椎疼到天灵盖,愣了几秒后,“哎呦哎呦”地叫开了。 江宴秋淡定收回踹人的屁股的那只脚。 鞋印与那无赖屁股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笑嘻嘻道:“不好意思哈,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语气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意思。 “你谁啊你,敢这么对老子!”那泼皮揉着屁股半天没爬起来,刚想发作——一看到江宴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瞬间噤声了。 下一秒,他惊恐地两股止不住战战,裤裆里都渐渐湿了一块。 这、这是之前他路过看热闹时,瞥见过两眼的仙师呐! 当时这人对上九皇子身边的高人、那位有名的夏仙师,不仅狠狠教训了对方一通,还把人吓得就此屁滚尿流、直接逃出阙城。 泼皮亲眼目睹全程,对江宴秋产生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如果他是条狗,此刻已经夹紧尾巴、呜咽出声了。 惊呆众人下巴的一幕发生——他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巴掌,甩得整张脸通红,瞬间高高肿起,忙不迭地把藏在胸前的水果归还给农妇放好,才赔着笑道:“仙、仙师,都怪小人鬼迷心窍,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冲撞了仙师。还、还望仙师大人有人量,饶了我这回。” 江宴秋转头问那农妇:“婶子,果子数量对得上吗?有没磕碰着?” ——早在泼皮求饶之前,刚刚毛手毛脚偷摸了果子的人就早已把东西放回去了,还不忘用衣服擦擦干净,擦得锃光瓦亮的。 农妇也呆住了:“俺、俺也没数,应该差不多吧。” 江宴秋点点头,朝地上瑟瑟发抖的泼皮友好一笑:“哦,那没事了。” ……就、就这么算了? 泼皮心中狂喜,又“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口里念叨着“多谢仙师宽宏大量”,忙不迭地逃走了。 围观群众也避开眼神,若无其事地走的走散的散,心中不约而同地升出一股微妙的畅快感。 ——怎么回事,看人替天行道、恶有恶报的感觉,还挺爽的嘛。 .比他们更震惊的,恐怕要属刚刚围观了全程的布衣青年。 见他表情怔愣,江宴秋不禁伸手在他面前晃悠了两下:“师兄?楚师兄?” 楚辞回神。 他看着江宴秋,眼神透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欣慰:“……江师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宴秋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我还想问你的师兄——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当年楚辞虽然没有踏上原著中的老路,为了保护男主宋悠宁失去修为,却也在失恋后有所释然,自愿下山历练。 一晃竟都这么久了。 比起当年分别时的惆怅释怀,楚辞这些年在凡间游历,似乎多了几分洒脱不羁的气质,已经看不出当年之事对他的影响了,仿佛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红尘剑客,颇有几分侠士风范。 但又有什么似乎没变。 就像他刚刚毫不犹豫地对路边的老媪出手相助,依稀让江宴秋记起了初到昆仑时,面对宣平的刁难,楚师兄也是这样,温和又坚定地把自己挡在身后。 楚辞也笑了:“你长高了,师弟,其他的,倒是没怎么变。” 江宴秋:“楚师兄你不也是,还是这么好说话。”他顺手帮老媪把散落的其他果子捡回篮子里,“对这种无赖惯犯,讲理是讲不通的,得用魔法打败魔法。” 不知为何,楚辞看着心情很好,刚想说什么,却感受到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 江宴秋身侧,一位白衣剑修神色淡淡,不带什么表情地瞥了自己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帮江师弟一起捡东西。 他迟疑道:“……这位是?” “啊,”江宴秋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跟人介绍,“这位是郁师叔,郁慈,跟我一起下山出任务的。” “……郁师叔?”楚辞惊讶了几秒,看看郁慈,又看看江师弟,艰难道:“竟然是师叔,失礼了。” 不过,他们昆仑有过姓郁的师叔吗? 楚辞有些疑惑,毕竟他虽然这几年都在山下,但拜入昆仑的时间也不短,竟是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字。 “小师叔只是辈分大,其实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啦。”江宴秋解释道:“他原先一直在灵穴闭关修炼,仙山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原来是这样,”楚辞点头,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面上露出迟疑之色。 这么久没见,原先他是打算找个酒楼,请江师弟好好聚一聚的,但现在有位辈分这么大的师叔在这里……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江宴秋倒没想那么多,竟然这么有缘分,下山出个任务都能偶遇楚师兄,当然要好好聚一聚了! 他理所当然地拉过郁慈:“让小师叔请我们吃饭,他有钱!” 楚辞:“……” 看着江师弟高高兴兴、毫无所觉的样子,他只能委婉地咳了两声:“第一面就让师叔破费,是不是不太好。” 江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大了。楚辞倒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一个不注意,没大没小惹郁慈生气。 原先还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浅浅试探了一下对方的修为。 ……深不可测。 反正绝对在自己之上。 要知道,这些修为高深、又年纪轻轻的天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或是不为人知的怪癖的。 要是江师弟因此惹得他不快就不好了。 不料,郁慈只是看了江宴秋一眼,收回视线后,“嗯”了一声:“地方你们选吧。” 就在不久前隐隐约约感觉被对方十分不善地瞥了一眼的楚辞:“?” .乌金西坠,张灯结彩,阙城的夜晚却才刚刚开始。 不愧是被誉为“不夜天”的繁华都城,不仅没有宵禁,外出寻欢作乐的市民喝到后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各家酒楼正是生意最繁忙的时候,店小二在门口卖力地吆喝,宾客络绎不绝,吃酒划拳声、女子娇俏的笑声,不远处云京运河上,精致的游船画舫仿若水上亭阁,文人墨客挥毫洒墨,歌女幽幽怨怨地唱着阙曲。 还是古代人会玩啊。 他摩拳擦掌,丝毫不顾忌小师叔的钱袋——要去就去最贵、最好的! 楚辞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郁师叔翻脸。 还好还好,郁慈神色如常,甚至直接解开储物袋放入江宴秋的掌心。 江宴秋豪气地问岸边上的店小二:“你们这边包船怎么算?我们几个朋友有闲话要聊,就不跟旁人拼船了。” 这几人气质非凡,出手阔绰,一看就非富即贵(虽然楚辞还穿着他那一身布衫),小二心里瞬间有数,热络道:“这位爷,您稍等,我这就去问问船上的伙计。” 不料,他兴高采烈地去,人却垂头苦脸地回来,不断道歉道:“几位贵客,真是对不住,赶上万岁爷明儿贺岁生辰,今日客人多,船都满了,只能同旁人拼船,要不咱们店家送几位爷一瓶好酒,权当赔罪如何?” 江宴秋本来包船也就是一时兴起,怕小师叔跟人拼船不自在,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人家都这么说了,“唔,我倒是都行,小师叔、楚师兄你们呢?” 见两人都无所谓,江宴秋便转头跟店小二道:“可以,麻烦店家了。” 小二接过小费,喜笑颜开,不断点头弯腰:“几位爷稍等,船马上来。” .云京运河不愧是大宛境内最大的河流,河面宽阔,月色倾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沿岸的酒肆茶馆白墙黛瓦,琵琶女低眉垂首,轻弹浅唱,船头挂着红灯笼,倒影在河面影影绰绰,仔细看,有的灯笼上还提了字,“夜泊云京”、“海上生明月”之类,行楷遒劲,颇有几分骚雅意趣。 江宴秋浅抿了一口杯中的桃花酿,“刚刚一时打岔忘了问,师兄,你在山下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虽然落拓侠客也很帅啦……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一句,以防万一师兄是真没钱了…… 楚辞笑道:“人小鬼大,也有你担心师兄的一天了。放心,我一切都好,只是之前被一伙江湖骗子仙人跳骗光了钱,虽然钱袋没要回来,不过坏人都被我扭送了官府,被他们胁迫的无辜幼童也找到了领养的人家。还有的……就是佩剑在追踪魔修的时候被人偷了去,费了些功夫追到阙城,前几日终于拿回来了。” 江宴秋:“……” 好家伙,这是下山渡了个劫啊。 他心中升起对楚师兄深深的同情:“师兄你就是人太好,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楚辞笑道:“还好,我好歹也是修士,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比普通人已经不知幸运几何了。那群仙人跳的惯犯,官府判了二十年,估计出狱后牙都掉光了;那个趁机偷我剑的小贼,也被我揍断了几颗牙,已经扭送官府了。” 江宴秋:“……” 是我小看你了师兄。 果然,在绝对的力量前,什么歪脑筋都是纸老虎。楚师兄只是心善了些,人又不傻,武力值还高,还是没什么人能让他吃亏的。 “倒是师弟你,来阙城有什么任务?”楚辞想了想,欲言又止,还是把后半句“甚至还要跟师叔组队”咽下去了。 对面的郁师叔看着面色淡淡,不显山露水,总觉得他要是问出这句话,会有什么不太好的后果。 楚师兄当然不是外人,正好,江宴秋走访了定慧寺一趟,却依然没什么线索,眼下还在发愁呢。 就把接到的任务、下山后遇到的事情,略略告诉了楚辞。 说到五皇子的怀疑、调查乔夫人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被迫卷入几位皇子的夺(cai)嫡(ji)纷(hu)争(zhuo),楚辞忍俊不禁:“难为你了,师弟。” 江宴秋深深叹了口气,苦酒入喉,心中苦涩。 “你说这叫个什么事,任务还没什么头绪呢,明日还得去宫里给老皇帝祝寿,麻了。” 楚辞却笑道:“师弟你若是真不想插手这件事,直接给那位五殿下一个‘并无异常’的答复,让他自己纠结去不就行了?说到底,你还是担心那位乔夫人事后的下场,不忍心就这么回去复命罢了。” 江宴秋:“……” 他将杯底的酒酿一饮而尽,又几句话带过了定慧寺见到释真大师的事,大师对此也一无所知,还给他提供了宝贵的建议,江宴秋十分感动,准备回府就试试扎乔夫人的手指。 他正要起身添酒,就见楚辞久不动弹,就连举杯的手也悬停在原地。 江宴秋酒量虽然还好,却有个毛病——上脸,此刻脸颊嫣红一片,如同夭夭桃花,说不出的昳丽姝艳。他奇怪地抬起头:“怎么了师兄?” 却见楚辞握紧了酒杯,“……师弟,你去过定慧寺了?” 江宴秋摸不着头脑:“啊?是啊。” 楚辞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沉静。 “师弟,那座佛寺,有问题。” “我追缉的魔修,线索就是断在那里。”! 第72章 江宴秋一愣,下意识道:“断在哪里……定慧寺?那里的方丈不大多是少林佛修吗?” “嗯,”楚辞目光凝重,将自己先前的遭遇娓娓道来。 他之前正好游历到了白泽洲,那里的民风跟东梧、苍华还不太相同,属于未开化之地,民智极低,很多还过着茹毛饮血、林间打猎的生活。 虽说白泽洲有一部分属于大宛境内,但别说王朝懒得统治这种地方,便是宗门仙山也教化不了,婴儿出生率和死亡率一样高得离谱。 楚辞云游到此地后,十分不忍,就在其中一个村落住了下来,一边教当地居民开智识字,也经常救济他们些瓜果蔬菜,教他们一些打猎的手段。 久而久之,他这位衣冠楚楚(相对而言)、学识渊博,还能上天遁地、施展仙法的外来客,被当地村民眼中,简直被奉为了度化他们的神仙化身,愈发信任敬重,还有妇女抱了自己的孩子来,让楚辞给取名字的。 楚师兄于是更走不了了,在那地方足足呆了快半年,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动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出事了。 .因为放不下村子里那些淳朴老实的村名孩童,楚辞赶路都赶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着折返,想把自己仅剩的钱财都留给村子。 自己没钱了能再挣,这些人……过得实在艰辛。 却没料到,这一回,竟见到了令他目眦欲裂、双眼瞬间通红的人间惨案。 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村落被血洗一空,往日热闹的土地,此刻寂静得可怕,就连半丝犬吠鸡鸣声也无。 清澈的河流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是断肢残臂、眼神空洞的望着天空的……村民的尸体。 好像临死前的一秒,他们还在疑惑,明明日子刚刚好起来了,吃得上饱饭了,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天,怎么就戛然而止了。 那些都是往日会腼腆地笑着,跟楚辞打招呼,偷偷摸摸给他送蔬菜的庄稼汉;赤着脚丫奔跑在田间,呼朋引伴趴在楚辞家门口,期期艾艾不敢进去,却能被几颗糖哄得眉开眼笑的小孩子…… 楚辞赤红着眼,疯了一般寻找罪魁祸首,整整两天没有合眼。 他虽然心中悲愤至极,却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判断。 ——这种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朝廷和仙门都跟烫手山芋似地两边互抛,不愿接手,有什么值得盗贼觊觎的? 他强忍着悲痛,仔细检查村名的尸体,很快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这些人死状,有人做过掩盖,掩盖为人类盗匪的手笔! 血管里干瘪异常,肌肉干柴,明显是被人抽干了血液。 只有魔修会这么干,因为只有那些魔门功法,修炼有这个需求。 楚辞立即冷静下来,排查了所有尸首,发现连鸡圈里惨死的鸡都无一例外,被人放干了血。 也亏他回来得及时,竟真被他抓到了那魔修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杀了几个洲,奈何那人蒙着面,又实在狡猾,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跑——这天底下,还有比阙城更繁华、人口更稠密的地方么? 然而楚辞也不是吃素的,好歹是昆仑堂堂玄光境修士,一路紧咬着不放,追进了城里。 没想到,线索竟然在定慧寺断了。 .听到这里,江宴秋也沉默了。 楚辞语气平淡,却依然能听出他当时发现真相后,是怎样的绝望愤怒。 却也因此。 他更加不得不慎重。 定慧寺作为少林在凡间的俗世分支,影响力极其深远,除了信佛的皇室贵族,还有数量及其庞大的平民,每日光是上香的普通人,人流量就大得惊人。 若是跟魔修扯上关系…… 那真的令人不寒而栗。 ……甚至更进一步。 ——少林知道这件事吗? .释空大师慈祥和蔼的面容依稀还在眼前,甚至会用苦杏茶小小欺负一下晚辈,提起乔夫人之事,他也倾听得无比认真,还略略提了一些自己的建议。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真的会和作恶多端、手染无数鲜血的魔修扯上关系吗? 江宴秋静了一刻,也神色凝重地问道:“师兄,你确定线索是断在定慧寺的吗?当时周围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楚辞回忆了片刻,确定道:“我很肯定,当时那魔修虽然尚未被我抓住,但已经受了重伤,狼狈到连周身的魔息都难以收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逃上山,正要一举擒获,哪知他竟然留了后手,不知什么时候联系上了同伴,山中竟有接应之人!” “同伙跟他一样,全身上下蒙得结结实实,连男女老少都看不出来,突然从林间窜出,朝我洒了把迷粉。我闪避之时,趁机把人劫走了。” “我不死心地追上山顶,这才知道——这地方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定慧寺。未免打草惊蛇,我伪装成上香的游客,准备找机会潜入寺中搜寻一番。谁知道,那两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无论我怎么试探,寺中的沙弥都一幅对此事全然不知的神情。” “要么,的确是那两个魔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在我跟定慧寺方丈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了,要么——”他语气微沉:“是整个定慧寺都是他们的接应,伪装得滴水不露。” .闻言,江宴秋更是久久无语。 云京运河之上,游船画舫载歌载舞,歌舞升腾,琴乐和鸣,仿若瑶池仙境。 周围还是那么热闹,分明还是暮春时节,江宴秋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仿佛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在这无垠的天地间,将他们这叶扁舟网罗其中。 定慧寺的方丈真的参与了魔修逃脱之事吗?释真大师真的如他见到的那般吗? ……少林,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拥有着怎样的态度? 只是稍微细想,便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宴秋难以想象,这些日子楚师兄背负着怎样的压力,独自调查此事,还要将一切守口如瓶。 他不由道:“师兄,为何不向昆仑禀报此事,让仙山派遣其他真人跟你一起调查?” 楚辞苦笑道:“我不是没考虑过,但眼下魔修肆虐,我之前才听闻,不光是玄光境,不少未闭关的伏龙真人,都在各地除魔,人手十分不足。” “况且,就算有闲散下来的其他真人,恐怕也不愿卷入跟定慧寺、乃至少林的纷争中。这件事我也只是怀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反正我目前也无事,不如先带着查查。” “……” 的确,同为大宗,昆仑和少林历来还算交好,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冒冒失失冲进人家家里头,说我怀疑你们跟魔修有染,这叫个什么事? 成了没什么好处,不成还跟人家交恶了,怎么想都不是件划算买卖。 难怪楚师兄如此顾虑。 江宴秋正要抬头说什么,猛然间对上楚辞的目光,电光火石间,一个惊人的念头刹那间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昆仑呢。 假设,他是说假设。 少林真与此事有关。 昆仑同为这偌大仙山,难道就当真是铁筒一块,独身事外? 一瞬间,江宴秋有些茫然。 因为他看清了楚辞眼底,那抹与他一样的,深深的惊惧。 “宗”之首,第一仙山。 他学到那么多修真界常识、术法的地方,也是他结识那么多朋友、师兄师姐的地方。 ——昆仑,会与魔修扯上关系吗? 不知怔愣了多久,江宴秋回过神来,发现是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宽大修长,是惯常拿剑的手,指腹和掌根有着一层薄茧,却十分温暖干燥。 起码对比此刻江宴秋自己冷冰冰的手,称得上温暖了。 他怔怔抬头。 ——是郁慈。 郁师叔杯中的酒还带着凉意,此刻那只指节修长、带着薄茧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只是虚虚握着,却带给江宴秋莫大的安心感。 听了刚刚那番堪称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话,他那张脸依旧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 仿佛无论天大的事,都不足以撼动他。 他只说了四个字。 “——万事有我。” .“这酒啊,还是得喝热的,若是冷酒喝多了,一晚上您胃都要不舒服。”船家的小二麻利地为他们一桌端上温酒,并几叠下酒的点心小菜。 服务倒是周全。 热酒驱散了方才听到这惊天秘闻的震惊和寒意,江宴秋又活了过来,甚至有闲心劝楚辞多吃点菜。“先不想了,还不确定的事儿呢,吃菜吃菜,看把师兄你都饿瘦了。” 楚辞:“……” 在师弟心里,他到底过着怎样风餐露宿的生活,眼神才会如此同情。 不过收到江宴秋感染,又或者终于有人分享了他这段时间苦苦埋藏在心底的惊疑和秘密,楚辞也开怀了不少,甚至笑着打趣:“我看人的眼光的确不错,当年我就觉得,师弟将来一定是位风流少年——如今看来,猜得果然不错。” 江宴秋:“……?” “风流”这梗过不去了是吧师兄! 楚辞却是诙谐一笑,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微微指了个方向。 江宴秋下意识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一艘金漆玉造,无比气派的大船上,船头正伫立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 那船,一看就不是普通船。 毕竟在大宛,还没有人敢把船头造成龙头的形状的。 那人,看着也不似普通人。 少女额发飘逸,不似寻常富贵女娘头上玉簪发饰无数,而是只用红绳简单束起一道高高的马尾,看着分外干练。身穿一套鲜红的骑马装束,腰上围着玉带,衣服上用金线绣着凤纹。眉眼孤高傲然,那是自小养尊处优的上位者才能拥有的气度。 而现在,那傲然的少女嘴角噙笑,正一错不错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江宴秋:“……” 怎么办,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调转船头上岸还来得及吗(?) 他们坐的这艘画舫也不小,用精致的屏风和木梁隔开,坐了好几桌,二楼甚至还有歌女在弹唱。 然而那龙头船的少女吩咐下人来这边说了什么之后,东家擦着汗跟人说着什么,歌女琴也不弹了,周围的食客筷子也放下了,俱是讶异地看着江宴秋他们这桌。 江宴秋:“……” 不妙的预感渐渐上升。 龙头船越驶越近,直到能听到船上人说话之声。 “这位公子。” 那红衣少女噙着笑,下巴微抬,“本宫观你颜色甚是可爱,不如来船上一叙——”“如何?”! 第73章 啊?你说我们谁? 江宴秋下意识往周围看去。 左手边是落拓不羁,却难掩英俊的楚师兄。 右边是清贵冷矜,如芝兰玉树的郁师叔。 红衣少女一胎下巴:“不用四处张望,这位公子,本宫说的就是你。” 江宴秋:“……” 本宫…… 他人真的狠狠麻了。 阙城是什么弹丸之地吗?随便出门走两步就能碰上皇子公主?? 老皇帝的寿宴还没去呢,他的儿儿女女们应该快认识个遍了。 有点离谱,像那个抽卡集邮。 楚辞有些意外:“师弟,你原先见过凤阳公主吗?” 郁师叔一言不发,依旧那副神色冷淡的模样,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投向江宴秋,气压极低。 江宴秋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情况,一脸莫名:“没有啊。” 与他们这桌的淡定对比起来,画舫上其他游客和运河上其他游船上的客人简直要疯了,比他们本人还激动:“凤阳公主?竟然是凤阳公主?!” “天哪,今日公主怎会有这个雅兴出船赏景!我的衣服帽子没歪吗?早知道今天出门前就好好打扮一下了!” “公主今年方年过二十,还尚未婚配吧?陛下视她为掌上明珠,也不知道时间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凤阳公主这般风姿气度!” “这小白脸真是好运气,不就长得俊点吗,可恶!公主怎么就看上他了!” “兄台,先把你挺在前面那大肚腩收一收吧……” “小白脸”江宴秋本人:“……” 一众男子均是嫉妒非常,恨不得争先抢后地当这赘婿。 你小子,真是好大的福气! .这位凤阳公主,还当真不是寻常女子。 作为昭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凤阳公主不仅是皇后所出,生得貌美如花、气度非凡,还非常善骑射,曾经闹出过偷偷女扮男装跟着皇兄上战场,百米外射中敌人首领的惊天传闻。 陛下听闻后一时震惊,虽然生气凤阳不顾安危跑上战场,但她那一振奋人心的一箭的确扭转了局势,在一众武将的劝谏下,不得已,还是按规给人论功行赏了。 果然。 在游船画舫一众女娘中,凤阳公主虽未身着华服,却依旧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 她剑眉星目,未施粉黛,不似这个时代大众对女子审美要求的纤细婉约。相反,她手臂、大腿的肌肉线条饱满流畅,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力量感。仿佛也丝毫不懂得女儿家的娇羞一般,大大方方地朝江宴秋他们这边的游船打招呼,邀他一同饮酒赏月。 纵然十分社死,但公主都问话了,江宴秋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多谢公主厚爱,但在下今日是专程与友人叙旧,还请公主见谅。” 凤阳公主依然笑意盈盈,满不在乎道:“可以将你的朋友们一同请上来,本宫不介意。” 瞬间,周围炙热的视线简直要将江宴秋射穿了。 “啊啊啊啊这小子好大的脸,公主本人都发话了还三推四阻的,不上我上啊!!”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也一样啊。这位兄台年岁不大,却如珠如玉,观之可亲,我要是女子,也喜欢这种类型的。” “小兄弟,我现在认下你这个朋友还来得及吗?” 看他的目光俨然在看未来驸马了。 江宴秋:“……” 那种事情,不要啊! 他还有任务在身,不仅要帮楚辞一同查案,还要赶着一月之期回昆仑复命,只得拱手道歉:“抱歉公主,不是在下不识好歹,只是……跟您实话实说,在下受五皇子邀约,此次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五哥?”凤阳公主十分惊讶:“他什么时候有这种癖好了?”说着,还上下打量了江宴秋几圈,目光中透露出几丝微妙的认同:“五哥别的不说,眼光的确是不错的。乔氏那位小美人,本宫看着,心中也十分喜欢。” 江宴秋:“……” 喂,你哥知道你觊觎皇嫂这件事吗! 不过,凤阳公主也是个爽快人,江宴秋说明情况后,她也表示理解,大方道:“既然是五哥先找的你,我也不好做这个横刀夺爱的恶人了。” 还没等江宴秋松一口气,她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江公子是吧?我们有缘再见……不,相信也不用多久。” 说完,干脆利落地调转船头离开了。 瞬间,江宴秋四周一片遗憾叹息声响起。 “啪”的一声,郁慈手中的杯盏碎了。 江宴秋吓得一哆嗦:“没事吧小师叔,没洒身上吧?” 万幸,酒杯中空空如也。 这什么质量的酒杯啊,换个人割破手了怎么办。 店家还没走远,点头哈腰目光恭敬地送走公主的船,看到江宴秋他们这桌的情况,心下暗以为这位是公主府上的贵客,当即喊人:“怎么搞的你们,快给客人换上新的玉杯。” 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绝口不提赔偿的事,还为表歉意,叫人再送上两坛好酒。 江宴秋当然不至于贪他这点东西,私下偷偷叮嘱了小二,回头把酒杯钱一起算上。 酒过三巡,虽然是浓度不高的清酒,也喝得人微醺了。 楚辞酒量明显不行,喝到最后脸已经红通通的,仿佛煮熟的虾子一般,额头枕着一只手臂趴在桌子上,“师弟……确实厉害……师兄喝不过你……” 笑死,你们修士就是太菜了,就没见过几个能喝得过我的。 不要小看社畜的酒量啊喂! 楚辞明显已经醉得忘记能运转灵力蒸发酒意了。 江宴秋也没提醒他。 ……让楚师兄痛痛快快地醉一场也好。 独自一人背负了这么多,又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悲痛。 可能楚师兄需要的,不是言语苍白的安慰,只是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吧。 郁师叔……看起来倒是很能喝。 江宴秋用力甩了甩头,感觉视线也有些模糊了,却发现郁慈依然端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神色淡淡,面白如玉,一幅克己守礼的模样,衣服上连道褶印都没有。 不愧是小师叔啊…… 江宴秋不知为何,一时间玩心大起,竟然胆大包天地凑上去,一只手在郁慈面前晃了晃。 “……小师叔……这是几?” 郁慈:“……” 他一把抓住江宴秋快怼到自己脸上的手,万年不变的表情似乎多了丝无奈。 江宴秋那只乱晃的手被制住,十分不满地抽了抽。 ……没抽动。 好吧。 他悻悻地放弃挣扎,抽不出来算了,为了防止胳膊酸,转而朝郁慈那边蹭了蹭,坐得更近些。 近到……对方甚至能隐约感受到他带着酒气的、浅淡的呼吸。 明明并不怎么灼人,郁慈却像是整个人被烫到一般,坐得更直了。 简直像是心虚般,匆匆放开了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 江宴秋毫无所觉,用力炸了眨眼,把眼前朦胧的水汽眨掉。 “哈哈,”他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小师叔,你看楚师兄,好像一直醉虾。” 郁慈有些无奈地低头看着他:“……你也不妨多让。” “哪有。”江宴秋不服气,为了证明自己,又豪爽地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了,“我还能跟小师叔你大战三百回合!” 郁慈:“……” 他手指抽动了一下,仿佛极力忍耐。 望了眼头顶,已然月上中天。 江宴秋愣愣地举着杯子,半天才想起来往唇边送。 还说自己没喝醉…… 郁慈摇摇头,刚想伸手帮他把散乱得露出锁骨的衣服领口理好,就见对方突然想起什么,灵力运转了一个周天,瞬间清醒,满血复活了。 郁慈:“……” 不知怎么。 他的目光中竟还有几分遗憾。 清醒后,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楚辞,江宴秋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嘲笑对方:“刚刚还夸口说自己千杯不倒呢,楚师兄,就这就这。” 刚刚那副样子,真该用简讯灵石录下来给他看看。 算了,留着自己看也好…… 郁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待会儿他怎么办?” “‘他’?哦哦,你说楚师兄?”江宴秋有些纠结,“要不……带回府上……?” 楚师兄都醉成这样了,再怎么也不能放着他不管。 带回五皇子府上吧,又有些奇怪……万一被人撞见了也解释不清楚…… “要不,找个旅店开间空房,等楚师兄睡醒了,我们第二天一早去看看?” 郁慈微微颔首。 时候也不早了。 饶是热闹的云京运河,三更天后,河上的游船画舫也少了许多。 月光泠泠如水,喧嚣归于寂静,颇有几分寥落之意。 招呼店家结过酒钱,江宴秋扶起楚辞,让醉得不省人事的楚师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准备上岸。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动静,吸引了这边一群人的注意。 “什么仙子,说得好听,不就是妓吗?!有什么可傲的,摆脸色给谁看哪?!” 不远处,一艘装潢精美、雕梁画栋的游船上,几人正吵吵嚷嚷。 为首那人脸脖子一样红,一看就是喝大了,手脚还十分不干净地接着酒劲推推嚷嚷。 面前的伙计一边拦人一边面上赔笑:“这位客官,咱们玉仙楼的规矩历来如此,仙子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看在九皇子的面子上好不容易请来,您消消气,消消气。” 听到熟悉的“玉仙楼”三个字,江宴秋下意识停住脚步,眉头微皱。 “什么狗屁规矩,还历来如此?”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哄骗哄骗那些刚来没几年,不懂事的外地人还差不多。我从小在阙城长大,逛过的窑子比你他么吃过的饭都多,不就是从前的怡红馆,收拾收拾改名了吗?还摇身一变,成什么仙子了!怎么?我堂堂骠骑大将军的外侄,便是那昆仑的仙子,也不得臣服于我?” 他话语粗俗无比,仗着家室和酒劲越说越上头,绿豆大的小眼闪着愚蠢又淫邪的光。 这些话不可谓不说出了场上一些男士的心声,除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上赶着拍马屁起哄的。 几滴马尿下肚,几声吹捧一听,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不断膨胀——不仅羞辱是羞辱女性,为难面前这个唯唯诺诺、身份低微的伙计,也令他十分自得。 伙计面露苦色,却是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得不断赔礼道歉。 ——原先九皇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发奇想,花重金请来玉仙楼的姑娘弹唱助兴。 玉仙楼如今不比以往,像小鹊仙这种,别说出楼,便是寻常在楼里,众人也少有得见的,管你有没有几个臭钱呢。 但皇室毕竟不必旁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平民呢。 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深知现在和平安稳的日子有多来之不易,因此,虽然其他姐妹们劝谏,小鹊仙还是执意赴约了。 万幸的是,那位流言蜚语中,对小鹊仙十分感兴趣的夏仙师没来。 大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然后就被路边的疯狗缠上了。 为首发疯的那人自称是骠骑大将军的侄子,大将军一身戎马天下,他的亲戚倒也够格当五皇子的座上宾。 ——虽然要是被大将军本人看见了,非得把这丢人现眼的侄子的头拧下来不可。 也是意外,今日虽是九皇子设宴,但据说,本应出席的那位夏真人不知出了事,得罪九皇子后逃出了城。九皇子本人大为震怒,正命人着手调查这件事呢,因此今晚也未出席。 他要是来了还好,若是九皇子本人到场,这侄子也未必敢发疯了。毕竟很多时候,人耍酒疯也是看人看场合的。可见酒精加成的作用虽然有,却也有限的很。 今日赴宴的都是些家里有些背景、却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大侄子几杯酒下肚,被人哄得发了飘,竟然伸手就要把弹唱的小鹊仙拽到怀里。 ……然后被小鹊仙,狠狠甩了个巴掌。 .这下这活宝可不依了,不仅按头要这娘们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赔罪,还要将对方带回去过夜,此事才算揭过去。 小鹊仙抱着琵琶,站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他。 身旁的小姑娘有些怕生,贴着她正发抖,被小鹊仙一把拽到自己身后,挡得严严实实,低头小声道:“别怕,有我呢。”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姐姐,我不怕他对我们怎么样,只怕他为难你。” 小鹊仙没说什么,清冷的眉眼扫过那帮纨绔子弟:“我是一时失手打了人没错,但是你动手动脚在先。我们玉仙楼做事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来之前也与五皇子那边的人说好了,只弹几首曲子,我们就回去。” 那纨绔嗤笑一声:“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怎么这么天真啊?都敢来赴约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这话说得猥琐又下流,还露出个“懂的都懂”的笑容,旁边几个起哄的都笑了,还有吹口哨的。 小鹊仙身后的几个女孩子年纪轻、脸皮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个个气得脸都红了。 再难听、在羞辱的话,小鹊仙也听过、遭受经历过,此刻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冷脸:“不过是承了祖上的光,家里有几个臭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是换我是男子,有你这样的家世出身,早就入朝为官、戍边卫国了。我小鹊仙行的端坐的正,靠手艺挣钱不寒碜,几位死了这条心吧。” 她这话反击得漂亮,彬彬有礼又直戳痛点,当下有人深以为然,隐晦地看着对面那几位喝得肥头大耳、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你!”为首那大侄子气得半死,“你你你”了半天。 偏偏对方有理有据,逻辑清晰,还不卑不亢,反衬得他们……真的很丢脸。 甚至有人小声道:“鹊仙姑娘说得对啊,靠自己的劳动卖艺挣钱怎么了,又没碍着谁。不总有人说‘你们女人整天在家里躺着又不挣钱’吗,现在出去挣钱又有人说抛头露面、就是想勾引男的,横竖我们女的怎么做都不对呗。” “男女之事,本就讲究你情我愿,人家姑娘都说了不愿意了,还在这儿仗势欺人,确非君子所为。” “大将军在外保家卫国,守护人民,他知道自己的侄子在外面仗着他的面子强迫人家姑娘吗?”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纷纷指指点点,各抒己见。为首那纨绔弟子见了,一咬牙,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我就把话撂这儿了,这人,我今天还非谁不可。我今日倒要看看,有谁敢跟我作对!听见了没,还不快上?!” 沉默在一旁、虎背熊腰的家丁闻言,二话不说,伸手上前拿人。 小鹊仙脸色一变。 有年纪小的姑娘已经害怕地哭了。 今日他们楼里的护卫没跟来。 ……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无比平静,转身叮嘱了身后的小姑娘两句,让她把众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楼里,不用管她。 横竖……不过权当被狗咬了一口。 “我跟你走,把其他人放了”的话还在嘴边没来得及说,就听见一道无比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人语气轻松,却并不含笑。 “跟谁把话撩这儿呢?你说,我听着呢。” 下一秒。 一拳捶在那人喝得浮肿的大脸上。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 两颗大牙在空中滑过一道亮丽的抛物线。 砸在那纨绔自己肿大的脸上,把他砸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第74章 这变故突如其来。 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因此,那纨绔被一拳揍得“哎呦”出声,足足过了十几秒,都无人上前搀扶。 “小师叔,楚师兄就先麻烦你了。” 江宴秋彬彬有礼道。 然后十分绅士地挽起了袖子。 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 刚刚浑水摸鱼,躲在为首的纨绔身后起哄,还趁人不注意想对玉仙楼的姑娘们拉拉扯扯的其余几个人,一个都没落下,接连被一拳头揍成猪头。 江宴秋好整以暇地收回手。 甚至十分好心地示意家丁上前把人扶起来:“愣着做什么,没看见你们公子有话要说吗。” 家丁:“……” 瑟瑟发抖。 这人,是怪物吧。 不敢跟他四目相对,虎背熊腰的几人沉默地把主人扶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敢放。 “你、你敢打我?!” “——系不系不要命啦!” 可惜,由于缺了几颗牙,漏了一嘴风口齿不清,听起来不仅没有半点威慑力,甚至有些搞笑。 至少江宴秋没绷住笑了。 他乐完,懒散道:“打你不冤,大街上找人家姑娘的麻烦——老惯犯了吧?” 对方恼羞成怒,一边捂着被打肿的脸,一边叫嚣:“管你屁系!你知道我叔父是谁吗!你系定了!” “哦?那什么……骠骑大将军?”江宴秋反问。 还没等对方露出“知道怕了吧”的得色,下一秒,他又是一拳揍上去。 这下左右对称了。 强迫症狂喜。 “这拳,我是替你叔父揍的。”他虽是在笑,语气却很冷,“真是家门不幸,大将军知道你顶着他的名字在外面做这些事——会哭的吧?” 四周鸦雀无声。 这下连劝架的伙计也不敢说话了(事实上心里还出了口恶气)。 那纨绔彻底愣住了。 这还是头一回,他被当着众人的面揍得这么惨。 除了他那已许久未归家的老不死的叔父,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狠的打他!他娘都没有! 那纨绔赤红了脸,酒壮人胆,摇摇晃晃地甩开了搀扶的家丁,举起拳头,就要往江宴秋这边冲来。 ……然后被江宴秋一把薅住了发际线明显有些后退的头发。 只用一只手,就让对面比自己身形粗壮了将近两倍之人寸步难行,鞋底在地面上不断打滑。 “既然你家里人不教,那我就大发慈悲、不厌其烦地教一下你这个道理。” 江宴秋拽着他发际线后那搓头毛,强迫人抬起头来。 “姑娘家说不乐意,就是真的不乐意——”他又是重重一拳揍上对方鼻青脸肿的下巴,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中,慢悠悠地说完后半句。 “——明白了吗?” .“好,干得漂亮!” “敢出手打抱不平,着实少年气概!” 四周,竟有人带头叫好,鼓起掌来。 顿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一片,渐渐愈发热烈。 刚刚就很多人敢怒不敢言,碍于那草包纨绔的身份,只能私下嘀咕几句。 现在有江宴秋出这个头,底下顿时一片喝彩之声。 “这公子人真好!今日多亏有他站出来为我们说话。” 峰回路转,玉仙楼那些年纪小些、快急哭了的,此刻都松了一口气。一个顶着俩丸子头的小姑娘高兴得脸蛋红扑扑,兴奋地扯了扯小鹊仙的袖子:“姐姐,你说是不是!” 却见小鹊仙仿佛被下了定身术。 呆愣在原地,一错不错地看着那边。 就连刚刚被刁难,她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江宴秋松开那纨绔的衣领,任由他被揍得螺旋上升,摔在原地。 ——实际上,他压根甚至没有动用灵力。 只是每日早起在问道峰晨跑、在殒剑峰练剑,锻炼出来的臂力。 就足以把对面这个酒肉饭桶揍得头都抬不起来。 所以你看,维持正义也好,做人群中那个“出头鸟”也好。 ——站出来,保护弱者,就是这么简单。 “你刚刚还说什么来着?”他掏了掏耳朵,“‘逛过的窑子比人吃过的饭都多’?” “天哪,那你也太脏了吧。像你这样的不守男德的男子,将来哪有好人家的姑娘看得上你?给我剃发出家好吧!” 这话简直不可谓不诛心,尤其是在场很多女子,从小到大、多多少少听过这样类似的、饱含轻佻和不屑的话语。 被江宴秋表情如此夸张地反问过来,不少人都被逗得忍俊不禁。 “好了,人也揍了,今天就先放过你了。”江宴秋拍拍手,大发慈悲地站起身,“以后再让我在大街上看到你调戏人家姑娘,保证你脸肿得比今天还大,懂了么?” 没办法,杀鸡儆猴属于是。 他本来也懒得揍这么多下——自己手还揍得费劲呢。 但他任务完成后就要回昆仑复命,不给对方留下点心理阴影不行。 至少记住这顿打,半年不犯事儿…… “小师叔,抱歉抱歉。”他双手合十道,表情诚恳又无辜,“本来真没想多管闲事的。” “无妨。”郁慈淡声道,“你做得很好。” 江宴秋赶忙把楚师兄接过来——真是对不住小师叔,刚刚为了替人出头,拜托他扛了半天的楚师兄。 楚辞闭着眼,痛苦地呕了一声。 奈何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了,什么也没吐出来。 啊这,也对不住你,楚师兄。 江宴秋决定对楚师兄好一点,待会儿给人定个大点的套房…… 今晚光喝酒了,饭也没吃几口……要不回了别院去厨房整点宵夜好了…… 他愉快地在脑中盘算菜谱,却听见身后,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是你吗……” “宴秋。” .哎。 江宴秋心里微叹口气。 他真的最怕的,就是这种场景。 那人对着他的背影,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又执着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是你。” 这次是陈述句。 “……你跟从前,一点也没有变。” 江宴秋扛着楚辞,转过身来。 他这才发现,对方有些瘦削柔弱的身影,竟然在微微颤抖。 “……嗯。 “好久不见了。” 他神情有些无奈,或者更多的是感慨,语气却很温和。 江宴秋突然想起来,以前有次拐骗楼里的姑娘跟他去买陈婆婆的鸭血粉丝。 他一个人端不了那么多,几块饴糖收买了对方,陪他大碗小碗地端了高高一叠,两人偷偷从后门溜回楼里。 那次小鹊仙很生气。 却不是生他的气。 江宴秋自掏腰包,花了大价钱(当然是熬夜陪富商打胡牌挣的钱)请城里有名的教书先生,教楼里的姐妹们写字。 那丫头年纪小,不爱学,正巧逃课,才被江宴秋逮到了当壮丁。 小鹊仙虽然总爱冷脸,却很少这么生气,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你知不知道先生有多难请,一节课要花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女孩子不读书、不认字的后果?你知不知道,楼里许多姐妹从前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小鹊仙闭了闭眼,才继续说道:“被亲叔叔卖进青楼里,去服侍那些年纪比你爹都大的老男人!” 小丫头被吓傻了,呆呆的一句话也不会说。 “你是不是记吃不记打,我还说歹说分不清,还想去过以前那样的日子?行,你今天只要给我一句准话,往后我再不管你,随你爱做什么去!” 那小丫头只是那日恰巧犯了懒,被小鹊仙骂得这样凶也不敢还嘴,甚至还哭着揪着对方的裙子布料,哭得气都喘不上来:“鹊仙姐姐,我不是故意不听你话的,以后再不敢了!呜呜呜你不要不管我!” ——她是分得清好赖的。 虽然年纪小,但谁一边骂她一边又是真的为她好,谁笑眯眯地给她一口热饭吃,转手把她卖进青楼回家数钱…… 她心里门儿清呢。 江宴秋尴尬不已,但人是他带出来的,只得硬着头皮把人挡在身后挨训:“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人拐出去的,不关她的事。” 他发誓他真的没想影响人家学习啊,只是考虑到素质教育,劳逸结合,见人小姑娘学得一脸菜色快吐了,才想着把人带出来透透气的。 谁知道头回作案就被大家长抓了个正着,两人一起被骂得狗血淋头。 小鹊仙却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独留江宴秋一人摸不着头脑。 .后来,江宴秋也老老实实跟人道歉了。 自己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影响大家的学习进度,应该鼓励大家用功刻苦,努力拼搏云云…… 说到后来,小鹊仙自己先绷不住了,噗嗤一笑。 她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才慢悠悠道:“算了,念在你是想为大家改善伙食,这次不怪你了。” “你啊……保持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江宴秋把人哄好,明智地把“其实是为了照顾陈婆婆的生意”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小鹊仙很倔强地看着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竟然是:“为什么要回来?” 她似乎比江宴秋本人还生气、还在意这件事:“你好好当你的仙师,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赶在这种时候替人出头!” ——你明明就应该学聪明一点,不应该跟什么玉仙楼扯上关系,更不该为了她们,跟九皇子的客人、那些纨绔贵族起冲突。 无论哪一件,明明都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已经是不染红尘、高高在上的修真者了,就应该狠心地跟凡人划清界限,再不回头。 江宴秋却理解错了,以为她是在嗔怪,自己回来了也不知道回去看看。 ——他本来已经打算好了,临走前跟小师叔一道偷偷回去看一眼她们。 ……就一眼。 此时此刻,他终于直视了心底的懦弱。 也终于,忽然明白了昆仑那条门规,背后的深意。 他忧惧红颜枯骨,忧惧故人不再。 忧惧前路险阻,处处虎穴龙潭,将好不容易拥有了新的生活、走上正轨的她们,卷入一条刀光剑影的歧路。 所以干脆,把自己埋成一只鸵鸟。 眼下虽然进度提前了,还是在这种场合尴尬地碰上,江宴秋还是下意识地摆正自己的姿态,道歉哄人:“抱歉抱歉,我早该回去看看的。这不是——”他微叹一声。 “……近乡情怯么。” 仿佛只要他不去看,原先的一切就能被时光定格。 他还是那个整日坐在简陋的小书房,为下个月的戏本咬着笔杆、埋头苦想的“江宴秋”。 .小鹊仙下意识反驳:“谁要你来看了!”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语气冲了些,抿了抿唇。 身后本想欢呼雀跃的小姑娘们,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了。 ——她们大多是被父母发卖的女儿,或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哪里有口饭吃就去哪里的难民,大多是江宴秋回了江家之后,才来楼里的。 玉仙楼对这些姑娘来者不拒,签的身契的内容也完全改了。 一天三顿饱饭,按月结工钱。年龄小的,楼里免费养着,等到能读书认字的年纪,就一边跟着先生上大课,一边做些工钱抵自己吃的大米饭。 弹琴、画画、给人抄书,哪怕做杂活养活自己……也不许入那下九流的行当。 在她们眼里,玉仙楼里的姨母姐姐,都是顶顶好的人,长得好看又心善,一个个都是女菩萨。 偶尔有人唏嘘着提起那位传说中的“江公子”,却很快被人瞪眼捂嘴,不许再说了——江公子是被顶顶有名的大家族接回去学仙术了,将来要当威风凛凛的江仙师的,可不能被人知道曾经在她们这儿生活过。 以至于后来的小姑娘,渐渐都不知道“江宴秋”这个人了。 其中一个弱弱问道:“鹊仙姐姐,这位公子不是帮了咱们的恩人吗?怎么还朝他大呼小叫的呀,我们不如把人请回去喝杯茶吧。” “对呀对呀,鹊仙姐姐。” 小鹊仙被她们叽叽喳喳的吵得头疼:“都不许说话了。” 众人瞬间闭嘴,眼巴巴地看着她。 江宴秋:“正好,我也回去看……” 小鹊仙直直地看向他:“你不许回去。” 江宴秋:“……” “不预约就想走后门,想得倒美。”小鹊仙道,“想回玉仙楼?老老实实预约排队去吧,也不用太久,大半年后吧,应该就能排到了。” 江宴秋:“……” 啊这。 他心里微叹口气。 其实他大概猜到了。 小鹊仙为什么这么说。 ……是怕去了,对他的名声有碍吗? 江宴秋简直觉得有些好笑。 这姑娘看着又凶又精明,其实属她最傻。 竟然也知道考虑这些了。 他刚想说什么,就被小鹊仙轻飘飘堵了回来:“跟我说也没用,我只是拿拿分红而已,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得遵守才叫规矩,你想让我当那个带头破禁的人?想得美,我才不呢。” 江宴秋:“……” 他还一句话没说呢姐姐。 小鹊仙的目光从他的发旋到脚背,短暂而克制地掠过,然后满不在乎地看向了倚在江宴秋肩上,外面闹哄哄到现在也没能清醒的楚辞。 她勉为其难,仿佛吃了天大的亏道:“这人你交给我吧,我回去的时候顺路找个旅店把人放下。” 江宴秋:“……啊?” 小鹊仙见他竟然敢为难,立即横眉冷对:“啊什么啊?你有什么不满吗?又不是孤男寡女,你还怕我吃了他?” 那倒不是这个意思…… 小鹊仙已经不耐烦了:“放心吧,一定帮你找家贵的服务好的,包管他第二天酒醒不头疼……就当是我今天还你的人情。” 对方都这么说了,江宴秋再拒绝,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 “哎,这是那位公子的朋友吗?” “长得还挺俊的,就是也太不能喝了……” “没错,醉成这个样子,酒量这么差,还不如我呢……” 这些小姑娘也不怕人,接过楚辞后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还十分大胆地戳了戳楚辞的脸颊。 江宴秋:“……” 自求多福吧楚师兄。 小鹊仙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意。 只是这点笑意很快就如轻烟般消散了。 “告辞了……照顾好你自己。”她难得轻声道。 “会的。”江宴秋点头。 今日……就算了吧。 等他解决了这次的任务,和潜藏在暗处的危机。 多买点礼物,好好回去和大家聚一聚。 刚想再多说几句,就见小鹊仙领着身后那群叽叽喳喳、活泼得跟小麻雀似的姑娘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了公子,今天多谢你啦!” “有空来我们玉仙楼吃茶呀!” “鹊仙姐姐不放你进来,我到时候会偷偷放你进来的!” 江宴秋:“……” 他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转过身,脚步轻松地跟郁慈并肩而行。 “我们也回去吧,小师叔。” “……嗯。”! 第75章 月黑风高夜。 很适合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比如说……趁着乔夫人睡着,取她的指尖血。 虽然但是。 江宴秋还是十分心虚,并在心里悄悄对乔夫人说了声抱歉。 但要是让她知道,他们怀疑她腹中的孩子跟魔物有关……就怕孕妇直接吓晕过去。 整个别院都已睡下,还是暮春,已经有些零星的蝉鸣了。 江宴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乔夫人的房间。 毕竟是凝元境圆满的修士,只要他愿意,收敛气机后,一整府的凡人没一个能发现他的。 江宴秋脚步很轻,来到乔氏床边,手里还拿着——一只小贝壳。 没错,是蜃。 它现在依然小小一只,每天狂吃江宴秋储物袋里的好东西,个头却一点不见长。 半大贝壳,吃垮老父亲。 要不是江氏财大气粗,江宴秋还真得被它吃穷了。 不过益处当然也是显而易见的,小蛤蜊的贝壳纹路变得愈发晶莹剔透,花纹都变好看了,两只小触角活泼地探来探去,半点没有刚从秘境出来时的萎靡模样了。 江宴秋早已提前跟小贝壳商量好了:“到时候吐点烟雾出来,让乔夫人睡得熟一点。得是安全无害的那种哈,人家可是个凡人。” 小贝壳乖巧地动了动触角。 ——蜃脂和蜡做成的香烛,上古时代,都是显赫的仙君尊者才能享受的好东西,凝神静气,甚至能让人在梦境中自发修炼,排除心魔的干扰。 至于之前江宴秋跟王湘君被困在幻阵中…… 咳咳,那纯属防御手段。 吃了老父亲这么多好东西,蜃小小地吸了口气,触角收紧,憋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一番。 没过一会儿,乔氏眠中也微皱的眉头便渐渐舒展了,呼吸轻柔缓慢,唇角甚至微微带着浅淡的笑意,似乎是落入了一个无比恬静的梦境。 ……得罪了夫人! 事不宜迟,江宴秋眼疾手快,动作轻柔地取了对方的指尖血。 食指微微一痛,乔夫人不安地动了动,在蜃哼哧哼哧的努力下,重又陷入到梦境之中。 那头,江宴秋已经拿到血液样本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把探头探角的蜃往怀里一踹,溜了溜了。 月光透过梅花纹的窗棂,轻柔地洒向室内,留下一地明辉。 乔夫人依旧沉睡未醒,一只手柔柔地托着隆起的小腹。 .回到房间,郁慈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江宴秋推门而入时,郁慈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身着白衣的背影沐浴在月光之中…… 说不出的清冷毓秀。 江宴秋下意识屏住呼吸。 ……不知为何,总有种恐惊天上人之感。 他的脚步声自然瞒不过已经玄光境的郁慈,小师叔转过身,向来冷清禁欲的眉眼,在月光下也皎洁了三分。 “拿到了?” 江宴秋把小瓷瓶在手中转了两圈:“还算顺利。” 接下来,便是紧张的揭晓时刻了。 江宴秋无比小心地打开瓶塞,将流动着的鲜红欲滴的血液,小心翼翼地倒在早已准备好的玉玦上。 他不禁有些紧张,手却依然很稳,不多时,玉玦的缺口那端便被指尖血浸软成了欲滴的鲜红色。 月色下,甚至有几分妖艳之感。 咚、咚咚…… 几分钟过去。 无事发生。 江宴秋松了口气,额头上都出了层薄汗。 说实话,他先前还真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就怕乔夫人的血验出来有异常。 这个结果……虽然又把任务进度又一条线索停滞,但没有结果,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江宴秋语气都松快了不少。 “睡觉睡觉,困死我了,明天——啊不,今天晚上还得去吃席。” 吃席…… 若是被世人知道,他如此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把参加天子的六十岁寿宴归纳为“吃席”,真不知道那些人会作何感想…… “嗯,”郁慈微微颔首,“早些休息。” 江宴秋困得发癫,把毫无异常的玉玦收进储物袋后,懒得烧热水洗漱了,直接掐了个净水诀洗去灰尘,就晕头转向地往床上扑。 嘶……怎么一天没睡,床板变得这么硬…… 江宴秋肋骨都被这硬得跟板砖样的床砸痛了,披头散发,一脸懵逼地爬起来。 就看见床边不远处,小师叔正用一种十分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自己。 江宴秋:“……!” 完了,爬错床了! 这一整天突发状况频出,这个点才躺下,他困得不省人事,竟然忘了这是郁慈的卧房! 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就差原地跟对方敬个礼:“啊啊啊小师叔不好意思,我搞错了!” 回头一看,那哪里是床……简直就是一块巨大的玉石墩…… 怪不得刚刚硬得他眼冒金星,撞得浑身都疼。 好家伙,小师叔的肌肉是铁打的吧。 他表情讪讪,想帮对方整理一下被自己扑乱的床铺。 ……笑死,根本没有床铺。 别说床垫,连条盖被也没有。 其实以修真者的身体素质,这种暮春时节,江宴秋不盖被子也不至于冻感冒。 但是心理上,没条软乎乎蓬松松暖洋洋的棉被把自己裹进去,总感觉在裸睡…… 就在江宴秋差点尴尬得抠出三室一厅时,郁慈慢悠悠道:“你想留宿?” 江宴秋快把头晃成拨浪鼓:“不不不——”天地良心,他绝无此意啊。 郁慈却是轻轻一挥手,关上房门:“既然不想睡,就留下来修炼吧。” 小师叔语气稀疏平常,说出的话语却令人冻彻心扉:“正好,凝元境圆满,帮你巩固一下修为。” .“郁仙师,江仙师,昨晚休息的还好……吧?” 五皇子昨日跟心腹们聊时政军事聊到半夜,今早特地过来慰问慰问昆仑来的仙师。 就见江宴秋虽然容光焕发,精神却十分萎靡(……) 啊这。 虽然听起来有点矛盾,但他说得句句属实啊。 明明周身蕴含的灵光比初见那日饱满了不止一个度,仿佛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被丰沛的灵力浸透了个遍,肤色都白嫩了一个度。 然而精神却很萎靡,连忽闪的长睫都透着股被掏空的茫然和委屈,整个人……蔫哒哒的? 虽然这种想法对江仙师大为不敬,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但五皇子却莫名觉得这形容很贴切。 昨晚这是发生了什么…… 五皇子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强压下心底离奇的猜测,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师这是,昨晚没休息好么?” 江宴秋:“……” 岂止是没休息好。 压根就是一夜没睡啊! 因为这些日子一直忙着任务的事,有些疏于修炼,小师叔竟如此残忍,强压他打坐了一晚上。 江宴秋跑也跑不掉,被原地抓回硬板床上,灵力运转了一个又一个大周天,经脉都累酸了。 偏偏小师叔说到做到,真的盯着他修炼了一整晚,一直在替他护法,引导灵力冲刷着经脉的薄弱处,查漏补缺,誓要帮他把之前修炼过程中的不足一一纠正过来。 虽然这样打坐也可以替代睡眠没错…… 但被人强逼着通宵补课能一样吗! 到了后半夜,江宴秋实在累得受不了,想跟小师叔撒娇求情,日后再说。 没想到郁慈平时对他如此纵容,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种时候却分外狠心,毫不心慈手软,任江宴秋说破了嘴皮子都没用。 小师叔明明比他还小一岁,修为却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一只手就能将江宴秋制服得动弹不得。 于是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委屈屈地修炼。 ——这就是班里回回第一的学霸大卷王,自己卷不够,还非揪着他这条咸鱼一起卷。 简直人神共愤! 但很显然,小师叔的课后辅导,效果是十分显著的。 就连五皇子这个凡人都能看出来江宴秋容光焕发,修为仿佛上了一个台阶。 玄光境不愧是玄光境,指导都是高屋建瓴的。在绝对超前的力量和经验下,江宴秋简直就像被海水托举着越过龙门的小鲤鱼,轻轻松松就摸到了凝元到玄光之间,那道玄而又玄的边界。 原先牢不可摧的壁障也松动了,此时摇摇欲坠,只等一个突破的契机。 因此,虽然心里委委屈屈,江宴秋还是老实又乖巧地向郁慈道了谢。 对小师叔的所作所为十分感动QAQ面对五皇子的关心,他也只是道:“没,休息得……挺好的。多亏了师叔带我修炼。” 谁知道,五皇子那回路迥异的大脑又不止歪到什么地方去了,听了他的回答后笑容更僵硬了:“是么,那就好,那就好。看到两位仙师感情如此之好,在下比谁都高兴。” 江宴秋:“……啊?” 昨天晚上这一耽搁,他们起来收拾好后已经是上午了。 倒是得知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乔夫人的风寒好得差不多了。 江宴秋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 古人染上风寒可不是小事,医疗环境和抵抗力要是再差点,分分钟能拖成重症一命呜呼。 但乔夫人的症结……在江宴秋看来,大概率还是心病。 所以才会在他们来阙城府上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而江宴秋昨天把蜃放出来,让乔夫人做了一整晚的美梦,今早醒来,郁结消去一些,果然病症也好多了。 他朝面露欣喜的玉桃点点头:“我知道了,既然乔夫人今日身体状况还不错,介意我待会儿拜访一下吗?” 玉桃连忙摇头:“当然不介意,夫人说,她这病弱的身子骨给仙师们添麻烦了,耽误了老爷们的时间,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您给我们夫人的清心符和安神香也帮了大忙,夫人这两日眼见的精神便好起来了,还能坐起来给未来的小殿下绣绣肚兜——”自觉失言,玉桃连忙住嘴。惊恐地左右看看,见五皇子不在,才松了口气般。 这是比怕他还怕五皇子啊…… 毕竟乔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在皇府中目前还算是禁忌。 哎…… 江宴秋却是转头不提:“麻烦你带路了。” .昨晚过后,乔夫人的身体状态确实好了许多。 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憔悴的病容却是消退了,此刻还有精力依靠在矮榻上,腰后垫了个软枕,身前盖了条蚕丝薄被,依稀能看到圆润的小腹线条。 褪去病容,更能看出乔夫人是怎样一位蛾眉敛黛、婉若幽兰的美人了,即便怀有身孕,也无损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母性。 此刻对方正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全神贯注地绣着手中的红肚兜,见到来人,不禁手下一顿,锐利的银针刺破指尖,瞬间流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江宴秋:“……”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令人有些心虚。 乔夫人却丝毫不觉,目光盈盈地看向他们,微微福身:“多谢仙长所赠的仙符,果真是神仙之物,妾身这两日感觉精神好多了。” 她目光宛如秋水,却带着一股决绝的韧劲:“仙师,您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提问,妾身绝不会有半点隐瞒。哪怕对妾身不利之事……妾身也绝无二话。” 江宴秋:“别紧张,就是了解一下情况,我们不会对你做什么。”他想了想,说道:“哪怕是五殿下真要做什么,我们也会酌情拦着的。” 乔夫人目光凝滞了一秒。 然后露出一抹苦笑。 美人不愧是美人,就连苦笑也是凄婉的。 明明江宴秋说得十分隐晦含糊,她却仿佛也从中获得了莫大的安慰。 好似一个人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前行了许久,突然有人递出了火把,让她烤烤冻得僵硬的手脚。 虽然暂时无法完全改变她的困境……也足以给人以莫大的安慰了。 “这样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是夫人,我还是需要跟您确认一遍。” “这个孩子,确定以及肯定,是五殿下的吗?” 乔夫人握紧了手中的肚兜。 她身上总是带着股南地女子的婉约,很少直视对方的眼睛看人。 但此刻。 可能是刚刚江仙师的那番话给了她鼓励,又或许是手中的这只小小的肚兜给她的力量。 她抬眸,直视着江宴秋的眼睛,无比认真道:“妾身能用自己的性命起誓,绝对没有做出过半点对不起殿下的事。” 于是。 江宴秋也无比认真地回道:“我相信你。” .“……定慧寺有什么奇怪之处?” 乔夫人咀嚼着这个问题,柳叶眉微蹙,陷入思索。 在江宴秋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她不到三十载的人生,从未考虑过,定慧寺能有什么奇怪的。 ——那不是阙城人逢年过节都爱去的地儿吗? 乔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时,每年就跟着父亲祖母去上香,成家后,五皇子每年也会带着一大家子前去祈福,皇室尚且如此,更不用提普通老百姓了。 然而问出这个问题的是江宴秋江仙师,她还是仔细思索了一番,不放过记忆中任何一丝细节。 “要这样说,却是跟往年有些不一样。”良久,乔夫人才说道,“今年的香火好像格外的旺盛。” 说完这句话后,就连乔夫人自己也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定慧寺的香火哪年不旺的? 江宴秋却道:“不打紧,夫人你能想到的任何信息都不妨告诉我们。” ——这其实是符合逻辑的。 虽然因为天灾人祸、频繁的战事,再加上魔修肆虐,大宛的总人口减少了,但正是由于动荡不安的生活、亲人朋友的离世,才让苦难中的人们下意识想要寻找精神寄托。 宗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即使在江宴秋穿来之前,科技已经高度发达的那个年代,依旧有很多人在各式各样的信仰中寻找寄托,甚至有散尽家财、把全副身家投入进去的。 也不知道他们最终有没有到达所谓的极乐净土。 这种行为不评价对错,有时候是个人的悲欢,也有时候是一个时代的兴盛衰亡。 见江仙师不仅没有嫌弃,反而面露鼓励之色,乔夫人捏着红肚兜,又是一番苦思冥想:“还有的话……寺里的老主持心善,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那些人一个个蓬头垢面,又黑又瘦,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看着着实令人心生不忍。” 难民? 江宴秋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是当初他们进城时,排队看到的那一波流民。 “我上次聚会听姐妹们说,本来朝廷不愿再接收全国各地来的流民。一来影响治安,城内屡屡发生命案;二来,太医院说人口住得太密,容易闹出瘟疫,每日施粥赈灾,粮库也坚持不了太久。” “还是定慧寺的高僧心善,说实在收容不下的难民,可以送到他们那边去,不仅出钱搭建了临时的窝棚,每日两餐稀粥还是供得上的,至少……不会把人饿死。” 乔夫人叹息道。 她家境虽然不错,又是堂堂皇子的侧室,纵然不忍心善,也帮不了太多人,只能多往定慧寺跑几趟,为家人和腹中的孩子祈福的同时,多捐一些香火钱。 江宴秋听闻后,沉默片刻。 上次去定慧寺调查,他们直接被小沙弥带去了后殿,释真大师全程陪同,他也没好意思提出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前殿香火旺盛,人流如织,依然一副繁华景象,倒是没看出竟收容了如此多流民。 乔夫人解释道:“大部分流民都未安置在寺里,只有那些身体还算强壮、四肢健全的中年男人被安排了些杂工,其余老弱妇孺,都安置在城西的郊外。” 原来如此。 这算是个重要情报了,他们上次走访完全没发现。 江宴秋郑重道谢:“多谢夫人,您的消息很有用。” 乔夫人受宠若惊。 她绞尽脑汁,也没说出些什么有用的话,没想到江仙师竟然会这么说。她纤细的十指不由抓紧了身前搭的薄被:“不、都是妾身该做的,仙师们为了妾身之事连日奔波,辛苦了。” 告别乔夫人,江宴秋低声道:“小师叔,我们要不要去流民安置点看看?……还有,我想再去一趟定慧寺。” 结合楚辞先前的一路追查和猜测,以及乔夫人这边得到的消息,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定慧寺、少林…… 难道当真于这件事有关吗? 他们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郁慈点头:“可,我与你一同。”! 第76章 一刻钟后。 江宴秋换上赴宴的锦衣华服,嘴角抽了抽。 ……忘了这茬了。 今晚是老皇帝的六十大寿来着。 先前在十七皇子的软磨硬泡下答应出席,他刚兴冲冲地往府外赶,就见老管家大惊失色:“仙师,宫里的轿子马上就来了,您这是出门做什么?” 江宴秋:“……” 大意了。 江宴秋跟郁慈赴宴,皇室还是相当重视的。特地命人送上了华服锦缎(并表示仙师就想穿自己的常服也行)、珠宝配饰,伺候梳妆的宫女太监都来了一堆。 江宴秋被迫坐在铜镜前一通捯饬,头皮都被羽冠拽紧了,镜子里那人姿容说不出的昳丽雅致,再上好的灵宝玉石仿佛都失了颜色,帮忙梳妆的宫女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忍不住欣赏镜中人的美貌。 真不愧是天上的仙人…… 她在宫里见过的那么多美艳华贵的嫔妃、皇子公主。此时此刻,仿佛也都被这人比了下去。 梳妆完毕,江宴秋“腾”地站起身,一把抓过凤鸣配在腰间,毫不在意将那些玉佩挤歪。 宫女:“……” 果、果然,仙师就是仙师,真是勇武不凡啊。 殿前面圣当然是不能佩戴利刃的,但江宴秋跟郁慈毕竟不同,作为修真者,他们要是对老皇帝那条命有想法,压根剑都不用出鞘,就有一百种让人凉透的办法。 因此天子大度表示——带,都可以带。 “小师叔,你好了吗——”他转身看向郁慈,话还没说完,不禁愣住了。 那人依旧一袭胜雪的白衣,不同的是,袖口和袍角都绣着繁复华美的金线,腰被束成劲瘦的一截,腰带上绣着银边的梵文。头戴玉冠,少年人的面庞还有一些青涩,偏过头看人时,脸上不带什么表情,显得格外沛然矜贵、高不可攀。 江宴秋一瞬间呼吸一窒。 妈呀。 小师叔这也…… 太那什么了。 他前世学生时代,要是有长成这样的学弟,估计早就被情书和告白淹没,蝉联校草之称了。 而且还是学霸,呜呜。 郁慈刚要起身,听到江宴秋喊自己的名字,不假思索地偏头看去。 然后微微一怔。 不到一秒的功夫,就恢复如常道:“怎么了?” 江宴秋:“……” 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 这就是美色的诱惑吗,可恶。 天才就算了,长得还这么好看! 原来小师叔才是传说中的位面之子、天道宠儿! 一旁等候多时的太监陪着笑,嗓音尖细:“轿子已经候在外头了,咱们随时能出发。” 老皇帝过生日,让寿星等确实不好。 江宴秋点头:“劳烦了……其实我们自己去也可以?” 有一说一,让轿夫抬人,还没他们自己去得快。 虽然他还没玄光,暂时御不了剑。 但小师叔不是会嘛。 江宴秋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这里离皇宫可不近,我们两个大男人,别把轿夫累坏了。时候不早,不如我们直接去吧。” 太监的笑容停顿一秒:“呃,这……” 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过退一万步,仙师想说什么、干什么,别说他一个太监了,皇子都不容置喙的。 他只得道:“那两位仙师路上多加小心,晚上风大,小福子,洒家叮嘱你带的衣服呢。” 名叫“小福子”的太监颠颠地捧来两件熨烫好的鹤氅,毛领子把他脸都挡住了,“在这儿呢公公。” 晚上风大,披件外套也挺好。 太阳还未落山,城中有的酒肆人家,零星的灯火已经亮起了。 江宴秋蹭着小师叔的飞剑。 夜风猎猎作响,有云雾掠过他的发梢,星辰低到仿佛随手可摘。 白日的阙城缩成一块小小的版图,从万里之外的高空向下看去,偌大的皇城别院也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坠入凡间的星辰,明亮耀眼。 气候正是最好的时候,不冷也不热,灌进肺里的晚风都是清新的。 这也太舒服了。 江宴秋心中不由涌起一股莫名高涨的情绪,简直想在小师叔的飞剑后座拉歌一曲。 前方忽然出现一大团水汽很重的浓云,郁慈操纵飞剑避开……然后猝不及防的江宴秋被蒙了一脸,颠得立马下意识搂住郁慈的腰。 “唔,好险好险。” 江宴秋惊魂未定。 这高度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郁慈身体瞬间无比僵硬。 偏偏江宴秋还毫无所觉,指指点点:“小师叔,下次拐弯了滴我一声,你就这么一个乖巧又听话的师侄,掉下去可就没有了!” 郁慈:“……” “嗯,”他淡声道:“……那你再搂紧点?” 江宴秋:“……” 怎么回事。 本来想调戏一下小师叔,怎么感觉反过来被人调戏了。 一定是他的错觉。 不过说起来,从玄武堂初见之后,小师叔性格确实有开朗了一些。 原先他总是冷冰冰一张脸,一幅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天崩地裂都不能让他皱下眉。 现在,居然也会开玩笑,让他搂紧点了。 风声很大,怕人听不见,江宴秋贴着小师叔的耳朵喊道:“小师叔!多笑一笑嘛!我发现!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虽然不笑的时候有种格外禁欲的气质……但不知为何,江宴秋就是有种很真心的希望。 希望小师叔能再开心一些。 不用皱眉,也不用想那么多事情。 郁慈:“……” 他刚刚差点被那一嗓子震耳鸣。 “……嗯。” .天上这会儿功夫,以飞剑的速度,皇宫很快到了。 寿宴开在曲水流觞的御花园,衣香鬓影,姹紫嫣红。 廊桥拱门,修竹管弦,园中一座座小桥的玉桌之上,早已备下无数精巧别致的瓜果糕点,刻着笔画繁多的“寿”字。 还怪热闹的。 不仅是老皇帝那一溜儿如花似玉的后宫,还有一大群年纪各异的皇子公主、携着家眷的肱股之臣。 天子六十岁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当,看着还像五十出头,甚至头发都还没白几根。肤色不似大宛贵族流行的白皙,而是年轻时连年征战、饱经过风霜的深褐,额头和眼尾有着深深的、刀削般的皱纹,昭示着他身为天子与国主的威严。 皇后是他的发妻,虽然妆容精致,也难掩岁月带来的苍老,此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非常的母仪天下,哪怕看向下首那一群如花似玉的莺莺燕燕,神色也没半分变化。 看来皇帝老儿的审美相当广博且包容,后宫里什么颜色都有,温柔的、娇媚的、清冷的、活泼的……有的年纪小的都能当他姑娘了。 这也直接导致他膝下一群皇子公主们,年纪也相当的错落有致,像太子、大皇子他们,都已经三四十岁、成家立业,自己都有孩子了,有的年纪小的皇子公主还要被母妃、奶娘抱在怀里出席。 年纪最小的十八公主,甚至话还都说不利索,穿着小巧精致的裙袄,怕生地埋在奶娘的颈子里。 江宴秋:“……” 着实是精力旺盛、天赋异禀。 其中,最受宠的还是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以及光彩夺目的凤阳公主。 身为公主,她却破例坐在上首,皇帝的左手边,于太子只隔了一个位子,也是除了皇后之外,唯一能坐在皇帝周围的女性。 今日凤阳倒是没穿着那身特立独行的骑马装,老老实实身着宫裙,额头上画着的花钿灼灼其华、耀眼夺目。面对兄弟、大臣们的敬酒,她时而爽朗一笑,毫不扭捏地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看着明媚又洒脱。 太子刚过而立,长相十分温文清秀,比起老皇帝更肖似皇后。在朝这么多年,他也拥有了很大一批支持者,太子妃又是朝中重臣之女,来敬酒的大臣也不少。 但江宴秋跟郁慈出现时,还是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虽然他特地嘱咐了引路的小太监,不要大肆宣扬通报来着。 他们二人都是玉树临风、灿若星辰的神仙人物,又自带修真者光芒buff,说实话,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昭武帝头一个站起来,饱含威严的脸上露出笑意:“昆仑仙师为朕祝寿,乃是大大的吉兆!天佑我大宛!” 这话一出,底下妃子大臣瞬间跪了一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武帝不在意地让众人平身,挥退了服侍在一旁的小太监,亲自为二人斟酒,这次的话就亲切家常多了:“上次见到昆仑的仙师,还是朕继位那年。当初天下四分五裂,诸王割据,战火频繁。朕临危受命,为了大宛皇室正统,十年征战,才平定内乱,多亏了昆仑真人的助益,朕感激不尽。今日见二位仙师如此年轻有为,风华盖世,不由让朕想起当初的岁月,真是年少弟子须臾老啊。” 身为天子,这份客气还是给足了的,江宴秋也说了些什么“圣上威严不减当年”“日月昌明万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说得昭武帝龙颜大悦。 甚至为两人安排的座位,都朝着东面,隐隐与天子同级,可见其重视程度。 两人一坐定,前来敬酒之人瞬间无比热络地围了一圈。 “不愧是仙师老爷,如此年轻有为,好生气派。” “好锋利的佩剑,看上一眼,在下就觉得双目灼痛,隐有流泪之感。” “不知仙师们年方几何,可曾婚配?” …… 咳咳咳。 江宴秋瞬间被呛了一口,十分惊悚。 好家伙,果然不管在哪个时代,媒人都是长盛不衰的职业。 竟然还有给他俩介绍对象的。 虽然昆仑不像少林,要求不近女色,但以他们这年纪,这么早追求道侣,也太不清心寡欲了。 兴致勃勃出言询问婚配的是徐尚书的夫人,一位面相和蔼,看着就心广体胖的婶子。 徐尚书闻言,吓得赶紧扯了扯夫人的袖子,使了个眼色。 ——这话可不兴说啊。 尚书夫人毫不在意,甩开丈夫的手,翻了个白眼:“咱们昆仑的小仙师这么俊俏风流,多少小女娘爱慕,我帮忙牵牵线怎么了,指不定人家郎才女貌,成就一段佳话呢。” 徐尚书:“……” 行叭。 他被夫人一训便蔫巴巴地缩回了脖子,看来这么多年下来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 江宴秋面对对方殷殷期盼的眼神,以及不远处一些年轻貌美的小女娘含羞带怯的注视,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这……夫人……门里有规定……我暂时还是以学业为主……” 虽然昆仑不管弟子婚配结道侣,但他下山出了趟任务的功夫,竟然还诱拐凡间的小姑娘回去…… 会被师兄师姐们戳脊梁骨的…… 尚书夫人这才遗憾作罢,又热情地招呼他们吃菜:“虽然是些俗物,但都是咱们大宛有名的菜色,仙师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尝尝。” 哎嘿。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应酬这么久,江宴秋对那一叠叠热气腾腾的国宴佳肴早就蠢蠢欲动了。笋干鸭煲、金乳酥、蟹肉面、盘菜鸡枞、鳕鱼狮子头…… 就冲着吃席来的(:3_ヽ)_鳕鱼被剁碎揉在肉里,炖得极烂,又吸饱了汤汁,混杂着马蹄莲的口感,清爽可口,一抿即化…… 江宴秋感动地微眯起眼。 呜呜,飞这么久来吃席,值了。 见郁慈神情淡淡,不怎么动筷,他凑过去小声道:“小师叔,要不要先吃几口菜垫一垫,不然待会儿敬酒的一多,喝多了胃里不舒服。” 郁慈轻晃着酒杯,闻言,吃了一口江宴秋夹过去的金乳酥。 ……就着江宴秋的筷子。 江宴秋:“……” 他怕夹掉了,本意是想让小师叔把碗凑过来来着。 偏偏郁慈本人还毫无所觉,十分文雅地将金乳酥吃完,还点评道:“不错,就是口味有些太甜。” 这时,一道细弱的男声,似乎十分犹豫、十分踌躇。 又十二万分惊喜地插了进来。 “……竟、竟然是你。” “你还记得我吗?十二年前,我们在花柳街见过的。” .这声音十分弱气,语序颠三倒四,声线还有几分颤抖。 江宴秋微微一愣,朝他看去。 那是个身形单薄,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年,单薄到甚至不太能支撑起那一身皇子服。个子不高,比江宴秋矮了大概半个头,视线像是不习惯与人对视般,总是有些躲闪,苍白细弱的手指紧紧抓着袍角,眼珠子神经质般地颤抖。 十二年前?花柳街? ……他们有见过吗? 见江宴秋神情尴尬,明显是没想起来的样子,对方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更加热切——或者说狂热地看向江宴秋:“我、我是父皇的二十一子,我叫周彻,你唤我阿彻即可。” 二十一啊…… 确实前头哥哥有点多了,喊人家二十一皇子也怪拗口的。 但叫“阿彻”还是有些那啥了,非亲非故的,唤人家皇子的小名,总觉得怪怪的。 江宴秋客气道:“小殿下,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二十一皇子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好吧,周彻。” 对方这才喜笑颜开,亲切地唤道:“宴秋!” 江宴秋:“……” 您还真是自来熟啊。 就在他分不清对方到底是社恐还是社牛之时,一旁,郁慈“砰”地放下酒杯,把他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小师叔?” 郁慈冷冷地扫了过来:“无事。” 周彻带着几分亲热的小心翼翼,讨好地略微蹭了过来:“宴秋,你还记得,玉仙楼……就是当年的怡红馆吗?” “我年幼时有次出宫贪玩,甩丢了陪同的宫人,结果迷路到了那附近,你还招待我去你家里作客的。” 江宴秋:“……” 他心中瞬间警铃大作,掀起头脑风暴,疯狂思索原著里有没有这段。 救命,他一个穿书的,怎么可能会拥有原主小时候的记忆。 搜寻未果,江宴秋只得敷衍一笑:“哈哈,有这事来着吗?时间太久,我都不太记得了。” 周彻眼神暗了暗,似乎有些失望,“……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声抱歉。” “当年有流窜的魔修潜入花柳街作恶,正巧被幼时出宫的我撞上。是你为了我,跑出去引开那魔人的注意,我才能坚持到国师及时赶来。我后来吓坏了,被接回宫后大病了一场,清醒后忘记了那日恐怖的回忆,直到许久后才想起来。所以,一直没能补偿你……” 江宴秋:“!” 他好像隐隐约约想起来了! 无数细小的事件和久远的记忆,电光火石间串联成线。 ——当年他刚被接回江氏时,有一次被跟魔修私通的婢女诬陷,便宜大哥江尘年怀疑他为何会感知到魔息的存在,他还用到过这个理由! 原主五岁那年,花柳街曾出过一件大事。 一个作恶多端的魔修潜入大宛阙城,不少无辜的年轻女子惨遭其毒手无辜横死,甚至连国师和朝廷都惊动了。 但原著中,“他”并没有什么挺身而出、为了保护皇子甘愿以身作饵,引走魔物的剧情啊。 事实上,这小白眼狼连自己亲娘春红都没管,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跑了。直到国师出手拿下魔物,才一个人悄悄咪咪又摸回来。 可周彻的神情分明不似作伪。 他看着江宴秋的眼神满是感激和愧疚,仿佛在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江宴秋:“……” 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小殿下,您可能是记错了。” 谁料,周彻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当年绝对是你救了我!我还知道,你娘当年只是怡红馆一名普通的妓女,自从有你之后,日子过得甚是艰难,所以你穿的衣服还有不少缝缝补补的布丁。可即使这样,你还是买了点心给我,跟我讲述了许多皇宫之外的趣事,还答应以后带我去看便别洲的风景。” 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也想补偿你当年对我的恩情……” 周围吃瓜的大臣和皇子公主们,都不禁露出感动的神色,还有些情感充沛的女眷,当即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 “江仙师真是重情重义,怪不得能有今日的成就,原来孩童时便有如此胆量和善心……如今得以拜入仙山,也算好人有好报了……” “是啊,二十一弟能有这样的感恩之心,将救命恩人记到现在,也很不错了……” …… 真、真的吗。 就连江宴秋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难道原著中虽然没写,但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 这段回忆描写在《假眼》中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未着墨过多,主要是起到一个衬托原主品性如何低劣的作用。 因此,江宴秋本人也不太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周彻如此信誓旦旦,一幅恨不得与他执手相看泪眼的模样,实在让人说不出什么狠心的话。 江宴秋只得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小殿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周彻的表情瞬间幽怨:“你为何叫我‘殿下’不叫我阿彻……你分明还在怨我。” 江宴秋:“……真不是。” 你不觉得咱俩的对话怪怪的吗?? 一旁。 郁慈忍无可忍般,冷声道:“殿下,既然我师侄本人都已不在意,殿下还是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当年宴秋吃过的苦,受过的伤……自然有其他亲近之人,会加倍弥补他。” 周彻愣了愣,仿佛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郁慈般。 明明郁慈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那股清冷的气质和冷漠的态度,今晚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周彻神色骤然淡了下来。 明明态度看着依然彬彬有礼……或者说太有礼了,反而让人觉得一下子有了距离感。 “这是我与宴秋之间的事,跟这位郁仙师,大概关系不大吧。”他看似十分好脾气地说道,语气温和到带着弱气,视线也恰好与郁慈冰冷锐利的视线错开,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气氛诡异地剑拔弩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打破了快要凝结的气氛。 “又见面了……江仙师。” 她声音爽朗,几乎喟叹似地念出那三个字的称呼。 “你将本宫瞒得好紧,要不是今日一见,我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竟是昆仑的仙师。” 来人一袭大红宫裙,额上画着红色的花钿,尽态极妍。神奇的是,这样的着装,却依然不显娇媚,反而带着股飒爽的英气。 ……大概是因为她大大咧咧地一手提着裙子下摆,露出的鞋子也不是绣花鞋,而是一双黑色的缎靴。 这样的搭配,大概也是前无古人了。 正是凤阳公主。 她一出现,周围灼艳的桃李仿佛都失了颜色,不少男士都下意识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仪容。 咳。 毕竟凤阳公主最厌恶邋遢不洁之人。 她看向江宴秋,毫不避讳语气中的欣赏与亲近,感慨道:“要不是正巧赶上父皇的寿宴,让我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我差点去五哥府上要人了。” 另一头正陪着宾客觥筹交错的五皇子,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五皇子:“……”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去岁的白泽洲水患,治理可有成效了。” 他主动开这个头,对面一群人瞬间松了口气,恭维的接道:“初见成效了,国库拨了那么多银子,都用在刀刃上了……” “还是圣上仁厚,体恤民生啊……” .差点成为昆仑历史上头一个被公主从皇兄那儿“讨过去”的江宴秋:“……” 大宛的民风真是开放啊。 他苦笑道:“那日情况特殊,我与师兄许久不见,难得叙旧,实在不是有意瞒着公主。” 凤阳好脾气地一笑:“那现在本宫邀请,还作数吗?” 江宴秋:“……” “开玩笑的,仙师莫要放在心上,”见他吃瘪,凤阳忍俊不禁:“我父皇还白高兴一场,以为我终于能看上哪位男子,把自己嫁出去了。” 江宴秋:“……实在抱歉,公主抬爱了,您日后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比在下更配得上您的男子。” 凤阳当然知道,江宴秋这么说,是放低自己的身份,在外人面前给足了她面子。 也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才更惆怅了。 ——当知道江宴秋是昆仑仙师时,她心中便差不多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算父皇允许,仙山也不会允许。 皇室嫡系禁止修炼,禁止拜入仙山,除非与整个大宛、整个皇室恩断义绝。 她是尊贵的嫡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若是将来招婿入公主府,她的孩子,甚至同皇兄们的孩子一样,享有皇室的继承权。 无论如何,仙山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当真可惜。 好在,凤阳向来洒脱,胸襟宽广,很快把这股淡淡的惆怅抛之脑后。 看着面前自己曾一见钟情,无比合心意的小仙师,她笑道:“不逗你了。” 她面上露出一丝身为公主的傲然:“若你只是寻常男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你追到手的。” 江宴秋:“……” 好家伙,他擦了擦汗。 感谢昆仑,让公主强取豪夺的计划破产了。 凤阳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周彻,意外道:“二十一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彻柔柔地看了一眼江宴秋,才恭敬地接话道:“皇姐,我在同江仙师叙旧呢。” 看着对凤阳公主十分尊重。 凤阳出身尊贵,不仅有身为太子的兄长和荣冠六宫的皇后母妃,自己也战功赫赫。 对比起来,周彻这种母妃只是个普通宫女的,就是皇子中的小可怜了,一年到头也见不到昭武帝几面,父子亲情可以说淡薄如水。 “你竟然也认识江仙师?” 凤阳闻言更惊讶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本意只是想表达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竟然也认识的惊讶之情……可听在周彻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藏在袖中的拳头不由捏紧了,过了几秒,面色如常道:“皇姐有所不知,我跟江仙师年幼时曾见过一面,有些渊源,我小时候有次从宫外回来后就生了场大病,那时也是宴秋救了我。” 凤阳没太在意,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老实说,她压根不记得是哪件事了。 皇子遇险虽然是大事,但她的兄弟姐妹们太多了,每年都会添上几个名字都叫不全的弟弟妹妹,自然不可能将他们每个人的童年经历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此,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勉励道:“那还不好好谢谢人家江仙师,你自己也别太顾着用功,身体才是第一位的,看你瘦的,跟小鸡仔似的。” 二十一弟那副文弱单薄的样子,估计大腿都没她的胳膊粗(倒也没有)。 周彻低头,敛去眼中的神情,乖巧应是。 身为大宛的大红人,凤阳也忙得很,一堆找她敬酒的、商讨国事的,还有母后那边外祖舅舅家的一堆亲戚寒暄。 因此,只来得及抽空前来跟江宴秋说上几句话,她就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 周彻一人站在原地,似是有些无措的样子。 江宴秋这人,其他都好,就是有些微妙地吃软不吃硬。 旁人要是敢仗势欺人,或是试图动用暴力让他屈服,他第一个揍得对方妈都不认识。 但若像周彻这样,一双无害的小狗眼无辜又无措地睁大,还怯怯地试图跟他搭话,又犹犹豫豫地放弃抿唇…… 他倒有些不忍心了。 这幅小模样,活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事一样。 因此,他只得宽慰道:“小殿下,凤阳公主说得也不无道理,身体是第一位的,她也是替你着想。” 周彻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浓密的鸦羽如同扇面:“宴秋……你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吗?” 他在暮春的寒风中咳了两声,露出个柔柔弱弱的笑来:“你真好。” 郁慈“腾”地起身。 他仿佛淬了寒芒,整个人散发着浓浓的“心情欠佳”、“生人勿近”的情绪,冷冷地看了江宴秋一眼。 江宴秋:“……” 或许是顺毛的本能作祟,他立即“嗖”地挨到郁慈身旁:“怎么了小师叔,这是谁惹你了。” 郁慈淡淡道:“你的佩剑歪了。” 江宴秋连忙低头看去。 刚刚周彻扯他袖子那一下,确实把凤鸣扯歪了一点。 ……至于这么生气,甚至还直呼他全名吗。 江宴秋心里偷偷吐槽。 一定是他们剑修的强迫症犯了! 于是他腆着脸笑嘻嘻道:“啊,剑穗打结了,要小师叔亲自来理它才肯顺。” 郁慈:“……” 下一秒,他俯身凑近了些,微微低头,神情无比专注地替江宴秋查看凤鸣的剑穗。 江宴秋:“……!” 没有小师叔!我就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他怎么敢真让对方来帮他理剑穗啊! 那一头,周彻双手握拳,指甲几乎把手掌掐出一道深深的红印。 牙都快咬碎了。 江宴秋坐立不安地支使完小师叔帮他理剑穗,过了片刻,郁慈抬起头,修长的十指替他将剑穗垂下放好,淡声道:“好了。” 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朝周彻的方向看过去。 那张脸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无比冰冷。 明明是暮春夏至的时节,周彻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这人…… 他惊疑不已。 ——难道竟然跟自己是同道中人? 周彻露出个僵硬的笑容:“郁仙师是心情不好,还是……不欢迎我吗?” 江宴秋:“还好还好,小师叔一般对谁都这样。” 郁慈:“嗯。” 话说到一半的江宴秋:“……” 看来小师叔是真的心情不好。 周彻咬着下唇,神情无比楚楚可怜,是个人见了都要于心不忍。 但这些人里,显然不包括郁慈…… 他冷冷地瞥了周彻一眼:“两者都有。” 江宴秋还没反应过来“两者都有”是什么意思,周彻身形摇晃了一下,苦笑着看向他:“宴秋,这偌大的皇宫里,谁都瞧不起我,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宴秋也是吗?” 他神色殷殷,眼尾微红,泛着苦闷和期待,叫人怎么也说不出重话。 江宴秋只得道:“没有的事,小殿下,还是有很多人敬爱你的。” 周彻凄惶一笑:“当年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被国师救回来,又发了许久的高烧,谁料,清醒后,母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还要给我惹多少事’。” 母亲只是宫女出身,被皇上偶然相中春风一度后,被封了个最低等的答应,也竟侥幸有了他。在这偌大的深宫,没有任何背景和助益,荣辱俱是皇恩。他们娘俩只能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 因此,当得知周彻瞒着其他人,乔装打扮跟着太监宫女们贪玩出宫,又撞上魔修作乱,幸好国师出手才逃过一劫后…… 她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恐慌恼恨。恼恨为什么周彻这么不懂事,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恐惧皇帝雷霆大怒,怪罪于她。 所以周彻会长成今天这幅样子。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生怕惹别人不开心、遭人厌弃。 他看着江宴秋,单薄瘦窄的肩膀伶仃地支撑着有些不合身的宽大朝服,眼神凄凄,又有些倔强。 江宴秋:“……小殿下,在下斗胆说一句,其实旁人如何看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周彻愣了愣。 江宴秋如果有弟弟,大概也就他这个年纪,因此,当他不笑时,神情有些带着温柔的沉静:“人生如逆旅,人活一辈子那么长,大多数都只是匆匆过客。他们的只言片语,其实不用太放在心上。当你成功脱离那个环境,从山顶向下看去,会发现那些声音和手段,其实也不过如此。” 就是这么奇怪,人在低谷时,仿佛全世界的恶意都排着队接连敲门,让他体验了个遍。而脱颖而出,位处高处之后,好像天底下又都是善良又客气的好心人了。 由此可见,好言跟恶语都是薛定谔式的。 但当事人身处泥潭之中,想要靠自己爬出来,又谈何容易?毕竟不是谁都像风阳公主这般,文韬武略,凭女子之身也能立下赫赫功劳,让天子和文武百官都对她另眼相看。 有时候,真的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在旁边拉他一把而已。 “殿下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让那些人刮目相看。” 周彻嘴唇嗫嚅了两下,还想说什么,却见江宴秋已经被人拉走了。 九皇子喝得有些高了,直喊江仙师是他的救命恩人,对他有再造之恩,说什么今晚也要敬江仙师两杯。 那张带点凶相的国字脸此刻写满恭维和感激,亲自为江仙师斟酒。 周围一帮人目光殷切,江宴秋也不好说什么,客客气气地把酒干了。 周彻眼神暗了暗。 六角宫灯高悬,那人站在灯火通明处,游刃有余、应酬自如地同周围人谈笑,仰头将杯中的玉液一饮而尽。 而他,却身处灯光都照不到的无人问津的阴暗处,只能仰望着那人的身影。 有人经过,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那人连忙转头看向他,见到是二十一皇子,表情明显松了口气,敷衍地道了声歉。 “……没关系。”周彻敛眉说出这句话,对面却早已不在原地了。 他的目光沉沉,无比幽微。 .江宴秋好不容易应付完这波来敬酒的,刚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刚刚话说到一半的周彻。 他抬起头,目光四下搜寻,早就不见对方的身影了。 江宴秋也没太放在心上,拽了拽郁慈的袖子,小声道:“小师叔,我们要不要找个理由先撤?” 郁慈脸色和缓了一些:“累了吗?” “还好,”江宴秋诚实道,“就是有点无聊。” 参加天子的寿宴是十七皇子他们亲自邀请,不得不露面,但有一说一,确实令人尬得慌。 他毫不怀疑,继续呆下去,这些人连他的穿衣品味、衣服上的花纹都能夸出花来。 讲道理,这些礼服都是皇室的内务府准备的(……) 他不禁怀念起跟郁慈和楚师兄三人在运河上泛舟喝酒,天南海北地聊聊天来得放松。 郁慈微微低头看他:“嗯,我们一会儿从侧门先走。” 江宴秋不知联想到什么,忍不住乐了:“小师叔,我这算不算带坏你?跟我下山出趟任务,什么不该做都做了。” 沉迷凡间美食,逛小吃街,包游船画舫喝酒,参加筵席偷偷提前走后门离场…… 清冷端方的小师叔都被他霍霍成什么样了。 郁慈淡声道:“如此这般,便叫‘不该做的都做了’吗?” 江宴秋:“……” 怎么回事。 总感觉小师叔刚刚是在嘲笑他。 一定是错觉。 突然,前方传来的一阵争执喧哗声,不少人注意都被吸引了过去。 江宴秋定睛一看。 ……更想拔腿走了。 竟然是十七皇子跟一位妃嫔起了冲突。 十七皇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初见时对五皇兄言语不逊的跋扈皇子,变成了现在张牙舞爪色厉内荏被人一按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某小型犬。 只见他白皙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对面娇俏的女子,愤怒道:“你凭什么扔我母妃的东西!” 细细一看,对面那位年纪看起来不比他大多少,年轻漂亮的玉容满是娇艳,不屑道:“扔就扔了,我还要跟你汇报?” 她美目流转,一手轻拂微微隆起、已然显怀的肚子,慢悠悠道:“皇上看我月份大了,体恤妾身原先住着的宫殿太小,才让妾身搬进连姐姐原先的寝宫的。这关我什么事呀,你有本事,跟皇上说呀?” 十七皇子怒道:“我们说的是一回事吗?你搬进去就搬进去,谁稀罕那破屋子!为什么一声不吭,把我母妃从前作的画都撕坏扔了?” 对面的年轻妃嫔脸色僵了一瞬,很快毫不客气地反击:“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撕毁的?我还要说是那些毛手毛脚的下人、宫里不长眼的野猫野狗干的呢。连姐姐被接去行宫疗养,谁知道她几时搬回来,她自己手底下的下人怎么不知道把她的东西收收好?” 十七皇子:“你——!” “你什么你?十七殿下,你可别忘了,妾身现在可是有孕在身。若是冲撞了胎气,皇上怪罪下来,可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 “——圣上到!” 御前太监高唱一声,在场众人均是脸色一变,齐齐低头。 昭武帝脸色不太好看:“这是在吵什么?” 十七皇子抬头看见皇上,眼前一亮,一脸忿忿:“父皇,就是这个女人!把母妃的东西扔出去不说,还把她年轻时作的画都撕毁了!” 昭武帝面色沉沉不变,刚刚跟十七皇子对峙的年轻嫔妃已然捧着肚子“哎呦”一声,顺势倒在了皇帝怀中,楚楚可怜道:“皇上,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没想动连姐姐的东西。许是下人搬东西是不注意,这才引起了十七殿下误会。” 十七皇子气得发抖:“……你胡说!” 昭武帝面色不善地看向自己的十七子:“胡闹!你母妃的东西,是我命人搬去行宫的,你找她的事做什么。” 十七皇子愣了愣,眼中的光似乎熄灭了。 他眼尾细长,挑眉看人时,总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这样的一双狐狸眼和薄唇,生在他母妃连贵妃身上,就恰到好处,勾魂夺魄,但生在他这个男子身上,总是不免过于阴柔。 他死死盯着昭武帝,一字一句,如在泣血:“当年你明明答应过母妃,会一辈子爱怜她,宠溺她,那些荷塘里盛开的金莲、书房里收着的字画,都是因为你的喜好,母亲才会细心琢磨!她从小被娇养得连针线都没碰过,却为了你寒冬腊月拜师学画,手上长满冻疮!父皇,你对得起母妃吗!” “够了!”昭武帝脸彻底黑了,不由分说地低喝道。 虽然已年过耳顺,但帝王的威严犹在。这一声厉喝,吓得不少人连忙跪地,头都不敢抬。 闻言,倚靠在昭武帝怀中的年轻妃嫔,不由得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也不知是在嘲讽为昭武帝作画的连贵妃、满脸失望的十七皇子。 还是她自己。 “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多了,脑子不清醒。”皇帝无比威严的撂下这么一句话,本想喊人将他带下去,但看着十七皇子那张与连贵妃年轻时无比肖似,此刻含着泪倔强地看着自己的脸。 他最终没有说什么。 “十七皇子以下犯上,顶撞嫔母,罚半年的俸禄,在皇子府禁足一月,不得探视。” 十七皇子一脸颓丧地被亲信拉走,面容灰败,直到离开,都没再向昭武帝的方向看一眼。 “鹂妃,没事吧,要不要喊太医看看,有没有动了胎气?”昭武帝淡淡道。 出乎意料的是,作为刚刚那场小型宫斗的胜利者,鹂妃也是神色淡淡,面上不见多少欣喜。唯有昭武帝转头问话时,才重新扬起满是孺慕笑意的娇俏脸蛋:“妾身有皇上关心,身子已经好多了。” 昭武帝点点头:“行,没事就早点回去躺着歇歇吧。” “谢皇上。” ……这两人也是奇怪,明明同床共枕有了身孕,看起来也塑料得很。不像寻常夫妻,倒像上下属。 有其他后宫的妃嫔凑上前跟鹂妃说话,鹂妃勉强笑笑应付两句,有些精力不济,看来怀孕着实辛苦。 江宴秋却有种说不上的怪异感觉。 他凝神看着强打精神与旁人周旋的鹂妃,目光一眨不眨。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旁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笑道:“江仙师觉得不用惊讶,十七弟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还以为旁人都像从前一样顺着他呢,这次算是踢上铁板了。” 江宴秋:“……” 他倒也不是在想这件事。 对方滔滔不绝,低声道:“为人天子,最擅长的便是制衡之术,十七弟和这位新近得宠、风光无限的鹂妃,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连家势大,妄想外戚干权,这是父皇最不能容忍之事。” ……不是,你这样当着外人的面分析你亲爹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这样真的好么…… 江宴秋状似不经意地轻笑一声:“竟还有这种说法,在下受教了。” 对面被江宴秋这么一夸,瞬间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这鹂妃也是肚皮争气,父皇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怀上龙子。这后宫都已经许久没动静了,大哥过两年都快抱上孙子了,没想到父皇还能为我们添上一位新皇弟,真是老当益壮啊。” “……” 电光火石间,江宴秋猛然意识到什么。 ——他终于发现,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之事了。 五皇子此前从未有过子嗣,乔夫人怀上的这是头一个,所以当太医诊断出不寻常时,才会大为震怒。 昭武帝这都六十大寿了,后宫许久未添新人,还能雄风不倒,让年轻的鹂妃娘娘怀上身孕。 ……当真这么巧吗? 还是说阙城的风水格外养人,专治不孕不育? 一旦意识到这点,他立即凝神敛气,用灵识观察鹂妃的肚子。 ……隐隐有一顾陌生而幼小的生气,心脏微弱却有力地跳动,努力从母体汲取营养。 就是一个正在孕育中的胎儿,看似没有任何异常。 月上中天,寿宴也已到尾声。昭武帝年事已高,被太监搀扶着先行回寝宫休息了。 宾客散尽,喧嚣热闹的御花园冷清了许多。 四下无人。 一个时辰前就借故离席的江宴秋,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微微叹口气。 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打消心底那抹疑虑。 这下真要夜访皇宫了。! 第77章 皇宫空旷寂寥,除了间或几声乌鸦嘶哑的鸣叫,四周寂静无声。此刻月辉被乌云掩盖,放眼望去,树木假山的影子全都黑漆漆的,枝叶在冷风中轻晃。 还怪渗人的。 江宴秋心道,天知道我怎么认识路的。 还得是南澜秘境那次,在蜃制造的第二道幻境中狼狈狂奔,在偌大皇宫找出口的悲惨经历。 几个呼吸间,他们便来到了鹂妃如今居住的寝宫。 鹂妃正在沉睡,呼吸轻柔缓慢。 她面容素净,夜里卸去浓妆之后,看着不似白日里那般充满攻击性了,甚至让人感觉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些。 这时候,就要派出他的老朋友了。 江宴秋揪出蜃,轻声道:“又要麻烦你了。” 小贝壳晃动小触角,碰了碰他的手。 因为得要暴露蜃的存在,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郁慈解释,干脆等人睡下后,自己偷偷潜入了皇宫。 缭绕的轻烟中,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变得不再分明,雕花木床、矮榻、月牙凳……屋内的景物渐渐模糊虚幻。 他们所处的位置陡然一变。 日光大亮。 这是鹂妃的梦境。 .“真能干。”江宴秋夸道。 蜃晃了晃触角跟他击掌。 这算是蜃的另一个法门,说是梦境,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幻阵。只是像鹂妃这类凡人,是无法意识到自己处在幻阵之中的。而江宴秋则是出于旁观者的视角,像是隐形人一般,既无法触碰到任何事物,也不能改变梦境主人的行为。 此地除了是白日,屋内的陈设布置,甚至角落那株蝴蝶兰,都跟现实世界中一模一样。 鹂妃正对着铜镜描眉。 镜中人一袭浅绿长裙,凤簪的流苏轻摇,一点朱唇娇艳逼人,俨然又是盛宴上那个咄咄逼人的鹂妃娘娘了。 “娘娘你看,这是皇上新赏下来的镯子,真好看!” 丫鬟年纪不大,手里捧着雕花木盒,红丝绒布上赫然躺着一枚成色极好、水头很足的翡翠手镯。 她开心道:“前天皇上才下圣旨,让咱们搬进这长乐宫,今日又派人赐了镯子,皇上是真宠咱们娘娘,娘娘苦尽甘来,以后全是好日子咯。” 她兴高采烈,脸色还带着稚气,语气虽是恭维,却十分亲昵,看样子是鹂妃身边的老人了。 鹂妃神色淡淡,只看了那镯子一眼,便命人收起来了:“就你嘚瑟。” 小丫鬟也不害怕,反而哼道:“可不是嘛,我都替娘娘好好出了口恶气。从前连贵妃怎么对我们的,我可都替娘娘记得清清楚楚呢。苍天有眼,气焰那么盛,现在不还是病得形销骨立,被皇上赶去行宫了。” “不要再提这事了。”鹂妃脸上彻底没了笑容,将眉笔放回了妆奁盒中。 “她除了脾气大,也没怎么过我。同样,我能有今天,也不是因为绊倒了她。”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 鹂妃心中却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她自然知道,连贵妃失势,是更深层次的政治博弈的结果。而自己入主这长乐宫,除了意外有了身孕,昭武帝龙颜大怒的缘故,至于其他,未尝不是为了转移连家的仇恨。 这位子,乃至这富贵华丽的寝宫,都是活耙子、是困住鸟雀的笼子。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细瘦的腰肢隆起圆润的一截弧度,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是她在这偌大的皇宫唯一的筹码。 其实就连鹂妃自己,也对那晚过后怀上之事很是吃惊。 她看着自己的小腹,不禁露出一丝很浅淡的笑容。 有了这个孩子,她与这人间的联系就更紧密了一些,这吃人不眨眼的深宫,也多了份血浓于水的羁绊。 想到这里,她出声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虽然皇宫内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宫,但太后信佛,每年的二月十八,破例应允她们出宫,去定慧寺上香。 这也是一年到头,鹂妃最期盼的日子。 倒不是信佛,主要是想出宫。 小丫鬟算算日子:“今日初九,还有十天了娘娘。” 于是鹂妃矜持地一点头,转而对着铜镜,开始研究新的妆面。 .梦境中,时间流逝得有些混乱,江宴秋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也不能快进或跳过,只得老老实实看了好几天鹂妃的日常起居。 大部分时候都是揽镜自赏,或是走动走动,跟后宫里其他姐妹说说话。 鹂妃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一朝得宠怀上龙种,往日里那些小姐妹笑容便真心多了,偶尔也有宫里的老人,不轻不重地刺他几句,也被鹂妃三言两语怼了回去。 她倒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不过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也未必是件坏事。 昭武帝偶尔也来,但次数不多,跟鹂妃也没什么好聊的,顶多问问最近缺不缺什么,有什么想要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鹂妃娇媚万千,回答得十分柔顺,这样年轻的美人,昭武帝看了也心情大好。但鹂妃有身孕在身,也不方便过夜,通常用顿晚膳,皇帝也便回去了。 他前脚刚走,鹂妃温柔的笑容便瞬间消失。 速度堪称变脸。 只有掐着日历算出宫日期的时候,她才有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 鹂妃梦境中的日常都是些零碎的记忆和片段,日子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波折,也没见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每日都是些固定的琐事,浇浇花,画画眉,偶尔跟姐妹们喝茶聊天,应付应付皇帝。 就连江宴秋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先前多虑了。 老皇帝这个年纪喜添新皇子,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 皇宫可比五皇子金屋藏娇的别院森严多了,尤其是后宫的嫔妃,能见到的男性,不是皇帝就是太监,压根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 说不定昭武帝确实宝刀未老(……) 江宴秋眼睁睁看着对方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无聊得头上快长草。 因此,当鹂妃某日突然跟着一群人出宫时,江宴秋立即精神抖擞,把昏昏欲睡的蜃也拍醒了。 好家伙。 看来这件事在鹂妃潜意识里,还是挺深刻的。 飘在鹂妃身后,看着皇城在背后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疑惑渐渐在江宴秋心中升腾起。 ……这马车前往的,不是郊外定慧寺的方向吗? .先前鹂妃并未提到要去何处,下人们更加不会过问,江宴秋又看不到梦境主人的心理活动,自然也对目的地无从得知。 怀着这样的疑惑,马车越是驶近,他心中越沉。 定慧寺,怎么又是定慧寺? 乔夫人孕期唯一的出行,便是去定慧寺上香,怎么鹂妃娘娘难得出一回宫,也是去定慧寺?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强压下疑惑,他继续跟着鹂妃一群人飘上山。 鹂妃的记忆里,这时候还是冬末初春,山寺的桃花尚未盛开,枝头空空荡荡,还积着昨日的小雪。 青石板路有些湿滑,鹂妃如今有孕在身,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得分外小心,从山门口到佛像前的这段路,走得气喘吁吁,口鼻呼出淡淡的白汽。 穹顶极高的宝刹之中,面容含笑的巨大金铜佛像端坐莲花台上,乃至凡人的供奉在其面前,都显得尤为渺小。 即使往日并不虔诚信佛,此时此刻,鹂妃也跪坐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然后在香炉中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即便听不到鹂妃的内心独白,江宴秋也大概能猜到她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 能让没有信仰的母亲虔诚祈祷,多半是为了她的孩子。 因为她们一行人算是皇宫来的贵客,接待的僧人也十分客气,为鹂妃念诵了几句经文。 上完这柱香,鹂妃也得打道回府了。 她心中淡淡惆怅,面上却不显。 能有今天的地位,已是先前从未想过的破天富贵。即使代价是牺牲一定的自由,再也不能出宫,她心中亦无悔。 搀扶她的丫鬟小声说了句:“娘娘,咱们这就回去了吗?您先头不是一直念叨想老爷夫人了?咱们不顺路瞧上一面吗?” 鹂妃恍惚了一瞬,然后淡淡道:“不用了,天气还未转暖,让轿夫等久了也不好。” “——等开春吧。” “摆驾回宫。” 直到这里,一切正常。 江宴秋微叹口气,老老实实跟在后头打道回府。 然而,就在此刻。 一道无比熟悉的苍老声音叫住了鹂妃。 “娘娘留步。” .说话之人一袭云纹黄黑袈裟,料子普通,平平无奇,只有胸口戴着的佛珠,泛着古朴莹润的光泽。 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脸上挂着一贯的慈祥和蔼、悲天悯人的笑意。 “若是娘娘不嫌弃,能否让贫僧为娘娘卜算一卦?” 是释真大师。 鹂妃愣了一下,不敢受这一礼,连忙恭敬道:“不敢,有劳方丈了。” 不像外面那些深深叨叨,算个卦还要搭个半天台子的“大师”,释真卜卦的方式很简单,甚至不用任何辅助道具,只是凝神拈算了片刻。 每当这时候,他才会收敛笑意。 也只有这时候,旁人才会发现,释真大师不笑时,面容是相当肃穆威严的。 鹂妃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方丈,我……我算出来有什么问题吗?” 良久,释真收回手,重新露出了方才那抹慈祥悲悯的笑容。 “娘娘早年间身世坎坷,曾遭小人暗算,也幸有贵人相助。只要恪守己心,是十分富贵顺遂的命格,不用多虑。” 鹂妃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来,下意识想让丫鬟打赏,又猛地想起对面是定慧寺的高僧,不是宫里的太监宫女。 她赶忙刹住话头,又有些犹豫:“多谢方丈指点,我、我想为寺中捐些香火钱,您看如何?” 释真笑道:“娘娘不用客气,贫僧不过举手之劳。” 但在鹂妃的坚持下,丫鬟还是掏出满满一只荷包,虔诚地塞入了功德箱中。 江宴秋心道,释真大师还真是个热心肠,又是请人喝茶,又是主动给人算卦的。 他打了个哈欠,把小贝壳掏出来:“外面也不知过去几个时辰了,蹲了这么久什么也没蹲到,咱们还是出去吧。” 蜃晃晃触角,深表赞同。 他哈欠还没打完,余光瞥到旁处的景象。 视线微微凝固。 下一秒,他瞳孔收缩,直接怔在原处。 释真掏出一只护身符。 “这是寺中高僧念经开光过的护身符,材料都是安神香薰过,有凝神静气之功效,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妨收下。” 鹂妃愣了愣,连忙伸手接过,有些受宠若惊:“……多谢方丈!” 释真笑了笑,没说什么。 只是道了声“阿弥陀佛”,目送她们下山。 ……独留江宴秋一人,怔怔地愣在原地。 无数不经意的记忆碎片、一闪而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驰。 ——“乔氏每日不是在家刺绣赏花,便是吟诗烹茶,偶尔去定慧寺烧烧香,为家里人求一求护身符、长明灯,每次都有侍卫婢女陪同,从无一人落单的时候,更不用说会情郎了……” ——“我在家闲不住嘛,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又没有经验,心里也害怕呀。到定慧寺来求一枚大师的护身符,心里就踏实多了……” ——护身符。 为什么都是护身符? 为什么,都是怀有身孕的女子? 明明清空万里,艳阳高照,他却如坠冰窟。 一会儿是释真大师凝神倾听他的话语时,和蔼又专注的模样。 一会儿是楚辞说起白泽州的变故时的难掩悲痛,以及提到线索断在定慧寺的肃穆沉重。 幻阵中,“释真”对他这一抹幽魂的存在毫无所觉,目送完鹂妃的马车驶远后,便收敛起笑容,转身回到寺中。 “释真师叔,之前的护身符好多人求呢,不愧是咱们寺里开光的东西,施主们都信得过。”洒扫的小沙弥乐呵呵道。 释真闻言,但笑不语,手中拈动佛珠。 “是啊。” 下一秒。 鹂妃的梦境破碎。 周围无比真实的一切仿佛镜影般被打破。 江宴秋大口喘着气,回到了现实世界。 .幻阵中的景象消失。 江宴秋强忍着眩晕睁开双眼。 四周漆黑一片。 是熟悉的长乐宫殿,鹂妃寝居。 未至寅时,整个皇宫都静静悄悄。鹂妃似是梦到什么,眉头微皱,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梦话,然后翻了个身,复又沉沉睡去。 江宴秋难掩心中的震撼,脑子里无数道疑问盘旋,在这暮春之夜,背后甚至出了层薄汗。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找出鹂妃那枚护身符,看看到底什么来头! .借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辉,他在寝殿内四处搜寻。 矮榻、妆奁盒、茶桌、灯架…… 还好,护身符这种东西,常人不会当作宝贝藏起来,大多作为随身之物,贴身携带。 最后,他在鹂妃的梳妆台上找到了那枚被端正放好的护身符。 明黄色的符纸折成三角形,妥帖地放在丝线织成的香囊中,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和安神香的香气。 江宴秋小心地将符纸取出,细细展平。 朱砂绘制的符文,能看出制符之人手法老道,笔画一气呵成,常人看来只是一张普通的明黄纸张,但在修真者眼中,却能清晰地看出灵力的走势。 如今修真界的符纹大多是上古文字演化而来,笔画繁多,而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稍稍改动一两道笔画的走势,就能从祈祷风调雨顺、国家繁荣昌顺的的字符,变成凶戾万分、杀人无形的魔符。 江宴秋因为对阵法感兴趣,又意外得到了判官笔,曾经有段时间仔细研究过这些上古字符,对其还算了解。 他仔细辨认着字符中每道笔画的走形,不敢有半点马虎,就怕自己学艺不精,看出差池。没一会儿,眼球便酸胀无比,眨一下都生疼。 一刻钟后。 他长呼一口气,揉了揉眼睛。 符纸暂时没什么问题。 不仅没什么问题,甚至非常有用。 制符之人明显手法高超、灵力高强,是有真才实学的,护身符也是真的能挡灾防身,绝不是市面上那种江湖骗子随便几笔朱砂勾出来的鬼画符。 江宴秋不信邪地将明黄色的符纸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甚至把它举起来,对着夜明珠轻柔的光透着检查了几遍。 还是没什么问题。 他有心想把东西带出去,找懂行的再看看……比如一看就很学识渊博的小师叔。 但这地儿不是别的地方,乃是大宛皇宫,机要重地。 若是鹂妃发现不对劲,上报上去,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就糟了。 前夜赴宴的修真者只有他跟师叔两个人,结果第二天鹂妃的随身之物就丢了,小偷还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江宴秋:“……” 换成是他也很难不怀疑。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担心那位传说中的国师。 虽然从未碰面,但江湖中总有他的传说。 十二年前对方就已经是玄光境了,还轻而易举地击退了花柳街连杀数人的窜逃魔修。 五皇子说是说对方最近云游去了,归期不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因此,他只能争分夺秒地检查长乐宫内一切可疑之处,包括这枚护身符,完事儿了还得把东西摆放回原位,营造无人来过的假象。 就当江宴秋快要死心,将符纸折回原来的三角形,小心地塞回香囊时。 他看着手里那只刺绣精美,丝线顺滑的香囊,突然愣了愣。 ……有没有可能,是香囊的问题? .是他脑子没转过弯,陷入思维定势了。 光想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肯定藏得越深越好,越是复杂难懂的符文,越有可能出问题。 谁知道,人家可能压根没在意,大大咧咧地直接暴露在最外面! 他举起那枚香囊,放到面前,小心地轻闻了两下。 檀香,烟灰香,这都是寺庙里很常见的东西,倒是没什么。 安神香的味道清浅好闻,跟他原先给乔夫人的那种差不多。 有一丝淡淡的沉木香,这是鹂妃自己衣物上也有的味道,应该是拿到护身符后沾染上的长乐宫的熏香。 还有…… 江宴秋神色一凝。 不对。 在众多丝丝缕缕、宛若轻烟的香气中,还有一道极其细微、稍不注意,就会忽略的味道。 带着血腥气的记忆刹时涌入他的脑海。 残肢断臂、满地的鲜血、肆虐的黑雾、空洞地望着天空灰蒙蒙的双眼…… 是烛阴狲! .江宴秋心跳如擂鼓,血液剧烈地在血管中搏动,令他太阳穴都一阵阵跳痛。 他强忍下心中的怀疑和悸动,深吸了一大口气,将原先那些气味都从肺中呼出去,才重新无比仔细地,分辨众多香型中的那一抹。 绝对错不了。 是烛阴狲的油脂制成的香烛的气味。 当年进入秘境之前,仙盟的人曾经说过,烛阴狲这东西,虽然才从秘境中带出来没几年,但却浑身是宝。 其中有一样功效,格外引人注意。 那就是作为诱饵设下陷阱,诱捕魔物。 通常是将其油脂制成特定的香烛,带到野外或魔物出没较多之处,提前布置好陷阱再点燃,燃烧后的香烛,不出一刻钟,能把方圆十里内的魔物都引来。 江宴秋心中冰凉一片。 为何释真大师赠予鹂妃的护身符,会混有烛阴狲制成的香烛味道? 他几乎无法强行解释为简单的宫斗陷害。 若非修真人士,绝无可能接触到这种东西。若是真有旁人想陷害鹂妃,有一百种别的手段,什么麝香、欢宜香、龙涎香……孕妇闻多了都没好处。 可偏偏是烛阴狲制成的香。 鹂妃接触的这么多人事里,只有定慧寺、只有少林,有能力得到这样的东西。 几乎是下一秒,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 到底有多少人去定慧寺求了这种护身符? 所有护身符,都被熏了这种香吗? 这些疑惑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恨不得分裂成几瓣,一边去定慧寺质问释真,一边去验证其他护身符,还有…… 找到小师叔,问问他的意见,寻求他的帮助。 想到郁慈,他脑中一个机灵,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梳妆台前,手脚冰凉地站了好久。 已经过了寅时了。 他思绪逐渐清醒。 此刻绝对不是去定慧寺找释真大师的好时机。 对方有伏龙境的修为,又是活了几百岁的高僧,而小师叔只有玄光境,自己还是凝元境大圆满。 万一真到那一步,交起手来,他们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就怕真面目被揭露后,少林干脆狠下心来,毁尸灭迹。 他现在终于设身处地地明白了楚师兄那种孤立无援、天下之大,不知何人才能信任的孤独和恐惧。 他能相信少林吗? 他能……相信昆仑吗? 他甚至连回宗禀报真人都万分犹豫。 定慧寺与此事牵扯如此之深,少林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昆仑,又是否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 鹂妃翻了个身,模糊地梦呓了几句。 “……娘娘?” 睡在外间的小丫鬟将醒未醒,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眼睛都还没睁得开。 担心有人醒来,江宴秋不得不将香囊放回原位,就连褶皱都还原成了未拆开时的样子。 然后,他利落地翻窗而出,几个呼吸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月夜中的长乐宫静静悄悄,晚风拂动轻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夜露深重,回到五皇子的别院时,江宴秋抖了抖发烧上露水。 蹑手蹑脚地翻墙回房间,没惊动一个下人。 江宴秋呼出一口气。 然后转眼,看见郁慈一袭白衣,衣冠整齐,正站在院中,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的方向。 一看就是一宿没睡,专程等着呢。 江宴秋:“……” 他心虚道:“哈哈,小师叔,怎么还没睡呢,鸡都要打鸣了哈哈。” 郁慈淡声道:“某人一声不吭,半夜失踪,我这个当师叔的,自然放心不下了。” 江宴秋:“……我要是说,是夜里睡不着吃夜宵去了,小师叔你会信吗?” 郁慈:“你说呢?” 江宴秋:“……”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坦白从宽。 就见郁慈走近了些,掌中运起灵力,为他吹干了发梢上的露水。 然后瞥了他一眼:“既然回来了,早点歇息吧。” 从侧脸到脖颈都泛着暖洋洋的热意,发梢和肩头令人不适的湿重露水变得温暖干燥,江宴秋就像只被人撸了下巴的猫,舒服得只想喟叹一声。 沉默片刻,他问道:“小师叔,你不问我到底去了哪里吗?” “我问了,你就肯说实话吗?”郁慈收回手,淡淡道:“我宁愿等你自己告诉我。” 江宴秋愣愣地看着他。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还未完全降临,只能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人的表情。 以及…… 落在他身上时,无比专注的眼神。 这个人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都不言不语,只有回望时,才能察觉到这样沉默又专注的目光。 小师叔……是可以信任吗?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 “小师叔……我有话要告诉你。” .“大概就是这样。” 江宴秋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身处温暖的室内,肩上披着毛毯,手里是郁慈刚为他沏好的热茶。 他这才感觉活过来了。 以及……从刚刚巨大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中挣脱出来。 他把鹂妃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慈,略去了蜃的存在,只说是江氏给他的其他法宝。包括释真与鹂妃的交谈,临走前赠予的护身符,以及他发现的护身符的不对劲。 虽然手中捧着热茶,发出舒服的叹息,江宴秋的表情却很冷静。 并告诉了郁慈他接下来的计划。 一是要验证,护身符上的那缕气味,是否是人为添加的烛阴狲制成的烛香。在长乐宫太过匆忙,又怕打草惊蛇,留给他调查的时间其实不多,最后没没能带走那枚香囊。 二来,则要看看是否所有护身符上,都有同样的烛阴狲的香气。 除此之外,他还想去看一下定慧寺为了分担朝廷的压力,搭建的流民营。 自从乔夫人回忆出这个消息后,他就一直有些在意。 “……唔,我说完了。”江宴秋心虚地掀起眼皮。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温暖如春的室内,郁慈的表情似乎变冷了一些。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跟我说?” 江宴秋一愣,刚以为小师叔是怪自己擅自行动,耽误了信息。 就见郁慈冷着眉梢看向他:“你可知,入人梦境有多危险?但凡对方不是普通凡人,而是给你设套的修真者,一辈子都得困死在里面。” 江宴秋:“……” 小师叔还怪难得讲这么长一句话。 虽说是为了训他…… 他呐呐道:“这不是我还不确定,不想把小师叔你卷进来嘛。” 郁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要是我没记错,任务规定的两人,应该是让这二人协作完成的意思。” 江宴秋:“……” 怎、怎么还反讽呢。 江宴秋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仰头道:“好了,小师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一人偷偷跑出去,害你担心了。” 他眨了眨眼。 非常之无辜。 郁慈:“……” 他被人拉得低了些,又或许是顺势弯了弯腰。 长发落在江宴秋拽着他衣袖的那只肤色白皙的手上,黑白交织,泾渭分明。 江宴秋有点怕痒,没忍住缩了缩手。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脸色才被哄好的小师叔,似乎又生气了。 江宴秋:“……” 怎么这么难哄。 小师叔,你的脾气是不是被我惯大了。 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好了好了,说正事。” 他睁开眼,表情严肃了一些。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件一件办。 “我想先看看乔夫人在定慧寺求的护身符。” “要是乔夫人那枚也……”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沉。 窗棂之外,一缕微光透进。 长夜将明。! 第78章 “两位仙长……是想看妾身的护身符?” 乔夫人惊讶道。 面前江宴秋跟郁慈二人神情严肃,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能不能借她的护身符一观。 乔夫人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妾身当时为五殿下、妾身的父母和未出阁的妹妹,还有妾身未出世的胎儿各求了一枚,我现在就去找出来。” ……竟然这么多! 江宴秋差点裂开,强行忍住了到嘴边的“先别戴了都先拿回来吧”。 很快,乔夫人便从博古架上找到了那枚装着护身符的香囊,递给江宴秋,小心翼翼道:“仙师……这护身符,有什么问题吗?” 江宴秋也不好说得太过严重,只道:“有一些发现,尚不确定。夫人,先借用几天,您不介意吧?” 乔氏连忙摇头:“当然,您直接拿去都成。” 房门一关,江宴秋便立即打开香囊,再次检查里面的符纸。 ——同鹂妃的一样,符文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未免遗漏,江宴秋将明黄色的符纸递给郁慈:“小师叔,你看看呢。” 郁慈扫了一眼:“灵纹饱满,符力充盈。制符之人,修为应在玄光以上。” 竟然都在玄光之上了…… 那就更不对劲了。 白菜价、甚至半送给阙城百姓的护身符,便都是炼气期弟子绘制的,可能性都极低。 哪儿冒出来的玄光境这么闲,整天没事做给阙城的老百姓画护身符? 那真是圣僧中的圣僧了。 江宴秋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外头的香囊了。 他拎起那枚小巧精致的丝带,轻轻嗅了两下。 最先闻到的,是一股带着花香的冷香,这应该是乔夫人爱用的熏香,还有他托玉桃赠给她的安神香,乔夫人应该每晚都老老实实点上了。 江宴秋心下微松。 看来鹂妃应该是例外,乔夫人这边暂时没…… 不对。 手指僵在原地,江宴秋表情凝固,心下一沉。 藏在众多浓郁的香气之下——千真万确。 的确是烛阴狲的制成的香烛。 短时间内接连闻到这股带着些黏腻的香气,江宴秋脸色不太好看。 不仅是因为那个沉重又可怕的猜测,还有被迫浮现在他眼前的记忆画面。 苍衡剑派众人撕心裂肺的呐喊,粗眉——那个叫周齐的小弟子,临死前夹杂着些许恐惧和疑惑的神情。 如果少林真的在谋划着些什么…… 不可原谅。 秘境之行,最后有上百名弟子命丧其中。 他们有的是宗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有的是师兄弟口中交口称赞的老好人,有的虽然资质一般,却也是父母、师长心中独一无二的孩子、徒弟…… 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对年轻一代弟子造成巨大打击,有的小门派直接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而现在,是整个阙城,数以万计的普通凡人。 他们有的是皇宫贵族,有的是千里迢迢跋涉逃难的灾民,更多的,只是勤勤恳恳生活,为了一家老小、兄弟姐妹,挣一口辛苦钱的普通人。 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真的引来了魔物。 凡人在它们面前,压根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机会。 .“怎么了?” 江宴秋怔怔抬头。 郁慈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十分关切,还有一丝隐约的紧张。 江宴秋扯了扯嘴角:“……小师叔。” “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些不太好的回忆。” “……都过去了。” 郁慈犹豫着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江宴秋:“……” 捂着脑袋,不知所措。 小师叔,你对自己的手劲是不是缺乏清醒的认知。 重新定义“轻轻”。 郁慈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江宴秋抱了一会儿头,虽然小师叔的“慈爱”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但他却感觉好多了。 “小师叔,我想去趟流民营看看。” 他看向郁慈,严肃地分析道:“没有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之前,我们不能去定慧寺,那样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万一引起释真大师警觉,就更不妙了。他一个伏龙境,唯一能察觉到不对来救我们的,只有楚辞师兄,那真是葫芦娃救爷爷了。” 郁慈:“……”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地闭了嘴。 “现在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毕竟他们接触到手的,只有鹂妃和乔夫人这两个人所持有的护身符有问题,样本量太小,还不足以支撑论据。 再者,对面目前还算按兵不动。 来阙城这么久,暂时还没听到过魔物伤人的消息。 那至少说明,还没有任何一枚护身符上的烛阴狲香引来魔物。 “事不宜迟,”江宴秋道:“我们赶紧出发吧小师叔。” .城西,流民营。 江宴秋轻轻吐了口气。 眼前所见……比他预想的情境还要差上百倍。 当初在城郊,他跟郁慈为了低调,混进难民的队伍一同进城,所见所闻都没有这里的凄惨。 毕竟有力气跋涉到这儿,满满路途中,已经筛选掉了一大半人。 染上疾病的、饿到没力气走路的、老弱妇孺…… 而现在。 稻草做成的窝棚下,每一间都躺着无数痛苦呻吟、或气若游丝的流民,大多都面黄肌瘦,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孩子的数量尤其少,很小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胳膊腿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黑漆漆的眼睛圆圆地睁着,在不足半掌的小脸上显得更大,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 体型稍稍健壮些的中年人,都被拉去干活儿挣工钱了,因此留下来的,都是些老人孩子,和身体实在虚弱的。 江宴秋沉默片刻:“……咱们进去吧,小师叔。” “嗯。” 一颗圆圆的小脑袋,随着面前两个人的走近,慢慢地,越抬越高。 她抱着手中一只豁了口的大海碗,睁大了眼睛。 ——这只海碗身兼数任,既是她唯一的玩具,也是她逃难路上吃饭的家伙,就是凭着这只海碗,父母带着她一路乞讨,才把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娃,千里迢迢、全须全尾地带到了阙城。 爹爹和娘都做工去了,今日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半块玉米饼子,托隔壁草棚的大婶看顾她一整天。 她抱紧手中的海碗,害怕地缩了缩。 江宴秋露出一抹和善又亲切的笑容:“小妹妹,你的父母呢?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他气质温柔可亲,笑的时候两只眼睛能眯成弯弯的月牙。 看着就像好人。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爹爹和娘亲都去做活儿了,他们说,那些大和尚是好人,给我们房子住,还给我们免费的粥喝,做人不能‘贪得无牙’,要知恩图报。” 这么小的小孩子,口齿流利,还会说成语。可见父母对她的爱护和重视。 江宴秋心软得不行,接着袖子的掩饰,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块麦芽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给你的,但是要等爸爸妈妈回来,给他们看过才能吃。要是有其他叔叔阿姨突然给你糖,也一定不能随便相信他们。” 小姑娘看到麦芽糖,本来两眼放光,但听到江宴秋这番话后,又呆呆道:“爹爹和娘亲也是这么说的,大哥哥,你是好人吗?” 江宴秋笑眯眯地把糖递给她:“是呀,旁边这位大哥哥也是哦。” 他拽了拽郁慈的袖子。 郁慈沉默片刻,对小姑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小姑娘:“……” 她像是快被吓哭了,往江宴秋身边蹭了蹭,糯糯道:“谢谢叔叔。” 江宴秋:“……” 郁慈:“……” “呃,小妹妹,哥哥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吗?” 小姑娘不知不觉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海碗,改为紧紧捏着那颗麦芽糖,乖乖地点了点头。 江宴秋心里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住到这里来的呀?你刚刚说的大和尚,是群什么样的人呀?” 小女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眨了眨:“囡囡记得,爹爹和娘亲带囡囡进城的时候,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后来再也没下过那么大的,像鹅毛一样,把囡囡的手都冻坏了。” “大和尚、大和尚……”小姑娘咬了咬指甲,“大和尚就是大和尚呀,他们是好人哒。爹爹说,本来这里的老大不肯要我们,要把我们都赶出城,可是雪太大了,天太冷了,爹爹说会死好多人的。最后是大和尚花了好多钱,给我们搭了暖和的新家,还给我们饭吃,就是,就是爹爹和娘亲这样壮壮的大人,白日都要去做工挣钱,晚上才能回来,好辛苦的。” 她朝江宴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左边瘦瘦的脸颊上,有个很小的小梨涡,“爹爹说了,等把我们家欠的钱都还上,就能攒钱搭房子啦。搭很大很大的,里面堆满棉花,特别暖和。” 江宴秋久久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笑道:“囡囡真厉害,爹爹和娘亲也厉害。” 小姑娘骄傲的挺起胸脯:“嗯!” .临走前,趁周围没人注意,江宴秋往小姑娘手里塞了个小布袋,并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姑娘呆呆地捂着袋子,听话的捂住自己的嘴。 怕这一家人被有心人注意到盯上,江宴秋没敢给多,但小布袋里的钱,够他们一家三口好吃好喝、吃饱穿暖地过上一整个冬天了。 告别小姑娘,他又转了流民营中其他几个地方,挑了一些人问话,男女老少都有。 这些人对江宴秋他们的目的没有丝毫兴趣,并且反应非常统一,在收到钱后,第一时间确认周围被人发现,无比小心地贴身藏起来,然后恨不得千恩万谢。 江宴秋挥挥手,没让他们感激涕零,然后跟郁慈去了个隐蔽的无人之处。 这些人的说辞都大同小异,搜集到的信息概括下来,也就那么几点。 这些流民,当时朝廷出于各种顾虑,本不愿接收。是定慧寺力排众议,出人又出力,派人搭屋施粥,勉强将他们收容在了城西,一片原来的荒地。 但是也不可能无限制地供养这么多人白吃白喝,凡是四肢健全的适龄男女,都要被统一组织起来做工,大多是些体力活儿。 有老人孩子的,白天干活儿,晚上回流民营;孑然一身的,则分配到路途较远,不便每日来回的地点做工,好处是包吃包住,住的房子要比流民营的草棚宽敞干净多了。 因此,但凡没有家室拖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批人,都愿意选择第二种。甚至有人为了吃得好点、住得好点,狠狠心抛妻弃子,放任原先的家人躺在营里不管的。 “照这么说,定慧寺做的这些,的确是功德一件。”江宴秋语气有些沉重。 见到流民营里,那无数张痛苦到麻木的脸,以及他们对阙城未来的日子隐隐的憧憬…… 江宴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 在苦难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就连来时路上对释真、定慧寺和少林的种种猜疑,此刻都显得沉默。 不少人都说,曾经在流民营里见到不知一次,穿着朴素黄黑袈裟的释真和尚。 这里的路都是泥路,人口拥挤繁杂,污水什么的图方便都往屋外路上倒,久而久之,街上土路总是泥泞不堪,散发着难闻的异味。 可释真丝毫不在意,每每穿着那双布鞋,走在泥泞潮湿的街巷,还亲自给哭闹的孩子看病。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一个修为已至伏龙境的高僧大能。 他们话语中、面孔上,对定慧寺那些大和尚的感激和尊敬,丝毫没有作伪。 江宴秋只得沉默地听着,脑海中时而浮现出释真大师给他沏苦杏茶的样子,时而回忆起鹂妃的梦境中,他亲手递出那枚护身符的身影。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释真大师? 他静了静,抬头看向郁慈,“小师叔,你说会不会……” 余光瞥见一道声音,他瞳孔微微缩小,下半句话震惊地咽了回去。 郁慈:“怎么了?” 白衣剑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江宴秋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眼中满满的震惊。 “……小、小琴?”! 第79章 就在二十米远处。 一个长相清丽,美到男女莫辨之人,正半卧在草垛中的席榻之上,柔弱无依地从面前的大婶手中接过一碗热米汤,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眼尾泛红,嗓音雌雄莫辨、楚楚可怜:“多谢婶婶。” 大婶叹了口气:“别跟大娘客气,快喝吧。这贼老天,真是造化弄人。难为你一个小女娘,大老远从白泽洲跑来寻亲,哪知远方亲戚也遭了祸,孤身一人流落至此。”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哪怕饿极了也不狼吞虎咽。 嫣红的舌尖伸出,周围不少人都看得眼热不已,刹时多出好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里是流民营,最不用遵守的,便是礼义廉耻、道德律法。 这样一个美貌柔弱的女子,父母双亡,亲戚离散,孤身一人流落到陌生的城都,连个依靠也没有…… 太容易激起人性深处的险恶了。 “她”小口喝完热米汤,把碗还给大娘,好似对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丝毫未觉,懵懂道:“谢谢婶婶。” 大婶心里叹了口气,叮嘱了她两句不要落单,晚上一人不要乱跑,便离开了。 江宴秋:“……” 好你个大魔,好你个师玄琴。 怎么还cos柔弱女装大佬上瘾了呢。 看他那眼珠子骨碌一转的样子,江宴秋不用猜都知道,这家伙不知道又在谋算些什么,一肚子坏水呢。 正好,几乎同一时间,对方也不甚在意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然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珠子,微唇轻启。 江宴秋:“……”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那皮囊美艳内里腹黑的大魔惊叫出声:“——表哥!你怎么会在此处!” .“表哥?小仙师?” 师玄琴笑嘻嘻道。 江宴秋一脸黑线地挥开他不安分的爪子:“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哈。” 师玄琴遗憾地收回手。 小仙师的脸这么软。 还想摸摸看是什么滋味呢。 就在半个时辰前,师玄琴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表哥”,把江宴秋本人都差点喊得脚底打滑。 霎时间,投向江宴秋的惊诧目光简直能把他的衣服灼出个洞来。 不过这一看…… 众多目光顿时微妙了不少。 这俩人能是表兄妹,也并非没有可能。 至少论姿色是这样的。 江宴秋今日来打探消息,虽然为了低调行事,穿着十分简便。可即使这样,在人均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流民营,格外惹眼。 但他乌发雪肤,鬓角的碎发在风中微微拂动,叠起的外衣卷搭在手肘边,自有一派掩不住的矜贵风流的少年意气,一看就绝非常人。 至于他身旁那人,一袭白衣胜雪,气质极冷极淡,周身如有寒芒——简直大写的“不好惹”。 见此情景,原先看向师玄琴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也顿时收敛了。 师玄琴那一声“表哥”,喊得可谓是柔肠寸断,千回百转,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仿佛江宴秋真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像是话本子里演的那样,背后闪着光晕从天而降,救沦落尘泥的“表妹”于水火,从此成就一段佳话。 “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呀表哥?”师玄琴一双狐狸眼眉目流转,带着勾人摄魄的魅力,只略略瞥了郁慈一眼,目光便在江宴秋身上打起了旋儿,泫然欲泣道:“你身旁何时有了别人,难道你已经忘了曾与我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了吗?” 江宴秋额头上蹦起十字:“演够了没。” “嗐,小仙师真是无趣,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师玄琴悻悻道,“本座对你还是十分有好感的,不介意与你春风一度。” 上一个对你怜香惜玉的,结果大家已经有目共睹了…… 江宴秋想起可怜的何佩之,不由问道:“你与何公子后来如何了?他应该没死吧?” 本以为只是相凝生一个普普通通的宗门任务,哪知道后来竟引出这么多波折,连血冥宗,甚至魔宗少主萧无渡都牵涉其中。 江宴秋半途昏过去,还是被剑尊郁含朝救回昆仑,也不知道倒霉的何公子后来怎么样了…… “没死,被我捡回去了。”师玄琴大咧咧道,“何家知道他并非亲生后不愿认他,真是可怜啊,人类就是这么冷酷无情,明明也将其生养长大,爱若明珠,一旦知道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也能转瞬间残酷得如同陌生人一样。” 江宴秋:“……” 跟一个魔物谈论“你们人类冷酷无情”这个话题,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没死就好。 只要活着,就有新的希望,就有新的故事。 “倒是你,小仙师……”师玄琴充满兴味地看着他:“你不在你的昆仑好好呆着,跑下山来这鬼地方干什么?还有你身旁这人——”他不由多看了郁慈两眼,目光中有一瞬的狐疑闪过。 总觉得,有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算了,不管了。 师玄琴懒洋洋地收回目光。 他一个大魔头,为非作歹寻欢作乐才是正经,管他们仙门做什么。 “我下山……”江宴秋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绕进去,猛地止住话头,黑线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话说,你这副打扮,还隐藏身份潜入这里,简直不要太可疑好吧?我还想问你是准备做什么呢。” 出乎意料地,师玄琴竟相当坦诚:“想我告诉你?可以啊。” 江宴秋:“?” 他笑嘻嘻道:“小仙师,你求我啊。” 江宴秋:“……” 告辞。 “诶诶诶,别急着走嘛。”师玄琴袖中伸出一条白绫把人的手腕缠住,硬生生把江宴秋往回拉了几步。 郁慈眸色一沉,长剑就要出鞘——“……切,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你们昆仑剑修真没意思。”师玄琴连忙把白绫收回去,免得真被郁慈一剑斩了。 他拍拍手,好整以暇:“想问我的话,至少也得找家上好的酒楼,客客气气地请上我一顿吧。” “——你说对吧,小仙师?” .“如何,满意了吗,现在能劳驾您开开金口了吗?” 师玄琴放下筷子,将最后一只鸡翅塞入口中,骨头都没吐。 真的很难令人想象,他那张樱桃大小的嘴,是如何张成这样的血盆大口的。 江宴秋:“……” 上一次看见这么吃鸡的,还是黄鼠狼。 “还行吧,就是鸡腿烧得不够味儿,应该多划几刀,再腌一会儿的。”师玄琴遗憾道:“你们人类也就这点做得格外突出——饭烧得比较好吃。” 江宴秋:“……” 我们人类这么一无是处真是抱歉了哈。 不愧是千年前就被封印,曾在修真界呼风唤雨的大魔,折腾人的手段的确有一手的。 又是要沐浴,又是要玫瑰花瓣和漂亮侍女,就连鸡烧得不入味了些也要嫌东嫌西。 真是难为何公子了。 师玄琴擦了擦手:“你们想问什么事来着,问吧。” 江宴秋跟郁慈交换了一个眼神,“第一个问题,你来阙城做什么?为什么要乔装打扮隐藏身份,潜入流民营中?” “……哦呀哦呀,小仙师——”师玄琴笑嘻嘻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你们是真没发现吗?” 江宴秋下意识追问:“发现什么?” 师玄琴把一只筷子交叉地悬在另一只筷子之上,借由这小小的支撑点,勉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龙脉啊。” 江宴秋先是一愣。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心中重重一沉。 “阙城的龙脉……不,应该说是大宛的龙脉,出了问题。” 他眼睛微微眯起,“很大的问题——能彻底终结这个朝代的那种。” .良久。 酒馆楼下,一群半大少年正在当街踢蹴鞠,不小心装翻了沿街小贩的茶点铺,一群人骂骂咧咧,引得许多人围观,吵得不可开交。 而他与师玄琴隔桌对望,鸦雀无声。 茶水的热气缓缓漂浮上升,氤氲在他们中间,使师玄琴视线中的一抹锐利显得有些模糊。 江宴秋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有些干涩,“……什么意思?” “龙脉……是指什么?昭武帝他们这个血缘姓氏吗?为什么说龙脉出了问题?”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脱口而出。 师玄琴慢悠悠道:“龙脉,自然就是你想的那个龙脉了。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与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是皇室息息相关、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气’。” “当这个国家覆灭,百姓生灵涂炭,或是遭逢天灾人祸而举国灭绝——”“那龙脉,自然也就断了。” 他话音刚落,两只交叠在一起,岌岌可危地晃动着的筷子,终于无法维持平衡,“啪”地摔到了桌上。 江宴秋一怔。 怎么会这样…… 就在不久前,他还赴了老皇帝的寿宴,与一堆不认识的皇子公主觥筹交错、塑料社交。 皇宫燃起千盏宫灯,照得偌大的殿宇宛如不夜天。 仿佛这盛世之景,能长长久久、千秋万代。 江宴秋紧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玄琴转着筷子:“小仙师,难道你不知道,对我们魔修、魔物来说,进益最大的大补之物,就是龙脉之气吗?” 江宴秋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微微愣住。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知道这一点的魔物都寥寥无几,更何况你们仙门修士了。”师玄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什么精血、骨肉、魂魄——这些都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只有那些没追求的低等魔物,才想着利用这些东西提升修为。” 师玄琴毫不客气:“只有那些最残忍、最上层、最有野心的魔,才会妄图窃取龙脉,为己所用。” “至于我怎么发现的么……”师玄琴话音一转,嘻嘻一笑:“保密。” 江宴秋心中无数念头翻涌,下意识看向坐在身旁的郁慈:“小师叔,他说的是真的吗?” 郁慈表情微冷:“的确。” ……连小师叔都这么说,那十有八九,师玄琴没在诓他或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确有此事。 “喂,”坐在对面的师玄琴不满道:“我说的话你不信,怎么他说就信了,小仙师,你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江宴秋:“……还不是你太会骗人了,嘴里没几句真话。” 好像确实。 师玄琴不爽地拖着腮。 他这幅满不在乎、还有闲心插科打诨的样子,不知不觉,让江宴秋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 “龙脉具体是有哪里不对?这跟你潜入流民营调查又有什么关系?” “哪里不对么……”师玄琴道:“这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玄妙了,你又不是魔物,理解不了很正常,就简单理解为本座天赋异禀——直觉吧。” 江宴秋:“……” “至于流民营,嘻嘻,我只是单纯地看少林那帮秃驴不爽,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罢了。” 少林——果然,他也发现了。 师玄琴看着大大咧咧,时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惊人之举,但事实上,他也相当心细如发,竟能从龙脉不对劲,就抽丝剥茧地调查到这一步。 有一说一,这人,呃这魔相当可怕。 要不是出于无奈,江宴秋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少林……你也发现了定慧寺的不对劲之处吗?”江宴秋沉声道。 师玄琴微微挑眉,神情似乎有些惊讶:“小仙师,在你眼里,我是鼻子那么不灵的魔吗?” 江宴秋:“……” “护身符里掺的那味儿,隔了几百里我就闻到了,着实是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他“啊”了一声,补充道:“当然,那些低等的蠢货除外。估计把那香袋挂在它们鼻子底下,也是闻不到的。” 怎么还修真界物种歧视呢…… 江宴秋:“你能闻到?……那阙城整座城,现在不简直是个活靶子?” “别担心,小仙师,”师玄琴笑眯眯道:“味道这么淡,又被其他香薰遮掩,整个修真界,能察觉这味道的魔物,连我加起来,不超过一只手吧。” 他语气轻松,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傲慢。 江宴秋:“……” “……不对啊。”师玄琴突然从前一秒坐没坐相、活像没骨头似的坐姿瞬间坐直,狐疑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把江宴秋扫了几个来回。 “小仙师,你是怎么闻出来的?”! 第80章 师玄琴面色狐疑。 江宴秋无比心虚。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啊! 难、难道,这玩意儿不是仔细闻一闻就能闻出来的吗? 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那个原因了…… ——他身具的凤凰血。 传说里,凤凰传承自遥远的上古时期,是开天辟地后就存在于世的种族。 高贵、神秘、圣洁、不容侵犯……这些都是世人对凤凰的传统印象。 传说这个种族代表着祥瑞,世代居住在天山之外的凤凰台,嫉恶如仇,能洞悉一切邪祟;而凤凰的血,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净化一切灾厄。 但这个族群也格外神秘,古籍中上一次记载凤凰真身现世,至少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江宴秋是真不知道,凤凰血纯度太高还有这功效。 比如闻到一些连普通魔物都发现不了的气味…… 他要是知道,怎么也不会这么猝不及防地在师玄琴面前暴露了…… 见他面色古怪,师玄琴不禁微眯起眼。 “呃,在秘境里跟这玩意儿打过照面,算是有些奇遇吧。” 他故意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一群人在秘境里被烛阴狲引来的黑雾胖揍,也算奇遇了…… 师玄琴挑眉:“当真?” “千真万确,我可以用道心发誓。”江宴秋半真半假道。 反正某种意义上他也没说谎就是了。 又被师玄琴盯了好一会儿,大魔才往椅背上一靠,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行吧。” 还没等江宴秋松口气,他又笑嘻嘻地补充道:“小仙师竟有如此多的秘密,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座不知道的。” “——咳咳咳。” 江宴秋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你顶着这样一张欺骗性极强的脸,不要随随便便说出这么霸总的台词啊喂! 江宴秋好不容易顺过气,面色严肃了些:“那你到阙城来,又是为了什么?” “……也是为了所谓的龙脉吗?” 龙脉之事事关重大,哪怕他不是原阙城居民,甚至不是昆仑弟子,也无法坐视不理。 这可是生活着几十万人口的都城,大宛的皇都,攸关无数人的性命。 而师玄琴是谁。 千年前被封印的大魔,曾在整个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众多修士为之色变的大人物。 眼下冲破了封印,修为不及巅峰时期,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蛰伏着。 他简直太有理由、也太有能力,夺取这条龙脉了。 不仅能助他恢复至巅峰期的修为,恐怕再往上突破一层,都极有可能。 如果对方真是为龙脉而来…… 当年师玄琴刚冲破封印还虚弱那会儿,就已经能跟伏龙境的萧无渡打个平手了。 两年过去,对方的修为只会更加深不可测。 江宴秋越想心中越沉。 “怎么了,小仙师?现在知道害怕了?”师玄琴嘻嘻一笑:“那你刚刚还不求我,你乖乖地撒个娇,说不定本座就心软了呢。” 江宴秋:“……” 告辞。 “哈哈,逗你的。”见他这幅忍辱负重的小表情,师玄琴没忍住哈哈大笑,“我要是真对龙脉有想法,刚刚还跟你说这么多辛秘?我缺心眼儿啊?” 江宴秋:“……” 不,还有一种可能,你说完转手就把我灭口了。 毕竟影视作品里都是这么演的,BOSS在图穷匕见前都很爱跟正派主角长篇大论一通自己的心路历程…… 师玄琴懒洋洋道:“放心,我暂时还没那个打算,费时费力不说,还沾染那么多因果,简直纯纯给自己找麻烦,我才懒得干。” 江宴秋没忍住说道:“……沾染因果?你不是魔物吗,怎么还会在意这种事情。” 这不是少林那些人才会整日在口中念叨之事么…… 况且看对方刚刚提起少林时嫌弃的口吻,明显一副有旧怨的样子…… 师玄琴:“那是当然,你以为千年前仙魔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一交手就打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我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因为格外能苟?” 师玄琴:“……” “当然是因为我格外聪明,小笨蛋。” 一个清新又聪明,甚至关心“因果报应”这种虚无缥缈之物的魔,简直是魔物中的一朵奇葩,世间门罕有。 师玄琴道:“我来阙城,自然有我的原因。” 他卖了个关子,才慢悠悠道:“北疆最近不太平,有传言,魔宗那位萧老宗主终于彻底陨落了,唯一的继承人——少宗主萧无渡有时好时疯,还经常闹失踪,一幅无心掌权的样子,底下可不人心躁动么?” 时隔多年,猛然听到萧无渡的名字,江宴秋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抽。 时好时疯,还经常玩失踪…… 那老狗逼不会还没放弃找他吧? 真的,被狗咬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疯狗惦记上了。 反正江宴秋回忆起当年萧无渡当场发疯要把他带回去锁起来的模样,还是一阵心有余悸。 ——啪。 郁慈手中的筷子不知何时折断。 眼神中满是冷意。 江宴秋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小师叔对魔宗少主意见这么大么。 不过他很快想起来,传言当年郁家阖家都死于魔修之手,小师叔听到萧无渡的名字,反应这么大也正常。 他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没关系,小师叔,萧无渡当年被剑尊大人打跑了,养伤都得养个半年一年的呢。” “啧啧啧。”提到这茬,师玄琴就不禁咋舌,还用一种十分玩味的眼神看着江宴秋,阴阳怪气道:“不愧是小仙师,魅力真大啊,连魔宗的少宗主都能被你迷得找不着北,还劳动你们那个什么——剑尊出手救人。啧啧啧,真是不简单。” 江宴秋:“……继续我们刚刚的话题,你刚刚说到哪儿来着?北疆最近不太平?” “是啊。”师玄琴懒洋洋地,明显一副对权利斗争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底下那些魔修门派有二心也不是一天两天,早就想取魔修而代之了。那天那个尹常邪——就是血冥宗那个黑袍人,你还记得吧?那天竟然没被打死,真是他命大。捡回一条命逃回血冥宗后,他一心想着壮大宗门,为了揠升底下弟子的修为,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屠戮了好几个城镇,仙门之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只剩满地尸骸了。” “现在跟魔宗打擂台的,主要就血冥宗、裂魂派、九阴门这几个,属血冥宗气焰最盛,”师玄琴饶有兴致道,“还给萧无渡发了人头悬赏令呢,一千万颗上品灵石,或是血冥宗副宗主之位。” 江宴秋:“……” 好家伙。 一千万颗上品灵石,买一条伏龙境的人命,绝对是财大气粗了。 血冥宗竟然真下血本了。 “你以为真拿了萧无渡的人头,血冥宗就真的兑现啊。”师玄琴嗤笑一声:“我们魔修向来讲究黑吃黑,把你也再咔擦一下,这钱不就不用结了吗?” 江宴秋:“……” “再说了,魔宗也不是吃素的,萧无渡贵为少宗主,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伏龙甚至化神期的大能护法?就算真成功杀了他,也要面对整个魔宗的追杀,有这能耐,还看得上区区血冥宗的副宗主之位吗,自己开宗立派多好?” 确实,有理有据,逻辑感人。 江宴秋有些遗憾,他还在想万一哪天又撞上萧无渡,说不定还能靠他发家致富呢(?) 师玄琴施施然道:“总之,我来阙城,一来避避风头,二来,看看龙脉到底怎么回事,少林那帮秃驴又在打什么念头。” 江宴秋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把那句“所以您这幅乔装打扮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是吗”咽回肚子里。 “那这流民营,你调查出什么了吗?” “有点头绪,但不多,”师玄琴遗憾道:“毕竟本座永远也不可能跟那群秃驴共情。” 江宴秋:“……” 结完账,他看向师玄琴,发现一错眼的功夫,对方已经窜到了一家路边小贩摊前,似乎对立在稻草上的糖人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老板,这几个帮我包起来吧。”江宴秋递了一粒碎银过去。 没想到这位顾客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差点把他的货品包圆。摊主喜出望外,嘴里不断道谢。 师玄琴视线随着糖人移动,桃花眼睁得圆圆。 这位好看的小公子,真是宠女伴啊。 “诺,给你。”江宴秋抽出来两根,其余的都递给了师玄琴。 师玄琴看着他。 江宴秋道:“今天多谢你了,愿意告诉我这么多。改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这些就先充当谢礼的定金了。” 师玄琴接过那一大把糖人,笑嘻嘻地:“哦?什么都可以提吗?小仙师。” 江宴秋:“……杀人放过、劫财劫色,违背公良律法的都不行哈。” 师玄琴“啧”了一声,撇了撇嘴角。 默契地没有问师玄琴的目的,以及接下来准备干什么,江宴秋跟郁慈准备打道回府了。 毕竟他们一个是昆仑修士,一个是突破封印的大魔,老实说,能心平静气、气氛良好地聊上这么久,甚至还一起吃了顿饭,江宴秋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至于逼问师玄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还是算了吧,峰主来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在对方手里走一招的。 一回到五皇子的别院,江宴秋便敏锐地发现了气氛有些不对。 他跟郁慈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人行色匆匆,都是一副面容肃穆,不欲多言的模样,就连平日里几个喜欢说话谈笑的小丫鬟,此时都严肃着一张脸,大气也不敢出。 江宴秋还没来得及找到管家问问怎么回事,就见五皇子正好也在府,正急急往门口赶,一见到他们,便匆匆走来。 他的表情……十分古怪。 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悲痛,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眉头却意外地有些舒展,眼神里也闪过一道奇异的光。 江宴秋不禁问道:“五殿下,这是出了什么事?” 五皇子也许是太激动,也许是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太大,只匆匆对江宴秋跟郁慈行了一礼,就急急地抬起头来,嗓音前所未有的黯哑。 他通红着眼眶道:“两位仙师,太子……六弟他……仙逝了。” “父皇悲痛欲绝,说是直接在金銮殿晕倒了,已经宣太医。我们兄弟几个正准备进宫。” ——轰隆。 沉闷的雷声响起,紧接着,蛛网似的闪电照亮了半片夜空,乌云不祥地涌动。 雨水又小到大,逐渐倾盆,巨大的瀑布般砸在青石砖面上,打湿成青黑色。 暮春的第一场雨,终于倾泻而下。! 第81章 半响,江宴秋才张了张唇,道了声“节哀”。 岂止是五皇子,就连他都是一脸震惊。 太子……就在不久前,老皇帝的寿宴上,他分明才见过的。 对方刚过而立之年,长相清俊温文,待人接物都十分有礼,被昭武帝寄予厚望。 不出意外的话,继任昭武帝是板上钉钉的。 怎么就突然仙逝了? 五皇子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悲痛道:“我正要进宫,两位仙师若是不介意,便与在下一起吧。” .没想到这么快就坐上回皇宫的轿子,江宴秋心中一言难尽。 他脑中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师玄琴那句漫不经心的话。 “——大宛的龙脉,出了问题。” ……难道说的就是太子突然薨了? 然而人家皇兄现在这幅样子,他也不好开口多问什么。 气氛一时沉默。 五皇子呆呆地看着轿子里铺设的红毯,脑中万千思绪。 太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生母身份低微,从小被连贵妃抱养,太子出生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了。 与他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皇子不同,六弟一出生便受尽宠爱。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又是昭武帝的嫡长子,受到的关注可想而知,当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但五皇子其实并不多讨厌这个六弟。 也许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第一个弟弟,让他第一次拥有了当兄长的感觉;也许是太子本人的性情随了皇后,自小便有一颗仁慈之心,从不苛待下人,即使对自己这个向来不受人重视的皇兄,也从不另眼相看。 他生母身份低微,不论是按嫡还是按庶,太子之位都轮不上他。 他真的认真考虑过,觉得将来若是六弟坐上那个位子,他也不会有丝毫不满,依然会为他开疆扩土、戍边守城,做他最忠诚的臣子和皇兄。 可世事难料…… 五皇子久久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马车里寂静无声,只有车辙沉默地碾过道路。 .“抱歉,圣上有令,已开府的皇子公主们,一律在宫外等待宣旨。”穿着黑色盔甲的近侍面无表情道。 大皇子首先坐不住了,愤怒道:“父皇是在想什么?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六弟不明不白地薨了,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见吗!” 黑甲卫是天子近卫,除了皇帝的命令谁也不听,哪怕是对面这些金尊玉贵的皇子们。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圣上的命令,请诸位殿下耐心在宫外等待。” 大皇子骂了一声,其余几个皇子都忿忿出声,却也不可奈何。 江宴秋不禁心道,太子薨了,就连自己亲儿子闺女们都不准放进宫,到底是疑心太重,猜忌了一辈子,还是对自己这些好大儿的秉性太了解了呢…… 五皇子闻言,怔怔地愣在原地,没有作声。 既不像有的兄弟哭天喊地,嚎啕大哭,也不像大皇子那样,还在跟黑甲卫据理力争。 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就连结实的背脊似乎都佝偻了几分,心中无比复杂。 父皇……就这么不信任他们么。 就连最心爱的太子薨了,宁愿独自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也不忘第一时间下令其他兄弟们不许进宫…… 他苦笑一声。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当听到六弟薨了的消息后,除了惊讶和悲痛,他的心中,无法抑制地涌现出犹豫和狂喜。 那是不是说明…… 他也有机会了。 说对那个位置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渴望和期待,那是骗人的。哪怕能骗过父皇,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午夜梦回时,他也曾扪心自问,自己征战驰骋沙场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对大宛可以说是呕心沥血、贡献极多。 又为什么不能是他。 可父皇的命令和这一通操作,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在他心中,他们这些儿子,从来都只是臣子,而不是家人。 他真正的家人,从来只有皇后所出的太子跟凤阳。 见五皇子一幅大受打击的样子,江宴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外面雨大,五殿下,不如回去等,或是找个地方避雨吧。” 即使小太监卖力地撑着伞,五皇子的鬓发也早已被这瓢泼大雨打湿了。跟能用避水诀把自己烤干的江宴秋他们比起来,的确显得十分狼狈。 他苦笑道:“对不住两位仙师了,让你们跟着白跑一趟。” “好说。”江宴秋道。 他们一行人正要回马车,就见一名黑甲卫顶着大雨大步走来,面无表情道:“圣上有令,两位昆仑仙师可以进宫,请二位随我来吧。” .没想到,二进宫来得这么快。 小太监默默在前边带路,想起五皇子最后的表情,江宴秋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虽说天家无父子,太子弟弟突然仙逝,结果其余兄弟几个,老皇帝一个没准放进宫,可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想想还是挺残酷的。 皇宫中一片寂静。 就在不久前,恢弘气派的殿宇还张灯结彩、曲水流觞的御花园热闹非凡,宫里的菱花湛露仿佛怎么也开不败。 没想到这次,深宫已是一片死寂。偶有路过的宫女太监,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面上不敢有丝毫悲痛之外的表情。 很快,江宴秋他们便被带到了东宫。 皇后早已哭成泪人,面上的妆容俱被泪水糊成一团团,此刻正被宫女扶着,一幅摇摇欲坠的模样。 凤阳也在,她眼眶通红,神色却还算沉着,这种时候还能冷静地对江宴秋他们行了一礼:“仙师,皇兄他……”只说了个开头,她便说不下去了。因为皇后伤心过度,险些晕倒,她连忙上前,与宫女一道把人搀扶住。 而昭武帝……他此刻看起来,比五皇子先前描述得严重多了。 寿宴初见时,江宴秋还惊讶过昭武帝保养得当,一点不像六十岁的人,面孔饱含威严,眼不昏耳不聋,十分凌厉雄健的模样。 短短一天过去,对方简直像是苍老了二十岁,两鬓一夜间斑白了,浑浊的眼中似乎也有什么精芒熄灭了。 他未穿那身气派十足的威严龙袍,只着里衣半倚在床上,鬓发微乱,脸色也有些灰败,身旁环绕着一群战战兢兢的太医,正为其诊脉调药。 听到江宴秋跟郁慈来时的动静,他也只是半睁开眼,浑浊的眼球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嗓音苍老沙哑:“……犬子之死竟劳驾二位仙师,叫你们费心了。” 江宴秋:“……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昭武帝静静地阖上双眼,过了许久才道:“我大宛周氏……怎会落得如此报应,叫朕白发人送黑发人。横儿他……自小康健懂事,最有一颗慈悲爱民之心,怎么会……走在朕的前头。” 话还未说完,昭武帝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惊得太医们端药的端药,擦嘴的擦嘴,昭武帝咳得越来越重,似是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到最后,帕子上甚至沾了血丝。 “父、父皇……” 就在这时,一道弱弱的男声在殿外响起。 他似乎徘徊已久,无比踌躇,却又不敢进来。 江宴秋见到来人,不禁微微一愣。 ——竟然是周彻。 他依旧一副身形单薄,不胜冷风的模样,细瘦得仿佛连宽大的皇子服都撑不起来。 “小殿下?” “……谁叫你来的,给我滚出去。” 江宴秋跟昭武帝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昭武帝平静地将染血的帕子揉了揉,扔进了痰盂里。看向二十一皇子周彻,眼球中泛着血丝,暴怒道:“是谁让你来的?!” 周彻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畏畏缩缩、浑身颤抖地就想往江宴秋身后藏,他带着哭腔道:“我、我听说太子哥哥病了,想来看看他。” 二十一皇子年龄未到,尚未出府,还住在宫中。 竟是被他不知怎地甩开了身边的下人,一个人摸来了东宫。 结果正好撞在了昭武帝的枪口上。 他像一只暴怒的雄狮:“滚!朕不想看见你!给朕滚!” 周彻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快贴在江宴秋身上,甚至都能感受到他单薄的身躯在微微颤抖:“父皇,我在您心里,就这么低贱吗?就连看看太子哥哥,都不行吗?我、我就这么比不上六哥吗?” 昭武帝沉默片刻。 然后猛地把一只青花瓷瓶朝他摔了过来。 ——啪。 没砸到人的名贵瓷器,在地上碎裂成了无数瓣。 他狂怒道:“没错!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你怎么不替他去死!” 吼完这句话,昭武帝又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回比刚刚严重多了,他狠狠咬牙皱眉,似乎头痛欲裂,手脚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周彻像是吓坏了,哭叫着想朝他的父皇跑去,结果被黑甲卫无情拦下。 还是凤阳好不容易安抚完皇后,站出来道:“二十一弟,父皇因为皇兄忧思过度,一时心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她也眼眶通红,内心承受着巨大的悲痛,此时却不得不站出来处理大局。 周彻似乎很伤心的样子,朝皇姐摇摇头,轻声道:“没关系的。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父皇他看不上我。” 他喃喃道:“要是我没有出生过,就好了。” 凤阳:“……别这么想,我先喊叫下人带你回寝宫休息。” 周彻失魂落魄地被小太监带走后,凤阳才有心力朝江宴秋苦笑了一声:“仙师见笑了。” 长兄意外去世,母后晕倒,父皇也病倒了,安抚完异母所出的皇帝的情绪,还要客气地招呼昆仑的仙师。 能做到凤阳公主这份气度的,也是世间罕有了。 她凝神看着江宴秋,似乎有十分犹豫的模样。权衡了许久,她才捏紧拳头,下定决心道:“江仙师,凤阳有个不情之请。” “我想让您帮忙看看,皇兄的尸首……到底出了怎样的意外。”! 第82章 江宴秋微愣。 刚想追问什么,他便看到了凤阳眼中那抹犹豫和深意。 于是他咽下快脱口而出的疑问,而是说道:“凤阳殿下,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没想到,凤阳公主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太子停灵的地方。 她揭开蒙面的白布,看到那张脸时,还是没忍住露出悲痛的神色。 太子……俨然死得不能再透了。 那张温文清俊的脸,此刻一片青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熟悉的太子常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要是不看那张脸,以及胸前被血液染红的大片布料,整个人仿佛只是静静睡去一般。 江宴秋微愣。 ——竟然是他杀。 他本来以为是意外死亡。 江宴秋鞋尖停在离太子的尸首三寸远的地方,微微蹲下身,仔细查看。 死因……应该是匕首刺伤心肺,大量失血所致。 伤口处的血液早已干涸凝固成了红褐色,看长度,应该是匕首所致,凶手似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击毙命,狠狠地朝着心脏处刺了进去。 而意外的是,太子与凶手并未留下什么搏斗的痕迹,就仿佛作案之人乃是相熟之人,毫不设防地被一刀命中,因为骤然的疼痛,后续压根没能抵抗得了。 ……熟人作案?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近太子的身的人? 范围一下子缩小到可怕。 怪不得凤阳公主刚刚讳莫如深,而太子的死因,昭武帝对其余皇子们都只字未提。 江宴秋抬头,看向凤阳。 凤阳公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太子皇兄,然后缓缓盖上了白布。 她看着江宴秋,嗓音无比干涩:“……凶手,是太子妃。” .回忆起这位皇嫂,比起愤怒,凤阳更多的,还是震惊和不解。 她拳头捏紧又松开:“我着实想不出,她为何要做出这种事。” 在凤阳看来,皇兄和太子妃,是一对再完满、再般配不过的璧人。 年少相识,少年夫妻,都是大宛的勋贵之家,长辈都知根知底。太子性情温和,有治国之才又不失一颗纯善之心;太子妃温婉聪慧,饱读诗书,少女时便跟着族中大儒学习丹青笔墨,游遍名山大川。 两人志趣相投,能理解对方的理想抱负,又都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婚后十二载,几乎从未吵过架。 “前些日子,皇嫂染上风寒,身体不适,未能出席父皇的寿宴,皇兄很担心她,还提前回了东宫照顾。”凤阳苦笑:“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 怪不得昭武帝要把太子的死因瞒得死死的。 死在女人,还是妻子手里,说出去如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好像只要与男女之事沾上关系,就被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桃色,不仅不会让人为其鸣不平,恐怕还要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江宴秋:“那位太子妃,现在身在何方?” “事发后,第一时间就被押如慎刑司了。”凤阳目光黯淡,嗓音干涩道:“依父皇的意思……先严刑审讯,哪怕审不出来,也要三日内问斩。” 昭武帝绝不会允许残害太子的凶手继续在世上苟活。 江宴秋:“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能去慎刑司一探太子妃吗?” 凤阳点头:“跟我来。” .慎刑司是建在地底的一座幽深地牢。 光线昏暗,石壁潮湿,每隔几米就镶嵌着一颗夜明珠,他们一行人沉默地拾级而下。 “大人,还是不肯招吗?” “嗯,没想到一介弱质女流,倒是嘴硬。” 说话之人身形高瘦,鹰钩鼻,有着很深的法令纹,右眼有道疤,面相看着有些狠厉的刻薄。 见到凤阳,他行了一礼:“殿下。” 凤阳想问的话,刚刚那个属下已经替她问过了。她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地牢中,拷着一个蓬头垢面、看不清脸的女人。 她身上华贵的衣裙被血浸染,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蓬乱的黑发四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被铁环高高地吊起,裸露出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全是累累的伤痕与血迹。 她垂着头,一动不动,对外界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反应,仿佛死了一般。 鹰钩鼻“哼”了一声:“她若是还不肯招,不用明日,整个吴家都会被下狱审讯,到时候,可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掌刑是故意这么说的。 ——既然你不怕死,那你身后那一大家子呢?也都不管了吗?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拷着太子妃手腕的一根铁链,竟然晃动了一下,带出一小片“哐啷”之声。 掌刑再接再厉:“太子殿下的死状,我们可都看过了。心脏出涌出的全是乌血,知道临死前,双眼还难以瞑目地大睁着,你与天子十年夫妻,竟也下得去这样的手。就算是夫妻恩断,也不顾腹中的胎儿了吗?看在太子亲生血脉的面子上,只要你肯老实交代,未必不能从轻发落。” ——哐啷。 又是带起一声巨大的铁链声。 ……竟然还真有效。 掌刑心中一喜,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太子妃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们这些面前之人。 那眼神…… 即使是审讯处死过无数罪犯,里面不乏穷凶极恶之人,手中无数人命的掌刑,被那双眼睛死死盯住,也不由得眼皮一跳,整个人僵住。 那仿佛是野兽才有的眼神,不含半分理智和情感,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她咧开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发出“嗬嗬”的声音,血液和涎液一同顺着嘴角流下。 然后突然! 她用力地朝地牢的铁栏杆跑来!手腕带动铁链,发出“咣当”的巨响! 仅隔着一道铁栏杆,掌刑瞳孔骤缩,甚至能闻到她裂开的嘴里传来的血腥气! 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伴随着太子妃兴奋的“嗬嗬”喘气,掌刑心跳如擂鼓,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铁链长度有限,她跑到一半,就被控制住了。 江宴秋神情严肃:“……太子妃,自从被关起来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地牢响起,掌刑终于回过神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东宫事发后,我们的人很快赶到了现场。太子妃手里举着匕首,坐在一片血泊之中,双眼无神,不言不语,我们问什么都毫无反应,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后来经过调查,确定凶手绝无可能出自旁人,陛下下令严刑逼供,受了那么重的刑法,九尺大汉也早就跪地求饶,太子妃却依然觉不出痛般,无论怎么拷问都一言不发。” 江宴秋眉头微皱,细细打量着太子妃的模样。 若是现代,这其实很像某种精神类疾病,突然暴起伤人,事后对这段记忆毫无反应,并且人格突然大变。 但在修真界……很像是被魔物控制或夺舍后的反应。 “能否让我取一些太子妃的指尖血?” 被魔物控制……他手上正好有对症的灵器啊。 掌刑虽然有些不解,但在凤阳出声表示他们是昆仑的仙师后,掌刑二话不说,立即让手下取了太子妃的指尖血。 在此期间,她一直、持续不断地用那种骇人的目光死死盯着众人,眼球甚至都因为一眨不眨变得充血干涩。 取血的手下心中一个激灵,差点被那样的目光吓得后退一步。但上峰的命令在这儿,他也只得不断自我安慰,一个被铁链捆住的人能干出什么事来?然后颤颤巍巍地取了血,中途还因为紧张,几次都没扎中手指。 直到取完血快步走出牢房,他才松了一口气。 江宴秋将指尖血滴到玉玦的缺口之上。 一秒、两秒…… 半刻钟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至少,不是跟魔物有关。 只要是人,那些装神弄鬼,就没什么好怕的。 掌刑严厉刻薄的脸上刚要露出一抹笑意,就听手下惊呼一声:“不好!她要咬舌自尽!”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所有人为玉玦的结果松了口气,注意力稍稍转移之时,太子妃竟不知何时,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了! 掌刑面色无比难看:“快拦住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冲进地牢中,然而就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太子妃的头颅已经低垂了下去。 她长发披散,眼神已经涣散了。 .太医摇摇头:“人已经去了。” 凤阳摇摇欲坠,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会如此?”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微臣还要为陛下煎药,先行告退了。” 众人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 上一秒,还在为太子妃之事与魔物无关暗暗松了口气,下一秒,对方就以如此惨烈的景象死在所有人的面前。 ……既然人都死了,也没有审讯的必要了。 掌刑他们还有后事要清理,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地牢。 凤阳眼底挂着乌青,对江宴秋跟郁慈深深行了一礼:“辛苦两位仙师了。” 饶是铁打的人,此刻眼神也写满憔悴,她苦笑道:“没想到,短短两日,竟能让人产生恍如隔世之感。” 她目光悠远,似是陷入了回忆:“若是当年……皇嫂被接去仙山学习仙法,恐怕也不会后面这些事,葬送了两人的性命吧。” 江宴秋:“……仙山?当年还有过这件事吗?” “吴家是清贵之家,世代未与皇室联姻过,是有资格去仙山的。”凤阳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有昆仑的仙人云游路过此处,说是观皇嫂骨骼清奇,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可以收她为徒,但前提,是要斩断尘缘,再不能与亲人相见。” “那时我还年幼,只记得皇嫂不舍年迈的老母和家中长辈。后来才知道,她当时已与皇兄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所以舍不下红尘中的一切,难以斩断凡缘。” 她喃喃道:“若是能回到当初……恐怕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江宴秋听闻,也唏嘘不已。 只能说……造化弄人。 凤阳苦笑道:“抱歉了江仙师,害你们跑了一晚上,还听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些无用之事。” .坐上回府的轿子,江宴秋还是心情沉重地一言不发。 外面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了一晚上,还未停歇。 郁慈把鹤氅递给他。 江宴秋勾了勾嘴角:“多谢了,小师叔。” “不是你的问题,不用压在自己身上。” 江宴秋愣了一下,往宽大的鹤氅里钻了钻,温暖的毛毛贴在他的两颊,暖呼呼的。 有种很干净的冷松的气味…… 强大,沉默,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江宴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谜团和突发事件接踵而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层层叠叠、没有空隙地网罗其中,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呼吸着冷松的香气,晃了晃有些疲惫的脑袋。 马车在五皇子的别院停下。 江宴秋轻巧地跳下马车。 就在他落地的前一秒,突然微微楞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等等…… 刚刚地牢里那一幕,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既视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地牢,被审讯的女子…… ——是念露! 当年她也是这样,突然性情大变,仿佛着了魔一般,不仅咬死江宴秋玷污了她的清白,还在事情败露后狂性打发,甚至妄图冲上来跟他同归于尽。 最后刑讯完,发现是跟宣家的小厮私通,借由未成形的胎儿,将心魔种重在了念露身上。 ……等等。 胎儿? 江宴秋瞳孔皱缩。 无数线索和疑团串联成线,迷雾散去,一场网罗多年的惊天阴谋,缓缓朝他露出恶意的獠牙。 城中无数拜访定慧寺的孕妇、乔夫人对不上日期的身孕、鹂妃的突然有喜、护身符上烛阴狲制成的香烛气味、突然狂性大发的太子妃……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能串联,偏偏就差那至关重要的一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玉玦会对乔夫人她们毫无反应! 仿佛惊雷乍响,江宴秋竟打了个哆嗦。 他厉声道:“快,调转马车,太子妃的尸体应该还没来得及处理,我们回宫!” 可就在这时,五皇子别院内,一声凄厉哀婉的哭声划破夜空! 江宴秋猝然回头。 是乔夫人的声音! .江宴秋二话不说,立即冲进府中,循着声音不断在游廊假山中穿行。 乔夫人秀美的脸颊被雨水打湿,鬓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神情悲怆又惊惧,一只手拿着刀,颤抖着指向自己面前之人,一只手狼狈地护着肚子,不断后退。 “你们想干什么!都不准过来!” 而站在她对立面的,俨然是以五皇子为首,乌泱泱一群客卿和太医。 五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着,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慌乱:“阿斐,你先把刀放下,冷静点。” 乔夫人脸上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你叫我怎么冷静!周应,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刚刚在门外,我早就把你们的计划听得一清二楚了!” 五皇子身旁一个客卿面色不善道:“五殿下,眼下正是机遇,太子仙逝,陛下病种,上头这些皇子里,属您最战功累累,我们夺嫡的希望极大!大好的前途在此,您万不可妇人之仁!” 他说的这些,五皇子自己又何尝不知道? 大哥年岁已大又不顶事,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已去世,四哥母族虽盛,却也是个绣花枕头,笨重得连马都骑不上去,向来为昭武帝不喜。 ……只有他。 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又常年在外征战,为大宛立下过赫赫战功。 皇后没有别的嫡子,凤阳是女儿身,思来想去,只有他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 ——前提是,乔夫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当真是他的。 他年过而立,膝下却一个子嗣也无,若是再被人知道乔夫人好不容易怀上的这一个,还不是他的种…… 世人难免怀疑是他的问题,父皇也必定会将他剔除在太子人选之外。 太子薨了的消息刚传出,客卿们便齐聚在府上,激动地讨论起皇位最终的归属,己方的优势,以及…… 要抓紧时间,将乔夫人腹中的胎儿斩草除根。 可竟如此不巧,竟被深夜来五皇子书房送宵夜的乔夫人偷听了去,立即情绪崩溃,竟然有拿刀指着他们的胆子。 五皇子嗓音苦涩。 “阿斐,你先把刀放下,刀剑无眼,别伤了自己。你听我说,现在这一个打掉,我们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我保证,会有很多的孩子,缠绕在我们膝头,喊我们爹娘。” “但现在情况特殊,太子之位空悬,父皇无时无刻不在考察衡量一众皇子。我不能冒险。” 他又何尝不痛心,何尝不期望跟阿斐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因此他才无数次深夜辗转反侧,最终都无法下定决心,甚至不惜重金请来昆仑的仙师调查真相。 乔夫人在雨中站着,她的声音很轻。 “周应,你我二人结为夫妻,也有十年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啊。 当年她还是被父母娇养,跟着祖母和母亲每年去定慧寺上香,祈求上苍赐她一个好姻缘、许她一个意中人的少女。 如今一晃,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当年嫁给你,从来不是看中什么皇子身份,我也从未指望你坐上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只要我们一家平平安安的,我其余什么也不求。” 现在,她敬重多年、珍爱多年、少女时代就悄悄喜欢上的丈夫,因为不信任她的贞洁,因为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要求她打掉肚子里,他们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 她的笑比哭还难看:“现在是孩子……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是我了?是啊,那么重要的位子,做戏也得做全套啊,连我一起杀了,岂不是天衣无缝?也好,我们母子俩一道下黄泉,路上也能作个伴。” 五皇子急忙道:“阿斐!你不要说那些胡话?我怎么可能要你的命?!” 他身旁的客卿,却在暗处撇了撇嘴。 真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早在当初,他们就劝五皇子快刀斩乱麻,直接将这一隐患解除了事。 ——横竖不过是一个妾氏,没了这个,还不能再找吗?将来若是能登上皇位,后宫那么多颜色,还不是要什么女人就有什么女人? 面对五皇子焦急的神色,乔夫人心中却难得地无比冷静。 “周应,没有你想象的两全其美的办法,若是今日你要这个孩子死,我们娘俩就一同上路。” 她听见了自己冷酷的声音。 心中却升起一股叹息一样的悲哀。 ……今日,恐怕一切就要结束了。 可惜了,江仙师那么全心全意地信任她,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奔波良久,还为了她浪费了那么多珍贵的草药香薰…… 这份恩情,只能来世再偿还了。 她闭了闭眼,将指向对面的刀,转了个方向,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 “慢着!” 江宴秋的声音无比急切地响起。 乔夫人睁开眼,似乎有些惊讶。 “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啊!”江宴秋声嘶力竭道,“想开点啊!想想你的老父亲老母亲!要是为了男人去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五皇子一见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急忙道:“江仙师,你快帮我劝劝阿斐!” 江宴秋吼道:“我这不正在劝呢吗!能把老婆气跑的人这时候就闭嘴少说话!” 五皇子:“……” 客卿们:“……” 本来见乔夫人心存死志,竟然准备主动赴死,这帮人还暗暗激动了一下。哪知道这时候会窜出来这么个搅混水的! 但一听别人称呼他“江仙师”……他们又脖子一缩,又默默怂了。 乔夫人愣愣道:“江仙师,我……” 江宴秋再接再厉:“想想你的家人朋友!凭什么要为了证明‘清白’这种东西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少苛责自己,多在别人身上找找原因!” 乔夫人:“……” 本来悲怆绝望的气氛被他突然这么一搅和,一下子走势就奇怪了起来。偏偏他那些歪理邪说,竟然还有些道理…… 乔夫人缓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看向江宴秋的眼神却很温柔。 即使她内心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其实从一开始,怀疑的种子埋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对自己的命运和结局,隐隐预料到了。 临死前的这段时间,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里得到一直渴求的信任和理解,真正认识相濡以沫十年的这个男人,也不算白活了。 也许是因为年纪虚长了对方几岁,也许是即将做母亲的缘故,她看向江宴秋的眼神很温柔,仿佛在透过他,看向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 江仙师……其实还是个孩子呢。 ——要是她的孩子也能像这样,长成善良又可靠的大人该多好。 “江仙师,我其实一直想说……” “谢谢你,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江宴秋见乔夫人是真不想活了,还留下这么疑似遗言叹息,盖过她的音量大声吼道:“我不是说了先等等啊!调查有重大进展,乔夫人,你肚子孩子的原因,我可能找到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五皇子最先失声喊道:“江、江仙师,你说什么?!” 客卿不客气地小声嚷道:“太医院下的判断,千真万确,从未出错过。五殿下,您小心别被蒙蔽啊。” 就连去意已决的乔夫人都愣住了:“……什么?” 江宴秋面色严肃:“我怀疑,乔夫人你腹中胎儿的异状,恐怕真与魔物有关!不只是你,还有阙城许多的孕妇,可能都被牵连其中!具体的证据我才调查到一半,待会儿还得赶时间进宫一趟!” 他抛出的信息一个比一个重量级,简直快把在场之人通通砸晕了。 与魔物有关? 还有许多孕妇同样被牵连其中? 甚至还要进宫调查此事?? 五皇子和一众客卿简直听得快疯了。 “所以你先别急,先在府中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话还没说完,江宴秋脸色一变。 不好! 只见乔夫人愣愣地听着,突然皱起眉,然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死死捂着肚子。饶是她这样能忍痛的人,都禁不住大叫出声,秀美的面容不断扭曲,保养良好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翻折,原先握在手里的刀,也颤抖脱力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竟然在这时候! 江宴秋赶紧跑过去,将乔夫人抱起,耳边传来她极力的痛叫,一边阻止她失手伤害自己,一边疯狂甩了几张稳固神魂、减轻痛处的符箓。 该死的! 几乎下一秒,他便锁定了让乔夫人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 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只见似有活物在她腹中挣扎游走一般,薄薄的肚皮剧烈起伏,几乎能在其上印出印记来,正常的胎儿,哪有没出世就能在母体中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的! 江宴秋一咬牙,一边朝乔夫人腹中注入灵力控制那东西的疯狂扑腾,一边朝五皇子吼道:“有没有太医!” 几个老头子被急得快跳起来的五皇子揪着一路小跑拎过来,吼道:“在这儿!”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帮乔夫人剖腹取出这个东西。”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均是大惊:“万万不可!” “腹部剖开,人还有的活吗!” 江宴秋不耐烦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要是再磨磨蹭蹭,她就彻底活不了了!我这边有的是丹药,只要能把肚子缝起来,乔夫人就不会有事!” 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那不知什么的鬼东西恨不得下一秒就踹裂乔夫人的肚皮,决不能再耽搁了! 江宴秋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崭新的匕首,施了个清水咒,厉声指导太医每一步动作。 大宛毕竟是医术十分发达的国度,太医不仅手稳得一晃不晃,对人体解剖也有些了解,至少知道皮下有筋膜、肌肉、脂肪组织…… 乔夫人还在痛得大叫,甚至剖开腹部带来的疼痛,都远远比不上那东西在她肚子里作乱的疼痛。要不是江宴秋的符箓,她估计现在已经痛得休克过去了。 五皇子紧紧抓着她一只手,把自己另一只手送到乔夫人嘴边让她咬,防止她咬到自己的舌头。 在江宴秋的指挥下,太医们一边冷汗直冒,一边小心翼翼又无比手稳地划开一道道皮肤组织。 直到最后一层…… 江宴秋眼神一凛:“都退开!” 太医伴君多年,都是很懂得惜命的,闻言立刻退开得远远的,五皇子原本不想离开,也被客卿强行拖走了。 他留在这里,也只能给江宴秋添麻烦。 江宴秋手里握着匕首,无比小心地划开最后一层! 霎时,一团漆黑的影子从乔夫人的腹中钻出,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郁慈在一旁等候已久,跟江宴秋默契十足,不消分说,便神色凛然地瞬间用剑气困住了那东西。 抓到了!! 第83章 由无数道剑气组成的小型牢笼中,那团乌漆嘛黑血渍拉忽的东西正疯狂扑腾,横冲直撞。 在场所有人均是心下骇然。 乔夫人怀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五皇子眼白一翻,险些晕过去。 江宴秋面色肃然。 那东西速度极快,在剑阵中几乎快飞出残影,每一下重重地撞上凛冽的剑气,都在自己身上增添了几道可怖的伤口。江宴秋不得不贴上数道清心符,让其安静下来。 待仔细打量完这东西的全貌后……他恶心得胃部一阵翻涌。 竟然是一团黑色的肉块。 仿佛是一个异变的细胞不知节制地分裂成无数个自己,每一团虬结蠕动的肉块都充斥着难以言状的恶心感。最可怕的是,这东西竟然还有头发、牙齿、肠子、眼球之类的人体组织,混乱无序地包裹在其中,甚至似乎有供血的脉管,还在不断搏动。 ——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让人san值狂掉。 那团肉块随着某种节律不断起伏,还在做着微弱的抵抗和挣扎,仿佛只要稍有松懈,就能被它窜地逃脱。 乔夫人因为剖腹的剧痛已然晕了过去,太医们正按照江宴秋的方法和提供的缝针小心缝合,万幸有补血益气和促进伤口愈合的丹药,不然这一遭,乔夫人恐怕很难挺过去。 江宴秋强忍着恶心,将那团还在试图挣扎的黑色肉块收到崭新的储物袋中。 “果然,跟我们猜得不错。” 江宴秋神色无比肃然。 对不上的月份和胎龄,老皇帝这个年岁还能让宫中鹂妃有喜讯传来,太子妃突然性情大变刺杀太子…… 如果是魔物作祟,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不过,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为了这具母体?夺舍? 可这些女子虽然身份尊贵,也都是普通凡人,半点法力也无,夺舍她们有什么好处?而当年念露被种下心魔种又有何目的? 问题一个又一个冒出,江宴秋心中不寒而栗。 到底是谁在暗中谋划这一切?他所图谋的又到底是什么? “仙师,阿斐她到底怎么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皇子被侍卫扶着勉强站直,眼中满是惊骇。 眼下这边的麻烦尚未解决…… 江宴秋沉声道:“五殿下,如你所见,乔夫人怀的并不是你的孩子。” “她也的确未做对不起你之事,而是这东西……压根就不是人类。” 五皇子好歹行军在外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对奇人异事也略有耳闻,但江宴秋所说的“被魔物沾染”,还是对他造成了狠狠的冲击。 “您、您是说,阿斐这些时日怀的这东西,是魔物?她是被魔物陷害?” 得到江宴秋肯定的答复,五皇子身形摇晃,面色惨淡,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那、那魔物藏匿在她身上这么长时间,阿斐的身体会不会有事?” 江宴秋摇头:“暂时来看没什么大碍,但有没有影响,还需要后续进一步检查。” 五皇子刚要松口气,听到他后面半句话,一颗心又猛地提起,十分复杂地看向面色苍白、早已晕过去的乔夫人。 是他对不住阿斐…… 无比自责又悔恨的情绪涌上心头,令五皇子心痛难忍。 若是他再多信任阿斐一些、早些知道她的忧虑和绝望,也不会把人逼到这份儿上…… 江宴秋将装有黑色肉球的那只储物袋收好,“小师叔,你见过这种魔物吗?” 郁慈摇头:“并未。” “……真是可恶。” 江宴秋罕有如此愤怒的时刻,太子妃蓬头垢面、凄惨死在地牢的场景还浮现在他眼前,还有乔夫人,要不是他们出手及时,恐怕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为什么,对方挑的都是这样地位尊贵、身份显赫的女子? 他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任何有脑子的正常人都知道,若是想瞧瞧地做成这件事,一定要低调小心,掩人耳目,最好的方法,自然是选择那些平民甚至无家可归的女子,被人发现的几率是最低的。 像乔夫人他们,一旦出现异常或蛛丝马迹的不对劲,比旁人更有渠道和手段向仙山求援,若是被仙门弟子察觉,不是很容易就暴露了吗? 除非…… 江宴秋瞳孔骤缩。 除非,对方一开始选中的目标就是这类人! 他猛然看向郁慈:“小师叔,你还记得,之前师玄琴提到过的,大宛的龙脉不对劲么!” 师玄琴曾经说过,龙脉对于魔物来说是大补之物,比起所谓的魂魄、血肉,这种无形无状的“气”,能迅速拔高魔物的修为,取得极大的进益。 如果是,对方一开始瞄准的,就是这些与皇室血脉有关之人呢! 乔夫人是五皇子的妾氏,鹂妃是昭武帝的宠妃,而太子妃更不用说,若是太子能够继承皇位,她腹中怀的,便是大宛的嫡长子…… 所以对方的目标,是窃取龙脉?! 他几乎不用回忆,脑中便浮现出了临别前,凤阳公主语气沉痛地说出的那番话。 太子妃性格温柔聪慧,婚后这么多年,从未与皇兄闹过红脸…… 太子妃天赋异禀、根骨奇佳,路过的仙人都曾起过爱才之心,想带她回去修炼…… 这是不是说明,太子妃灵感更高,要比其他人对魔物的寄生更敏感,冥冥中直觉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所以她才会突然狂性大发,被魔物彻底侵蚀污染。 假设有这样一个场景,太子跟发妻无意间闲谈,聊到父皇近日龙体欠佳,恐怕不久于世,考虑继承人之事…… 江宴秋手脚冰冷,立即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张传讯符! 必须尽快向昆仑禀报这件事!飞舟往返已经来不及了! 这背后巨大的阴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两个普通弟子能解决的范畴! .传讯符虽然发出去了,江宴秋的心情却依然紧绷着。 谁也不知道,在昆仑的其他修真者赶来之前,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事端。 事不宜迟,他还想回一趟皇宫,仔细检查一番太子妃的尸首和太子遇刺的现场。 ……还有鹂妃! 若是她腹中的胎儿也有异常,此刻也很危险! 五皇子一边想跟着一起进宫,一边又要看顾昏迷的乔夫人,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 然而,就在这时,竟然有快马急报传来! 来人一身黑甲,顶着风雨,闹市中纵马飞驰,一路进到府中才翻身下马,奔到五皇子面前跪下,手中高举着粘贴有蓝色翎羽的信件。 “五殿下,陛下急令!” 五皇子一愣,迅速将信件接过,面色凝重地拆开。 蓝羽令是皇帝直接下发的密令,不假借他人之手,完全由黑甲卫一手送达,往往不是绝密机要,就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看这名黑甲卫如此紧急的样子,极有可能是后者,或者两者兼有之。 五皇子拆开外封拿到信纸,匆匆扫了几眼,便露出无比凝重、难以置信的神色。 江宴秋:“怎么了,无殿下?信中说了什么?” 五皇子拿信的手微微颤抖,抬起头来时,面色无比肃穆:“城西流民营勾结城外叛军发生暴动,父皇命我立刻调集手中五千护城军,平定暴动。” 城西流民营? 他们不是前脚才从那边离开吗? 信中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几行字,五皇子看向黑甲卫的目光魄力威严:“父皇别的还说了什么?什么原因引起的暴动?哪里的叛军?” 黑甲卫头也不抬:“陛下未曾告知属下。” 五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默片刻,对近侍说道:“去把我的盔甲拿来。” 他方才面对乔夫人时的慌乱完全消失了,转而变得无比威严沉着。 “……殿下!”客卿不死心地喊了一声,“眼下这时候,殿下不如让手下其他人探探消息,到时候再去也不迟!陛下之前才收回您的兵权,眼下的节骨眼儿上,咱们还有更重要之事。” ——要不是黑甲卫还在一旁,他急得就差把“夺嫡”两个字脱口而出了。 太子薨了,昭武帝病重,眼下正是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五千护城军是五皇子的底牌,也是他累累战功的证明,更是要用在刀刃上,而不是这时候去镇压什么莫名其妙的流民暴动! 五皇子威严地看了他一眼,客卿瞬间噤声,不敢说话了。 “我是父皇的儿子,也是他的臣子。君有令,臣不敢不从。况且……”他顿了顿道:“无论谁坐上那个位子,都是我大宛的血脉,都是我大宛百姓的天子。若是眼下连百姓的安危都护不住,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争那个位子。” “五……五郎……” 身后的房内,乔夫人昏迷中喊了这么一句,她脸色依然苍白,眉头紧皱,双目紧紧闭着。 五皇子捏了捏她的手,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 然后很温柔地松开了。 “走吧。” “是!” 江宴秋道:“等等!” 五皇子诧异地看过来,江宴秋迎向他的目光:“五殿下,我与你一同前去。” 他转头看向郁慈:“小师叔,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去皇宫,我跟五殿下一道去流民营。” 郁慈想也不想地拒绝,冷声道:“不可,一起去。” 显然江宴秋那次自作主张偷偷潜入鹂妃的梦境,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阴影。 然而这一次,江宴秋却很坚决:“小师叔,这是最优的办法了,我跟师……我跟小琴认识,万一有什么事,沟通起来也便利。昆仑的援手还不知什么时候赶到,这样是最节约时间的。” 郁慈眉头紧皱,还想说什么,却被江宴秋轻轻推了一把。 “好了,”他轻声说道:“小师叔,你就让我做主一回好不好。” 五皇子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拍着胸脯保证道:“郁仙师你放心,有我在,绝对尽我所能保证江仙师的安全。” 郁慈久久沉默。 就在江宴秋都以为他要拒绝驳回时,他狠狠地捏了一下江宴秋扒拉着他手腕的手。 在指骨上捏住一道深深的红印,疼得江宴秋“嘶”了一声。 “没有任何事比你自己的安危重要……照顾好自己。” .五皇子手下的五千护城军平日操练之处就在城西,因此集结后,很快就能赶到。 但为了节约时间,江宴秋还是御马先行。 天光微亮,雨还未停,像是察觉到城中这样肃穆的气氛,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商铺摊贩也都歇业,街道上空无一人。 马蹄扣在青石板路上,带起一连串“哒哒哒”的疾驰声。 城西地贱,除了沿着城墙而建的流民营,大部分都是贫民窟和底层人居住的民居,住的都是些下九流,劳工、乞丐和买不起房舍的商贩。 这些房子也多破破烂烂,屋顶瓦片稀疏,阴雨天气,屋内总是潮湿一片。 此刻一丝声响也无,静得可怕。 而真正到了不久前才来过的流民营时…… 江宴秋握紧手中的缰绳,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翻身下马。 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手中拿着刀,砍向比他们更弱者。 辛苦搭建的草棚被掀翻倒塌,有老人就这样被压在厚厚的草垛之下,瘦骨嶙峋的胳膊最后一刻还向前伸着。 火光冲天。 到处都是人的哭喊声。 男人、女人、老人、幼童…… 手持武器的人已经杀红了眼,穿着甲卫和官服的守城官兵,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背后早已被血迹浸染。 ——城门开了。 更多的流民宛如蝗虫般涌入,涌向阙城的四面八方,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残忍的屠杀,有的人手中,甚至还握着先前那些死去的守城官兵遗留的刀枪。 他们此时已经不太像人类了。 没有人能如此干脆又狠心地收割同胞的生命。 一道惊恐又细弱的哭声响起,霎时吸引了江宴秋的注意。 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女孩,被人捏着脖子高高举在半空,两只伶仃的小细腿拼命蹬空挣扎。 她的小脸被掐得通红,不断哭喊着“爹娘”,就算这时候,还不忘紧紧抱着怀里的那只豁口海碗。 对面那人狞笑着:“你爹娘已经死了,你也下去陪他们吧——”小女孩又大又圆,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死死盯着面前之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对面那人正狞笑着要将锋利的长刀扎进她小小的身体——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江宴秋神色冰冷,一边接住猝不及防从半空坠落,口中惊呼的小姑娘,一边将凤鸣收入剑鞘。 ——跟着一起坠落的,还有那人拿刀的胳膊。 鲜血从肢体的断面喷涌而出。 他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发出无比痛苦的嚎叫,一下子倒在地上。 小姑娘被吓坏了,把头埋进江宴秋的胸前,小小的身体发着抖,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哥、哥哥……” “没事了,囡囡乖,没事了。”江宴秋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坏人已经被大哥哥打跑了。” 囡囡小声啜泣着,丢掉了那只海碗,两只手都死死地抓着江宴秋胸前的衣服布料。 由小声的哭泣,渐渐变为嚎啕大哭。 “可、可是……我的爹爹和娘亲……都被他们害死了……” 细雨纷纷。 江宴秋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挡在小女孩头顶,为她挡住那一小片雨水。 .“那些不同意造反的人,都杀得差不多了吧?” “大哥,兄弟们埋伏打听了好几天,绝对错不了,哪怕是咱们之前商议大事时面色不认同的,都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好,很好。” 为首被众人唤作“大哥”那人,身高八斗,身形魁梧,瞎了一只左眼,右脸上有一刀长长的伤疤,从发际线一直延伸到脖子。 看着就是个狠角色。 乱世中有魄力造反的,也没几个不是狠角色。 独眼狠狠啐了一口,“他们不愿意跟着兄弟们一起干,带着一家老小一起过上好日子,竟然甘愿被大宛那些狗官和人上人骑在头上,也不怪兄弟们先送他们一程。” 其他人均是一派畅快叫好。 这些人,便是跟城外那些难民里应外合,杀光守城门的官兵,掀起暴动之人。 游说时未免有人通风报信导致计划败露,甚至不惜对“自己人”拔刀相向,把反对的、不愿跟着一起暴动的人全杀了。 独眼喝了口酒,这酒还是从守城卫兵那里搜出来的,是最便宜的浊酒,味道却烈得很。 他已经很久没尝过酒精的味道了。 哪怕为了这口酒……这些人都杀得值。 独眼狞笑道:“等咱们推倒了那狗皇帝的皇宫,酒有的是,女人也有的是!” 追随他的兄弟们一阵欢呼,气氛无比热烈。 “这些,都是你们的人做的?” 江宴秋极力压抑着怒气,嗓音冰冷。 独眼原本大马金刀地坐着,看到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危险地眯起。 “呵,朝廷的狗官。” 见到江宴秋的第一眼,他便在心中认定了对方的身份。 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官,才会有这样小白脸一样的相貌,华贵的衣服,和高高在上的,仿佛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他大声道:“就算老子们干的又怎么样?你们这些皇帝的走狗,又想用什么狗屁大义来压我们吗?” “你知道你们的狗皇帝做了什么好事吗?” “下令让我们所有人,三日内迁出流民营,搬出你们的好阙城。白泽洲水患,多少良田屋舍毁于一旦,百姓流离失所,赈灾的银子被层层克扣,发下来的赈灾粮霉得连鸡都不吃。”他语气无比嘲讽:“真是好仁义的皇帝,怎么不下令让我们直接去死呢?” 他这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无数难民都跟着激动起来。 有之前被定慧寺安置下来的,也有在城外苦等,却被守城官员百般推脱的。 江宴秋不为所动。 “所以,这就是你对同胞拔刀相向的理由?大宛的皇帝对不起你们,民众又何其无辜?” 他这一路上,已经顺手解决了不知多少作乱之徒。 为了效忠朝老母和妻子动手的,早就对邻里长相不错的女人心怀歹意借机强迫的,单纯发泄自己内心的施虐欲的…… 人形的恶在极端情况下,在权利膨胀后,会被无限地放大。 和平年代,他们中有的即使借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事,但在秩序倒塌后、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能做出绝对无法想象出的恶事。 这已经不是能用“推翻狗皇帝”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的了。 若是真为了他们口中的“大义”,为什么要对囡囡这样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动手? 独眼看了一眼江宴秋臂弯中的小女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也没有丝毫温情可言,甚至嘲讽道:“当然是因为她的好父母了,不愿意跟着兄弟几个共谋大事就算了,还妄图偷偷向定慧寺那些秃驴告密。” 他畅快地大笑,笑得脸上的疤痕都跟着可怖地抖动:“所以他们死了,无比凄惨地死了,死的时候还求我们放过他们的女儿……哈哈哈哈,真该让你看看他们最后那副卑微的嘴脸,早些明白这个道理该多好!” 然后“嚯”地一脚,将身旁施粥的木桶踢倒! 白花花的米粥流了一地,被泥土染成脏污色。 “谁稀罕他们的施舍?谁稀罕这些破草垛稀粥?!凭什么那些狗皇帝狗官和鼻孔看人的本城人吃香喝辣,住的是金屋银屋,我们却只能龟缩在这么大点的破地方,还要辛苦做工才有饭吃?!” 独眼无比残暴地咆哮道,举起了手里锋利的长刀。 “跟你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也没意思。”他残忍道:“正好,就拿你第一个开刀祭旗。” ……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这不是一匹,而是数十、甚至数百匹才有的动静。 独眼狂妄的笑容一凝。 为首那人高坐在马背上,逆着光,古铜色的脸上写满肃容。 “在下五皇子周应,奉陛下之命,平乱反正。所有叛军——格杀勿论。” .“小仙师,你还真是傻啊。” 说话那人眉目艳丽倾城,拖着腮,两条腿盘坐着,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身旁之人。 江宴秋怔怔,一言不发。 就在一刻钟前,江宴秋站在两队人马之间,徒劳地试图阻止一触即发的战争,然后就被师玄琴从天而降,一把提着领子带走了。 刀剑相击,硝烟马蹄,大地都在轻颤,剑刃泛着冷厉的寒芒,无情地溅起血花收割生命。 加上城门放开后放进来的那些,难民的总数极为庞大,可以称得上人山人海;护城军数量虽少得多,却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以一当百。 这场战争,的确还难分胜负。 每分每秒,都有人永远地倒在血泊中,再也睁不开双眼。 要不是师玄琴强硬地将他拎走,泼了盆冷水让他“冷静冷静”,江宴秋自己都难以预料自己会做出什么。 师玄琴“啧”了一声:“不是我不让你插手……” 他外头看向江宴秋,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而是你们根本无法介入凡人的战争,懂么?” “你能用在昆仑学到的那些仙术控制十人、百人,然后呢,难不成将这些人都杀了么?”他嗤笑一声:“那不是我们‘魔修’的拿手好活儿了。” 他站在高高的塔楼之上,双臂环胸,俯视着底下的相互残杀的众生,有种超脱世俗和时间的冷漠:“战火一旦被点燃,不走到你死我活那一步,就不可能熄灭。哪一方不无辜?哪一方不是刽子手?” 江宴秋目光怔怔。 他想起自己试图阻止战争时,五皇子说的话。 他问五皇子:“根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他们很多人都是被迫的,还有根本没参与其中的老弱妇孺!要是赶尽杀绝,那跟你们口中所谓的‘叛军’又有什么差别?” 五皇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歉意,语气却无比坚决。 “抱歉,江仙师。”他目光很深,“我是父皇的臣子,我有我的职责,和必须去做的事。” 昭武帝的蓝羽令上给出的圣旨是——歼灭所有的流民。 无论是否参与这场暴动。 国库空虚,粮食告急,还有瘟疫、潜在的社会动荡。 无数隐患,如利剑一般高悬在头顶。 ——他必须在临死之前,为下一任继任者荡平一切阻碍和未知的危险,才能把这个国家,放心地交付出去。 师玄琴的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苍穹之下的蝼蚁,没有一丝触动。 此时此刻,他终于有点像个魔物了。 看到江宴秋怔怔不作声,他拖着腮歪头道:“小仙师,这一切与你有关吗?你修你的仙不好么,为什么要插手这些?” “修士的一生跟我们魔物一样漫长,你去闭个几十年的关,说不定今日这些人也早就全都老死了,可能这大宛的皇帝都换了几波了。” 流民奔走,孩童哭泣,无法行动的老病之人瘫坐在地,眼中倒映着冲天的火光,早已放弃挣扎,静静等死。 无数流民被斩杀于护城军精锐的铠甲利剑之下,也有被夺取武器的士兵被数人围攻,身中数刀,无力地跌落下马。 五皇子身先士卒冲在第一线,刀剑无眼,无数次濒临险境,又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多年练就下的战场经验侥幸躲避。 ——是啊。 江宴秋突然站起身。 ——是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拍拍手上的灰,好不容易从储物袋中翻出那样东西。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于修士而言,沧海桑田,朝代更迭,也就闭个关的事。 迎着师玄琴吃惊的目光,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判官笔。 ——但是。 他微微一笑。 “你说的有道理,可能是这样吧。但是,谁让被我路过了呢。” “要是装作看不见……我的道心可是会痛的。” 灵力节节攀升,天地间,无数翻涌的灵力旋涡般汇聚,甚至隐隐有雷鸣在劫云中翻涌。 啧,怎么这时候要突破了。 江宴秋强压下经脉中沸腾的灵气,高举起判官笔。 不知道是不是天也在助他。 第一个笔画落下。 耳边“嗡”地一声轻响,如入无人之境般,天地万物在他的眼中都被揉作一道白光。 ——那是一个无比巨大、无比强盛,仿佛蕴含无上力量的门字诀。 “开!”! 第84章 他当然知道,这场冲突源于这个国度中酝酿已久、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双方各自有他们的“大义”所在,各自有让他们不顾自己的性命,挥刀相向的理由。 流民中,有千里迢迢跋涉来此,以为终于能在阙城过上安稳的好日子,结果父兄、姐妹、儿女,转瞬间被敌人或“自己人”的利刃划破胸膛。 也有对流民心怀同情,却碍于军令和圣旨,不得不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拔刀相向。 更多的是,是像囡囡那样、囡囡的父母那样,惊慌失措地奔走嚎哭,却残忍地被收割在刀剑和铁蹄之下。 ——所以,干脆让要打的那些人,自己找个山头去打好了! 巨大的门字诀在半空中成形,每分每秒都源源不断地抽空江宴秋的灵力。 他狠狠咬着牙,落下最后一笔! 成了! 所有人都震惊地抬头看着上空,那散发着巨大灵光,仿佛蕴含着无数古朴奥义的阵诀。 甚至有人呆呆地扔下兵器,转头逃窜,或是颤抖着跪下祈求仙人的宽恕。 师玄琴无比震惊地看过来。 下一秒。 那些还在交战的、正要将刺刀或长枪刺入敌人身躯的面目狰狞着的、纵马即将飞驰的…… 全都被卷入那个巨大的字诀中,凭空消失不见。 .江宴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泛白,握着判官笔的那只手不住颤抖。 然后“腾”地单膝跪在地上,还好靠凤鸣撑了一下,才没丢脸地直接躺地。 “哈……哈……” 师玄琴简直快因为他这幅乱来的举动原地石化了。 跟他一样震撼的,还有场上剩下的老弱妇孺、病重受伤难以行动的流民,和悄悄躲在后方消极怠工,不愿对同胞刀剑相向的护城军。 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的面孔里都写满震惊。 “刚刚……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是天神、上仙显灵!是上仙显灵!上仙慈悲救了我们!” 茫然无措之人,侥幸活下来的人,已经失去重要之人的人… … 有人瘫倒在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已经“咚”地跪在地上,额头不断重重扣下,口中念念有词,感谢所谓的“上仙显灵”;还有那些本就消极怠工的护城军,眼下见这仗短时间内似乎是打不起来了,不是倒地装死,就是悄悄躲在一旁把自己伪装成受了重伤的伤残人士…… …… 师玄琴“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才憋出来一句:“你这也太乱来了!” 乱来吗?江宴秋牵了牵嘴皮子,似乎想苦笑一笑,最终还是没成功。 是够乱来的,那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刹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可情况紧急,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在无情的刀剑和马蹄之下,无论哪方胜利,死伤最惨重的都是无辜的平民。 如果换个人来,或是有更充足的准备时间,肯定会有更万全的策略平安化解,而不是采用这么简单暴力的手段。 ——直接把大部分人给传送到某个未知的山头去! 包括独眼、他手里最初聚集而来的最忠诚的那批兄弟,还有五皇子和他手里的卫兵…… ——这么想打,给你们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打个痛快好了! 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他目前无限接近玄光境的修为、底下这些人都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以及即将突破时引发的天地异相,传送上千人的门字诀,一下子就能把他掏空。 饶是这样,他也感觉自己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眼前一阵发黑,就要向前栽倒过去。 然后落入了一个带着丝丝缕缕香气的怀抱中。 师玄琴一拂袖,把即将栽下去的江宴秋半揽过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胡来……” .江宴秋猛然睁眼。 “……我睡了多久!” 他撑起一只胳膊坐起,环顾四周。 漏风的草垛,打开的屋顶,家徒四壁的景象…… 原来还在流民营。 “晕这么会儿就醒了吗?”师玄琴微微挑眉,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水。 他惊奇道:“到底是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 江宴秋:“……” 头脑一阵胀痛,还有一股针刺一样的空虚麻木、精疲力竭之感。 他想起自己昏倒之前发生的事了。 混乱交战的两方人手,独眼愤怒阴冷的目光,五皇子避开他的视线,坚毅的面容,以及掏空他灵力的,半空中巨大的门字诀…… 也不知道这帮人被传送到哪儿去了……希望别再打起来了…… 他头疼地想。 师玄琴拖着下巴,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兴味和探究。 江宴秋“咕咚咕咚”喝了一整碗热水,“多谢了。” 没想到师玄琴竟然大发慈悲地把他捡走,本来他还以为,按照这大魔的性格,会把他丢在原地不管来着…… 师玄琴拖着下巴笑道:“小仙师真是慈悲为怀,竟然为了一群没什么用的人类,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眼中闪着潋滟又危险的暗光:“最神奇的是,我本来以为你会被那只笔直接抽成人干,没想到仅仅只是过了一会儿,就自己开始恢复了……小仙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江宴秋:“……” 他心里狂流汗。 这大魔头也太敏锐了。 突然,他听到屋外一阵喧哗的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外面惶恐地窃窃私语,他下意识转移话题道:“怎么回事,有人在外面吗?” 师玄琴“啧”了一声:“哦,可能是想要感谢你的人类吧。” 事实上,江宴秋晕过去之后,师玄琴思索了不到三秒,就打横把人抱起来,几个飞跃之间,众目睽睽之下,随机踹开了一间茅草屋。 剩下的那小部分流民:“……” 他们心里隐隐有所预感,甚至有些人立即就想冲动地冲进去,对救了他们所有人的仙人狂热地诉说感谢。 但卸去伪装的师玄琴,看起来真的很不好惹…… 通身逼人的魔气,强大的威压,和微微瞥嘴,带着一丝微妙不爽的神情…… 着实令人望而却步。 对比之下,即使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也难掩修为与灵力的江宴秋,简直就像是因为力竭或是折断羽翼,被迫从云端坠落的仙士,即使难掩脆弱之势,也有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惊心动魄的气质。 他们的心揪了起来,更加愧疚。 仙师是为了他们,才变成现在这样。 因此,不少捡回一命的流民都自发地在门外徘徊等待,甚至有的带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企图献给牺牲自己庇护他们的仙师。 ——简直正合江宴秋的意。 他此刻正愁如何跟师玄琴共处一室,还要顶着对方充满兴味的目光,想方设法要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因此,他积攒了一些力气,便勉强扶着墙站起身,挪到门前。 一开门。 屋外站满了期期艾艾的流民。 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女性,也有年纪很小、还要被母亲牵在手中或抱在怀里的孩子,还有包着头巾的老人,瘦削沉默的残疾者和伤患,甚至还有几个脱去铠甲,鬼鬼祟祟隐藏其中的护城军…… 江宴秋:“……” “仙、仙师,感谢您救了我们的命,这点东西,您、希望您收下不要嫌弃……” 为首的大婶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握着几枚擦得很干净的鸡蛋,期期艾艾地说道。 除了她,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提着自己全部的家当,面色不安又紧张,竭力盼着江宴秋收下。 江宴秋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真的要这些东西,要是收了大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鸡蛋,他不如直接找块城墙一头撞死算了。 但要是直接拒绝……看着那群人期盼又紧张的目光,感觉也不是很说得出口。 就在这时,他的袍脚突然被扒拉了一下。 江宴秋低头看去。 竟然是囡囡。 她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江宴秋,细细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晃了晃江宴秋的衣袍下摆:“大哥哥,你是神仙吗?” 江宴秋:“……不是哦,大哥哥也只是个普通人。” 囡囡很小声道:“可是囡囡都看见了,大哥哥画了一个好大的东西,然后那些砍人的叔叔,还有害死爹爹和娘亲的大坏蛋,就一起消失不见啦。” “可、可是,大哥哥这样好累的,马上就晕倒了,囡囡好害怕。”她做了个捧心口的表情,“爹爹和娘亲已经去天上啦,囡囡希望大哥哥好好的,平平安安,不要有事。” 江宴秋愣了一下,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放心,大哥哥很厉害,没那么容易死的。” 他突然想到要怎么处理这些热情的礼物了。 .不大的茅草屋里,传来阵阵食物的香气。 一大把小青菜和鸡蛋下的汤,撒上雪白的盐粒;风干的火腿切成薄片,和切碎的白菜、新鲜的木耳一起炖上一整锅粉条;大米、花生和莲子,熬上一大锅粥…… 热气蒸腾,没有太多调味料,属于食材本身的香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大婶麻利地用勺子在锅中翻搅,待火候差不多,便盛出在早已罗好在地上的瓷碗中,一滴都没漏在外面。 另一些年轻些的娘子把碗一个个端着送到其他人手中,难为她“看碗”识人,那些大瓷碗长相各有千秋,几乎每个都磕磕碰碰,凑不出一个好碗来。 其他人眼睛已经黏在碗里和锅里了,先拿到的人,第一反应是被烫得手一哆嗦,然后——头也不抬地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汤里化开了一块猪油,白菜炖得烂烂的,粉条软和却很有嚼劲,碗底下还卧着两块咸肉和火腿,汤面上飘着层油星;花生熬得很烂,大米的油都被煮了出来,再撒上一点白糖…… 还没拿到碗的人,眼睛黏在他们身上,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有的老人年轻时还吃过一口好东西,而更多的人,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煮在锅里而不是走在地里的肉。 大米和花生竟然舍得放这么多!还有白糖,这可是好东西,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一口。 还没长牙的小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喝加了糖的米汤,喝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瘦弱的母亲充满爱怜地看着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老婆子这一把老骨头,都快入土喽,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赶上这种好时候。”牙掉光的老太太砸吧这嘴,没要年轻小娘端给她的肉粉条,而是慢悠悠地喝着米汤。 她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牙都掉没了,跟小年轻抢那几口吃的做什么,喝喝甜汤,想想当年还没家破人亡时候的日子,美得很哦。 …… 这就是江宴秋想出来的“办法”。 既然他不好意思收,流民们又非要给,不如一起下锅煮了,让人家分一分,吃顿饱饭。 只怪他储物袋里没带多少凡人能吃的食材,只能把所有零嘴都拿了出来,让小孩子们拿去分了。 师玄琴拖着下巴,静静看着他,没有目露嫌恶,也没有挂上他那副惯常戏谑的笑。 “你们这些仙门正派,真是没意思。”他慢悠悠道。 江宴秋头也不回地清点剩余的符箓:“没意思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师玄琴笑嘻嘻地:“不过,我也不讨厌你这种人就是了。” 谁能告诉我一只千年大魔的好感度有什么用吗…… 那倒是也有,至少自己晕过去的时候,对方没直接把他丢在原地…… 食物安抚了总是饥饿的肠胃,也放松了人紧绷已久的神经,渐渐的,竟然有小孩子敢凑到江宴秋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江宴秋掏出一颗花生糖:“想不想吃?” 头发没有一寸长,压根看不出男女的小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宴秋笑眯眯地“想吃就自己过来拿。” 那小孩原地踌躇了半天,既对江宴秋“仙人”的身份心存敬畏,又难以抵御花生糖的诱惑,急得原地转了半天,还是凑了上来。 ——然后被江宴秋逮住,好一顿揉搓。 被揉出呆毛的小孩:“……” 江宴秋哈哈大笑。 其他暗中窥伺已久的小孩嫉妒得眼都红了,纷纷往江宴秋身边窜,“我也要!” ——然后一人得了几块花生糖,并被江宴秋使劲摸了摸头。 说起来他前世的时候就是,过年回家从来不会因为小孩太多社恐发作,而是自己化身社交恐怖分子,最后回城之前,亲戚家的小孩子不是见了他就提起尾巴贴着墙根躲闪,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跟大哥哥回家。 “小平,你多吃点,咱们都是过来人,怀着身子有多辛苦,咱们都清楚得很哩。” 名叫“小平”的是个眉目很清秀的姑娘,很瘦,即使怀着孕,肚子也不见多大。她本来红着脸,连把碗往身后藏,一把被打饭的大婶夺过来,慢慢地盛了一大碗花生甜汤。 她因为这特殊的关照有些难为情,红着脸小声道谢,换来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小口小口抿着甜汤。 大婶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可怜孩子。 肚子里那个,还是来阙城之后才怀上的。孩子爹比她大不了几岁,为了年轻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选择了去做定慧寺的长工,这样包一天的饭食,还能攒下点钱带回来,就是不是每日下工都能回来,隔上十天半个月,年轻的小夫妻才能见上一面。 她也是做过母亲的人,更知道如何体谅他们的不易。 因此,她在碗里满满添上一勺花生汤后,笑着打趣:“你跟这孩子都是有福的,今日万幸被仙师救下,不如,请仙师给他取个名字吧。” 众人都纷纷起哄,年轻姑娘脸更红了,但却没有拒绝。 大乱之后,她差一点被邻居那个猥琐的老汉拖去巷子里轻薄,多亏了仙师下凡,施展仙术,把那人吓坏了,她才能趁机挣脱出来喊人救命,那老汉自然也被大家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揍得鼻青脸肿地晕过去了。 她对江宴秋的感激,比所有人都要深。 “仙、仙师……” 江宴秋正在一个小孩子手掌心画乌龟——事实上,在座每个小萝卜头都被他霍霍了个遍,人人都顶着一只黑乎乎的大王八。 江宴秋吓了一跳,还以为人家母亲找上门算账了,连忙把判官笔收起来:“怎么了?” 小平吸了一口气:“我想、我想对您道声谢。”她露出个腼腆的笑,脸上还有点淡淡的雀斑,显得十分青涩,“今日多亏了您,我们这群人才保住了性命。我、我……”她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想求您,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字。” “名字啊……”江宴秋摸着下巴想了想:“叫冬生怎么样?” 他从前有个叫“淮生”的小厮,也是一副有些呆呆的样子,长相健壮又结实,却比谁都要善良。 “冬生……”小平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心中十分欢喜地咀嚼了一下一个名字。 像冬日的野草一样,茁壮地生长。 她重新露出那个腼腆的笑:“谢谢仙师……”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 腹部微微一热。 那些欢声笑语、带着善意的哄笑和打闹、屋子里飘散着的淡淡的甜味,“嗡”地一声,好像突然被罩了个透明罩子一般模糊了。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小平有些迟钝和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刚刚还笑意盈盈的仙师,为何会突然露出这么可怕的神情朝自己扑来。 她迟钝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一团黑色的肉球,撕裂了她的肚子。 极力挣扎着,向外挤去。 她有些茫然地,对江宴秋露出一个笑来。 “……抱歉啊,仙师。” ——她可能要浪费,这么好听的名字了。! 第85章 “——不!” 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在了原地。 江宴秋不顾自己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跌撞着向小平伸出一只手。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目眦欲裂,那道裂口都变得越来越大,鲜血随着那团黑色肉球的挣扎喷涌而出,溅在他一尘不染的道袍上。 在他放大的瞳孔中,那抹虚弱又腼腆的笑,还停留在小平脸上,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向后仰去,直直地倒在地上。 砰。 四周雅雀无声。 众目睽睽之下。 那团黑色的肉块终于挤出足够大的裂缝,左右摇摆,即将钻了出来。 江宴秋手脚一麻,差点摔在地上,想也不想地拔出凤鸣。 然而师玄琴比他动作更快,一边把人捞起来,一边从袖中甩出白绫,将那团恶心的黑色肉球结实地捆了起来。 那团东西上还带着血水,师玄琴表情狰狞了一瞬,似乎很想直接丢掉,好歹还是忍住了。 江宴秋借他的手站稳,目光冷冽:“先救人!” 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小平身边蹲下,一只手覆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输送灵力,一边把一颗丹药小心掰开,取了四分之一瓣让她含进嘴里。 “坚持住!” 小平目光茫然,温暖的灵光抹消了她的一部分痛觉,让她在最后的时刻,不至于因为魔物露出狰狞的表情。 “仙、仙师……我是不是要死了……” 江宴秋先前为了施展那个门字诀,到现在灵力都还未完全恢复,右手因为脱力微微颤抖:“别瞎说,不会有事的。” 小平虚弱地牵起嘴角,朝江宴秋努力笑了一下。 她小声道:“其、其实,我不怕死的……就是可惜……大鸣他……估计见不到我们的孩子了……” 江宴秋没说什么,只是加大了灵力的输出。 可即使是这样,小平的脸色也在肉眼可见地灰败。 “仙师……你之前都累坏了……不用为我浪费这么宝贵的仙术了……”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 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好暖和啊……” 这句话模糊地咽在口中,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江宴秋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什么。 ——等等,凤凰血! 凤凰血不是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治愈不可能治愈的伤口吗! 他刚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那只手就被师玄琴猛地拉起来,把他拽得一个趔趄。 师玄琴面色不善:“喂,你在看什么,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 江宴秋怔怔地回望。 师玄琴控制着白绫把那团黑漆漆的肉块举到他面前:“终于露出马脚了啊……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先前见过吗?” 江宴秋回过神,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寂:“嗯,五皇子府也出现过。” 不用多解释,师玄琴这种聪明人一听便能知晓前因后果。 他沉思片刻,竟然冷笑了一声:“我大概有些猜测了。”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放松了对那肉块的钳制,不再捆得严严实实,而是放任它在白绫围成的一小片空间里横冲直撞。 他凝神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呵,是这里么……” 他把江宴秋扛起来:“自己能走吗?” 江宴秋点点头,又诚实地摇摇头。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小平的尸体上。 师玄琴“啧”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这是铁律。”他的表情有些冷漠,“生死之门,是世间唯一无法逆转的,无论用什么方法。” “走吧,还有正事要干呢。我把白绫放松一些,一路跟着这东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不用他说,江宴秋自然明白。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师玄琴身上:“麻烦了。” .要是忽略白绫做成的围笼中那团诡异又可怖,让人头皮发麻san值狂掉的肉块外形,眼下这幅场景简直堪称滑稽。 师玄琴扶着江宴秋,足见轻轻点地在楼宇间飞跃,还一边根据肉块横冲直撞的方向不断调整方位。 简直像是在遛狗…… 江宴秋压下心中古怪的想法,刚想调整一下姿势,就被师玄琴把腰揽得更紧了一些。 对方似笑非笑:“小仙师,搂紧点,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我可来不及救你。” 江宴秋:“……”那倒也不至于。 黑漆漆的肉球在白绫围成的笼子中横冲直撞,师玄琴一边调整细微的方向,一边黑着脸道:“这东西今天过后不能要了。” 他们现在的方向……是在一路向东。 江宴秋心中一沉。 那是皇宫的方向。 ——小师叔还在皇宫。 .飞了好半天,师玄琴停在一面朱红色的砖瓦之上。 他凝神分辨了一会儿。 似乎是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缘故,肉球扑腾得格外剧烈,就差把白绫钻出个窟窿来。 因为被人扶着的缘故,江宴秋跟他贴得极近,几乎能闻到师玄琴身上那股馥郁的香气。 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我储物袋里好像还有一个,正好可以验证一下。” 师玄琴挑眉:“就是你说的五皇子府上那个?” 江宴秋点头:“问题是,放出来后,要怎么才能顺利控制住,不让它直接跑了。” 师玄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师玄琴:“……” 江宴秋干巴巴道:“呃,劳驾,请问你还有第二条吗?” 师玄琴额上蹦出一个大大的青筋:“你以为这是品相的法宝?” 江宴秋:“没有也行没有也行。” 师玄琴臭着一张脸,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将白绫分出另外一股,勉为其难道:“放吧,我接着呢。” 江宴秋小心地打开储物袋,一团黑色肉球凭空出现在原地。 它像是呆愣了几秒,瞬间跟原先一样,飞快窜出去向某个方向飞去。 ——然后被师玄琴的白绫兜头一罩。 第二次被捉住的肉球:“……” 江宴秋沉声道:“看来是一样的。” 再往前,就是大宛的皇宫了。 .离皇宫越近,周遭越是寂静。 这种寂静,不同于太子薨了的消息传来那次,江宴秋被请进宫调查死因时的寂静。 而是一片死寂。 仿佛跟幻阵中那次一样,偌大的皇宫,一个活人也没有。 江宴秋神色冷峻:“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刚跃过那道深深的宫墙,江宴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了一下,整个世界都漏跳了一拍。 ……怎么回事! 这股无比庞大、无比可怕的灵压和魔气! 甚至超过了迄今为止他遇到过的所有修真者! 哪怕刚晋升伏龙境时跟师玄琴打得平手的萧无渡,都从未给过他这么大的威压感! 这种气势,他只在掌门真人跟剑尊大人身上领会过。 而这两人,从来都是收敛周身气机,从不故意用灵压压人。 而不像此刻这般,肆无忌惮地任凭磅礴的灵压充斥整座皇宫! 师玄琴脸色很臭:“真是耀武扬威,不知道收敛的货色,狗撒尿圈地盘都没这么离谱。” 江宴秋:“不好,我小师叔在里面!他先我一步来皇宫调查情况!” 他此刻无比后悔跟郁慈分头行动。 一个小小的玄阶任务,背后竟然牵扯出如此多的事端和如此危险的人物! 此刻不幸中的万幸,在于那股磅礴的威压实在太显眼、太让人难以忽视了,不用刻意浪费时间去搜寻,简直就像个活靶子一般。 江宴秋:“麻烦你了,这时候还陪我蹚这趟浑水,要不……你把我原地放这儿就行?” 师玄琴漫不经心道:“好说,我本来也是为此事而来,顺便罢了。” 明明还是白日,但一踏进皇宫中,光线瞬间晦暗了。 江宴秋心中紧绷着,凤鸣早已出鞘,至纯至阳的剑气护体,驱散了一些阴风和寒意。 威压最恐怖处……竟然是在金銮殿。 那不是老皇帝的寝宫吗? 到底是什么人,大费周章、甚至如此提前地布下这局棋,甚至不惜以整个阙城作棋盘,以皇室作棋子?! 越接近金銮殿,越是寸步难行,灵压也越重,呼吸困难的前一刹那,江宴秋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都灼热了起来,灵力自发运转,一股难以言喻、却又饱含上古威严的力量在他血脉中流淌,为他默默抵消强大的灵压带来的影响。 前面……竟然有人在打斗? 江宴秋心神一凛,凝神屏气,竟然在前面两股动荡的灵压中……分辨出了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一道。 是小师叔! 只见皇宫上方,两道身影交战,速度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刀剑猛地相击后又崩开,四溅的剑意和灵压几乎要割破所有胆敢接近之人的躯体和经脉。 其中江宴秋熟悉的一股,带着冰雪般凛然冷肃的威压,剑意如巍峨山巅的寒霜利刃,厚重磅礴,充斥着冷冰冰的杀意。 而另一道…… 江宴秋无法形容,只觉得第一感觉,只有无穷无尽的阴寒、黏腻、邪异……好像只是站在那里,就被无比可怖的深渊锁定了一般,令人动弹不得。 冰雪一般的剑意刚接触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就如山巅雪、穿堂风一般轻柔地化开,还没来得及给江宴秋造成任何伤害,就如清风般散去了。 郁慈瞬间察觉,目光遥遥地投向了他。 却被对面之人捕捉到了这个空隙,一击黑雾似的半月之刃袭来。 江宴秋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凤鸣早已握在手中,手腕翻转,凤凰剑法第三式——“昆山玉碎”,直直地向半空中劈去! 那一瞬间,仿佛真的有凤凰的清啼响起! 郁慈眼神冰冷,剑意如洪水席卷滔天,跟凤鸣的剑意一同,交织缠绕着向对方袭去! 嗡——那人抬起一只手格挡,结果直接被狠狠掼在身后的殿宇上,飞迸出无数碎石乱瓦。 “咳,咳咳。” 硝烟散去。 那人一步步走出来,隐在灰尘飞灰中的面容渐渐清晰。 似乎那一下伤得着实不轻,他咳嗽了两声,伸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 ——明黄色的,绣着五爪蟠龙的衣袖。 江宴秋瞳孔微微收缩。 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此刻从硝烟中走了出来。 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抹怯懦此刻完全褪去了,跟先前仿佛根本不似一人,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位年轻气盛、才华横溢的晚辈。 ——竟然是周彻! 那个唯唯诺诺,不敢直视他的双眼,说一句话恨不得脸红三次的二十一皇子! 然而接下来,他对江宴秋说的话,彻底颠覆了他此前的一切推测。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先前多受你照顾了。” 周彻——不,应该说。 萧衍之。 微笑着如是说道。! 第86章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微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就连江宴秋本人,都愣在原地,脑中一瞬间“嗡”了一下。 ——这二十一皇子,究竟在说什么? 江宴秋握紧凤鸣:“小殿下,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父皇他们呢?鹂妃在哪里?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然而,他仅存的预想中,那一丝期盼的回答也没有出现。 相反,“周彻”用一种微妙的,似乎带着些许同情和纵容的目光看着他:“让你失望了,本座并不是你那位小友。” “犬子萧无渡,之前对你多有失礼冒犯之举,听说,闹出来不少荒唐笑话。”他轻笑一声,“可惜本座之前闭关,对他疏有管教。” “得罪了。” 江宴秋茫然地回望过去。 萧衍之说出这番话后,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简直太荒唐了。 犬子萧无渡?本座? 一个绝无可能、却又无比真实的猜测涌上心头。 上任魔宗宗主……萧衍之? .原著中,萧老宗主称得上一句活在回忆中的传奇人物。 他从北疆底层一个低贱的贱民,阴差阳错成为魔修,一步步踏上魔宗、或者说北疆权力的巅峰,甚至成为某个时代人人谈之色变的大人物,其传奇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简直可以写成某点一部史诗长篇小说。 在他的带领和铁血手腕下,魔宗从一众三流的魔修门派中脱颖而出,直至蜕变为说一不二、统领北疆的大宗门,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手腕心机。 而他本人,天赋极低,被身为魔修的师尊利用后无情反杀,并一步步走到化神巅峰的位置,最终却冲击乘虚失败,消失在人们视线中。 而在《倾华》这本书里,这些都是作为故事背景一带而过,偶尔提上两嘴,显示一下主角攻萧无渡作为魔宗少主的逼格,并与其父亲萧老宗主形成鲜明的对比。 萧无渡虽然邪魅狂狷,点满古早疯批霸总属性,实际上却是个恋爱脑——毕竟谁家魔宗少主整日为了跟仙门正派的主角受谈恋爱要死要活的。 而萧衍之却不同。 他是个彻头彻尾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掌权者、独裁者,为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上一秒还笑眯眯地同你称兄论弟,下一秒就能变脸把人拖下去大卸八块。 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生出萧无渡这种堪称魔修里的傻白甜的儿子的。 江宴秋下意识道:“不可能。” 这个时间节点,萧老宗主不是应该冲击乘虚失败,寿元将尽了吗? 除非……的确有一种可能。 夺舍! 可是夺舍需要大量的时间准备,对仪式的布置、夺舍之人的选择要求十分苛刻,他上一次因为太子之事进宫,分明才遇见过周彻,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被夺舍了? 要知道,凡人的神魂,就像燃烧的火苗,而肉体则像烛火外面的灯罩,与神魂适配。但凡心智健全、年轻体健之人,都极难被夺舍,因此一般魔修考虑夺舍的最佳人选,都是将死之人或新鲜的尸体,更不用说周彻作为大宛皇子,从小生活在国师眼皮子底下,稍微有一点不对劲,都很容易引起怀疑。 师玄琴难得面沉如水:“恐怕那位萧老宗主原来的肉身,现在已经死透了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个地步,的确有两下子。” 周彻,不,应该说萧衍之转头向他看去,视线停顿了两秒,便笑了。 ——是那种很不舒服的,仿佛一眼就把整个人看透的洞悉一切的笑。 “有趣,竟然是位前辈,是本座方才有眼无珠了。”被师玄琴刚刚那样言语冒犯,他也半点没有动怒的样子,甚至语气还十分客气道:“的确是萧某学艺不精,天资浅薄,冲击乘虚失败,着实惭愧。” ——若是化神大能冲击乘虚失败也能被称作“学艺不精”,那恐怕这个世界上除了剑尊郁含朝,就没有几个学艺精的了! 江宴秋思绪疯狂转动。 周彻……十五年前…… 等等!如果周彻之前所言非虚,那十五年前,他跟原主在花柳街遇到的那个魔物,绝对有问题! 江宴秋心中悚然:“你早在十五年前,就盯上二十一皇子了吗?可是……” 可是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容易暴露的目标?大宛与仙山联系如此紧密,魔宗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吗? 萧衍之宽容一笑,甚至并没有计较江宴秋言语中的冒犯:“不,这倒的确是个意外。” “十五年前,我寿元将尽,不得不闭关冲击乘虚,换取那一线生机,却也早已提前料到了注定失败的事实。关于夺舍或元神托生的人选,我其实也犹豫了许久。” “直到那个绝妙的机缘出现。” 十五年前,魔宗的一位叛徒魔修,决定在东窗事发前逃走。 临走前,他偶然顺走了宗主的一样灵器。 这灵器曾是萧衍之的本命灵器,但随着他修为的深不可测,显而易见地不合时宜了。 但对于底层魔修来说,依然是一件无比好用、无比珍贵的灵器。 想想逃亡所需的巨额花费,他咬咬牙,把东西塞进了储物袋。 而他的目标,自然是人口流动最大、最繁华的凡间都城——阙城。 顺利地逃离魔宗地界、周遭都是半点灵力也无的凡人,或多或少地膨胀了他的自信心,削弱了他的警惕。 当潜逃到花柳街一带时,这股自信已然膨胀到了极点。 ——他最终,还是朝凡人下手了。 鲜嫩的、皮肉紧实的年轻人类。 连脖颈里涌动的血液都是芬芳的。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接连残害了好几人,尸体无一不是死状残忍地被人发现,甚至惊动了朝廷的注意。 但这时候醒悟,已经为时过晚了。 他狼狈地东躲西藏,正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却意外撞上了两个迷路的孩童。 其中一个,似乎还是大宛的皇子。 他挟持了对方,准备拿他作要挟,让国师投鼠忌器。 岂料那个面相冷清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出手便是杀招,丝毫不顾忌作为人质的皇子的性命。 最后关头,他咬牙,从储物袋中拿出了萧衍之的本命灵器,准备决一死战。 ——谁知道,灵器有灵,这东西竟如此邪异,竟然会嗜主!往日被萧衍之压着就算了,怎么可能让一个底层魔修压在它的头上? 甚至不用国师动手,他就先被灵器吸成了人干。 但谁也不知道的是,蕴藏在灵器中,萧衍之的一缕元神,竟然趁着年幼的周彻饱受惊吓、心神失守的关头,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附,就是十五年。 .萧衍之近乎叹息着说道:“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这场悄无声息的附身和这缕虚弱的元神,最终令年幼的周彻大病了一场。 无人发觉。 外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怯懦又不受宠的二十一皇子,萧衍之并没有急于求成,彻底夺取这具肉身,而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最成熟的时机。 被困在一个五六岁的幼童的身体里,用他的眼神、他的双手感知这个世界,被迫接受他的喜怒哀乐、恐惧、忧虑、欣喜和怨怼。 还好,萧衍之有的是耐心。 这缕虚弱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渐渐被蕴养壮大,甚至能偶尔动摇和影响原主,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却也无伤大雅的小念头。 ——比如制造偶遇,让那位美丽又年轻的“鹂妃娘娘”,不经意地出现在昭武帝的必经之路上。 师玄琴嗤笑一声:“竟然能在这中凡人的身体里一呆十五年,该说不愧是魔宗宗主么,这份毅力和心性倒是世间罕有。” 明明一个是魔修,一个是魔物,他却双臂环胸,跟江宴秋这个仙门弟子站在一边。 师玄琴挑眉道:“你所图谋的,恐怕不止于此吧?让我猜猜看,你现在的修为恢复到几成?……啧,不过伏龙境巅峰,也不过如此么,辛辛苦苦忍耐这么久,就为了这?” 江宴秋倒是吃了一惊。 伏龙巅峰?! 那小师叔还能跟他打个平手,不落下风? “还是说……”师玄琴脸色陡然一沉,控制着困住黑色肉球的白绫飘到自己手边,“你早就打上龙脉的主意了?” 那团黑色肉球像是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剧烈地挣扎,哪怕把自己身上撞出无数伤口,也要往萧衍之的方向飞去。 ……果然是他搞得鬼! “还是瞒不过前辈您,”萧衍之不在意地笑笑,回头看了一眼金銮殿的方向,“你知道下注吗?” ……什么? “我原先的计划,是元神托生在这个国度的下任,或是下下任继承者身上。”他无奈耸肩:“昭武帝是个合格的皇帝,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太能生了。” 江宴秋心中几乎升起一股荒诞之感。 在这样紧张肃穆的气氛下,他竟然还有闲心……开了个玩笑? “因此,我不得不下注,在那些最有可能的继任者身上。” ……一切都串起来了! 乔夫人、鹂妃,还有惨死的太子妃…… 他们怀的,都是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 太子妃不消说,如果太子没有发生意外,她怀的就是大宛下任皇帝的嫡长子;五皇子是有力的皇位争夺者之一,曾立下过赫赫战功,朝廷里有不少他的支持者;鹂妃勉强算一个,昭武帝对这个尚在腹中的老来子充满温情和喜爱,但除非真的老得昏聩过了头,才会下旨改立太子…… 江宴秋茫然地想。 就是为了所谓的龙脉吗。 布下这么大的局,如此多无辜女子被牵扯其中,甚至惨死…… 就为了得到龙脉吗。 萧衍之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不知是为即将收获的果实,还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叹息道:“然而可惜,我很快就意识到,想要得到龙脉,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江宴秋几乎是立即回忆起了在酒楼里,师玄琴漫不经心地说出的那番解释。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与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是皇室息息相关、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气’。当这个国家覆灭,百姓生灵涂炭,或是遭逢天灾人祸而举国灭绝,那龙脉自然也就断了。” 萧衍之欣慰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经点拨就很快明悟的晚辈:“不错,就如你想的那样,我很快就发现,夺取龙脉,不是如此简单的偷梁换柱,元神托生成天子就能办到的。” 江宴秋怔怔地与他对视。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无论怎样用玉玦试探,都测不出异常了。 ——不是母体的指尖血,而是那些“胎儿”的心头血有问题! 他指尖微微颤抖,看着周彻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像是失声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变了调的惊呼从他喉咙中挤出:“……不好!快拦住他!” 雷雨沉闷地涌动,他举起凤鸣,就要不顾一切地向前劈去。 郁慈跟师玄琴也在同一时刻动了! 萧衍之微微仰头,看向乌沉沉的,劫云涌动的天空,唇角微微上翘。 “恭喜你,猜对了。” 太子仙逝乃是国丧,再加上最近城西的流民营不太平,不少阙城百姓这几日都选择闭门不出,静悄悄地等风头过去。 城北,一所低矮的厢房。 “娘,你在绣什么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的小罩衫还打着补丁,正好奇地看向灯下绣东西的娘亲。 她抬起头,笑着摸了摸长子的额头:“给你的弟弟妹妹绣件出生穿的小衣服呀。” 皇城外不远的尚书府。 老三家的已经发动了几个时辰,却还是没有半点要生的迹象,产房里只有产妇力竭的痛呼和稳婆急得出汗冒火的指导,徐老三在产房外不断踱步,恨不得立马冲进去。 …… 江宴秋目眦欲裂:“——住手!” 无数黑色的、尚在蠕动的肉块,还带着表面残留的鲜血,飞向皇城所在的方向。 萧衍之目光怜悯:“可惜,太迟了。”! 第87章 就连师玄琴,此刻都掩饰不住眼中的诧异:“你竟然真能疯到这个地步,把自己的元神切成这么多份?” ——天底下这么多元神托生,转世重修的,可从来没有前人做的出这种事,把自己的元神切成几千份投胎的! 要知道元神割裂之痛,能把一个身心健全、修为高强的修真者活活逼疯!割个几千道,这得是什么样的疯子才能干得出这种事,忍受这种痛苦?! 萧衍之哈哈大笑,语气中尽是狂狷:“与天道争命,以龙脉为赌注,以天地为棋盘——不过横竖都是一死,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此时此刻,他终于摘下了那张波澜不惊、儒雅随和的面具。 这样狂狷而充满野心的笑容,出现在周彻那张脸上,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师玄琴悚然道:“切得那么碎的元神,得托生成什么样的怪物啊。” 他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困在白绫中,激动得横冲直撞的肉块。 师玄琴:“……” 怪不得! 那些不幸被萧衍之选中的母体,怀的都是这样的怪物! 萧衍之足尖点地,一跃而起悬停在半空,准备去跟那些黑色肉块汇合。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敏锐,追查到这个地步,让我不得不提前实施计划,错过最好的时机。” 当真是成也乔夫人,败也乔夫人。 萧衍之心机过于深沉,为求万无一失,在可能的皇室血脉中都动了手脚。可正因为这样,乔夫人腹中胎儿不和寻常的月龄才令五皇子起疑,最终惊动的昆仑。 江宴秋:“不能让他得逞!” 郁慈刚要说什么,猛然回头,看见江宴秋周身灵气有异,一看就是亏损过度的样子,面色陡然沉下。 ——即使刚刚与萧衍之交手,他都没有露出如此难看的脸色。 “怎么回事?你在流民营发生了什么?” 江宴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只得急得抓住他的手:“小师叔,后面再解释,快让我蹭一下你的飞剑!” 玄光境以下真是太麻烦了! 郁慈脸色沉得能滴水,将人搂腰抱住,飞剑陡然升空,追上了萧衍之。 师玄琴紧随其后,他白绫中的黑色肉块挣扎得厉害,此刻改为向上空横冲直撞。 眼下已经不需要这玩意儿了,他干脆直接收紧白绫,狠狠一搅——那团肉块直接炸成了血沫。 而江宴秋他们现在要做的,也的确是同样的事——尽可能地摧毁阻止黑色肉块接近萧衍之,与其融合! 郁慈不用佩剑,仅仅只是抬起一只手,就有无尽磅礴的凛冽剑气,横扫搅碎无数恶心的黑色肉块。 江宴秋灵力先前几次三番耗尽,经脉都泛着淡淡的疼痛,但幸好他储物袋中符箓管够,雷击、冰冻、烈火……每甩出一张,都能击碎一团肉块。 万幸师玄琴跟萧衍之不对付——或者说,跟萧衍之窃取龙脉的想法不对付,此刻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而是帮着他们一起阻止。不然,这种时候多上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敌人,状况远比现在要棘手。 萧衍之微微一笑:“无用功罢了。” ——再怎么严防死守,都会有漏网之鱼逃脱,更不用说萧衍之如今的修为不在郁慈之下,更不是什么普通的伏龙境,而是活了几百年,身经百战、曾经问鼎北疆的魔宗宗主! 有过往的经验和修为加成,他此刻的真实水平,应该抵得上半个化神修士! 所以才能一边游刃有余地跟他们三人缠斗,一边放任黑色肉块与这具身体汇合。 终于。 第一堆肉块,在无数同伴的掩护之下冲出重围,飞到了萧衍之面前。 江宴秋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恶心蠕动着的肉块,贴上萧衍之裸露在外的皮肤后,像是融化了一般,又像是钻入了水面的游鱼,转瞬间消失不见了。 师玄琴脸色不太好看:“糟了!” 萧衍之剧烈地颤抖起来,表情无比狰狞,在痛苦和愉悦间不断切换,肉块融入皮肤的部分像是患了疱疹一般,咕咚咕咚如同沸腾的沼泽,涌起无数漆黑的恶心肉块,最终平息下去。 他轻叹了口气。 睁开眼时,隐隐有漆黑的魔气一闪而过。 “融合自己的元神,竟也这般不易——不过,重新拥有力量的感觉,真是让人身心舒畅啊。” 他的话被猝然打断。 郁慈抬起一只手,神色冰冷漠然。 一条完好的胳膊,一寸寸地离开原本的位置。 萧衍之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空荡荡的肩头。 血液不要钱似地喷涌而出,断臂连着衣袖一同从半空中坠落。 他的目光移向郁慈,像是终于正视面前这个能伤到他的对手。 “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吗?” 郁慈冷声道:“下一剑,会直接劈向你胸口。” 萧衍之微微愣了一下,才哈哈大笑道:“……真是了不得,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手和修为,若是假以时日成长起来,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他双眼微微眯起:“可惜,现在的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江宴秋紧张地拽住郁慈后背的一小片布料,生怕萧衍之下一秒提剑出现在小师叔面前。 ——小师叔才玄光境的修为,硬碰硬绝无胜算! 令人更加惊悚的一幕出现,萧衍之那条断臂的切面,无数恶心的肉球涌动,不仅止住了血,似乎还有向往生长的趋势。 更糟的是,即使再严防死守,击碎无数肉块,依然有更多的漏网之鱼,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向萧衍之涌去,很快,就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被无数的黑色肉块贴满占据。 这场景实在太过惊悚恶心,超出人类接受范围的极限,江宴秋胃里一阵翻涌。 他们几人同时出手,带着杀意的剑气裹挟着电闪雷鸣的雷系符箓,笔直的白绫几乎化作利刃——最外层的肉块被击碎落下,内层的却毫发无损,急切地蠕动侵入萧衍之的肌肤,与他融为一体。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皇宫的上方,雷云剧烈地翻涌,本应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竟仿佛有一道虚幻的巨龙,不断翻滚挣扎,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竟然真的……撬动了龙脉! 师玄琴低声骂了一句:“这么乱来的方法竟然真的管用,我先前推演出龙脉有异象,竟然成真了。” 魂与肉,骨与血。 一切要素已然具备。 流淌着皇子之血的肉身,元神割裂成几千几万道,托生成大宛无数普通的平民和皇室血脉。 不,不止如此。 ——是大宛的国,运货真价实地被动摇了。 天灾、人祸、水患、战乱…… 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无数葬身于洪水、刀剑、魔修手下的怨魂,无数从各地涌向阙城的流民。 云京运河彻夜载歌载舞,不夜天的宫灯明亮闪耀。 这个国家看似辉煌,看似还能延续万年,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昭武帝终于死不瞑目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拉开序幕。 巨龙发出悲鸣,身形似乎也变得浅淡了些。 师玄琴黑着脸道:“要是被他得到龙脉,后果不堪设想!” 江宴秋一边攻击,一边大声问道:“会有什么后果!” 师玄琴深吸了一口气,表情难得凝重:“那魔修里,可能要出现一个郁含朝一样的人物了。” 江宴秋心神一震:“你说什么?!” “萧宗主现在这具肉身,便已经有伏龙巅峰的修为,若是龙脉也被他得手,恐怕,就要越过他生前再怎么样也无法跨越的乘虚境的门槛——天下大乱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在修真界,郁含朝一般被看作是核武器一样的人物。 他罕有出手,也不可能分身无数,出现在魔修作乱的每个角落。 ——他最大的作用,其实是威慑。 当今全天下,只有这一个乘虚境。 所以那些活了几千年的老不死的大魔头,想要作乱攻陷三大仙山的化神期魔修,那些心存歹意又畏惧剑尊名号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喽啰,才能退缩在贫瘠的北疆这么多年,不敢轻易出手。 才能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当年的一剑寒霜,既是除魔,也是震慑。 ——震慑天下,如今的仙门正道,有这样一位天才剑修横空出世。 可如今,萧衍之寿元将尽,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承受着元神分裂的巨大痛苦,只为富贵险中求,以及那一线生机。 今日之劫若是过去,从此以后他便脱胎换骨,借着这窃取来的龙脉,一跃飞升为乘虚境的魔修。 整个北疆,无论是不是魔宗之人,都会为之沸腾。 而仙门和凡人,将会承受史无前例的巨大创击。 攻势愈发凌冽,郁慈面容冷肃,一道无比锐利的剑气冲向萧衍之——如果那团被肉块包裹的东西还能被称作是他的话。 那道剑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意与锐气,甚至破开了层层叠叠的肉块,将它们搅碎后,抵达了萧衍之的胸口。 皮肉飞溅炸开。 露出深红色的肌理,雪白的肋骨。 直到心脏。 江宴秋心完全提起。 萧衍之翻转手腕。 剑气继续钻破他的手掌,将仅剩的那只完好的胳膊炸开。 ——然后堪堪停在心脏之前。 那颗鲜红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 萧衍之大喝一声,高举着断裂的胳膊,狠狠击下。 巨龙愤怒地嘶吼,黑色的半月形雾刃向他们袭来! 师玄琴的白绫连同发带一同断裂,咬牙拦下这一击,散开的乌发在空中飞舞。 郁慈一只手突然收紧,将江宴秋静静揽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手掌抬起。 下一秒,无比猛烈的冲击袭来,冲击的巨大气流剧烈到飞剑都不稳地晃动嗡鸣。 然后郁慈没有分毫闪躲,甚至迎击的那只手都没有摇晃一下,面色冷淡地化解了这一击。 四散飞溅的灵力,甚至将他们脚下的楼宇都撞出飞沙乱石的缺口来。 江宴秋被猛烈的气流冲击得睁不开眼,小师叔的胳膊仿佛铁焊一般,牢牢把他困在怀中,没有丝毫挣脱的机会。 他慌张地睁开眼,万幸,郁慈接下这一击并没有受什么伤。 然而,却不是他们能松一口气的时候。 江宴秋心中一沉。 趁着刚刚的功夫,萧衍之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融合。 他看上去已经不太像人类了。 半张属于“周彻”的脸,还噙着淡淡的笑意;而另外半张脸上,无数恶心的黑色肉瘤蠕动着。 他仅剩的半张嘴微张,叹了口气,用一种带着嗡响的,无比奇异的声音说道:“可惜,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若是仙山能再晚上几个月发现,就能彻底融合了。” 他微微一笑:“不过,现在这样,也足够了。” 那条虚幻的巨龙,像是难以抵抗一般,寸寸向他高举的半截手掌移动。 师玄琴咬牙:“你们仙门正派的修真者都死哪儿去了?怎么还没我一个路过的魔物关心,这么大动静还不来?” 江宴秋:“已经发了传讯符!应该在路上了!” 但是就算有修为胜过萧衍之的长老真人能赶过来,现在也来不及了! 绝不能让他得到龙脉! 还有谁?还有谁能阻止他? 师玄琴将断裂的白绫收起:“要是真被他融合成功,我也只能先跑为上了。” 开玩笑,要是萧衍之能顺利乘虚,他这种大魔在对方眼里,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大补之物好么! 江宴秋握紧凤鸣,疯狂思索对策。 ……等等,秘境?! 实在不行……把萧衍之关进镜湖真人赠予他的秘境里?! 他根本没有试验过秘境能不能带旁人进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个方法能不能困住萧衍之。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灵力被消耗一空,也困不住萧衍之几分钟的时间。 但他别无选择。 若是等不来昆仑的援兵,就只有最后这个办法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隔着衣服轻抚着那枚金色的胎记。 江宴秋:“小师叔,我……” 郁慈:“抱歉,我有一件事,先前一直未跟你挑明。”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江宴秋愣了一下,看向郁慈。 对方缓缓说道。 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一些情绪起伏。 看向他的目光…… 竟然有股很深沉的温柔。 郁慈张开右手的手掌,无数的灵气朝他们所在的飞剑汇聚,就连涌动的雷云和咆哮的巨龙,似乎都停顿了一秒。 “我的真——”“抱歉,江施主,郁施主——”“贫僧来迟了。”! 第88章 谁也没有想到,最先赶到的……竟然是少林。 为首的僧人一身黄黑袈裟,眉目慈悲,眉宇间的皱纹残留着岁月的沧桑痕迹。 若不是他周身高深莫测的灵力,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相貌普通到甚至有些平庸的老人,竟然就是少林镇守大宛皇城定慧寺的伏龙境高僧。 释真大师。 他手持一根平平无奇的朴素锡杖,口中叹息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身后,还有数十个跟他一样,手持戒律鞭、方天戟、明悟棍的少林佛修。 释真缓缓道:“萧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已经看不出人形来的“周彻”微微一笑:“本座乃魔宗之主,万魔之首,方丈想渡我,不觉得可笑吗?” 一见到少林的人出现,师玄琴便黑了脸,嘟哝着什么“真是冤家路窄”。 江宴秋却是快喜极而泣了。 先前对定慧寺和释真的诸多疑惑和猜测,此时都被激动之情替代。 “释真大师!你怎么会知道……?!” 苍老又高大的僧人叹息一声,沉声道:“定慧寺历来为少林镇守大宛阙城,却未及时察觉二十一皇子有异,是我派之过,贫僧惭愧。” 江宴秋对上他饱含痛苦、充满睿智的双眼,突然明白过来:“……是那些护身符?!” 释真微微颔首:“少林于推演一门,略有心得。” ——所以才会发现龙脉异常后,重点关注起了大宛皇室,所以才特地给了鹂妃那枚护身符! “可为什么装有符纸的香囊,会掺杂着烛阴狲制成的熏香?” 释真语气沧桑:“那缕气味,除非那些有能力谋取龙脉、修为高深的顶级魔修,寻常魔物是闻不到的。” 这熏香是引诱,却也是一种警示。 江宴秋哑然。 原来是这样…… 但恐怕少林也没有预料到,萧衍之竟然会这么疯!竟然会朝整个阙城下手! 萧衍之仰天大笑:“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中闪烁着奇异而狂热的的光彩,反问道:“方丈,你口口声声为民除害,护佑苍生,又为何对这个朝代对流民和百姓的压迫视而不见?仅仅只是搭棚施粥,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义举,就足够粉饰太平了吗?” “皇帝和那些贵族狗官夜夜笙歌,流民营、云鹿洲、白泽洲,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惨死的怨魂,这时候,你们这些圣僧又在哪里?皇室有难,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吗?” 师玄琴倒是先乐了:“他们秃驴是虚伪不假,这话也不该我们魔修来说吧。你们魔宗,不就是云鹿洲百姓死伤数万,一夜空城的罪魁祸首吗?” 释真大师双手合十,眉目微敛:“阿弥陀佛,的确是贫僧之罪。” 他丝毫不否认。 只见下一秒,他高举起手中的锡杖,无数灵光涌现,那根古朴斑驳的锡杖,瞬间蕴满无尽光滑——“除去你这魔头,便是贫僧消除业障的职责所在!” 刹那间,无比恐怖的威压袭向萧衍之,灵压压缩膨胀,瞬时间在周围的空中迅速展开! 就连江宴秋都不得不抬起手臂抵挡瞬息而至的狂暴气流,郁慈一拂袖,一边替他化解来自伏龙境的威能,一边又是一道至冷至刚的剑气放出,同释真一起,向萧衍之击去! 师玄琴本想早日开溜,见此时之景似乎有希望,咬咬牙,将那些断裂的白绫合作一股,带着暴烈的肃杀之气,向那坨已经脱离人类范畴的肉块抽去! 直到这时,萧衍之才微微收敛了笑意。 那些肉块飞速蠕动,甚至能在他身体表面移动位置,飞速护住心脉等致命位置。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动手了! 可怖的魔息丝丝缕缕溢出,浓郁到近乎实体,在他手中凝聚成无数锋利的弯月黑刃,每一轮,都充斥着令人极为不适的魔气与怨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高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重重挥下! 咣——半空中,几股无比厚重的灵力相击,霎时间,几乎爆发出毁天灭地的碰撞! 这是伏龙、乃至化神期修士之间的较量! 雷云翻滚,天地仿佛都为之色变。 江宴秋一个凝元境夹在这群人当中,要不是郁慈一只手始终牢牢地护着他,恐怕早就从飞剑上被吹得滚下去了。 强大的气流和灵力吹得他连眼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等硝烟散去,江宴秋急急朝萧衍之看去。 ——怎么样了! 对面……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从右肩到小腹,肉块连同血肉一同炸开,只剩空荡荡的白色骨架。 而下半身,已经荡然无存了。 萧衍之转动了一下眼球。 因为周围的血肉被炸开,那只眼球镶嵌在黑漆漆的眼眶中,有种阴森又可怖的滑稽感。 ——都这幅鬼样子了,他竟然还没死! 萧衍之咳嗽了一声,咳出一道血肉模糊的气管。 “我说你们……这样如蝼蚁般无畏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失去了发声器官,他却依然能让这番叹息,传达到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天魔即将现世,松动的封印不堪一击,魔修终究将会走向最终的胜利。我的复活,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 他嗓音奇特,带着奇异的嗡响:“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吗?我并不这么觉得,相反,这个都城、这个国家的百姓,说不定还要感谢我,感谢我帮他们推翻了腐朽的统治。至于魔宗,之后也不会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下手——那是我儿无渡将要考虑之事了。” “得到龙脉后,我会离开这里,不再插手仙魔之争。若是能成功晋阶乘虚,诸位今日都是我的盟友,我可以在此立下心魔誓,绝不做有损诸位利益之事,相反诸位有什么要求,萧某都会尽力满足。” 他这话无比诚恳,简直无可指摘。 ——若是今日换作门内某个昏聩无能的长老前来谈判,恐怕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抬手放他离开。 不仅避免了一场可能有损自己的战斗,还换来了一个未来的乘虚境的承诺,何乐为不为呢? 然而萧衍之的算盘,注定会落空。 因为今日在场的不是旁人。 江宴秋跟郁慈不消分说,均是嫉恶如仇之人,甚至江宴秋自己,就曾接受过天底下唯一一个乘虚境的悉心教导;师玄琴自由惯了,作为活了上千年的老东西,萧衍之那点诱惑,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而少林,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江宴秋冷笑了一声:“说了这么多,就没有别的招了?” 这不仅是修士间法力的争斗,更是一场心理上的博弈。 只有当萧衍之处于劣势,才会说得这么天花乱坠,许下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若是他此时处于上方,恐怕就不是现在这番嘴脸了。 “……看来我的诚意,诸位是贴心要拒绝了。” 萧衍之叹了口气。 “敬酒不吃——那只能吃罚酒了!” 原本停滞萎靡的巨龙,突然像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一般翻滚起来,发出愤怒的嘶吼。 众人均是脸色一变:“不好!” 这魔头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强行跟龙脉融为一体了! 萧衍之甚至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原本,我是不打算走到这一步的。一条完整的龙脉,多么来之不易,需要几十代、几百代人,生生不息的传承,世代的泽被演化,历史多么悠久的国度,才能孕育出完整的龙脉来。” “残缺断裂固然有损其助益,但眼下的情况,怕是容不得我挑挑拣拣了。” ……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巨龙的身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锁链捆住,更可怕的是,这锁链还在越收越紧,甚至深深地勒紧了鳞片和皮肉之中! 它仰头发出嘶吼悲鸣。 ……萧衍之竟然是打算将龙脉分成几截,强行融合吗! 不用提醒,瞬间,攻势默契地愈发凌冽! 释真身后的少林佛修口中喃喃念出梵语,排列出复杂的位置,每个人都是双目微闭,双手合十,手中佛珠急速转动。 竟然是一个大阵! 与在南澜秘境中一群半大少年围成的剑阵相比,这个阵法远要更加复杂,每个阵眼都是一位至少拥有玄光境修为的佛修。 而阵法的威力,就在于此! 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可能是杯水车薪,但当更多人的力量通过阵法凝结汇聚起来,就能爆发出无可匹敌的巨大威力。 释真大喝一声:“立!” 瞬间,数十上百佛修组成的巨大法阵中央爆发出慑人的白光,甚至令阙城的上空亮如白昼! 而另一边,萧衍之也争分夺秒地吸收着龙脉。 随着融合的黑色肉块和回复己身的分裂出的元神数量越多,他对龙脉的掌控就越是强大,巨龙的虚影越来越淡,而萧衍之身体的边缘,开始闪现出淡淡的金光! 他微微一笑:“可惜了,是我更快一步。” ——那笑容突然凝固。 “……不可能!” 所有人都沉着一口气,看萧衍之脸色突然大便。 怎么回事?故意迷惑他们放松警惕?这是在耍什么花招? 然而,萧衍之的反应不似作伪! 他的胸口,突然喷溅出一顾乌黑色的血液。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转瞬间,血液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他的胸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怎么可能……”萧衍之瞳孔微微收缩,脱口而出:“……是她?!” 他的心口处。 那破碎了一半的,还在顽强跳动的心脏处。 有一枚小小的、已经化为灰烬的明黄色符纸。 江宴秋无比讶然。 是定慧寺赠予她们的护身符! 一瞬间,一张满是血污、完全看不出原本清秀之气的面孔滑过他的脑海。 ——是太子妃! 江宴秋急忙问道:“小师叔,你去皇宫后,看到太子妃的尸体了吗?” 郁慈:“并未,慎刑司的人早已潜逃出宫,她的尸体也不翼而飞。” 凤阳公主曾经说过的那番话猝然翻涌。 ——当年曾有云游的仙人路过此处,观吴氏女骨骼清奇,资质绝顶,问其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去仙山求仙论道。 既然太子妃的资质那么高,甚至让云游的修士都起了爱才之心,主动登门求徒,那她真的感应不到萧衍之种下的那缕元神吗? 甚至更进一步,有没有可能她不需要心法,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炼气踏上了仙途? 太子妃当时明明一幅魔气入体、走火入魔的样子,为何又突然咬舌自尽? ——她当时真的死了吗? ……若她当真无意间拥有了修真者才有的修为,是不是有可能做到控制己身的呼吸脉搏,陷入假死状态,甚至瞒过了太医?瞒过了未曾亲自前来查看尸体的周彻?从而将护身符藏在那团漆黑的“胎儿”中?! 倘若她真的在危机四伏的深宫,潜意识察觉到了暗中的阴谋和威胁。 没有证据,无法调查,一个人苦苦受着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爱人惨死,甚至连腹中的胎儿都不是自己的。 ——那这枚护身符,或许是她最后的,沉默的反抗。 然而,谁也无法知道当时的真相了。 这也只是他一瞬间的猜测。 那枚护身符的主人究竟是谁,又是通过何种方式被萧衍之当成元神托生的肉块融入体内,已经不得而知了。 正如那枚燃烧殆尽的,化为灰烬的护身符。 风一吹,便消散到空中了。 释真大喝一声:“诸位,正是机会!” ——正是上天所赐、绝无仅有的机会! 大阵放出耀眼的光芒,如虹的剑气汇入其中,仿佛溪流汇聚成江海,咆哮奔涌,向动弹不得的萧衍之袭去!! 第89章 那一刻,时间仿若静止。 犹在挣扎的巨龙停顿了一瞬。 下一秒,无比璀璨的白光炸开。 这次的威力比起先前那次合击还要更盛百倍,几乎是阵成的下一秒,无数金白色的佛光就笼罩住了那群佛修,也几乎同一时刻,他们每个人都吐出一口鲜血,或是脸色惨白如纸。 ——这样的一击所需的代价,即使是他们,也要修为后退一大截,受到的内伤和反噬,估计将来也要修养好一段时间。 然而此刻,没有什么比那个问题更牵动所有人的心神。 萧衍之到底死了没?! …… 灵光散去。 “真是……” 带着嗡响的熟悉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江宴秋心中瞬间揪紧了。 ——都这样了?难不成还死不掉吗?! 那未免也太逆天了! 他心中甚至升起一股小小的绝望。 太子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将那枚护身符埋入萧衍之的身体,少林的佛修们经此一役,不知多久才能恢复原先的修为,也不知会不会于仙途留下永久的隐患。 而他自己,接二连三地榨干己身的灵力,经脉现在还隐隐作痛。 他们的确已经竭尽全力。 若是这样萧衍之都不死,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真是……出乎本座的意料啊。” 他叹息地说道。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萧衍之那具不似人类的身体,如今只剩下半边脑袋和肩膀。 血肉模糊的肩膀以下的身躯……全都失去了踪影。 “机关算尽,竟然败在一个人类女子手上。” 那声音叹息道,似乎在自嘲,又似乎不怎么可惜。 “不过是与天争命,成王败寇……本座愿赌服输。” 下一秒。 那仅剩的半个头颅,也崩裂成齑粉,随着轻风消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 江宴秋还有些回不过神。 师玄琴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上,此刻毫无形象地蹭上了不少黑灰,仙气飘飘的外袍也破破烂烂,让他显得分外滑稽。 他看上去也是十二万分的不敢置信:“所以……我们这是成功了?” 无人回答。 但结果显而易见。 是的。 萧衍之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一代枭雄,从北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人物,一步步爬到魔宗之主,万人之上的位置。带领魔宗统治北疆数百年之久,也与仙山对峙、威慑了数百年。 一个清醒又理智,冷血又残酷,不择手段、彻头彻尾的魔头。 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落下帷幕了。 江宴秋瞬间脱力,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累了。 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阙城各处奔波,大大小小的事件、无数涌现的新的线索、调出的新的结果,种种骇人听闻、不敢深想的推断猜测。 也见识了那么多的人。 温柔顺从,最后一刻却能拔出利刃勇敢相向的乔夫人,意气风发的凤阳公主,黝黑瘦小,有着水晶一般晶莹清澈眼神的囡囡,渴望过上好日子的小平…… 还有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不知道名字的太子妃。 生平一概不知,只知道她出身清贵之家,才华横溢,聪慧机敏,有着云游修士都夸赞的灵根慧质。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她,扭转了最后的局势。 若是没有那枚小小的符纸打断萧衍之吞噬龙脉的进程、炸掉他半个心脏,恐怕现在笑到最后的,还很难说。 不仅拯救了他们在场所有人,也间接拯救了阙城那些无知无觉的无辜百姓。 她或许死在漆黑潮湿的地牢,却是所有人的英雄。 江宴秋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师叔……等这边的事结束之后,我们为她立一座碑吧。” ——修真之事、仙魔对立,其中的辛秘和暗中的博弈,永远也不可能告知那些凡人。 甚至太子妃的母家吴氏,可能当时事后还受其牵连,因为太子之死被问罪。 就连她的家人,可能也在心底认为是女儿鬼迷心窍,竟敢谋害夫君,谋害皇族。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替她洗清污名这一件事了。 江宴秋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接下来的收尾之事,一边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差点一头从飞剑上栽下去。 ——然后被郁慈一把搂进怀里。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他撞进了一个满是松木与新雪气味的怀抱。 他的头,正好贴在小师叔的胸前。 郁慈的胸肌坚硬,衣服布料却很柔软。 还有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还真的是。 他送给乔夫人那么多,自己却没想起来点上一支薰薰。 “小师叔……”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你耗费心神太甚。”郁慈淡声道。 可是……小师叔耗费的心神也不少啊。 每日都同他一起奔波,后来两人分头行动,他去了流民营,小师叔却直接在皇宫跟萧衍之撞个正着。 能与之周旋如此之久,甚至不分胜负……小师叔面对的危险,远比他更甚。 江宴秋刚想抬起头,就发觉郁慈按着他后脑勺的右手仿佛铁掌一般。 抬……没抬起来。 江宴秋:“……” 感受到小师叔的关爱了。 好、好沉重。 .“不跟你们废话耗时间了,我先走一步。” 师玄琴不在意地拍拍自己脸上的灰,笑嘻嘻道:“小仙师,有缘再会了。” “啊。”江宴秋微怔。 不知道小琴自己是怎么想的,但这次下来,他自己倒是觉得跟对方拉近了一些。 像是平日里那种损友,虽然嘴巴毒了点,还时常不靠谱。 但关键时刻,却意外地十分靠得住。 明明他才跟萧衍之是一边的。 即使师玄琴嘴上说要是被萧衍之得了龙脉,他这种大魔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萧衍之先前被他们逼到处于劣势,不得已而求和时,师玄琴完全可以叛变到对方那边去。 反正有心魔誓作为依托,不怕萧衍之事后翻脸。 但他却没有。 嘴上说着要是失败了第一个开溜,却还是站在他们这边,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奋战到最后一刻。 “啊什么啊,”师玄琴不耐烦道,“你们这些仙门正派的,要是等你们仙山那群乌龟真人姗姗来迟,我还走得掉吗?萧衍之死了,我可不就是第二个活靶子。” ……看来对自己的处境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嗯,”江宴秋道,“那你多保重。” 他非常诚心地祝福道。 可谁料,他这么干脆利落地道别,师玄琴自己反而又不爽了。 他挑眉道:“小仙师,这就是你们仙门对救命恩人的态度?这就赶我走了?你知道我留下来帮你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师玄琴摇晃着自己段成几截的白绫,眼神无比谴责:“看看!这东西我以后还拿得出手吗!” 江宴秋:“……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尽管提,满足你。” 师玄琴:“……” 他好像那个被渣男敷衍的痴男怨女。 “啧,”他撇了撇嘴,“先记上,这次就先算了吧。” 然后风情万种地抚了抚自己的长发,朝江宴秋抛了个媚眼:“可不能赖账哦,小仙师。” 江宴秋:“……” 求求你,正常点。 就跟他猝不及防地出现一样,师玄琴潇洒地摆摆手,很快便只看到一个化为黑点的背影了。 不知道是怎样的千锤百炼、丰富多彩的逃亡经历,才能练就如此迅猛的离开速度。 从他下山,满打满算,在阙城不过呆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却让人感觉像是过去了半年还久。 终于能回玄武堂消任务了……这么大的事,当玄阶任务太亏了!得跟钱真人反应情况!得加钱! 这还是江宴秋头一回这么怀念昆仑的宿舍! 突然想起什么,江宴秋兴高采烈地说道:“小师叔,等回了昆仑,我们常联系吧!” 一转头,他却微微愣住。 郁慈正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像是从不知多久前开始,就一直一直,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那双总是淡漠冷清的双眸,此刻仿佛坠落一万年前遗留至今的星辰,或是一整面湖水的柔光。 他就这样站在第一抹晨曦与黑夜的交界处,半明半暗,眼神一眨不眨,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 “小师叔……” 江宴秋渐渐消声,原先打趣的话也愣在了嘴边。 很快,他好哥俩似地拍了拍郁慈的肩膀:“不用这么舍不得我哈哈哈,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了,都怪你以前闭关云游太多,门里都没什么人见过你。以后我把你介绍给我相识的同门,大家经常一起出来喝酒!” 小师叔天赋绝伦,惊才绝艳,又于剑道如此有造诣,肯定跟谢轻言、江成涛他们很聊得来。 等下找个旅馆好好睡一觉……然后就动身回昆仑……啊对了,楚师兄还不知道在哪个旅馆躺着,到时候问问他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回去一趟好了…… 就在沉重的眼皮快阖上的前一秒,江宴秋突然想起什么,费力地抬起头,甩甩脑袋赶消一些困意。 等等!……他们是不是把龙脉忘了! 皇宫上方的虚空中,一条伤痕累累的巨龙幻影,正缓慢地盘旋着。 它的鳞片和龙趾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正如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度。 但好在,这些终究都会过去。 只要再有几代贤明爱民的君主,停止战火与纷争,让这个国家休养生息,龙脉还会渐渐恢复。 至于继承人……让他们那堆皇子争去吧。 这也不是他们仙山能插手之事。 想到这里,江宴秋微微一笑。 似乎还有什么被他忘在脑后…… 比如不知流落去了哪个山头的五皇子…… ——算了,他兵强马壮的,肯定没事,估计在外流落了几天就自己跑回来了。 至于会不会为此错失一些争夺皇位的优势乃至客卿咬牙暗恨……呃,只能说在心中默默祝福他,并为他点上一根蜡烛…… “释真大师,这次多谢您了。” 江宴秋心中十分感慨。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也有与少林并肩作战的一天。 但无论如何,对方愿意出手相助,甚至如此多正值巅峰,称得上少林中流砥柱的佛修,愿意以牺牲自己的修为为代价共同抵御魔修。 这份大义,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 释真微微一笑:“江施主,贫僧先前赠予您的苦杏茶,可有喝过?” 江宴秋:“……” 那倒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 “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妨与贫僧再小聚一番。”释真笑道:“江施主甚合贫僧眼缘,若是不嫌弃,不如与贫僧做一对忘年之交。” 江宴秋:“……大师您抬举。” 旭日高升,东方泛起鱼白,黎明如同划破夜色黑幕的利刃。 想到龙脉,江宴秋还是有些头疼。 不知道这玩意儿医修管不管……算了…… 释真渐渐收敛了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 他的眼神复杂,好似翻涌着无数深沉的情绪。 最终,化为一道轻声的叹息。 “抱歉,江施主。这条龙脉,对贫僧而言……着实不可或缺。” 江宴秋:“啊……您说什么?” 他的笑容还愣在脸上,像是没反应过来,又似乎压根没听懂释真的话。 ……不可或缺?什么意思? 释真有些浑浊的眼眸中,写满了沧桑。 他身后的佛修,无一不移开目光,或是面容悲悯。 江宴秋眨了眨眼。 好像第一次认识释真一般。 世界仿佛被放置入了慢镜头。 他听到对方语气前所未有的苍凉、悲悯和深沉。 “十五年前,冥河封印松动,天魔现世,我辈无数高义之士舍生忘死,前赴后继地以身为炉,投身大阵,才将天魔重新镇压,如今竟已过去这么久,天地都换了一番面貌了。” “无人知晓,更久远之前,冥河暴动,罗刹海一夜沸腾咆哮,无数魔气与卷起即将从地底喷涌。是剑尊强行出关,以一人之伟力,强行镇压百万魔物怨魂。” “才为此方世界,又争取了这几十年的太平喘息。” 几乎同一时间。 无数护身符无风自燃,从小小的火苗,瞬间变为熊熊大火。 “怎么回事?怎么烧起来了?!” “不知道!快来人救火啊!”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啊啊啊——!” “有魔物!那边突然冒出来的!大家快逃啊!” 街巷、酒肆、城楼、画舫…… 那些不知为何燃起的护身符,散发出了人类难以闻到的异香,勾引无数潜藏在这座不夜天都城暗处的魔物纷纷失去理智,咆哮着扑向人群。 一夕之间,阙城大乱。 无数百姓恐惧惊惶地奔波,互相踩踏,互相搀扶,互相背叛,互相推搡…… 有人重重地倒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倒映着一步步接近的丑陋魔物;无数人尖叫嚎哭,母亲紧紧搂着孩子,腿脚不便的老人被遗忘在床上等死…… 释真满怀苍凉的话语消散在风中。 “但即使是剑尊以身化阵,以一人之力强行在昆仑地脉的阵法镇压冥河躁动的魔气,也不过多争取了十几年的光景,如今大阵摇摇欲坠,已到极限——”“大厦将倾啊。” 一滴浊泪从释真苍老的眼角滑落。 他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又仿佛已把自己化成了坚毅的、无可动摇的磐石。 “传我的命令,将先前扣住的魔物和凡人……” 一个囊括整个阙城,由鲜血绘制的巨大阵法,悄无声息地亮起刺眼的红光。 “——尽数坑杀。”! 第90章 “不,不会是这样的……” 江宴秋茫然地看着嚎哭奔走的阙城民众。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双目微微泛起红色。 震惊与怒火仿佛燃起的熊熊大火,彻底燃尽他的理智。 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这么做! 电光火石间,他恍惚明白了一切。 竭力主张收容流民,承担一应救济工作,将没有妻小、孑然一身的流民组织去“做长工”…… 楚师兄先前提过的,自己一路追缉的魔修,像是突然窜出来的帮手,断在定慧寺的线索…… 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敢去想、又不得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释真身后的佛修似乎想要抬脚上前,却被他摇摇头,抬手阻止。 “江施主,你可能不愿相信,但贫僧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天下的苍生。” 他褶皱的眼皮微耷,有种冷酷的慈悲:“昆仑地脉大阵崩溃在即,即使是那位剑尊,也无济于事。” “唯有一个崭新的,威力极强的封印阵,以龙脉作阵眼,将即将镇压不住的魔气引渡与此——方能再保世间,百年太平。”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毫无知觉地,他紧攥的拳头,已经将掌心捏出道道血痕。 他听到自己从喉咙里挤出的干哑的声音。 “所以……你就将这一整座城的人命作为代价。” “……你说的不错。” 释真叹息道:“十万凡人的骨与血、魂与魄,一万魔物临死前的魔气与怨气,再加上一个过度百年的气运,才堪堪能与昆仑的上古大阵相媲美。” “……你真的疯了!你这样做,与那些屠城的魔修有什么区别!” 不!就连一刻钟前才化为齑粉的萧衍之,他的阴谋,都不足以一夕之间将几十万的活人填阵! “所以你看,江施主,贫僧早就认为,你无法理解我今日所做的一切。” 锡杖摇晃,发出古朴沉闷的声响。 “一人的性命跟天下人的性命,江施主,你会如何抉择?” “十人、百人的性命跟天下人的性命,你又会如何抉择?” “贫僧若是今日不做此决定,来日,就有数百万、数千万的凡人和修士,死于复苏的魔物和天魔之手。遮天蔽日的瘴气会使一个都城沦为枯骨,翻涌倒灌的罗刹海将会淹没整个国家。” “贫僧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我甘愿做这个千古罪人,将太平盛世建造在我的枯骨之上,我甘愿被万人践踏。” “那你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吗?!那些为了活着每日劳苦奔波的百姓,还有那些流民?!你知道我去流民营调查之时,那些人是怎么描述你的吗!” 江宴秋闭了闭眼。 ——那些人说,释真大师给他们饭吃,给他们粥喝,帮他们治病发药,让他们有能力用自己的双手挣铜板花。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心善的大和尚。 “……阿弥陀佛。” 或许是错觉。 听闻江宴秋说完的那一秒钟,释真苍老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贫僧会在阿鼻地狱,为他们诵念往生咒。” “江施主,你们若是想走,现在还有机会,贫僧不会阻拦。”释真缓缓道,“四象乾坤聚阴阵若是成功开启……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师兄!” “释真师叔!” 此话一出,不少他身后的少林弟子都惊呼出声,显然对释真最后关头愿意放跑江宴秋他们十分不赞成。 “……我意已决,后果由贫僧一应承担,不用再劝。” 于是那些佛修纷纷沉默了。 想来平日释真虽然温和谦逊,却是相当说一不二之人。 “当年……慧净他们曾在秘境中受过江施主诸多照拂,若是没有他挺身而出,出手相助,恐怕多少年前弟子都要折损其中。” “这是少林欠他的人情。” “竟然是他……” 不少佛修微微动容。 显然对当年南澜秘境之事记忆尤深,也听说过江宴秋此人的壮举。 “……我不会走。” 江宴秋手腕翻转举起凤鸣,剑尖直指向释真。 “我要阻止你。” ——话说得好听。 江宴秋心中微微苦笑,甚至还有这个闲心吐槽自己。 就凭他们两个,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少林这么多佛修,哪怕对方才因为刚刚的阵法修为大削。 还真是造化弄人。 一刻钟前还在并肩作战,转瞬间就能拔刀相向。 突然,一声轻到几乎难以被人耳捕捉,转瞬即逝的闷哼在江宴秋身后响起。 ……难以用语言描述他当时的心情。 像是滚烫的岩浆泼洒进冰川,乌金西沉入冷海,他心神巨震,手脚更先一步大脑地飞奔至郁慈身边。 “小师叔!” 他冷峻的侧脸面色不变,嘴角却溢出一丝蜿蜒的、鲜红到刺眼的血迹。 江宴秋慌得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想掏帕子替他擦拭那血液,却知道这根本只是自欺欺人的无济于事。 ——是先前跟萧衍之的对战! 对方那时候已有伏龙境的修为,小师叔只有玄光境,却跟他缠斗了那么久…… 江宴秋嗓音急到有些哽咽,“小师叔,你不要有事小师叔!我带你回昆仑,我马上就带你回昆仑……”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般恨过自己的不敏锐,小师叔可能早已受了内伤,自己却丝毫未发觉,还被他挡在身后,几乎化解了所有攻势的余波。 “……我没事。”郁慈刚想开口安抚他,却又是一口血吐出。 江宴秋视线有些模糊,一个劲儿地凑过去想把郁慈扶起来,让对方把大部分身体的重量支撑到他自己身上。 “……我说过,我不会有事的。”郁慈似乎有些无奈,看他的眼神却依旧温和,“即使这具身体损毁,对我也没有什么大碍。” 江宴秋视线更模糊了。 在他耳中,小师叔这是已经心存死志,在一边安慰他,一边交代遗言了。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诚心地祈求神佛。 ……能不能有人来……能不能有人来救救小师叔,来阻止已经疯了的释真,救下阙城几十万的无辜百姓…… 时间流逝,他呆呆地堵着郁慈嘴角溢出的血液,眼泪也汹涌而出。 有没有谁来…… “怎么回事?好重的魔气!” “阙城怎会落到这般境地?!宴秋的传讯符发得那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师弟师妹,情况不对,你们先去地面支援那些诛杀魔物的同门,我们跟着师叔去皇宫上方看看!那里残留的魔气也太重了!” 太阳完全升起,将万千旭阳洒向大地。 几十数百名弟子御着飞剑,在为首一名短发女修和两名男修的带领下赶来,一时之间,阙城的上空留下无数道飞剑的灵光划过的痕迹。 昆仑的援兵,终于赶到了! 一部人已然加入地面与魔物的交战,疏散和保护混乱的民众,而另一部分人,则十分谨慎地朝皇宫上方,也就是江宴秋所处的地方飞去。 周围浓厚的血雾阻挡了他们的视线,因此,他们第一时间竟是没发现混迹在一众少林佛修中的江宴秋跟郁慈。 带队之人……竟然是藏姝峰峰主,范云英! 她一头浓密的长发此时剃到了及肩的位置,脑后束着一根发带,显得格外干练和雷厉风行,眉头微蹙,满脸的不耐。 ——尤其是看到江宴秋后,这股神色简直更明显了。 毕竟当初江宴秋跟范轶结下的梁子,给整个范氏和老祖藏姝峰主范云英都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她几乎把“怎么是你小子”几个字写在了脸上,然而联想起江宴秋那封十万火急的传讯符,和阙城刀光血影、宛如炼狱的景象,眉头不禁一跳,看向释真为首的那帮少林佛修,脸色十分不善。 她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江宴秋身前。 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释真方丈,这是怎么回事?欺负人欺负到我们昆仑年轻弟子的头上,这就是你们少林的态度吗?” 这一幕,简直梦回当年竹香苑时,她高高在上,满脸怒容地对江宴秋的诘问。 那神情,那语气,简直一模一样。 原来她对谁都是这么个态度,护起短来相当不讲道理。 而其余弟子,也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江宴秋跟郁慈。 竟然楚晚晴和王湘君也来了! 楚晚晴惊呼:“宴秋,怎么回事?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王湘君神色冷艳,一言不发,然而不知为何,看向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还眼眶泛红,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的江宴秋时,表情竟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怒容。 江宴秋咬牙道:“这些不重要,我们现在必须赶紧阻止释真大师,他想用整个阙城的活人祭阵,把昆仑地脉镇压的冥河魔气全部引过来!” 范云英脸色一变:“什么?!” 另外一个伏龙境的真人同样脸色骤变:“释真,他所言是真的吗?” 至于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其他年轻弟子则是惊呼:“昆仑地脉?什么?我们宗门脚底下有镇压什么东西吗?” 年轻弟子对此事一无所知,接近核心的伏龙、玄光真人及各峰的峰主,却是对此事略知一二。 世人只知剑尊这些年一直在闭关,却不知因何之故。就连仙山的弟子,也只以为剑尊闭关,是为了晋阶做准备。 释真叹了口气。 “我本不愿将你们拖入此中,对聚阴阵而言,凡人的血肉和修士的血肉,其实并无太大差别。而你们的存在,却能在魔物手下,保护更多的凡人——这的确不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闻言,范云英简直快气笑了:“按大师你的意思,我们还得感谢你不成?天下苍生的性命是性命,这几十万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莫说我们这些修士,又谁比谁更高贵?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释真淡漠不语:“大阵已经开启,尝到血肉味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既然贫僧与贵派都无法达成一致,那也多说无益。” 范云英冷笑道:“多说无益,那就来战吧!” 她双手合十,分开后又急速向两边延伸,掌心出现一轮巨大的烈火轮! 而另外一个伏龙境的真人,也拿出了一把造型古朴、极为巨大的长弓,将闪着雷电的羽箭搭在弦上瞄准对面。 少林佛修们口中佛经喃喃,再次变换着队形。 释真眼皮微耷,一手持锡杖,另一手中,则凭空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铜钟! 那座巨钟上刻满无数梵文和符咒,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此刻随着释真的一声大喝,朝他们重重砸来! 嗡——周围的空气都为之扭曲动荡了一瞬! 年轻些的弟子都面露痛苦之色,一边极力默念清心咒抵御钟声对元神的动荡,一边各自掏出灵器或宝物,试图反击。 还有更多修士正在底下对抗魔物、营救凡人,他们必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困住释真他们! 范云英的烈火轮与黄铜钟正面迎击,死死地替身后的弟子将铜钟拦在前方,咬牙道:“释真,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身后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是仙山的未来,下一代的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自愿出过无数任务,不知从魔修手里救了多少人!就算你所谓的聚阴阵真的能成功又如何!要靠牺牲十万人性命才能拯救苍生,若是百年后,要几百万、一整个国家填阵,难不成继续牺牲下去吗?!” 黄铜钟将烈火轮寸寸压下,释真微微敛眉,面色慈悲,“那便是后人需要考虑之事,就如我从不后悔今日的选择一样。” “师叔!” “范师姐!” 弟子惊呼出声,闪着雷火的羽箭袭来,一半射向少林佛修,一半与烈火轮一同,重重与黄铜钟狠狠相撞! 终于,山一样不断压下的黄铜钟停下了! 举着巨弓的男修沉声道:“我已密讯传音掌门真人,门内化神期大能不多时就能赶到,释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不要一错再错了。” 释真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得已走到这个地步……贫僧,对诸位师侄师弟有愧。” 他身后沉默而苍白的佛修们,全都齐齐垂首,双手合十,诵念:“师兄高义,阿弥陀佛!” 然后下一秒,所有人同时高举起手中的法器,重重地向自己刺去! 江宴秋瞳孔微缩。 刺入胸口的方天戟,缠住脖子狠狠一勒的戒律鞭…… 下一秒,鲜血喷涌而出。 而这些佛修,全都面若金纸,有的当场没了声息,像断翼的飞鸟一般,从空中重重栽落。 释真终是面露不忍,露出悲凉的神色。 “这些师兄弟、师侄们的血,是聚阴阵的最后一道原料。为了进行最后的改造,他们从几个月前喝下第一碗药开始,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烈火灼心的痛苦。”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准备以身祭阵了! 这般惨烈的景象,就连方才还在破口大骂的范云英,都久久失语。 释真却心平气和地一笑。 “江施主,”他温和地看向江宴秋,“那杯苦杏茶之约,贫僧恐怕……要失约了。” 他高举起古朴的锡杖。 在江宴秋失声的目光中。 重重捅向了自己。! 第91章 “不好!他也要自戕!” 范云英神色骤变,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释真嘴角微微含笑。 那柄曾无数次除魔卫道的锡杖,在他胸口开了碗大的一个洞。 鲜血喷涌而出。 经脉中灵力的运转戛然而止,下一秒,释真便如他那些师兄弟一般,高高地坠落了下去。 手持羽箭的男修奚武脸色无比难看:“快接住他!不能让他坠落到地面!” 如果真如他所说,这些少林佛修的血都被改造成聚阴阵的最后一道原料,以释真的修为,和他对所有人跟自己的那股狠劲儿,恐怕大阵立即就要开启! 到时候就真的完了! 哪怕他们这些修真者能逃走,几十万的凡人也不可能转移得走! 离释真最近的昆仑弟子已经急速向下略去,费力地伸出手去够他袈裟的衣角,但在重力的作用下,释真同样下降飞快! 他咬牙,不得不再次提速! 距离在慢慢缩小,终于,在距离地面只差半米高的时候,他终于拽住了已经失去知觉的释真!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刚想扬起笑脸,朝上面的真人大喊:“成功了!” 就见释真的胸口出。 那处破损的大洞。 涓如细流的血液滴在了地面上。 ——好死不死,竟正好滴在散发着红光的聚阴阵上! 那名弟子茫然地抬头看去,似乎还未发现明白了什么。 而他头顶上空,藏姝峰师叔范云英正声嘶力竭地:“愣着做什么!快离开!” 同门也面露惊恐之色,大喊着让他快跑。 他茫然地向身旁看去。 下一秒,红光冲天而起。 那红光仿佛是从地底喷涌而出的岩浆,夹杂着冲天地血腥气,沿着整个大阵的纹路冲天而起,飞快地波及到了他的身旁。 面对这样突然的一幕,他一手提着释真的尸体,一手握着剑,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见及此,王湘君手握七煞,紧随其后地御剑而下。 然后,飞快用气煞勾住了他的衣领,连带着那名他还紧拎着不放的释真,飞速地腾空而起。 ——只用一直手腕的力气,就能带起一个体型比他壮实的成年男修和释真的重量。如此臂力,再配合一身宫裙的王湘君冷艳无双的表情,众弟子均是大为震撼。 方才还与众人对峙的一众少林佛修,竟全部以这样壮烈地方式自戕了。 即使是心肠冷硬的藏姝峰主,也不免微微动容。 其余弟子也都是面露不忍同情之色,少林的名声一向在众仙山中最好,门中弟子也最受人尊敬。 谁能料到…… 然而方才的紧急事态解除,后面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他们。 四象乾坤聚阴阵已经开启,无法逆转。 整个阙城……该何去何从。 .释真大师的尸体,被他们先收进了一个储物袋中。 如此对待一位少林高僧的尸体,属实是大为不敬。 但想到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众人心中又十分复杂。 眼下没有更合适的容器,毕竟不能让他尸体剩余的血液全都流入大阵中。 之前那批佛修却是已来不及了,血液从伤口中流出,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池,从四面八方汇入地面的阵法。 原先还算微弱的红光,此刻宛如奔腾的岩浆一般。 从高空中向下看去,才能看到这笼罩整个阙城的聚阴阵的全貌。 无数古朴的阵纹如同蛛网般遍布大街小巷,最外围的的纹路简直神似正在伸展的触手或是某种昆虫的口器,用以源源不断地吸收四周的魔气。而阵法的正中央,则是一个代表困厄和收容的古代符号,那是聚集魔气的最核心处,也是阵眼所在。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法阵。 应该是释真自己翻阅了无数古籍和已经失传的上古阵法资料,结合自己多年来的经验见识,精心设计出的新阵。 绘制符文和绘制符阵,本源其实是相通的,都是对古文字、梵文字字、灵文字以及它们的特殊变体的利用。 现在想来,当年分发给那些阙城人的护身符……江宴秋还猜测过,是哪位至少玄光境以上大能这么闲,整日为凡人画护身符,别说赚钱,恐怕还得倒贴朱砂和符纸。 ——应该就是释真吧。 即使是在他们面前从未表露出过动摇神色的释真大师,也曾这样纠结难安,午夜梦回时,发出长长的叹息吗。 不然为何要做出如此矛盾之事。 在香囊中混杂烛阴狲的香气,又在其中放入真正的符纸。 简直……太讽刺了。 他们处理完释真和一众佛修的尸体,就听见不远处的昆仑弟子,一边跟魔物交战,一边狂喊:“快来搭把手!快顶不住了!” 他面前的是个勉强拥有人形的魔物,背脊上竖着根根尖锐的骨刺,皮肤简直像某种坚硬的岩石,四只手臂赤手空拳,不断地抓向拿剑的昆仑弟子。 佩剑难以破开它的防御,那名弟子左支右绌,一边格挡它的攻击,一边将周围的居民都疏散开,简直快崩溃了,一见到他们,瞬间两眼放光:“快快快,兄弟真的顶不住了!” 江宴秋强迫自己祛除心中的杂念,提着凤鸣,加入了战斗。 凤鸣至阳,天生克魔辟邪,对付这种东西,向来事半功倍。 一式九天揽月,剑气磅礴而出,配合火属性符文,打得那魔物措手不及,因为吃痛连连嚎叫,原先刚硬的外壳也有了融化烧灼的痕迹! 那名弟子赶紧配合而上,乘势发起攻击! …… 几个回合后,那魔物庞大的身躯,终于“轰”地一声,瘫倒在地。 那名弟子松了口气,刚想对江宴秋道一声“谢了”,就见对方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无,只有眼珠子黑漆漆的。 他吓了一大跳,刚想冲过去扶人,就见江宴秋将凤鸣塞入剑鞘,一言不发地去往别处了。 那名弟子挠挠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如此危机的情况下,竟然还微微红了脸。不过,他很快甩甩脑袋,把疲惫和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强压下去。 这位小师弟……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改日回昆仑好好打听打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忍受着灵力高速运转的疲惫,一名弟子面色凝重:“魔物和凡人数量都太多了!再这样拖下去,阵法完全开启后,大家都跑不了!” 有人异想天开道:“能不能把他们都装进储物袋里?全都带离阙城后再说!” 立马有人反驳:“你是不是傻,问道峰的知识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谁家储物袋空间能有这么大?而且储物袋能装活人吗?” 的确,储物袋内部,其实是无限压缩填充的灵气,所有才价格昂贵,更重要的一点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除非变成尸体和人干,否则是绝对不能就这样塞进去的。 所以现在要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就是如果大阵无法关闭,要怎么把这么多凡人安全转移。 有人大声道:“已经联系了昆仑,派了最大号的飞舟来了!” “得多大的飞舟能装得下这么许多人啊!” “昆仑的速度,我都不想提了!要是咱们这次来得再晚一些,江师弟他们真的危险了!”甚至还有自己吐槽自己的。 没办法,现在只能尽可能地把百姓带往城外避难。 还真是造化弄人,阙城繁华天下闻名,当年多少流民挤破头,只为越过那道高高的城门。而如今无数人奔走呼嚎,铆足了劲儿往外冲,只想离开这片灾厄之地。 “还带什么带啊?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没听仙师们说吗?这地方太危险了,马上要有大祸临头!” “你孤家寡人,身上两串铜板都没有,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没钱,逃出去了可怎么活啊?” 江宴秋一件斩断魔物的触手,顺手扶起一个抱着孩子的流民。 那小孩子被母亲姥姥地护在怀里,魔物当头也死死没松手,倒是十分胆大,不仅没被吓哭,还眨了眨眼睛:“谢谢大哥哥,你真好,跟那些给我们饭吃的大和尚一样好。” 江宴秋一怔,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很难形容的感受。 ……这些小孩子以后会知道,正是他口中那么好的大和尚,亲手给了他们希望,又轻易地打碎了这希望吗。 “这里还有人!没全被少林下毒手!他们说被关在地底好久了!”一名弟子身后带着一群跌跌撞撞、似是久未见天日的年轻男人。 这些人是被蒙蔽去做长工的那些人。 年轻力壮,没什么亲人朋友的流民,消失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追查他们的下落,也是聚阴阵最初的“原料”之一。 若不是因为任务突然出现、横插一脚的江宴秋,和蛰伏十五年,酝酿天大阴谋的萧衍之,恐怕释真原本是打算一点一点、不着痕迹、滴水不露地杀死这些人的。 时隔多日被昆仑弟子解救出来,终得重见天日,不少人都情难自禁、劫后余生地痛哭出声。 “有人看见我的妻子了吗?她、她个子不高,脸上有几粒小雀斑!还怀着身孕!有人看见过她吗!” 一名剃着寸头、肤色略黑的年轻男子神色焦急,大声呼喊道,不仅急着往城外跑,反而逆着人群往里钻。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叫、叫小平!就在城西的流民营里!” 江宴秋愣了一下,握着凤鸣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竟然一瞬间失声,没有勇气说出一句话。 那个年轻害羞的姑娘,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希望他能帮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 一愣神的功夫,肤色微黑的年轻男子就消失在庞大的人流中,再也看不见了。 到底为什么,上苍会在他们身上降临如此多的苦难。 他的心像是被沉重的海水灌满,一瞬间动弹不得。 “愣着做什么,魔物靠近你背后了都没注意到。” 鞭声破空响起,一道有些冷淡变扭、宛如清泉般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 王湘君眉头微皱,干脆利落地一鞭将妄想偷袭的魔物抽得粉碎。 江宴秋回过神:“……多谢。” 王湘君冷哼一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忍住了,“走吧,去跟他们汇合。” 范云英神色很冷:“不行,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还有一大半人困在城里,聚阴阵下一秒可能就会开启,这样下去根本来不及!” 江宴秋脸色凝重:“得往里走!找到彻底摧毁这个法阵,必须先找到阵眼破坏它!” 立即有人道:“疯了吧!我们怎么可能摧毁得了这种等级的法阵?!还望里走?嫌死得不够快吗!” 王湘君声音极冷,“啪”地一挥七煞:“要是想打退堂鼓,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美人发怒,那人瞬间不敢说话了。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诸位,此事的确极为凶险,却不得不为之,若是有任何担忧和顾虑,就帮忙疏散民众,绝不强迫!” 但总有人要去做。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楚晚晴当即道:“我跟你一起!” 开什么玩笑,宴秋坚持到现在完全就是在强撑!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去! 王湘君哼了一声:“简直胡来。”却是毫不犹豫地往他的方向迈开脚步。 奚武手握长弓:“云英,你带着其他弟子们先撤!我带着其余弟子去!” 范云英翻了个白眼:“这时候要你逞什么英雄?怎么不是你带其他人撤离?” 奚武:“……”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范云英事事要强,处处争先的性格,闻言没说什么:“你能力强,所以保护年轻弟子的重要任务才交给你。” 江宴秋:“峰主,小师叔……交给你了!” 郁慈吐出那口血后,脸色变得越发煞白,双目紧闭,像是陷入了沉睡。 不知为何,他说完这句话,对方突然眼睫轻颤,睁开双眼:“……我与你一起。” 江宴秋连忙过去扶他:“小师叔,你怎么样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觉得眼前又要起雾,心中拼命祈祷。 一定要坚持住! 等他们摧毁完聚阴阵回了昆仑,小师叔一定会没事的! 郁慈嘴角微动,像是想朝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然后又重新闭上了双眼。 江宴秋想把他交给其他弟子,却发现郁慈即使是昏迷,也紧紧抓着他的一片衣服布料,扯都扯不开。 那名弟子为难道:“要不我同你们一起去吧,人多力量大嘛!要是小师叔醒了看到身边是我,估计会很生气。等真有什么事,我再带他走也来得及。” 江宴秋默然。 最终,他们决定去摧毁法阵的几人,逆着人流,向阙城最核心之处走去。! 第92章 能见度已经很低了。 阴风呼嚎,刮得人脸生疼,几乎寸步难行,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照亮身旁一小片景色的,竟然只有夜明珠和阵法散发出的红光。 越往里走,越是空旷。 这里的居民不是死在魔物手下,就是已经安排疏散走了。 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他们几人。 明明还是暮春夏初,却好像冷到了人骨头里。 他们终于到了。 那竟然是放大无数倍的…… 释真的黑影。 .众人俱是震撼失语。 许久,才有人嗓音干涩道:“释真大师,是早就准备将自己的元神留在这里,充当祭阵的材料吗。” 那道巨大的虚影依稀能看出释真生前的容貌,这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只是一具没有理智的躯壳。 他的尸身,还躺在某位弟子的储物袋里。 将自己的元神用作这种用途…… 是已经做好了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承受无尽而永恒的痛苦的准备了。 核心的阵眼,就被护卫在他的身后。 巨龙的虚影像是被一张大网困顿住,愤怒地挣扎嘶吼。 正是大宛的龙脉。 奚武举起长弓,羽箭已搭在弦上,准备朝那黑影射去。 却不曾料想。 巨人一般的黑影双手合十,空洞的眼眸,却似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凭空变出巨大的锡杖,狠狠地,将那具巨大的头颅,捅了个对穿。 江宴秋瞳孔皱缩:“……!”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一抹像是解脱般的叹息回荡在天地间。 然后那道巨大的黑影,便在风中渐渐消散了。 正准备迎接一场恶战的众人:“……” 什么情况?! 楚晚晴神情复杂:“所以……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即使失去理智,失去记忆,只有生前被设定好的,护卫核心阵眼的指令。 他最心底的潜意识,还是选择就这样消散在天地间,仍由后人将这个充满罪孽的法阵破坏吗。 释真大师……最初筹谋这个计划时、最后自刎于天地前……到底在想写什么呢。 奚武愣了一下:“事不宜迟,趁现在!” 趁着这绝佳的机会,必须争分夺秒地把阵眼破坏掉! “有谁是精通阵法的吗!” 有弟子弱弱道:“我……我有些家学,可以去看看。” 其他人瞬间投去期待地目光,众星捧月地把他围在中间。 那人对着阵眼仔细研究了一番,神色越来越严肃,额头上甚至冒了层冷汗。 “怎么说?!” 那名弟子过了半响,眼睛都快看麻了,才沉默地摘下琉璃镜片,用力眨了眨眼,神情严肃:“阵眼设计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用了不少至今已经失传的上古禁术和古符纹,原材料也极为稀有,布阵之人的确是个天才……而且是无解的。” 其他人快急坏了:“什么叫是‘无解’的?!” 那名弟子耐心道:“我们都知道,若是想要以最小的代价破阵,通常要先掌握这个阵法的底层设计逻辑,然后注入灵力,以逆推的方式启动,这样只需要付出很小的力气,阵法就不攻自破了。” 其他人:“……” 是、是这样吗。 “但是这个阵眼的设计就特殊在,启动它需要的不是灵力,而是人类的血肉魂魄,然而一旦被阵眼吸食到血液,它就会想瀑布或者滚雪球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层层推进开启,再也停不下来了——你见过有人能阻止雪崩的吗?整个阵眼就像是衔着尾巴的蛇一样,根本找不到逆推阵法的那个节点。” “所以说它一环一环,环环相扣,几乎是无解的。” 说着,他不禁露出可惜的神色:“设计之人真是个天才,可惜,吾辈再也不能与之切磋一番了。” 此话一出,瞬间被崩溃的同门暴打:“现在是可惜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那人好不容易从围殴中挣脱出来,扶了扶自己歪掉的琉璃镜片:“当然,这是代价最小的解法,还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暴力破阵。但暴力破阵的前提是,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向法阵中输入远高于法阵几倍的灵力总量,实现降维打击。” 换言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纸老虎。 就像天地间一只超越所有人类伟力的巨手,将雪崩硬生生阻止,推回山上去。 但四象乾坤聚阴阵,那能是普通的法阵吗?! 需要献祭一整座城池才能启动的大阵,得什么样的怪物、怎样的灵力才能强行破坏掉? “怎会如此!” “完了,这下真等死了。”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遇上困难还没尝试就放弃,以后出去好意思说自己是昆仑出来的吗!” “试就试!不就是一条命吗!谁怕谁,大不了十八年后爷又是一条好汉!” 众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齐心协力向看似牢不可破的阵眼攻去,一时间灵光大放,眼花缭乱,刺得人睁不开眼。 “有用吗!” 阵眼……纹丝不动。 有人咬牙道:“别放弃啊大家!再来!” …… 一群人足足攻击了一刻钟,终于有人脱力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我快不行了!先嗑两口益气丹!” 众人都是先前才跟魔物战斗了许久,此刻又全力输出灵力,便是铁打的修士也遭不住。 越来越多的人灵力即将靠近,脸色泛着铁青,然而那阵眼依旧散发着邪异的红光,灵力像是泥牛入海般毫无动静,渐渐地,有人面上开始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情况如何了!” “我们来帮你们了!” 瘫坐在地那人猛地回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诧表情:“怎么是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原先已经跟阙城民众一同撤离的乌泱泱一大帮弟子,竟然又都回来了! “那边差不多了,负责疏散的人手也够了!感觉还是你们这边情况更紧急一些,我们就都来了!” 范云英横眉冷对,看着奚武,细眉微挑:“大话说早了吧?还说不需要我?” 奚武:“……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带着年轻弟子们先撤的吗!” 短发女修冷笑一声:“我范云英是那种临阵脱逃的惜命之人吗,况且也不是我逼他们,回来的这些人,全是自愿要求。” 不用吩咐,回来支援的那批弟子,早已自发地加入了他们,更多的灵光不断注入! 羽箭真人微愣,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声的叹息:“你啊……” 之后的……便是漫长的拉锯战了! 数百上千名弟子,连同玄光、伏龙境的真人一同向阵眼输出灵力,所有人都紧咬牙关,心中憋着一口气,拼命祈祷。 一秒、两秒、三秒钟过去…… 灵光聚集的正中央简直亮如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 似乎……真的撬动了! 是有用的! 所有人心中均是松了一口气,宛如大石落地一般,瞬间更加拼命,灵力像不要钱似地往里灌! 阵眼的红光似乎又隐隐微弱了一分,然而就在这时! 一名身着紫衣的弟子原本站在距离阵眼极近之处,他的腰侧被魔物抓伤,只经过简单处理,就急匆匆地赶来帮忙。 似乎是灵力消耗过多外加失血过多,他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扑——好死不死,伤口崩裂开,新鲜的血液直接滴入了阵眼中! 原本刚有微弱迹象的红光骤然大放! 奚武脸色一变:“不好!快退开!” 那名紫衣弟子如遭雷击,被这一声大喝从梦中惊醒,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尝到血肉的阵眼又怎么会放过眼前的猎物! 深渊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下一瞬间,他整个人被阵眼吞噬了进去,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 身旁及时后撤的同门眼眶瞬间红了:“——不!!” 聚阴阵……最终还是开启了! 瞬间,无边无际的黑幕低垂落下,乌云低沉地翻滚,似乎酝酿着吞噬一切的巨大旋涡,马上就要笼罩这整片天地! 众人心生绝望。 难道……真的要结束在这里了吗? 江宴秋同一时间看向仍旧昏迷不醒的郁慈:“……小师叔!”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 用力地向小师叔奔去。 “你快带他走!我替你在后面拦着!” 之前那名拍着胸脯说负责将郁慈带出去的弟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是,我们……真的逃得出去吗。” 已经有发出小声的啜泣。 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他们。 江宴秋坚定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小师叔是何等天纵奇才的昆仑弟子,又是为了对付大魔头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的平安!” 对方愣了一下,被江宴秋眼神中无比执着和坚定的光。 “……好!” 江宴秋最后看了一眼郁慈的侧脸,正要把人交出去,突然脸色一变! 他感到郁慈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气息变得无比微弱。 他颤颤巍巍地搭上郁慈的脉搏。 ……细弱得已经快摸不到了。 江宴秋如遭雷击,脑中“嗡”地一下。 “小师叔……小师叔你快醒醒!你不要吓我!” 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他拼命往郁慈身体里输送灵力,却没有丝毫用处。那些灵力仿佛坠入深渊中的石子,没有一点点回应。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小师叔……你之前还答应我的,等回了昆仑,我就把我的朋友和同门介绍给你……我们还说好了以后要常联系,经常一起喝酒……” 他眼眶通红,把头颅深深地埋进郁慈的肩膀,固执地去探他的灵脉:“你明明答应我的……” 就连对面那个弟子都看不下去了:“这是怎么了?” 为了保护他。 独自一人跟萧衍之缠斗了那么久。 为他挡下了所有攻击。 江宴秋把头埋进郁慈的肩膀,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红光大放。 大阵即将开启。 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就在这时,王湘君突然朝他跑来。 他狼狈地提着宫裙的下摆,因为太过麻烦,没忍住边跑边把繁复的下摆撕掉。 他还是头一回,露出如此焦急的神色。 “江宴秋!” 他深吸一口气,“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江宴秋抱紧郁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湘君从头上拔下一根凤钗:“这是我……我母亲给我的法宝,能够抵御一次危机性命的全力攻击,你拿去。” “就当是在秘境里,还你的人情。” 江宴秋怎么可能要王常莹给他的护身法宝。 王湘君很坚持:“我让你收下!” 背后盛放的红光,把他的侧脸映照得头一回有些罕见的温柔。 终于不再是每次看见江宴秋后,横眉冷对的样子了。 “我——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江宴秋抬头看过去。 王湘君深吸一口气:“我其实——”一道磅礴恢弘、浩瀚无垠的剑气,从极远处而来,一往无前地横扫整个东梧洲。 有人从绝望中愣愣抬头。 他呆愣了好久,才被同伴欣喜若狂地拍着肩膀:“剑尊!是剑尊大人!” “——他来救我们了!”! 第93章 就在所有人绝望之际,这声惊喜的呼唤,比什么益气丹、强心剂都要有用! 剑尊郁含朝。 仅仅只是这几个字,就意味着无可匹敌、睥睨天下的强大,意味着峰回路转、力挽狂澜。 江宴秋猝然抬头。 竟然是剑尊! ——距离上次一别,竟也有三年之久了。 早在他两年前闭关的更久之前,郁含朝就已先一步闭关,在那之后,许久未曾听闻他的音讯。 若是今日之前,或许他还会猜测,剑尊大人是不是于剑道有了新的领悟,正在闭关消化。 然而释真饱含悲壮与苍凉的陈词,却似一盆冷水,将他从大梦中惊醒。 原来剑尊大人竟受了那么重的伤。 原来他当年是拼着重伤强行出关。 原来竟是他以身化阵,才能多保这人间门,十几年的太平盛世。 还有那个邪里邪气,仿佛万事万物不放心上的副人格。 百无聊赖地默默镇守在无尽峰,身边空无一物,脚下是魔气翻涌的万丈深渊。 ——他是真正的卫道者。 当之无愧的剑尊。 .不少弟子都是入门以来第一次见到郁含朝,再加之重担突然放松,突然有了后盾和依靠,甚至有人激动得脸都憋红了。 “是、是真的剑尊吗!” “这还能有假?你别是打魔物打得脑子坏了吧!” “我那是激动的行吗!” “剑尊大人!你怎么会知道消息赶过来!您、您是为了我们出关的吗!” 郁含朝微不可查地一顿,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从某个方向略过。 可惜在场所有人都陷入狂喜之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瞥。 因为活人的鲜血而沸腾的阵眼,似乎也在那饱含威力、无比磅礴的一剑下不甘地蛰伏,原本张扬盛放的妖异的红光都微弱了不少。 甚至有人嚎啕大哭起来:“太好了呜呜呜……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师妹了。” 同门毫不客气地吐槽:“你就不能想想师尊吗!这种时候怎么想的还是些乱七八糟的! 小师妹知道师兄竟然偷偷觊觎她吗!” 甚至江宴秋身旁一位身材魁梧的剑修都娇羞地红了脸:“天哪,怎么会惊动剑尊大人亲自出关!我刚刚表现得还可以吧!”他期待地捧着棱角分明、无比健硕的脸:“你说,剑尊会不会因此对我另眼相看,收我为徒啊。” 与这群半大少年相比,背后的羽箭还闪烁着灵光的奚武和范云英等一众高阶修士,此时则要沉稳许多。 奚武拱手行礼:“见过剑尊。” “见过郁师叔!” 郁含朝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奚武苦笑道:“我等无能,竟连此等任务都处理不好,劳烦您出手。” 郁含朝依然是那副无甚表情的模样:“无妨。” 比起那群年轻弟子,他们这些人的心情远要更加沉重。 特别是得知——昆仑镇压魔气的上古大阵,竟然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的时候。 某种无形而厚重之物,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年纪甚至比郁含朝还要大。 却要将如此沉重的责任与天下苍生,压在他一个人的头上。 怎么能……不叫人无比羞愧。 鬼使神差地,其中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玄光境,突然犹豫地说道:“我们……真的要就这么摧毁这个聚阴阵吗?有没有暂时将法阵开启的进程打断的方法?” 范云英双眼瞬间门如鹰隼般锐利,厉声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道:“我是说,如果以后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什么?重新再抓上十万凡人,用他们活生生的血肉引来魔物,然后重新开启四象乾坤聚阴阵吗!” 她如此直白得点破,反而将那人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他仿佛这才如梦初醒,背后已被冷汗打湿。 那人羞愧地低下头颅,不敢吱声了。 某一瞬间门,他竟然真的认为,释真大师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完全错误的。 ——就算他们今日真的竭尽全力破坏了这个聚阴阵,粉碎了释真的阴谋,又能怎么样呢? 是冥河压抑不住的魔气突然自己烟消云散了吗?还是昆仑地脉的上古大阵又能重新好起来,再苟延残喘个一百年?而剑尊本人,又能继续支撑多久? 他们这些人一腔热血,自认为拯救了无数无辜平民,自认为是这个国家的英雄,可到头来,不还是将一切压在了剑尊身上吗? 天下苍生的性命不比这十万条性命更珍贵,可这十万条性命,就比剑尊一人的性命更珍贵吗? ……这难道,不是一种另类的自私和傲慢吗?! 而且说到底——这分明是少林惹出来的烂摊子,与他们昆仑毫无干系,甚至可以说是无妄之灾。 若是聚阴阵真的成功了,受到天下唾弃、担负起一切骂名的,只会是释真和少林,而昆仑…… 则是绝对的受益者。 剑尊终于不用再苦苦支撑镇压的封印,而他们既得到了美名,也少了三大宗之一的一大对手,甚至能蚕食少林的部分势力。 ——至少整个东梧洲,往后少林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一方面,这些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涌现,另一方面,他又实实在在地为自己的这些阴暗的想法感到羞愧。 气氛在沉默中渐渐有些压抑。 师长前辈们不说话,刚刚还欢欣雀跃,兴奋得恨不得把楼顶掀翻的年轻弟子们,也渐渐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的都噤声了。 有些脑子活泛的,已经在奚武范云英他们的寥寥数语中,推断出了前因后果,以及气氛如此肃穆、差点发生争执的原因。 ……是啊。 即使是这样,剑尊大人还是第一时间门赶来了。 赶来亲手破坏这个,明明可以解放他、对他无尽好处的“阴谋”。 就连范云英都沉默了。 那个年轻玄光境的未尽之言,他们又何尝不知晓? “无妨,”郁含朝淡淡瞥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语气冷淡。 在所有人沉默的注视,或逃避的目光中,他淡声道:“只要我还存在一日——”“昆仑地脉镇压的魔气,就不会有事。” 江宴秋猛地抬起头。 寒霜终于出鞘。 “都退开!” 所有围绕着阵眼的人,都互相确认,退开到远离阵眼的几百米外,或是沉默无言,或是心潮澎湃地看着这一切。 那无可匹敌、浩瀚恢弘的一剑放出! 寒霜嗡鸣,冰霜如雪,瞬间门从内向外,由近及远地将整个庞大的阵眼冻结包裹!不止如此,甚至转瞬间门以极快地速度向远处飞驰蔓延,将整个猩红色的大阵都冻结其中! 冰霜飞快地在地面延伸,房屋的地基、沿路的花草,全都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然后下一秒! 寒霜毫不犹豫地斩下! 一秒、两秒…… 砰——! 被冰霜冻结包裹的一切,瞬间门变为无数飞扬的齑粉! 这是无比震撼的一幕,退开到半空中、屋檐、城楼上的昆仑弟子,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甚至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冰霜塑就的天地间门,仿佛只余郁含朝一人。 他一袭白衣,伫立在飞扬的冰雪间门,侧脸却似比寒霜还要淡漠。 ……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门。 所有人都怔愣地说不出话。 直到第一声还带着泣音的嘶吼声响起。 终于,欢呼声响彻这片土地的上空! “太好了!我们成功了!” “阙城那些人有救了!他们的家也还在,真是太好了!” “天哪剑尊大人真的好厉害啊啊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我宣布从今天之后我最心仪的男修再也不是韩师兄了!我要崇拜剑尊剑尊大人一辈子啊啊啊!” “这下有的跟他们吹了哈哈哈!我们可是拯救了阙城的大英雄!这说出去可比杀了几个魔修有排面多了嘿嘿!” “得了吧,刚刚是谁见了魔物差点吓得连刀都拿不稳?” …… 那盘亘笼罩在阙城上空的乌云,此刻终于缓缓散去。 露出头顶初升的,灿若金霞的日轮。 亿万道金光不遗余力地洒向大地,照亮劫后余生的修士和凡人们。 那些早早被疏散到城外的阙城百姓,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看着,便有人情不自禁地跪下地,泪流满面地朝郁含朝他们的方向跪拜。 ——可能直到临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那惊心动魄的一日,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他们还活着。 这就够了。 活着,活下去。 就会有无尽的希望。 .江宴秋微微动容,看着不远处的剑尊,心脏跳得有些加快。 他心中再次出现了那种很酸涩的情绪。 不知该如何形容,却让他深深触动。 好像只是郁含朝的存在本身,就能给人以无穷的力量与慰藉。 郁慈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江宴秋立即反应过来,无比惊喜地低下头,看向郁慈如玉般的侧脸:“小师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果然,只要剑尊大人出现,好事就会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 郁慈轻轻动了动手指。 那正好是个捏捏江宴秋指尖的动作。 江宴秋凑得更近了些:“小师叔,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难受的话就先不用说话了,你受的伤太重了,不过没关系,昆仑肯定有办法!我一会儿求剑尊捎我们一程,肯定比坐飞舟回去要快!” 郁慈微微一笑。 ——这张脸上,极少露出过这样的微笑。 小师叔总是板着脸,一幅少年老成、严肃冷淡的样子。 江宴秋心中曾偷偷想,明明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年纪比他还小一岁,要是郁慈愿意多笑笑,不知多少姑娘会为他心折不已,而不是被这张冷脸吓退。 但小师叔又时常对他展现出无比温柔的一面。 他也确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见到郁慈朝他微微一笑,江宴秋心里先松了一口气,更加滔滔不绝了,好像要将自己刚刚的担忧、恐惧、委屈、后怕……一股脑通通倒出来,好让郁慈明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行为,是有多么不对! “以后有什么事千万不能自己一个人硬扛着了!你还说我偷偷潜入别人的梦境太冒险呢,小师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竟然一言不合跟萧衍之那个大魔头缠斗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有多吓人!早知道怎么也不能跟你分头行动!答应我!以后不许了知道吗!” 他越说越扬眉吐气,仗着郁慈寡言话少,还不怎么反驳他,一个劲儿唠叨。 “……好,我答应你。” 出乎意料地,郁慈干脆道。 这下江宴秋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样对待一个病号,是不是略微残忍了一些。 郁慈看向他的眼神很温柔。 金红色的日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中,让他漆黑的双瞳仿佛被染成了浅淡的琥珀色,显得分外柔和。 江宴秋微微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脸孔似乎有些发热。 他刚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就听见郁慈温柔地低语:“……抱歉,宴秋。” “我以为这具身体,应该能支撑得久一些,至少能陪你完成那些约定。” 江宴秋呆呆地看着他。 郁慈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瞳孔里映照着少年的身影,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他眉眼的形状。 好似更久远以前他的诞生,就只是为了做这一件事。 “不过不要担心,‘他’会一直陪着你,以后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也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 江宴秋开始颤抖起来。 他惊惶道:“什么意思,小师叔?!” 郁慈费力地抬起一只手。 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万分吃力了。 “……不要哭。” 他轻轻地叹息。 那只手轻轻抚上江宴秋的面颊,似乎要为他拭去那滴泪水。 “……我不会离开。” “我会化作另一种身份,一直陪着你。” 江宴秋怔怔地伸手,下意识向前伸去,想要紧紧握住。 下一秒。 仿佛一个长久的、长久的幻梦终于被打碎。 在他急切地想要触碰到郁慈之前——少年化为万道灵光。 倏地破碎了。! 第94章 江宴秋像是被万箭射中心脏般,怔愣着向郁慈伸出手。 ……却徒劳地穿了过去。 目光温柔的少年,像是镜花水月一般,倏地破碎了。 用力过猛,江宴秋由于惯性向前扑去,却在失去着力点后,凄惨地扑倒在地。 身后早已没有了郁慈的身影。 那个眉目冷淡、似山巅雪般的少年。会因为他的冒险而生气,因为他的捉弄露出无奈的神色,更多时候,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似只要时间之河依旧流淌,那目光就会长长久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江宴秋呆愣地看着郁慈原地消散处,缓缓向上空漂浮的灵光。 这是修士最浪漫,也最残酷的死法。 元神消散,血肉身躯化为无数灵光粒子,融入山川河流。 真正的魂归天地。 那些灵光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般,不舍又亲昵地凑近,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面颊和身体,又轻轻地上升离开。 像是最后的道别一般。 他徒劳而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将那些四散的灵光拢入怀中。 胸前的怀抱中一片冰冷。 ……什么也没有留下。 江宴秋怔怔地愣在原地。 许久后。 嗓子里才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接近崩溃的哽咽。 “……不。” “宴秋,你怎么在这儿,我刚刚还在到处找你呢!你先前不是说接了个玄阶任务吗!怎么回事,竟然闹得这么大,快跟我讲讲……” 阙城的大片建筑都已沦为废墟,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眼下都灰头土脸的,楚晚晴找了半天,才在人堆里找到江宴秋原地不动的背影。刚兴冲冲地想上前打招呼,便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他像是失了魂一般愣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楚晚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湘君原本在不远处徘徊,一边满脸不耐地应付络绎不绝的想要献殷情为他提供帮助的男弟子,一边频频不着痕迹地朝江宴秋那边的方向瞥两眼。 他原本表现得十分若无其事,但在听到楚晚晴瞬间变得焦急的语气后,也当即变了脸色,大步朝那边走过去。 楚晚晴简直快急死了:“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刚刚伤到哪里了?你别不说话吓我呀。” 江宴秋哽咽着摇头:“我没事……但是小师叔他……” ——魂归天地。 这是好听一些的说法。 实际上就是力竭而死。 修真者才情况危急之下,无限压榨自己的潜能,以寿命为代价,短时间内提升修为,甚至拥有与修为远超己身之人越阶战斗的威力。 唯有那些天赋异禀、前途无限、心智极其坚定之人,才有这样的可能。 而后果就是,身体崩裂成无数四散的灵光。 透支一切,寿命、潜力、未来…… 唯有抱着“失去一切也无所谓”的信念,才有可能做到。 小师叔…… 他与萧衍之缠斗的时候,就已经抱着这样的信念和觉悟了吗。 …… 楚晚晴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只知道方才那人是与宴秋此次一同完成任务的同门,似乎还是他们师叔辈儿的。 昆仑失去这样惊才绝艳的弟子,的确可惜。 但楚晚晴与郁慈素未谋面,除了惋惜伤感,也很难生出更深的悲痛来,反而看着江宴秋现在这幅样子,悲痛心疼得不行。 宴秋毕竟比她小些,小时候又流落在外吃过那么多苦。 她还是宴秋的堂姐呢…… 楚晚晴上前把他抱在怀里,见江宴秋没反应,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感受着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心里叹了口气。 “伤心难过是正常的,但你的身体、你在我们心中的分量也同样重要。你这次操劳付出的太多了,自己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也会心疼难过啊……其他的事情,等后面再想,先跟我们回昆仑,让师叔们好好帮你看看身体状况,好不好?” 王湘君捏着原先想送却未送出去的凤钗,神色有些别扭。 这根凤钗是琅琊王氏祖传之物,一件品阶极高的护身法宝,向来都是由下任家主继承。 鹿鸣一战,王常莹未能归来,却让心腹手下将这只凤钗给了他。 王湘君从未佩戴过。 但当时生死关头,他却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他想把这样东西,送给这个人。 却不料,江宴秋竟然拒绝了。 出生以来,王湘君从来都是众星捧月,无数人讨好他、恋慕他、心悦他,他只觉得可笑。 这还是头一次,他的好意被人拒绝。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大发雷霆,甚至用七煞抵在那人脆弱的脖颈旁边,质问他为什么敢拒绝。 可看到那张泪如雨下,无比伤心的脸。 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在沉重的海水里浸泡过一般,沉甸甸的,满是酸胀。 只想拭去那人的泪水,叫他再也不要这样伤心。 但他的高傲不容许他这样做。 很快,王湘君便强行压制住了短暂的失态和心底异样的情愫,装作不甚在意地走到江宴秋附近,问道:“怎么了?” 楚晚晴像是拍哭闹的小婴儿一般拍着江宴秋的后背和后脑勺,闻言比了个“嘘”。 意思是赶紧让这茬过去,别再勾起他的伤心事了。 王湘君“哼”了一声:“他身死道消,是他技不如人,也是他自愿之事,你又何必为他这么伤心。” ——王常莹和琅琊王氏对继承人的教育方针向来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技不如人,那就去死。 楚晚晴瞪大双眼,简直要为他这番发言吐出口老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种场合,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她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了些,现在王湘君搞这出,跟直接丢颗地雷有什么区别?! 然而江宴秋目光怔怔,似是对他刚刚那番话毫无反应。 于是王湘君神色更冷,甚至憋了股没由来的气。 ……他凭什么,要为了那人那么伤心? 明明只不过是个认识了不到半个月的陌生人而已。 就能在他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痕迹吗? 他嘴唇微张,刚想说些什么。 楚晚晴神色惊恐,生怕他语出惊人,就差原地给他下个禁言术了。 幸好这时候,范云英来了。 藏姝峰峰主的神情……简直跟刚刚的王湘君一模一样。 都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范峰主的护短,仿佛也是看场合的。 先前面对释真时,她就像是一头凶恶的母狮,牢牢将包括江宴秋在内的一众昆仑弟子护在身后。而如今失去了一致对外的敌人,跟江宴秋当年那些过节又重新探头了。 为此,范云英足足做了五分钟的心理建设,心道我毕竟是前辈,江宴秋一个不到玄光境的少年人,不仅调查出了魔修和释真的惊天阴谋,还苦苦支撑了这么久才等到昆仑的救援。 确实太不容易了。 范云英好不容易洗脑自己放下当年的偏见和结下的梁子,结果转眼看到江宴秋这幅凄惨无比、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吓了一跳。 楚晚晴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江宴秋直直地看向王湘君,眼中却蓄满泪水,倒映着面前红色宫装丽人的身影。 “都是我太没用了。” “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发现萧衍之的阴谋。” “为什么我要跟他分头行动,让他一个人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苦苦支撑了这么久……” 他哽咽道:“都是我害了小师叔。” 王湘君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范云英却疑惑了一下。 ……等等,郁慈? 她的面容变得无比古怪。 郁慈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剑尊方便在外行走…… 然而就在这时,却发现了一件令所有人大跌眼镜之事。 剑尊……竟然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了! 众人瞬间不敢置信,窃窃私语。 什么?! 剑尊竟然没有直接转身御剑飞回昆仑? 原先那名魁梧的剑修瞬间涨红了脸,激动地拽了拽身旁的同门:“怎么回事,我刚才的英勇表现不会真的被剑尊看在眼里了吧?他不会是相中了我,想收我为徒吧!” 郁含朝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却都似重重踏在众人的心上。 当他在江宴秋面前站定时,所有人的心都似悬在了嗓子眼儿。 “我有话,要跟你说。” …… 在场众人:“……!” 什么!! .阙城外不远处,半山腰一处僻静之地。 郁含朝静静地望着面前之人。 他的比江宴秋高了一个头,因此要微微俯视,才能看到对方有些凌乱的鬓发,和那双泛红的眼。 ……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视角了,还有些新奇。 他长发未竖,侧脸如松玉新雪,眉锋到喉结的弧度锋利,有种冷刃般的质感。 是一张与郁慈截然不同的面孔。 郁慈虽然气质同样冰冷,表情却要更多些,面孔也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青涩。 若是往常,郁含朝私下寻他,江宴秋一定全神贯注,不漏听剑尊任何一句话。 但此时此刻,他却怔怔失神,人在这里,魂儿却早就不知跑去哪里。 郁含朝眼神暗了暗。 ……那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师叔。 沉默良久。 “郁慈他……” 他刚开口,就看见江宴秋终于绷不住一般,大哭了起来。 郁含朝:“……” 瞬间浑身僵硬。 那完全是小孩子的哭法,鼻尖都哭德通红,放声的嚎啕大哭,眼泪成串地顺着脸颊往下流,甚至哭湿了一小片衣襟。 在这僻静的荒郊野岭,无人之地。 在郁含朝的面前。 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伤心,好似要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完。 郁含朝:“……” 怎么办。 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刚要出口的解释也僵在嘴边。 脑海里那道张狂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嘲讽:“看看你干的好事,把人惹哭成这样,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收场。” ——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 郁含朝并未理他。 事实上,他此刻的心情无比复杂。 一方面因为江宴秋伤心的大哭,心脏像是被绵密的细针根根扎过,恨不得将人死死地裹在怀中,封住他的手脚和双目,封住那不断流出泪水的双眸和呜咽的嘴角。 另一方面,却又不可抑制地……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 原来他这么伤心。 原来他这么在乎。 原来那具身外化身,在他心中,竟然占据了这么重要的分量。 极其微妙的,这种扭曲的满足,又转为了一部分扭曲的嫉妒。 凭什么那具化身可以同他这么亲密无间,这么深情真挚,凭什么能牵动他的心神,让他哭得那样伤心?! 这种嫉妒简直没有由来,还不可理喻。 因为身外化身与本尊,本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他共享着那具化身的情感、记忆,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决策,都是千里之外的郁含朝本人,亲自做出的。 但他却无法抑制地感到嫉妒。 一个人,难道还能嫉妒他自己吗? 副人格在他脑海里懒洋洋道:“真是太可笑了,自己嫉妒自己,你还能再有出息一点吗?” 然而,这句嘲讽说到一半,副人格却突然卡壳沉默了。 然后,‘他’就像是恼羞成怒了一般,再也没说一个字。 只有郁含朝一人,手足无措、浑身僵硬地面对眼下这幅场景。 一个谎言,果然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 他大可以不承认,将这个弥天大谎永远瞒下去。 反正以他的地位,只要他有这个意愿,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但郁含朝不愿意。 一想到自此以后,那句身外化身将永远成为江宴秋心中的一个刺,一道伤疤,一段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他就嫉妒得几欲发狂。 ——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在对方心里,留下如此深重的烙印。 即使是“他自己”。 “……抱歉,‘郁慈’这个人,从头至尾,都并不存在。” 江宴秋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只以为剑尊为了安慰他,已经开始编造起胡话。 “我就是郁慈,他……只是我的一具身外化身。” “我无法离开昆仑地脉和无尽峰太久,所以才一直对外宣称闭关,只能分出一具玄光境的化身,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当说出这句话后,郁含朝也沉默了。 他已经几百年没有过,这种名为“忐忑”的情绪。 唯有在等待审判时,这股情感才久违地裹挟了他。 ……他会怎么想?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一怒之下大发雷霆,或是受到欺骗后再不愿与他往来? ……这些似乎也都是他应得的。 但只要让他不再落泪,不再露出那样伤心的表情。 好像把他的心剖出来都可以。 只剩下心疼和惶恐。 明明说好以后再不叫他伤心。可现在,却让人哭成这样狼狈的样子。 “……不要哭。” 郁含朝柔声道。 “你想怎么出气,怎么发火都可以。不要哭。” 不要为了我,这样伤心。 ……宴秋。! 第95章 少年一身远山紫色道袍,愣愣地微微仰头看着对方,眼眶周围微红,还带着明显哭过的泪意。 郁含朝只觉得那颗冰封万年的心脏被穿堂而过,留下一个空落落的大洞,又仿佛被某种轻柔而无形之物填得满满当当,有种酸涩的沉重。 他想伸出手,为他拭去那滴泪,又最终只是克制地捏成拳。 “……是我的错,不要这样伤心,‘郁慈’……只是一具普通的化身而已,要多少就能捏出多少,不值得你这样伤心。” 江宴秋愣愣的依然没反应过来。 ……什么? 小师叔……是剑尊的身外化身?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他微微睁大双眼,下意识想要否认,却最终只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先前不是没有过打趣般的猜测,小师叔跟剑尊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正常人想破脑袋,也只可能猜测他们会不会有血缘关系……比如什么一表八千里的远亲之类的,怎么可能联想到是同一个人! 郁含朝是何等忙碌又尊贵的大人物,他的时间门和目光,只应该投射在那些更重要的,什么关乎修真界存亡、北疆命运的大事上。 怎么可能是陪宗门一个平平无奇的凝元境弟子下山历练,还大费周章地整出了一具身外化身?! ……他何德何能啊! 江宴秋的第一反应甚至是惶恐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甚至就像是他不小心勾引了少林镇寺的那朵本应无心无情、无感无应的大金莲花,勾引得人家圣花本职工作也无心做了,少林的大池子也不愿呆了,满心都是要跟他私奔。 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剑尊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江宴秋的第一反应,甚至是荒诞而惶恐的。 甚至心底有一瞬怀疑,是不是剑尊为了让他不要为小师叔的死伤心难过,故意编出了个劣质的谎言。 ……但一切又是那么有迹可循。 比如他连姓氏都没有换。 比如那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万事万物不放在心上的冷淡态度。 ——他分明就从来没想过要遮掩。 是他自己愚钝,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那样专注而温柔的目光……曾经在殒剑峰,也曾这样落在他的身上。 但听到剑尊的那句“他只是一具化身,要多少有多少”时,又下意识地拳头硬了。 剑尊大人……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抹杀“小师叔”存在过的痕迹,毫无芥蒂地说“要多少有多少”? ……凭什么对“自己”那么凄惨的死亡,表现得这么满不在意?! 他视线又忍不住有些模糊,鼻腔酸胀哽咽。 他虽然从来不认为眼泪是弱者的表现,却依然很讨厌现在这样脆弱的、情绪因为他人的牵动而大起大伏的自己。 “所以,您一路上骗我,很好玩是吗?” 他不想哭的,却没忍住一开口就是哭腔。 “那是您的化身,‘要多少’有多少,您当然无所谓了……但是他也是我的小师叔啊。” 眼泪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很快将他的面颊打湿。 “您既然这么无所谓,既然不在意他……那把他还给我啊。” 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只有他一个人是真情实感的笨蛋。 他哭得那样伤心,肩膀一耸一耸,拼命擦去泪水,却抑制不住地越流越多。 …… 江宴秋微微睁大双眼。 眼前的世界忽然一片漆黑。 ……不。 是郁含朝,扣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按进了怀中。 眼前的漆黑,是对方衣服的布料,遮住了他的视线。 ……是跟小师叔一样的味道。 淡淡的冷松和新雪的气息。 很好闻,让人觉得很安全,很可靠。 ……他们真的是一个人。 没什么比这个怀抱,更能让江宴秋直观而冲击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鼻子一酸,自暴自弃地想推着郁含朝的前胸抬起头。 后脑勺却被按得更紧。 这完全是抱小孩子的抱法。 郁含朝力气极大,却依然让人明显感受到他的手足无措。 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抱过另一个人。 江宴秋闭关这两年,个子比以前高了一些。 他也不是被人像抱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的年纪了。 他闭了闭眼,把蓄在眼中的泪水挤出来。 报复似的,全抹在郁含朝一尘不染的白衣上。 郁含朝一动不动、甚至堪称纵容地让他“打击报复”。 这个怀抱…… 他用尽毕生的修为克制,才让自己不要轻轻颤抖。 那种灵魂都在战栗的感觉,让他惶恐又喜悦。 “嗯。” “抱歉,让你这样伤心,全是我不对,你想怎么发脾气都行。” “你想要郁慈,我就变成郁慈的样子;你想要我把他还给你,只要你需要,我就让他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这样可以吗?” 江宴秋有些吃惊。 ……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郁含朝这样诚恳的道歉、堪称纵容的态度、没有底线的有求必应,反而让他很快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自己的不对。 好像的确是他反应太大了。 ……还像小孩子那样,对剑尊大人说了那么无理取闹的话。 他老脸一红,咳了两声,连忙从郁含朝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不、不用,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是我太激动了。” 小师叔跟剑尊本就是同一人,相同的记忆和灵魂,因为人家的身外化身死了,剑尊本人还没说什么呢…… 郁含朝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惋惜。 但他将这份情绪隐藏得很好,目光看起来仿佛依旧淡淡。 江宴秋掏出丝帕将哭花了的脸擦干净,还是背对着郁含朝的。 回想起刚刚自己对着剑尊嚎啕大哭……啊啊啊救命!这也太社死了!能不能把剑尊脑子里刚刚的回忆通通删掉! 然而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郁含朝瞬移带走,留下的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的一群同门…… 救命。 真的社死他妈给社死开门了。 压根没有脸踏出回去面对众人的脚步…… 足足做了十分钟心理建设,等情绪平稳下来,他才吸了吸鼻子:“剑尊大人,我们回去吧。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等着呢。” 郁含朝淡声道:“你若是现在不想见他们,我们就单独回昆仑。” 江宴秋:“……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有隐隐的笑意在郁含朝面上一闪而过:“我已经传音入密,除了留下收拾残局之人,让奚武带着他们先行回去了。” 江宴秋:“……” 原、原来是这样吗。 他心中为郁含朝无言的体贴无比感动,于是又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动物,挨挨蹭蹭到剑尊的身旁。 他现在肚子里倒是攒了一大堆问题了。 “剑尊大人,您分出那具身外化身……是因为昆仑地脉的大阵,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吗?无尽峰所在的那方翻转倒置的小世界,是否就连通着所谓的上古大阵?您强行出关,为了摧毁四象聚阴阵又消耗了那么多灵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其实这也是他心底最忧虑的问题。 十几年前剑尊就重伤强行出关过一次,不得已才分出化身跟着他,眼下又因为阙城之事耗费这么多灵力…… “无妨。”郁含朝微微垂首看着他,将一根手指搭在凤鸣上。 江宴秋猝不及防,只见凤鸣无比欣喜地在剑鞘中震动,它已经很熟悉郁含朝的灵力了,甚至撒娇似地回应了一股清澈轻盈的灵力。 ……原来他在用实际行动向江宴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那股剑气和灵力虽然泛着愣愣的寒意,威慑之力却一无既往。 也只有凤鸣这种没心没肺的才上赶着愿意跟寒霜贴贴。 江宴秋:“……” 对你们剑修寡言少语的刻板印象加深了。 .哭也哭过了,误会也解开了。 之前再狼狈的模样剑尊也不是没见识过,对此江宴秋十分厚脸皮,啊不,接受度良好地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哭腔。 但他暂时还有些别的事情,还不急着回昆仑。 因此江宴秋十分体贴道:“耽误剑尊大人时间门了,要不……您先行回去?我还有些个人私事。” 郁含朝:“……”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才缓缓道:“郁慈也是我,他承诺过你的事,也是我做出的。” 江宴秋:“……” 怎么老是忘记这茬。 他在阙城经历的一切,也都是跟小师叔结伴一起的来着。 ……要怪就怪这两张脸实在长得太不像了。 “可是昆仑大阵那边没关系吗?” 郁含朝一脸的“反正来都来了”,淡淡道:“不急于这一时。” 简直十足的昏君相。 江宴秋:“……” 要是被掌门真人知道剑尊被他带坏成什么样,估计要被逐出昆仑的吧…… .阙城受到最大打击、最破败的,便是皇城和周围的皇子府。 毕竟萧衍之才刚搞完事,马上释真大师又整这出。 昭武帝一生皇子公主众多,这些人要么在某处完好无损的别院挤一挤,要么只能选择睡在屋顶都被掀翻的原府邸,十分狼狈。 但最可怜的……还是流离失所的百姓。 很多人一生的心血、家人、朋友……都折在里面。 百废待兴,灾后重建的工作,永远是最难的。 这下那群恨不得争得头破血流的皇子,反而一个个都跟哑巴了似的。 ——不做这个出头鸟,至少还能混个闲散王爷当当,反正下半辈子是吃喝不愁的。 但要是坐上那个皇位,可就不好说了。 没听说那个可怖的大魔头专挑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下手吗?没看到流民营的暴动要直取狗皇帝的脑袋吗? 要想享那个富贵,也得有那个命在啊! 这时候呼声最高的,反而是五皇子。 一来太子去世后,他在这群皇子中间门算是年长,又曾立下赫赫战功,百姓和兄弟们还是比较服他的。 二来……没听小道消息说吗?这次五哥那位侧室乔夫人被大魔头寄生后还能安然无恙,就是因为他跟昆仑那边无比厉害的仙师有交情!甚至这次大魔头祸乱,就是仙师出手拿下的! 这下还有谁敢惹他,一个个都陪着笑脸,左一个“五哥”右一个“臣弟”的,生怕表忠心表晚了。 连带十七皇子的地位都水涨船高,虽然连贵妃倒了,但人家仙师对他青眼有加啊,指不定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五皇子是三天后回来的。 他的盔甲上沾满泥土,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胡子拉碴,脸颊都瘦得凹进去,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放光一般。 至于他的经历,又是一段奇遇了。 当初护城军和流民被判官笔一起打包带走,竟然把他们传送到了百里之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头。 最妙的是,这座山的山大王是个开了灵智的低阶妖兽,差不多有炼气巅峰的修为,杀个把凡人就跟喝水一样。 但传送过去的,是乌泱泱几千号人,还是最彪悍的那批流民和训练有素的官兵。 双方对峙了两天一夜,护城军和流民被迫达成统一战线,一起对付山大王和他手下的小弟。 他们东躲西藏,极其狼狈,一起猫在山洞里躲避袭击,一起喝泉水、吃野果,反而在这种极端情景下被迫放弃敌我纷争,开诚布公地聊了聊。 大部分有良知的护城军本来就对吃不饱饭,迫不得已揭竿而起的流民怀抱着深深的同情,得知他们破灭的家乡、背井离乡的遭遇后,想起家中的老母幼儿,不由得落下泪来。 就连五皇子也沉默了。 他开始反思,父皇这样做……真的对吗。 最终,他郑重地向流民承诺,只要大家能活着回去,自己愿意上书请奏,劝父皇收回成命,并大开粮仓赈灾。 而大部分流民,见识到了护城军悍不畏死地执行命令,即使为了保护这些造反之人,也不惜冲在第一线御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虽然不识字,心中却也涌起了深深的震撼。 这群人不打不相识,反而因为这次共同御敌,惺惺相惜起来,甚至还有不少年纪小的护城军和流民处成了兄弟。 他们本来……也都流着相同的血脉啊。 .五皇子率领已经不分你我的护城军和流民回城时,心中本来是十分忐忑的。 毕竟他的确算违抗了军令,违抗了父皇的圣旨。 然而,看到几乎沦为废墟的阙城时,五皇子:“……” 我就走了三天,不是三年吧。 ——我家呢?? ? .乔夫人被家丁保护得很好,再加上有江宴秋给的疗伤圣药,虽然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至少比其他受了重伤的难民好多了。 她不顾众人劝阻,正扶着腰照顾受了重伤的难民和老人小孩,下巴瘦得全尖了,脸上还泛着淡淡的愁容。 只有忙碌,才能让她短暂忘却那些烦忧,和心底深深的,对五皇子和担忧和思念。 “……阿斐!” 马蹄声由近及远,乔斐刹那间门转过头去,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尘土被马蹄扬起,鞭子甩下,细长的马蹄在破败龟裂的小道上飞驰。 那张熟悉的面庞,此刻胡子拉碴,沾满尘土,一点都看不出往日的尊贵。 可眼泪一瞬间门从乔斐的眼中涌出。 “……应郎!” 他们紧紧相拥。 好似世间门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我可能,并不是那个位子最合适的人选。” 茶水的热气漂浮。 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说道。 这里是硕果仅存的一处屋顶完好的偏殿,除了窗棂砸坏了两个,掉了点墙灰,其他桌椅板凳倒是齐全。 五皇子这话一出,简直惊起蛙声一片。 “皇兄何出此言?” “五哥你在说什么啊五哥!” “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推举你的!” 五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经过这次的一切,我突然发现……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曾经他也对那个位子心热不已,午夜梦回,因为父皇的偏心辗转反侧。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跟昭武帝阴阳两隔,反而能体会到他的孤寒、他的寂寞、他的难处了。 “各位,还是另举贤才吧。” 他这话一出,其他皇子们面面相觑。 ……还能有什么贤才? .“竟然是凤阳公主?” 江宴秋只惊讶了一秒,就很快猜出了前因后果,笑道:“以后不能喊公主,要喊陛下了。” 大宛,竟然真的要迎来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了。 原先那群皇子和大臣还吵得不可开交,说什么“有违天理”“伦理纲常”的,凤阳长枪一挥,一个个也老实了。 ……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百姓对大宛皇室的失望和不满到达顶峰,这时候需要一位极具亲和力、领导力、得民心,又充满慈悲的君主。 凤阳年轻力盛,在百姓中人气极高,既上过战场立过战功,又曾去流民营施粥慰问过,还是先皇后嫡出,背后有母家、五皇子的支持。 最重要的,还是她那颗慈悲之心。 她想探索一条,与先帝、甚至大宛历任皇帝,都截然不同的治国方法。 这其中或许有很多艰辛,和难以想象的阻力、危险和困难。 但她无所畏惧。 就像是刚成年那会儿,偷偷跟着皇兄上战场,取下敌人首级的那意气风发的一箭一样。 江宴秋笑道:“我又不是你们大宛的臣民,也不会左右皇室的继承人选,问我的意见做什么。” 凤阳一脸生无可恋,眼眶下还挂着厚厚的黑眼圈:“我这不是实在找不到人倾诉了吗。” 阙城、大宛百废待兴,她有太多的理想抱负想要施展,却苦于那些旧势力的阻挠,束手束脚,急得发际线都要后移。 江宴秋也不避讳郁含朝,把四周的门帘一拉,就开始激情畅聊。 这一聊,就聊到日上三竿。 凤阳两眼放光,手下笔耕不辍,黑眼圈更重了。 江宴秋说的那一宿的话,描绘的蓝图,传输的思想和理念,对她无异于一次核爆等级的冲击。 临走前,她热泪盈眶,万分不舍,就差挽着江宴秋的手把他留下来当内阁首辅。 然而江宴秋自己也只是个空有理论的纸老虎而已,只能大概为凤阳描绘一下大致的蓝图和方阵,还不敢说得太现代暴露自己的身份,于实干上则是完全的纸老虎。 ——那就是凤阳要头疼的事了。 .太子妃的墓最后安在郊外。 皇陵被摧毁得最厉害,几位先帝的骨灰盒都被大不敬地掀翻了。 这里清风徐徐,芳草如茵,并未受到魔物的侵袭和破坏。 因为没有找到太子妃的尸体,吴家和皇室只得为她立了一个衣冠冢。 在新帝的极力主张下,不顾众人反对,将太子与她合葬在了一处。 ——人家亲妹妹都同意了,哪有外人插嘴的份儿。 没有人知道,曾阻止阙城陷入大乱、拯救了无数百姓、扭转战局的至关重要者,就静静地长眠于这里。 江宴秋静静地为她上了一炷香。 可惜,生前无缘与这般神仙人物相逢,最后一面,还是在地牢里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模样。 不过太子妃本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 .最后的最后,江宴秋去了一趟玉仙楼的旧址。 这栋楼,当年他还在阙城时找人修缮过,或许是老天保佑,竟然奇迹般地逃过了风波灾祸,没怎么损坏。 小鹊仙她们义不容辞,将这里改造成了临时的难民营和医坊,大厅和楼上的房间门躺满了痛苦呻吟的病号和流离失所的灾民,后厨的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先生正满头大汗地熬着草药。 楼里姑娘们干脆都把头发剪短了,这样清洗起来方便,每日也不用花太多时间门打理,如何快速止血、简单包扎伤口、还有一些急救知识,这还是江宴秋当年随口说的,却被她们记到了现在。 小鹊仙语气干练,不耐烦道:“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吵得其他人耳朵疼,人家小孩儿都勇敢没哭呢,就你个大老爷们鬼哭狼嚎的……家属探视时间门到了快走哈,实在挤不下了,别让我们主动赶人哈……” 一地的伤患:“……” 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江宴秋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这脾气,怎么还是老样子。 看来自他走后,她们的生活的确过得不错,不少记忆里只到他大腿那么高的小姑娘,也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了。 这就够了。 江宴秋心中涌起一股老父亲般的欣慰,又有一些淡淡的惆怅。 他在门口悄悄放了些丹药和草药,足够他们所有人应付完这个冬天。然后叫住了一个面孔陌生的小姑娘,指着玉瓶笑道:“这是不是你们谁落在门口的东西?” 小姑娘见他面生,面露疑惑,但还是挠了挠头,把玉瓶都拿了起来。 再一转头想问问。 那两位俊秀公子却已不见了。 .“不进去看看吗。”郁含朝低声问道。 “不用了。”江宴秋微微一笑,“我本来也只是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亲自看上一眼,我也就放心了。” 他转头看向郁含朝,开玩笑道:“要是我哪天不想修仙了,改行做金钱生意,您会不会觉得我胸无大志,太不务正业了。” 知道小师叔的壳子里装的也是他,江宴秋反而没有当初在殒剑峰上小课时那么拘谨了,甚至还有胆子跟剑尊开玩笑。 郁含朝如临大敌了一秒,然后淡声道:“可以,我到时候跟你一起。” 江宴秋瞬间门乐不可支。 你看,剑尊大人的幽默感这不就被他培养出来了。 “我们回去吧,昆仑他们估计也等很久了。” “好。” 万道霞光洒向大地,火烧云翻滚,落日的余晖一视同仁地洒向仙山和这片废墟中重建的大地。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三卷 ·终——! 第96章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躺在竹香苑熟悉的木床上,江宴秋淡定地接受来自师兄师姐的探视,不大的宿舍快被各式各样的慰问品堆满了。 灵丹、灵果篮、灵植盆栽…… 甚至之前委托江宴秋帮忙饲养云豹一段时间的师姐,还带了一只小豹豹过来。 云豹幼崽小小一只装在铺了毛毯的竹篮里,身上的毛毛还没长齐,软软团成一个球,小小的粉色肉垫虚空踩了两下,又砸了砸嘴,胡须一颤一颤地往毛毯里缩了缩。 楚晚晴萌得心肝直颤,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摸摸吗?” 灵兽阁的师姐大大咧咧道:“摸呗,不碍事,反正本来也是打算送给江师弟的,这种妖兽生命力顽强得很,再长几个月,要是在凡间都能捕猎老虎狮子了。” 江宴秋:“……” 这该不会是当年那只大号云豹的孩子吧。 师姐笑眯眯的,显然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猜对了,就是毛毛的小孩,当年它可喜欢江师弟你了,才被你养了半个月,就赖着不肯跟我回去了。这下倒好,做父亲的被心上人拒绝,儿子来接班了。” 江宴秋:“……” 不要把养宠物说得这么奇怪啊喂! 虽然十分感动,他还是坚定地拒绝了师姐的好意。 ——他家祖宗雪团大人实在是太能吃飞醋了,要是被它知道自己在外面撸了别的豹豹,估计下半年都不能让他安生。 楚晚晴大失所望——云豹幼崽被她抱在怀里一顿猛吸,此刻正抗拒地从她怀里往外爬,还用粉红的爪垫按着她的脸,不让眼前这个两脚兽的唇印落在他的豹脸上。 楚晚晴十分可惜,正依依不舍地想把云豹幼崽放回去,就见它突然张开圆圆的蓝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半躺在床上,披散着长发的人类修士。 它突然“吱吱”叫了两声,探出两只小爪爪,就想往江宴秋身上扑棱。 楚晚晴:“……” 她悲愤道:“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道德在哪里,猫猫又在哪里?!” 江宴秋:“……”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叠了凤凰血buff的缘故,才这么招小动物和妖兽喜欢。 但楚晚晴明明也是江家人,不应该啊…… 回想起刚刚被吸得豹仰马翻的豹豹和楚晚晴“哦呵呵呵”的可怖笑声,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在云豹幼崽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扑腾到了江宴秋的床上,一拱一拱地往他脖子那儿舔,被江宴秋一脸黑线地抓住后颈皮拎了起来:“刚刚是不是才喝过奶,不许舔哈。” 怎么跟它爸一个德行。 灵兽阁的师姐把豹豹幼崽抱了回去:“好啦,江师弟还在养伤呢,我们要乖乖的,知不知道?” 说着,还举起豹豹的一只前爪,朝江宴秋挥了挥。 小豹豹蓝汪汪的眼珠子仿佛沁了水,粉嫩嫩的鼻尖委屈地翕动了两下,从喉咙里挤出“呜噜呜噜”的无辜奶音。 ……在场的人类修士纷纷被击中。 江宴秋轻咳一声。 谁不想撸这么可爱的小豹豹呢。 然而为了避免一场在外面偷吃引发的家庭危机,他也只能忍痛拒绝。 说起来,这样的场景,真的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不出山则已,每次一出山,还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被他撞上。 南澜秘境之变,刚入门的这批师弟师妹知道的还不多,但在两年前,却是引起了整个修真界震动,不知多少门派未来的精英弟子折损与此,剩下的一大半,某种意义上还是靠江宴秋捞回来的。 芙蓉镇撞上萧无渡和血冥宗那次知情人不多,但“被剑尊公主抱回昆仑”这件事,就足以引发众人的瞳孔地震了。 而这次,大宛皇都阙城之变……何止是震动,简直就是地动山摇、火山喷发、山洪海啸的程度。 哪怕距离那次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各大仙山处理后续事件的真人们依然还在焦头烂额,来探望江宴秋的同门也依然络绎不绝,把不大的竹香苑宿舍塞得满满当当。 其实作为当事人之一……江宴秋第天就好得差不多了(:3_ヽ)_先是在流民营使用那个巨大的门字诀,紧接着跟萧衍之对峙,再到后面阻止释真的阴谋……每一次都往极限压榨灵力,他的经脉和金丹险些在破碎的边缘疯狂试探。 就连当时为他诊疗的医修真人,都探着他的脉,神色无比凝重,就差叹口气,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楚晚晴吓得当场大飙泪,而陪同的王湘君则差点直接捏碎一块玉佩。 然而当晚,江宴秋就觉得体内的血液一阵灼热,跟烙煎饼似的烫得他翻来覆去一整晚没睡着。 直到他迷迷糊糊睡去,房间角落的暗处,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只白色大猫。 江宴秋的脸颊因为高热烧得通红,额头滚烫,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都有些干裂脱皮。 通身雪白,有着神秘蓝瞳的长毛猫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用爪垫拨开少年的下唇瓣。 细流一样的清泉流入口中,江宴秋下意识吞咽,滋润自己干渴到快冒烟的喉咙。 喂完水,那极通人性的蓝瞳长毛猫爪垫优雅轻踏,悄无声息地绕到少年的头顶,将自己的调节到冰凉的身体贴着少年的额头。 灼人的体温渐渐下降。 江宴秋脸颊不正常的红晕褪去了一些,侧脸往枕头上蹭了蹭,呼吸渐渐平缓,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月色下,那双蓝瞳里流淌着清亮又奇异的光。 紧紧挨着少年,它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差不多到第天,江宴秋破损的经脉就被凤凰血修复得差不多了。 整个人神清气爽,看样子还能跟魔物大战百个回合。 ……就是不能被昆仑知道,他有些心虚地想。 就这修复速度,简直不要太离谱,分分钟让人起疑。 为此,江宴秋只得装了快一个月的病,每天不堪其扰地应付一波波来探视的师兄弟们。 就这样,当初为他诊疗过的真人还大为震撼,简直想直呼医学奇迹。 不过想想他是庐陵江氏现任家主的亲弟弟,好像又变得可以理解了起来。这种顶级大世家,手里肯定有不少常人接触不到的好东西。 因此,当谢轻言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脸色苍白嘴唇嗫嚅眼神恍惚时,江宴秋简直抵御不住内心的负罪感,差点一股脑摊牌了。 谢轻言当时正在北方的雪域荒原出一项无比凶险的地阶任务,江宴秋他们对付萧衍之和释真时,他也正和雪域老怪厮杀着。 当得知阙城出事的消息时,谢轻言简直快疯了。 他储物袋里冰着那老怪尚在跳动的心脏,正准备把这好东西带回去给江宴秋瞧瞧,就听说了阙城遭难,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的消息。 他的双眼一下子变得血红,通身的杀气再也藏匿不住,惊得雪域荒原其他蠢蠢欲动的魔兽夹着尾巴抱头鼠窜。 ——这时候的谢轻言,竟依稀有几分前世鬼书生的样子。 当他带着通身还未散去的冰雪和血腥气息,马不停蹄地赶回昆仑,听到竹香苑熟悉的欢声笑语…… 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这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绘他听到消息那一瞬间的后怕。 如果宴秋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恐怕会原地入魔,再将萧衍之和释真的骨灰找出来,挫骨扬灰吧。 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正在打胡牌。 围着江宴秋的床搭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 一屋子人跟谢轻言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带头组织打牌的师兄突然觉得脖子有点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都快入夏了,不应该啊。 江宴秋刚想熟稔地招呼谢轻言坐下,就见许久不见的少年,眼眶“腾”地红了。 江宴秋:“……!” 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之前那任务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少年面色白净,带着股干净又青涩的少年气,此时眼眶微红,带着点委屈地看向江宴秋,简直把人心都快看化了。 江宴秋连忙下床把人拉过来,一把将刚刚赖在他豆袋沙发上不走的同门拍走,柔声细语道:“到底怎么了轻言?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轻言这两年个子疯窜,都快比他高半个头了,当年刚进仙山时单薄的胸膛也结实了起来,衣服布料下的身材非常紧实。 但在江宴秋心里,谢轻言还是当年那个倔强地看着他,瘦削单薄、被人欺负到极致才反抗的小可怜。 谢轻言黑黢黢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眶还泛着红:“为什么不跟我说。” 江宴秋一下子没听懂:“……什么?” 谢轻言倔强道:“你当初接下去阙城的任务,为什么没跟我说。” 他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阙城那个玄阶任务规定要两人以上,江宴秋却没找他,而是转头跟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组了队,甚至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江宴秋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当时你已经不在仙山了,其他人又都有事,小师叔也是意外跟他组上队的。” 谢轻言却不依不饶,执着道:“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明明才是跟你相处了这么久,最知根知底、最亲近的人不是吗?” 他这话一出,周围默默围观的师姐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江宴秋:“……” 真不能怪他秒懂。 他一脸黑线:“别别别,轻言还小呢,别带坏了人家。” 师姐激动地捂住嘴,比了个“了解”、“都懂”的手势。 江宴秋:“……” 不敢想到底懂了什么。 谢轻言情绪这么激动,他只得安抚道:“没有的事,要不是你恰巧出任务,我肯定第一时间找你啊。” 还没等谢轻言神色缓和,他又道:“不过小师叔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博学多智,见多识广,也帮了我很多,要不是……我还想把他约出来跟你们见见,大家一起喝喝酒的。” 他的语气不无遗憾。 可惜了,小师叔的真实身份,是剑尊的身外化身。 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当即被他掐灭了小火苗。 谢轻言嘴角正要扬起的笑容僵在了原地:“……小师叔?” 江宴秋心里有鬼,不欲多谈,岔开话题道:“好了好了,说说你这次的任务,雪域荒原之行还顺利吗?怪好不好打?有没有受伤?” 谢轻言眼眸微微垂下:“你那小师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宴秋:“……” 你这孩子,怎么这茬还过不去了呢。 他无奈道:“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他惆怅道:“他为了对付大魔头,已经……已经牺牲了。” 抱歉了剑尊大人,他在心中默默双手合十。 毕竟“郁慈”在外人眼中,已经化为万道灵光,身死道消了。 他是郁含朝身外化身的事,也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 “……这样啊,”谢轻言眼眸低垂,轻声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那表情,可完全不是这么说的。 好在江宴秋还在兀自心虚着,并未留意他的表情。 那神情,甚至透着一股微妙的愉悦。 毕竟一个死人,能跟活人争什么呢。 谢轻言漫不经心地把江宴秋侧脸不小心掉下的一缕鬓发整理好。 已死之人,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地狱,逢年过节被眼前之人缅怀一下,就是对他最大的宽容了。! 第97章 是夜。 江宴秋一只手抱着雪团,睡得死死的。 雪团真是一只好猫。 冬暖夏凉居家旅行必备的变温暖手宝。 冬天的时候,猫猫热乎乎的身体总是勾引着冷冰冰的人类,将整张脸都埋进小猫咪毛茸茸暖呼呼的肚皮。 而到了夏日,雪团的体温竟然比他还低,冰冰凉凉的,惯得江宴秋到哪儿都想揣着猫。 虽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一想到这里毕竟是昆仑,能喷火吐冰碴子的大猫都存在,他的雪团只不过是只冬暖夏凉能变温的小猫咪而已,小猫咪又有什么错呢。 于是一入夏,江宴秋越发肆无忌惮了。 蝉鸣在竹林响起,他热得把薄被都踹掉了,宽松的丝质睡衣也松松垮垮,甚至露出了一截圆润的肩头。 凉爽舒适的雪团被他抱在胸前,甚至睡梦中还无意识地蹭了蹭。 ……奇怪,怎么越来越热了。 江宴秋眉头微蹙,在他的梦里,自己就像一张大饼,还是砂糖馅儿的,被架在炉子上翻来覆去地烤,手指尖泛红滚烫,甚至骨髓都泛着热意。 雪团发烧了吗…… ……不对,好像是他自己! 江宴秋努力强迫自己清醒了一些,却依然无法睁开双眼。 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 天地为铜炉,万物为薪火。 而他,似乎就是那个被炙烤着的倒霉蛋。 ……不对,他好像真的是一颗蛋! 周围一片白茫茫空落落,伸出手臂,只能触碰到乳白色的蛋壳内壁。 他好像……变成了一只鸡崽? 伸出的“手”不是手,而是一截毛茸茸的金红色小翅膀,短短胖胖的幼嫩翅膀,让人十分怀疑这幅圆滚滚的身体,能不能靠这么肥的翅膀飞起来。 好热啊……到底是谁在煮鸡蛋…… 江宴秋百无聊赖地用短短的翅膀尖尖戳着蛋壳内壁。 忽然,他听到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那音节泛着一股奇特的韵律,不是他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或语言,他也很确定自己从未在别处听到过。 “……放我过去!” “你有什么脸面见他?有什么脸面喊他的名字?你连他的命都护不住!” “你到底……还要祸害他祸害到什么时候?!” …… 那些声音无比嘈杂又听不真切,似乎还带着痛彻心扉的悔恨和绝望,恨不得将人深深地拖陷入沼泽,与他一同坠落到地狱。 江宴秋本来就被烤得难受,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毛茸茸的小翅膀捂住自己的耳朵。 下一秒,那些声音又神奇地都消失了。 世界重新陷入祥和的安静。 江宴秋满意了。 虽然热了些,但这个蛋壳真的很舒服,简直让人想长长久久地蜷缩在里面,再也不用出去。 但是……外面好像有人在等着他…… 到底是什么人呢…… 就当他准备不管不顾地直接睡去时,突然,胸口重重一沉! 江宴秋被这一下差点砸得吐出一口老血,瞬间睁开眼。 ……论你家猫半夜跑酷并狠狠砸在你胸口上是种怎样的体验。 雪团总是沉静的蓝瞳中,竟罕见地出现了名为“焦急”的情绪。 江宴秋瞬间心下一软,什么起床气都烟消云散了。 他挣扎着摇了摇头,撑着酸软的胳膊坐起来,动作轻柔地把雪团抱进怀里,轻轻亲了一下猫猫的头顶:“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饶是神经再大条,此刻也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了。 辛亏雪团把他砸醒,不然人都得烧傻了。 江宴秋昏昏沉沉的大脑努力运作,思考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凤凰血修复他破破烂烂的经脉那次,明明已经发过烧了啊,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他分出一缕灵力,仔细探视内府。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该不会是要突破了吧! 原来他身上的热度,罪魁祸首竟然是那颗滚烫的凝元金丹! 金丹正疯狂运转着灵力,伴随着热气散发到四肢百骸,所以他才会这么热! 这点其实太冤,连江宴秋本人都给整无语了。 正常修士的突破晋阶,其实是很难的。 在前一个境界已经领悟积累得差不多的情况下,挑选一个良辰吉日闭关,让自己进入那玄而又玄的境界,不断叩问天地,内省己身,灵力在经脉中一遍遍地运转过大小周天,才能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突破契机。 即使是上一境界无比圆满的情况下,跨越到下个大境界也是十分危险之事,稍有不慎就会被劫雷劈得身死道消,或是因为心魔发作走火入魔,更不用说那些因为寿元将尽,不得不闭死关的了。 ——要是被旁人知道江宴秋只是睡一觉的功夫,就差点在梦里突破,恐怕得嫉妒眼红地排队找他约架。 其实突破的契机,早就有预兆了。 还在阙城时,他在流民营耗费全身灵力画下那个门字诀时,江宴秋就隐有所感。 但当时情况危急,顾不得闭关——万一闭个一年半载的,等出来之后黄花菜都凉了。 不得已,他只得咬牙强行压制修为。 而在那之后……则完全是事情太多,忘了这茬。 金丹早就跃跃欲试饥渴难耐,做足了突破晋阶的准备,万事俱备只差主人闭个关,谁能想到还能被江宴秋给忘了…… 眼下也不容他多想,江宴秋迅速摒弃心中的杂念,盘腿而坐,宁心静气,抱元守一,如入无人之境,再次进入那个玄而又玄的境界。 ……甚至还穿着睡衣。 磅礴又轻盈的灵气几乎是欢快地在他身体中各处大穴穿过,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了天突、太冲、天池几处大穴,没有任何阻碍地往下一处奔去。 凝元金丹变成了完全金色,疯狂运转,那股无比炽热滚烫的热度来源,便是内府中无形的丹火。 没有任何火焰,比凤凰口吐的离火要纯粹。 一滴汗从江宴秋额前落下,却丝毫不觉痛苦。 只有无比的畅快。 世间万物的风似乎从他的身体和经脉贯通而过,有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千里外的鸟兽虫鸣,感受到了一朵花从种子到开放再枯萎化为尘土的一生,听到了极北之地的雪域荒原上积雪从树梢落下的声音…… 他好似化作万物,而万物又不是他。 雪团静静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它周身的灵光越来越盛,不断拉长变形……直到变成人形。 那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长发披散,神色淡漠。 他缓缓走到江宴秋身后,伸出一只手。 精纯又磅礴的灵力涌入与之相贴的这具微微发热的身体,引导着过于急躁的灵力变得温顺,梳理着连身体主人都未注意过的沉珂,带着冰霜寒意的灵力为其散去了一部分燥热,运行过一个又一个大周天。 …… 一夜过去。 江宴秋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一瞬间射出的精芒有些过于锐利,不过他很快收敛,周身的灵力平静和缓地流淌,却不是虚弱的象征。 如果说,原先经脉中流淌的灵力是活泼的涓涓细流,此刻就如平静的深海。 海面风平浪静,但没有人会怀疑,海面之下蕴含蛰伏着怎样的威力。 ——玄光已成。 .正好“养病”养了一个月,终于不用整日躺平,江宴秋神清气爽。 就连竹香苑的空气都是清新的。 “说真的,你是不是该考虑自己开辟洞府,自立一峰了。”楚晚晴真诚建议。 不到二十岁玄光——阙城之事带给众人的震撼还没平息没多久,又是一颗重磅炸弹! 玄光了?他竟然就这样睡了一觉玄光了?! 仙山一众同门面色扭曲,恨不得磨刀霍霍,然而一转头,又纷纷提着果篮和贺礼踏上了竹香苑。 ……敢情是拜学霸来了。 如今江宴秋的名号在昆仑年轻弟子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人幼年时流落凡间,快成年被江家领回,这才踏入仙途。 短短没几年的功夫,这就玄光了? 坐火箭都没有这速度吧?! 一时之间,“江宴秋”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像长了翅膀似地飞入各大峰真人对徒弟恨铁不成钢的训诫中,彻底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江宴秋,连个师尊都没有,问道峰毕业还没几年呢,这就自己摸索着玄光了,再看看你们呢?!” 众人敢怒不敢言。 那妖孽跟凡人能一样吗?当年江师弟/道友刚拜入仙山时,不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鼻观眼眼观心当没看见,所以才没拜成师的吗?怎么这时候想起人家的好来了? 但嫉妒归嫉妒,升学小秘籍什么的,那还是不容错过滴。 江宴秋看着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宿舍又满满当当挤进来的一屋子人,简直脑壳疼。 ——他突破那晚风平浪静,昆仑山顶连道劫云都没有,怎么还能一传传千里呢? “是不是兄弟?师兄弟就把你的修炼秘籍速速交出来!”这是一脸悲愤的问道峰同窗。 “江师弟,你这下真把我们害惨了,我师尊大发雷霆,把我话本儿全收了,还骂我不务正业。”这是生无可恋的某师姐。 江宴秋无辜道:“你们问我做什么,应该问轻言啊,他不是比我还早突破玄光吗?” 一旁的谢轻言微微含笑,满眼专注地看着江宴秋,帮他把赣橙的白色经络都撕得干干净净。 闻言笑道:“我怎么会比得上宴秋,我不过是运气好,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出任务,磨炼出来的修为罢了,论天赋和悟性,宴秋远超于我。” 众人:“……” 够了,你们两个学婊! 面对同门们悲愤的目光,江宴秋表示实在爱莫能助。 毕竟他自己都还懵逼着没搞清什么情况。 只是有一点…… 他心中隐有所感,为什么突破时别说劫雷,连朵劫云也没有。 这似乎是天道的某种补偿。 为了阙城那几十万无辜生灵,降下的功德。 天道无情。 却也慈悲。 不过这些也只是他临突破时那一瞬而过的模糊念头,不敢深究。 楚晚晴倒是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 在她看来,宴秋在阙城受了这么大罪,晋阶玄光怎么了,直接伏龙都是他应得的。 江宴秋:“……” 江成涛面色沉稳,自然而然地接下话题,面露赞同:“是该有个自己的洞府或仙峰了,都是玄光境修士了,日后若是想招待客人、试验法宝、开炉炼丹、饲养灵兽,或是收徒传承道统,窝在这小小的竹香苑确实不像样子。” 江宴秋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收徒什么的还为时过早吧成涛兄!” 江成涛不赞同道:“你是江氏血脉,凤凰剑法又炉火纯青,怎么没有收徒资格?外面那些空有堆上去的修为,一把年纪才磨上玄光的真人,远不如你。” 好家伙,这人的滤镜更大。 江宴秋悻悻把茶杯放下:“再说吧……其实我住这儿还住得挺习惯的。” 窗棂旁养着的多肉灵植,藤编的小茶几和豆袋沙发,床旁边的吊兰……这间小小的宿舍!多么富有生活气息! 谢轻言轻声问道:“你准备向掌门真人申请哪座仙峰?我到时候与你一同,搬到你附近。” 江宴秋把头埋进枕头:“轻言,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楚晚晴兴致勃勃,已经开始规划日后仙峰的布置陈设,“这样以后找你确实方便多了,我一天到晚往竹香苑跑,师姐她们还老打趣我是不是看上哪个新来的小师弟了。” 江宴秋:“……” 彻底躺平。 .躺平无效。 他被迫支棱起来,向掌门真人打了申请。 虽说是向李松儒申请,但掌门真人日理万机,哪有空天天处理这些小事,其实还是底下的真人执事安排的。 江宴秋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掌门真人竟然亲自召见了他,询问他对未来仙峰的喜好和意见。 江宴秋:“……” 这是他几进太清殿了来着。 李松儒神情温和,语气和蔼:“这几座其实我不太建议,太偏僻了,你们年轻人就爱呼朋引伴地四处游玩,地理位置的确不便。” “这几处仙峰邻近大泽,湿气太重,也不合适。” “这处倒是不错,就是前些日子被灵兽阁出逃的灵兽霍霍过,不少草木都被践踏一空,重新长成还需要些时日。” …… 他语气温和:“这一座,江小友意下如何?” 江宴秋早已被他念得眼神放空,陷入痴呆,猛然惊醒,连连点头,连未来仙峰的具体未知都没看:“挺好挺好,多谢掌门。” 直到江宴秋打着哈欠离开太清殿,一旁沉默侍奉良久的道童才露出好奇的神情:“真人,这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怎么还能劳烦您大费周章?” 李松儒摸着新蓄上的美髯,并不言语,看着江宴秋离开的背影,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终于收拾完行李(其实就是塞进储物袋)的江宴秋,充满怀念地看着小小的竹香苑宿舍,一时感慨万千。 这一届最后一名钉子户也搬走了。 从今以后,它就属于师弟师妹们了。 怀着对新家的崇敬和向往,江宴秋脚踩着还飞不太稳当的飞剑,来到了…… ……后山。 ……啊? 他看着自己的新家,瞳孔地震,连忙再次确认掌门真人给他的地址。 这座仙峰的名字跟他还十分有缘。 “凤栖峰”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赫然出现在地图上。 等等。 也就是说…… 他僵硬地把目光移向隔壁。 那座高耸入云、无比巍峨、终年被积雪覆盖的仙峰。 ……这不是搬到剑尊隔壁了吗?!! 第98章 江宴秋心中燃起一股立马拔腿就走,找掌门真人换座仙峰的冲动。 太清峰。 李松儒有事外出,负责此事的真人笑得一脸和蔼:“江真人对先前分配的仙峰是有哪里不满吗?” 江宴秋:“鸟语花香、灵力充沛,是个风水宝地,唯一的问题,就是距殒剑峰太近了。” 真人一脸惊讶:“离剑尊近些不好吗?门里的剑修,都巴不得离殒剑峰越近越好。” ——要是能假装“路过”,偶遇偶遇剑尊之类的,就再好不过了。 但遗憾的是,过去两百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成功实现过。 郁含朝性情冷清喜静,生平最讨厌苍蝇扎堆,历任掌门都十分识相地不往他住处旁边塞人。 即使是这样,几百年下来,总有那么些头铁或不信邪的,锲而不舍地往殒剑峰旁便凑,就指望能跟剑尊他老人家套套近乎。 ——当然,无一例外,全被郁含朝骇人的剑气一震三尺远,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再也不敢靠近后山。 江宴秋委婉道:“那倒不是这个问题,我主要还有别的顾虑。” ……比如一言不合被剑尊抓去开小灶。 ……再比如碰巧偶遇串门的“副人格”。 要是被旁人知道他心中的担忧,恐怕要当场表演一个吐血三升。 真人沉吟:“这样啊,我们向来尊重门中弟子的意愿,想换当然可以。” 江宴秋还没来得及心中一喜,就听真人慢悠悠道:“只是凤栖峰的护山结界已经认主,令牌上刻下了江真人的一缕灵力,要想抹去灵力,重新排队,至少要三个月的功夫。” 江宴秋:“那没关系,我可以回竹香苑……” 真人语气抱歉:“江真人在竹香苑的宿舍,已经收拾打扫完,分配给今年新入门的弟子了。” 江宴秋:“……” 啊这,不是。 他要成为昆仑有史以来头一个在自己宗门流落街头的修士了吗。 真人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我看凤栖峰就是个绝好的去处,门中多少弟子想求还求不来呢。” 江宴秋:“……” 行叭。 .凤栖峰峰如其名,的确是座好山。 芳草如茵,灵力充沛,遍地的仙草灵植,花鸟走兽,清澈的水底养着一群肥胖的锦鲤。 最重要的是,山上还种着许多上古的仙木梧桐。 这种树种十分珍贵,且生长周期极长,以凤栖峰上那堆仙木梧桐的高度和繁茂程度来看,起码树龄有上千年了。 没有小凤凰能拒绝这种诱惑。 至少江宴秋一踏入这座灵山,就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立刻不想走了。 甚至有衔点树枝叶子在树上搭个巢,晚上就睡那儿的冲动。 还好,他作为人类的理性战胜了兽性(……),为了避免在昆仑内部留下一些奇妙传说,还是忍痛作罢。 山顶的白玉宫美轮美奂,精妙绝伦。 美则美矣,就是太空旷了。 江宴秋一个人忙了半天,才把主殿偏殿都收拾出来,重新布置得十分有生活气息。 外墙用藤蔓植物作装饰,会客的偏厅一面墙直接拆掉,改成一整块落地的琉璃窗,白玉地砖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毯,软绵绵的沙发软垫上零散摆放着一大坨抱枕。 “……呼。” 江宴秋擦了擦汗,久违地感受到劳动的快乐。 要是没有魔物的纷争,没有冥河和北疆的危机,他可以家里蹲一辈子。 “真人!您这是在干什么!”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您做!” 两道惊呼响起,江宴秋锤了锤腰抬头看去,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正惊恐地看着他。 江宴秋:“?” 原来这两俩人是昆仑分配的,自立门户的真人修士人人有份,干些洒扫庭院、处理内务、接待客人的粗活儿。 两个属于最低标准,要是再讲究排场一些,一座峰十个八个婢女,上百童子也是有的。 江宴秋恍然大悟,见那俩小孩儿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正瑟瑟发抖地看着他,语气十分自然地招呼道:“哦,那自己找地方坐下玩会儿吧。” 他并没有压榨童工的兴趣,换在现代,这么小的孩子还在被家里宠着要月亮不摘星星呢。 “都是小的来迟了,竟然让真人自己做这些下人做的活计,还请真人责罚……诶?” 江宴秋摸摸下巴:“你俩叫什么名字?” 两名道童面面相觑,集体变哑巴,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道:“在下灵枢。” “在下灵珑。” 江宴秋腰间还围着白色花边围裙,撑着扫帚道:“我这儿没什么规矩,你们平时自己想干点什么就干什么,啊对了,零嘴画本儿都在隔壁,看完了记得放回原位哈。” 小童:“……诶??!” .搬新家,自然也有乔迁仪式。 不少师兄师姐打趣:“江真人,以后要换你提携我们了。” “躺了躺了,以后等着江师弟带飞。” 江宴秋:“……”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白日里言笑晏晏的众人渐渐敞开心扉,愁苦道:“哎,魔族进犯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好想我妹妹啊,也不知道她跟爹娘在家过得好不好。” “没想到咱们昆仑地脉竟然镇着那种东西,真是令人害怕,我现在练功都不敢太大动静,生怕把大阵磕着碰着,那就真成千古罪人了。”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算了吧,再过一千年大阵也不会因为你被踩坏的。” “多亏了剑尊大人,哎,这不是欺负人吗,敢情就我们有乘虚境,就可着我们薅啊,我们昆仑真的承受了太多。” 江宴秋小酌了一口果酒。 酒液清浅,杯中盛着摇晃的月光。 时局动荡,局势渐渐紧张起来,太平日子才过了十几年。 就连他们这些入门没几年的普通弟子,也被动荡紧张的气氛感染,频频需要下山出任务。 萧老宗主并未身死,甚至妄图借龙脉转生之事引起整个修真界动荡,但被两名伏龙境都不到的昆仑年轻弟子揍得灰飞烟灭,也很是掐灭了魔族的嚣张气焰。 而剑尊郁含朝现身,一剑斩断聚阴阵,也很是威慑震动了北疆一番。 再加上魔族、魔修、魔宗现在正在内乱,进行血腥残酷的权力斗争,自己人都打得不可开交。 情势目前还是明朗的,无论是仙门修士还是普通凡人,都松了一口气。 ——因此剑道大会,似乎是要如期举行了。 “剑道大会?”江宴秋一口一颗黑芝麻汤圆,有些意外,“还有这种东西吗?” 楚晚晴道:“对,剑道大会每十年一届,各个门派轮流做东,修为不超过伏龙境、两百岁以下的年轻修士均可参加,供来自不同仙山的修士切磋交流,算是剑修的一大盛会。” 有人感叹:“楚道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简直就是当代昆仑百晓生。 楚晚晴:“嗐,你们不清楚也正常,本来十年一届的年限就很长了,上一届正逢天魔封印松动,魔修大乱,不得已取消了。” 要不是剑尊出山,恐怕这一届也危了…… 三大仙山的掌门真人齐聚商量了一下,决定这大会,还是得办。 一来眼下时局虽然紧张,但总体而言稳中向好,大会的存在能有效振奋势气,起到很好的激励作用。为年轻剑修们提供一个切磋交流的平台。 二来魔修虽然暂时蛰伏,却不代表会偃旗息鼓一辈子,为了修真界的未来,为了培养输送出最优秀的年轻弟子,剑道大会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 综上所述。 今年的剑道大会轮到上玄做东,下个月就将如期召开了。 闻言,不少弟子都蠢蠢欲动。 毕竟他们昆仑剑修占了绝大多数。 “既然这样,百花门的弟子是不是也会去?咱们表现如何,到时候可都被人家凄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 “清醒一点,百花门女修最不希望伴侣职业排行榜第一名就是剑修。” 那名连自己未来孩子叫什么都想好的剑修兄弟瞬间惨叫一声:“我们剑修怎么了?人傻钱多死得早,这还不好吗!” 同门露出怜悯的笑容:“人傻——榆木脑袋一点浪漫都没有,从来猜不准女修的心思;钱多——虽然是很能打除了接任务还能赚外快,但大部分都花到自己宝贝灵剑和疗伤的丹药医修身上了,一年到头也攒不下来几个钱;死的早——呵呵,这我倒是不反对。” 一击必杀。 剑修师兄瞬间伤心地倒地不起,睁着朦胧的泪眼,醉醺醺地妄图在场上找出一个“他们剑修还是可以很受欢迎的证据”。 “你看人家江师弟!不就很受欢迎吗!还是男女通吃的那种!” 据他所知,另一个剑修兄弟对江师弟可谓是芳心暗许很长时间了,每次看到江宴秋脸上就泛起诡异的红晕。 同门脸上的怜悯越发加深了:“那是江师弟自己的人格魅力,跟是不是剑修没有丝毫关系吧。大世家出身,脸长得好看,性格好,人还努力用功,靠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年纪轻轻就自立一峰了。” “哦,还是有关系的,”他摸摸下巴:“江师弟用起那柄名贵的灵剑来是真的很好看,终于让人知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剑法是怎样的了,就连剑尊跟韩师兄都对他赞誉有加。” 剑修师兄:“……” 彻底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有这样兴奋的,自然也有担忧的。 尤其是剑法平平,技能点点在其他杂七杂八的上面的弟子。 自己丢脸事小,要是丢了昆仑的脸,可以直接一头撞在柱子上了。 ——比如可怜的小堂弟江淮。 楚晚晴带来的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直接把他炸得两眼发直,瑟瑟发抖,魂不守舍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是第一场就比输了,会被掌门真人直接遣散回家吗……我娘会杀了我的……” 江宴秋吃完最后一根灵羊串,被修真界改良版本的辣椒面辣得撕拉斯哈:“是强制性的吗?所有人都得参加?” 楚晚晴摇头:“自愿报名,同一境界的修士都被分在一个大组,抽签决定对手。” 江宴秋鼓励地拍了拍江淮的肩膀:“看嘛,自愿报名,咱不比不就行了。” 江淮依然哭丧着脸,喃喃道:“可是堂哥你们都参加,我娘要是知道了我自己选的不去,我会死得更惨的……” 江宴秋淡定道:“谁说我们都参加了,我就不准备去。” “诶?” “什么?你不去吗宴秋?” 他话音刚落,几道吃惊的疑问同时响起。 江宴秋嘴唇都被辣红了,小声哈着气,满桌子找灵牛奶:“骗你干什么,我真不准备去。” 他已经对这样的集体活动有些阴影了…… 况且马上都要入夏了,老老实实在山门躺躺不好吗,非要出去打打杀杀的找那罪受。 至于在年轻一辈和师长中扬名的机会…… 笑死,压根不想,已经太有名了。 江成涛不由十分感慨,肃然起敬:“还得是你,才有这番心性。” 从很久以前开始,江宴秋就是最无欲无求、最不乐意争夺的那个。 江宴秋:“……” 那倒也不是。 就是单纯的懒。 剑修师兄不由得支棱起来:“太好了!江师弟不去,那我的机会又多了一成!” 百花门的漂亮女修,他来了! 同伴:“……” 他扛着着醉醺醺的嘴里还嚷着“剑来!”“谁与吾辈争锋”的剑修,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快到萤时他们这顿乔迁饭才散得差不多,大家从凤栖峰三三两两回家,江宴秋还操心地招呼了两句:“喝了酒的让同行之人的飞剑送送哈,掉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 以他们御剑的这高度,摔下来得粉碎性骨折了。 玉枢和玉珑还没适应这么平等开放,什么活儿都亲力亲为的新主子,见到江宴秋在收拾碗碟,吓得又是请罪又是满脸惊恐,江宴秋腾出一只手:“那麻烦你们帮我把酒杯洗了吧,三个人一起干活儿比较快。” 直到他的背影离去很远,玉珑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身旁的玉枢已经眼泪汪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玉珑比他年纪大一些,教训道:“哭什么哭,让真人看见了多不吉利,要是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江真人苛待我们呢。” “江真人真好,”玉枢抽抽搭搭地小声道:“我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凤栖峰。” 他因为年幼貌美才被选中当道童,资质却只比凡人好上一点点,这么多年也没能炼气。上一任主人见他柔弱貌美,差点就强行…… 他大声呼救,无助地挣扎,流下恐惧的泪水。 等清醒过来后。 那名修为足足有玄光境巅峰的中年修士,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滩烂肉。 那枚眼珠,还死不瞑目地在血泊中滚了两圈。 他的道童服被扯得破破烂烂,露出一截圆润的肩头,回过神后,他呆滞地发现自己坐在血泊中,失去了刚才所有的记忆。 玉珑冷静地帮他披了件衣服,拉着他的手,为他擦净脸上和手上鲜血的血液。 他们跌跌撞撞、相互扶持,侥幸逃出生天,阴差阳错来了昆仑。 知道他们得罪过别派真人后,没有一个峰主愿意收下他们,无一例外。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被退货了十几次了,被下人和仆役刁难,整日连饭都吃不饱。 直到……那个围着围裙,拿着扫帚,逆着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们视线。 原来上天真的有眼。 那么多的磨难,原来都是为了把最好的那个留给他。 夜色下看不清楚,但玉珑还是重重一点头。 江真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真人。 他们要好好干活儿,好好学本事,好好服侍真人。 争取一辈子留在凤栖峰。! 第99章 这届剑道大会如期举行的消息传开,昆仑上上下下都浮动着一丝兴奋的气息。 剑修盛会!众多门派年轻弟子齐聚一堂!青春与热血的碰撞! 尤其当得知今年的主办方是上玄时。 众所周知,昆仑和上玄暗中不合、暗暗较劲很久了。 断崖下的观剑洞每日都挤满了人,不管是不是临时抱佛脚,起码大家的雄心壮志都被燃起了。 观剑洞是昆仑立山之处遗留至今的一处石窟洞穴,因为特殊的地貌,此地常年充斥着凛冽的罡风,又有昆仑代代剑修在此练功形成的剑气,常人稍稍踏足,便会被密密麻麻的罡风和剑气所伤,甚至划破肌理。 但对于剑修来说,此地却是个参悟剑法、打磨剑意绝好去处。罡风鞭笞拷打着他们的肉体,也将肌骨塑造得更加强健,剑意打磨得更加圆滑。 江宴秋有次路过了一下观剑洞,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 ……只能说大为震撼。 每道石壁前都挤满了眉头紧皱、闭目参悟的剑修,人均衣不蔽体的那种。 江宴秋:“……” 打扰了。 他被这幅衣衫褴褛兄贵图吓得立马退了出来,暗中发誓此生都不要踏入这里一步。 然而,命运总是爱开这样不好笑的玩笑。 当看到今年剑道大会的参选人员名单上赫然出现自己的名字时…… 江宴秋的内心是拒绝的。 他找到负责人员统计的钱真人,不可思议道:“我记得我没报名啊,是不是弄错了?还是有人恶作剧?” 钱真人看上去比他还惊讶:“你不参加?为什么?” 江宴秋:“呃,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在家喝喝茶看看话本儿多好,整那些打打杀杀的。 他不看热血少年漫已经很久了啊喂! 况且因为萧无渡,连带着整个苍华洲他都有心理阴影了。 钱真人虎背熊腰,身形魁梧,神色无比严肃:“我辈修真者应逆流而上,怎能因为无足挂齿的小事错失良机?与五湖四海的优秀剑修切磋学习,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宴秋还想再挣扎一下:“虽然但是……” “况且,”钱真人画风一转,“将你安排进剑道大会的参与名单,也不是我的注意,是掌门真人的意思。” 江宴秋:“……啊?” “掌门表示,作为昆仑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年轻弟子之一,名声响遍年轻弟子的风云人物,凤凰剑法的传承使用者,你代表着昆仑年轻一代的脸面与荣光,参加剑道大会义不容辞,掌门真人对你寄予了厚望。” 江宴秋:“……” 这怎么还能强买强卖呢! 然而,反抗无效。 掌门真人这糟老头子坏得很,要是自己找上门理论,估计又要被这老狐狸忽悠得找不着北。 江宴秋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凤栖峰,把自己摔进软绵绵的沙发里,脸埋进雪团的肚皮里,半天没发出声音。 灵枢和灵珑吓了一跳,连忙围上来:“怎么了真人,出了什么事吗?” 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雪团,才把头抬起来,长叹了一口气:“你们真人我,被人强迫了!” 灵枢瞬间大惊失色:“怎会如此?对方是谁,竟然敢对江真人如此无礼!” 眼看小孩儿要往未知的方向想歪,脸色越来越白,江宴秋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是说,我得参加今年的剑道大会了。” 灵珑明显松了口气:“吓死我们了,真人,参加这个什么大会难道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好事……问题是,你们真人我,是条只想躺平的咸鱼啊。 小童们睁着纯洁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江宴秋:“……” 孩子还小,还是得做好正面引导。 不能让他们变成面对困难只想躺平的疲惫社畜啊! 江宴秋咳嗽两声,牙疼道:“……算是好事吧。” 对卷王来说。 灵枢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些混杂着害羞和孺慕的笑意:“那就好,只要是对真人有利之事就行,”他认真道:“您这么厉害,随便舞舞剑都这么好看,肯定没问题的。” 他偷偷看过江宴秋在庭院中练剑。 剑尖上闪着点点寒芒灵光,手腕翻转间,仿佛灵动又跳脱的游鱼与飞鸟,下一秒就能振翅而去。那人的侧脸带着一点薄汗,眉眼间有几分漫不经心,露出袖子的那截手腕骨的弧度却惊心动魄。 只一眼,他便看得呆住了。 江宴秋不由失笑:“剑法厉不厉害跟好看有关系吗?说不定我只是个绣花大枕头呢。” 玉枢急了,支支吾吾想要反驳他,半天没组织好语言,倒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江宴秋哈哈大笑,毕竟不能把小孩儿欺负得太狠,撸了撸他的头毛:“你俩想学剑吗?改天有空了可以教教你们。” 玉枢和玉珑都呆住了,怔怔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玉珑嘴唇颤抖:“您真的……真的要教我们练剑吗……可我们只是下人,是您峰上的道童……” 她的声音无比惶恐:“我们怎么配呢。” 来到凤栖峰的这段日子,他们一直有种不真实感。 不是因为不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 江真人从来不主动支使他们做伙计,什么事都亲力亲为,除非有客人上门,才招呼他们三个人一起刷碗;江真人也从来不责罚打骂他们,整日带着笑模样,对谁都和颜悦色;江真人自己虽然不爱出门能整日窝在沙发上,见到他们抢着干活儿,也会面露无奈地制止,招呼他们家里不用收拾得太勤快…… 这样的生活就像是虚幻又脆弱的镜花水月,每日睡觉前都要惶恐又满足地磨蹭好久,生怕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虚构的梦境,明日一早,他们又回到了过去颠沛流离、难以饱腹的生活。 江宴秋“嗐”了一声,“这有什么的,不就是练剑吗。” 反倒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不爱玩,整天想着干活儿、把辛苦的修炼当作恩赐这点让他比较震惊。 这俩人在他峰上整日战战兢兢,就像两只瘦弱的小鸡仔似的,看着怪可怜的。 江宴秋摸摸下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好了。” 他教两人的,是他在昆仑学的第一节 剑道课,也是最基础的剑法之一——长河落日。 由古朴精妙的昆仑剑法改编而来,简化了动作,初学者也容易掌握。 他拆分动作和剑招,放慢速度为两人演示了一遍。 “看明白了吗?” 两人齐齐点头,眼睛都是亮晶晶。 江宴秋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你们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呢。” “不用不用,”玉枢连忙摆手,惶恐道:“昆仑有规矩,怕冲撞了真人,道童不能佩剑的,我们用树枝练就行。” 江宴秋奇道:“竟然还有这种规矩?宗规里写的吗?” 玉枢嗫嚅道:“宗规里没有写,但是……” “那不就得了,”江宴秋“啧”了一声,“不成文的规矩在我这儿就不算规矩,不就是那些老家伙觉得自己没高人一等,丢了份儿吗。没事,你们在我峰上用剑,连我这个峰主都不介意,你们怕什么。” 他突然想到什么:“好像还真有多的佩剑。”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当年离家前,便宜大哥江尘年赠给自己的储物袋。 果然,其中一个里头塞了十几把飞剑。 这些无主的飞剑就这样可怜兮兮地躺在储物袋里,这么多年来也无人问津。 但他都已经有凤鸣了,自然不需要这些。 江宴秋一股脑倒出来,发出“咣里咣当”一片脆响,“挑挑看,有没有你们喜欢的。” 玉枢和玉珑:“……” 那些价值连城,能被散修和低阶修士抢破头的名贵飞剑,就这样被他浑不在意地堆在地毯上。 他们连连摆手:“不,我们怎么能……” “嗨呀,让你们挑就挑叭,”江宴秋摆摆手,把俩小孩儿推上前:“放在我这儿也是落灰,让他们发挥点价值也好。” 玉枢嗫嚅着想要拒绝,双眼却黏在那堆闪闪发光的佩剑上,挪都挪不开。 玉珑眼眶微微泛红,被江宴秋鼓励地向前拍了一步。 她小声问道:“……真的可以吗?” 江宴秋笑眯眯地:“当然啊,我是那种骗小孩的坏蛋吗。” 玉枢和玉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光。 .最终,俩小孩儿蹲在飞剑堆前纠结了好一阵,才各自选好。 玉枢选了一柄细长软剑,这种剑轻盈灵动,若是用得好,能起到出其不意、一击必杀的效果,很适合用于刺杀或暗器。 玉珑则相反,选了一柄宽阔古朴的重剑,小姑娘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细胳膊细腿的,那剑比她胳膊还粗,提起来都有些费力。 两人均是有些忐忑地偷瞄江宴秋。 玉枢担心真人觉得他有失男子气概,选这种多用于刺杀的软剑,不够雄浑大气;玉珑则是害怕江真人认为她一个姑娘家,选这种打打杀杀、不自量力的重剑。 江宴秋打着哈欠等他们挑完,见到两人手中握着的剑,微微挑眉。 玉枢和玉珑的心弦瞬间都绷紧了。 没曾料想,江宴秋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很有眼光嘛,这点随我。” 两人都有些呆住了。 “没事,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连得好也行,不好也行。” 玉枢和玉珑对视一眼,眼泪汪汪地重重点头。 “嗯!” .要是决心不去剑道大会,还能心安理得地躺平。 但一旦“被迫”报上名,江宴秋又不得不支棱起来。 他这个人虽然很讨厌麻烦,但更讨厌辜负别人的期待和真心。 因此,为了练剑,晨起时间被迫痛苦地提前了一个时辰。 ——他倒是想偷懒,但玉枢和玉珑每天天不亮、鸡还没打鸣就勤快地爬起来练剑了,让他这个靠谱的成年人十分不好意思。 每天打着哈欠练一遍剑法,顺便指导纠正一下俩小孩儿,生活规律得令咸鱼十分不适。 说起来…… 他犹豫地看着不远处的殒剑峰。 那座巍峨的山峰,终年笼罩在冰封的皑皑白雪中,冰冷肃杀的剑气就像是无形的结界,孤寒地屹立在那里上千年,拒绝任何人的接近。 有一说一。 都跟剑尊做邻居了,出于礼节,是不是应该登门拜访一下。 但江宴秋又担心剑尊大人日理万机,要是为了昆仑大阵的事情在忙,自己在上门拜访,会不会浪费剑尊大人的时间。 本来想趁机撸一撸雪团,顺便倾诉一下心中的犹豫,却不知怎的,最近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边的雪团,这两天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江宴秋终于下定决心。 还是去吧! 上次整了个修真人士版提拉米苏,这次给剑尊大人烤点小饼干带去好了。 他在后厨忙了一下午,报废无数原材料,才整出一袋黄油曲奇、一袋牛轧糖和一袋灵牛奶手指饼干。 扎上纯色的漂亮丝带,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嘛。江宴秋举起来端详了一阵,非常膨胀。 被贴了一张火属性符箓当烤箱用的风鸣:“……” 嘤。 他留了一半给家里俩小孩儿,临出门前又退回来几步,对着琉璃镜仔细整理了一下道袍的领口和腰带。 镜中人衣冠整洁,眉眼含笑,十二分的风流俊俏。 江宴秋:“……” 等等,我突然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是去见剑尊大人,又不是去相亲。 .殒剑峰离凤栖峰是真的很近。 御剑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他刚想礼貌地向护山结界递上自己的令牌——差不多类似于现代社会拜访邻居前按门铃。 就发现结界压根没拦他,直接把人吸进来了。 ……态度堪称谄媚。 江宴秋:“……” 这还是令昆仑弟子颇有些闻风丧胆的殒剑峰结界吗。 上一次踏入这里,还是郁含朝出手救人,将他从芙蓉镇救回来那次。 江宴秋有些紧张地滚动了下喉结,心中默默排练待会儿见到剑尊的措辞。 虽然剑尊让他把自己当成郁慈,当成小师叔…… 但是…… 江宴秋脸颊有些发热。 为什么有种奇异般的羞耻! 好像在玩那个角色扮演! 他甩甩头,将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殒剑峰上……这么安静的吗。 他奇怪地往里走了几步,看到了熟悉的演武场。 啊,真怀念啊。 他还在问道峰上大课那会儿,每天下课后还要来殒剑峰开会儿小灶。 乃至在他学生时代留下了些微的心理阴影(……)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是他在这个世界最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 演武场空空荡荡,石壁上还保留着他当年用剑留下的痕迹。 自己送给剑尊大人的多肉,也被好好地用小型控温阵温养着,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江宴秋喃喃自语:“难道剑尊大人有事出门了?” 那他一个拜访的客人,确实不好在这里久待。 正准备找个地方把小饼干放下顺便给剑尊留张字条,就听见不远处的偏殿,传来“砰”的一声动静。 怎么回事? 江宴秋立即转身,释真临走前的话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浮现。 难道说,为了镇压魔气,剑尊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他一颗心瞬间提起,再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向偏殿中声音的来源奔去! “剑尊!您没事……” 他的话骤然顿住。 高高的穹顶之下,宽敞到寂静的偏殿中。 郁含朝靠坐在玉石阶前,披头散发,不带什么感情地看过来。 ——双眼通红,只有极致的冰冷,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然而一出口,却是异常熟悉的邪气与狂狷。 “哦?小宴秋?” 江宴秋下意识后撤一步。 这是…… 那双猩红的眼笑得弯起来。 “既然是你主动送上门……那可就不能怪我了。”! 第100章 江宴秋心中惊骇不已,失声道:“怎么是你?” 明明是完全相同的脸,气质、语气、神态、性格却都截然不同。 ——这分明是剑尊的副人格! 可他不是应该在后山禁地的无尽峰镇压冥河魔气的吗?! 尽管跌坐在地,本应无比狼狈,那人嘴角却依然噙着一抹带着戏谑和恶劣意味的笑意,游刃有余道:“怎么了小宴秋,见到是我,你很惊讶吗?” 双眼猩红,无比虚弱,失去理智…… 这幅样子的剑尊,江宴秋确定自己是见过的! 甚至就是他们初见的那次! 当时他被范轶他们设局陷害,神志不清、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殒剑峰后峰的温泉,当时的郁含朝,就是这幅失去理智的样子! 他心中百转千回,重重一沉。 看来强行出关,又为了摧毁四象聚阴阵,使出了那样的一剑。 对以身化阵,镇压了太多魔气的剑尊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剑尊大人……不,主人格去哪里了?阁下不是应该在无尽峰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副人格眉毛微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郁含朝那张向来禁欲淡漠的脸上,竟然显得有几分邪气的英俊,简直像那种下一秒就能扛着电锯,笑着把人捅个对穿的变态杀人狂。 “哦?有意思,”他笑着拖长了音道:“那家伙竟然没告诉你吗?” “……什么?” 副人格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看上去仿佛一朵艳丽又人畜无害的食人花:“你以为什么条件,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替‘他’呆在那鸟不拉屎的山上三年,替他镇压那些魔气?” “当然是作为交换,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要暂时归我一段时间了。” 他修长的指节撑着下颌,似乎有些苦恼地敲击着:“但没想到,那道貌岸然的老东西竟然这么阴险,把这具孱弱到下一秒就能经脉逆转、走火入魔的身体空出来。” 江宴秋握紧凤鸣,迅速消化了副人格口中的意思。 所以说……剑尊大人当初说服副人格自愿镇守无尽峰,是先前许下一定承诺的,让出身体一段时间的使用权。 还有……摧毁四象聚阴阵那种级别的阵法,果然,剑尊本人受了不小的伤。 江宴秋心中陡然一沉。 这算是最坏的情况了。 郁含朝虽然冷漠威严,至少是心怀苍生,克己守礼,无时不刻不在约束自己。 而副人格…… 看他这幅邪里邪气的样子和对主人格行为的不屑,若是被他得到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 “哦?小宴秋,你莫不是在怕我?” 副人格微微挑眉。 因为跌坐在地,郁含朝总是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的道袍,也显得有些凌乱,嘴角和袖口沾着灰尘,配上那副表情和嘴角噙着的笑意…… ——看上去更像下一秒就要拔刀捅人的变态神经病了喂! 他撑着白玉台阶,似乎是想借力站起来。 江宴秋瞬间“蹬蹬蹬”后撤了三步,满眼警惕。 副人格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凤凰,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怎么这么好骗?” 江宴秋:“……” 副人格懒散道:“放心吧,逗你玩玩罢了。‘他’事先在整个殒剑峰都设下结界,任何人不得进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别说我现在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就算能出去,也会遭到结界最强的反噬。” 江宴秋瞳孔微微收缩。 可他分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这样顺利地进来了。 副人格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也罢,生前最后的时光,是跟你这只呆头呆脑的小凤凰待在一块儿,也算还行吧。” “……什么?!” 副人格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不出三刻吧,要是你再晚点来,估计只能帮我收尸了。” 说完,他“哇”地吐出一大口污血。 在一尘不染的洁白玉石阶上,显得分外刺目惊心。 江宴秋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即跑到郁含朝的身边,想把人扶起来:“你没事吧?” 副人格没什么力气似地斜瞄了他一眼:“哟,刚刚不是还怕我为害人间?怎么这时候又担心起来了?” 江宴秋:“……” 要不是边说边吐血,你这话可能还能更有说服力一点。 你就嘴硬叭! 他毫不犹豫道:“要怎么做?我能做些什么?” 柔软月色下,清澈的泉水池底,那个几乎不能称得上亲吻的吻…… 过往的记忆仿佛电光火石般闪过,他毫不犹豫道:“喂你我的血有没有用?凤凰血是不是能压制你体内的魔气?” 副人格似乎微愣了一秒。 他那张总是挂着戏谑嘲讽、无所谓的笑容般的脸,似乎在某一瞬间收敛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过很快,就像是石子落入水波的纹路一般,倏地消失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宴秋半蹲在他身边,导致副人格此刻微微仰头看着他:“纯粹的凤凰血,乃是无价之宝,你就不怕我把你吸干了?” 江宴秋:“你不是说自己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吗?勉强信你一次好了。” 副人格:“……” 他还在大口大口的吐着血,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可你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做?‘他’跟你有些渊源,我却没有,你不是刚才还在担心我得到这具身体掌控权后大开杀戒?直接让我死在这里,岂不是正如你所愿?” 江宴秋不耐烦地给凤鸣消毒:“废话怎么这么多,有完没完,爱喝不喝。” 他其实心中隐有所感。 原先他还不确定,但跟副人格谈了这么多,他却突然像是提前知道考题的考生一般笃定了。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要不然,又为何同意镇守三年的无尽峰? 这压根就是比不划算的交易。 不等副人格反应,他已经小心地用凤鸣割开手腕,“快张嘴快张嘴,别浪费了。” 副人格:“……” 他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无比奇异的表情,直到带着血腥气的温热液体,一滴滴砸在唇上。 霎时间,无可匹敌、无可抗拒的香甜气息席卷一切,让他的心脏狂跳,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叫嚣着无穷无尽的渴望。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将温热的血液抿入口中。 那滴血仿佛蕴藏着极精纯、极纯粹的灵力,服帖地顺着食道划下,转瞬间涌入破败的四肢百骸。 体内翻涌宛若岩浆的魔气像是遇到天敌一般,嚣张的气焰被瞬间打压。 太舒服了……舒服到郁含朝瞳孔微微放大,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还真是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江宴秋咬牙,向他的方向凑近了一些。 因为副人格的懒散和不配合,双唇只微微张开一丝细缝,导致江宴秋为了对准把血液喂进去,不得不凑得更近些,甚至两人前胸的衣服布料,都微微贴合在一起。 一只胳膊这样撑了半天,江宴秋终于忍无可忍:“喂,劳驾,能不能张张嘴,吃饭总会吧。” 他刚要抬起头,下一瞬间,身上的寒毛都炸起! ——郁含朝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金色,瞳孔变成竖起的尖尖,泛着失去理智的兽性。 面对强劲的天敌和未知的风险,鸟类向来都是瞬间炸起身上的毛,把自己蓬松成一个团团的球,好增大视觉体积,威慑对方。 凤凰也不例外。 江宴秋瞬间一阵毛骨悚然,寒毛根根竖起,恨不得立刻挥出凤鸣挡在自己胸前。 ……但好在,仅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对方这幅样子……要是他一挥剑,怕不是下一秒就要嗝屁了。 整个过程,就是他举着酸胀的胳膊,差不多以一个整个人趴到郁含朝身上的姿势,往他嘴里喂血。 而副人格就像是一个超龄的三百岁巨婴,默默地依靠在石阶前,睁着那双金色的泛着兽性的瞳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到底要喂多少……”江宴秋喃喃自语。 副人格的胃简直是个无底洞,吞多少都不带吱声的。而作为修士而言,江宴秋体质远比凡人时要好很多,哪怕一下子失去全身六成以上的血液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他现在倒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人喂撑了,爆体而亡之类的…… 时间慢慢流逝。 空旷的大殿中,除了郁含朝偶尔的吞咽声,寂静无声。 江宴秋一边喂血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好像是变红润了一些,至少不再吐血了……熟悉的威压感也袭来了…… 应该、似乎、大概差不多了? 他刚想起身找块纱布把自己手腕上的伤口裹上,余光无意识地一瞥。 剑尊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还没来得及等他思考。 一阵天旋地转。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眼睁睁地看着天地在他面前倒换了位置,眼前的景色也变成了高高的穹顶。 ……但预想中后脑勺的疼痛却未袭来。 视线中,突然出现完美无缺的面孔。 依然泛着兽性的金色。 啊。 江宴秋眨了下眼。 是副人格。 他披散的长发垂下,与江宴秋的交织在一起,分外缠绵。 江宴秋完好的那只手被他扣住,压在坚硬的玉石地砖上,动弹不得。 而另一只手…… 他微微睁大眼睛。 郁含朝低下头。 无比虔诚、无比珍惜地。 舔舐着那处伤口。 将所有剩余的血珠都舔得一干二净,还不死心地用尖牙恶劣地戳了戳尚未愈合的伤口。 细微麻木的疼痛传来。 江宴秋就这样仰躺着。 手腕处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就是有点湿漉漉的,还有点痒。 他脑中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前世时被热情的大金毛扑倒,卖力且欢快地舔舔手。 这是狗吗…… 良久。 他叹了一口气。 拉下衣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段。 摸到了郁含照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尖牙,好些好奇地戳了戳。 对方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然后被轻轻地抚住了对方的后脑勺,往下按了按。 “喝吧喝吧,管够。”! 第101章 气氛有些些微微的尴尬。 江宴秋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待血止住之后,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这……你还好吗?” 明明被吸血的人是他,副人格的神情却格外复杂,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他。 哪怕他理一理衣领,视线也随着他的动作立即转动。 江宴秋:“……” 气氛怎么这么怪。 其实副人格还是相当有分寸的,总共也没吸多少血,至少他现在头不晕眼不花,半点事儿也没有。 但看他这幅表情……好像把自己怎么了似的。 江宴秋把领口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脖子上快要愈合的血痕,有些一言难尽地拍了拍副人格的肩,反过来安慰道:“我这是自愿的,而且也没什么要紧,就当义务献血了。” 副人格歪了歪头。 这幅表情出现在这张禁欲的脸上,简直是绝杀。 “你就不怕,我没控制住自己,把你吸成人干吗?失去全身血液而亡……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死法。” 江宴秋心道:谢邀,已经有过这种经历了,着实不太美妙。 他认真地反问道:“可你没有这么做,不是吗?” 他割开手腕给人喂血时,对方憋得眼睛都变成金色了,额头上和手腕上青筋暴起,却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的说辞,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更何况后来,对方一只手就能把他整个人都制住,依然只敢卑微地舔舔快要愈合的伤口,丝毫没敢往别的地方下手。 ……看着怪可怜的。 江宴秋十分心大道:“我主动的,喝都喝了,就别纠结了,早点吃药才能好得快。” 副人格:“……” 那副总是带着戏谑嘲讽的恶劣笑意,像是面具一般被摘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江宴秋这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其实跟剑尊本人是很像的。 他刚想说什么,就见副人格眼睛一闭,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江宴秋:“……?” 什么情况?! 不是说凤凰血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药吗?怎么还能把人毒死了呢?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探了探鼻息。 ……好灼热。 不光是呼吸,哪怕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剑尊散发出的热度。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脸,再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好烫。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该不会是,太补了吧? 仔细一想,确实很有可能。 就连他自己,阙城决战之际三番五次掏空灵力,经脉都差点受损,回来后虽然有凤凰血的疗伤作用,也高烧了一场。 所以剑尊现在……也是这个情况? 聚阴阵阵眼前的那一剑,再加上积年累月独自镇压魔气。 此时被灌了这么些凤凰血,估计道体正在自我修复的过程中。 想到这里,江宴秋连带着看副人格都怜爱了不少。 虽然他嘴里向来没几句真话,还老爱吓唬鸟。 但他跟剑尊……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 江宴秋费力地扛起高烧昏迷不醒的副人格。 ……好家伙,真沉啊。 穿衣时不显,他扛起人来才发现,对方身上全是硬邦邦的肉,硌得他肩胛骨都有些疼。 上次跟剑尊这么近距离接触……好像还是从芙蓉镇,剑尊把他抱回来那次。 可惜他那时已经失去意识,几乎没什么感觉。 剑尊本尊的身体,跟小师叔真的很不一样啊。 郁慈比他还“小”上一岁,身形虽不单薄,却还是清秀冷漠的少年模样。但剑尊本尊……则完完全全是成年修士给人的威压了。 扛着比自己整整高了一个头的人,江宴秋差点累断气,才把人扶到了白玉床旁。 说实话,这床硬到一定触目惊心的地步了。 他都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人硌死。 因此,他又劳劳碌碌地把床擦擦干净,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天蚕床垫,把柔软舒适的枕头拍得蓬松,才将人扶了上去。 “呼……” 好家伙,江宴秋累得擦了把汗。 照顾病号也太不容易了。 但当时剑尊救下他又把他带回昆仑后,也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好几天…… 想到这里,江宴秋又心情复杂地掐了个清水诀,把毛巾浸泡后拧干,搭在了郁含朝的头顶。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 搞完这一通,都过去大半天了。 江宴秋决定看会儿床。 毕竟病人醒来后头疼脑热想喝口水都喊不到人,那种感觉是很凄凉的,还是不要对副人格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了。 …… 日暮西斜。 白日最后的余晖洒下,寂静的殒剑峰上,郁含朝突然动了动手指。 他将自己头上的东西拿了下来。 是一块已经干掉的帕巾。 他不带什么表情地转过头。 少年坐在床边,上半身趴在床沿,睡得十分香甜,脸颊都泛着熟睡后健康的红晕。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小声地呓语了些“嗓子疼要喝冰糖炖雪梨”“不要放生姜不要放生姜”之类听不懂的话,脑袋往另一边一番,又沉沉睡去了。 郁含朝静静地看着他。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胸口以下搭了一条天蚕被,掖得严严实实,床边手能够到的地方放着一杯温水,还贴心地用小控温阵保持着适宜的温度。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看着高高的穹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 铺天盖地的疲倦和困意涌来,却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他知道,是对方喂进来的凤凰血的作用。 那每一滴都无比珍贵的血液,欢快地修复着他肉体经脉中的沉珂,将快要压抑不住的魔气杀得瑟瑟发抖,再汇聚到丹田处,蕴养着他的神魂。 ……简直就像他本人一样。 身体催促他快速进入睡眠,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 他最后静静地看了一眼江宴秋。 小凤凰比他睡得还沉,甚至还欢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看上去已经完全把“让剑尊大人醒来的第一眼送上贴心的服务和温馨慰问”这种事抛在了脑后。 郁含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静静地、长久地看着。 直到困意忍不可忍地袭来,将他拖入黑甜的梦境。 .未免留在殒剑峰太久留下什么奇妙的传闻,等过了第三天剑尊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后,江宴秋还是不得不离开了。 临走前,给剑尊留了足量的淡盐水、富含高蛋白的灵禽蛋和灵牛肉,和一颗洗洗就能生吃的生菜盆栽。 虽然剑尊应该已经辟谷八百年了…… 但是,嘛,有时候人生病了就是馋那一口小时候的味道呢(?) 果然,回到凤栖峰后,玉枢和玉珑脸上满是惶惑,急得脸蛋通红,就差出门禀告其他太清峰寻人了。 江宴秋哭笑不得:“我这不就出去了两天吗,怎么急成这样,快坐下好好歇歇。” 老人说了,小孩子不能受太大惊吓的,吓狠了还会抽搐惊厥。 玉枢抽噎道:“可、可是,您先前只是说去殒剑峰做客……那不是那位剑尊住的地方吧……我们害怕……” 这种位高权重、久居人上的真人,传言都有些难以言喻的特殊癖好,他们好担心江真人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对方…… 一个是天底下唯一的乘虚境剑尊,一个是刚刚才玄光的年轻弟子。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昆仑会作何选择。 就像他们当年被玄光境真人欺辱,门中上下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一样。 玉珑已经缓过来了一些,还能分出余力照顾安慰魂不守舍的玉枢。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小脸上的厉色。 要是江真人真的有什么好歹…… 就算拼了这条命,他们也会跟剑尊鱼死网破。 但在压根不知道他们心理活动的江宴秋眼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只看到了家里两个因为长辈归家迟了些,趴在窗户前翘首以盼、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瞬间,愧疚涌上心头,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老父亲一般的心态吗…… 他连忙蹲下把两人揽进怀里,一手一个地撸了撸头毛,将两人梳得无比整齐的发型弄得乱七八糟。 玉枢和玉珑:“……” 他软下声音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应该提前跟你们打好招呼的。我之后还要去参加剑道大会呢,估计离家的时间更久了。你们到时候要在家里好好看家,可不可以?” 玉枢和玉珑回抱住他,十三四岁的小萝卜头,却只跟十岁出头似的,瘦得身上没二两肉。 出于深深的愧疚,江宴秋亲自下厨,忙了一桌子菜。 片皮烤鸭、虾仁炒玉米粒、菠萝咕咾肉、清炖狮子头…… 都是家常菜色,却让两个小孩儿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因为有小孩儿在,江宴秋没拿果酒出来,而是用灵果榨汁。 他笑眯眯道:“怎么样,你们真人手艺不错吧。” 玉枢和玉珑睁大眼睛,腮帮子塞得满满的,疯狂点头。 怪不得真人不用他们做饭。 有这手艺,谁还愿意嗑辟谷丹啊。 “是吧,”江宴秋叹息道,“有这手艺,我去当个厨子多好,省得辛辛苦苦修仙。” 但战乱纷繁,妖邪肆虐,又有哪里是真正的净土,让凡人安稳过完这一生呢。 玉枢突然小声道:“可是这样,我们就遇不到真人了。” 江宴秋微微一愣。 玉枢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虽然害羞,视线却坚定地不肯偏移:“我听他们谈论过江真人的事迹,他们都说您是大英雄,救下了好多好多人,要是您当年没有修仙,可能好多无辜人都要失去性命了。” 见江宴秋迟迟未语,玉枢突然有些慌乱地摆摆手,急忙解释道:“当然,您相当厨子也很好。”他有些羞涩地抿嘴一笑:“您要是做了厨师,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厨,食客愿意一掷千金的那种。” “……是么。” 江宴秋忽然轻轻一笑。 他放下筷子,终于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 要不明天,去观剑洞看看吧。! 第102章 断崖,观剑洞。 看着昔日衣冠楚楚的剑修同门们,此时一个个衣衫不整,残破的衣角也遮不住身上大块大块的腱子肉……江宴秋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拔腿就跑的冲动。 着实是有碍观瞻了一些。 但抛开这点不看,这幅场景……还怪热血的。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踏入洞中。 瞬间,刺骨的罡风鞭笞着他的肌骨,要不是事先有所心理准备,差点闷哼出声。 这种痛苦磨砺人意志就在于,不是忍过了一波、一时就好,而是无穷无尽的。 只要多呆在此处一天,就必须忍受多一天的痛苦。 因此,很少有人能在此处坚持超过一周。大部分都半途而废,慌忙跑路,甚至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再不愿踏入观剑洞半步。 而坚持下来的那批,道体和意志力也会被打磨得越发坚韧。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挑选了一处无人的石壁前,静静地盘腿而坐。 石壁坑坑洼洼,粗糙不已,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剑痕,难以想象曾经有过多少前辈和昆仑弟子,曾在此处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无数道剑意仿佛一种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人层层包裹在其中,充满杀气的、柔情似水的、光风霁月的、辛辣狠毒的…… 这些剑意千百年来共存于此处,甚至彼此间形成了一定的呼应和共鸣,空气中回荡着常人听不见的,呼啸着的风声。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将凤鸣拔出放在了地面上。 奇迹般地,凤鸣竟然无风自动,缓慢漂浮起来,周身散发着温润的灵光,与那些千万道的剑意一同响应共鸣,甚至轻颤了起来。 江宴秋缓缓闭上眼。 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很玄妙的境界。 眼前明明应该是一片黑暗,他却仿佛“看”到了无数四溢飘散的灵光。这些灵光五颜六色,有的还在欢快地相互碰撞,有的则在碰撞中渐渐湮灭了。 他仿佛回到了刚刚炼气、初入仙途那会儿,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 忽然,他看到了一团无比明亮的光点。 ……那东西说“光点”都有些不太恰当了,简直是个加大版的光圈,比周围点都要膨胀了一大圈,散发着明黄亮白色的暖光,正活泼地动来动去,与周围的光点挨个撞击。 ——以上都是江宴秋脑海中抽象看到的一切。 事实上在旁人看来,他眉头紧皱,凤鸣颤动的幅度加大,正在与罡风和各式各样的剑气相互碰撞,一边努力保持着自我,一边汲取百家之长,领悟各种剑意蕴含的精妙之处,取其长处,为己所用。 周围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异象,小小的角落投射来不少吃惊异样的目光。 “好家伙,这位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 “我的天,他这是第一次来吗?一上来就能前辈大能遗留的剑意共鸣上了?” “以前从来没见过,应该是生面孔。” “新人头一次就能坚持这么久,这都是什么怪物啊。” 然而事实上,江宴秋此时的状态也不是那么轻松。 因为他发现那个大胖光团,好像就是凤鸣自己…… 这家伙简直就像个活泼过头的人来疯,四处乱窜。遇到温柔似水的,就挨着人家一顿挤挤蹭蹭;碰上比他强势、冷酷暴虐的也不害怕,反而把自己炸成更大一团,气势汹汹地就要冲上去干架。 江宴秋:“……” 宝,你悠着点。 其实跟剑尊对战过那么多次,被天下第一的寒霜喂过那么多剑招,凤鸣已经很能适应了,天底下最强大的他都见识过了,最不缺的,就是英勇无畏、一往无前的少年意气。 它所欠缺的,还是与人对战的经验。 与天底下各种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剑法交手、作战的经验,让它像一块吸水的海绵,虽然磕磕绊绊,还被凛冽的剑意划出道道伤口,却也飞速成长。 …… 十个时辰过去。 江宴秋睁开眼。 ……肌肉好痛。 虽说是凤鸣在作战,但归根结底,还是依靠他的灵力输出,换言之,其实也是他在作战。 浑身就跟大卡车碾过一样,动动手指都困难。 他们剑修,真不容易啊…… 因为太长时间的全神贯注和高水平的消耗,他的瞳孔周围一圈都变成了淡淡的金色,配上那张过于尽态极妍的脸蛋和玉石瓷器般的肤色,竟然有种妖异的非人感。 江宴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道袍。 万幸,没有发生衣不蔽体的惨案。 他翻箱倒柜把储物袋里防御系数最高的那件道袍都翻出来了,还不要钱似地往衣服里面贴了数张防御性质的符箓,可以说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钞能力还是有些用处的,只有衣领和袖口处破损了一些,维护了一些作为剑修的最后的尊严。 所以他浑身疼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估计是被这罡风刮的。 法衣虽然没事,但这罡风邪门得很,简直能吹到人骨头里,连皮带肉都泛着淡淡的刺痛。 他艰难地抡了抡胳膊,刚想歇会儿喘口气,就听见一道讶异的声音响起:“这不是江师弟吗?你怎么也来了?” 江宴秋转过头看去,原来是乔迁仪式上酒后失态狠狠痛哭出声的剑修师兄。 说实话,他对对方的那晚吐露的伤心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师兄一直在嚎叫“我都单身多少年了呜呜呜为什么我还是找不到道侣”“我们剑修容易吗为什么我们单身率这么高”“天道能不能赐给我一个对象我实在太想要对象了性别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江宴秋看向他的目光不禁染上一丝淡淡的同情。 这是憋了多久了啊…… 好在师兄酒醒后已然忘记了一切,还主动跑来打招呼:“你不是不准备参加剑道大会吗?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江宴秋:“……说来话长。” 比起被掌门真人强行挂上东南枝,还不如说是自己主动报名的呢。 虽然心碎百花门的漂亮师妹又要被这小子勾一部分视线,但单身太久,伍柳齐已经释然了,反而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师弟,这才是我们昆仑剑修该有的气魄,你这么优秀,拿出点真本事让上玄那帮人见识见识,咱们可不是吃素的。” 江宴秋:“……” 他决定实话实说,诚恳道:“师兄,其实我剑法水平真的很一般,这是临时抱佛脚来了。” 比起剑法,他的阵法水平可能还要更高一些。 江宴秋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有半点凡尔赛的意思,他是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 但不知为何,师兄的面孔还是扭曲了一瞬。 江宴秋甚至怀疑他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咬牙切齿。 伍柳齐默然片刻,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师弟,还是给师兄们留条活路吧。” 就这还剑法水平一般,那他们其他人直接一头撞死得了。 原来这就是学婊的世界吗,他不懂,但他大为震撼。 但江宴秋眼神中的清澈的真诚打动了他,看着那张诚恳的漂亮脸蛋,伍柳齐立即陷入自我反思:一定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这么对师弟呢! 于是在江宴秋眼中,伍柳齐看他的目光……简直更诡异了。 欣赏中怎么还……夹杂着点愧疚? 黑暗中这短短的三十秒,也不知道师兄到底脑补了些什么…… 回到刚刚的话题,伍柳齐思考了片刻,认真道:“师弟你若是想为了剑道大会做准备,我倒是有个建议——你知道观剑洞的最底层,有一处幽冥寒昙吗?” 江宴秋微微一愣,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伍柳齐耐心解释:“那里是洞窟的最深处,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寒潭,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岁,昆仑弟子代代来观剑洞磨砺剑意、打磨自身,竟然让一株普通的昙花产生了异状,生出了一些灵智。” 江宴秋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不由感叹道:“竟然还有这种奇闻异事。” 伍柳齐:“幽冥寒昙的花粉能制造出一种幻觉,真实地模拟出与曾经来过此处的大能交战的情景,相当于能跨越时空,跟过去无数剑修前辈交手,其中获得的进益是巨大的——当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江宴秋好奇道:“为何是道听途说?” 伍柳齐羞涩一笑:“这幽冥寒昙刁难娇气得很,非得灌溉足足五十滴以上的天山仙露才肯搭理人,你懂得,我们剑修向来囊中羞涩。而且它挑剔就挑剔在,要是剑法和资质太烂,第一重幻境就被前辈的幻影直接噶了,还会被这花一话不说直接丢出来。” 说着,师兄的脸上露出屈辱外加肉疼的表情。 江宴秋:“……” 好像不用追问,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当事人现身说法了属于是。 他点点头,感激道:“多谢师兄了。” 伍师兄也报名了这届的剑道大会,理论上他俩要是分组时遇上还是竞争对手,却依然不吝惜地把这些情报告诉了自己,足以证明他是个赤忱又热心的好人。 幽冥寒昙…… 他思索片刻。 来都来了。 既然已经做好了为剑道大会好好准备的决定,那就更加没有逃避的道理了。! 第103章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天山仙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宗门的库房里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玄武堂,兑换处。 这里是供昆仑弟子自由贸易、交换手头物资的场所,可以简单理解为交易大厅,同时仙山也会提供一些进阶或珍稀版的丹药、符箓、功法等等用以兑换,兑现方法则是需要弟子的贡献值。 贡献值可以通过很多方法获得,杀魔物是最快的,其他的包括且不限于救人啦、执行宗门任务啦、上交一些妖兽、灵植、功法或战利品啦…… 说起来,之前还有人跟他提过一嘴,阙城那个虽然是玄阶任务,但考虑到他成功发现并阻止萧衍之和释真的阴谋、拯救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估计门里会发放一笔天价贡献值,记得到时候去领。 回到昆仑后天天有一堆事要忙,江宴秋还是头回来玄武堂。 钱真人已经是老熟人了,一见到他就露出了然的表情,笑道:“是来核销任务的吧?令牌带了吧?” 江宴秋点点头,把玄阶任务令牌递过去:“麻烦真人了。” “好说,”钱真人爽朗一笑,过了片刻,又是默默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郁慈他……哎,谁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江宴秋:“……” 不瞒您说,他昨天还替“郁慈”喂血疗伤来着。 但小师叔的真实身份估计在整个昆仑知道的人也不多,他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沉默了半响,钱真人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来帮你把任务核销掉。” 也不知他是怎么操作的,一阵灵光闪烁,钱真人看了一眼,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眼神中闪过笑意:“这趟出门赚得不少。” 江宴秋接过弟子令牌一看,显示贡献值余额:三十万零五千九。 三十万是个什么概念? 江宴秋本人其实也不太清楚,毕竟他之前也没在交易大厅兑换过。 长长的一面矮柜前,不少执事和杂役正在忙忙碌碌地清算交易额、清点入柜出轨的灵草、妖兽内丹、丹药等等,抬着比人还高的木盒走来走去,还要为前来咨询的弟子耐心解释。 江宴秋挑了个相对清闲的角落,询问道:“打扰了,请问凝元丹想要用贡献值换取的话,大概需要多少?” ——凝元丹是广大弟子最迫切需要的丹药之一,即使和炼气同属入门境界,凝元成功的几率也不是百分百的,在外面的散修里更是低得可怜。因此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市面上很容易出手和流通的硬通货了。 那名杂役看起来年纪不大,脸蛋圆圆的,天生嘴角挂着笑模样,看起来十分和善喜庆。 不要江宴秋自报身份,见他这身防御力满级的法衣,就知道来人肯定非富即贵,出手阔绰,脸上的笑容越发殷勤了:“看您要什么品质的了,咱们炼丹峰出品的凝元丹分为上、中、下三等,品质和成功率各有不同,您是……” 江宴秋:“三种都分别是什么价位呢?” 杂役耐心道:“上品需要五百贡献值,中品两百贡献值,下品则只需要五十贡献值。但是……”他犹豫了片刻,说道:“真人您若是手头宽裕,在下还是提议选择上品凝元丹,不仅对身体遗留的影响最小,凝元的成功率也是最高的。” 江宴秋了然点头,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微微吃了一惊。 这么看来,阙城那个任务,昆仑竟然大手笔地拨了三十万贡献值,着实是不少了。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花白不花,江宴秋道:“那麻烦帮我兑换十颗包起来吧。” 他到时候肯定还有别的师弟师妹,以及江氏那边的小崽子什么的,这玩意儿反正不嫌多,到时候逢年过节就当红包发发好了(……) 那名杂役弟子闻言,却是大吃了一惊。 十、十颗? ——那可是五千贡献值啊! 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这年头贡献值这么不值钱、昂贵的凝元丹是什么大白菜吗? 但好在他的失态很快恢复,重新挂上更加热情的笑容,接过江宴秋的电子令牌:“稍等真人,马上通知库房为您取来。” 做完这笔生意,大致摸清了贡献值的购买力,江宴秋又问道:“咱们宗门库房有现存的天山仙露吗?” 估计是罕有听到这个名词,杂役弟子愣了愣,马上回道:“我请示一下执事真人,您稍等。” 江宴秋点头,他想了想,趁人不注意,掏出一块中品灵石放在矮柜上,轻声道:“有劳了。” 其实他储物袋里的上品灵石比中品灵石还多,但当冤大头事小,扰乱了市场价就不好了。 杂役弟子明显愣了愣,第一反应是小心地四下打量——周围同事全都忙得热火朝天,显然没那个闲工夫往他们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打量。 他迅速又小心地将灵石扫进了自己袖子,朝江宴秋露出一个混杂着吃惊和感激的目光:“……多谢真人!” 片刻后,他带回来一个令江宴秋有些失望的消息。 天山仙露有是有,但仅剩五滴了。 光是这五滴,满打满算还没有半玉瓶,就要整整一万贡献值。 好家伙。 这幽冥寒昙是个什么品种的大胃无底洞花,怪不得剑修都这么穷啊。 贡献值倒是管够,就是库存没有,实在没办法。 杂役弟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刚刚才收了江宴秋的好处,他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替真人办好这件事。 ——他还以为江宴秋是听到价格后嫌贵才沉默不语呢。 “真人,要不您看看别的品种的仙露?不管是送人还是自用都拿得出手,疗愈暗疾的、稳固神魂的、美容养颜的……各式各样的都有。” 江宴秋颇有些哭笑不得:“没事,我主要有其他用途,这些仙露数量太少了,若是有别的消息,麻烦通知我一声。啊,这五滴也帮我包起来吧,还是从我令牌上扣。” 杂役弟子肉眼可见地长舒了一口气,满面笑容道:“好的好的,真人您稍等。” 他踏着轻快的脚步去取木盒,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日这半颗中品灵石的意外之喜该如何分配。 那可是中品灵石呢,他偷偷看过了,灵气充沛,品质非常高,都快接近半颗上品灵石了。 妹妹的肺病拖了好久了,家里兄弟姐妹多,为了攒钱买药全家人勒紧裤腰带还欠了一堆债,这下终于可以换上一部分,还能给妹妹用上好点的丹药了…… 还有家里那群小萝卜头,自从断奶就没吃上过几天饱饭,要不是自己撞大运机缘巧合当上了昆仑的杂役弟子,每个月有一颗下品灵石的固定进项,全家都得在荒年饿死了。 剩下的钱换成银子和铜板,给娘亲和弟弟妹妹们称上几斤好肉、抓几只鸡留着过年,还能有得多呢…… 将两枚精致的木盒交给江宴秋,他细心叮嘱:“真人您收好,凝元丹倒不怕磕着,主要是天山仙露,玉瓶打开后极易挥发,还是要小心些。” 江宴秋道谢接过。 笑死,只有五滴,就是半点不挥发,攒到幽冥寒潭需要的五十滴也得攒到猴年马月了。 他刚准备离开,突然又被叫住:“对了真人……您要不要试试发布悬赏任务试试看?” 江宴秋眼前瞬间一亮。 对啊,他怎么忘了这茬呢! 交易大厅原本就并非只能买库存,还能发布任务看看别的弟子手里有没有存货啊! 见他如此高兴,杂役弟子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您要是需要,我立即帮您加急挂上。” 江宴秋微笑道:“麻烦你了,真是帮大忙了。” 虽然不知道悬赏任务发布出去后多久能得到回音,但好歹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想了想,他又掏出了一块中品灵石推过去:“有劳了。” 杂役弟子刚收下他的好处,是真心实意地想替他出份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收。 江宴秋凑近了些,小声道:“没关系,你就拿着吧,不然也是便宜了你同事。” 杂役弟子脸红了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灵石塞进了袖子。 真人他……真是个好人啊。 .天山仙露既然是这么难得的东西,他翻遍储物袋都没找到,就连昆仑的库房里都只有五滴,本来他已经没报太大希望了。 挂上悬赏任务,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而已。 然而出乎江宴秋意料的是,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就收到消息,有人接下了这个任务! ——那可是整整四十五滴啊喂。 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天山仙露来? ……虽然他开的条件也是卖家任提就是了。 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情,江宴秋还是选择赴约了——卖家要求当场面谈。 见面的地点选在某处歇脚的凉亭,平日里人迹罕至,江宴秋提前一刻钟赶到时,发现对方竟然也已经等候在亭中了。 那背影……竟然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快步走去,一边道歉道:“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那人转过身来。 一袭青衫落落,如明月青松般挺拔俊秀的身影,带着些许青涩少年气息的面容,外貌更不肖说,放在人堆里绝对是一眼醒目的长相,宛如话本里的玉面郎君一般。 他连忙回过头,神情还带着些腼腆内敛。 “没事没事,我也刚到不久。” ——然后,两人均是吃了一惊。 “是你?” “怎么是你?” 不知道是不是江宴秋的错觉。 那人本就腼腆害羞的脸似乎更红了些。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琴川赵氏的独子——赵满楼。! 第104章 “三宗五大姓”中,若说琅琊王氏最为霸道强势、庐陵江氏底蕴最丰富、又或是岭南范氏名声最差……那琴川赵氏,可能便是这些世家里最为低调的那个。 跟广开枝广散叶的那些大世家家主不同,琴川赵氏几乎代代单传,还出了名的盛产痴情种,什么为爱殉情的、抗拒家族联姻和心爱的平民女子私奔的、道侣去世后一夜白头遁入空门的…… 总而言之,这偌大的家业,能传承到今天不容易啊。 要不是琴川赵氏除了盛产痴情种更盛产天才,恐怕已经成为时代的眼泪了(……) 江宴秋跟赵满楼虽然不是太熟,但对他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作为几代单传的独子,赵满楼一点也没被家里娇惯坏,反而颇有名士之风,为人十分正派,性格腼腆内敛,简直是世家子弟中的一朵奇葩。 两人简单寒暄过几句,江宴秋不由感叹道:“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竟然是你接下了我的委托。” 赵满楼犹豫了片刻,问道:“江道友,你重金求购天山仙露,是为了观剑洞那株幽冥寒昙吗?” 江宴秋点头,颇有些头疼:“是啊,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这么麻烦,我到现在才凑到五滴,赵兄你要是愿意割爱,尽管开价。” 赵满楼的人品他还是很信得过的。 却没料到,赵满楼竟然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瓶:“无妨,江道友你要是急用,就先拿去用吧,我正好还多了一份。” 江宴秋:“……啊?” 他愣了几秒,连忙道:“哪有这么做生意的道理,这不是纯纯占你便宜吗,赵兄你需要什么尽管提。” 赵满楼不知想到什么,竟微微红了脸,手却不肯收回来,依然固执地举着那枚玉瓶:“我要的东西……江道友你现在估计还给不了。” 他解释了一番,江宴秋这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赵满楼需要的是一株天山雪莲,用以治疗他母亲的旧疾。天山雪莲和天山仙露,虽然名字都带了“天山”两个字,却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只是产地接近而已。 这些年天山的入口行踪越发隐秘,市面上压根没什么消息,因此不管是仙露还是雪莲,都是一枝难求。 赵满楼先前已经留意过许久,还专门派人搜寻过,却依然一无所获,这次见到有人不计代价地重金悬赏天山仙露,这才准备碰碰运气。 很遗憾,江宴秋手里也没有这玩意儿。 “没关系,你先拿着吧,你应该也是为了剑道大会在做准备吧,”赵满楼内敛一笑,摆摆手道:“等以后有天山雪莲的消息了再说也不迟。”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已经快习惯了,这次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江宴秋听得不禁咋舌。 这是什么品种的冤大头啊…… 今天要是换个人在这儿,赵家这位小公子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呢。 赵满楼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他却不能真占人家便宜。 江宴秋想了想道:“那要不你说个别的什么跟仙露价值差不多的,当作抵押先放你那儿,我继续留意天山雪莲的消息,找到之后第一时间给你送去,这样可以吗?” 赵满楼眨了眨眼。 他睫毛纤长,看着人不说话时,当真让人觉得,什么叫“君子世无双”。 就是看着看着,脸颊不知为何又微微泛红。 江宴秋:“……” 兄弟,你这是不是有点腼腆过头了。 “其实……我之前打听到一些消息了。” “一个月后,摘星阁会在云鹿洲举行一场拍卖会,有小道消息,这次的拍卖会上,可能有一株年份上百的天山雪莲作为竞拍品流出。” 赵满楼磕磕绊绊道:“江道友,不需要你出钱拍下,就是……到时候你能陪我一起去一趟吗?” .于是稀里糊涂的,江宴秋下个月又多了一趟云鹿洲之行。 不过时间上倒是没什么问题,参加完剑道大会,差不多就是拍卖会的时候,到时候从苍华洲转道云鹿洲,时间卡得刚刚好。 江宴秋自然欣然应允,人家卖家都这么客气了,他要是连这个要求都拒绝,那还是人么。 赵满楼给他的玉瓶里,足足有一百滴天山仙露。 江宴秋打开瓶盖看了一眼,谨记先前那名杂役弟子说得此物极易挥发,又连忙盖上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赵满楼的冤大头属性深深震惊。 琴川赵氏是怎样的家庭环境,才能养出这么纯洁无暇的一朵傻白甜啊。 就连他最后都有些无语了,叮嘱道:“赵兄,你还是多长点心吧,今天要不是来的是我,你底裤都能给人骗喽。” 拿到仙露,他马不停蹄地回到观剑洞。 伍柳齐师兄还在面壁,见到他这么快回来,小小吃了一惊:“那可是五十滴啊江师弟,你这么快已经凑齐了?” 江宴秋点头:“正好一位朋友手里有存货。” 伍柳齐:“……” 发出鸡肚的声音。 .由于伍师兄仿佛听了他一番解释后,宛如受了很重的内伤般——这下不是面壁,直接改自闭了。 江宴秋举着一颗夜明珠,往观剑洞的更深处走去。 洞窟潮湿又狭窄,先开始还能供一个身高正常的成年人通行,越往里走,光线越是昏暗,道路也变得越发狭窄幽深。 江宴秋不得不微微弯腰,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前方一小片路,在昏暗的两边石壁投下不断晃动的影子,让人对时间的感知渐渐混乱。 良久。 他举着夜明珠的胳膊都快举酸了,才看到前方微微透出的光亮。 江宴秋精神一震,稍微加快了些脚步。 ……眼前骤然的场景,几乎令他微微屏住呼吸。 观剑洞的最底层……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一片极开阔的空间,起码有两个演武场那么大,不知名的水生植物散发着幽幽的蓝绿光芒,和四处飞舞的荧光虫一同照亮了这片地底空间。 宛如误入异世界仙境。 幽潭如同一面巨大而澄澈的绿宝石镜面,而那朵传言胃口和脾气都极大的幽冥寒昙,就静静地盛开在寒潭中心。它有足足上百瓣白色花瓣,合抱着中心细丝一样的淡黄色花蕊,仿佛有自己的呼吸一般,随着水面的波纹轻轻起伏。 江宴秋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生怕惊扰眼前这一切。 一瞬间,什么“暗夜的精灵”“天赐的造物”等等形容词涌入他文采非常贫瘠的大脑,令人惊叹生命的奇迹。 然后。 幽冥寒昙像是感应到来人一般,“刷”地转过头,凶巴巴地看过来,藤蔓上的利齿毫不客气地磨了磨。 江宴秋:“……” 好叭,美丽的玫瑰总是带刺的。 能在观剑洞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经年累月的剑意催生出灵智的植物,怎么可能是温顺无害的。 这朵大昙花,某种意义上也算很多剑修弟子的“半师”了,年纪比许多真人还大。因此江宴秋还是相当尊敬地朝它行了一礼:“弟子江宴秋,五十滴天山仙露已经带来了。” 张牙舞爪的幽冥寒昙闻言,瞬间把裂齿一收,矜持地点了点花瓣。 江宴秋:“……” 这是不是通人性过头了些。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那番话,听在对方耳中,应该类似于“开饭了”…… 因为寒潭占地面积广阔,中间有相当一段距离,因此,大昙花相当体贴地递了一根藤蔓过来,尖尖还朝他勾了勾,意思是“东西呢”。 江宴秋将装有五十滴天山仙露的玉瓶递给了对方,藤蔓灵活地拧开了瓶塞验货。 嗯,是真东西。 它满意地收回去,临走前还不忘拍了拍江宴秋的胳膊,意思是“你小子还算上道”。 江宴秋哭笑不得,心中却没有因此松懈下来。 他心中明白,这才只是开始交“学费”,后面的幻境,才是重头戏。 幽冥寒昙轻轻摇晃起来。 随着它的摇晃,金色的花粉像是四溢的灵光一般,漂浮在湖面上方。 ——来了。 江宴秋闭上眼,气氛倏地变了。 一切流动变为静止,一切有形化作无形。 良久,他睁开眼。 断垣残壁,黄沙漫天。 石壁、寒潭、萤光虫……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而他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独臂的修士,握着一把断剑。 他漠然地转过头,仿佛在看蝼蚁一般。 “举起你的剑。” “——来战。” 压根来不及反应,江宴秋瞳孔骤缩,倏地撤退,手中紧握的凤鸣早已感知到危险,护持住心肺。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被那名断臂剑修的一击击退好几步,在戈壁沙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虎口震得发麻,江宴秋轻轻吐出一口气,无比严肃地看着前方。 好逼真的幻境。 ——并不是说场景,而是剑意。 如果单论幻境的真实度,南澜秘境中,蜃营造出的宏大幻境,比此处要真实百倍。 可这货真价实的剑意,是模仿不出来的。 若不是他从未见过这位前辈,对方的服饰风格也与现在这个时代略有不同,恐怕会以为是真人在同他作战。 江宴秋微微一笑,挽了个剑花。 “请多指教了,前辈。”! 第105章 “哈……哈……” 汗水沿着鬓发滑落,江宴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断闪避着来自对面的攻击。 这位前辈……生前确实是位厉害角色啊。 明明是断臂,却比常人更灵活;明明是断剑,却比完好的利刃更锐利。 好几次,江宴秋都差点被其一剑劈中,接下的每一剑仿佛都重逾千斤。 对方分明没有使用任何高超或精妙的剑法,就凭着最简单的斩击,就能让他狼狈招架,几乎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后背再次重重地撞上身后的断垣残壁,江宴秋用力咳出一口血来,模糊的视线中,断臂剑修仿佛不知疲倦的幽灵,无论多少次被凤鸣击中,都感知不到疼痛般,迅速缠斗上来。 “举起你的剑。” “——来战。” 江宴秋勉强站直,用凤鸣格挡住新一轮的攻击。 在这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的沙漠,他已经不知与断臂剑修交战了多久、不知挥出了几千、几万剑。 …… 渐渐地,他仿佛明悟了什么。 天地初开,混沌伊始,这世上本没有剑修,没有剑法,也没有剑。 是后人造出了剑,那些最初的人类和修士,观察着天与地、云和雨、龙与凤、闲云野鹤、瀑布飞溅、江河入海……灵性一闪,妙手偶得。 于是有了剑法。 再后来,人们为了对抗强大而横行的魔物,不得不学习更多自保的手段、对灵力的认识和运用也越发精纯,从此世上有了丹修、符修、音修…… 也有了剑修。 大道至简,众妙之门。 唯有忘记剑法,才能习得剑法。 江宴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灵力与剑气的流动。 ——来了! 他猝然睁开眼。 叮——凤鸣重重迎上断剑,在距离他的面门只有不足一尺距离时。 他在对方无欲无情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赢了。” 断臂剑修微微一笑。 那柄断剑,在他的眼前寸寸断裂,化作齑粉,融入了漫天的黄沙。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江宴秋强忍着不适闭上双眼。 再次睁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然变换。 残阳如血。 那是个宛如苦行僧一般的剑修。 手掌用长长的布条缠绕着,透出一丝血迹来,厚重的宽剑泛着青铜色,她眸色漆黑,不带什么感情地望过来。 江宴秋却如同被苍鹰盯上的食草动物,瞬间意识到危险性! 果然,下一秒,对方跟先前的断臂剑修一样,迅猛地攻上来! 江宴秋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下意识地将凤鸣格挡在胸前,即便如此,也差点被这极重的一剑击出一口血来。 ——好重的剑! 论力气,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被迫使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女子力气极大,每一击的余震都能把江宴秋的虎口震出血来,他只得一边压榨着每一根肌肉的力气,一边飞速判断最省力的的打发,才不至于让自己手骨折断! 这样,又是数百个来回过去。 …… 江宴秋已经从一开始的狼狈躲闪,到后面有能与之一战的力气,甚至还能思索如何找出对方的破绽,制造出扭转胜负的一击。 要是伍柳齐在此处,恐怕会惊异地发现他的进步如此神速。 ——这还能叫“剑术一般”吗?! 越是这样堪称逆境的场景,江宴秋越是冷静下来,不放过对面的任何一处漏洞和破绽。 凤凰剑法的确是上天入地、天下罕有的剑法。 但正因为是这样精妙绝伦的剑法,他又掌握得太好,才会在既往的战斗中,下意识地太过依赖剑法。 而一个剑修,影响他的一剑、决定他的一剑的因素太多了。 力道、韧性、强度、灵巧度…… 幻境中的这一切,冥冥中填补了江宴秋的不足,像打磨一块玉石一般,将他的剑打磨得越发完满。 终于! 江宴秋神色一凛,找准机会,击中女子一处致命的遗漏处! ——没错,对方这样大开大合、一力降十会的打法,注定建立在牺牲了一部分防御力和灵巧性的基础上! 两人错身而过。 女子一动不动,在如血的残阳中,拉出一道静默的声音。 江宴秋大口大口喘着气,率先支撑不住,单膝半跪在地上。 女子不带感情的漆黑双眸中,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 “做得不错。” 说完这句话,连同整个幻境一起,她倏地破碎了。 …… 幽冥寒昙制造的幻境中,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就连江宴秋自己也不记得,他已经跟人打过多少场了。 戈壁、荒原、破城、古战场…… 各式各样的剑,各式各样的剑修。 他与他们一一交手,无数次被揍到以为自己下一秒再也爬不起来,无数次拼尽全力,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那些过去剑修的记忆,仿佛亘古开始便伫立着的高山,等待着后人的翻越。 在这样车轮战似的,一刻不停歇的战斗中,江宴秋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无论是战斗技巧、对敌手的判断能力和对剑法的领悟,都在飞速进步着。 现在的他,跟刚进秘境时的他,已然判若两人。 .“又来了啊……” 眼前虚幻的烟雨江南正如波纹般变得模糊,江宴秋叹了口气,熟练地准备迎接下一个幻境。 然而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他握紧凤鸣,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之人。 对方竟然跟他有三四分相似。 那人看着十分年轻,不到三十的年纪,道袍的纹路和式样都是熟悉的庐陵江氏风格,一柄长剑,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显得格外风流倜傥。 见到江宴秋,他似乎也微楞了一瞬,很快笑道:“竟然还能在这儿见到我江氏小辈。” ——残存在幻境中的剑修当然不是真人,而是更像某个时段记忆的投射,因此自然也拥有各自的性格和不同的反应。 只不过江宴秋遇到的大部分都是些沉默寡言的前辈,非常符合人们对剑修的刻板印象。这还是他遇上的头一个这么活泼话多的,竟然还有主动找他叙旧。 对方饶有兴致地问道:“现在外面是哪一年了?你们现任家主是谁?” 江宴秋:“……” 好家伙,一聊才发现,这位江氏前辈竟然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早已作古了。 他说出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是早已仙逝多年的江氏先人,有的还曾在族谱和江氏历史上留下过赫赫威名。 但当江宴秋问起他自己的名字时,这人又神秘一笑,不肯说了。 “真是令人嫉妒啊,”对方感叹道,“这么年轻又天赋绝伦的小崽子,修真界的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啊。” 江宴秋:“……” 一时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这位不肯透露姓名的江氏前辈思忖片刻,突然说道:“正好,咱俩相逢也是缘分,我教你凤凰剑法吧,练到第几式了?有喜欢的人吗?” 江宴秋:“……啊?” 他微微一笑,那张俊朗风流的脸庞写满肆意的调笑:“不要告诉我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雏儿啊,不心碎个几次,第三式‘昆山玉碎’和第四式‘涅槃’,你怎么练的?” 江宴秋:“……” 好家伙。 他怎么不知道,凤凰剑法原来是这么练的。 江家先辈知道你在外面造谣吗,指指点点.JPG对方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仿佛真的只是个调戏小辈、不打正经的旁支堂哥。 然而,当他抽出长剑开始动作,气氛陡然变了。 无形而恢宏的气势节节攀升,像受到潮汐牵引的浪涛一般,发出极其可怖的威势! 一瞬间,江宴秋耳边仿佛响起了真正的凤凰清啼,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景象,任何乐器都无法模拟出的旷世之音。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昆山玉碎。 “——留心收神!” 对方低喝一声。 江宴秋一错不错地紧盯着面前的一切,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动作。 然后,他同时动了。 两剑相击,发出令人牙酸震撼的金玉相击之音,乃至周围的幻境都有一瞬间的褪色,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光。 那人在光中笑了一下。 “干得挺不错的嘛,小弟弟。” 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虚幻泛白了,有些可惜地说了句:“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呢,不过……算了。” 他笑眯眯地朝江宴秋挥了挥手,用白光中仅剩的那只胳膊:“再见啦,小弟弟。至于凤凰剑法嘛——希望你永远也不用真正掌握第四式。” 幻境破碎了。 江宴秋费力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瞳孔都变为纯粹的金色。 他体内的凤凰血仿佛都因为刚刚的那一剑而沸腾,过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原来这剑法,真实使用起来竟然是这样的…… 江宴秋十分复杂地站在原地的白光中。 没办法,这剑法他都练到第三式了,还处于自学成才的阶段,身边也没人指导指导,“恩师”还在江氏的藏书阁里呼呼大睡呢。 他冥冥之中忽然有所预感。 幽冥寒昙为他制造的这些幻境,应该也快到尾声了。 他喃喃自语:“所以接下来……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白光散去。 那人手握着剑,长发用青玉簪束起。 江宴秋瞳孔微微收缩。 少年转过身,神色冷淡。 竟然是…… 少年时的剑尊。! 第106章 江宴秋握着凤鸣,满眼震惊地看着对面那人。 冷淡的眼神,青涩的眉眼,手指上被剑柄磨出的薄茧…… 分明就是缩小版的剑尊大人啊! 简直……未免有些…… 太可爱了吧! 江宴秋心中无声尖叫,脑海中飞速闪过一系列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个年纪的郁含朝,不过将将十六七岁的样子,侧脸的棱角都不甚分明,道袍的材质也十分一般,较后来当上剑尊后自然差之远矣。 江宴秋甚至眼尖地注意到,对方线条流畅分明的指骨,还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刚在哪里的冰天雪地挨过冻一般。 原来剑尊大人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曾来过观剑洞,甚至这个年纪的剑意和剑法,就有被收录进幽冥寒昙的资格。 着实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看着对方那张冷淡中有些惊讶的小脸…… 这也太可爱了吧啊啊啊! 江宴秋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怜爱之意,甚至想疯狂揉搓小郁含朝的脸蛋。 要知道,在他们这代人有记忆、能识字以来,剑尊就已经是“完全体”了。 冷漠、威严、强大,代表着战无不胜、无可匹敌的力量。 甚至江宴秋本人见过的郁含朝,也总是游刃有余,无比强大,万事万物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而现在…… 小郁含朝谨慎地握着剑,质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此处?” 留在幽冥寒昙幻境中的,只是一抹执着又顽固的记忆碎片。 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并不是灵体本尊。 他语气淡然,紧握着剑的手却出卖了他。 哦豁…… 江宴秋双眼微微眯起,简直要压抑不住内心的坏心思。 这是什么?少年版剑尊?欺负一下(……) 这个时候的郁含朝,甚至还没有得到自己日后名动天下的佩剑,“十大名剑”之一的寒霜。 他手里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 江宴秋眼珠子一转,故意装出一副同样焦急的样子,坏心眼道:“你没听说过吗?这是只有向陌生人说满一百句真话才能出去的小世界!” 小郁含朝:“……?” 他缓缓道:“这玩笑并不好笑。” 江宴秋心里简直要笑疯了,故意挨挨蹭蹭挪到郁含朝身边,逼真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捂着胸膛,凄凉道:“我骗你做什么,你看,这就是我先前说了假话的代价。” ——实际上,那口血其实是先前跟人打斗受的内伤,早就好了,只是一口浊血罢了。 但他这幅凄惨的样子和悲凉的语气,估计还真把涉世未深的年轻剑尊骗了过去,谁看了不痛斥一声人心险恶。 少年剑尊明显吓了一跳,本来还因为江宴秋的接近肢体僵硬,恨不得把人一剑扫出三丈远,现在也只得强行忍了下来,甚至还主动扶了江宴秋一把,犹豫着问道:“你……没事吧?” 江宴秋简直要笑疯了,把半张脸埋在袖子里,疯狂咳嗽来掩饰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场的演技,差点没把自己咳断气。 好不容易缓过这阵儿,他露出个无比叹息的神情:“无妨,像我这种对修真界没什么贡献,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一事无成的人,死也就死了,把我卷起来往路边的乱葬岗一丢就行。但少年你这么年轻,还这么年轻有为,可千万不能步我的后尘啊。” 他拿出毕生十二万分的演技,严肃地看着郁含照:“在这方小世界,一定不能有半句假话,知道了吗?” 郁含照:“……” 他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竟、竟然真的信了…… 江宴秋心里已经笑得快不行了,扯了扯郁含照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并排坐下来。 有一说一,剑尊的私人辅导他都享受过不知道几百次了,别人眼中天大的馅饼儿、世间绝无仅有不能错过的机会,他倒十分奢侈地不是很看重。 此时此刻,疲惫突然后知后觉地涌上,他只想在这方幻境的角落坐一会儿,跟少年剑尊天南海北、漫无目的地聊聊天。 可怜小郁含朝向来克己守礼,行事端正,连袍角都不染一丝尘埃,此刻却被江宴秋浑不在意地扯着袖子一起坐下,着实是天底下头号胆大妄为的恶霸行径了。 江宴秋拉了一下。 没拉动。 郁含朝微微垂眸看着他。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少年人淡漠的眉眼一半被光线的阴影笼罩,不知为何,竟带着几分戾郁之气。 江宴秋这才注意到,他左半边脸的颧骨处,竟还有一小块青紫色的擦伤。 江宴秋微愣了一下,很快手上加了些力气,有气无力地咳道:“少年哟,我……咳咳,我怕是快不行了……这恐怕是我最后的愿望了,你能坐下来,陪我这个将死之人聊聊天吗——得说真话哦,不然会受到这方世界严峻的惩罚!” 他咳得有气无力,楚楚可怜,唇瓣被刚刚咳出来的那口血染得嫣红,竟有种惊心动魄、无比脆弱的美感。 郁含朝抿了抿唇,眼角的郁色并未褪去。 但好歹是坐了下来。 只不过江宴秋是随性地盘腿而坐,他则是将衣角都掖好,十分规矩地跽坐。 这处的幻境还挺漂亮。 看位置,好像是昆仑后山的某处地方,抬头能看到无垠的夜空。 江宴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星斗,突然问道:“道友,来了昆仑之后,你开心吗?” 郁含朝:“……” 少年闭目养神,似乎是懒得理他,一言不发。 江宴秋用手肘捣了捣他的侧腰:“说嘛说嘛,还记得必须说满一百句真话的设定吗?要想早点出去,道友你就得对我坦诚相待。” 他说得煞有介事,差点连自己都给骗了。 郁含朝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开心如何,不开心又如何,很重要么?” 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江宴秋立即来了精神:“当然重要了,咱们当剑修的,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只有拥有良好的体魄和精神,才能为昆仑再奋斗五十年!” 等等,对修士来说,“再奋斗五十年”是不是类似于祝老人家“长命百岁”,比起祝福更像诅咒来着…… 他咳了两声,改口:“……五百年。” “练剑开不开心呀,在问道峰有没有交到好朋友呀,遇到极品有没有狠狠扇他们脸呀……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他笑眯眯道:“只有保持良好的心情,道心才能澄澈,才能更心无旁骛地练剑嘛。” 他瞎说八道的一通歪理,也不知被小郁含朝听进去了多少。 良久。 身旁的少年嗓音淡漠:“无所谓。” 他眉眼间翻腾着无边的戾气:“我不在乎。若是有人想对我指手画脚,胆敢欺骗我、背叛我,对我做出不利之事,那杀了就行。” 他冷漠道:“只要我的剑够强,他们就会乖乖闭嘴了。” 江宴秋:“……” 小哥哥,你这心理问题好像还有点严重啊。 他想起了某个神奇的传闻。 说郁含朝刚被接回昆仑的那几年,其实在门里的待遇很一般。 老掌门虽然心中疼爱他,却忙于俗务,再加之见到那张与其母肖似的脸容易触景生情,思及故人,因此很少亲自过问郁含朝的生活起居。 而造成还是个小团子时期的郁含朝备受欺负的原因,除了老掌门的看重却不作为、有意无意的忽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有人传言,他是曾经下落不明的郁清仙子,跟魔族苟合后生出的孽种。 当时魔族尚未式微,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最美丽、最尊贵、最圣洁的郁清仙子,竟然生下了一个魔物的孩子,怎么能叫人不无比愤怒?! 什么,你说仙子有可能是被迫的,并非与那魔族两情相悦? 可那也是她的不对!被反问那人斩钉截铁道,作为仙门正道,又是女子,她难道不应该把贞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宁死不屈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她也并非全然无辜嘛! 当时世人对魔族的厌恶和恐惧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虽然老掌门数次怒斥,甚至不惜大动肝火,使用了各种测试血统资质的方法,证明郁含朝并非仙魔混血,但还是挡不住芸芸众生悠悠之口。 毕竟谁不知道老掌门对他那郁师妹少年时期就芳心暗许,说不定就是为了掩护老情人的儿子,暗中做了手脚呢? 在江宴秋后来那个年代,已经鲜有人敢提起此事了。 当事人不是已经作古,就是讳莫如深。 堂堂剑尊,仙门正道的守护神,怎么能跟魔族扯上关系?!万一哪天把人刺激到了真翻脸了,仙门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可对现在的郁含朝来说…… 不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就是他真实经历着的一切。 就连脸上的伤,恐怕也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他在宗门独来独往,没有师尊,没有朋友,当然也没有要好的同门。 他们唾弃他,鄙夷他,又惧怕他。 年少的郁含朝独自行走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和衰败凄凉的古城,独自打磨着自己的剑,只有朝露和月辉作伴。 哎。 江宴秋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就像是有人往他心中的池水里投掷了几根石子。 有种并不深沉,但很绵密的酸楚和刺痛。 “怎么,你也怕我吗?”郁含朝突然转头问道。 少年人英俊又青涩的眉眼,却因为那抹戾气显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不和谐之感。 江宴秋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要看看我的剑吗?”他突然问道。 打架打累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凤鸣:“?” 它一脸懵逼地被主人拔下来,塞到了另一个怀抱中。 郁含朝瞥了一眼,并不动作,也不接过。 ……然后被江宴秋强行把剑塞进了怀里。 凤鸣:“??” 它银白色的剑身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明明只是一把剑,却有种莫名高贵典雅、不容侵犯的气质。 江宴秋低声道:“乖,给这位心情不好的大哥哥摸一摸。” 郁含朝:“……” 凤鸣:“……” 现在躺着的这个怀抱的气息……似乎也有些熟悉。 有种冷冽的风雪和冷松的香味。 它不管了,象征性地嗡了两下,代表自己是有主的名剑,不会随便背叛主人,就在郁含朝的怀里呼呼大睡了。 江宴秋笑眯眯地:“怎么样,这把剑是不是还不错?” ——名剑有灵。 是不会接受道心不净之人的掌控的。 若是强行驾驭,只会让剑灵堕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他在变相地用这样的方式,传达信息给郁含朝。 ——我和我的剑都挺喜欢你的。 对于郁含朝这种仿佛生命中只有剑、把剑当成自己的半身看待的剑修来说,可能最能让他们心情愉悦的方式,就是“在吗,看看剑”。 江宴秋对凤鸣的外貌(?)还是相当自信的。 好歹也是十大名剑之一。 果然,郁含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凤鸣,轻轻地摩挲着它的剑柄。 凤鸣睡得比猪还死,毫无反应。 丝毫没有作为名剑应该为用剑气威慑喝退除了主人以外之人的自觉。 江宴秋突然肯定道:“你以后也会拥有自己的剑的,比这把要好得多的那种。” 凤鸣:“?” 这说的是人话吗。 江宴秋看向郁含朝:“还会遇上很好很好的人。” “大家都会很尊敬你,崇拜你,把你看作拯救世人的大英雄。” 他笑嘻嘻地:“这里不能说谎的,我说的全都是真话。” 郁含朝突然道:“那你呢?” 江宴秋:“?什么?” “我说……那你会怎么样?”少年郁含朝微微垂眸看着他。 那人的眼眸中倒映着万千星辰和他。 “你不是因为说了谎话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吗?待会儿要怎么出去?出去之后,我要怎么找到你?” 江宴秋微微睁大双眼。 郁含朝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从一开始,他就没怀疑过他的话。 江宴秋突然费力地爬起来,欺身接近郁含朝。 近到两人之间几乎只有一指的空隙。 他突然有些后悔。 自己不应该那么骗他的。 要是自己待会儿离开了……这孩子估计得伤心好一会儿。 那一瞬间,江宴秋甚至没有意识到,令他无比揪心,不忍叫人伤心难过的,其实只是剑尊少年时代的一枚记忆碎片罢了。 他很认真地握住了郁含照的手。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我保证。” ……你会教我练剑,还救了我不止一次。 他感到了这片空间熟悉的动荡,在郁含朝有些紧绷不安时,紧紧握住了他的那只手。 “你是很好的人,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不用在意那些傻逼的看法,他们对你愚蠢的注解,压根不会对你有半点动摇和影响。” “不用那么刻苦的练剑,在我们那边,你这样的还是小孩子呢,小孩子就应该整天开心,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他的身形渐渐扭曲摇晃。 江宴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幻境彻底破碎之前,用自己的额头,抵了抵郁含朝的额头。 “谢谢你,剑尊大人。” “我在未来等你。”! 第107章 强忍着刺目的白光褪去,江宴秋睁开眼。 水生植物静静摇曳,萤光虫在这宛如梦境的地下洞穴翩翩飞舞。 少年郁含朝,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宴秋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这是……才过去三个时辰?”他有些惊讶。 在无数幻境中酣战,他体感起码在里面呆了有半年多,现实世界竟也只有片刻的功夫。 寒潭中央,那株幽冥寒昙骄傲地晃了晃自己硕大的花瓣。 江宴秋带来的天山仙露品质很高,大昙花表示很满意,抖落的花粉也多了一些。 差点被累趴的凤鸣嗡嗡两声,十分委屈。 它还是个几千岁的孩子呢,怎么能这么对待一柄柔弱又无助的小剑。 蜃也在江宴秋的衣领里拱了拱,小贝壳开开合合,头上的触角一阵撒娇地乱拱,似乎十分不服。 ——论制造幻境,还能有谁比它们蜃更专业?竟然掏钱去找外花!贝壳生气.JPG江宴秋咳了一声,莫名有种在外撸猫被自家主子发现控诉的心虚感:“这不是怕你太累,给你减轻减轻负担么?” 论制造幻境,绝对没有比蜃更厉害的种族。 不仅能做到天衣无缝、以假乱真,还能窥探到人心底最深切的恐惧和渴望——没看到秘境里头堆着的累累白骨吗?那就是证据,管你生前是多厉害的修士,活人来了,有去无回。 但俗话说得好,术业有专攻…… 小贝壳幻境里那些个修士的剑法,着实不怎么样……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在蜃面前说出口的,江宴秋只能顺着它的贝壳纹路顺毛,小声道:“咱们贝壳大人多厉害呐,外面的野花小草也就图一乐,真要看幻阵大师,还得是我们贝壳大人。” 蜃被夸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小小的触角也越翘越高。 江宴秋再接再厉,小声道:“再说了,不就是几滴天山仙露吗,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贝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储物袋里头那些先天后天的灵宝,哪样不紧着你先吃了?” 幽冥寒昙:“?” 几年下来吃空了一个储物袋起码几千上品灵石的蜃陷入沉思。 好像是哦。 江宴秋作为饲主,着实有钱又大方,没委屈过贝壳。 因此,对于他竟然私下里找别的花而不是找自己这件事,蜃决定大人有大量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算了。 然而,蜃这边好不容易哄好,幽冥寒昙却不乐意了。 它气得整个花都在抖,扑簌扑簌地,甚至掉了不少花粉也叶片。 ……什么叫“外面的野花”,它堂堂幽冥寒昙,多少昆仑弟子捧着仙露来上供,它都懒得多看一眼,竟然被这么个乡下来的破贝壳比下去了?! 而且……难道它说的是真的吗?这个人类真那么有钱,好东西管吃管够,连天山仙露这种宝物都不放在心上? 幽冥寒昙内心几度纠结,连火都发得断断续续的。 江宴秋这边终于把小贝壳哄好,客气道:“多谢前辈,在下在幻境收益良多,既然事情已经办成,就不打扰您了。” 终于要离开可怕的剑修同门聚集的观剑洞,他的心情是快乐的,是飞扬的,是激越的。 江宴秋快乐地走出崖洞。 ……没走动。 他低头看去。 是一株青绿色的藤蔓,蛮横地缠着他的脚腕,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宴秋:“……” 他抬起头,看着气鼓鼓的幽冥寒昙,一时摸不着头脑。 “啊这,我是有什么东西还没结清吗?” 幽冥寒昙摇晃着花瓣,话里话外都在传达着一个讯息:人类修士,本大爷赖上你了,是不是很激动?是不是很兴奋?尽情感恩戴德吧。 江宴秋:“……” 他面无表情地一把扯下藤蔓:“养不起,告辞。” ——他到哪儿整这么多天山仙露给这朵霸王花喝啊? 这也太能吃了!太败家了! 竟然被拒绝了…… 幽冥寒昙气得整多花都在抖。 它都屈尊降贵、心甘情愿地离开观剑洞,跟着这个人类修士离开了,对方不感天动地跪地痛苦,竟然还拒绝?! 它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江宴秋:“看,今天不就受了。是不是觉得人生体验更丰富了?” 幽冥寒昙:“……” 眼见这个人类丝毫不为所动,作为花生经验十分丰富的霸王花,它花咕噜一转,试图以利诱之。 ——只要把我带走,就能随时随地、各种场景之下都能跟早已仙逝的剑修前辈切磋,得到他们的指导哦!怎么样,心不心动? 江宴秋不为所动,面无表情:“我没事做,整天要跟他们切磋练剑做什么?我又不是受虐狂。这次来,只是为了剑道大会临时抱一抱佛脚罢了。” 幽冥寒昙:“……” 可恶,竟然是条昆仑罕见的咸鱼! 来观剑洞,甚至不惜贡献全部身家凑出天山仙露的剑修,哪一个不是心怀着对剑道的崇高理想?怎么会有像江宴秋这样真的只是为了准备个剑道大会,做到这种地步的啊! 江宴秋客气道:“还有什么事吗前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喽。” 衣领上夹着的小贝壳动了动触角,发出无声的轻蔑。 呵呵。 幽冥寒昙:“……” 不行!它受不了这种气! 江宴秋无情地转过身。 ……就见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弹射了出去。 他定睛一看。 ……竟然是一朵又小又圆,白白嫩嫩的小昙花。 它只有成年人半个手掌那么大,从纤白的花瓣到鹅黄的花蕊都是迷你版,因为怒气还颤颤巍巍的,显得分外可爱。 此时,这朵气呼呼的小昙花就这样别在他的另一边衣领上,跟蜃遥遥相对,贴在他的脖颈旁边气喘吁吁。 江宴秋:“……” 他缓缓道:“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幽冥寒昙的本体。” 他僵硬地回头看去。 果然。 寒潭中央,早已空空如也。 江宴秋:“……” 不是!不至于啊前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是彻底打算赖上他了吗! 修炼到幽冥寒昙这个境界和修为,其实已经摆脱了自己原生本体的限制,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另一种生物了。 它虽然长得像昙花,但跟“昙花”已经完全是两个物种了,自然也不用真的每天喝露水、根系连着水源,要是乐意,日后甚至能修炼出人形。 ……但这也不是直接把自己拔下来跟着陌生人类离开老家的理由啊! 江宴秋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早知道对方脾气这么大,这么有气性,说什么也不能为了安抚蜃当着幽冥寒昙的面这么刺激人家啊! 但事情已经发生,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总不能强行把人家从自己的衣领上摘下来再栽回去…… 江宴秋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伸出一只手指,凑到幽冥寒昙的根须附近。 “……现在感觉难受吗?头不头晕?要不要吸点灵气放松一下?” 幽冥寒昙原先的根系插在寒潭中,也是吸收灵力而不是潭水用的。 小昙花气喘吁吁,矜持地往他的手指边凑了凑。 头晕有一点点,但也不是因为把自己虚弱,纯属给气的。 但送上门来的灵力,不吸白不吸。 它虽然花瓣矜持,根须却十分诚实地火速缠绕上了江宴秋的手指贴贴。 一股至精至纯的灵力,顺着根须涌遍它的全身。 幽冥寒昙虎躯一震。 这、这是…… 难以用任何语言形容它现在的感觉。 那是常年被凤凰血滋养,无比精纯的灵力。 每一滴都仿佛是品质极高、浓缩了几十倍的天山仙露。 不……压根不是天山仙露这种品级的东西能比拟的。 幽冥寒昙整朵花都恍惚了,飘飘欲仙,一幅喝得酩酊大醉,不胜酒力的模样。 江宴秋:“……” 怎么还带碰瓷的。 见过醉酒的,没见过醉灵力的。 他有些狐疑地拨了拨幽冥寒昙的花瓣:“真的假的,不是在演我吧。” 幽冥寒昙伸出两片花瓣和叶片,紧紧缠住他伸过去撩拨的那根手指,宛如吸血的菟丝花一般不肯松开,还用细长的花瓣百般谄媚、百般依赖地摩挲着人类的手指。 江宴秋:“……” 好的,确定了,是在碰瓷没错了。 跟当年云豹变成豹饼四肢并用赖在他身上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蜃气得整个贝壳都在颤抖,它怎么也没想到,这朵不要脸的霸王花,竟然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为了跟它争抢这个人类,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知不知羞!简直跟花丢脸! 然而,江宴秋心意已决,无论它再怎么气得触角乱晃,用两片贝壳拼命想把花撵走也无济于事。 那朵不要脸的死花深谙争宠之道,在江宴秋面前表现得鬼迷瞪眼的,一旦蜃气得要用贝壳夹断它的根茎,立马张牙舞爪,青绿色的藤蔓含着剧毒,叶片比剑刃还要锋利,花粉跃跃欲试地准备跟它拼刺刀。 ——然后被江宴秋一手一个按住。 “好了好了,你都是几千岁的贝壳了,就不能让让人家吗,还有幽冥寒昙前辈你也是,既然执意要跟我走,就得尊重家里的老人。” 蜃:“……” 幽冥寒昙:“……” 看上去完全不像这回事。 表面上偃旗息鼓,一个个拼命装乖往他手心里凑,但只要江宴秋一松手,就恨不得疯狂把对方撵进泥堆里。 江宴秋满意了:“这才对嘛。” 其实他最后同意把幽冥寒昙带走,还有一个原因。 ——要是日后有机会,他还想进入幻境,陪陪少年时代的剑尊。 即使那只是一抹记忆的碎片。 他也不忍心让那个眉眼间满是郁气的少年,长久又寂寞地呆在幻境里,孤零零一个人。 毕竟他答应过对方。 他们还会再见。 .从洞底进去再出来,外面也不过才过了一日的功夫。 伍柳齐原先还在观剑洞面壁,见到江宴秋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些惊讶。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将原先的话头咽了回去。 ——江师弟一定是没坚持过几关,正黯然伤神呢。 伍柳齐面上浮现出一丝同情,拍了拍江宴秋的肩膀:“没事的师弟,你还年轻,后面有的是机会。” 江宴秋:“……” 他该如何告诉师兄,不仅达成通关成就,还把人家幽冥寒昙连锅端了。 他沉默良久,默认了伍柳齐的安慰,又默默地离开了。 伍柳齐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像江师弟这样的天才人物,向来都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头一次面对这么沉重的打击,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罢了,他这个做师兄的,改日登门宽慰宽慰江师弟好了。 伍柳齐尚在兀自为他们感天动地的师兄弟情流泪。 就见一名陌生的剑修正急匆匆往地下洞穴赶,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凑足了!幽冥寒昙!我来了!” ——又是一个终于凑够五十滴天山仙露的倒霉蛋。 伍柳齐淡定地收回视线。 十分钟后。 观剑洞地底,传来一声无比惨烈的惨叫声。 伍柳齐吓得一哆嗦。 “啊!我花呢!” “我那么大一朵花呢——!!”! 第108章 如同插了翅膀一般,一个骇人又离奇的传闻,迅速在昆仑传开。 ——观剑洞洞底的那株幽冥寒昙,竟然不见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霎时间,昆仑剑修纷纷瞳孔地震,抑郁率飙升,无数弟子迎风落泪,痛哭流涕,以头抢地,为消失不见的幽冥寒昙咣咣撞墙,简直比死了掌门真人还伤心(李松儒:“……”)。 对此,还有无数奇妙的传言应运而生。 有人说,幽冥寒昙终于受够了一波又一波愚蠢的剑修,跑路去丹修那里了,毕竟众所周知,丹修要有钱得多;也有人说,这一定是上玄的阴谋,他们竟如此用心险恶,妄图在这种关键时候动摇军心,让昆仑在剑道大会上大败;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其实上述一切都不是真相,幽冥寒昙其实是被一个人类修士拐跑了。 ——它终于遇到了生命中唯一的、最重要的那个剑修,为他的剑意和人格魅力深深折服,心甘情愿地离开观剑洞跟人跑了。 对于最后这一说法,大多剑修都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众所周知,天塌了还有剑修的嘴顶着。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剑修愿意承认,自己的剑、自己的剑意和剑道不如旁人,当然,剑尊郁含朝除外(……) 什么?幽冥寒昙跟剑修跑了?不存在的! 思来想去,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最大! 这一切都是上玄的阴谋! 一股悲壮的士气迅速在昆仑内部传开,剑修们都憋着一口气,誓要在剑道大会狠狠压上上玄一头,以解幽冥寒昙失踪之恨。 .三天后才听说这一奇妙传闻的江宴秋:“……” 冤枉啊! ——咳,指上玄。 天地可鉴,他真的没有想打幽冥寒昙的主意啊。 都是花先动的手! 他一边扶额一边磨牙,看着美滋滋睡在自己里衣内侧的幽冥寒昙。 始作俑者半点不识愁滋味,正贴着他的锁骨呼呼大睡,睡得根须都歪了也不知道,整朵花像只张牙舞爪的八爪鱼,牢牢地盘踞在他身上。要是江宴秋这时候伸手撸一撸它的花瓣,还会在睡梦中整朵花缠上来,紧紧缠绕住他的手指不肯松开。 江宴秋:“……” 心虚地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这种群情激奋的关键时期,暂时还是不要先暴露拐跑(被碰瓷)幽冥寒昙的人就是他本人吧…… 从观剑洞回来后,江宴秋有些不放心自己临走前还昏迷着的剑尊,顺便去了一趟殒剑峰。 还是老样子,护山大阵也不知是坏了还是怎么的,丝毫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无比谄媚地把人吸果冻一样吸了进去。 江宴秋:“……” 等剑尊大人恢复清醒了要跟他提一下这件事,这也太危险了。 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殒剑峰依旧静静悄悄,寂静无声。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走入偏殿之中。 郁含朝静静地躺在那张石床上,依然沉睡不醒,跟他之前走时相比,别说姿势,连衣服的褶皱都没换一下。 要不是他胸口还有些微的起伏,江宴秋十分怀疑剑尊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不过有一说一,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并非熟悉的那个剑尊,而是性格乖张、行事叛逆的副人格,他不主动惹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江宴秋在石床旁坐下,熟练的掐了个清水诀,将剑尊大人裸露在外的脸庞和手指,细心地擦拭了一遍。 虽说以郁含朝乘虚境的修为,压根不用做这种事,这具身体某种意义上已经脱离人类范畴了……但江宴秋还是细心地把热毛巾拧干,仔仔细细地连指缝都不放过。 小时候他生病,妈妈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想起幽冥寒昙的幻境中那个谁也不信任、什么也无所谓,觉得只要自己的剑够强,杀了那帮人也无所谓的小郁含朝,江宴秋就觉得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一样。 想让他开心,想让他露出开怀肆意的表情,不要小小年纪,眉眼间就如同落满了整个殒剑峰的霜雪。 帮无知无觉无法反抗的剑尊擦完脸,江宴秋又勤快地提起浇花喷壶,把留在这里的多肉都浇了点灵泉水,甚至还有闲心去看了眼寒霜。 寒霜可怜巴巴地被随手堆放在角落,明明是柄绝世名剑,主人对它的态度却相当随性。 江宴秋顺手把剑捞起来,用擦剑布细心地擦拭了几遍,还用上好的润剑油保养了一番。 擦到一般他才想起来,名剑有灵,若是被主人意外的人触碰到,轻则警告,重则剑气甚至可伤人。 江宴秋有些抱歉地问道:“不好意思啊寒霜,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擦了你的剑身,你不介意吧?” 寒霜:“……” 它矜持地躺在江宴秋怀里,被他小心地握着剑柄,沉默片刻后,轻轻嗡鸣了两声。 意思是不要紧,麻烦你了。 于是江宴秋放下心来,继续大喇喇地帮寒霜做完全套护理,小心地把它放在剑尊床头。 在此期间,郁含朝一直静静地沉睡,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江宴秋轻手轻脚地做完这一切,临走前,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 哎。 他心中轻叹口气,小声道:“快点好起来啊,剑尊大人。” 而江宴秋不知道的是,他在殒剑峰忙忙碌碌的整个期间,一缕若有若无、肉眼难以捕捉到的剑气,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黏黏糊糊、缠缠绕绕,一直跟他保持着不超过一尺的距离,有好几次,甚至差点黏上他的后腰。 ……然后像是被什么警告了一般,不情不愿地被迫后退,保持着一定的社交距离。 简直就像是尾随陌生人的痴汉一般,毫无矜持可言。 ……那是一抹不受郁含朝本人控制的,残留在殒剑峰上的剑意。 至于剑尊本人现在的状态——不是不好。 而是有点太好了。 百分百纯度凤凰血什么概念。 一滴都能让上古修士抢破头。 而江宴秋先前不要钱似地灌进去那么多,差点把自己灌贫血。 不仅修复郁含朝的伤势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分出余力来,帮他平息体内翻滚沸腾、快要压制不住的魔气,顺便还能帮他冲击冲击瓶颈许久的境界。 此时此刻,他的内府和丹田简直就像个巨大的反应堆,数道战场同时开辟。 英勇浇灭肆虐的魔息的、欢快地在经脉中游走修复伤势的、对着境界瓶颈跃跃欲试想要冲击的…… 简直堪称劳模。 要是换个人,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虚不受补、爆体而亡了。 而郁含朝天下第一的顶级道体,在他动弹不得、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的这会儿,正疯狂运转着灵力,配合凤凰血的努力。 至于本尊能不能动弹? ——什么?这种时候还想起来作什么妖,老老实实躺着叭! 因此,那抹剑气才能不受他的掌控,全凭自己心意,像个痴汉一样尾随着江宴秋,还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踪。 笑死,它要是有那个胆子,早就强行把江宴秋捆吧捆吧捆成一团,摔到郁含朝躺着的石床上了。 只敢阴暗地尾随罢了。 江宴秋对此一无所知,哼着小曲儿下山离开了殒剑峰。 下一秒,无比浩荡的威压横贯整个殒剑峰,就连枝头的积雪都被惊落一地。 那抹剑气差点就被抹消,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但最后关头,郁含朝却住了手。 他阖眼躺在石床上,仿佛无知无觉。 那抹剑气在即将被销毁的最后关头,侥幸留存,被他收拢回内府。 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回到凤栖峰,江宴秋熟练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一条咸鱼来说,没什么比主动上进更痛苦的事了。 他屁股还没坐热,两道身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真人!您回来啦!” “真人,我们这些天没有偷懒,有在好好看家哦!” 江宴秋瞬间被击中,心中软软。 啊,这就是无痛成为老父亲的感觉吗。 家里两只小崽也太乖太可爱了吧! 庭院和偏殿都打理得一尘不染,玉石铺就的地面光洁如新,亮得简直能反光。 玉枢和玉珑虽然还老是抢着干活儿,不肯让自己有片刻空歇,但在江宴秋的不懈努力下,好歹不像刚来那会儿那么战战兢兢了。 江宴秋时常幻视两只刚断奶的小猫崽,围着小围裙,整天勤勤恳恳地打扫家里,把小鱼干和猫玩具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瞬间被击中。 他微笑道:“辛苦你们了。” 玉枢和玉珑眼睛都亮晶晶:“一点都不辛苦。” 他们最喜欢江真人了。 这时,江宴秋突然发现,他俩脸上、手肘上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擦伤,虽然不严重,但生怕自家崽吃亏的老父亲还是有些紧张:“脸上怎么弄的?有人欺负你们了吗?” 玉枢和玉珑瞬间紧绷,支支吾吾,不敢跟他眼神对视。 江宴秋只得板着脸吓唬小孩儿:“不说我可要生气了。” ……他自认为脸还没来得及黑呢,就是象征性地意思意思,玉枢却已经眼泪滚滚地挤满眼眶,憋红了脸,仿佛只要江宴秋再说一个字,就能立马哭出来。 江宴秋:“……” 他瞬间破功,揉了揉小孩儿的头:“怎么了这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冤不冤呐。” 他不说还好,刚柔下声音,玉枢瞬间绷不住了,嚎啕大哭,抽抽噎噎:“真人……不能赶我们走……不许不要我们……我们会乖乖听话的……” 江宴秋一个头两个大:“谁说要赶你们走了,首先排除我哈。” 玉珑比玉枢年长几个月,性格却比他沉稳成熟多了,这时候却也眼眶红红,把自己扎着小辫儿的圆圆的脑袋往江宴秋手底下凑:“我们只是……太害怕真人不要我们了……” 凤栖峰上的日子美好得像梦一样,他们每天都又开心又惶恐,现在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只要江宴秋稍微拉下脸,自我脑补的玉枢就能把自己吓得哭出来。 江宴秋:“……” 他捏着鼻子,好声好气地道歉:“好好好,都是江真人的错,江真人真是个坏真人,大家都要引以为戒,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玉枢这才抽抽搭搭地止住泪水。 …… 一问才知道,俩人竟然是私下切磋练剑,才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江宴秋倒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这么大年纪的小孩儿,别说用剑给对方制造出伤口了,能把剑提起来就是好事了。 “正好,”他想了想道:“好久没指导你俩了,之前教过你们的剑法来舞舞看,我抽查一下。” 玉枢和玉珑对视一眼,都有些羞涩:“我们怕练得不好,让真人见笑……” 江宴秋摆摆手:“没事,你们才多大点年纪,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别说练剑了,还在院子里玩泥巴呢。” 一刻钟后。 江宴秋沉默不语。 玉枢和玉珑有些紧张地对视一眼:“真人……有什么问题吗?” 江宴秋僵硬地摇摇头。 他记得……先前教俩小孩儿练剑……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吧…… 不是不好……而是有点好得离谱了吧喂! 那些问道峰剑道课学了一整年的昆仑弟子也不过就这样的水平吧! 江宴秋大为震撼。 昆仑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竟然连随机分配的小道童都有这样的水准。 真是恐怖如斯。 玉枢咽了口口水,见江宴秋沉默不语,有些紧张。 要是江宴秋说一句重话,或是当场黑脸把人赶走,他的眼泪立马就能又掉下来。 江宴秋却是松了口气。 ……既然俩小孩儿这么厉害,就不用担心他俩留下来看家被欺负了。 “做得很好。”他一手一个撸了撸了头毛:“太厉害了!比你们真人当年厉害多了!” 玉枢和玉珑微微睁大双眼。 江宴秋一手握拳,一拍手掌:“决定了!” “今晚咱们吃椰子鸡火锅!” 正好。 吃完今天这顿饭,算算日子,就快到出发前往上玄,参加剑道大会的时间了。! 第109章 苍华洲的风土人情,跟江宴秋从小长大的东梧洲相当不同。 东梧作为天下第一富硕的大洲,北南客商往来,文化交流贯通,经济和文化同样繁盛,云京运河上商船日夜不休,蕴养出无数吟诗作赋的闲散才人。 而苍华则不同,由于地理位置、气候土壤、修士门派分布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这里人均骁勇善战,无论男女,个头都高,肌肉紧实,因为日晒的缘故,泛着健康的小麦肤色。 芙蓉镇其实可以看作一个简略的缩影,越靠近北边毗邻北疆,民风就越是彪悍。 下了飞舟,一路昏昏欲睡的昆仑众人终于大伸懒腰,满血复活,东张西望,恨不得一步窜出去三尺远,飞快融入吃喝玩乐的当地特色。 今年带队的,是个英姿飒爽的琅琊王氏师姐,王睿依。 琅琊王氏以鞭法见长,王湘君的七煞就是世上最顶级的灵鞭,但不知怎的,今年大小姐也报名了这届剑道大会。 这两人站在一起,着实是两道风格迥异的靓丽风景。 王睿依一身骑装,唇角微勾,举手投足间充斥着世家的威仪,笑容却十分洒脱可亲;而王湘君身着红色宫裙,眉间一点红简直带着夺人心魄的煞气,艳丽逼人,叫人只敢远观,不敢生出狎昵之心。 这样一对尊贵出尘的姐妹站在一起,天生就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一众剑修不由得挺起胸脯,紧张地整理起自己的仪容仪表,不时发出紧张的咳嗽声。 王睿依笑嘻嘻地靠近王湘君,跟他说了两句什么。 只见大小姐神色冷淡,似乎若有若无地向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又从某人的背影上收了回来。 上玄接应之人已经等在此处了。 在一群人中,显得分外显眼。 ——这就是广受吐槽的上玄专属“披麻戴孝”风。 因为上玄弟子在门派期间必须统一穿校服,校服还是清汤寡水的白色,再加之门派特色,弟子大多不苟言笑,所以才落得这么个吐槽。 ……其实也就昆仑的声音大一点,上玄作为三大宗之一,多少修士挤破头也进不去,还敢吐槽人家的校服?那明明就是典雅、庄重的代名词好么! 昆仑和上玄向来不对付,昆仑觉得人家天天穿个白衣服还板着个脸活像死了亲爹,上玄则轻蔑地认为昆仑过于自由奔放,失之庄重,一点没有天下第一宗的样子。 ——要不是剑尊郁含朝,天下第一宗的名号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不失为一种相爱相杀。 见到眼神乱瞟,对苍华洲的风土人情跃跃欲试,恨不得下一秒就脱缰的昆仑剑修,上玄带头的接引真人的嘴角抽了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口出嘲讽之言。 那是个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修士,面白无须,头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竖起,法令纹很深,眼神很严肃,一看就很不好惹。 放在现代,高低得是个教导主任级别。 他淡声道:“原来是昆仑的贵客,有失远迎,诸位还请先跟我们走吧,日后有了空闲,会有门中弟子专程带诸位出门游玩赏乐。” 身后跟着的年轻弟子也大多跟他一样,板着张青涩的小脸,衣着一丝不苟到严苛的地步,举手投足大写的“规矩”。 江宴秋身旁的剑修师兄不由得撇了撇嘴,小声道:“什么嘛,垮着脸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们又不是不能自己去。” ——这是在不满对面的态度,说得好像他们不是来干正事,专门来苍华洲游玩的一样。 上玄弟子虽然一言不发,脸色也不太好看。 在他们看来,昆仑这帮人简直是一群不懂礼仪规矩的巨怪,剑道大会在即,难道不应该潜心修炼,一心一意扑在准备大会上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惊喜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江道友!好久不见!我还在想着今年你会不会过来呢!” 上玄:“……” 昆仑:“……” 说话之人同样一袭经典白衣,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透出某种清澈的愚蠢来,正开心地朝对面江宴秋的方向挥手。 江宴秋:“……” 还能是谁。 自然是芙蓉镇一别后再未见过的相凝生。 说起来,两人在那之后也并非毫无联系。 江宴秋后来还收到了来自上玄的书信。 信里相凝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稿纸都打湿了好几次,诉说着当日一别后的后悔与后怕,对江宴秋置自己的安危不顾的陈词痛诉,以及内心深深的感动与怅惘。 江宴秋:“……” 倒也不用那么那个,并无情拒绝了相凝生见面一叙的邀请。 在一众上玄弟子中,相凝生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就像只快乐的白色小狗,欢快地冲江宴秋招手摇着尾巴。 自诩克己守礼跟昆仑这帮人完全不同的上玄同门:“……” 深深掩面。 可以装作不认识这人吗。 被他的热情震惊到的昆仑弟子下意识挥挥手。 谢轻言得体有礼的笑容仿佛画在脸上一般:“宴秋,这是你认识的人吗?” 江宴秋:“……之前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两三年前的事了。” 虽然很想否认。 谢轻言轻笑道:“那他倒是对你念念不忘。” 他眉眼弯弯,语气分明带笑。 江宴秋:倒是的确很想让他忘记之前的一切。 仿佛看不懂空气和旁人的脸色为何物,相凝生努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江宴秋身边:“江道友!我给你写过那么多信!你怎么就只回了一封!”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伍柳齐看着江师弟,神色复杂。 虽然他们剑修一向开明,不顾门第之见。 ……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是上玄啊! 这不是修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谢轻言得体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还有这回事呢,怎么没听宴秋提过。” 江宴秋额上挂着黑线,为了防止相凝生口出更加劲爆——比如“你跟萧无渡后来怎么样了”之类的言论,连忙提溜着相凝生的衣领把人拎到一边,两人跟其他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远远坠在队伍最后。 江宴秋刚偏过头要说什么,就见相凝生两眼汪汪,嘴唇微颤,就差来个泪洒当场。 为了避免来自四周的若有若无的视线更加诡异,江宴秋忙道:“……我这不是没什么事了吗,这都过去多久了。” 相凝生呜呜道:“可是当初……你是为了我们才被萧——”他话还没说完,江宴秋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哈哈,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也太激动了相道友哈哈哈。” 一边低声道:“少宗主那事就算过去了,千万别在人前提起哈。” 相凝生恍然大悟,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复杂,不知理解到哪里去了,重重点头道:“我明白的!” 江宴秋:“……” 不,我看你是压根一点没明白。 他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你们这两年情况如何,魔修肆虐,上玄与北疆毗邻,想必很是辛苦吧。” 说起正事,相凝生神色也认真了两分,摇头道:“一开始情况确实很糟,那帮魔修就跟疯了一样,三天两头骚扰袭击平民和散修,即便是上玄弟子,也有一着不慎落入毒手的,因此大家都格外小心,尽量不落单出行。” “但阙城一事后……倒是有所收敛。”相凝生解释道:“也不知道那帮魔修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剑尊重伤,闭关不得出,可阙城一剑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就连萧老宗主都阴谋败露,彻底殒身。” 江宴秋:“……” 那大概不是传言,而是事实。 他突然有些疑惑。 为了避免恐慌和震动,就连昆仑和上玄这种大门派,除了顶层那些真人大能,底下大部分弟子都不知道剑尊闭关是为了镇压冥河的魔气……魔修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的消息有这么灵通吗? 不应该阙城那次走漏的风声,不然时间线也对不上。 还是说…… 是仙山内部传出去的? 见他脸色有些难看,相凝生宽慰道:“现在情况好多了,多亏剑尊出手,狠狠威慑了那帮魔修,如今他们收敛得多,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了。你看,剑道大会今年不是还开起来了。” 两人停住脚步。 不知不觉,他们终于抵达上玄了。 江宴秋不由得屏住呼吸,有些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上玄……竟然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仙山。 巨大的半圆形建筑,每座都由汉白玉和灵石打造而城,首尾由散发着灵光的无形阵法锁链相接——无比恢弘的天空之城。 在接引真人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处圆形的阵法前。 上玄修士闭目掐了一诀,瞬间,明黄色的光柱笼罩了众人,不需借助任何飞行法器,他们就这样在巨大的光柱中原地腾空上升,看着地面越来越远,景物越来越小。 上升到顶端后,光柱扯去,他们也终于脚踏实地地站在地面上了。 他们脚底下是白玉和白色细沙铺就的道路,巨大的白色立柱、半圆形的庞大建筑就在不远处的道路尽头。 目力所及,皆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纯白的天空之城。 因为面积太过广袤,踩上去后没有半点摇晃和不适,仿佛就踏在实地一般。 除了他们,不远处,还有数道光柱同时在运送着不同服饰的一队队修士。 ——他们都是这次前来参加剑道大会的门派和剑修。 江宴秋这才收回震惊的目光。 上玄还真是……别致啊。 因为跟江宴秋的交情,相凝生自告奋勇,快乐地接下了带他们去住处的任务。 他倒是天性爽朗活泼,跟上玄格格不入,很快跟昆仑剑修打成了一片,还没到住处,已经勾肩搭背,顺利融入昆仑了。 “什么?江道友竟然没有师尊,完全是自学成才?这也太厉害了吧!” “江道友竟然已经玄光了?还拥有自己的仙峰?不愧是他!我也要抓紧赶上!” 江宴秋:“……” 你是不是过于自来熟了一点。 他们的住处,是一座有着抄手游廊、仿佛江南园林风格的别院。 这下倒不是一片纯白色了,看来还是照顾了客人的生活习惯和审美风格的。 说实话,江宴秋一直有个疑问没好意思问,他们建筑也是白色,衣服也是白色,就不怕走路上撞人么…… 相凝生依依不舍道:“江道友,我待会儿还要去接待别派弟子,明日再见了。” 江宴秋毫不眷恋地把人打发走:“好的好的快去吧。” 相凝生:“……” 所以爱会消失对么QAQ. 乌金西坠,纯白的上玄仙山,也笼罩在了一片黑夜当中。 这里估计是与夜空最近的距离,星月沉沉,仿佛近到戳手可得。 小院里点着炉火,昆仑弟子们围坐一堂,说说笑笑闹成一团,还有人耍酒疯舞剑助兴的。 明灭的烛火下,王湘君抿了一口清酒,神色冷艳。 他借着烛台的遮挡,一错不错地看着江宴秋的方向。 那人将衣领扯开了些,随性地坐着,一手撑地,一手举着酒杯,嘴角噙着笑意,静静地看着那帮师兄弟喝酒划拳玩闹。期间有人似乎想拉他一起,他也只是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去了。 似乎游离在众人之外,又分明是众多视线的中心。 王湘君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那次……被人打断,还未来得及跟他说完剩下的话。 他微微向前倾身,却见视线被人遮挡住。 是谢轻言。 那角度着实微妙,正好不着痕迹地将江宴秋挡得严严实实。 文雅书生一般的少年微微附身笑道:“喝多了吗?要不要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江宴秋:“……你当我今年三岁呢。” 论鬼书生是如何从反派一步步沦为老妈子的。 夜半三更,一屋子昆仑弟子醉的醉趴的趴,终于散伙儿各回各屋。 江宴秋把悄咪咪喝了几口酒,晕晕乎乎趴在他背上的幽冥寒昙摘下来。 每天就是第一轮分组比试了……要不要今晚临时再抱抱佛脚…… 算了……高中班主任说过,大考前一晚就好好休息别复习了……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轻到几不可闻的响动。 江宴秋:“谁?” 无人应声。 窗纸上浮现出一道漆黑的身影,却在他抬头看过去时骤然消失不见。 江宴秋面色不变,却顺手抓起了凤鸣,不动声色地接近门口,“刷”地拉开房门。 屋外空无一人,只有荷塘和夜色。 ……难道是他的错觉? 是夜。 江宴秋半梦半醒间睁开眼。 ——然后差点被床头那东西吓得心跳骤停。 他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迅速坐起身,凤鸣已然出鞘在胸前。 ……那是个浑身雪白的人。 一头如瀑的银发,雪白的里衣,肤色比雪还要白。 全身上下唯一浓墨重彩的,只有那双猩红的双眼。 江宴秋心跳如擂鼓,沉声道:“半夜三更蹲守在别人房间,这不会就是阁下的待客之道吧。”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肤色在月光的映照下,白到近乎透明。 “回去,小凤凰。”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110章 月色下,那瞳孔猩红、浑身雪白之人,仿佛只存在于彼世的精怪一般。 江宴秋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此情此景才会这么荒诞。 他沉声问道:“什么意思?你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叫我回去?不是你们上玄组织的剑道大会,广邀天下剑修吗?” 那浑身雪白之人无比冷漠地俯视着他:“我这是为了你好——不想死的话,就快滚。” 江宴秋:“……” 他此刻披头散发,心率还没下一百,半夜迷迷糊糊睁眼,结果映入眼帘的还是这副尊荣,怨气简直比鬼还大。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不要当谜语人啊喂! 他刚想忍无可忍地发作,就听见走廊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喝高了酒还没醒,半夜嚷嚷着找厕所。 那白衣人回头看了江宴秋一眼,二话不说,迅速窜到窗口,勾手一跃便消失了。 江宴秋立即追上去,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趴在窗口,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时,哪里还有半点白衣人的身影。 ……倒是跟夜里起来找厕所的师兄打了个照面。 师兄脚步摇摇晃晃,差点一头栽在柱子上,见到江宴秋,还坨红着脸,嘿嘿傻笑了两声:“哪、哪里来的师妹,好漂亮。” 披头散发的江宴秋:“……” 面无表情,重重地把窗户关上。 连男女都分不清,活该你找不到道侣啊师兄。 他回到屋里,睡意已经彻底消散。 一股久违的头疼感挟持了他。 他才来上玄第一晚,为什么就要碰上这种仿佛幕后BOSS进行杀人预告一样的宣言啊岂可修! 还他本应无波无澜、平安喜乐,拿什么名次都不太重要的剑道大会啊混蛋! 无能狂怒了几秒,江宴秋渐渐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怪走廊里师兄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他几乎什么重点信息都没问出来,人就给吓跑了。 ……警惕性很强,不信任任何人。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想死的话就快滚”——什么意思?有什么事件要发生吗?是剑道大会,还是上玄本身? 而白衣人,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说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里作用,自从来到苍华洲后,看到空中那座庞然大物的第一反应,除了震惊,还有一种难以言喻、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江宴秋觉得应该是他们颜色设计的锅。 满目皆是单调的纯白色,没有其他任何色彩的点缀,要是长久生活在这里,简直把把人变成色弱。 还有上玄的教义和门规……也与昆仑截然不同。 上玄崇尚灭情绝欲,认为人的欲望和情感是阻碍修炼和打磨道心的绊脚石,要求弟子用严格的教条和规矩约束自己的言行和内心,不以万物悲喜,一心崇尚大道。 有一说一,虽然这是人家的门规教义,他们作为外人不好评价什么,但即便是和尚庙少林,都没有这么多变态的要求。 这修到最后,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入门时间不长的年轻弟子还好一些,那些大能、真人,无一不是整日面无表情,目光转过来的时候简直不像人类,更像某种零件精密的机器,没有感情,全是修为(……) 这样一想,相凝生还真是上玄的一朵奇葩,当然也可能是入门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被同化。 江宴秋抱着被子,生无可恋地抓了抓头发。 ——然后把被子一卷,睡了。 是的,没错。 他准备就当做无事发生,晚上谁也没来过,不过是睡糊涂做的一场梦罢了,嗯嗯。 他才没兴趣被卷入什么离奇大事件中,早点比完早点润,咸鱼就要有咸鱼的信仰! 在座的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把他修为高的修士一抓一大把,那些伏龙、化神的都没发觉或不担心,他操的什么心。 想到这里,江宴秋十分心安理得地把被子团了团,眼皮阖上还没两分钟,就传来欢快的小呼噜声。 已经进入梦乡的江宴秋却不知道,正是他的咸鱼本能,无意间竟捡回一条命。 白衣人离开后并未远去,而是足尖点地,落在不远处一座白色建筑的尖顶,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江宴秋那座别院房间的方向。 他周身灵力深厚到深不可测。 俨然有至少化神的修为。 在江宴秋不知道的地方,在烈烈的夜风中,他宽大的袍角被吹得翻飞,一直、一直死死凝视着同一个方向。 ……去提醒人快滚,的确是他心血来潮,偶尔的善心大发。 但若是对方自不量力,不识相地妄图向上禀告…… 那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但他等了半天,怎么也没想到,江宴秋竟然如此离谱,活像没听见似的,扭头就睡了。 白衣人:“……” 他冷漠的目光中涌现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一点离谱,一点荒谬,还有一点不可置信。 偏偏那人还对此无知无觉,甚至还欢快地说起了梦话。 月上中天。 高出不胜寒。 白衣人在夜风中孤零零地站了半天,也不见江宴秋有半点要告密或逃跑的倾向。 将无欲无求的咸鱼精神发挥到极致。 他终于忍不住,深深扶住了额头。 下一秒,白色拱顶只余一地的月光。 俨然空无一人。 .第二天一早,江宴秋哈欠连天,跟着昆仑的队伍一同出现在广场。 为了筹办剑道大会,上玄的确大手笔了。 天空中,无数比试台高低错落,飞悬于半空,每一座都是由一整块白灵玉作为基石,底部刻满阵法,让其漂浮于空中的同时,能抵得住剑修打斗时的全力一击,不至于崩溃破碎、四分五裂。 确认对手采用的方式是抽签,领完号后,广场中央的白色巨鼎会自动在同等级同修为中匹配对手,手腕上的布条也会自动浮现出对手的姓名、门派以及比赛场地的位置。 例行的,大会之前,掌门致辞。 在白玉阶梯的尽头,无比崇高遥远的大殿之上,一人身着上玄的雪白校服,缓布出现在白玉栏杆前。 以修士的眼力,哪怕再隔上几倍的距离,也能轻而易举地看清大殿之上那人的身影。 江宴秋微微挑眉。 上玄这位掌门……倒是比他想象中年轻许多。 对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上下,有着一张能做男模的完美面孔,哪怕身为掌门,也只是穿着跟门中弟子别无二致的同款白色校服,不过在袖子上绣了些金线。 但他的神情……着实与这张堪称年轻的脸庞形成强烈的违和感。 那张脸没有丝毫表情,眼神淡漠地在底下乌泱泱的众剑修一扫而过,哪怕是在说着些祝福、勉励的话语,嘴角的弧度也没有丝毫起伏。 简直像是台精密的机器,江宴秋深深怀疑,哪怕在他眼前发生爆炸,这位掌门也很可能眼都不会眨一下。 虽说一派掌门就要有掌门的威仪……但这是不是过于冷静了。 简直能把李松儒衬成多动症。 然而……江宴秋环顾四周,好像其他人都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 上玄就不说了,看了这么多年,可能早就习惯了。 别派弟子却也是,甚至有人大为赞扬上玄的“断情绝欲”风,认为这样才是修真界正统,堪称我辈典范。 江宴秋:“……”行叭。 掌门发言完毕,就到了紧张刺激的第一轮比赛。 站在江宴秋旁边的,似乎是两位相识的散修。 其中一人正瑟瑟发抖,双手合十,碎碎念道:“千万不要抽到昆仑……千万不要抽到昆仑……拜托拜托……剑尊大人保佑……” 江宴秋:“……” 他们昆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旁边那人见到江宴秋,不知是不是刻板印象使然,竟然凑近了些,小声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也很不想抽到剑修!” 江宴秋:“……我看上去不像剑修么。” 那人笃定摇头:“像道友这般标志的人物,怎会是粗暴的剑修!丹修或符修还差不多。”他又看了江宴秋一眼,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当然,合欢或极乐,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宴秋:“……” 你长这么大,行走江湖真的没被人套麻袋揍过吗。 他有些无语道:“都来参加剑道大会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应该都是剑修吧。” 那位散修哭丧着脸:“也有像我这种,只想来蹭蹭上玄的灵谷盒饭的。” ……理由很质朴,很真实。 那人恐惧道:“碰上寻常剑修还好,千万不要碰上昆仑的!” “那都是一群暴力的战斗狂!一拿剑,站上演武场、比试台,就跟疯了一样!那都是一群怎样的怪物啊!人类是那么用剑的么!要是不让他们打到尽兴,那就更可怕了!”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还不忘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道:“要是抽签分到昆仑的,赶紧投降!保命要紧!千万别让他们兴致上来!不然真的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江宴秋:“……我记住了。” 好家伙,前辈师兄们到底造过什么样的孽,才会让昆仑的名声沦落至此。 很快,广场中央的白色巨鼎中燃起青色的火焰,第一轮抽签开始了。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看向手腕的腕带。 过了几秒,一行行楷小字浮现出来。 “玄光境组,庄言,散修,乙字号南第一百六十七号台。” 江宴秋放下手腕,径直朝自己的比试台走去。 身后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凄惨的嚎叫,他也没太在意。 “诶,道友,真是有缘,咱俩好像还是顺路呢。” 竟然是刚才跟他打招呼的那位散修。 不知为何,他的脸上一片灰暗,眼角还挂着可疑的晶莹的泪水。 江宴秋点了点头。 那位散修似乎已经认命了,表情无比沧桑:“我这一生行善积德,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江宴秋:“手气不好?” 那人摇摇头:“岂止是不好,简直是地狱啊前方!” 江宴秋:“……难不成这么巧,就抽中昆仑的了?” 对方的表情俨然回答了一切。 江宴秋脑海中飞速闪过同行的同门和师兄弟,安慰道:“还好,应该不至于那么那个吧。” 感觉大家除了酒品差了点,也没谁有暴力倾向啊。 那散修已经快哭了,口中嘟囔着什么“我的全副家当都埋在天君山脚下的泥地里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去拿”“这白纸黑字,满行都写着‘吃人’”“我真傻,真的,我单侥幸想蹭上玄这顿饭,哪知道真会撞上昆仑”…… 江宴秋:“……” 倒是缘分,江宴秋七拐八绕了半天,那散修竟然一直跟他同路。 某种微妙的猜想渐渐浮现。 直到他停下脚步。 乙字号,南,第一百六十七号台。 那名散修强打起精神:“我到了,道友你慢走。”他脸上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这一生行善积德……” 江宴秋缓缓道:“……你那腕带上写的什么?” 散修眼神死:“玄光境组,江宴秋,昆仑。” 江宴秋默默把腕带举起来:“……所以,你就叫庄言?”! 第111章 那腕带上,赫然写着庄言的名讳和门派信息。 庄言:“……” 他那表情,活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不断在青红白黑间互相转换。 他结结巴巴道:“江、江道友?” 江宴秋:“嗯。” 庄言:“……昆仑剑修?” 江宴秋:“生而为剑修,我很抱歉。” 庄言露出快要崩溃的神情:“为什么!你为什么!” 江宴秋本想出言安慰对方两句,破除一些对他们昆仑的刻板印象,却见庄言流下两行清泪:“江道友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何苦要做那剑修!” 他掷地有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江宴秋:“……” 庄言似乎已经全然放弃了抵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跃上了比试台。 白灵玉砌成的台面无比宽广,四周的白玉立柱围栏间时不时有法阵符箓的灵光一闪而过,防止比试之人被揍晕了直接从万米高空摔下去。 到时候要是死于摔成肉饼而不是被对手揍死,那真是地狱笑话了。 担任裁判的上玄真人神情淡漠地俯视着他们:“两位做好准备了吗?那就开始。” 下一秒,庄言高喊道:“我认输!我认输!” 江宴秋:“……” 不是,兄弟,我剑还没拔出呢。 但庄言仿佛视他为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迫不及待、连滚带爬地下了比市场,还嘟囔着什么:“我娘以前说过,越漂亮的道友越会骗人”“其实世上本没有对昆仑剑修的恐惧,挨揍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江宴秋:“……” 于是第一场,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赢了。 堪称剑道大会最速传说。 那上午场就没他的事了,等待下一轮抽签的空隙,江宴秋无所事事地去往别的台子观战。 有一说一,第一轮的观赏性确实不高。 因为慕名而来剑道大会见识见识开开眼界,或是像庄言那样单纯只是想来蹭顿盒饭的散修不在少数,第一轮要么结束得很快,要么菜鸡互啄,两个人温温吞吞打个半天。 没一会儿,江宴秋便看困了,直接回别院一个午觉睡到下午场。 这一轮他的对手,是个身材十分魁梧的彪形大汉。 对方肌肉虬结,随意地袒露着上衣,露出伤疤累累的古铜色肌肤。 然而他的眼神,却令人十分不适。 仿佛阴险狡猾、见识过太多血腥的鬣狗一般。 一见到江宴秋,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哪里来的小娘们,长得弱柳扶风,跑来剑道大会凑热闹。” 江宴秋:“……” 拳头硬了。 这种修士简直无可救药的典中典,修真界因为实力为尊,女修的地位相比凡人女性要高上不少,但依然偶尔会有这种垃圾,认为女修不应该抛头露面,不应该打打杀杀,不应该太过暴力,早点找道侣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正经。 江宴秋缓缓抽出凤鸣。 多说无益。 他们这个组合,竟然还吸引了不少围观人群。 有人啧啧称奇:“竟然是恶三刀李格,这少年手气是真不好啊。” “这人出自何派?这下可有苦头吃了,撞上李格,若仅是止步于此也就算了,这李格最是脏心烂肺,少不得要被他折辱凌虐一番,恐怕性命都要折损在此啊。” “这少年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是可惜了,赶紧投降才是正道啊。” 不少人看着肌肉虬结的李格,心里犯怵的同时,对看着弱不禁风的江宴秋生出了一丝同情之心。 这恶三刀李格,可谓是人如其名,恶名在外。 修士行走在外,尤其是散修,为了争夺资源,杀人夺宝之事并不罕见。但这种事做多了到底于道心有碍,一个不小心堕落成魔修、心魔缠身就不妙了,因此大部分修士还是点到即止,有所约束。 而李格这人则不同,他天生享受杀戮和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暴力狂。据说他还是普通凡人时,就已经残忍地戕害了母亲。 可怜有的修为不如他的修士,分明只是些口角之争,却也被这李格犯了疯病,残忍杀害,将身上的储物法宝洗劫一空,尸体还要被屈辱地刻上三道标志性的刀痕。 这人分明不爱用剑,却也来参加剑道大会,为的就是肆无忌惮地虐杀那些看不顺眼的大派弟子和剑修。 上一场比赛,明明胜负已出,对手口吐血沫想要投降,却被恶三刀残忍地一拳揍断了气管声带发不出声——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给不少围观修士都造成了深厚的心理阴影。 他们的窃窃私语和脸上惋惜的神情,江宴秋在比试台上一览无余。 他冷笑一声,眼神不带半分温度。 李格被这笑容激怒了,轻蔑的神情渐渐阴沉下来,显得颇为可怖。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对方的垂死挣扎罢了。 这些大派弟子,不过是徒有虚名,实则内里就如绣花枕头一般,不堪一击。 像江宴秋这样的,他趁对方野外落单之时,不知偷袭过多少。 现在回想起那些人临死前不甘的挣扎和绝望的眼神,他的心中都泛起一阵快意,仿佛连灵魂都为之战栗不已。 他阴冷的目光从江宴秋的脸扫到他的腰身。 ——他最喜欢折辱的,就是这种脸皮白净,惯会讨那些小娘皮欢心的小白脸。 当看到江宴秋那冰冷的,如同看垃圾一般的眼神,他被激怒的同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泛起兴奋的热意,握剑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当然,这把剑也只是为了参加剑道大会,临时从某个刚死不久的倒霉蛋身上搜刮来的佩剑。 要是能将对方狠狠地揍按在地上,将他的四肢都无情地折断,让那张冰冷蔑视的脸扭曲地露出哭泣求饶的神情…… 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几乎兴奋得一秒都等不下去。狼一样残忍的双眼泛着血腥气,不自觉地舔了舔后牙槽:“还废话什么,赶紧开始吧!” 上首的昆仑修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神情没有丝毫波澜。 “双方都准备好了吗——那便开始。” 李格瞬间袭上前去,快得几乎难以捕捉到动作的残影! 跟他魁梧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这人的速度竟然出奇的快! 而江宴秋却直直地楞在原地,仿佛压根没反应过来,又像是直接被吓傻了一般。 不少人不忍心再看,叹了口气,偏过脸去。 ……美丽之物破碎,总是让人心生不舍惋惜。 李格看着身影不断接近放大的江宴秋,嘴角裂开的笑容越来越大。 ——嘴上说得像那么回事,结果不还是吓得动弹不得! 他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江宴秋被他狠狠掐住脖子,无助地不断挣扎的场景了。 剑光闪过,白虹过日。 浩荡凌冽的剑意涌起,劈头盖脸而来,恶三刀的嘴角裂开到极致。 然而下一秒。 他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他那柄随意从血泊里捡来的,主人早已归西的剑,被对方轻而易举、似乎不费吹飞之力地拦下了。 江宴秋对比起来略显纤细的手腕松松握着泛着银白光芒的凤鸣,映着那张稍显冷淡的脸,看起来格外游刃有余。 然而。 就是这样纤细的手腕和略显单薄的身影,轻轻松松地格挡住了恶三刀的攻势,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两分讥诮的神情。 “就这?” 原先已经屏住呼吸,就等江宴秋被完虐的围观群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但最震惊的,还当属恶三刀本人。 他泛着血丝的双眼瞪大到浑圆,倒影着江宴秋微微挑眉、冷淡讥诮的神情。 ——怎么可能? 他这副风一吹就能跑的体格,怎么会有如此力量! 李格恨恨咬牙,不信邪地手上施力,双脚抵着地面,甚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几乎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已经施展出了全身的力气,这人还是丝毫不动?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江宴秋承认,这恶三刀的力气着实不小。 手腕上承受的力量重逾千斤,若是换个人在此处,恐怕早已被李格压制得动弹不得,甚至腕骨断裂,练练败退。 ——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 他在幽冥寒昙的幻境中见识到的,不知凡几。 他手腕翻转,只是借着巧劲儿,就能让对方的剑再难寸劲。 一味使用蛮力,没有任何技巧……是最低等的剑。 几乎跟恶三刀交手的那一刹那,他心中便已分明——这家伙先前是一点没用过剑啊! 他甚至敢放言,就连初学不过几天的灵枢和灵珑,剑法技巧和剑意,都比恶三刀要高明不少! 在江宴秋眼中,对方简直就像是拿着玩具剑的小孩子,没有任何杀伤力。 甚至这柄还沾染着血迹的佩剑——别说跟主人的配合,剑灵简直就像是死了一般,宛如一块破烂废铁,甚至还不如舞一舞路边捡树枝。 江宴秋实在想不到,这种低端局,他要怎么输。 李格的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到暴怒。 ……还有一丝从心底泛起的,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给我受死吧!” 他暴喝一声,竟直接扔掉了那柄佩剑,巨掌宛如蒲扇一般,带着破空的风声,直接朝江宴秋抓来! ——既然这烂剑一点用没有,那他干脆不用了! 只要、只要像往常那样!像对待那些绝望地倒在地上,眼中染着愤怒和不屈的火焰的修士那样! 依靠无可匹敌的蛮力,直接将这贱人撕碎! 他已经不想慢慢折磨这小白脸了!他要干脆利落地直接杀死他!然后在他的尸体上狠狠划上三刀! 有人惊呼道:“恶三刀这家伙在做什么!这样是犯规吧!” 上首的上玄真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正要劈手示意。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巨掌运着灵力,已经无限接近江宴秋的脸庞,简直能将他的脑袋整个捏爆! 李格咧嘴狂笑,暴怒地吼道:“这下看你怎么躲过!” 江宴秋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一种微妙的怜悯。 恶三刀心中咯噔一下。 下一秒。 磅礴的剑意在朗日晴空下节节攀升,带着能刺破肌骨、纵横群山的无上伟力。 李格只觉得胸前一热,意识一瞬间竟有些模糊。 眼前的场景天旋地转。 ——砰。 魁梧的壮汉重重倒在地上,口中鲜血喷涌。 “跟剑修对战,却敢赤手空拳,轻而易举地丢掉自己的剑——是该说你太过自信,还是太过愚蠢。” 江宴秋冷淡地将凤鸣收入剑鞘。 胜负已定。! 第112章 人群中寂静几秒。 然后霎时间,传来一阵不可置信的惊呼:“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鬼三刀!” “刚刚发生了什么?也太快了吧!我一晃神的功夫,李格怎么已经被揍翻在地了!” “这少年什么来头!竟恐怖如斯!” 刚刚那气势如虹的一剑,重重地击中了鬼三刀的内府丹田,外表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实则伤得极重。 ——若是不出意外,这人辛辛苦苦修到玄光境的修为恐怕就要就此烟消云散,彻底沦为废人一个了。 其实他本不会受伤如此惨重,还是因为不符合预期的展开和错误预估了江宴秋的真实实力,这一连串事件冲昏了他的头脑,竟然愚蠢到直接丢掉了自己的剑,以肉身迎上了一个剑修全力的一剑。 凤凰剑法,那可是连化神境界的萧衍之都能造成伤害的一剑。 区区鬼三刀,竟然自大到以血肉之躯挨了这么一下。 一众围观群众大为震撼,惊掉下巴。 上玄裁决的真人淡漠地俯视着动弹不得的鬼三刀:“若是十数之后依然倒地不起,就视为认输。” 李格吐出那口鲜血后,脸色陡然灰败了不少。 他不甘地五指扣地紧握,用力到指甲盖都翻起,鲜血直流,却依然动弹不得。 ——更加绝望的是,他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源源不断地从破损的内府中逸散。 眼前的失败和伤势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以后只能沦为从前最看不上的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蝼蚁,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而从前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仇家,得知这一消息后,将会怎样如附骨之疽般黏上来,快意地折磨他…… 李格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死过去。 战局逆转,还结束得如此猝不及防,人群中先是寂静了几秒。 然后瞬间,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和欢呼之声:“真是恶有恶报!鬼三到这家伙终于踢到铁板上了!” “活该!谁让他先前坏事做尽,这下好了!看他以后怎么逞威风!” “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头?竟然一剑将鬼三刀挑落在地!” 终于,有人疑惑地打量了江宴秋半响,猛然说道:“等等,我见过这人!是、是在南澜秘境的时候!” 南澜秘境这几字一出,不少人都是一愣。 ——当年秘境里的那场灾祸,让众多大小门派优秀弟子损失惨重,最终秘境开放时弹出来一众受伤惨重的修士的场景,令不少人都心有余悸。 认出来江宴秋的那人激动地指着他,手指颤抖:“那位是昆仑的道友!当年就是他画了个什么我看都看不懂的大阵,救下了大家!” 闻言,打量着江宴秋的众多眼神更炽热了。 竟然是昆仑! 虽然师门内部经常互相打趣,调侃“前世杀人放火,这辈子投胎当剑修”“门派的名声恐怕要毁于我手”之类的玩笑话,但在外人眼中,“昆仑剑修”这几个字,那可是如雷贯耳、镶了金边的! 是当之无愧的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啊! 有人喃喃道:“恶三刀这回是真遇上硬茬子了,这波不亏。” 而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瑟瑟发抖,声音还带着哭腔:“我就说吧!昆仑剑修都是一群怪物!我娘说得一点也不错!长得越漂亮的剑修越会骗人!” 正是第一场就马不停蹄投降的庄言。 现在,他只想万分庆幸自己先前的明智之举。 太暴力了!太可怕了!什么概念! 连恶名昭彰的恶三刀都能一剑拿下!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砍起人来却这么可怕! 就在这时,江宴秋正好从比试台上跳下来。 他神情淡淡,刚刚赢下一场在众人眼中必输无疑的比试,他的衣角甚至都不染半分尘埃。 周围瞬间以他为圆心,空出一片真空地带,议论声瞬间停止。 ——万一对方刚刚没打尽兴,想再抓俩看不顺眼的揍一顿怎么办! 犹在默默恐惧后怕的庄言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注意周围人齐齐后退了好几步,独留他一人愣在原地。 刚刚好,就呆立在江宴秋离开的必经之路上。 江宴秋停下脚步,友好道:“庄道友?有什么事吗?” ——他还以为对方是在刻意等他,专程站在这里。 这优美清亮的嗓音却宛如晴天霹雳,炸得庄言心脏一阵狂跳。 他惊恐道:“……唔!江江江江道友!” 江宴秋:“……” 他之前也没做什么可怕的事吧。 甚至跟庄言对上那场,压根没来得及动手,笑死。 但为了挽回一些昆仑剑修的形象,他还是颇为友善道:“你上一场不是输了吗?怎么还在这儿?是在等人吗?” 悄悄竖起耳朵偷听的其他人:“……” 这位是真的魔鬼啊。 但庄言本来就不是为了赢比赛才来的剑道大会(……),因此倒也没觉得什么,羞涩道:“蹭了今日的晚饭再走也不迟。” 江宴秋:“……” 差点忘了这茬。 沉默片刻,他拍拍庄言的肩膀:“没事,上玄应该也不差这几顿饭,多留几天看看其他场的比试,多蹭几顿。” 直到他离开后,庄言看着他的背影,心脏还狂跳不止。 他有些疑惑地按了按胸口。 江道友刚刚也挺友好的……为何他还是心脏跳个不停……至于这么害怕吗…… 还是说…… 他脸一红,不可置信地望着江宴秋的背影。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悸动! 他……对江道友…… 脑海中浮现出江宴秋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庄言的脸更红了。 要不……就晚几天走吧…… 说不定还有机会……跟江道友搭上两句话呢…… .赢下两场,江宴秋今日的比试就结束了。 虽然赢得有些迅速过分了,但最开始的几天是这样的,真正激烈起来打得难舍难分,估计要到后半程了。 江宴秋早早回了房间,正准备掏出幽冥寒昙。 就见窗外飘着一位白衣人。 ——白发红瞳,看起来就很不像人。 江宴秋:“……” 他正准备若无其事地拉上纱质窗帘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见原本高傲淡然的白衣人终于黑了脸,一只手强行抵住窗户不让他阖上:“喂!” 江宴秋心中遗憾地叹了口气。 嗐,装瞎的计划失败了。 那猩红的瞳孔半是迷惑,半是不可置信:“……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江宴秋:“……” 他适时地调整出一副震惊害怕的神情:“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你有什么阴谋!小心我叫人了!” 白衣人:“……” 太假了,演过头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迷惑了。 正常人听到他的警告,难道不应该吓得魂不守舍,要么连夜飞离上玄,要么惊慌失措后将此事禀告上峰,甚至求见上玄掌门吗! 怎么会有这种人,不仅倒头就睡,丝毫未曾放在心上,甚至第二天淡定地比了两场赛,甚至见到他后第一反应是拉窗帘?? 这人……怎会如此不走寻常路? 江宴秋有些无语地看着白衣人,诚实道:“按话本的展开,上一个冒冒失失想把情报递出去的角色,下一秒就被暗中监视一切的反派BOSS直接噶了。” 白衣人:“……” 不知为何膝盖有些痛。 说实话,走到哪里阴谋发生到哪里……江宴秋已经麻了。 头一次下山去秘境,结果秘境里有怪物杀红了眼,最后还直接无了。 阙城之行,本以为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玄阶任务,谁知道竟潜藏着萧衍之和释真大师这般危险分子,想把阙城搅个天翻地覆。 剑道大会……他已经懒得吐槽了。 第一晚就有奇怪的白衣人蹲在床头把他吓个半死。 他就像那昆仑杀了十年灵鱼的杀鱼人,心已经跟手中的刀一样冰冷了。 无论有什么天大的阴谋,请务必在他比完大会离开之后…… 因此,他无辜又诚恳地看着白衣人,诚实道:“我马上就会走的,等我比完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头也不回地离开,什么上玄的阴谋诡计、纷纷扰扰,还是留给他们自己慢慢解决吧。” 白衣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双泛着妖异色彩的猩红瞳孔,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 “现在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他嘲弄一笑:“这仙山从上到下,已经腐坏透了。” 如水的月光穿透他的银白的长发,在地上投下鬼魅一般影影绰绰的倒影。 白衣人歪头道:“你们看着月姬明那副鬼样子,真的还觉得……他还能算得上人类吗?” 江宴秋心中一沉。 月姬明……那是上玄掌门的名讳。 这人竟然就这么不带任何尊称,直呼其名地喊了出来,而这番评价……简直称得上大逆不道了。 今日在广场上时,江宴秋仰视着白玉阶尽头高高在上,眼底没有半点波澜的月姬明,的确心中疑惑了一瞬。 但考虑到人家功法特殊,说不定这副样子就是再正常不过,他们外人也不好妄议。况且除了他,底下那么多修士,没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 白衣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嗤笑了一声:“你可是凤凰,那些俗物,如何能与你的感知相比。” 江宴秋:“……” 这是夸奖吗?他要不要说声谢谢? 说起来……他有些疑惑:“你为何会知道我的身份?有这么明显吗?” 江家那些老爷爷不是据说联手给他下了重重封印吗?不是号称乘虚以下绝不会被人看出来吗? 这不是一见面就被人家叫破了吗喂! 白衣人神奇地沉默了几秒。 过了片刻,他迟疑道:“……大概是因为,你身上太香了?” 他微微颔首,矜持点评:“脚还没来得及踏上上玄的地面,那股味儿已经冲得我隔着几座山都闻到了。” 他的视线上上下下在江宴秋身上扫了几圈,狐疑道:“这么香,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在刻意勾引我。” 江宴秋:“……” 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在性骚扰。 .跟那日一样,一听到昆仑其他弟子陆续回来的动静,白衣人警觉性很强地向外扫了一眼,便猝不及防地消失了。 离开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宴秋一眼,然后身形一晃,屋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江宴秋:“……” 怎么办,心好累。 话说他甚至没有像话本主人公一样表现出半点好奇和求知欲!为什么还要专程找上门来告诉他这些!啊啊啊! 话本里都说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无论他在风中如何凌乱,回了别院的师兄师姐们快乐招呼道:“怎么样江师弟!今天还顺利吧!” 江宴秋:“还可以,赢是赢了。” “赢了就行,”伍柳齐大大咧咧道,忽然,又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为什么今天的两轮比试,我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对方就忙不迭地投降了。” 他不由揽镜自照,怀疑人生:“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同样遇到这种情况的师姐:“……啊啊啊你在胡说什么!谁长得吓人了!” 她一个手刀毫不犹豫地劈过去,差点把伍柳齐劈出一口老血来。 伍柳齐“咳咳咳”一阵疯狂咳嗽,差点把肺咳出来,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心有余悸道:“姑奶奶,上次你还跟我哭诉人家极乐宗的貌美师弟看见你就花容失色地转头就跑,今天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这手劲儿,极乐宗那些柔弱小弟子,简直能被这暴力狂活活劈死。 师姐心虚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跟师弟几次约会都很愉快好么。” 伍柳齐:“……” 如果你管强迫人家弱柳扶风的小师弟天还没亮就爬起来陪你练剑叫约会的话。 还有一位长相憨厚,壮实如牛的师兄松了松筋骨,脸上满是遗憾:“今天碰上的一位对手,倒是位难得的好汉,我抓着他陪我打了一个多时辰,他先前还面容坚毅,满口答应,后来不知为何就面露菜色,只喊叫停……可惜了,我还没打尽兴呢。” 说着,他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佩剑,露出一口大白牙,爽朗笑道:“是吧,老伙计。” 旁观这一切的江宴秋:“……” 好家伙。 他大概知道昆仑剑修全体上黑名单的原因了。! 第113章 第一天的两场比试,江宴秋赢的都还算轻松。 昨日跟鬼三刀李格的一战,不少人都看在眼里,对这位年轻貌美却出手狠辣(……)的昆仑剑修留下的深刻的心理阴影,纷纷祈祷保佑自己千万别抽中这人。 因此,上午场那位兄弟一见到江宴秋的脸,就直接花容失色地投降了。 而下午场,则是抽中了一位……极乐宗的弟子。 此人虽是极乐宗出身,却从小怀揣着一个剑修的梦想,为此不惜不顾同门劝阻,毅然决然报名参加了剑道大会。 对于这样的对手,江宴秋还是很尊敬的。 虽然对方剑法堪称稀烂,但他并未像李格那样直接下重手一招KO,而是双方有来有回地打了上百回合。 与其说比试,更像单方面的教学指导。 打到最后,围观群众看这俩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这不是放水,是在放海吧??? 谁家剑道大会这么比的? 不过有一说一,观赏性倒是颇具观赏性。 两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一位谲艳柔媚,一位潇洒昳丽,姿色各有千秋,偏偏其中一人还十分绅士、怜香惜玉,将精妙的剑法融入在每一次交手和指导中。 一个时辰过去后。 对面极乐宗那位气喘吁吁,香汗淋漓,不甘地咬着下唇:“是我输了。” 围观众人十分遗憾。 怎么就这么认输了呢,他们还没看够呢。 有一说一,对面那位昆仑道友的剑道水平是真高啊,用的全是基础简单的剑招,还十分贴心地招招拆开,哪怕他们不是亲身历练,而是在旁观看,都能从中看出些门道来,时不时发出恍然大悟之声,连连点头。 但极乐宗那位弟子却知道,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要是江宴秋愿意,甚至可以第一剑就将他挑下台去。 他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江宴秋:“我现在知道,薛师兄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了。” 江宴秋:“……啊?” 薛师兄?谁啊? 见他这副状况外的样子,对方脸颊气鼓鼓,一蹬腿,唇咬得更紧了。 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江宴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极乐宗……对方口中的“薛师兄”,怕不是薛秀春! 不过极乐宗他也只知道薛秀春就是了…… 也不知道他对宋师兄现在是不是还贼心不死…… 对面那位极乐宗弟子深深地看着他,似乎酝酿着千言万语。 今日之前,他一直坚信薛师兄那般神仙人物,竟然对一个昆仑剑修有意思,岂不是对方几世修来的福分,竟然让薛师兄露出这般怅惘的表情,真是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而如今见到江宴秋本人,还意外与之交手…… 他跳下比试台,只撂下一句“今日之情多谢,我记住你了”,便头也不回地狼狈离开了。 江宴秋:“……” 他甚至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到第三日,最初的参赛者,只余下不足十六分之一。 实力淘汰完绝大多数浑水摸鱼的,剩下的优胜者,绝大多数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昆仑来的一众弟子,目前无一淘汰。 因此众人纷纷猜测,今年的魁首,估计又是在昆仑或上玄中诞生了。 江宴秋看着发光的腕带,眉毛微挑,倒是有些惊讶。 竟还是位老熟人。 ——孙茂时,苍衡剑派。 他来到腕带指示的比试台,一位身穿苍衡校服的剑修早已等候在此处。 ……倒是跟记忆中有些不一样了。 南澜秘境中的苍衡大师兄孙茂时,轻狂、自大、不可一世,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出言挑衅,虽然江宴秋懒都懒得理他,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变故陡生,凶残可怖的黑雾夺人性命,周齐之死,也成了烙印在他们心中难以磨灭的阴影和伤痛。 如今的孙茂时,下巴上蓄着淡青色的胡茬,仿佛老了十岁不止,眼神有些沧桑,但更多的是平静和坚定。 倒是跟他记忆中那个不可一世,却也意气风发的苍衡大师兄判若两人了。 孙茂时背脊挺拔,原先立在比试台上闭目敛神,江宴秋尚未走近,他已然睁开双眼,平静道:“竟然是你我之间的比试,倒是缘分。” 江宴秋哑然。 当年孙茂时出言不逊,百般挑衅,内心还暗戳戳希望江宴秋被他激怒,两人好好比过一场。他会无可匹敌地战胜他,向世人证明,所谓的昆仑,所谓的大派弟子,也不过如此。 那时的他,心中似乎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一心想要横空出世、扬名立万,让苍衡的名字响彻世间。 然而现实却如此惨烈。 周齐身死,苍衡剑派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接下来的几年都一蹶不振,被寄予了浓浓希望的年轻一代,甚至即将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 他身为大师兄,却连将大家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带回宗门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的自负、他的固执、他错误的决策,葬送了那些无辜师弟师妹的姓名,也葬送了苍衡本该大好的前程。 甚至剩下的那部分人……也是靠着江宴秋危急关头出人出材料,改良出的剑阵,才侥幸逃过一劫。 回到宗门后,孙茂时本想向师长自请戒鞭百鞭,再废去一身修为,将他逐下山去。 师长连连叹息,本以为会对他恨之入骨的师弟师妹们,却纷纷跪下替他求情。 他们说,大师兄已经尽力了,意外是上天降下的祸事,不是他们任何人能决定的。 他们说,大师兄是最好的大师兄。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孙茂时当时的心情。 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眼泪早已在秘境中流尽了。 坚持领了一百鞭戒鞭,被抽得皮开肉绽,一整月未能下床,那一身的修为却保留下来,也依然留在苍衡。 他们说他是最好的大师兄。 他便要承担起大师兄的责任,为苍衡流尽最后一滴血。 .“之前……多有抱歉,还有,多谢。” 孙茂时平静地看着江宴秋。 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腰低低地弯下,额头甚至即将触碰到地面。 江宴秋没想到他一见面就是这么大礼,吓了一跳:“呃,不必了孙道友。” 他诚实道:“我其实压根没放在心上,而且那个阵法大家所有人都出了力,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良久,孙茂时才抬起头:“但你当时完全可以不管苍衡剑派的死活,不是吗?” 凭他先前跟对方挑衅谩骂的那些话,换做其他人,完全可以暗中怀恨在心,将他们驱逐出阵法之外。 以苍衡剑派当时孤立无援、被所有人指责议论当成是罪魁祸首的处境,他完全相信,只要以救世主身份站出来的江宴秋简单发话,其他人就能决定一致地将他们丢出去,赶出法阵。 ……那样的话,恐怕苍衡剑派,真的会全军覆没。 江宴秋:“……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品种的魔鬼吗。” 孙茂时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并未再言。 ——但他其实知道的。 江宴秋跟他是不一样的。 他永远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在真正高洁的灵魂面前,他的卑劣一览无余。 孙茂时平静道:“请多指教了,江宴秋。” ……好快的剑! 江宴秋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 孙茂时跟他先前交手过的所有参赛弟子都不一样。 他是真正的,剑修中的剑修。 苍衡剑派从原先名不见经传的十八流门派,成长到一度声名鹤起,频频被众人跟顶级门派放在一起相提并论,门中弟子甚至在年轻一代中颇有威名,是有原因的。 他们的每一次晨起,每一次挥剑,每一次勤学苦练……都是有回报的。 孙茂时的剑,无比的快,也无比的稳。 那剑意无比厚重,仿佛承载了太多悔恨和寄托,再轻盈都是沉重的。 孙茂时,已经领悟出了独属于他的剑意。 无论前路再坎坷曲折,他也会背负着他将会背负一生的责任和挣扎,不那么顶天立地地存活于世。 凤鸣已经许久未曾跟这种等级的对手交战过了,剑身甚至在孙茂时快到眼花缭乱的剑法下轻晃,被这澎湃的战意点燃,发出嗡鸣之声。 江宴秋打起十一万分的精神,神色同样无比冷静。 面对孙茂时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剑意,但凡有一丝轻视,都是对敌人的不尊重。 ——他也并不准备输。 一剑破开重重剑气,那浩荡磅礴的剑意仿若山海,两相撞击,无形的灵力如波纹般扩散开来,就连贴满符咒的比试台,都因为激荡的灵力轻轻晃动! 周围围观的剑修已经惊呆了。 “好家伙,这是决赛才有的水准吧!” “这是谁跟谁在比啊?” “昆仑和苍衡?!那这场可有的看头了!” 孙茂时反应极快,不放过江宴秋的任何一丝破绽,神色平静深沉,豁地反手一挑,想将凤鸣出其不意地击落! 江宴秋同样不遑多让,手腕翻转,借着被反挑之力顺势一晃,然后重重把持住凤鸣的剑柄,压力骤松,甚至占据主动权,一道白虹似的剑光已然袭向孙茂时的面门! 孙茂时不慌不忙,下腰一沉,将将好有惊无险地避开凤鸣的剑光,被割裂的碎发在剑气的轰击下早已灰飞烟灭,不知所踪。 …… 无论是剑意、剑法、经验、技巧、敏捷度……这两人都是当今年轻一代剑修中的顶尖水准。 所以这场打斗酣畅淋漓,你来我往,分外精彩! 围拢聚集的修士越聚越多,不少已经比完的剑修,无论胜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驻足围观。 甚至还有人当即做起了生意,让兴致高昂的围观群众下注,赌谁才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谢轻言一眨不眨地看着比试台上的江宴秋,看着他们眼花缭乱的酣斗。 少年剑修剑花翻飞,神色冷静,嘴角甚至还因为过于优秀的对手噙着一丝笑意。 剑袍翻飞,像极了将要展翅翱翔九天的凤凰。 于是……不,应该从更早之前开始。 他的眼中便只能看得下那人了。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王湘君笑道:“这江宴秋似乎是你的同门吧,湘君仙子看得这样认真,不下注玩两把吗?” 王湘君眼神淡淡地瞥过去。 于是那人瞬间噤声,在他如霜的眼刀和强大的气场下灰溜溜走了。 王湘君拿出一只做工精巧的储物袋。 直接扣在已然搭好桌子,正不断吆喝的修士面前。 对方热情道:“仙子,您看中哪位了?” “一万颗上品灵石,押青衣那位。” 他淡声道。 .无论底下起哄的、看热闹的、借机学习的有多热血澎湃,都半分进入不了场上两人的眼中。 此时的比试台上,江宴秋和孙茂时都已入无人之境,头顶的旭日都被厚重的乌云覆盖,剑意浓烈到极致,原先光洁无暇的白灵玉台上充斥满细小的划痕。 孙茂时的剑已经快到极致,剑身甚至幻化出虚影,是一剑,又如万剑。 而这万剑从四面八方涌来,瞬息之间,就即将包围江宴秋,将他钉死在原地。 江宴秋半敛着眉目,眼中倒影着万千剑影。 越来越近,近到似乎已经无路可逃。 下面所有观战剑修都提着一口气,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 ——尤其是刚刚才押了他获胜的,简直紧张到快心梗了。 不少人偷偷看向王湘君。 ——刚刚这位有钱又貌美的苦主,整整押了一万颗上品灵石。 什么概念!做梦都不敢梦到这么多钱! 然而转念一想,这位可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 ——嗐,大小姐高兴就行。 王湘君却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眼中只有场上,似乎被逼到绝境,束手无策的江宴秋。 其实那几秒,作为视线的焦点和中心,江宴秋本人并未思考太多。 啊,他心想。 昆山玉碎……昆山玉碎。 江宴秋微微一笑,心境无尘。 ——原来那位江氏前辈,是这个意思。 这第三式,本就是要在陷入绝境之时,才能彻底领悟的剑法啊。 凤鸣直指长空,乌云翻涌,仿佛在酝酿一场盛大的暴雨或胜利。 峰回路转,剑光如虹。 磅礴到吞噬一切的白光亮彻整座比试台,过于强烈的剑光席卷了一切,所有人都不得不微眯起眼,才能不被这盛大的剑光灼伤双目,连同他对面的孙茂时。 不破不立,是以剑出。 白光散尽。 众人急忙揉弄双眼,想要第一时间确认最终的胜利者花落谁家。 江宴秋和孙茂时遥立相望,彼此的剑都直指对方。 良久。 咣当一声脆响。 有剑坠落在白玉台面上。 孙茂时静静地看着江宴秋,终于露出三年来,唯一一个,也是最真心的笑容。 “……是我输了。” “恭喜你,江宴秋。”! 第114章 白天比完固定的两场,闲暇时江宴秋连别院的门都懒得出。 上玄着实是太白了,逛得人眼睛疼。 因此他有空了就回别院,喂喂鱼,看看花,生活规律得有些离谱了。 直到这天,相凝生找上门来。 .江宴秋无情拒绝:“不了,多谢,相道友。” 相凝生身形摇晃,备受打击,委屈道:“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江宴秋:“……好吧,你说。” 语气非常之敷衍,还有一丝微妙的牙疼。 相凝生就像被撸顺毛的白色小狗,尾巴立即支棱起来:“咱俩认识这么久,都没什么机会好好叙叙旧,之前在芙蓉镇的时候,我就说要招待你来我们宗门作客来着,这次这么好的机会……” 他开心道:“我带你在上玄逛逛吧!” 江宴秋:“……” 十分感动,然而拒绝。 ……没拒绝得了。 相凝生的笑容实在太刺眼了,仿佛生来就不知道阅读空气为何物,要是被人拒绝,还会露出十分伤心的表情。 良心隐隐作痛的江宴秋:“……行叭。” 牙更疼了。 .上玄虽是漂浮在万丈高空之上,但因为占地面积过于广阔,其上之人一点也感觉不到漂浮和颠簸,每一处都如踩在实地一般。 当年开山立派的首任掌门,据说是一位厌倦了凡世尘俗,只想避世不出的隐士大能,以无上伟力让自己的地上宫殿腾空而起,之后又耗费了几百年的光景,才打造出了上玄的雏形。 他修的原是有情道,却被“情”之一字伤透了心,一夜之间华发丛生,斩断自己一臂的同时,自此改修了无情道。 自那之后,修真界就很少听到他的名讳了,只是没过个几年,他都会施以易容之术,行走在大陆各洲,挑选有缘的凡俗幼童带回座下教养。 当年学《昆仑简史》的时候,江宴秋学过这段。 他望着星落密布、如同悬浮在空中孤岛的座座白色宫殿,心中不由感叹。 也不知每年要耗费多少灵石符咒,才能让这么一座庞然大物长久地悬浮于空中。 ——然而,这样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不仅人类修士出入需要口令和分布在各处的传送阵法,魔物同样如此。 在毗邻北疆的地理环境限制下,这样的仙山易守难攻,想要偷偷潜入或是大批前来骚扰,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先前同样毗邻北疆的逍遥宗,就差点惨遭夜袭的魔修灭门,最后还是以天阶任务请昆仑出手援助。 这三年间,上玄弟子算是苍华洲一众宗门里弟子折损最少的。 “这里是望月塔,也是我们每月面壁之处。”相凝生指着一座建筑热情介绍。 江宴秋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座仿若能通天的白色巨塔。 他在别院处时曾远远望见过,当时只觉得像座白烟囱,并深深为上玄的设计审美感到担忧。 但近看之下……才知道多么震撼。 底部的白色圆柱极粗,站在白色的墙壁之前时,左右看去,宽广到甚至看不见边界,还以为只是一堵白墙。 至于顶端,更是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完全看不清边界。 相凝生道:“我初来宗门那会儿,第一次看到望月塔,跟你一样震惊。” 江宴秋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每个月面壁?你们还有这规矩吗?” 相凝生点头:“对,据说是掌门真人觉得我们下山后行走世间,身体和心灵都被沾染上污秽,只有回到仙山,定期在望月台面壁思过,虔诚忏悔,才能保证道心的纯洁。” 江宴秋:“……” 好家伙,下了趟山,心灵就肮脏了吗。 那昆仑这种门中弟子三天两头就爱下山,有事没事还爱去凡人经营的城镇改善改善伙食的,人均泥地里滚过的泼猴,脏得不能再脏了。 相凝生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凑到江宴秋耳边小声道:“其实我也觉得,门里的大家就是面壁面多了,才越来越爱垮起个脸。我每次面壁就什么都不想,在塔壁前假装闭目忏悔,偷偷睡一觉就回去了。” 江宴秋:“……” 这位更是重量级。 相凝生小声道:“对吧?我下山都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助人为乐、打击魔修,这不是好事吗?我又没犯什么错,有什么好忏悔的,还是跟面墙忏悔,更奇怪了。” 江宴秋不予置评,尊重他人教义。 相凝生道:“啊,正好一月之期快到了,我顺便去面壁一下好了,江道友,你想不想一起来看看?” 江宴秋:“呃,我就不——”相凝生眨着闪亮亮的狗狗眼,期待地看着他:“来嘛来嘛,江道友,我每次一个人来都可无聊了,陪陪我嘛。” 江宴秋:“……” .最终,两人还是一同进入了望月塔的里面。 或许是因为剑道大会还在举办的缘故,来此处的上玄弟子并不算多。 江宴秋不由微微屏住呼吸,放轻了动作。 望月塔的内部同样无比宽广,没隔几米,就有硕大的夜明珠用以照明,不至于巨塔内部一片黑灯瞎火。由于空间过于空旷,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传来沉闷的回声。 沿着白色的塔壁,有一圈圈螺旋而上的阶梯,里面是无法御剑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突出的台面,可供两三人盘腿而坐,那便是上玄弟子每月面壁忏悔之处。 江宴秋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修士跽坐与此地,面对塔壁虔诚忏悔的场景。 ……怎么还瘆得慌。 相凝生小声道:“江道友,我去去就来,你要是无聊可以找点话本看看。” 江宴秋:“……” 感觉真那样做了会被你愤怒的同门暴打一顿。 相凝生小跑着选了个突出的台面座下,即将面壁前,还不忘高兴地冲江宴秋挥挥手,比了个数字,示意自己马上就好。 江宴秋连忙装作不认识他,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仿佛对望月台的内部构造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相凝生:“……” 委屈,但不敢说。 趁着他面壁的功夫,江宴秋无事可做,也选了块台面,轻巧地跳上去。 他面对着塔壁,盘腿而坐,脑中思索起前几日的比试。 修士的记忆里比常人要好上许多,前几日的打斗,每一个招式,每一个动作,都能分毫毕现地像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重播,很适合比完复盘用。 打得最精彩、最酣畅淋漓的,还是跟孙茂时交手的那场。 其实要不是他俩意外提前对上……以孙茂时的实力,完全可以挺进玄光境组的决赛圈。 当年江宴秋虽然懒得搭理他的挑衅,却从未轻视过他的实力。 努力的对手,是永远值得尊敬的。 他仿佛站在上帝视角一般,将自己抽离出去,冷静地俯瞰着偌大的比试台。 剑光闪过,浩荡的剑气和灵力激烈地碰撞在一处,又极快地分开,只余人眼来不及捕捉的残影。 但在此刻,江宴秋的眼中,一切动作好似加上了慢镜头,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躲闪,每一丝破绽,都在他瞳孔的倒影中分毫毕现。 孙茂时的剑法很成熟,厚重又轻盈,重逾千斤又轻若鸿毛,看似粗犷,又有其无比精细的一面。 这是无数次挥剑,无数次练习,无数次飞瀑下对心境和剑意的打磨才能做到的。 以孙茂时的年龄和阅历,这已经是他这个年纪的剑修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要不是来之前在幽冥寒昙的幻境中特训过,这场比试的最后胜负还真不好说。 江宴秋毕竟曾在剑尊郁含朝手里教导过那么久,又于凤凰剑法有压倒性的天赋,还在幻境中,在那么多剑修前辈手底下过过招,可谓是受到过无数高屋建瓴、远超他水平的剑修的指导。 ——他虽然内心真实地想当一条咸鱼,但该支棱起来的时候也化身滚筒洗衣机,说卷就卷。 在两人大开大合的打斗中,江宴秋也有新的明悟,从第三视角反思自己的不足和失误,以及还能改进的地方。 他的识海被开辟出不同的战场,每个战场里都有一个江宴秋和孙茂时在比试,每一次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招数,都会导致不同的走向。 在一片混沌中,时间流逝飞快,灵气自发地运转起来。 江宴秋仿入无人之境,沉浸在那股玄而又玄的境界中,不知日月更替,星河倒转。 ……突然。 一股无比可怖强大,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令他瞬间从那玄妙的境界中抽离,背后几乎下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人?! 他惊疑不定,立即收拢起周身的灵力,将自己的气息降到最低。 ……刚刚,似乎是某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事物微微睁开了眼,向他投来淡漠的一眼。 那东西并无实体……或者说,实体并不存在于此处的现实。 更像是……连通他的识海,存在于意识的边界处。 仅仅只是这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眼,就令江宴秋无比恐惧胆寒,在危机来临前便警铃大作,有所预知地收敛起全身的气机。 在那视线彻底投来之前,江宴秋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秒,他猝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仅仅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危机和预兆,竟然让他有种劫后逃生之感。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尽管他极力克制,但喘气声还是惊动了附近一些尚在面壁的上玄弟子。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校服,投来不带感情的、淡漠的一眼。 ——不知是不是PTSD,这些江宴秋早已习惯、与平日并无二致的视线,此刻也令他寒毛竖起,产生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联想。 但好在这些弟子也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见到是他后,又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江宴秋强行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脏,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外表看过去,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看起来并无任何异状。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方才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当然不打算再在此处久留,准备事后再跟相凝生道声抱歉了。 就在他刚站起身时,相凝生也恰巧面壁完,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不好意思地招呼江宴秋道:“江道友,久等了……吧?” 他立即眼见地察觉到江宴秋神色不太对劲,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江宴秋摇摇头,简短道:“出去再说。” 见他这副样子,相凝生神色也不由凝重了起来。 直到踏出那座白色巨塔,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江宴秋有些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好转。 相凝生这时终于追问道:“江道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江宴秋沉默不语,看了半晌,又将视线重新转向身后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望月塔。 刚刚还颇觉胸奇的白色巨塔,此刻俨然宛若一座蛰伏的巨兽,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巨大的独眼,将那可怖的视线再次投来。 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每月面壁这个规矩,是现任掌门月姬明月真人继任后,才开始有的?” 相凝生挠了挠头:“……应该是吧?好像就是最近这一两百年才有的事。” ——月姬明今年四百余岁,执掌上玄已有一百余年。 月色下,白发人嘲弄的话语乍然在耳边响起。 ——你看着月姬明那副鬼样子,真的还觉得……他还能算得上人类吗? 剑道大会第一天,他在高高的白玉宫殿尽头说些祝福的勉励之词,眼神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嘴角平直的弧度都未有丝毫改变。 ……这座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天空之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江宴秋掌心一片冰冷。 刚刚出的那身冷汗,早已被冷风吹尽了。 相凝生还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神一片清澈,神情是一览无余的担忧:“……江道友?江道友?你没事吧江道友?” “……我没事。”江宴秋缓声道。 斜阳西斜,太阳正好落山。 最后一丝余晖散尽,今夜多云,云朵遮盖住了原本漫天的星辰和月光,头顶黑漆漆一片。 良久,江宴秋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 第115章 天色已经不早,出于心中的一些猜测,以及离开望月塔后依然心有余悸的缘故,江宴秋并未继续跟相凝生闲逛下去,而是找了个理由,就此分开。 回到别院时,昆仑的一众弟子已经回来齐乎了,此刻正师兄弟们围坐一堂,开了几瓶清酒,还在院子立支起了一个木炭架,准备烤些小串下酒,预备今晚庆祝庆祝,赛程已经过半,还无一人淘汰。 伍师兄眼见地发现江宴秋的身影,立即欢快地招呼道:“师弟!终于回来了,就差你了!” 小院中,枝影在月色下摇曳,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粉白色的花瓣落入庭院的竹阶和盛酒的玉杯之中,众人围坐一堂,不时传来笑闹,炉火烤着热酒,显得分外温馨。 这般场景,江宴秋原先一直凝重的神情也不由得和缓下来,脸上也被炉火烤出了些人气儿。 倒是伍柳齐惊讶道:“怎么了师弟?回来得这么晚,脸色还这么不好看?” 立即有师姐放下酒杯关心道:“该不会是这些时日连轴比试累着了吧?”她安慰道:“没事的师弟,胜负都不用放在心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赢了这么多场,已经很厉害了。” 正在负责烤串的师兄也转过头来大声道:“师弟!待会儿师兄把最肥的灵牛串儿留给你!” 江宴秋心中不禁有些感动:“我没什么,多谢师兄师姐。” 因为还有心事惦记着,江宴秋并未喝太多,只浅酌了几口,就借口回了房间。 他今晚,准备等人。 之前白衣人几次突然来访,都是当的谜语人,还没来得及透露关键信息就警觉地离开了。 要是下次再遇上,江宴秋准备好好逮住对方,问问他掌门月姬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望月塔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因此江宴秋特地将门窗锁好,还特地跟师兄师姐们打过招呼待会儿准备早些休息,想必今晚无人会来打扰。 然而,万事俱备,却事与愿违。 他一人在房中枯坐苦等许久,结果连半个人影也没等到。 月上中天,别院早已陷入沉睡,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师兄豪放的鼾声。 江宴秋强撑着睡意,越等越困,最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知道前一秒,还望着案几上的烛火,困得频频点头,下一秒再睁眼……天光已经大亮了。 江宴秋:“……” 他睡得有些懵,穿着里衣,披头散发地坐起来。 白衣人昨晚真的没来。 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早就半夜蹲守在江宴秋床头冷冷地看着他,吓死人不偿命了。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些遗憾。 有时候命运和缘分就是这样,不想看见那人的时候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等真有事了又找不着人影了。 江宴秋打着哈欠起床洗漱,他昨晚还做了个噩梦,梦里月姬明张着血盆大口冲他狂笑不止,一口一个小剑修乃大补之物……望月塔也把自己连根拔起,白色大烟囱在后面你追我赶,他逃它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好在这个噩梦并未影响他的睡眠质量,只是对上玄的阴影又多了一层…… .剑道大会进程已到尾声。 剩余人数是单数,江宴秋手气挺好,抽中了轮空。 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上玄仙山此刻显得分外空旷,因为人都到比试台附近了。 倒是很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江宴秋就是这么打算的。 昨天有相凝生在,很多事情不便去做,今日他独身一人,倒是能放得开些。 他准备趁此机会,自己四下调查一番。 远远地望见白色烟囱一样的望月塔,江宴秋脑中不由想起昨日被起疯狂追赶,拔腿狂奔的场景,瞬间一阵恶寒。 今日再看,只觉得起圣洁祥和的面具下,处处透着波澜诡谲。 上玄的构造,跟卫星有些相似。 外面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无数白色宫殿,而天空之城的最中央,则是众星捧月般的上玄宫和望月塔。 上玄宫是历代已经仙逝的掌门道体保存之处,以及现任掌门的居所。 跟昆仑相对而言自由奔放海纳百川的门派规矩不同,上玄弟子修的心法都是同一种心法,还是无情道的一种,要求斩断七情六欲,内修己身,强调道心的圣洁无暇,所以修到最后人均变成垮着张脸的木头桩子,至于掌门月姬明,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天在广场听这位皮囊还算年轻英俊的掌门致辞,江宴秋险些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活人。 而相对的,对掌门真人的要求,也是最高的。因此月姬明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望月塔中,虔诚忏悔,以求洗去身体和心灵的污秽。 江宴秋觉得“面壁者”这个称谓高低得让给他,罗辑来了都自愧不如。 他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因此并未进入望月塔,只是在周围查看。 脚下是白玉和白色细沙铺就的道路,在这纯白一色的空间中,时间长了,很容易让人心神恍惚,觉得自己也是那白色巨塔的一部分,或是即将被其吞入腹中的猎物。 即使在剑道大会这种时候,依然有上玄弟子不断出入望月塔,无论进去时是什么样子,出来时无一不是面容沉静,空若无物,简直比少林还少林。 江宴秋藏匿气息,无声无息地跟上其中一人。 那位年轻弟子进去时还跟同伴有说有笑,神采飞扬,短短不到一个时辰过去,出来时俨然像是换了个人,眼神古井无波,嘴角平直的弧度都与月姬明别无二致。 他一言不发,眼神直直地平时前方,眼神中的高光简直像是PS擦去了一般,脚步幅度都完全一致地向某个方向走去。 江宴秋跟在他身后,越是观察,越是心惊,脑中的猜测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 这人在望月塔中经历了什么? 那日识海边缘蠢蠢欲动、虎视眈眈的巨兽……难道并非偶然出现,也不是只有他一人遇见过吗? 江宴秋跟了一路,见到这人横平竖直地走了一路,直到进入一座白色宫殿,才神色凝重地停下脚步。 按他原本的设想,是准备随机抓取一个倒霉蛋用蜃催眠试试,看看他们这段时日的经历,以及在望月塔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上玄毕竟不是阙城,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还恰逢剑道大会,众多修士云集,要是被暗处的哪双眼睛不小心盯上就不妙了。 时机还是不巧。 这处地方离望月塔已经有段距离,颇为人迹罕至,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正准备离开去别处看看,然而每走多远,就见一道灰影突然窜出来! 江宴秋瞳孔骤缩,正准备抽出凤鸣,就发现这东西……竟似乎是个人! ……不怪他第一眼看岔,而是这人脊背佝偻,披头散发,衣衫破破烂烂,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团,脸上满是黑漆漆的脏污,几乎看不出皮肉本来的颜色,只有一双眼睛闪着疯癫的光,比起人类,更像失去灵智的野兽! 至于为什么是灰扑扑的一团。 下一秒,江宴秋活似青天化日被浇了个透心凉,心中猛地一寒! ——那分明是白色的上玄校服! 只是由于太久未曾浆洗,又好似在地牢中滚过几番,被利器撕扯,才变成了现在这副灰扑扑的样子! 一看见江宴秋,他便“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缺了半嘴的牙:“道友,是道友啊,哈哈哈,道友来救我了,哈哈哈哈……我今年年方二八,家在宋清镇,哈哈哈……我娘呢,你不要我爹,我要我娘哈哈哈哈……” 这些颠三倒四的话语,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 江宴秋强行按捺心中的惊异,深吸了口气,尽量语气平缓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何人吗?这里是哪里吗?为何会落得现在这般样子?” 可那疯子只会吃吃地疯笑,半点听不懂人话一般,嘴里还叼着一缕乱发,吐字更加含糊不清了。 “好大的仙山……嘿嘿嘿……最喜欢师尊了哈哈哈哈……明天就到你们啦……不要水……我不要水……” 他直勾勾地盯着江宴秋,又是拍手又是疯笑,笑得一头蓬乱脏污的发丝都微微颤抖:“我的脑子……被月亮吃掉啦……” 艳阳高照,烈日高悬,江宴秋却如坠冰窖。 月亮……什么意思。 他正要上前把那人扶起来,寻一处僻静之地,看看能不能灌点灵丹妙药治治脑子再问个清楚,就听到一阵平稳的脚步传来。 是一众白衣校服的上玄弟子。 江宴秋眼神暗了暗。 这下……就有点难办了。 为首那人见到眼前这副堪称荒谬的场景,表情也无甚波动:“这位是昆仑的道友吧,实在抱歉,让您见笑了,我们这就处理。” 江宴秋不动声色的拦了拦,将那灰扑扑的疯子挡在身后:“请问这位贵派的道友是怎么回事,怎会落到这副样子?我与他一见如故,有些放心不下。” ……神特么一见如故。 他这是睁着眼说瞎话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然而,为首的上玄弟子似乎并无不满,甚至表情也一动未动,依旧冷淡道:“这位道友受魔气污染,走火入魔,举止疯癫,妄图残害同门,但掌门真人念在其未有大错,不宜重罚,因此只是将其拘束在望月塔地底的地牢中收容,是我们的人看管不力,才被他逃了出来。” 这套说辞倒是天衣无缝。 搬出走火入魔和残害同门的旗子,也是在警告江宴秋这个外人少管闲事。 江宴秋沉默片刻,像是丝毫未觉,毫无芥蒂地笑道:“原来是这样,知道我这位一见如故的道友被贵派妥善安置,悉心照料,我就放心了。” 无论底下怎么暗波汹涌,面子上的和谐倒是做足了。 为首那位上玄弟子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将人带走,恕不奉陪了。” 那疯子被一左一右地抄住手臂架起来,也毫不反抗,像摊烂泥似的不住嘿嘿傻笑,说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 江宴秋留在原地,看着这群人不断走远,直至消失在望月塔底,不见了踪影。 .是夜。 寂静的夜色中,漆黑的望月塔静静伫立。 突然,入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过那动静极其微小,转瞬即逝,还未来得及引起旁人察觉,就像是融入夜色般消失不见了。 月光下的望月塔重归平静。 一道青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塔底。 原来这白塔的下面……还真别有洞天。 沿着楼梯的暗道蜿蜒而下,江宴秋在黑暗中渐渐适应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从这空旷的回音来看,地底怕是比地面上占地还要广阔。 但说地底似乎也不太对……毕竟他们现在整个都是悬浮在半空的。 江宴秋深深叹了一口气,并未自己点上了一根蜡烛。 说好的只是参加完剑道大会就润的呢! 下午辛辛苦苦比完剑!为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还要来这种地方! 他是真的巴不得比完大会火速回家。 ……然而。 白日里那人疯疯癫癫的笑容和话语,总是不经意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叫人心神不宁,无法放着不管。 因此那疯子被拖走之前,江宴秋挡在前面跟上玄那帮人一本正经沟通的同时,反手在他身上悄悄洒了些寻踪香的粉末。 这东西无色无味,只有持有配套的药粉,才能闻到那股若隐若现的香气。 循着这股味道,他才能在黑暗又广阔的地底七拐八绕,找到白天那人。 沿着黑暗的石壁抹黑往里,不知走了多久,他正准备掏出一颗夜明珠,看看周围的环境。 突然,一股气流在耳旁脖颈拂过,江宴秋寒毛瞬间竖起,下意识地退开一大步! 难道被发现了吗! 夜明珠幽暗的微光下,一张满是脏污的脸孔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刚刚,竟就在离他不到一尺之处! 所以那股气流,其实是他的吐息! 想到这里,江宴秋头皮一阵发麻。 夜明珠照亮了眼前未知的黑暗。 ……原来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道木质的栅栏的。 江宴秋松了口气。 等等,所以刚刚那疯子……是整张脸贴着栅栏,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江宴秋:“……” 谢谢,更渗人了。 不知为何,在这空无一人的黑暗中,那人的瞳孔反倒不似白日里的疯癫,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冷静和漠然。 他歪头道:“啊……白天的……嘿嘿嘿……好看……” 江宴秋已经适应了他的疯言疯语,没太在意,反倒观察起了地牢的栅栏。 这不是普通木头,而是仙山宗门专门关押罪大恶极的犯人用的,比一般的玄铁还坚硬,连利剑都很难劈开。上头还绘制着无数符文,一旦试图攻击或劫狱,立即能作出反应防御,以及向负责看押的真人警告。 竟然这么大费周章,这么高的规模,只为了对付一个疯子…… 啧,也不知这人白日是怎么从这种地方破开重重禁制逃出去的,看来没疯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正兀自研究着,耳边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江宴秋烦不甚烦,顺口安慰了句:“先别急,在想办法了。” 那疯子像是静了一秒,忽然吃吃笑道:“嘿嘿……你是不是……之前……过了……” 江宴秋:“……?” 一个字没听懂。 那疯子笑的更开心了,前仰后合,还费力地把那颗脏兮兮乱蓬蓬的脑袋贴了过来,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宴秋。 江宴秋:“……劳驾头让让,挡着光了。” “你看起来……感觉很好吃……嘻嘻嘻……” 他吃吃地笑道,无比开心。 “要是被月亮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第116章 试想一下。 大半夜,空无一人,寂静漆黑的塔底。 一盏光线微弱的夜明珠,一个满身脏污胡言乱语的疯子。 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笑嘻嘻地说出了这番疯话。 ……是个人都得被吓得不轻。 即使是还算经历丰富的江宴秋,都下意识寒毛竖起,心中一顿。 ……月亮?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这人口中听到这个词了。 ——我的脑子……被月亮吃掉啦。 ——要是被月亮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月亮’……到底是什么?是这处处充满诡异的望月塔?还是……上玄掌门月姬明? 他本来压根没指望能问出些什么,却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地听到重要信息,江宴秋神色迅速一凛,追问道:“‘月亮’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的脑子被吃掉了?” 那人却不答,又自顾自吃吃地笑,像是疯地更厉害了,手舞足蹈地发着癫,大喊大叫着旁人听不懂的音节。 突然,漆黑的甬道尽头,似乎传来了脚步声:“……谁在哪里?” ——糟了,这疯子动静太大,怕不是把上玄的巡逻弟子引来了! 江宴秋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反手将夜明珠收尽储物袋,四周顿时漆黑一片,他身形一闪,藏匿到一处隐蔽的视线死角,将周身气机收敛到最低,顺便还给自己脑门上拍了张隐身符。 就在他做完这一切的下一秒,一道身影恰好从拐角走出来,提着一盏烛灯缓缓走来,停在关着那疯子的木栅栏前。 “左玉,你又在喊什么?” 竟然是白天遇到过的为首的上玄弟子。 倒是碰巧,今晚撞上他巡逻。 要是旁人,可能只当左玉疯病又犯了,但江宴秋第一眼几乎就能判断,这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后背紧贴着墙根,一动不动,好似已经跟空气融为一体了。 那位左道友自然不可能回应他的话,只是嘻嘻笑着,还从栅栏中伸出手,想去够那人手中的烛台。 那人一动不动,蜡烛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无声跳跃。 他深深地看着对面披头散发、满身脏污的疯子,忽然道:“……你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吗?” “……你是真的疯了吗?” 一片寂静。 江宴秋下意识屏住呼吸。 左玉闭上嘴,停止喊叫,歪了歪头。 江宴秋几乎以为他要恢复正常,拉着栅栏外那人的手,互诉衷肠了。 但他却蓦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无比夸张的笑容。 然后一下一下,重重地用自己的脑子,撞击坚硬的栅栏! 对面那人的脸色一下变了! 栅栏的木纹上刻满了繁复的符咒,为了防止犯人越狱出逃,禁制会自动施以控制和约束。 在左玉脑袋撞上栅栏的下一秒,符文的灵光骤然亮起,虚空中浮现出符文幻化出的绳缚和梵印,紧紧困住左玉让他动弹不得的同时,梵印烙印在他的身体上,那片皮肉瞬间焦黑一片,发出刺鼻的气味! 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不要命地将自己的脑子撞向符文,短短几瞬的时间,额头上瞬间出现道道血痕,顺着鬓发和眼尾蜿蜒流下,将整张脸都糊得血渍满面。 对面那人握紧拳头,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份令牌打开地牢的门,快步走进去阻止里头的人自残。 要是放着不管,这疯子恐怕真能将自己撞死! ……机会! 眼下那人进入地牢,让出了狭窄的甬道,江宴秋终于能从墙根的视线死角处闪身而出,几步踏了出去! 有一说一,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江宴秋还真没那么容易溜出去,要是那名上玄弟子突发奇想或是心思警惕,再往前走几步,他的踪影便彻底暴露了。 江宴秋无意识地撇过头看了一眼。 左玉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正好看向了他的方向。 只犹豫了几秒,江宴秋便心一横,闪身离开,几步奔向先前下来的暗道。 ……至少现在,他还不能被抓住。到时候不仅解释不清,要是引起上玄或是那位不知其真实身份的“月亮”的警觉就糟了。 他强迫自己转过脸,撑着地一跳,几步就跃上石阶,轻巧无声地消失在塔底尽头。 江宴秋不敢耽搁,上到地面后又给自己多贴了一张匿气符,沿着墙角,小心地出了望月塔。 ——正好跟上玄的巡逻队打个照面! 江宴秋心中一惊,万幸他刚刚多留了个心眼儿,没冒冒失失地直接冲出去。 贴着墙心中默数,巡逻弟子并未发现任何异状,等他们尽数离开后,江宴秋又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几个闪身间离开望月塔。 月亮此刻正好升上最顶端,高悬在塔顶的正上方。 然而因为左玉那番疯疯癫癫的话,此刻清朗的月辉,在他眼中仿佛也染上了一丝诡异和不详。 然而,江宴秋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不久,左玉便安静了下来。 他被对面之人压制住手腕,重重地压在地面上,困住手脚动弹不得来阻止他自残。 但不用压制,他此刻也彻底安静下来,空洞地看着头顶地牢的顶端。 好像是方才疯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般,他不仅停止了叫喊和动作,直接切断了对外界的反应,只余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身上那人因为他方才的奋力挣扎和踢打,总是一丝不苟的衣衫显得有些凌乱,平整洁白的领口也被蹭歪了。 良久。 他哑着声音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恢复正常,变回以前那样?” 左玉一言不发,视线未曾停留在他身上分毫。 直到脸上似乎有水滴滴下,留下蜿蜒濡湿的痕迹。 那人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把头埋进了他的侧颈:“……师兄。” .玄光境组比到只余十六人时,大会就已将近尾声了。 昆仑这次参赛的弟子,还足足余下了一小半。 跟往年比,这也是很好的成绩了。 尤其是江宴秋他们这届,成绩堪称逆天。 谢轻言、赵满楼跟他都是玄光境组的,王湘君跟江成涛则是凝元境大圆满,只差一步就能晋阶,他们这一届的,就足足占了五个名额。 因此,大家都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十分有信心。 昆仑这次恐怕要摘得不知一个魁首了! 十六进八的第一场,江宴秋便运气不巧,直接撞上了谢轻言。 虽说大家迟早要碰上,但内斗终究是令人捶胸顿足的。 由于大部分选手都淘汰,只有最后几场要比,因此每张比试台四周都围满了人,越到决赛圈,比试越是精彩,无论哪个单独拎出去,都要被赞一声人中龙凤、少年英豪,他们的比试也必定极具观赏和学习意义。 因此不少剑修都选择留下来看到最后,比试台旁堪称人山人海。甚至还有黄牛提前一夜去占好绝佳的观赏位置,高价卖出的。 江宴秋跟谢轻言是一起去抽的签,一起看的腕带,再一起去的比试台,两人临到时间才悠哉悠哉地出现在比试台,简直惊掉早已等候的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观群众的下巴。 “什么情况?今年的大会这么没有火药味的吗?这俩人怎么还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一起?” “你懂什么,这就叫剑修的风度,两位实属吾辈楷模啊!” “醒醒,你并没有长成这样的脸。” 这样俊秀年轻的玄光境,还相谈甚欢,举止亲密,很难不让人先入为主地产生好感。 谢轻言侧耳轻声道:“走吧,宴秋,待会儿比完还能一起吃个饭。” 江宴秋:“行啊,但这也出不去啊,要不待会儿烫火锅吃吧。” 其他人:“……” 给我有点紧迫感啊喂!你俩是来游山玩水的还是来比赛的! 当得知这俩是昆仑同门后,围观剑修:“……” 行叭。 江宴秋跃上比试台,凤鸣的剑光印着天光:“来吧。”他笑道:“不准放水啊轻言,咱俩好久没好好打一场。” 谢轻言也笑着摇摇头,语气亲昵:“我有过哪次,不听你的话么。” 江宴秋先一步攻上前,凤鸣游刃中带着锐利,剑身轻颤,浩荡的剑意霎时间展开! 谢轻言手腕翻转挡下,他的剑意绵密中藏着令人战栗的杀机,像是芳草仙花掩映下的沼泽,一旦被那柔顺的表象迷惑,行差踏错,就会沦落万劫不复的深渊,彻底被深渊吞噬。 重来一世,很多东西变了,却也有很多没变。 谢轻言的剑意,倒是跟前世的鬼书生一模一样,分毫未变。 玉面书生般俊秀的青年微微一笑,借着剑刃相击,两人靠得极近,喟叹道:“宴秋,你长大了。” 江宴秋:“……啊?” 你在说什么啊兄弟?咱俩不是一年的吗? 谢轻言却只是轻笑,并未再说什么。 当年把他捡回去时身形单薄,一脸无聊地转着笔的少年,也长成这般风流俊秀的人物了。 谢轻言现在还时不时想起他们一同在问道峰求学的日子,还有下学后一起去江宴秋的竹舍,一起做教习布置的课业。 ——那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愿意回头看去,甚至想要珍藏摩挲,藏在最心底的日子。 他其实并无所谓输赢,无所谓什么剑道大会。 要不是因为名单上有眼前这人的名字,他甚至压根不会报名参加。 ——他可能的确如那些人所说,是个天性凉薄、一身冷血的怪物,哪怕至亲倒在面前的血泊中,眼也不眨一下。 ……只有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开玩笑般地让他全力以赴,不准放水,所以他会照做。 似水般绵延的剑意凭空而起,从四面八方幻化出虚幻的水流,织成一张大网,想要将那人困入其中。 ……就像他平日里每时每刻都想做的那样,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在现实中这么做。 江宴秋挥剑格挡,凤凰剑法精妙绝伦,分出无数道剑气,数量正好与所有的水龙数量一致,锐不可当地迎头而上! 凤火与水龙相击,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冲击波,水汽蒸腾,甚至台下都感受到了那股灼热! 他俩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当年昆仑的剑道课,他们两人当搭档的次数是最多的。 今日只不过换上更大的比试台,在更盛大的场合,在众人激动的目光下,再一次交手罢了。 凤鸣剑直长空,将多余的水汽都驱散开,以防烫伤对面的谢轻言。 水汽散尽,两人又战至一处,下一秒,身影又都一同消失,瞬移到另一处,打得剑光闪烁,眼花缭乱。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招式,都要足够新奇,足够出其不意,才能不被一个如此了解和熟悉你的对手拦下。 底下的剑修都快看呆了,一个个目不转睛,恨不得多长上一对眼睛,不漏过任何一丝战斗的细节。无论谁暂时占了上风,都是一阵毫不吝啬的叫好。 太精彩了! ……就是老是被水汽遮住看不清! 两人的剑意一水一火,打得稍微激烈一些台上就水汽蒸腾的,然而越是战到酣处,水汽越浓,人家比试的双方还没什么,倒把下面人急得不行,一个个恨不得大鼓起腮帮子,帮他们把水汽吹赶紧。 …… 终于,水雾散去。 有人急忙问道:“比试如何了?现在谁胜谁负?” 更多的人,则是屏气不语,大睁着眼,生怕错漏一点。 谢轻言的剑指着江宴秋的胸口,而江宴秋的剑,则离对方的脖颈只有一寸之远。 双方都默契地收了手,不会真的伤害到对方。 良久,谢轻言微微一笑,开口恭喜:“我认输,是你赢了,宴秋。” 江宴秋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呢。” 台下其他人:“……” 啊??? 剑道大会这么多年比下来,有像他俩这样争着抢着把胜利拱手让人的吗? 然而,由于谢轻言先一步认输,裁决的真人自然公事公办,宣布江宴秋胜利。 江宴秋:“……”他无语道:“你这是耍赖吧轻言,还能这样的吗。” 谢轻言却狡谐一笑:“你只让我全力比试,不要放水,又没规定其他的。” 江宴秋:“……” 这倒也是。 “况且……”谢轻言眉毛微挑,嘴角扬起:“如果是实战中真刀实剑地砍下去,的确是我输了。人没了脑袋会死,我的剑却并非正好命中你的心脏。” 的确,他的剑偏了一寸,即使没入江宴秋的胸膛,也惊险地正好避开了心脏的位置,不会造成致命伤。 江宴秋叹了口气:“好吧,那这次私下算我们平手。” 他俩之前在剑道课上还有个记分册,专门记录两人的输赢场次。 数量也是惊人的一致。 “走,”江宴秋哥俩好地揽过谢轻言的肩膀:“一会儿烫火锅去。” 谢轻言转过脸,轻轻一笑。 “嗯,”他轻快答道,两人并排的背影越走越远:“多烫点灵牛吧……” ——他在这个人那里,永远是输家。 因为即使他自己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也永远不会将剑,真的指向这个人的心脏。! 第117章 当日下午的另一场比赛,江宴秋赢得也并不轻松。 对手是长墟剑宗的剑修,经验相当丰富,剑法也十分老道,但江宴秋脑子里装着一堆事,没耐心慢悠悠地打,几十个回合下来,就挑落了对方的剑。 长墟剑宗的那位倒是十分豁达,干脆利落道:“是在下输了,庐陵江氏的凤凰剑法、昆仑的剑修果然名不虚传。” 他其实并不算完全落败,只是身为剑修的尊严不容许让他在自己的剑被挑落后还不认输,这份胸襟和风骨倒是令不少人动容。 江宴秋也行了一礼:“抱歉,多有得罪。”刚刚的打法确实粗暴了些,对不住了对面的小哥。 对面洒脱一笑:“这算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改日要是有机会,我再向江道友讨教一番。” 今日两场比完,这届的剑道大会便已进入尾声。 明天,就是决赛了。 .暮色四合。 江宴秋浑身上下贴满隐身符和匿气符,把自己贴得活像前朝僵尸。 务必保证今夜这趟望月塔之行的安全性。 现在哪怕是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江宴秋也有把握让对方当个睁眼瞎,完全发现不了自己。 ——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地牢里关着的左玉。 昨天三番五次想问个究竟,都意外被人打断,江宴秋今晚只得再次潜入望月塔。 他的怨气简直比鬼还大。 然而,看到眼前的一幕,他不禁皱起眉头,下意识隐匿了身形。 ——今夜的望月塔,竟然有众多巡逻队严守以待,在各个死角不断盘查。 一群群上玄修士面无表情地提着烛台,手上还举着特质的灵灯。 被这东西一照,管你是妖邪魔物还是贴了匿气符的修士,通通无所遁形。 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也只有塔楼入口处安排了一个修士值守,今晚怎么这么多人? 白色巨塔简直被围成了铜墙铁壁,饶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江宴秋先前怎么也没料到,今夜会是这般情境。 但越是这样严防死守,无比重视……就越是昭示着,他先前的警惕和预感是对的。 左玉之事,恐怕真没那么简单——真相怕是另有隐情,而不是如那人所说,什么“走火入魔后戕害同门”! 但问题是,今日这望月塔,看得也太严实了。 江宴秋远远观察了半晌,直到巡逻弟子提着烛灯朝他藏匿的方向走来,才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别院,江宴秋先是解下披风,再将原先贴好的符咒一张张撕下来,烛光跳跃,倒映在他沉静的目光里。 明日就是决赛了啊…… 要是一切顺利,明日的现在,他已经坐上回昆仑的飞舟,快活地在他的凤栖峰泡澡了。 江宴秋倒宁愿这一切只是他想多的瞎操心,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 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这剩下短短一天的时间,当真能如他所愿,太太平平地过去吗? 丑时已快过去,离天亮也不到几个时辰了,江宴秋兀自坐在烛火前思索了半晌,才准备熄灯睡了。 然而他刚要熄灭烛火,一偏头,猛然看见一道白花花的身影! 江宴秋心脏重跳一拍,方才看清……好家伙,这不是许久未出现的白衣人吗! 对方一头银丝垂下,瞳孔猩红,身形如鬼魅般,妖异不似人类。 ——盼了这么多天,这人终于出现了! 江宴秋心中激动不已,就差握住对方的手大力摇晃两下:“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兄弟!怎么又不来扒窗了!害得我好等!” 白衣人:“……” 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他微微挑眉:“怎么?你见了我不害怕?之前不还是倒头就睡,巴不得我立即就走?” ——第一次见有人天生的缺心眼儿,上赶着盼着他出现。 江宴秋讪讪道:“嗐,哪儿的话,咱俩什么关系。” 之前那不是不知道后头会发生这么多事么。 白衣人嗤笑一声,颇为稀奇地上上下下扫视了他几圈,懒洋洋道:“表现不错,小凤凰,之前倒是看低你了。” 他说的是剑道大会上江宴秋的表现。 原以为这人撑个几轮,老老实实输了也就臊眉耷眼地回家了。 倒是没想到,竟是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地赢到最后,剑指魁首。 江宴秋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事小事。” 他正要开口询问望月塔、月姬明和塔底已经疯了的上玄弟子之事,就见白衣人收起那副懒洋洋的笑容,恢复了初见时冷漠的眉眼:“小凤凰,我可以看在你当时不懂事的份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就回去,还来得及。” 江宴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薄唇微张,想问的话也愣在原地。 白衣人猩红的,不带一丝感情的瞳孔望着他,那锐利的视线,似乎是要透过皮囊刺穿他的灵魂。他的红瞳倒映着江宴秋微愣的身影:“这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也不是你有能力插手的事,现在回昆仑,是你最好的选择。” 江宴秋只是愣了几秒,就很快反应过来,无比冷静道:“我用什么理由回去?前一天还好好地赢了比试,甚至赢了自己的同门,转头跟王师姐说我不想比了?用什么理由?他们会信吗?而且我走了,昆仑其他人怎么办?留下来看比试的这么多修士怎么办?你们上玄对此一无所知的普通弟子又怎么办?” 听到最后一句话,白衣人没有温度的眼神像是被触动了一下,有短暂的波纹略过。 他双手抱臂,目露嘲讽:“那又如何?关我什么干系?” “小凤凰,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当什么可笑的救世主的吧?” 他嗤笑两声,妖异似精怪的面孔上写满嘲讽:“我巴不得这上玄都死光了才好。这仙山,已经从头到尾都烂透了。” 江宴秋丝毫没被他充满恶意的神情和嘲讽的语气吓退,反而挑眉道:“是么,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几次三番来提醒我?你就不怕我说漏嘴,将此事捅得人尽皆知?” “呵,一时兴起罢了。”白衣人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挑眉道:“你以为我对你的行踪一无所知,就这样放任你做那些蠢事?你的一言一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江宴秋瞬间想到自己私下调查,又偷偷前往望月塔底遇见左玉的事。 白衣人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好整以暇:“包括你的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 “你信不信,只要你将见过我之事说出去,又传到上玄的耳朵里……你的下场,估计跟地牢里那位小朋友相差不大。” 江宴秋心中一沉。 果然,自己遇见左玉之事并未瞒过他。 虽然这点他也早有预料就是了。 光凭这人几次三番潜入别院,还未被任何人发现之事,江宴秋便明白,这人怕是大有来头,修为绝不算低。 带队的王睿依师姐可是有伏龙境大圆满的修为,却也未发现半点异常……证明这人的修为,必定不在伏龙之下。 他神色不变,内心却是惊涛骇浪,各种念头和猜测不断翻涌。 白衣人的神色渐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是这小凤凰脑子不清醒,执意要……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下半句话,只见江宴秋忽然抬起头,直直向他走来! 白衣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系起来打了个结的宽袖。 江宴秋直直地看向他,振振有词:“不想猜了,你也别当谜语人了,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坦诚一点,直接说不行么!” 白衣人:“……” 他的视线从那硕大的白色蝴蝶结上缓缓上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上一个敢对他如此不逊的人,坟头草已经三米高了。 他有时候着实想把这人的脑子劈开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妙人,才能拥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 江宴秋却是微微一笑:“好啦,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他当然不是突然失心疯,只是想借机缓和一下气氛罢了。 有时候,人在一定的情境下,面对特定的人,的确是会说出违心的话的。 ——那不一定就是他们的真实所想。 就比如眼前这位。 江宴秋望向他的红色双瞳,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却十分笃定:“刚刚并不是你的真心话吧——说什么乐见其成,巴不得上玄死光了才好。” “要是你真心那么想,最开始,就不会来见我了。” 他微微挑眉:“毕竟我是一个定时炸弹,额外的不确定因素,不是么?你要真这么狠心,真盼着上玄覆灭,就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也不会整日盯着我的行踪。” 白衣人正要嗤笑反驳,就见江宴秋摸着下巴,眼神含笑:“让我再猜猜——一般这么说的人,不仅并不真心盼着上玄覆灭,反而内心深处,对它感情还十分深厚。这位大兄弟……” “你过去,应该就是上玄弟子吧。” 白衣人沉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虽然宽大的袖子被一个蝴蝶结可笑地捆起,一只手却紧紧捏着江宴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腕,手劲之大,简直能生生将对方的腕骨捏碎。 然而江宴秋本人对此倒是接受良好,反而就这么任他拽着,手上没用一点力气,手腕柔弱无骨地垂着,透着十二万分的无辜。 烛火摇曳,在寂静的房间中跳动,影影绰绰,明明灭灭地映照在两人脸上。 白衣人面无表情,一副下一秒就能冲出去砍人的派头;江宴秋则是面带微笑,丝毫不惧地迎视着他的目光。 良久。 白衣人缓缓移开视线,有暗芒在那双红瞳中一闪而过。 “……把这东西解开。”他面无表情地嗤笑了一声:“蠢死了。” .来了上玄这么久,这么多面见下来,这倒是两人气氛最和缓的一次。 江宴秋殷勤地从储物袋中翻出了从江尘年那儿顺来的西域浮屠,这可是顶顶名贵的好茶,一般人有钱都买不到,熟练地沏上,袅袅的茶香瞬间在屋子中氤氲开来。 江宴秋把茶端给对方,问道:“你大概知道多少内情?有关望月塔和月姬明的。” ——他现在也开始不客气地直呼掌门真人的名讳了。 白衣人抿了口茶,微微挑眉,看神情,似乎还算满意。 “你觉得,月姬明那老东西今年多大?” 江宴秋歪头想了想:“五百多岁?” 这年纪对于一个化神期修士来说,其实算不上大。白衣人嘲讽地说着“老东西”,其实是有些冤枉的,不免掺杂了些个人恩怨在里面。化神期修士足足有将近八百年年的寿命,超过这个年岁未能乘虚,才会身死道消。 五百岁,顶多算正值壮年。 白衣人慢悠悠的玩弄着茶盏,语气神色不变,却毫无顾忌地扔下一个重磅炸弹:“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一千三百岁高龄了。”! 第118章 江宴秋眼睛瞪圆,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千三百岁?怎么可能!” 修真者寿元虽然悠长,却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像是练气、凝元,初踏仙途,寿命只不过较凡人虚长个一百来岁;到了玄光、伏龙,才算于大道略有所得,寿元又能再多个一两百年;一位化神境大能,寿元大概在八百年左右。 而最接近飞升的乘虚境,则有足足两千年的寿命。 两千年——一个凡人的寿命才多少?几十年弹指一挥间,须臾而过,甚至一个朝代的更替都用不了这么久。 一个宗门、世家若能出一个乘虚境,便能足足忽悠一座偌大的仙山十几代人之久。 就像如今修真界硕果仅存的乘虚境——剑尊郁含朝,不仅对其他仙山,对整个北疆魔域都是核武器般威慑压制的作用,换来了过去一百来年的太平。 然而,即使修真者的寿元较之凡人如此悠长,有时候却比凡人更加惜命。 凡人懵懂一生,从呱呱坠地,倏忽之间便垂垂老矣,到死也不知大道为何物。 而修士则不然。 他们见识过更为广阔的天地,拥有过无可匹敌的力量,一朝身死,曾经辛辛苦苦修炼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他们比凡人更不甘心受锢于寿元的限制,到死也无法突破,所以才会使用各种方法手段,夺舍、续命、元神托生,想尽办法也要苟活于世,于天地挣命。 唯有飞升,才能真正地超脱于天地,获得永恒的生命。 像魔宗上任宗主萧衍之,就是个再典型不过的例子。为了夺得龙脉,叩开乘虚的大门,不惜以天地为棋局,阙城十万条生灵为棋子,将这野心隐藏了十几年。 一千三百岁…… 若真是如此,被白衣人喊“老家伙”也倒不冤枉了。 白衣人语气凉薄,虽是在笑,眼底却无半点温度:“现在人前的这个,只不过是个捏出的躯壳而已,一股恶心的假人味儿。” 他面带嫌恶,口吐轻言,毫不在意地爆出能轰动整个修真界的惊天秘闻:“这上玄掌门,他已经当了不知道多少年——上上一任也是他,同一个人,换了个壳子罢了。” 江宴秋心中一凉,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广场上,隔着千万人,对月姬明的遥遥一眼。 怪不得他当时心中一阵怪异,觉得这位上玄掌门美则美矣,就是不太像真人。 感情还真是假的! 他被这一连串的惊天消息惊得说不出话,白衣人凉凉道:“所以我才说,你是凤凰,天生感知敏锐,那老东西活了这么多年,壳子捏得天衣无缝,就连你们昆仑那位李松儒都没发现异常。” 江宴秋下意识追问:“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飞升吗?” 白衣人无聊地拨了拨炉灰:“你是天生纯血的凤凰,天赋超绝,尊贵无比,你们一族上古以来便是如此,天生的一颗系着天下苍生的悲悯之心,自然不知道,人面对永生的诱惑和对死亡的恐惧,会在诱使之下做出怎样的事情。” 比如萧衍之,比如月姬明,比如这天下更多芸芸众生。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他说,人心和人的欲望,可比什么狗屁天道可怕一万倍。 江宴秋自然不是初入仙途的愣头青,而是经历过不少事情,已经玄光的修士,自然明白,月姬明能逆天改命,多活这几百年的时间,不断“转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这代价…… 他瞬间联想到望月塔中,那姜黄色的,诡异的,不带任何感情,却能让人从灵魂深处毛骨悚然的巨大眼球。 等等。 江宴秋猛然间想起一件事! 他当时,似乎是学着相凝生的样子对着白塔面壁,复盘跟孙茂时的那场比试时,无意间发现了眼球的存在! 当时他全身心地沉浸其中,放任自己沉没到识海深处。 而那些上玄弟子所谓一个月一次的面壁……难道不是相似的道理吗?! 什么沾染外界的污秽,需要定时在望月塔面壁,洗清身体和灵魂的罪恶——压根就是个幌子吧!最终目的,只是让他们敞开识海,毫无防备地任人宰割! 他曾经亲自尾随过一个陌生的上玄弟子,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前跟同伴有说有笑,出来时面无表情,无比淡漠——活像是被人吸了魂一般! 而天真烂漫,话多又密,跟整个上玄格格不入相凝生……他压根不面壁!每次都是装装样子,在望月塔眯一会儿就拍拍屁股走人! 还有跟望月塔毗邻的上玄宫,那是历代上玄掌门的居所,据说月姬明尤为虔诚,以身作则,大半的时间都会呆在隔壁的望月塔中…… 左玉疯疯癫癫,似笑非笑的样子骤然浮现,江宴秋心中一冷,无比胆寒。 他真的……是因为在外游历时遭遇不测,魔气入体,才疯的吗? 还是说,他因为过于虔诚、去望月塔太过频繁。 是那眼球做了什么,才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江宴秋急忙问道:“你知道我去见过他,那你一定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吧?” 白衣人双手抱臂,懒洋洋道:“——那个倒霉蛋?是啊,我的确知道他。” “他不就是月姬明的亲传弟子,被他的掌门师尊,大义灭亲的那位吗?” 有足足十几秒的时间,江宴秋的表情一片空白。 地牢里,左玉似哭非哭地看着他,明明灭灭的烛火倒影在他眼底跳跃,宛如一道干涸的泪痕。 ——他疯了之后,还不忘挂在嘴边,时时念叨的师尊。 ——他知道他的师尊做了些什么吗?直到自己落入这个下场,极有可能就是因为那无比尊敬、无比孺慕的好师尊吗? 江宴秋手心冰凉一片,简直不忍再细想。 良久,他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眼球,到底是什么来头?” 到这一步,他几乎可以确定,识海深处那颗巨大而邪异的眼球,跟月姬明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生,又做了一任上玄掌门,必然有着极为深切的联系。 “那是个上古的邪物,”白衣人面无表情道:“本来应该世代镇守在上玄宫,度化它的邪气和怨气,然而月姬明寿元将近,迟迟未能摸到乘虚的门槛,自觉飞升无望,竟禁受不住诱惑,伸向了那至邪之物。” ——一代仙山掌门,年轻时也曾除魔卫道,仗剑天下,无数人尊崇,临到终了,竟也会恐惧死亡,和魔物做这种交易吗? 白衣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嗤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普天之下,再正常不过了。越是站在权利巅峰,越是曾经拥有过这一切,便越是舍不得放手。 他第一个身体临死前都快八百岁了,活了这样久的老东西,思想早就像被污水浸泡的树根,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黑夜沉沉,今夜无风无月。 一室寂静。 江宴秋沉思良久,终于,望向双手环臂,一脸无聊的白衣人:“我需要你帮我。” 白衣人眉毛一挑:“小凤凰,你是昨夜没睡好,现在在做梦?” 江宴秋:“……” 他丝毫没被白衣人的嘲讽激怒,平静道:“你之前不是让我快跑吗?那我是不是能推测,上玄即将有大事发生,就在明日,剑道大会的决胜之时?” 这回沉默的轮到了对面。 白衣人默然半晌,才缓缓道:“……你倒是记性好。” 江宴秋:“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必须得阻止他,不然不光是上玄,这么多剑修慕名前来剑道大会,天下英豪聚集于此,月姬明要是想做什么,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时机。多亏你事先提醒了我,不然大家都得危险了。” 白衣人:“……” 他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凭什么帮你?他们的性命与我何干?我会杀了月姬明,但我也巴不得他得逞,把这烂透了的仙山杀得一干一净。” 江宴秋突然用一种很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看得白衣人寒毛直竖,浑身不自在。 若是他拜读过后世的文艺作品,就会知道江宴秋此刻的眼神,活脱脱就是在看长不大的叫嚣着“世界毁灭吧”“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云云的中一病的眼神。 ——还是病得不轻的那种。 江宴秋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对月姬明如此了解,修为又这么高,相比是跟他同一时代的人吧?或者小不了他几百岁。” “那得罪你的那批上玄修士,应该早就死光了吧?何必迁怒现在这些小萝卜头,他们应该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吧?况且他们还不够惨吗?被现任和上上任掌门坑死就算了,如此强大又有实力救下他们的大前辈,竟然也盼着他们死。” “我是不是应该提前为满山的上玄弟子点排蜡烛?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他长吁短叹,叹惋不已,直说得白衣人脸色铁青,恨不得狠狠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多说一个字。 江宴秋偷偷掀起眼皮看他。 白衣人虽然脸色铁青,气得胸口起伏,却明显一副被他说中心事的样子,也没有暴起伤人,直接一掌拍死他。 ——哦豁,看来他猜得确实不错。 这人虽然行事乖张,性情阴晴不定,还修为深不可测,实际上,也只是个口是心非的超大号中一病罢了。 嘴上说着希望上玄死光了才好,实际上身体却很诚实地警告他这个陌生人快跑,顺便监管着全上玄的情况,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江宴秋深知这类人的心理,体贴地没有戳穿他,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边顺毛,一边努力让他回心转意。 ——劝得好是中一病蹭的累,劝不好,那可就真成杀红了眼的白发反派了。 “既然你真正恨的只有月姬明,完全可以跟我们联手先对付他吗?到时候上玄群龙无首,还不是你想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你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重振宗门风气,让它变成你期盼中的样子,岂不是比一气之下宰了所有人更爽?” 他言之凿凿,语气诚恳,眼中似有万道星河。 良久。 白衣人嗤笑一声。 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终于,他缓缓开口,语气嘲讽:“果然是凤凰,倒是牙尖嘴利。” 江宴秋:“……” 就当是在夸他了。 他厚着脸皮道:“过奖过奖?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刚刚推心置腹那番话,自然全是发自真心。” 白衣人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 “行吧。” “听着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那可太好了! 江宴秋心下一松:“那我赶紧告诉王师姐!” 之前半是因为被这人全天候监视着,半是他不愿将无辜者牵扯进来,一直没找到机会禀报领队的王睿依。 白衣人:“……你还准备告诉别人?” 江宴秋挺起胸脯,振振有词:“不然呢?就凭我俩?我当然知道你修为高深,你厉害了,但月姬明那老东西活了这么久,长了一百零八个心眼子,还有那邪物眼球,不多找点帮手怎么行?” 这可是化神级别的较量,他一只玄光境的小凤凰,可不是给人送菜? 他先是一同夸奖不要钱地砸过去给对方戴高帽,再通过怒骂月姬明的方式拉取对方的好感,晓之以理的同时增加己方队友的好感度。因此,白衣人也只是不爽地“啧”了一声,没再反对。 他俩聊了大半夜,江宴秋刚缓下心神,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口干舌燥,顺手端起茶盏,把昂贵的西域浮屠当白开水一顿牛饮,非常的暴殄天物。 仙山一片寂静,大多数弟子还是熟睡之中,或是为了明日剑道大会的决赛激动不已,彻夜练剑。 ——没有人知道,他们原定的命运,就在此刻,就在方才,就在这间平平无奇的待客房间,被人三言两句间改写。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江宴秋缓缓呼出一口气。 第一缕晨曦,终于洒向了大地。! 第119章 决赛当日,整个上玄都弥漫着一股紧张又激动的气息。 留下观战的剑修比选手本人还激动,天还没亮就跑去比试台附近占好了绝佳的观剑位置,下注赌今年魁首的、让黄牛帮忙占位子的、买卖比试录像玉简的……甚至很多表现格外出色的剑修已经吸引了不少支持者,为他们的实力和剑法造诣争得脸红脖子粗。 江宴秋差不多一夜没睡,精神却十分不错,嘴角噙着笑,看着容光焕发。 然而他表现得没什么异样,却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王睿依王师姐神色紧张,不苟言笑,还时不时1深呼吸,活像送幼子进京赶考的焦虑家长。 这对比倒是看着十分有趣,但转念一想,倒也正常,今年昆仑入围决赛的弟子着实不少,作为领队,王师姐独自承受了多份压力,她不紧张谁紧张。 只有江宴秋跟王睿依本人却心知肚明——剑道大会的输赢,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这偌大的上玄仙山,简直是被夹在火炉上烤啊。 稍有不慎,便是覆没于大火的灭顶之灾。 王睿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神色已经平静许多。 ——昨晚有人敲她的门,打开一看发现是江师弟时,王睿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江宴秋单刀直入:“师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只当江宴秋是年纪太小,头一次参加剑道大会就比进了决赛还有点紧张,笑问道:“怎么了师弟?紧张得睡不着吗?输赢而已,不用太放在心上,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昆仑的骄傲。”云云充满鼓励的话语。 她邀江宴秋进房间倒杯茶细聊,却不料对方设了个隔音结节,下一秒沉声道:“师姐,上玄——不,月姬明怕是在酝酿着什么天大的阴谋,将众人一网打尽。” 接下去的半个时辰,王睿依神情从疑惑不解到渐渐不对再到勃然色变,困意消散得一干二净! 跟聪明人无需多言,她瞬间明白了此事的可怕和危险程度! 当得知江宴秋竟然独自盯着巨大的压力,在上玄调查多日,还成功说服未知的危险人士倒戈,王睿依“师弟你你你”了半天,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叹息一声:“宴秋,你胆子太大了!” 她的神情无比严肃:“你知道万一被上玄发现,或是惹怒了那白衣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这种事情不是你应该承担的,交给我们大人就行。你唯有要做的,是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你们才是仙山未来的希望。” 江宴秋苦笑一声,乖乖挨训:“是我冒险了。” 王睿依原先那点睡意已经彻底被吓飞了,踱步了半天,才拍定下来,坚决道:“兹事体大,必须立即禀报掌门真人……但愿还来得及。” 她从储物戒中小心地取出一样事物。 那是一件形如纸鹤的灵器,能相隔万里传音,不会被乘虚境以下的大能察觉和拦截,如有什么保密级别极高又继续传递的重要讯息,才会动用这件灵器。唯一的不足——这东西是一次性消耗品,需得化神境灵器峰大能炼制,有价无市,因为王睿依是此行的领队,才得了这么一只,以备不时之需。 王睿依掏出特质的羽笔,笔走龙蛇,那字在纸上写完不到半刻就隐去匿迹,再无踪影,师姐写满整整一面纸,才施了法术,那张纸便自己变为纸鹤的形状,又升起一股无名火,自动燃尽了。 王睿依这才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江宴秋。 她对江宴秋倒是十足的信任,刚刚那番举动丝毫没避讳他。 哪怕只批了一件大氅,未曾束发,也丝毫不掩她眉目间逼人的英气。她深深地看向江宴秋,突然行了一礼:“江师弟,这次多亏有你,无论是代表昆仑还是我自己,都要谢你。” ——她当然知道孤身一人调查到这个地步的难度和危险程度,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她先前才会那样又惊又怕。更不用说当初白衣人警告他快走之时,江宴秋完全可以不声不响,毫不声张,找个由头提前逃回昆仑。 但要不是江师弟……莫说上玄,昆仑这一行天纵之才,还有外面那些成千上万的修士,恐怕都要折在里面。 江宴秋哪儿敢受师姐这礼,连忙把人扶起来:“没有没有,也还好了,我这不是没被人发现吗。” 翘着二郎腿,拖着下巴坐在屋顶的白衣人,突然轻笑一声。 他猩红的双瞳倒映着初升的日光,微眯起眼。 .上午的半决赛,江宴秋抽中了上玄的一位剑修。 对方面无表情地行礼,神情淡漠,跟他们仙山其他弟子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冷淡地朝江宴秋略行一礼。 哨声响起,他一言未发地冲上来,剑刃深深劈下! ……确实厉害。 江宴秋侧身一转,避开锋芒,步伐轻塔绕到他背后,凤鸣闪动着剑光,就要原样奉还! 对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般,以一个诡异地角度转过头,剑向前飞去,就要正中江宴秋胸口! …… 越是交手,江宴秋就越是疑惑。 这人的剑法水平不能说不高,至少胜过在场绝大多数剑修,才能一路挺进半决赛。 但总给他一种微妙的感觉。 ——这打法,太机械了。 一板一眼,精妙到下一个动作都不偏不倚,仿佛程序设定完美的机械般。 换言之……就是他不像是跟真人在打,想在跟AI打。 ……这种人工智能似的对手,是不可能赢过他的。 江宴秋脸色微沉,凤鸣剑身微颤,剑意如山,剑风如水,裹挟着浩荡的灵力,像是铺天盖地席卷天日的潮水般涌出,朝他席卷而去! 那上玄弟子不偏不挡,迎下这一击。 然后重重的飞出场地外,被比试台上空无形的结节拦了一下,才没直接坠落。 然而即使这样,他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胸骨似乎都有微微的塌陷,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沫,分外凄惨。 台下寂静了一秒,然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江宴秋由于过高的颜值和过硬的剑法,一路打下来吸引了不少支持者,很多人看好压住他赢下今年玄光境组的冠军。 而上首的上玄裁判,看到门中弟子伤成这个样子,竟连表情也未波动一下,平静道:“昆仑,江宴秋胜。” 然而,被众多人欣喜欢呼的江宴秋本人脸色却并不见得如何高兴,相反,甚至带着些隐约的怒气:“你疯了吗?刚刚那一剑,你为什么不躲?” 灵力运转下,那名上玄弟子伤势已经渐渐止住,只是鲜血流了一地,看着十分凄惨可怖,他平静地看着江宴秋:“因为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对方撑着剑站起来,哪怕受了这么重的伤,表情都并无多少变化:“我判断出即使勉强躲过那一剑,败局也已然注定,所以躲不躲,都没有意义。” 听到如此荒谬的回答,江宴秋表情空白了一秒:“可至少伤势不会这么严重不是么?哪怕输了比赛。正常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吧。万一我击中的是你的头颅,你此刻难道不是已经被我打死了?!” 对方咳了一声,掸了掸道袍下摆的灰尘:“是么。” 说完,他冷淡地行了一礼,一瘸一拐地跳下比试台。底下围观的剑修不知是不是因他过于冷淡的表情,竟无一人上前问问他感想如何,而是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路,供他沉默地走出了人群。 江宴秋紧握凤鸣,同样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赢下半决赛,昆仑其他人都十分开心,还妄图组成人网,把江宴秋抛上几下以示庆祝。 ……然后被王睿依大惊失色地拦下。 伍柳齐见她脸色如此难看,挠了挠头:“师姐也太紧张了吧,江师弟赢下半决赛也很厉害了,待会儿要是赵师弟也赢下,决赛就是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了,反正今年昆仑势必要出一个冠军了。” 王睿依脸色几度变换,强行忍下脱口而出的“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二傻子!”。 ——以防万一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江宴秋跟她商议了一下,决定暂时还是将消息瞒下,不告诉昆仑的其他人。 王睿依已经算心理素质高的了,要是他们昆仑从大早上开始全员便秘脸,简直不用月姬明起疑,直接不打自招了…… 因此,昆仑上下此刻洋溢着十分快乐的心情,真情实感地为江宴秋高兴,当赵满楼和王湘君赢下半决赛的消息传来后,这股兴奋更是达到了顶峰。 ——这也太争气了!昆仑今年太风光了! 赵满楼本就是内敛羞涩的性格,被这群乱喊乱叫兴奋发泄的同门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突破心理障碍,来到江宴秋面前,有些羞涩地一笑:“宴秋,下午的比赛,请多指教了。” 江宴秋也十分放松地笑笑,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手下留情啊赵大人,你那霸道的剑法,别把我家凤鸣砍坏了。” 赵满楼呆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微微红了脸,呐呐道:“不会的,我对你不会那么粗暴的。” 他呼哧呼哧踟蹰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到时候摘星阁的拍卖会,你别忘了呀。” 江宴秋自然没忘这件事,之前多亏了赵冤大头的天山仙露,他才凑齐了幽冥寒昙需要的五十滴。 他点点头:“自然。” .终于,到了决赛的这场比试。 白玉高悬的比试台下挤满了乌泱泱的剑修——恐怕全天下的剑修都在此处了,偌大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兴奋的呼喊仿佛浪潮一般。 目前为止,似乎一切太平。 月姬明依然在他的上玄宫,并未有任何异状和举措,好似江宴秋的怀疑和忌惮都是空穴来风。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他宁愿事后被掌门真人骂个头臭再关上三个月的禁闭,来交换一切都是他的“多疑”。 江宴秋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比试台。 赵满楼同样,冲他内敛一笑,然后……抽出了一柄漆黑的巨刃。 那是琴川赵氏祖传的名剑纯钧。 “请多指教了,宴秋。” 两人无需多言,默契一笑,瞬间战至一处。 赵满楼跟他的剑,简直截然相反。 他本人温润如玉,含蓄内敛,像一阵细雨轻声的春风;而他的剑则不同,至刚至阳,强硬无比,充满霸道的肃杀之气。 他无疑是个灵性和天赋俱全的天才,天生的剑修。 跟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斗,凤鸣也不禁发出欢快兴奋的嗡鸣,每一次剑与剑的对撞仿佛都能摩擦出火星。 冠军无论最后花落谁家,似乎都不会令人觉得遗憾。 这样精彩的战斗,底下观战的剑修也俱是激动异常,欢呼和叫喊声不绝,在这万米之上的仙山,仿佛能涌动天地。 凤鸣仿佛一团灼热的火焰,纯钧也兴奋不已,尽情享受这场酣战。碰撞过于激烈的灵力甚至发出小型的音爆声。 …… 终于。 尘埃与硝烟散去。 台上的两人遥相对望。 就连底下的欢呼声也静默了,俱是下意识地屏着气,见证这场精彩比试的最终结果。 裁决真人高坐在上首虚空,神情淡漠。 无数人盯着他的嘴唇,无数颗心高高地提起。 那面容古板的真人嘴唇轻启,似乎要说些什么。 下一秒。 他从云端的虚空,直直坠落下来。 在无数眼睛,无数凝固的视线中。 江宴秋瞳孔骤缩。 仿佛慢镜头般,眼睁睁地看着他像被折断双翼的白色鸟类般,头朝下,直直地坠落。 咚——血液在白玉台氤氲开,仿佛开出了一束鲜红的花朵。 刹那间,天色陡然暗了!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上玄仙山用以铺就道路的白沙迎风而起,狂乱地飞舞,带着毁天灭地,似是要席卷一切的气势! 一道叹息从天空响起。 那声音极近又极远,熟悉又淡漠,带着某种奇异的音韵。 “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第120章 坠落的修士、突然黯淡的天光、迷蒙进眼球抽打得人脸剧痛的细沙—— 骤然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多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已然响彻! 江宴秋猛地转过头,看向虚空中声音来源的方向! ……终于! 他终于现出了真身! 江宴秋从牙缝里挤出那三个字:“——月、姬、明!” 仿佛世界末日般飞沙走石的天幕下,巨大的头颅出现在仙山的上空! 那原本尚算英俊的面容,因为放大了无数倍,显出了难以言喻的恐怖感和诡异感。 聚集在此处的剑修已经慌乱作一团:“我去,什么情况?天怎么突然暗了?” “这是月掌门?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刚刚那上玄的裁判怎么回事?怎么直接摔下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情况明显不对劲——快逃啊!” 方才还雀跃欢呼、激动不已的众多修士瞬间慌乱成一片,尚未缓过神的、恐惧尖叫的、慌不择路逃跑的……简直乱成一锅粥。 那名裁决的上玄真人像是忽然断片失魂一般,直直地坠落在比试台上,距离更近的赵满楼虽然讶异不已,还是立即上前一步将人扶起来。 那真人双眼紧闭,满脸是血,分外可怖,像是一具空壳一般,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那巨大的身影似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将视线投了过来。 他过于苍白的肤色仿佛放大了无数倍的大理石墙壁,不带感情的瞳孔有灯笼那么大,充满无机质的人外感。偏偏十分人性化地做出了“偏头”这个动作,这场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san值狂掉。 正常化神大能的法相哪个不是灵光灿灿,浩荡威严,到了月姬明却如此恐怖,江宴秋如何不知道原因! ——这副肉身压根就是假的! 那无机质的巨大眼球,在一众慌乱奔走的修士中,准确地锁定了江宴秋。 他歪了歪头:“哦?你是……昆仑的小东西……你认识我?” 毫无顿挫的声音在半空层层回荡,有修为不高的修士已经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躬身缩成一团。 ——怎么可能不认识。那张令人作呕的假面一样的脸,化成灰他都认得! 有修士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希望:“月、月掌门!您这是、这是提前为今年的冠军祝贺吗?哈、哈哈,真是给足了牌面啊,着实吓了我们一大跳。” “是、是啊,没想到月真人平素不苟言笑,还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哈、哈哈。” 赵满楼神色凝重,下意识站到江宴秋身旁,纯钧漆黑的剑身泛着冷硬的光:“江道友……你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吗?” 江宴秋看着那帮挂着讨好的微笑,不仅不逃,反而向那巨大身影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磕磕绊绊语气颤抖、试图向周围人证明“月掌门”并无异状的零星几个修士,暗道“不好”。 ——这帮蠢货!到底知不知道找死两个字怎么写! 跟郁含朝、李松儒他们一样,月姬明在修士中颇有一部分慕强的追随者,这帮人觉得像月掌门那样的,才算是克己复礼的仙道正统,不容许心中的这份信仰被破坏。因此明眼人就能看出的不对劲,他们偏偏自欺欺人,不愿接受,反而试图极力向旁人证明,月姬明并无异状。 巨大的人像收回视线,微微偏过头,无机质的眼神落在逆着人流,不退反进的几人身上,忽然,微微一笑。 江宴秋心中咯噔一下,刚要拔出凤鸣,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巨大的人像动了! 月姬明面带微笑,抬起双手。 那几人见到他露出笑容,俱是松了一口气。 ——看吧,根本没什么事,月掌门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的思绪似乎凝固了。 只感觉身上一热,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天地万物在瞳孔中倒转。 江宴秋瞳孔倏地放大。 “——不!!” ——很快,那修士自己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是月姬明巨大的手掌,拎着他的一条腿,把人倒提了起来。 那在空中层层回荡的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 “……不借助望月塔,的确是有些不便。” 那名修士的神情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 在所有人的眼中,月姬明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握紧了手掌。 噗呲。 那人肩膀以下的部分被他握在手中,像是捏皮球一般,噗嗤一声,轻而易举地捏爆了。 血肉像是烟花一般绽放,一场小型的血雨噼里啪啦地落下,血肉和内脏混合在一处,被捏成了一摊不分你我的肉泥。 广场了静默了一瞬。 所有人呆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下一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包含恐惧、歇斯底里的尖叫! 无数人不要命地向着远离月姬明巨大身影的方向狂奔,神情写满恐惧。 月、月掌门,他疯了! 面对这群蝼蚁一般四散逃开的人群,月姬明捏着那只余一点肩膀的脑袋,凑到面前,略带陶醉地嗅了嗅。 “……血肉的味道,真是美味啊。” 巨大苍白的胸口上,无声地裂开了第三只眼。 江宴秋浑身冰冷。 这就是望月塔中,他在识海深处见到的那枚眼球! .——他后来猜测,望月塔其实是一个媒介,连通识海深处的媒介。 当人进入其中,就像是进入了魔物的巢穴般,而陷入冥想,沉入识海深处……就是对方肆无忌惮、大快朵颐的时间。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因此这上玄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人察觉。 无论是识海被那邪物污染,还是某一部分被那东西吞噬了……最后的结果,他已经看见了。 像左玉那样,疯疯癫癫,彻底失去神智。 所以每次从望月塔出来后,上玄弟子才会无比淡漠,仿佛失魂一般。 ……可不是真“失了魂”吗! 而月姬明和那邪物的阴谋最天衣无缝的一点就在于,上玄修的是无情道!要求摒弃七情六欲,内省己身,灵台一尘不染,一心向道! 外人或同门只当是修炼有成,怎么可能往掌门真人身上怀疑?而每次出了望月塔后的种种异状,也只当是所谓的“面壁忏悔”果然有效! 而榨干最后一丝代价、沦为疯子的弃子如左玉之流,随便找个由头解决掉就好了。 ——那副样子,不正像极了“走火入魔”吗? 只要他还当着这至高无上的上玄掌门,就有无数弟子源源不断地供他吞噬,把这偌大仙山变成饲养魔物的仓库! 实在是……太歹毒了。 月姬明正要凑近那相较他巨大身躯而言过于渺小的头颅吸食,突然停住了动作。 良久,他遗憾地轻叹一声:“……太弱了吗。” “才刚身死,神魂就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神魂,没有价值,不吃也罢。” 他语气轻描淡写,像是评价菜式的咸淡一般,给那惨死的修士下了批注,然后随手一扔——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就像西瓜一般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摔成脑浆崩裂的一摊。 他巨大的、不带感情的瞳孔,连带着满是邪异的第三只邪眼,僵硬地滴溜一转,看向了地上其余修士。 下一秒,所有上玄弟子面露痛苦之色,手中长剑坠地,神色扭曲,无比痛苦地抱住头。 ——他竟然已经突破望月塔这一限制,光天化日之下也能毫无阻碍地吸食魂魄元神了吗! 魂魄割裂之苦远胜躯体,绝非寻常修士能够承受之痛,而失去了望月塔的麻痹效果,这场盛大的阴谋,终于在漆黑的天幕下大白。 相凝生原是来为江宴秋加油助威的,一眨眼的功夫,同门皆是神色扭曲痛苦,跪地不起,恨不得以头抢地,一边为这个输送灵力,一边阻止那个自残,惶惑道:“怎么回事?白师兄?师妹?你们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撞墙啊!” 怎么只有他安然无恙? 江宴秋从比试台上跳下:“他们恐怕早就被标记了!” 反而是相凝生这个从未在望月塔正经面壁过的,傻人有傻福,逃过一劫! 相凝生听到他的声音,豁然抬头,仿佛抓住主心骨一般:“江道友!” 江宴秋顺手一记手刀劈在后颈,相凝生右手边抓住的那狂乱痛苦到欲图自残的同门,便软绵绵地昏了过去。 相凝生松了口气,忙问道:“江道友!你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吗?掌门真人,他、他莫不是疯了!” 江宴秋沉声道:“现在来不及了,具体的后面再跟你解释——那人压根不是你们所谓的掌门,是个跟魔物勾结,妄图献祭用一整座仙山助益自己修为的老不死的妖怪罢了!” 仙山之上,吸食了众多弟子元神和魂魄的月姬明,终于露出舒爽陶醉的神情,甚至面孔都扭曲起来。 这样下去不妙!要是放任他继续下去,上玄就完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月姬明似乎尤不满足,视线转向了广场上乱成一团、奔走嚎哭的修士。 他还是渴望……新鲜的血肉…… 邪物就是邪物,即使这么多人的神魂都不满足,那低等的、下贱的、刻在灵魂深处对新鲜血肉的渴望,通过邪眼影响了他。 他伸出舌头,缓慢地舔了舔嘴唇,终于按捺不住,向地面上伸出了手! 他要洁净的、灵力和汁水丰沛的、少年和女人的血肉…… “不好!”孙茂时瞳孔骤缩,大喝一声,“庄师妹!快跑!” 庄柳正艰难地扛着一个素未谋面、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上玄弟子,想把她扶到安全之处避难,丝毫未曾察觉,一双浑浊、污秽又贪婪的目光,已经盯上了她! 掌风刮起,巨大的手掌毫不犹豫地锁定并抓向了她! 孙茂时毫不犹豫,冲到了她背后,一剑砍向那只巨大的手掌! 他心中悚然一惊——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苍白的皮肤仿佛坚硬的岩石,寻常佩剑丝毫无法在其上留下划痕,只有拼尽全力的一剑,才能令它稍稍停滞住!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的双脚还是在巨大的手掌下不断后退,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月姬明冷冰冰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若不是用以融合邪眼的这副身体过于巨大,以及新的身体尚未完全适应,他的动作不会如此笨拙缓慢,连区区一只只手就能摁死的蚂蚁,都敢拦在他的面前。 庄柳扶着昏迷不醒的上玄弟子,凄惶道:“大师兄!” 都是她太弱了,拖累大师兄来救她!不然以大师兄的身手早就能逃脱,何至于跟月姬明正面对上! 孙茂时留给她的只有一个背影,他因为用尽全力而青筋崩起,从喉咙中嘶吼道:“这里我来拦着!师妹!快跑!头也不要回地跑!” 月姬明冰冷滑腻的视线完全落到了他的身上:“既然你执意送死,那从你开始,也不错……” 他的手掌重重一压,瞬间让孙茂时吐出一口血来! 孙茂时单膝跪在地上,膝盖甚至将白玉地砖砸出蛛网似的裂纹。 但即使是这样,他的剑依然直直地伸向前方,甚至在月姬明那无坚不摧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带着血迹的划痕! 他艰难道:“师妹!——快、跑!” 庄柳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她死死地搂着身旁无知无觉的女修,用力地向前跑去,眼泪夺眶而出! 孙茂时的眼睛和鼻子淌出蜿蜒的血痕,却在听到身后奔跑的动静下,微微一笑。 ——师妹,你做得一点也不错。 跟无能的大师兄不一样,你是一个道心澄澈,真正有一颗菩提心的好孩子。 ……就像周齐那样。 苍衡剑派把你教得很好。 孙茂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的光,视线被血泪糊得模糊不清,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周齐的身影。 两条粗粗直直的眉毛,总是露出羞涩笑容的师弟,逆着光,微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 孙茂时神智渐渐模糊,觉得身体一片温暖。 就要快步追上前去,不让师弟久等。 突然! 一道熟悉的嗓音低喝,在他耳边炸响! 那人迎着光站到他前方,剑刃在半空划过圆弧,勾动浩荡的灵力,悍不畏勇地迎着那手掌而上! 闪着锐利剑光的凤鸣甚至重重划开那巨掌的皮肤,那人一手提剑一边急速在巨大的手臂上狂奔,甚至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海量的鲜血想喷泉一样喷涌而出,又淅淅沥沥地落回白玉地砖上,甚至积起了一小滩。 那人利落转身,以手撑地在半空中翻身一蹦,便轻巧地落回孙茂时身侧,拎着后劲的衣领把人拎起来,蹬地的同时急速后退,两人落在旁边一座低矮宫殿的穹顶。 “呼,”那人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幸好跟赵兄打的那场嗑的益气丹,没怎么浪费灵力。” 孙茂时费力地偏过头,看着那人如玉般带着笑意的侧脸,恍若出神。 江宴秋微微一笑:“振作起来啊孙道友!现在……可不是倒下的时候!”! 第121章 孙茂时怔怔地看着他,又是“哇”地吐出一大口污血。 ——月姬明只是还不甚熟悉这副新身体,要不然,刚刚正面对上的那一下,他直接死透得不能再透了。 不过只要没死,一切就有希望。 江宴秋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背,肩膀上搭着孙茂时已然动弹不得的握剑的那只胳膊,带着人轻巧地落在不远处一座白色建筑半圆形的穹顶。 庄柳流着泪向前奔跑,苍衡剑派的其他人早已等待在前方接应她,一人接过那昏迷不醒的上玄弟子,一人拉着她的手在疾行符的作用下狂奔,趁着江宴秋横插一脚的功夫,迅速逃离了月姬明的攻击范围。 孙茂时喃喃低语:“你又救了我一次……” 江宴秋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直接对上月姬明,刚刚那一下他自己心里也十分紧绷,不敢有丝毫大意,稍有不慎,下场就跟前面那几人一样,直接被捏成一团肉泥。 好在他的剑法轻盈灵动,正好克换了身体后无比笨重的月姬明,才能救下两人的同时顺便给月掌门添些不痛不痒的小伤。 他虽是带着戏谑的笑意打趣孙茂时,神色却无比凝重。 ——眼前的月姬明,已经被邪眼进一步污染同化了。 那副巨大的新身体,方才还能看出人样和他原本的容貌,而此刻…… 苍白如岩石的皮肤渐渐变得暗沉——不是纯黑,而是某种晦暗邪异的乌青,活像被泡肿的尸体呈现的颜色;胸口镶嵌的那枚眼球僵硬又迟缓地转动,竟像瘟疫一般,扩散到其他完好平整的皮肤,冒出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宛如脓疱一样的水泡。 这些水泡生长成熟后,像是某种果实一般从中间裂开,淌下一串黏腻的汁液后……里面竟然又是一个个豁然睁开的眼珠子! 这一群眼球像结出的葡萄串一样,一边继续向完好的皮肤污染,一边僵硬又不甚熟练地四处转动,泛着阴冷的光。 这场景实在是怪诞又邪异,修为低些的修士若是不小心直接对上那些眼球,还会痛叫一声,捂着眼球跪倒在地,从指缝中漫出可怖的血泪。 江宴秋无比心惊。 ……这还是人类么? 月姬明那疯子,已经彻头彻尾变成魔物了。 他心中甚至升起一股不合时宜的荒诞感。 耗费几百年的力气、不惜牺牲曾经立誓要保护的宗门,甚至甘愿被魔物污染……就为了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吗? 他准备就以这副姿态,追寻所谓的长生吗? 胸口正中的那枚眼珠,“咔咔”地转动两下,阴冷地看向扶着人立在屋顶的江宴秋。 几乎同一时间,其余所有的眼球与它一同,僵硬转动两下后,“看”了过来。 江宴秋:“……” 他被看得寒毛直竖——密恐犯了啊混蛋! 月姬明的声音层层回荡:“之前……倒是小看了你……我记得你……昆仑的……”突然,他像是卡顿了一般,声音陡然停止。 那些神经质般疯癫乱转的眼球也同时停了下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江宴秋却并未放松,反而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纵身一跃,带着孙茂时急速后退! 他在半空中落到最低点时,将孙茂时对准一个方向抛了出去:“接稳了!” 正好在那处的相凝生慌慌张张地把人接住,抬头一看,差点被眼前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手!手!江道友小心!” 一只巨手腾空而去,朝着江宴秋原来站立的方向,重重一抓! ——要不是心中骤然升起的预感让江宴秋警铃大作,不由分说地向后撤去,现在恐怕已经被那巨手抓住了! 他握紧凤鸣,神色警惕,稳稳当当地落在另一处白色宫殿的顶端。 ——目标太过庞大,底下逃散的人群又如此密集,他当然可以混入人群中混淆视野,但那样必然会殃及无辜者。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空中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的庞然大物——怎么回事?这又发的什么疯? 月姬明浑身密布的眼球不断乱颤:“啊……这是……这股味道……” 江宴秋心中一沉,阴暗幽深的地底,左玉又哭又笑的痴笑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你看起来……感觉很好吃……嘻嘻嘻…… ——要是被月亮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月亮指的就是月姬明,这点他早已猜出。 月姬明想吃他?为什么?是因为凤凰血?是想要得到他的血肉,还是……他的神魂? 可是凤凰血不是天生的圣物,专克阴邪吗?魔物和邪物喝下去,难道不是像在喝毒药?!还是说像天山仙露那种圣物一样,也能为魔物所用? 而他的神魂,按理说应该并无特殊才对啊。 ——他又不是真的凤凰,甚至并非此世中人! 这些念头不断翻涌,但又被江宴秋强行压下。 眼下,还有更棘手的麻烦。 月姬明猝然抬起头!那些乱颤的眼球也同一时间停止癫狂的颤抖,全都锁定了江宴秋的方向,死死盯过来! 那眼神黏腻又邪恶,仿佛在看什么至高无上的美味或进补之物,看得江宴秋寒毛直竖,恨不得提起凤鸣将那些恶心的眼珠子一个个地戳爆。 月姬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些青黑色的肉块随着他的动作,宛如烂泥组成的山峦一般不断起伏。 “没想到……世间还有此等美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潜藏如此之久……” 眼球终于蔓延到他的手臂上,连十根手指——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手指的话——的顶端都有邪异的眼球恶心地颤动,所有的眼球垂涎地看着江宴秋,渴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下一秒,那眼球组成的巨手带起一阵掌风,迅捷又凌厉地向江宴秋的方向抓去! 江宴秋瞳孔微缩——月姬明的动作变快了! 说明他跟那眼球的融合不断加深,也更加契合和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身后是无助奔逃的人群,若是江宴秋像方才那样跳开,那只手掌直直地捶击过来,很可能会把底下那群修士拍扁! 江宴秋咬牙,灵力节节攀升,凤鸣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就要迎着那手掌而上! 叮——仿若利器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江宴秋不禁愣住,瞳孔微微放大。 漆黑的纯钧闪着剑光,无比霸道的一剑斩去,直接削去两根长满眼球的手指! 漆黑的血液喷涌,出于交界处的眼球被直接劈成两半,因为这股剧痛疯狂颤抖! 是赵满楼! 那总是挂着腼腆笑意的脸上,此刻无比凝重,看着那半空中翻滚几圈后滚落在地的手指,眼神中写满厌恶。 然后长呼一口气,转头朝江宴秋道:“江道友,我来迟了,你没事吧!” 一道身着宫裙的艳丽身影落在不远处,七煞如雷电般迅猛而出,直接将一整排的眼球抽爆,黏腻的汁液像是下了一场小雨。 王湘君神色冰冷:“竟然自甘堕落,跟邪物为伍,真是愚蠢。” 谢轻言从背后虚托住江宴秋,防止他在线条圆润的殿顶踩空,嗓音是一贯的柔和:“宴秋,小心脚下。” 江宴秋愣住:“你们……”他先前不是跟睿依师姐说好,若是上玄和月姬明真有异常,由她带领大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吗! 伍柳齐大呼小叫:“江师弟!师姐都告诉我们了!你这就不够义气了!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师兄的!我是那种咋咋呼呼藏不住事儿的人么!师兄师姐们难道还能让你一个人冲锋陷阵吗!” 他帅气地一抹鼻子,佩剑一转冲了上去,跟其他人一同,与月姬明缠斗在一起。 王睿依尴尬地理了理鬓发:“呃,江师弟,如你所见,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状况。”她洒脱一笑:“但是……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挡在前面呢!” 昆仑此行所有的剑修,都逆着逃散的人流,剑刃直指那青黑的庞然大物! ……不止! 苍衡剑派分出人手照顾受伤的孙茂时后,竟也全都留了下来! 或许一人的力量有限,但几人合力,合体的剑气依然能对那邪物造成一定伤害! 庄柳深吸一口气:“江前辈!我们来帮你了!” ——她年纪小,入门晚,因此并未赶上南澜秘境之行。 但她听大师兄他们不知一次提到过江前辈。 他们说,那是他们苍衡剑派的救命恩人,因为他不计前嫌,关键时刻站出来救了所有人,他们门派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江前辈是个好人。 这样的人活该有好下场。 四散逃亡的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修士,或许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心里挣扎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一边大吼着为自己壮胆,一边提着剑,勇敢地冲上前去! “我们也来帮忙了!都说人多力量大嘛!” “要是大家都只顾着自己逃跑,岂不是被这邪物逐个击破,所有人都活不成?还是得团结起来,一起对付他!” “真是操蛋了!老子一个散修,就来剑道大会蹭个盒饭,竟然也能撞上这破事——不管了!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横竖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忽然,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身影略过,江宴秋若有所感,向右前方看去——竟然是庄言! 第一场比试时,哭丧着脸直接投降的那个散修! 他的眼中满是感激,似有盈盈泪光:“江道友,多谢你救了我妹妹!” ……妹妹?江宴秋还没反应过来,脑子里骤然浮现出那张与面前之人肖似的脸。 ……庄柳? 这俩人竟是兄妹! 庄言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妹妹天赋很好,很小就被苍衡剑派的尊长抱回了宗门……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修为平平一穷二白的散修。” 在无言的目光中,江宴秋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然,他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散修,为何要冒着撞上自己最害怕的昆仑剑修的风险,报名参加剑道大会?真是为了两顿盒饭,这牺牲也太大了! 还是说。 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长大成人的妹妹。 看看她与同门走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说说笑笑,看看她在比试台上意气风发的惊鸿一剑。 庄言擦干眼泪,露出一个真心实意、再无遗憾的笑来。 “她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大人,也遇上了像你这样好的人……这就够了。” 跟逆散逃窜的人群相比,愿意站出来跟月姬明作战的修士宛如荒原的星火般,屈指可数。 但有了第一个、第二个…… 便有更多人选择站出来,或许是为了自己,或许是为了同伴。 即使是为某些仙门正道颇为不齿的极乐宗、合欢宗,也有衣着艳丽的弟子,冷哼一声,不屑地瞥一眼先前对他们的装束和门派颇有微词的所谓“正道人士”,将他们逃跑的丑态尽收眼底后,提着剑迎上去。 ——现在不站出来,以后有什么脸发表他们那些高见?有什么脸说自己是来参加剑道大会的? 他们剑修可丢不起这人! 还有更多人,即使没有正面对上月姬明,也选择留下来帮助无比痛苦、倒地不起的上玄弟子,或是将他们拍晕防止自残,或是将人转移到安全地带,防止被逃窜的人群踩伤。 江宴秋楞在原地,久久无言,心中涌动着陌生又激荡的情感。 在面对远胜自己的敌人、无比可怖的邪物时,他们的道心如同金光璀璨的灵玉,闪着珍贵又赤忱的光芒。 月姬明青黑色的身躯前,缠绕着无数悍不畏死的修士,灵光闪烁,各种灵器招呼上去,更多的眼球被戳爆,因为疼痛疯狂乱颤! 有人大喜:“有用!大家坚持住!我们这么多人,不愁打不赢一个魔物!” “这眼球真恶心我草!看久了头都晕得慌!” “要是能把这玩意儿打趴下,嘿!够我回去吹一年的了!” 月姬明一动不动,任他们在巨大的身躯上制造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局势似乎逆转了,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进展。 然而。 江宴秋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心中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月姬明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东西,难道就这点实力吗? 有修士从被捅爆的眼球中抽出剑,看着那吃痛不已的眼球和一动不动的月姬明,心中升起一股自得的快意。 ——堂堂上玄掌门,也没那么恐怖嘛。 忽然。 他猛地抬头。 看见了一只无比硕大,硕大到跟其余那些“兄弟姐妹”判若两物的眼球。 ……不知不觉,他竟飞到了月姬明胸口正中前的方向。 那紧闭的巨大眼球,忽然睁开。 姜黄色的,充满邪异纹路的巩膜,骤然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下一秒。 他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一切光影、事物的线条都扭曲模糊了。 ……然后像一根全身骨头都被抽尽的烂面条一般,软软地从空中跌落。 万幸!有人从半空中接住了他,让他不至于直接摔到地上摔个脑袋开花。 “喂!醒醒!你怎么回事!” 那人摇晃了半天也不见他动弹,突然一下子愣住,颤颤巍巍伸出手,试探地探了探他的鼻息。 ……竟然死了? 只是被那眼球看了一眼,就这么死了?! 长久的静默后。 那人爆发出一阵恐惧的尖叫,瞬间想要退开距离,远离月姬明庞大的身躯。 江宴秋骤然握紧凤鸣,用力到指骨都咔咔作响。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月姬明所有的眼球一同乱颤,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 ——哪怕不借助望月塔,他也能吸食人类的神魂了!! 第122章 然而月姬明的身体太过于庞大,这一小小的插曲,并未被太多人注意到。 旁边的人看到那修士骤然下落,也只觉得不明所以,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毕竟这群眼球只是看着可怖而已,又不能真的伤到人,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当那一声恐惧的尖叫响彻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 江宴秋高声吼道:“——快离开!不要直视那枚眼球!” 距离相近的修士如梦初醒般看着那依然死去的男人,终于回过神来,其余人纵然不明所以,听到那凄厉的喊声,也跟着心中一紧,下意识飞离月姬明和正中那枚巨大的眼球! 进食骤然被打断,月姬明双眼眯起,看向江宴秋的方向。 “三番五次……坏我的好事……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声音层层回荡,仿佛精神污染一般,震落不少贴附其上的修士,江宴秋强忍不适,握紧凤鸣,将磅礴的剑气汇聚成一线,骤然向胸口正中那枚巨大的眼球刺去! ——这就是月姬明最初融合的那枚眼球! 凛锐到刺眼的剑光下,那邪眼微微眯起,暂时放过身旁傻傻呆愣住,尚未来得及逃开的修士。 于此同时,一股无比阴冷的邪气骤然升起。 本就黯淡的天光变得更暗,如有实质的邪气裹挟着泛着灵光的剑气,两相抵消下,那股锐利的剑意,最终还是在到达眼球前被磨灭消散了。 江宴秋脸色沉着,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要是那邪眼这么好对付,上玄又怎会沦落至此。 然而,漫长的束缚后,随着终于吸食到了第一个神魂……那枚邪眼和月姬明,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一般,有什么渐渐苏醒了。 月姬明叹息道:“正好……反正我最想要的……也是你的魂魄……就拿你自己……来补偿好了……” 话语间,他的腋下,那团青黑色的皮肉竟然不断涌动,撕裂般凭空冒出了第三只、第四只……足足六只手臂! 下一瞬,所有的手臂一齐向江宴秋抓来! 江宴秋瞬间点地跳开,凤鸣毫不犹豫地斩出,在其中一条手臂上划出深深一道血痕,几乎同一时间,另一条手臂又从侧后方抓来! 江宴秋冷哼一声,掷出凤鸣的同时稳稳当当地落在其上,陡然腾空而上! 月姬明连同他身上的那些眼球一同无比敏捷地反应过来,巨大的头颅随着江宴秋的升空而上仰,成千上万的眼球紧跟着他的移动方向齐齐看过去,那些长满了眼球的手臂如同青黑色的恶蛟或游蛇一般,竟无限制地伸长,从四面八方直直地追了上来! ——这是贴了心要抓住他! 江宴秋“啧”了一声,还有闲心苦中作乐地高声道:“月宗主!我都三番五次拒绝你了,死皮赖脸地纠缠,恐非君子所为!” 月姬明对他的嘲讽毫无反应,速度无比迅捷,手臂紧随其后。 江宴秋自然知道,拖得越久,局势对己方越是不利。 先前还能仗着月姬明尚未融合打个平手……但随着时间推移,月姬明和邪眼的融合程度越深,越是难以抗衡。 一开始还需要借助望月塔,然后是在外界也能吸食识海曾与他建立过联系的上玄弟子,而越往后……哪怕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他也能肆无忌惮地随意吸食修士的神魂! 虽然不知为何他对自己的神魂如此执着,但是……江宴秋面沉如水,这是个机会! ——以他自己作饵,坚持到掌门他们收到信后赶来! 他缠住月姬明拖延的时间越久,其他人就越是安全! 他不断向上飞去,仿佛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乌云翻涌、暗沉无光的天幕,那些手臂像是橡皮捏的一般不断拉长,几乎绷成了一条细线,像游鱼一般追了上来,只差一步之遥,紧紧缀在他的身后! 到了这种时候,追击越是惊险刺激,江宴秋反而越是冷静,脑海不断计算着逃亡的突破点,在两条手臂形成包抄之势把他围困在中间前,陡然从那缺口飞了出去! ——哪怕再慢上一秒,他便插翅难逃,被巨掌重重地合拢在掌心! 所有人为他提心吊胆地捏着把汗,心脏重重提起,当以为江宴秋差点飞不出月姬明的掌心时,差点惊叫出声。 江宴秋灵识放大到极致,识海中仿佛生成了一张3D地图,无比详细地显示出周边的地形和宫殿的分布,判断着最佳的飞行路线,好几次都惊险地差点被抓住,又险而又险地逃开! 灵力急速消耗,他的识海也因为高强度的计算一阵刺痛,江宴秋咬着牙,掏出一张符箓,一边重重地拍在前方挡路的手指上,一边趁着爆炸的余波惊险地飞跃! 然而硝烟散去,他看到眼前的景象,瞳孔骤然一缩。 前面竟然是安置那些昏迷不醒的上玄弟子的宫殿! 而身后,数条手臂如鬼魅般穷追不舍,急速地飞来! 不用一秒的时间,江宴秋就判断出最佳的逃生手段。 ——呈九十度直角贴着宫殿的外墙直直地飞上去,说不定还能借机卡住身后刹不住车的手臂,直接卡进宫殿里! 然而……他要是这么做了,里头的人可就危险了! 那群身穿白衣,时常被他们暗地吐槽“披麻戴孝”风的上玄弟子,此刻正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躺在里面,脸上还残留着昏迷前神魂被生生吸食分割的痛苦。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与江宴秋素未谋面。 ——努力到这个时候,来到上玄后所做的一切,他对他们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但是。 江宴秋狠狠咬牙,在即将到达宫殿外墙的一瞬间,硬生生地刹住凤鸣。 然后豁然转身,重新提起银白色的剑柄! ——要是真的那样做了,他晚上会做噩梦的! 青黑色的手臂泛着可怖和不详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 灵力在经脉中涌动,由于太过激荡,甚至激起一股沸腾的热意! ——他要在这里,正面拦下月姬明! 江宴秋微微仰头,瞳孔中倒映着交织乱舞,占据半壁天空的巨手和青色巨人。 咚、咚、咚。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五指山一样的手掌,裹挟着无比阴寒的邪气,重重压下! 铛——狂乱的气流对撞,发出巨大的爆破声,天地仿佛都为之震荡! 江宴秋的发簪被吹飞,如瀑的乌发飞舞,一只手挡在眼前,艰难地睁开眼。 他的身前。 白衣人伸出一只手,神情淡漠地挡在他的正前方。 那手掌指节分明,腕骨消瘦突出,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孔武有力”两个字挂钩。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竟硬生生地拦下了比他打上几百数千倍的青色巨掌! 他面无表情,看着满身眼球的月姬明,仿佛在看一件死物,满头银丝在空中飞舞。 “你的对手是我……师兄。” ——千年之前,青丝如瀑,却任凭披散着不肯用木簪束起的修士,百无聊赖地看着身旁温文尔雅的俊秀青年,不满地抱怨:“师兄,你为何又要下山历练,那些凡人有什么好救的,反正也就活个几十年,一茬一茬的没完没了。” 面对师弟这般大逆不道的发言,俊秀温雅的青年也只是无奈摇头:“师弟,莫要这么说。凡人虽然寿命短暂,却依旧顽强不息地艰难求生,人物高低贵贱,他们的命,跟修士同样重要。” 那性情乖张的修士不满地哼了一声,却也未再出言反驳。 于是俊秀青年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总披散着头发像什么样子,过来,我替你束发。” 时光流转,曾经乖张不屑的笑容褪去,那人面容扭曲,被无数锁链困在法阵中,乌发一夜间变作银丝:“月!姬!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俊秀青年看着跪伏在地的男子,叹息一声,神情怜悯:“师弟……我没有比此刻更清楚,我想要什么了。” “我想要追逐的,是长生。” ——千年之后,他瞳孔猩红,满头银丝在空中飞舞,仿若鬼魅一般,仰视着面前早已不成人形的青黑肉块。 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 一千年……真的太久了啊。 久到足以让朝代更替,国家覆灭,久到最熟悉信任的亲人反目,久到让他们都变成了怪物。 白衣人嗤笑一声:“师兄,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活成现在这鬼样子了——长生,果然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啊。” 江宴秋骇然抬头。 什么?! 这白衣人,竟然跟月姬明是师兄弟?! ……他当初玩笑般的猜测这人是不是上玄弟子,竟然一语成谶。 还是个千年前的老古董。 月姬明冷冷地“看”着白衣人,似乎有瞬间的怔愣。 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了古井无波:“你竟然……当初……没有死……” 听到这话,白衣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是太畅快、太开怀了,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直不起腰。 良久,他才按了按眼角笑出的泪水:“见到我没死,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是不是觉得当初的计划天衣无缝,绝对能让我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可惜啊,师兄,没能如你的愿……”他叹息着,笑容像波纹一样隐去了,“当初是你第一次妄图驯化和利用那眼珠子的力量,却不料,当着所有支持你的仙山长老的面遭其反噬,不仅没有驯化成功,反而差点被那鬼东西污染,抽干神魂。” “于是,你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你们决定安抚它,投喂一个修为和神魂同样强大的‘食物’喂给它。而还有什么,比因为担忧你的安全前去查看,却不小心撞破你们秘密的我更合适的呢?” 白衣人无悲无喜地看着月姬明,仿佛在讲述一个局外人的故事。 “可惜,你们那时候并不知道望月塔的作用,也不知道该如何将神魂投喂给它——于是,你们尝试了许多办法。” “你们惊喜地发现,只要让其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再顽强的神魂,也有波动颤抖的瞬间。只要那一瞬间,就能让鬼眼珠子乘虚而入,慢慢蚕食。” ——他被无数能让任何一个心志坚定者跪地求饶的极刑和酷刑差点逼疯,只渴望能得到解脱,哪怕神魂被吞噬后,元神再不能轮回转世,真正彻底的身死道消。 然而,他却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变成了上玄一缕白色的怨魂,带着无尽的怨气,日日忍受神魂割裂般的狱火炙烤。 他歪过头,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好奇:“师兄,多活了这几百年,是不是很爽啊?”! 第123章 寥寥数语,却足以令江宴秋直接瞳孔地震。 ——他虽然猜到白衣人的身份不简单,估计大有来头……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恨海情天。 怪不得他一直一副戾气十足,性情乖张的大反派模样,动不动就想覆灭上玄。 ——要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被自己的亲师兄和信任的门派长老背刺,遭受如此惨烈的折磨,还因为这股怨气,被困在仙山几百年……恐怕早就疯了。 月姬明冷哼一声:“多说……无益……” “……呵,‘多说无益’么。”白衣人轻笑一声,披散的银发和宽阔的袍角在风中翻飞,“我们好歹师兄弟一场,几百年不见,原想与你叙叙当年的‘情谊’……罢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青黑色的巨大邪物:“——那便来战罢!” 话音刚落! 两人瞬间在半空中交汇,狠狠地战成一团! 江宴秋一只手挡在额前,道袍下摆因为冲击带来的巨大气流列列翻滚,下意识掐诀施加了一个防护结节,挡住身后那群昏迷的上玄弟子。 ——这种级别的修士交手,不是普通人能插足其中的! 暗沉的天幕之下,飞沙和狂风卷作一团,打得惊天动地!两人的动作几乎都快成残影,上一秒,六条手臂一齐重重地向白衣人拍去,宛如一朵巨大邪异的漆黑莲花,将其层层叠叠地包裹其中,下一秒,猩红色的灵光亮起,上面的两条手臂瞬间被炸断! 即使面对现在的月姬明,白衣人都能不落下风,甚至打得游刃有余。 江宴秋震撼地看着眼前这幕激烈的战斗,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修为和神魂同样强大的修士…… ——若是他当年没有遭遇过这些事,肯定也像剑尊一样,如同支柱一般,牢牢支撑着上玄吧。 两根手臂被齐齐斩断,月姬明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阴冷地看着面前的白衣人,他曾经最疼爱的师弟。 “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上玄……” 白衣人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为了上玄?” 他的眼神无比冰冷:“月姬明,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番话的。”他伸展双臂,俯视着满目疮痍的仙山和无比痛苦、半死不活的上玄弟子:“你看看,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为了上玄么?” 月姬明淡漠地看了一眼脚下——随机选用了几枚眼珠子。 无论是仙山,还是修士,倒影在他身体之上的无数只眼睛中,仿若蝼蚁一般。 “魔气……肆虐……上玄……需要乘虚境的大能坐镇仙山……我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上玄已经几代未有过乘虚境大能,化神境圆满的他,是最有可能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这也是……其他人的意思……” 长老中,支持动用封印着的那枚邪异眼球,用秘法让月姬明延长寿元冲击乘虚的一派,不在少数。 白衣人露出一种无比奇异的神情:“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在下意识为自己开脱么。睁眼看看吧,你口中‘不惜沦为邪物也要守护的仙山’,此刻正被你亲手灭门——月姬明,自欺欺人,也不是这么个欺法。” 但月姬明的脸已经完全被眼球覆盖,无数双记在一起的眼球冰冷地凝视着眼前的敌人,开始一齐疯狂颤动! ——他这是准备如法炮制,直接吞噬掉白衣人的神魂! 哪怕知道白衣人修为比他高深得多,江宴秋依然没忍住喊道:“小心!不要直视那枚邪眼!” 这玩意儿可是精神污染,绝不是简单的物理攻击! 白衣人身形顿住,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江宴秋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就要飞上前去把他拖走,然而下一秒,白衣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哈……神魂?师兄,我的神魂味道,味道如何啊?” 月姬明身上的眼球停止颤动,而是用一种更加阴冷,越发令人胆寒的视线,咕噜噜地凝视着白衣人。 白衣人畅快地笑了半天,才混不在意道:“当年我的神魂,早被你们喂了那眼珠子,如今的我,只是一抹因为怨恨徘徊在上玄的执念罢了。” 于是江宴秋看向白衣人的眼神更震惊了。 怪不得……那猩红的瞳孔……那鬼魅一般的非人感…… 也是了。 若他真是千年前的修士,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现在还能留存于世呢。 白衣人哈哈大笑完,似是轻叹了一声。 然后从虚空中,抽出一柄染着无上光滑的长剑! “倒是要感谢你们,当年没舍得把我的剑一同销毁……倒是便宜了我。” “我们之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他伸出那只苍白如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地抓住了剑柄。 “——跟我下地狱去吧,师兄!” 随着白衣人的那声暴喝,剑光骤然大放!劈开青黑色的肉块,漆黑的血液仿佛潮水般喷涌而出,仿佛炽热的炎火般,一路势不可挡地将那些眼球灼烧成焦炭! 无数眼球疯狂地颤抖,从间隙中疯狂涌出顶端如剑刃般锋利的青黑长索,全数向白衣人涌去! 在令人牙酸的可怖声响中,似乎有噗呲一声轻响,细微得转瞬即逝。 白衣人几不可闻地闷哼一声,表情丝毫不变,炽热的剑刃一往无前,即将要将青黑色的巨人从胸口处横断斩成两半! 江宴秋因为凛冽到刺眼的剑光被迫眯起眼。 不只是他。 底下所有人,站着的、跪着的、躺着的、哭泣的、紧张的、激动的…… 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牢牢注视着白衣人,心脏狂跳不已。 这人……能成功吗?! 白衣人表情分毫不变,即将劈到月姬明胸口正中的那枚眼球! ——他劈开了! 硕大无比的眼球被他劈开到一半,霎时间,那令人牙酸,无比恐怖,绝非人类能发出的仿佛能扭曲空间的尖啸,骤然响起! 所有人都面露痛苦之色,一边痛苦地捂住耳朵,一边疯狂运转灵力默念清心咒,试图阻挡神魂的震荡! 白衣人的剑……停住了。 有足足几秒钟的时间,他握着剑,一动不动。 然后像是失去羽翼的白鸟般,骤然从高空坠落。 ——他终于没压抑住,吐出一口黑血。 那青黑身体下冒出的肉索俨然是某种剧毒之物,贯穿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了毒素蔓延带来的巨大痛苦。 在极致的下坠感中,白衣人轻叹一声,眼前浮现出却不是被一夜白发,被锁链困在法阵中向月姬明嘶吼的场景。 而是少年时代,有次他因为出手伤了同门被师尊责罚,月姬明趁夜来禁闭室,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为他上药。 可惜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从指缝里溜走了。 ……果然,还是不行啊。 六百年前,他没能将师兄从那邪物手中夺回来。 如今,还是一样的结局。 那仿佛能毁天灭地的痛苦和恨意,支撑他仅存的神魂和执念飘荡在这世间,发誓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却也只不过是徒劳罢了。 千年的爱与恨像走马灯一般倏忽而过,他终于感到久违的轻松和超脱。 他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在即将落到地面之前,被人拦腰抱住! 因为巨大的惯性两人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了好几米,震起一圈的尘土。 这股冲力实在太大,江宴秋只觉得肋骨都要被白衣人压断了,被砸得眼前一黑眼冒金星,重重地咳了两声。 他没顾自己,赶忙去看白衣人的情况。 ……这不是快摔断气了吗喂! 对方噗呲噗呲又是吐出一大口乌血,瞳孔猩红,脸色惨白,配上那一头银丝,活像下一秒就要升天。 江宴秋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人扶起来——刚刚不是还打得好好的,一副灭天灭地的嚣张样子么,不至于被他压两下就要断气了吧! 白衣人嘴角抽了抽,方才的超若和豁然被打断得一干二净。 “……放心,不是被你压的。” 江宴秋费劲地把人扶起来,却发现对方腰腹的白衣早已红了一片,那里的皮肉像是被什么东西贯通,留下一道铜钱那么粗的狰狞伤口。 他大惊失色:“别死啊兄弟!你不是说要亲手杀了月姬明的吗!这不是中道崩殂了吗!怎么能现在就阖眼!” 虽然出自好意,语气也焦急万分,这话却听着却莫名嘲讽,仇恨值简直拉满。 喉咙被血块堵住的白衣人:“……” 他皮笑肉不笑,本想再讽刺江宴秋两句。 ——奈何这副重伤的身体不给力,刚要发出一个音节,又是“哇”的一大滩血吐出来。 江宴秋吓了一大跳,翻箱倒柜地找遍储物袋,正想把先前多余的天山仙露找出来一股脑倒他嘴里——这玩意儿可是疗伤圣物,每一滴都价值连城。 突然,他猛地想起什么,突然愣住。 他自己可不就是头号的疗伤圣药么! ——眼下四下无人,不用担忧被别人发现他凤凰血的风险。 ——更何况这人初见面就叫破他的身份,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江宴秋凝视半死不活的白衣人片刻,突然低下头,把方才因为战斗破了一道口子的手腕递过去:“来,趁着没结血痂,快舔舔。” 语气仿佛唤狗。 白衣人:“……” 江宴秋热情道:“别客气,有的是。” 见对方似乎毫无反应,他直接上手,咬破手腕后对准,将淅淅沥沥的血流滴到对方唇边。 被迫咽下几口,白衣人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许多:“……够了。” 因为邪眼受到重创,月姬明像是痛极般失去理智,正暴怒狂乱地破坏着周围的宫殿和建筑,扬起漫天的细沙。 这个小小的角落处于视线死角,正好无人注意,江宴秋扯了块布条将伤口包扎好,松了口气:“我之前还以为你很厉害呢,怎么摔了一下就能伤成这样。” 白衣人像是极力忍耐住了翻白眼的举动,嘲讽道:“这位昆仑的道友,你怎么不试试跟那老东西纠缠个几个回合试试看?” 江宴秋“嗐”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记着昆仑和上玄那点恩怨呢。您是前辈,是修为高深的大能嘛,我怎么能跟您比?” 白衣人哼了一声,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心中却是微微一笑。 ——他自然不是因为那一摔才伤势惨重。 他有大半神魂被那枚眼球吞噬,之前月姬明的攻击和污染,对他并非毫无影响。 但最重要的原因…… 还是这具身体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那一剑,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量。 但看江宴秋那副松了口气,叽叽喳喳的模样……眼下这些话,就不必对他说了。 建筑倒塌的震动不断传来,在宛如世界末日一般的荒谬场景中,他俩躲在这方小小的角落,倒颇有几分相依为命、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江宴秋忽然叹了口气。 白衣人眼神飘过去,示意他有话快说。 “哎,昆仑就这点不好,救援来得也太慢了,”江宴秋宛如疲惫社畜般深深叹息,“撑了这么久,要是再不过来,可以准备准备给我们收尸了。” “就你们昆仑那散漫的德行和自由奔放的作风,能及时赶到就有鬼了。” 白衣人嗤笑一声,正要对昆仑进行拉踩,就见一条青黑色的巨大肉龙,骤然从他们躲藏的断垣残壁中伸出。 而江宴秋背对着他的方向,对来自背后的危险无知无觉。 他猩红的瞳孔骤然收缩,瘫软的手臂猛地发力,毫不犹豫地将江宴秋拽到自己身后! 月姬明……已经彻底连人形都失去了! 被白衣人重创后,那枚邪物眼球疯狂地扭曲蠕动,疯了一般调集所有的眼球和月姬明全部的灵力为自己疗伤,然后融合成了……一团巨大的青黑色肉块! 隐约能看出是四肢的部分狂乱地分布在肉球表面,手臂毗邻着牙齿,大腿紧挨着内脏,而那枚邪眼,被紧紧包裹在最中央灵动地转动,冰冷的视线暴怒又残忍。 月姬明……竟然被那枚眼球反噬了! 江宴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一个跟头摔到白衣人的身后。 终于透过白衣人的肩膀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不到的是,把他拽到身后之后,白衣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原先破碎的虚幻长剑再次在他右手中凝结。 “就当是……还你刚刚的人情吧。” 那巨大悬浮的眼球已近在咫尺,江宴秋目眦欲裂:“不——!” 下一瞬。 浩荡如洪钟的嗡声,从遥远的天际越过云海而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叹息道:“阿弥陀佛。” 那平日总是儒雅随和,此刻却因严肃而包含的威严的声音也随之一同响起。 “你我相交一百余载,我竟不知,昔日友人和情谊,竟如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是我愚钝不堪。” “月掌门……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第124章 翻滚的云层与遥远的天际之外……援兵终于姗姗来迟! 为首的二人,一人身着儒衫,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面容沉静中夹杂着怒意;另一人则身披袈裟,面容苍老,口念“阿弥陀佛”,手中佛珠拨动,微微敛目,神情慈悲。 而他们身后,还跟着数百名修为不一的真人。 早已闭关不出的化神长老;中流砥柱的伏龙、玄光修士……浩浩荡荡地屹立于云端之上,灵光宝器将那一片乌云翻滚、漆黑暗沉的天幕都照亮,当真有如神兵天降。 底下本已绝望的一群修士,眼神中瞬间迸发出无比炽热的光彩,喜极而泣道:“是李掌门和妙空大师!……昆仑和少林的援兵来了!” “我们有救了!” 江宴秋也快热泪盈眶了。 掌门终于支棱了一回! 再晚来一会儿,黄花菜都凉了! 那一团巨大的青黑色肉块,包裹在正中的眼球转动了两下,长在手脚旁边的嘴唇微张,缓缓道:“我原先……设下了结界……不应该……这么快被发觉……” 江宴秋抱着白衣人的上半身,略有些心虚地往断垣残壁组成的掩体之后躲了躲。 ——是王师姐的那枚纸鹤起了作用! 月姬明果然早已做了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打算,早早地在仙山布下了结界,来参加剑道大会的剑修中,不乏门派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希望,这边打得天翻地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无一处附近的门派察觉。 要不是有师姐那枚秘法炼制规格极高,乘虚境以下无法阻拦的传音纸鹤,恐怕等昆仑他们知道此事,已经可以收拾收拾给他们收尸了! 李松儒果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看到彻底被邪物污染,失去人形的月姬明,只浮现出一刹那的震惊和失望,很快恢复如常:“月掌门……莫要一错再错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将你身上的邪物剥离祛除!” 那眼球缓缓转动:“区区……几百岁的小鬼……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李松儒一怔,那一瞬间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既然你已深陷迷途……得罪了。” 妙空与他遥遥对视,缓缓点头:“阿弥陀佛!” 下一瞬,两人合力诵念着某种未知而又玄妙的经文,仿佛有浩荡而又威严的皇皇钟声,自更遥远的天边响起! 一鼎金光灿灿的巨钟,自天外浮现! ——竟然是少林的镇派法宝,东皇钟! 那金铜色的巨钟,足足有一座山峦那么大,上面刻满古朴玄奥的梵文,驱动这样等级的仙器,每时每秒都要疯狂消耗海量的灵力,足足能把一个玄光境的修士抽成人干。 即使李松儒和妙空合力,承受的压力也十分巨大! “去!” 李松儒大喝一声,东皇钟山峦一般巨大的钟声微微摇晃,然后——“咚”地一声巨响,穿越万丈云海,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那宛如天理一般宏大浩荡的钟声,仿佛能直击人的灵魂,将一切阴森与晦暗都驱逐殆尽! 但奇迹般地……从最初巨大的心神震荡缓过神后,他们发现,这钟声并未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反而如同被烈日照拂过一般,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昏暗的天穹仿佛都被撕裂,天光从那缺口洒落人间,让人发自内心地想要哭泣。 而东皇钟的钟声对月姬明的伤害,则是肉眼可见的。 那巨大虬结的肉块像是被浓硫酸腐蚀过一般,扑簌扑簌往下掉,砸在上玄白玉似的地砖上,变成血肉模糊的漆黑一团,似乎还有生命一般,妄图相互靠近聚拢,并作一团。 ——然后被早已被心中压着股气,无比愤怒的剑修们,你一脚我一剑,彻底揍成一摊肉泥。 而先前才被白衣人重伤过的那只邪眼,此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眼球充血水肿,无比凄惨,不断流出蜿蜒的血泪,显然被专克邪魔的东皇钟伤得不轻。 而遥远的云端之上,李松儒和妙空的神色也不太好看,两人俱是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消耗极大。 受到重创的邪眼,此时写满怨毒,愤恨狂怒地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 ——就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它就能吞噬来参加剑道大会的这群弟子,连带整个上玄,成为此间世界最强的邪魔!到那时候,任何人都不再是它的对手,它会降临整片大陆,吞噬一切! 不……他是为了长生……是为了护佑上玄……! 那团邪物已经彻底扭曲,眼球邪恶的欲望和月姬明残存的渴望混乱地融合扭曲。 “不好!它要逃!” ——胜负似乎已定,那团肉块急速向远离李松儒他们的方向飞去,竟是准备丢下这图谋千年的基业,不管不顾,直接逃走了! 但昆仑和少林又怎会轻敌大意地容他逃脱。 几乎同一时间,李松儒和妙空身后浩浩荡荡的修士已然结成巨大的法阵,众修士各司其位,明亮到刺眼的灵力在阵法中涌动,在天际如浩瀚的星海般闪烁。 那法阵霎时组成一张灵光闪烁的巨网,将邪眼兜头拦住! 那青黑肉团在灵网中疯狂撞击企图逃脱出去,将自己撞得鲜血淋漓,内脏混合着四肢,不断扑簌扑簌地下落,越发地癫狂可怖! 虽然众人俱是因那尖啸头痛欲裂,但越是穷凶极恶地反扑,便越是说明……它已经束手无策了。 大局已定。 江宴秋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身旁一块还算完整的碎玉砖上。 白衣人斜眼瞥了他一眼:“你叫来的帮手?倒是机灵。” 江宴秋谦虚地商业互吹:“嗐,还得是您,事先给我提了醒,功劳咱俩一人一半。” 白衣人嗤笑一声:“牙尖嘴利。” 因为江宴秋喂下去的凤凰血,他的脸色倒是好看了不少,不像刚才奄奄一息的惨白了。 江宴秋厚着脸皮挤过去:“欸,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准备留在上玄吗?” 白衣人:“怎么,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问问嘛,”江宴秋用胳膊肘捣捣他:“要是觉得上玄太多伤心往事不愿久留,来我们昆仑啊。” 他毫不客气地挖着墙角:“我们昆仑很不错的,空气清新灵力充沛,同门团结友好,还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很适合养老的。我见你第一眼,这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风格,一看就是我们昆仑的好材料,真的不来试试吗?要是没有住处,我可以暂时把你安置在我的凤栖峰哦。” 白衣人嗤笑道:“小朋友,我当年巅峰时好歹也有化神的修为,你还真敢开口啊。” 江宴秋:“有我愿意收留您,您就偷着乐吧,到时候还能无偿放血给你蕴养蕴养神魂,多划算的买卖。” 白衣人睨眼看着他,忽然沉默了。 那一眼好像跨过千年的距离,从转瞬中越过了永恒。 “行吧,”他懒洋洋道,“我考虑考虑。” ——《几句话为我换来一个一千多岁的化神护院》。 江宴秋笑嘻嘻道:“那说好了,一言为定啊。” 真是……没出息。 果然还是小毛头,一点小事就能自顾自乐成那样。 白衣人刚想嘲笑他两句,然而——身后巨大的气流暴动,直接将两人身后掩护的巨石原地吹到半空! 江宴秋面色霎时沉下,动作极快地拔出凤鸣挡在两人身前! 这邪眼……竟然还在垂死挣扎! 它身上道道可怖的血痕惊心动魄,竟然将积攒千年的魔气一股脑放出……将困住它的灵网腐蚀出一个大洞! 而就在灵网破损的这一刹那,它似是早有预谋,无比迅捷地钻了出来! 组成法阵的修士均是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有的身形微晃,有的神色萎靡,猛然咳出一口血来。 那邪眼钻出的刹那,在半空中略一辨认方向,然后凶猛又怨毒,直直地朝江宴秋和白衣人的方向飞了过来! 一个是它觊觎已久,又最终导致它落到这副田地的元凶;一个是本应死在几百年前,同样坏了它的大计的旧人……很难说,它此刻更怨恨哪一个。 ……那就一起死好了! 它似乎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想着逃跑,而是鱼死网破,即使死,也要跟着两人同归于尽! 江宴秋脸色一变:“不好!” 这鬼东西的仇恨值妥妥绑在他俩身上,不来找他们才怪! 他一只手环住腰扛起白衣人,下一秒脚踩凤鸣,带着他御剑飞遁,可身后的邪眼已经近在咫尺,凤鸣带着两个人,压根甩不开,即使逃脱也很快会被追上。 白衣人又是咳出一口血:“……放我下来,你一个人快跑。” 江宴秋:“风大别说话!影响我御剑!” 白衣人:“……”他神色似是十分古怪,看着江宴秋全神贯注辨认方向的侧脸:“你我不过数面之交,即使现在把我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你。” 江宴秋一边卖力地飞一边还要应付他,顶着风大声道:“怎么就没有交情了!之前咱俩不是说好当盟友了么!” ——他说的是决赛前夕,用三寸不烂之舌把白衣人哄骗到己方阵营的那次。 白衣人似是微微一怔,然后轻笑起来,就连胸膛都笑得微震。 “没想到啊……我嫡亲的师兄,都能为了一己之私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你一个与我并无瓜葛的陌生人,竟是能做到这个地步。” 江宴秋:“……咱俩还在逃亡呢,伤春悲秋可以停一停了兄弟。” 他嘴上插科打诨,心中却一沉——跟月姬明的距离不断拉近,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要被追上。 突然,身旁之人轻笑一声。 ……与其说笑,更像是一声无比悠远、得偿所愿的叹息。 下一秒。 ——他的胸口,被人重重一推。 江宴秋瞳孔缓缓放大,差点从凤鸣上栽倒下去。 这瞬间的偏离,他就因为凤鸣的惯性,骤然与白衣人拉开距离。 白衣人没看他,而是一边咳血,一边转过身,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月姬明。 ——先前被打断过一次的虚幻长剑,终于再次在他的手中凝聚。 只不过这次,燃烧的是他仅存与世的神魂。 白衣人无悲无喜的瞳孔中倒映着早已不成人形的肉块。 “看来……最终的了断,还是在你我师兄弟间。” 他微微一笑:“我俩之间的恩怨……就不用扯上年轻人了。” 那虚幻的巨剑肆无忌惮地燃烧着他的魂火,于是他的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与巨剑似乎融为一体。 褪色的记忆变得清晰,千年的时光仿佛定格在此刻,化作永恒。 恍惚间,他们不再是此刻面目全非的模样,不再是一缕怨魂和一个邪物的生死之战。 而是千年前,肆意又畅快的少年,缠着温和的师兄讨教剑法。 江宴秋视线变得模糊,用力眨眼,将眼中的泪雾眨去。 虚幻的剑光中,他的笑容变得真实。 “……走吧,师兄。”! 第125章 无比璀璨的灵光亮起,将白衣人和月姬明包裹其中。 然而这一次,那灵光不再是染着邪异的猩红,而是无比圣洁的纯白。 江宴秋视线渐渐模糊,用力眨掉水汽,无能为力地看着白衣人被灵光吞没前,嘴角噙着的一抹笑容。 李松儒轻叹一声。 宏大威严的东皇钟再次响起,炽热又温暖的灵光照拂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让人想要落泪。 只是这一次,宛如挽钟。 无数人心系着最后的结果,视线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这一幕,等待盛大的灵光渐渐微弱消失。 白衣人的身影几近完全透明,几乎叫人以为他已经消散不见了。 而那枚巨大的邪眼正中,此时插着一把虚幻的长剑。 ——燃烧完最后的魂火,那长剑也如白衣人一般,渐渐变淡至透明。 赤红的眼球似乎还想艰难地转动两下……却终究是徒劳。 “师……弟……” 白衣人透明的身影,深深地凝望着面前的怪物。 ——仿佛这一声“师弟”,他已等待了千年。 下一秒,那眼球从中间爆裂开,炸成无数血雨飞溅的血肉。 只是这一次,那些碎肉没能再试着把自己拼接起来,而是被炽热的烈阳炙烤过一般,化为了燃烧的灰烬。 沾染无数罪孽的上古邪物和误入歧途的月姬明,终于一同陨落了。 上玄的一个时代,也终于落下帷幕。 江宴秋看着透明到几乎快要消散的白衣人,有些哽咽:“你……原先不是说好,跟我回昆仑的吗……怎么还……说话不算数……” 他这才发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白衣人的名字。 那人回过神来,偏头看向他的方向,反而笑了:“怎么还掉眼泪了,丑兮兮的,不适合你。” 并没有那么浓烈的悲伤让江宴秋放声大哭,比起撕心裂肺的绝望,他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虽然他跟白衣人只有数面之缘,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但莫名的就是很难过。 像是失去了一位很合得来的老朋友。 白衣人“啧”了一声:“我嘲讽月姬明是老东西,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缕苟活于世的怨魂而已,就算不是因为今天这一下,我本来也不久于世了,多活的这几百年,就当是我赚了,应该开心才是。” ——只不过代价是魂飞魄散而已。 他的神魂曾被那眼球吞噬大半,剩余的魂火也已燃尽,自此以后,便超脱轮回,再不能转世了。 但白衣人却笑得十分洒脱:“我这些年一直不敢也不愿面对他,如今成功报了仇,当面嘲讽了一番,还遇见了你……挺好的,我没什么心愿了。” 四溢的灵光中,一头白发却退为青丝,猩红的瞳孔也变回温润的黑色,时光仿佛倒转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小凤凰,”在身形彻底透明消散前,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再见了,还有……多谢。” 一滴眼泪落下,在江宴秋模糊的视线中,似乎一道无形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然后汇入身后奔腾而自由的,广阔的大地。 .暗沉的天幕终于被灿金的日光撕开。 乌云散去,第一缕阳光轻柔照拂在这座历史悠久、千疮百孔的仙山。 有人不可置信地喃喃:“我们这是……活下来了?” 下一秒,他被一个飞扑扑倒在地:“师兄!你没事吧师兄!我找了了你半天!” 扑倒他的娃娃脸修士眼泪汪汪:“被人流冲散后我找你找了好久,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师兄!” 被扑倒的修士黑线道:“说什么胡话,快给我起开!——啊!腰!我的腰!!” 这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每一个角落。 苍衡剑派的众人终于再次聚首在一起,有女修紧张地抓着庄柳不断翻看:“没事吧师妹?你刚刚没被那魔物怎么样吧?” 庄柳被她拽得头都快转晕了,哭笑不得:“我没事师姐,多亏了大师兄和江前辈救了我。” 师姐喜极而泣:“太好了师妹!” 感人至深的气氛突然静止了几秒种。 终于有人惨叫一声:“——大师兄呢!” 从刚才到现在,有人看见过大师兄么!! 就在苍衡剑派众人即将陷入巨大的恐慌前,一道清亮的嗓音高声道:“苍衡剑派的道友——你们师兄——在我这儿!” 孙茂时还在昏迷着,头颅深深地埋在胸前,垂下的那只胳膊随着相凝生的动作无意识地晃悠,相凝生艰难地扛着他,费力地朝苍衡剑派挥手:“喂——看见我了吗——在这里!” .万幸,除了灵力耗尽外加肺腑受了些裂伤,孙茂时并无大碍,回去温养一段时间就可以。 苍衡剑派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将大师兄从相凝生肩上接了过来。 他们看到相凝生身上破破烂烂的上玄校服,不禁十分好奇:“这位道友,月掌门筹谋已久,为何你竟然安然无恙?” 相凝生:“……” 总不能实话实说因为他每次面壁都摸鱼吧。 他尴尬又不失爽朗地一笑:“大概是我天赋异禀吧,哈哈哈。” 将孙茂时全须全尾地交还给苍衡剑派,江道友托付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看着满目疮痍,众多宫殿几乎沦为废墟的上玄仙山和昏迷不醒的同门们,相凝生心中微叹一声。 他还有的忙啊。 ——说起来倒是缘分。 庄柳是为了救一名无法行动的上玄弟子才差点被月姬明追上,而拦在敌人身前为了保护她而身受重伤的孙茂时,也恰巧被江宴秋托付给上玄的相凝生。 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相凝生转过身撸起袖子,正愁从何处干起,却听见身后一名剑修师姐热情道:“这位上玄道友,要是不嫌弃的话,让我们留下帮忙吧。” “……啊?不好吧,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况且……”相凝生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上玄这届剑道大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月姬明的阴谋差点连累众人同归于尽,其他门派不朝他们吐口水扔石子,他就松口气阿弥陀佛了。 却没想到,苍衡剑派这时候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小师妹庄柳笑道:“没关系的师兄,反正我们横竖没什么要紧之事,要是师兄你一个人收拾残局,估计有的忙呢。” 另外一个人也大大咧咧道:“就是,谁没有个做错事的时候呢,天灾人祸当前,要是这种时候还忙着计较对错,你捅我一剑,我刺你一刀,魔修估计要在家里把嘴笑裂了。” ——就像在南澜秘境的那次。 分明是他们先出言不逊,还是间接引来嗜血黑雾的主要原因,要不是江道友提出组成剑阵的人手不足,让他们一同躲进来,这会子也没命来参加剑道大会,更不用说主动帮忙了。 他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 有时候,人在错路上,绝境中,真的就是需要旁人拉一把。 ——这或许就是同伴的意义吧。 相凝生微微愣住。 说话的功夫,更多别派的剑修围了过来,像打量珍稀妖兽一般打量着相凝生,啧啧称奇:“竟然真有漏网之鱼啊,大哥你怎么做到抵挡住那么恐怖的邪物的。” “我们也留下来帮忙吧!” “别杵在那儿干聊天了!来几个人帮忙扛人!” …… 释放着善意的修士们已经有说有笑地干起活儿了,处理碎石的、搬运伤员的、给昏迷的上玄弟子喂药的…… 倒是相凝生这个“主人”被剩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们自发留下来干得热火朝天。 “嘿!这怎么还有个疯……脑子不太正常的!” 相凝生连忙看去。 ——竟然是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左玉! 也是造化弄人,他先前被关在地牢里,倒是幸好躲过一劫,除了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人倒是没受什么伤。 相凝生大惊失色:“左师叔?怎么是你?!” ——左玉打伤同门走火入魔的消息,他也只是隐隐约约有听说,自那之后就更没见过了。 一个陌生剑修费力地按住这脏兮兮的家伙,以防他疯疯癫癫地划伤自己,朝相凝生喊道:“你认识这人吗!” 相凝生摇头道:“左师叔从前是月掌门的亲传弟子,原本才华横溢,天赋极高,却意外被魔修所伤……” 他说到一半,突然微微愣住。 等等。 左师叔……当真是因为魔气入体,才疯了吗? 他是月姬明的亲传弟子,向来最是敬仰爱戴这位掌门师尊,平日里,去望月塔也最为勤快…… 相凝生突然止住后半句话,猛地看向左玉。 ——难道说,左师叔根本不是什么走火入魔,打伤同门被关押在地牢,也另有隐情?! 那一瞬间,相凝生遍体生寒,有一肚子疑问即将脱口而出。 左玉似乎若有若无地看向他的方向,突然轻笑了一声。 然后手臂上突然涌出一股灵力,强行挣脱困住自己的那名修士,就这么跑了! 那人勃然色变:“——不好!” 他生怕这疯子伤人,却只见左玉风一样迅捷地奔至高悬着的天空之城的边缘,纵深一跃——就这么跳了下去! 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急忙想要追上前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这人还能有命吗? 万丈之上的狂风将那人脸上的脏污吹起一片,露出一小片洁白如玉的侧脸。 依稀能从这张脏兮兮的面孔上,看出当年的风华绝代。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然后竟不知从何处召唤来了一柄飞剑! 像是许久未使用过灵力,已全完忘却了般,凭借着一点修士的本能侧坐在剑身上,飞得歪歪扭扭,印着旭日与朝阳,尽情地在云海中翱翔:“哈哈哈……我们走……下山喽!” 众人目瞪口呆。 然而就这还不算完! 一位面色冷峻,一瘸一拐,显然伤得不清的上玄弟子,竟然不顾头痛欲裂,强行召唤出飞剑,同样纵身一跃,紧紧跟在那人身后飞去! 要是此时江宴秋在场,一定会惊呼一声,认出那人——这不就是望月塔塔底巡逻,害的他差点暴露的那位上玄修士吗! 围观了一切的众人:“……” 失去了唯一两个清醒着的同门帮手的相凝生:“……”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倒是一改对上玄的刻板印象,其中一人同情地看着相凝生:“你们上玄——挺自由奔放的哈。” 相凝生痴呆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艰难道:“追上去的那人……就是传言被左师叔重伤的弟子,也是他的嫡亲师弟。” “——欸??!” 有人摸着下巴,喃喃道:“这位左道友,究竟疯没疯啊?” 另外一人耸肩:“管他呢,谁知道——干活儿要紧!” 至于这一切,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李松儒和妙空大师,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修士降落到地面上。 这位昆仑掌门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宴秋:“江小友……你做得很好。” 江宴秋方才已勉强从白衣人跟月姬明同归于尽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只是眼圈还有点红:“……见过真人。” 李松儒温和到:“不用行礼,宴秋,这次……多亏有你,若是让月姬明吞噬几万神魂,完全融合邪功大成,恐怕再无人能打败他。你是修真界的英雄。” 江宴秋摇头:“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应该是多亏了许多人。” 多亏有睿依师姐的传音纸鹤、无数修士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地拦住月姬明拖延时间、及时赶到救援的昆仑和上玄……和最后一刻,选择牺牲自己,和月姬明同归于尽的白衣人。 是他们所有人,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拯救了修真界。 李松儒又是长叹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回去好好休息,这次累坏了吧。” 一直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微微敛目的妙空,此时也睁开眼,苍老浑浊的眼神倒映着江宴秋的身影。 “江小友……贫僧也需谢你。” 妙空神色苍老慈悲,深深向他行了一礼。 江宴秋连忙把人扶起来:“大师,你这是做什么大师。” 苍老的褶皱耷拉在眼皮上,妙空的嗓音说不出的苍寂:“释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一颗佛心……却走错了路啊。若是四象乾坤聚阴阵大成,他便真的一错到底,再无回头,永世无法超生。” 说起释真大师,江宴秋也沉默了。 他没有立场替阙城那么多枉死的百姓原谅释真,却也无法打从心底真的对他恨之入骨。 ——或许的确如妙空真人所说,他分明有一颗佛心,只是走错了路吧。 倒是还有一件事。 江宴秋看着满目疮痍的仙山,“掌门真人,上玄和仙山这些弟子该怎么办?” 李松儒摸了摸辛辛苦苦蓄起的长髯,笑道:“放心,我看到你们的传信后已然料到这副局面,医修正在赶来的路上。” .手掌中的灵光收起,在一群翘首以盼、无比紧张、炯炯有神的目光中,神色严肃的中年医修斟酌片刻后说道:“大部分并无大碍,神魂略有震荡损伤,需得好好休养至少三月余,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相凝生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紧张道:“那其他人呢?以后不会变成傻子吧?” 中年医修看了他一眼:“暂时未到那般严重的程度,但境界跌落是必然,日后或许会留下偏头痛的毛病,也更易被心魔纠缠,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相凝生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期,此刻到比他做出的最坏的打算要好得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多谢真人。” 这半个月他几乎连轴转,忙了几个通宵,才在众人的帮助下将昔日同门们勉强安置好。 他终于得空跑到江宴秋面前,硕大的黑眼圈也拦不住他眼光闪闪,又恢复成昔日那只快乐小狗:“江道友,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要不是你,上玄真就只剩我孤家寡人了——不,连我自己肯定也无了。” 江宴秋被他闪亮得睁不开眼:“我们走后就剩你一个人了,能行吗?” 相凝生拍拍胸脯,乐观道:“没关系,李掌门和妙空大师都是好人,留了好些人手帮忙重建上玄,还有苍衡剑派、极乐宗他们,都派了人手前来支援,好多散修都留下来帮忙了……说是万一就被哪位好心肠的真人看上,愿意收他们当关门弟子呢,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损失,至少还有盒饭呢。” 盒饭……江宴秋忍俊不禁,上玄的盒饭到底威力是有多大,让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已经有些受伤不重的师叔和师兄师姐们已经能站起来活动了,恢复修为指日可待,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他神情变地坚定起来:“总有一天,能让上玄恢复如初的。” 江宴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凝生突然又支支吾吾起来,犹豫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江道友,等上玄重建得差不多了……我到时候……还能邀请你来作客吗?” 天边金轮升起,涌动着万道初生的霞光。 ——日出了。 “嗯,当然。”江宴秋笑道。 “一言为定。” ——第四卷 ·终——! 第126章 云鹿洲,熔城。 街道两旁酒肆、赌坊林立,市集熙攘,相当繁华,商铺老板大声吆喝着店里新到的奇珍异玩,食肆热油烹锅,炸物的香气从街头窜到巷尾。 这里民风相当热情开放,穿着抹胸长裙的女娘摇着团扇,见到街巷俊俏的郎君,一个媚眼便笑靥如花地抛来,若是将内敛的小郎君羞红了脸,还会“咯咯咯”跟同伴笑出声,款款摇着团扇离去。 江宴秋一路上收到笑靥媚眼和女娘们投掷的鲜花无数,甚至在路边摊贩上买了个花瓶,一路走过来已经将那只细口青釉花瓶插得满满当当,预备晚上放在室内当作装饰。 而赵满楼跟他相比则窘迫得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像被人讨债的,好似人家朝他身上扔的不是花,而是一点就炸的炮仗。 江宴秋:“……赵兄,你还好吗?” 他俩论姿容都是一等一的俊俏,一人眉眼含笑,矜洁毓秀;一人出尘雅文,沛然若松,均是腰间门佩玉,长剑在鞘,令人见之忘俗,心生好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因此沿路不仅是大胆奔放的女娘对他们留意颇多,就连路过的旅客商贩、酒家老板都不免多看两眼,江宴秋怀里抱着的那只玉瓶还是老板打八折卖给他的。 云鹿洲面积不大,地理位置却颇具优势——属于三宗属地的交界地带,人口流通量大,还无朝廷管束,不仅是凡人,不少修士也在此处定居,因此不仅经济繁茂,民风自由,还有很多不会在凡人都城流通的新奇玩意儿。 街道两旁商贩叫卖的,除了美酒小食、金银器物、布匹赏玩,甚至还有凡人也能食用的美容养颜丹、延年益寿水、驱邪镇宅符、一夜不倒丸(……)等等,可以说是将生意做到了极致。 江宴秋沿路走过来,吃的喝的玩的买了一路,也不用担心凡人大惊失色地跪地直呼仙长,直接将东西丢进储物袋,此刻一手抱着花瓶,一手举着水晶葫芦串儿,十分潇洒惬意。 他把手里的糖葫芦举到赵满楼面前,客气地招呼道:“吃么?” 赵满楼:“……” 江道友咬过的糖葫芦糖葫芦是江道友咬过的江道友咬过的糖葫芦…… 他的脸颊一瞬间门变得通红,大脑直接宕机,整个人活像一串大号糖葫芦。 江宴秋:“?” 他奇怪道:“赵兄?你没事吧赵兄?”他看了一眼水晶葫芦,恍然大悟,摆摆手道:“放心,我咬着前一颗撸下来的,上面绝对没我的口水印子。” 赵满楼这才呐呐地“嗯”了一声,通红着脸点了点头,就这江宴秋的手,小小地摇了一口。 水晶一样的冰糖一咬无比清脆,糖水入口即化,山楂酸甜开胃,很好地中和了糖衣的甜。 江宴秋得意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赵满楼点点头。 的确好吃。 至于为什么昆仑其他人都在苍华洲旅游团建,而他俩大老远跑来云鹿……那还要从一朵巨胃小花花说起。 为了幽冥寒昙狮子大开口的五十滴天山仙露,江宴秋发布的悬赏正好被赵满楼接下,对方提出的报酬,不过是陪他来摘星阁参加即将在云鹿洲举行的拍卖会。 堪称昆仑第一大冤种。 要不是碰上的也是绝不打算占他便宜,准备直接拍下天山雪莲作为报酬的江宴秋,少不得被人把裤衩都坑掉。 江宴秋看着赵满楼还泛着红晕的白净侧脸,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长点心叭赵兄。 .摘星阁,一向是修真界神秘万分的组织。 ——是的,比起宗门,他更像一个组织。 楼主常年神龙不见首尾,楼中的成员比起师徒、同门、师兄弟,更像是普通的同事关系,甚至有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面。 摘星楼广接天下悬赏令,无论有求者是什么身份,凡人还是修士,有头有脸的大能还是通缉犯;也无论是什么目的——杀人、保镖、货品交易、高人带过秘境……只要收钱就办事。楼中伏龙、玄光境修士众多,甚至还有化神大能坐镇,可以说是除却三宗之外,隐形的庞然大宗。 只不过由于他们的行事风格荤素不忌、亦善亦邪,所以明面上,仙门正道都较少与之来往,但背地里,可就说不准了。 ——这不大马路上就有俩乔装打扮后的昆仑修士,等着参加人家的拍卖会呢。 摘星阁举办的拍卖会一年一度,今年在云鹿洲举办,什么稀奇古怪的好东西都有,能不能捡漏或是淘到心仪的宝贝,全看财力和运气。 天山雪莲这东西,说珍贵也珍贵,毕竟数量稀少,一莲难求;但说寻常也寻常,毕竟可代替的疗伤圣物众多,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为了它倾家荡产倒也不值。 江宴秋依稀记得赵满楼是为了他母亲的病,要寻这一味花入药——那可无论如何都要帮人家拍下来了。他储物袋里早已备好远超天山雪莲市价几十倍的灵石,准备到时候使用钞能力也要把这玩意儿给砸下来。 拍卖会明日才正式开始,但从各洲各地赶来参加拍卖会的凡人修士早已到得差不多了,会场附近的酒楼客栈更是半个月前房间门就被订满了。 看来无论哪个世界,有钱人数量还是不少啊。 横竖今日无事,江宴秋跟赵满楼重金包下江景房后,也随大流地出来转转,领略领略云鹿洲的风土人情。 正是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游人旅客,云鹿洲当地的商贩都闻讯而动,热情地向南北往来、差不差钱的客人都极力推销。 一位练气修为、散修模样的小贩,一看到江宴秋和赵满楼无所事事地闲逛,年纪轻轻,佩剑是名剑,腰间门的玉佩、衣服的面料五一不是上上乘,一看就是家境优越、出手阔绰的世家子弟。 他两眼放光,立即热情上前吆喝道:“两位客人,要不要看看小店新进的剑谱和绝密玉简?” 江宴秋:“……” 沿街叫卖剑谱听着已经十分不靠谱……绝密玉简?什么鬼?他俩看着像那种人吗?赵满楼简直把“单纯懵懂小少年”几个大字刻在脸上了好不好。 一见他神色异样,小贩立即明白刚刚那番说辞引人遐想,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口误,非是客人您想的那种玉简……”他神秘兮兮道:“是剑道大会上专人刻印下来的精彩对战,什么湘君仙子、笑面书生谢轻言、公子如玉赵满楼……还有今年的冠军之一,超绝火辣的那位凤凰剑江宴秋,应有尽有!” 江宴秋:“……” 赵满楼:“……” 江宴秋一开始还忏悔是自己思想不纯洁想歪了,而听到后面……简直越听越离谱! 什么“笑面书生”“公子如玉”,这些中一的称呼已经够让人脚趾狠狠抠出三室一厅了……“凤凰剑”就“凤凰剑”,为什么还要加个“超绝火辣”的修饰语! 他被雷得外焦里嫩,差点把手里的花瓶捏碎了。 小贩一见他神色如此“激动”,自认推销对了人,更加卖力道:“莫非您就是凤凰剑江真人的粉丝?不瞒您说,我也是啊!自从看了江真人出神入化的剑法,简直夜不能寐,梦中都有神女御剑来!我们这独家玉简您买回去,既能珍藏美人的顾盼身影,又能日夜领悟学习其精妙的剑法,简直一举多得啊!” 他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忍痛割爱的样子:“玉简五块中品灵石一枚,要是您诚心要,十枚打包一起算您四十五块中品灵石!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么划算的了!” 咔嚓一声——江宴秋手里的花瓶终于忍无可忍地被他捏碎了。 各色花瓣在风中飘零一地,像是下起了一场花语。 他皮笑肉不笑道:“老板,你卖玉简之前,都不先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代拍假粉丝遇上正主,那不是一般的尴尬。 小贩眨了眨,愣愣地看着眼前两张略显熟悉的面孔。 这两人虽然乔装打扮了一番,却也没易容。 过了几秒,街边爆发出一声惨叫,引得不少人侧目。 小贩颤抖的手指指着江宴秋和赵满楼:“你、你们……” 他五体投地地跪滑道:“……真人!给我签个名吧真人!” .用一打签名换来一张跟赵满楼那场决战的刻录玉简,江宴秋一只手把它抛来抛去:“说起来,咱俩最后那场决战还没比出胜负呢。” 当时他满腹心事,对上一无所知的赵满楼,还是提前嗑了益气丹跟人打的。 江宴秋心虚不已,坦诚道:“对不住啊赵兄,真不是故意的。”他主要是怕月姬明真整点幺蛾子出来,留着点灵力以备不时之需。 赵满楼看着他,摇摇头,眼神中却似有责备:“这么大的事,为何要一个人默默承担?为什么不说出来,你是觉得……”他抿了抿嘴,“是觉得我——我们不值得依靠信任吗?” 江宴秋连忙否认:“真不是,我先前跟睿依师姐通过气,都觉得暂时瞒下此时,不要打草惊蛇。”他毫不犹豫地转手把师姐卖了(……) “当时也只是我调查后心底的一些猜测,和有人……及时提醒我而已,”江宴秋沉默片刻,才说道:“要是月姬明安安分分的自然最好,怕就怕掌门这人赶不及过来,我们这边又冒冒失失地打草惊蛇,那才真的完蛋。” 赵满楼也沉默半晌,温声道:“你辛苦了。” ——所以在大家把废墟中的上玄收拾得差不多,猛然想起已经被忘到脑后一干一净的剑道大会时,在冠军人选上犯了难。 其他组都比得差不多了,主要是玄光境组,江宴秋和赵满楼,还没打出个结果来。 江宴秋本就是名字被强行加入名单才不得不来的,拿不拿这个冠军他真心无所谓,正要摆手拒绝,赵满楼却轻声细语、不容置喙道:“江道友是当之无愧的冠军,这点毋庸置疑。要不是他在背后付出的一切和最后关头毫不畏惧地挡在月宗主眼前,哪有我们此刻和平地在此处探讨冠军归属。”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不语,深表赞同。 要不是江宴秋,黄花菜早凉了——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在月姬明的胃里团聚了。 呕,想想就恶心得快吐了。 于是,江宴秋在一众表决下成为了这届的冠军之一。 ——他俩这么谦让,把胜利往对方怀里推……只能说昆仑特色,世间门罕有。 距离月姬明之事过后已有快一个月,消息传遍后,修真界也从开始的震惊、激烈讨论,到现在的渐趋平缓。 毕竟就算上玄被翻个底朝天,普通修士和凡人的日子还是照样地过。 当初被月姬明事先软禁控制的长老大能被从望月塔解救出来,有了他们坐镇,上玄也终于能安稳一阵子了。 说起来……真是流年不利,三大宗今年这是怎么回事,接一连三地出事,先是少林,再是上玄…… 就差硕果仅存、屹立不倒地昆仑了。 江宴秋衷心地期望这不是在立flag。 他把最后一颗山楂从签字上撸下来:“回去吧,赵兄,明天一早还得赶去拍卖会呢。”! 第127章 拿着名帖准时前往会场,江宴秋不禁为摘星阁的财大气粗深深震撼。 这拍卖会的场地,竟然在一方专门开辟的芥子天地中。 核验过赵满楼的金色名帖,入口处的中年执事一板一眼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原来是琴川赵氏的公子,您稍等,我们为您安排了专程的接待人员。” 好家伙,这就是VIP贵宾的待遇吗。 一位笑容洋溢,看着就十分讨喜的少年朝两人行了一礼,一路知无不言,热情地介绍此次拍卖会上的几件珍奇拍品,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心生厌烦,一看便是平日里训练有素。 江宴秋倒是十分感兴趣地多问了几句,毕竟来都来了,要是碰上合适的,也可以给剑尊大人跟昆仑同门带点特产什么的。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处精巧的法阵前,少年将灵石嵌入凹槽内,瞬间门,灵光闪过,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后……他们竟来到了一座浮空岛。 这是一方纯白的芥子世界,面积不大,正好容下这座浮空岛,岛上飞泉喷雾,水绿霞红,兰泽芳草,佳木葱茏,不似人间门之景,更比仙外蓬莱。 不过即使是这样一方小世界,也足够价值连城了。 江宴秋不禁心中感叹,看来还是当中间门商赚钱啊…… 岛上人流如织,行人相当不少,穿着大多非富即贵,有的行踪低调,甚至用面纱蒙脸或直接易容,有的则眉宇间门带着淡淡傲意,身后侍女随从浩浩荡荡,神色恭敬。跟他们相比,江宴秋跟赵满楼简直就像背着长辈出门游玩的少年郎。甚至还有人见他们与接待的侍者言笑晏晏,客气问话,身后一位随从也无,不禁露出轻蔑不屑的笑容。 一位少年穿着明黄色的锦衣,神色倨傲,年纪轻轻却已经不幸地大腹便便,圆润的肚皮将衣服面料上刺绣的龙爪撑得张牙舞爪,身后撑伞的、抬轿的、捧着水壶瓜果的……浩浩荡荡一群人——然后毫不客气地挡在了江宴秋他们面前。 江宴秋:“……?” 宁有事么。 少年的五官勉强算得上耐看,可惜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小团,眼睛平白无故先比人缩小了一圈。他抬起层层叠叠的双下巴,仿佛施舍一般纡尊降贵道:“你——就是说你,是谁带来的仙侍吗?” 仙侍,顾名思义,修仙的侍从,其实说通俗点,也就是高门大户、王公贵族,为保障自己人的安全请的保镖。 而能为了金银钱财给凡人当保镖……这些修真者的修为,通常来讲也不会太高,一般以练气和凝元的散修为主。 这位少年但看穿着便是明晃晃的身份显赫,极有可能是某位国家的皇子,身后的仙侍较之凡人也明显气度不凡,腰间门佩剑,冷言少语,白衣袖口绣着金色云纹,看着十分能唬人。 ——江宴秋认识的皇子公主,加起来能有一打了,甚至大宛的新任女帝还邀请他兼任丞相来着,笑死。 他一扫便知,这群人的修为至高不过凝元后期,大部分还是丹药堆出来的那种,不像摸爬滚打惯了的散修,倒像皇族世家专门豢养出来的打手。 莫说来这拍卖会的买家谁不是卧虎藏龙——就算真的有两把刷子,这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低调做人,毕竟谁也不知道一个无心之举会不会入了有心人的眼,被人给惦记上了。 这小胖子简直就像只张牙舞爪的胖橘猫,就差把“老子一点灵力也无但老子有钱”写在脸上,简直不要太招摇——贼看了都直乐。 江宴秋心中立时有了成算,只做不解,故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对面这二百五也不知硕大一个脑门怎么长的,竟自动理解成了“被戳中身份后的羞愤不已”,露出一个轻蔑又垂涎的笑容,自信道:“说吧,你在为谁做事,他给你多少钱?跟了我,从此包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什么丹药、功法、灵器,再也不用自己辛辛苦苦积攒,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少不了你的好处。” 江宴秋:“……” 一旁的赵满楼眉头皱起,神色间门已隐有薄怒,他正要上前,却被江宴秋拦了一下,眨了眨眼拖长音道:“哦,是么?要求尽管提?那如果说——”对面那人已经露出“这还拿不下你”的笑容,却见江宴秋懒洋洋地说完了下半句:“我要你脱光了衣服,围着拍卖会场跑两圈,就答应你的要求,你办得到么?” 他势在必得的笑容瞬间门僵在嘴角,立即明白过来——江宴秋这是在耍他呢! 那人瞬间门暴怒,气得脸都涨红了:“你、你这个地位低微、不识抬举的贱货!本王看得上你,是你的荣幸,外面多少人排着队求我,想爬上本王的床!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江宴秋笑眯眯地:“不就是哪个小国的皇子么?你不是都自称‘本王’了吗?我又不像你,理解力差还听不懂人话。” 皇子的脸从淡红色气成了紫红色,活像一整块肥腻的大猪肝,他胡萝卜似的手指指着江宴秋,“你你你”了半天,才恨声道:“程风程云,给我上!把他的脸给我狠狠地按在地上,让他跪着舔我的鞋尖!” “是!” “……是。” 程风程云是一对凝元境的双胞胎兄弟,属于王府的顶尖战力。 因此他们自然也看出来……面前这两位虽然收敛了周身的气机,看似平易近人,却绝不是好惹之辈。 弟弟程云无声地对兄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待会儿悠着点儿,别真刀实枪地莽上去了。 ——他们虽然是皇室豢养的忠诚家仆,却丝毫没有为了小主子的愚蠢牺牲自己性命的想法。 两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联手攻上来,连动作都分毫不差,直冲江宴秋而来。 对付这种修为的敌人,江宴秋连凤鸣都懒得拔——对方主动找死,他还懒得伤人呢。 他正准备直接用掌风将两人拍飞,再吓唬吓唬这位尊贵的皇子,灭灭他的威风,省得他到时候撞上真惹不起的人,当心小命都保不住。 却见身旁之人比他动作更快,冷着一张俊脸,纯钧已然出鞘。 江宴秋吓了一跳,连忙想阻止他——开玩笑,纯钧的威力也不是开玩笑的,赵满楼的全力一击,估计能把这兄弟俩挫骨扬灰! 赵满楼一出手,那可怖的灵力威压骤然涌现! 程风和程云神色一边,瞳孔骤缩! 这两人……比他们预想中还要危险得多! 然而暴虐的剑意翻涌,撤退已经来不及了! 向来沉默寡言的程风神色一暗,毫不犹豫地将弟弟挡在了自己身后:“——保护好殿下!” 程云把他拽得一个趔趄,目眦欲裂:“——哥!” …… 宛如慢动作般,程风被击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程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甚至将呆滞地拦在路中央的皇子撞了个跟头,他颤颤巍巍地朝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的兄长伸出手——就见程风翻了个身,头转向另一边,“yue”地干呕起来。 ——把早上吃的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吐得干干净净。 程云:“……” 江宴秋:“……” 在众人呆愣的视线中,赵满楼神色淡然地收起纯钧。 ——他刚刚用的,是剑鞘。 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程云踌躇地看着哥哥,似乎在纠结该不该上前把人扶起来。终于,感人至深的兄弟情战胜了心理上的不适,他强忍着反胃感靠近,却在看到地上那摊黄黄白白的呕吐物时,终于没忍住,同样“yue”地干呕起来,差点没把胆汁都吐出来。 江宴秋:“……” 他心中松了口气,看来赵兄还是有分寸的。 只不过……他看着如此内敛腼腆的一人,竟然也会发这么大的火,还会如此腹黑地故意吓唬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赵兄。 赵满楼看着他沉默的视线,虽然难掩怒气,却还是轻声细语道:“他们也只是拿钱办事,主家之命不得不为,情有可原,但也难免做过不少助纣为虐之事,还是得施以惩戒。但下达命令之人……” 他的目光转向那还没回过神的皇子,冷声道:“嚣张跋扈,仗势欺人,不知多少无辜人遭其毒手,今日便是将他四肢打折,也不过是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那皇子终于反应过来,看见自己修为最高、最得力的仙侍,被人用剑柄便揍得要死要活,再猛然听到赵满楼这番话——他瞬间门吓得连站都站不稳,颤颤巍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仙、仙长,饶了我吧,是、是我年少无知不懂事,冲撞了贵人,是我有、有眼不识泰山,您就饶了我这回吧,我保证滚得远远的,绝不会再碍您的眼!” 江宴秋心中微叹口气。 都说修真界弱肉强食,凡人不也是一样啊。 这皇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哪里不对,这次认栽,也只是踢到铁板,遇上了比自己更强硬之人而已,压根没反思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 只能自求多福,日后别碰上真正不好惹的硬茬子了。 不过天底下奇行种这么多,要是一个个感化直接别活了,江宴秋也只是懒得计较罢了,摆摆手道:“行了,快走吧。” 皇子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带着底下人灰溜溜地走了,还不忘招呼程风程云:“少在那里丢人现眼了,还不赶紧起来?没用的废物!” 似乎积攒了一腔怒火,将自己丢脸的源头全算在了自家仙侍技不如人上。 程云终于停止了干呕,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子突然心中一凉。 ——然后像刚刚的程风那样,原地旋转起飞,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由于体积和重量太过庞大,甚至还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咚”响。 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浮空岛。 ……看样子还撞断了几根肋骨。 程云面无表情的走过来,阴影笼罩在鬼哭狼嚎的前任主子身上。 ——然后重重一脚,踩了上去。 江宴秋“嘶”了一声,有点牙疼。 好家伙,不好惹的硬茬子这么快来了。 在皇子瑟瑟发抖的视线中,程云嘲讽地勾起嘴角:“……搞得好像谁稀罕你那点歪瓜俩枣的丹药似的,要不是老太妃曾有恩于我们兄弟,谁愿意服侍你这种蠢货。” 他搀扶起吐无可吐,面有菜色的兄长,朝赵满楼跟江宴秋深深行了一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报应,未免来得也太快了些。 江宴秋无语地抬脚绕开尚在地上干嚎的皇子:“走吧。” 赵满楼微微点头:“嗯。” 浮空岛上亭台楼阁掩映之间门,有一座拔地而起的雄伟殿宇。 看来就是会场所在了。! 第128章 “竟然还是包厢。”江宴秋打趣道,“破费了啊赵兄。” 接待的侍者将他们带入一座金碧辉煌、装饰典雅的殿中,中央的展示台由一块完整的灵玉雕刻而成,下方的阵法隐隐有灵光闪过,离展示台最近的是排列整齐的座椅,数量众多,围着展示台层层加高环绕,用料都是上好的玄精木,可见摘星楼的大手笔,但隐蔽性也可想而知——在这里竞价,其他人都能将其看得清清楚楚。 而二层之上,则是绘彩华美的包厢所在,看似普通的轻纱遮幔也另有玄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买家甚至可以全程不出声,让侍者代拍,隐私性绝佳,拍卖会结束后还能走贵宾通道离开,杜绝被人眼红尾随杀人越货的可能。 可以说除了贵,没有别的毛病。 当听到包厢的价格时,江宴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多少?” ——好家伙,有钱人还真是不差钱啊,这数字,都够买下前头一些小额拍品了吧! 赵满楼腼腆一笑:“算不得破费,赵氏与摘星楼有合作,包厢也是楼主先前帮忙留好的。” 况且……那可是江公子啊。 若不是世间最好、最贵的……又怎能配得上他。 包厢之中,案几上的牡丹纹瓷瓶中插着几只玉珊瑚,两张沉香木雕的扶手椅前摆着掐丝珐琅的手炉,隔着楠木四季如意屏风,内室还有一张铺着百鸟朝凤锦织的软塌,在拍卖会途中供随行的客人稍作休息。 包厢外,一男一女的侍从恭敬地候在门外,俱有至少练气的修为,随时等着贵客吩咐。 ——这服务意识,怪不得人家的生意能遍布修真界做大做强呢! .等待宾客落座得差不多,拍卖会终于正式开始。 赵满楼侧过头,低声道:“若是看见什么喜欢的,江道友但拍无妨,包厢的消费届时直接记在我名下。” 江宴秋开玩笑道:“赵兄,我这次可是来还债的,你这是想让我越欠越多啊。” 赵满楼脸微红了一下:“在下、在下并非那个意思……” 江宴秋乐道:“行了行了,咱俩也算过命的交情了,这么客气做什么,说了我来就是我来。” 反正也是刷便宜大哥的卡,计划通哎嘿。 拍卖会前半段,拿出来的都是些炒热气氛用的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儿,像是一些炼丹大师出品的丹药、防御性和美观性并存的法器、有些年份的仙草灵草之类。 竞价的大部分都是底下座位上的修士,其余包厢跟他们一样,买家的身影半点瞧不见,只偶尔听到竞价举牌之声,底下有为了一株灵草争得脸红脖子粗,加价加到最后差点打起来的;也有为了女伴拍下一只品相精美的防御银钗疯狂竞拍,觉得被人拂了面子而咬牙加价,最后以远超银钗本身的价格成交的。 就连江宴秋这种压根没去过几场拍卖会的,都能看出来是有摘星楼自己人当托儿,疯狂从中拱火。 那为了逞面子争强好胜咬牙竞拍的修士,看到最后一次的加价本已想放弃,却不料对方先他一步戛然而止,蓦地收手,徒留他一人傻眼,想反悔都不成——开玩笑,当摘星楼的杀人业务是吃素的吗? 不想付钱想逃单?当然可以,修士的内丹、血肉可都是灵力充裕的好材料啊!实在不行还能强行扣押下来做苦工,反正修士寿元悠长,干他个百八十年的,或许就能还清债务了呢。 江宴秋看得啧啧称奇,却也不影响他举牌子,给谢轻言买了只能沟通百兽的御兽笔,给楚晚晴带了几本据说出土自千年大能洞府中的话本,带给江成涛的一枚火属性剑丸…… 其他人见他们这包厢屡屡叫价参与竞拍,拍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只当是大人带了家里小辈出来,小孩儿看个热闹稀奇跟风拍着玩儿,不禁为这天伦之乐的一幕微微一笑。 对自己莫名矮了一辈丝毫不知的江宴秋也舒了口气,向后一仰,把自己摔进软软的靠枕中:“呼,差不多了。” 没想到花钱还能有花累的时候。 赵满楼隐有羡慕,小声道:“江道友,你还真是交游甚广啊。” 从以前开始,他便默默地看着那人被簇拥在人群中,与周围人谈笑风生。 他像是天生的发光体,源源不断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凑上去,想要与之交好。 江宴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有些无奈地扶额笑道:“是啊,这么多东西,要是没有储物袋都背不回去。” ……还真是。 当年他也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去了江家,又随着命运的波流去了昆仑,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昆仑也被他当成半个家了。 交心的知己,互损的好友,也一众打打闹闹的师兄师姐,还有亦师亦友的剑尊…… 他回过神来,对赵满楼笑道:“再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喜欢的我一起拍了,就当是一起扛回去带给你的礼物。” 赵满楼眼神亮了亮,紧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欢喜,脸颊微微泛红,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谢谢你,宴秋。” 江宴秋丝毫未觉,缩在靠枕里继续看拍品展示。 几名仆役推着一个巨大的笼子,推上了展示台。 那笼子有一人半高,呈圆柱形,从半球形的拱顶上垂下红丝绒的遮布,将里头的东西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估计是今天端上来的最大的一件拍品了,不少人都坐直身体,投来感兴趣的视线。 妩媚摇曳,笑容甜美的主持执事嘴角的笑容更明显了,不疾不徐地介绍道:“这件拍品有些特殊——它是一件活物。” 同一时间,红布被揭开,场下人都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竟然是一只王雀! 王雀相传为凤凰的后代,无比尊崇高贵,不仅继承了凤凰的祥瑞,血液乃疗伤圣物,还是灵智极高、战斗力极强的妖兽,若是长成为完全体,甚至能有化神期的修为。 更重要的是,这种妖兽无比忠诚认主,一旦结下血契,便生生世世不会背叛主人,因此也被誉为祥瑞和忠诚的灵兽。 因为王雀这种宁死不屈的性格,在大陆已几近绝迹。 众人的眼光都火热起来,竞拍的手已经快按捺不住了。 ——要是得到这样一只灵兽,就相当于得到一座价值连城的金山,取之不尽的灵石资源,和一个未来的化神期大能拼尽全力的庇护! 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然而,当他们定睛看见那只妖兽的全貌时,眼底的炽热和疯狂又僵在原地,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原来,只是一只血脉被魔物污染的,混血的王雀。 本应一尘不染的金色羽毛,却遍布红黑色的丑陋斑点,羽毛尖上还有斑斑血迹,漆黑的瞳孔外围,染着一圈不详的红,此刻正用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在场所有兴奋的修士。 这是一只幼年的混血王雀。 它的一只翅膀以不自然的角度翻折,无力地垂下,血液顺着翅膀尖滴落在笼中,全身的羽毛都炸开,把自己缩在笼子的一角,用另一只完好的翅膀努力地遮掩自己,胸脯的羽毛不断起伏。 众人的视线已经冷静下来,用略带挑剔和惋惜的审判目光,打量着这只王雀。 众所周知,一旦跟魔物混血生出来的王雀……就几乎等于是废了。 混血王雀不仅性情无比凶残,天生暴虐嗜血,难以驯化,还极易弑主,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家养的妖兽撕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曾经有修士不信邪,捡到混血王雀后,妄图好吃好喝地感化它,日后多个得力的打手,下场……后面大家也都知道了。 众人赶到之时,案发现场只剩头发和破碎的道袍。 这东西就是天生养不熟的白眼狼,花多大力气供着都没用。 而混血王雀的血,也丝毫没有祥瑞之力,非但不能疗伤,还是剧毒之物,低阶修士一沾就死。 见众人眼见流露出失望之色,主持拍卖的女修神情丝毫不变,笑道:“这只混血王雀与以往不同,它的父亲乃是上古大魔,母亲是血统无比纯净的上古王雀,这枚蛋,是摘星楼从仙人洞府中意外寻得,费劲千辛万苦孵化而出的。” 立即有修士嗤笑道:“血脉再稀奇又有什么用,天塌下来它也是个混血,于修士而言百害而无一利,谁脑子坑了才会买这么个会弑主的玩意儿回去。” “是啊,这哪是买了只灵兽,简直是请了个祖宗,又要担心自己会不会一个不小心被血毒死,又要防备哪天睡着了被这玩意儿啃个精光。” “血脉倒是珍贵,可惜了啊……” …… 主持执事笑容不变,心中却是略略发苦。 当年她也同样参与了那枚王雀蛋的培育,满心以为能卖出个大价钱。 结果一孵出来,看到湿漉漉的幼鸟的那一刹那,众人傻了眼——怎么是这么个混血的赔钱货! 混血王雀幼鸟警惕性极高,丝毫没有所谓的雏鸟情节,把第一眼看到的修士当成母亲,反而颤抖着小身体,张开毛都没长齐的翅膀,想对着围观的修士吐口水。 联想到它剧毒的血液,众人都是后怕不已,连忙让人把这玩意儿关起来,定期投喂些食水,早点找到冤大头接盘。 只是这混血王雀性情刚烈,经常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被豢养,只苦了负责收拾打理鸟笼的仆役,即使无比惧怕它的血液,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甚至还有仆役因此萌生出了怨怼,见那混血王雀撞不开鸟笼伤不到人,趁机用各种利器隔着笼子戳打戏弄它,看它胸脯起伏无比愤怒的样子哈哈大笑——反正这小东西也不会说人话,受了伤也好糊弄过去,说是它自己撞的便是。上头那些大人嫌这玩意儿晦气,极少会来检查,他的所作所为,压根不会被发现。 .主持执事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面对质疑的声浪丝毫不惧,反而笑容更加扩大,将笼中伤痕累累、不断颤抖的幼鸟全方位展示给众人。 “各位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样血脉顶级的混血王雀,血液虽然不能用以疗伤,却能制成剧毒之物,用以谋害仇家,或是战斗逃跑中出其不意地洒向对手,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这话一出,倒是有极个别修士微微挑眉。 这倒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点子。 还有专门炼丹制毒的巫修一听,也提起了些兴趣。 执事笑容扩大,再接再厉:“况且这样优异的血脉,如果用以和其他灵兽杂交配种,或许能繁育出十分了不得的后代来,说不定甚至还能返祖出凤凰的部分灵性呢。” 啪——江宴秋面前的水杯被捏碎,他面无表情,此刻眼中已经没了半点笑意。 主持的语言极具诱惑力,不少原本尚在观望中的修士被煽动:“嘶……有些道理啊。” 主持笑容灿烂:“那——开始竞拍!”! 第129章 主持执事“起拍价一千颗上品灵石”的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叫价:“一千一!” 执事心中微松口气。 ——虽然跟他们当年孵化培育这枚王雀蛋所付出的精力和心血差之甚远,但有冤大头愿意接盘,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一千颗上品灵石,正是她心中的底价。 梳着望仙髻的美颜执事不禁得意一笑,内心深深感慨:说话跟做生意一样,都是一门艺术啊。 很快,有人跟着加价道:“一千二!” “老夫愿意出一千五百颗上品灵石,还有人要与老夫争抢的吗?” “哼,区区一千五百颗上品灵石,也值得你如此显摆,我出一千八!” 二楼的包厢参与竞价的修士倒不多,只偶尔有人懒洋洋地举了几次牌子,可见对此物并无太大兴趣。 世家子弟大多从小见多识广,这王雀幼鸟虽然稀奇,在他们眼中却也不算什么,更何况还有弑主的风险,他们世家之人,对底下人最忌讳的就是叛主不忠。至于下毒和炼丹之用,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他们招招手,有的是顶级防御法器和灵丹双手奉上。 底下的座位上,倒是有位身披黑色斗篷的老者,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半寸皮肤也未露出,从头至尾参与了竞价,似乎对那混血王雀幼崽十分感兴趣。 他这副装束打扮,不禁令在场相邻的普通修士心中颇有些忌惮和戒备。 ——这老者一看,便是典型的巫修。 巫修在西域和北疆一代活动较多,擅长下咒、毒蛊、炼制毒药,可以说杀人于无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虽然为仙门正道不喜,但私下里,不少修士甚至世家都与其颇有勾结,帮着他们干一些不便出手、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叫价突破三千颗上品灵石后,不少图个新鲜的修士都选择了收手。 ——王雀是稀奇不错,但也得有命驯服混血王雀才行啊。至于制毒、炼丹这些,当原料的代价超过成品的价格,怎么看都是笔亏本买卖。 主持执事笑容甜美:“三千一百颗上品灵石,还有人要加价吗?” 黑袍老者老神在在地坐在座椅上,看样子对那王雀幼崽势在必得。 “三千一百一次!” 场上鸦雀无声,老者无声一笑,转了转自己手上的血玉扳指。 “三千一百两次!” 江宴秋俯身微微向前,举起牌子。 一旁的侍者看到上面的数字,差点惊掉下巴,像是怕他反悔一般,飞快喊道:“天字一号包厢,五千颗上品灵石!” 会场静默片刻,然后全场哗然! 不少人惊讶得瞪大眼珠子,脱口而出:“疯了吧!花这么多钱拍这么个鸟玩意儿回去?钱多得没处花可以给我!” 先前江宴秋乱拍一气的画风,让不少人以为他是世家长辈带出来见见世面的金尊玉贵的小公子,零花钱用不掉可以接济接济贫困的散修叔叔.JPG但花五千颗上品灵石买这么个玩意儿……回去真的不会被家里揍一顿吗??? 虽然此时与他们无关,但在场的修士们纷纷不嫌事大地看起了热闹,看看黑袍老者还会不会继续加价。 苍老枯槁的五指捏成爪状,将上好玄精木都捏得变形。 他狠狠咬牙:“……五千五百颗上品灵石!” 主持执事立即高声重复:“五千五百颗上品灵石!还有哪位客人要加价的吗!” 嘴里说着“哪位客人”,她灼热的视线却毫不犹豫地紧盯着江宴秋他们包厢的方向! 能卖出这个价格,已经让她无比兴奋满意了! 包厢内,一旁的侍者也难掩欣喜,立即看向江宴秋的动作。 ——包厢客人的消费,他们也是能拿到提成的。 江宴秋表情丝毫未变,掏出笔写下一串数字,好像那不是白花花的灵石,而是真的一串普普通通的数字而已。 下一秒,侍者高声尖叫:“一万颗上品灵石!” …… 这下,场上是真的鸦雀无声了。 足足几秒后,终于有人找回了自己的下巴,喃喃道:“……乖乖。” 一万颗上品灵石,什么概念。 很多小世家全部的家底,也就这个数了。 ——这是哪家的熊孩子,这么能造呢?真不怕父母把他的屁股揍成八瓣啊?! 这样雄浑的财力……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五大姓”? 更有人默默摸着胡须,高深莫测地一笑,觉得自己已经领悟到了真相——恐怕是位年岁不大、涉世未深,从小被娇宠养大的公子小姐罢了,见那混血王雀幼鸟羽翼染血、模样可怜,才想将这幼鸟抱回去养,却对其中的凶险之处一无所觉。 主持执事已经空前激动了:“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出价一万颗上品灵石!还有客人要加价的吗!!” 黑袍老者手下的玄精木椅把手应声而碎。 蓦地,一道阴鸷的视线从底下的座位投来,隔着包厢和那人掩面的黑袍,江宴秋都能感受到对方深深的恶意。 他面无表情地嗤笑了一声。 ——怎么,这是拼钞能力拼不过,打算从“源头”解决问题? 像是生怕他反悔一般,主持执事毫不犹豫地敲下小锤:“一万颗上品灵石一次!一万颗上品灵石两次!” “——一万颗上品灵石三次!成交!恭喜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 装有王雀幼鸟的笼子被重新蒙上红布撤下,那幼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世界重新降临到一片黑暗之中,突然发狂一般,将自己完好的那只翅膀向铁笼狠狠撞击! 搬运笼子的仆役吓了一跳,差点手一抖把笼子扔出去,被主持执事警告地瞪了一眼:“给我当点心!这可是贵客一万颗上品灵石拍下的宝贝,要是出了任何差错,我拿你是问。” 这人就是先前靠虐鸟泄愤的那名仆役,瞬间心脏狂跳,以为自己从前私下里偷偷用针扎、用开水泼那王雀幼鸟的事情暴露。 很快,他反应过来执事是在让他留心脚下,这才唯唯诺诺地应声:“是、是……”,逃也似地把笼子搬了下去。 .包厢内,江宴秋神色微缓,却依旧带着些许冷意,赵满楼见他面色不虞,轻声道:“怎么了,江道友?是为那王雀幼鸟烦心,还是一下子支付一万颗上品灵石有些吃力?我这里有些闲钱,你先拿去用。” 江宴秋这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事。” 刚刚不知怎么的,一见那笼中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王雀幼鸟,他的心中便涌出一股无名的怒气来,恨不得将那些人狠狠惩戒一番,为那只小小的、微微颤抖的鸟崽狠狠出口恶气。 ……难道是同为鸟类,物伤其类? 看着赵满楼有些担忧的眼神,江宴秋笑道:“真没事,我本来就是来替你拍下那株天山雪莲的,怎么好让你掏钱?” 赵满楼无奈道:“这些都是小事,你……你无事才是最重要的。江氏家主虽是你的兄长,但你们毕竟非是一母同胞,若是他心中对你有所不满,对你自己的前程也非是好事。” 嘶,倒忘了这茬,在外人眼里江尘年跟他同父异母来着。 不过这些年下来,江尘年对他的态度有目共睹,着实是当成眼珠子一般看得紧紧的,不仅时不时差人送灵石送补品,还总是间歇性阴恻恻地想把人带回江家。 上次江宴秋从阙城回来后昏迷了三天三夜,江尘年人在西域,气得连发数道函文,明里暗里指责昆仑不作为,屡屡将门中弟子置于险境,事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同江宴秋表示,要是他回了江家,立即给他安排上十个八个伏龙境的保镖,就连大名鼎鼎的销金卫也任他指挥。 江宴秋十分感动并拒绝了。 不少人私下偷偷感叹,江氏家主果然义薄云天,对待家事也不掺半点私情,无比公正。 而“嫡少爷”江佑安,自从毁容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心境蒙尘,修为也停滞不前。后来他有次夜访江宴秋,两人深夜长谈了一宿,不知到底聊了些什么,后来,江佑安便主动下山历练去了,漂泊在外几年未归,再见面时,也已突破了凝元。 ——只是不知为何,临行前,他的小腹上多了个红红的长印,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一般。 .虽然但是,赵满楼如此关心自己,甚至连他在江氏和便宜大哥江尘年心中的地位都考虑到了,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江宴秋小声道:“真不用担心,不用花我哥的钱,是我自己的私库。” 当年南澜秘境中采摘的那些品相好、年份足的仙草,他这些年分批卖了一部分,很是攒了一些私房钱。剩下则的好好蕴养在秘境中,时不时进去改造一番,当年被滔天洪水破坏的秘境,如今已经被他修复得七七八八了。 ——修真文里成日打打杀杀有什么出息,种田才是王道! 见他神色笃定,赵满楼略微放下心来,嘴角微微勾起:“没关系,完事有我。我对你的承诺,不管何时都作数。” 江宴秋哈哈一笑,乐道:“怪不得传闻你们琴川赵氏盛产痴情种呢,这话要是对姑娘们说,指不定就对你一见倾心了。” 赵满楼:“……” 他摇摇头,神色似有些无奈。 .终于,到了后半场将近拍卖会尾声,天山雪莲终于被端上来了。 起拍价,三千上品灵石。 天山雪莲作为疗伤圣物,数量稀少,一枝难求。但同样,还是那个有些尴尬的问题,天底下疗伤之物众多,并不是非此花不可,主要还是物以稀为贵。 因此,叫价到六千上品灵石时,竞拍者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最终,江宴秋成功以六千六百颗上品灵石将天山雪莲拍下。 他不由松了口气——终于把欠赵兄的人情给换上了。 后续的拍品虽然珍贵,但于他俩都无声用处——据说今年的压轴,竟然是十大名剑中的龙渊。 消息一放出来就惊动修真界,许多剑修哪怕什么都不拍,也要买票进场,就为了一睹龙渊的风采。 ——起拍价,两百万颗上品灵石。 笑死,他俩一人的佩剑是凤鸣,一人的佩剑是纯钧,人均十大名剑持有率百分百,对龙渊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执念。 因此,两人决定就此先撤,早点回昆仑。 一旁的侍者立即恭敬道:“两位贵客的拍品已经打包好,请随我来。” 一间装饰典雅,外墙立柱贴满防御符箓的会客间中,摘星楼的执事早已等候在此,包装好的拍品摆了满满一架子,其中显眼的,就是装着王雀幼鸟的笼子。 江宴秋想摘开布看看鸟崽情况如何,却看见羽毛金红黑三色的小鸟,已经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团在笼子的一角沉沉睡去。 旁边的执事立即陪笑道:“这畜生性情刚烈凶猛,恐冲撞了贵客,我们的人方才喂了昏睡的药物,让它先沉睡一会儿,免得环境骤然改变,惊怒之下攻击您。” 江宴秋:“……” 拳头硬了。 但这群人也只是底下听命办事的,冲他们发火无用也没有必要,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下怒气:“……嗯。” 至于其他拍品,都被分门别类地装进了储物袋中,江宴秋直接递过去一张灵气四溢的银色薄玉。 ——这是修真界大钱庄通用的支票,直接绑定修士元神,拿着这枚薄玉,摘星阁直接去江氏的钱庄取钱就行。 执事立即笑起来:“原来是庐陵江氏的公子,怪不得出手如此阔绰。” 这种奉承话江宴秋听得多了,他此时只想快点回去把王雀幼崽放出来,好好处理一下伤势,因此略一点头,朝赵满楼道:“走吧。” 无人发现,就在他们离开包厢后,一道漆黑诡谲,浑身上下被黑袍遮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作为。 拍卖会场沉浸在龙渊即将上场的狂热气氛中,无人注意到这一小小插曲。 黑袍之下,苍老枯槁的老者,扬起一抹阴暗恶毒的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年轻人。”! 第130章 由于大手笔来拍卖会进货(……),离开浮空岛时,摘星楼同样专程安排了飞舟仙侍,笑容十分殷勤。 江宴秋掀开笼子上的红布看了一眼,小东西睡得很沉,即使在梦中,羽毛也不安地轻颤。 就是下飞舟时,江宴秋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不动声色地跟赵满楼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他也察觉了。 两人若无其事地在云鹿洲闲逛了一圈又一圈,穿梭在人流如织的大街小巷,观赏美丽风景、品鉴当地美食,活似前几天没来过一样,硬生生在外头饶了两个多时辰,太阳都快下山,才慢慢悠悠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庶子猖狂,给老夫站住!” 不知为何,那苍老的声音虽然阴毒无比,却莫名有些气急败坏,还带着点喘。 江宴秋停住脚步,眉头微微一挑。 终于沉不住气了啊。 他嘴角微勾,嗓音带着些肆意的少年气:“哟,我倒是谁呢,这不是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熟人么。老人家,跟着我们溜了大半圈,身子骨还挺硬朗啊。” 黑袍老者掀开帽兜,露出一张可怖到能止小儿夜啼的脸。 那张脸仿佛干枯脱水的骷髅一般,骨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肉,颧骨和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黑漆漆的眼眶中闪烁着两点跳跃的湛蓝,仿佛鬼火一般。 历代巫修大多如此,越是道行深厚、年岁较长的巫修,被咒术和巫蛊之术的反噬越深,越是这副吓人样子。 老者阴冷的声音悠悠地飘出来:“年轻人……老夫劝你们还是不要太过猖狂,殊不知哪日就会阴沟里翻船,惹上得罪不起的祸事。” 江宴秋:“哎呦,赵兄,你听见了吗,老爷子都这么说了,我好害怕啊。” 赵满楼踏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江道友,不用怕,我在!” 江宴秋:“……” 他本意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忍不住挑眉道:“说得好像我们态度恭敬谦卑,你今日就不会尾随一样,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不就是见财起意,想杀人越货么,用不着扯什么大旗讲什么大道理,一口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的,我也没见前辈您对年轻人有多爱护有加啊?” 黑袍老者被他怼得一噎,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往日的节奏,冷哼一声道:“当然不一样——你们要是乖乖听话求饶,主动把东西交出来,老夫心情好,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哼,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江宴秋没忍住轻笑一声:“这就不装了?反正在前辈心里我俩已经被判了死刑,横竖都是一死……那我们可不得,垂死挣扎一下了,”凤鸣出鞘,黄昏的霞光在银白的剑身上一闪而过。 “——好好跟前辈你过过招了。” 黑袍老者冷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下一秒,他从宽大的黑袍中掏出一只骨缸,掀开盖子——无数尾部长着细长毒针的蛊虫,争先恐后地从骨缸中飞了出来! 赵满楼从背后拔出漆黑宽大的纯钧,面色有些许凝重:“江道友,小心,这蛊虫毒性极强,若是被其毒针蛰到,不出半炷香的时间,毒液变回顺着经脉侵入肺腑,毒发身亡。” 江宴秋一愣,下意识道:“那岂不是跟混血王雀的毒差不多么,那这老头儿这么小气,非盯着我们不放做什么?” 黑袍老者:“……” 尊严接二连三被挑衅,他的怒火已然上升到顶峰,大喝一声:“给老夫去死吧!” “——江道友,小心!” 叮——毒针与凤鸣的剑身狭路相逢,不知那毒针是何等硬度,竟然发出金玉相击之声! 老者刚要裂开枯槁的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下一秒,那笑容便僵在了原地。 只见江宴秋勾唇一笑,直接翻转手腕,带动剑身一抖,直接把蛊虫从中间劈成两半! 那蛊虫一只足足有幼儿拳头那么大,猩红的毒血和漆黑的碎肉瞬间喷涌而出,江宴反手掏出一把刚刚在路边小贩那里买来的竹伞,噼里啪啦的血雨将纸做的伞面腐蚀出几个大洞,他还装模作样地“啧啧”两声:“哎呦,好险好险,可惜了前辈辛辛苦苦养到这么大的小虫子,怎么不长眼睛乱蜇人呢。” 而那头,赵满楼同样出剑极快,几个回合手起剑落,肉身脆弱的蛊虫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老者又是心疼又是怒极,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还看不出来,那青衣少年早就料到自己会找他们麻烦,故意当着他的面,把那卖伞摊主上的竹伞包圆了! 这蛊虫是他费劲辛苦炼制出来,每一只都足足在骨缸中关了九九八十一日,斗赢了无数同族厮杀出来,再日夜投喂人肉和毒物,才长成今天这般模样。不仅能杀人与无形,还能操控它们在百里之外将目标修士瞬间毙命——谁能料想! 竟被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毁去大半! 他心疼得干枯的脸颊都在颤抖,连忙将硕果仅存的小半蛊虫收回骨缸之中,恨声道:“既然你们如此不给自己留后路……就别怪我不仁不义了!” 老者从漆黑的斗篷中掏出一只更大的陶罐,口中念念有词! 那经文无比邪异,即使不懂其中语言的含义,也顿觉污秽无比,随着他饱含怒气的诵念,陶罐被封住的盖子不安地颤抖起来,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活像里头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顶撞,想要夺罐而出! 夕阳正好沉入地平线以下,带走最后一丝光源,当黑夜彻底降临之时,那陶罐传出的动静和逸散出的邪异之气瞬间大涨! 啪——陶罐顶端的圆盖碎成无数瓣,里面不断挣扎骚动的活物,终于窜天而出! 嘶嘶喷着毒液的毒蛇、摇晃着长长尾刺的毒蝎、长着六对复眼的毒蝇、五彩斑斓的毒蛛…… 那陶罐仿佛连着另一方小世界,不知从何装得下如此之多的毒物,竟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乌压压地遮住了一小片天地,森冷的眼珠子蠢蠢欲动地紧盯着面前灵力充沛的修士,满是垂涎。 老者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心疼——这可是他压箱底的宝贝,这些年耗费无数心血炼制而成,帮助他不知毒杀了多少仇家和任务对象。 今日竟阴沟里翻船,要拿出来对付这两个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但很快,他的心疼被一股扭曲的快意取代——光是想象出这两个少年郎俊秀漂亮的皮囊被腐蚀一空,因为毒液肿胀泛青,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他嘴角的弧度越发裂开,发出“桀桀桀”的可怖笑声。 下一秒,那些毒物一哄而上! 江宴秋却微微一笑,凤鸣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 不知为何,看到他那抹笑容,老者心头突然一跳,一阵没由来的心慌袭来——不,不可能!他们的剑再如何快,也不可能同时斩断如此之多的毒物! 江宴秋却忽然道:“赵兄,我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先前在南澜秘境,曾遇到的蛊师遗迹?” 闻言,赵满楼尚未如何反应,老者却是瞬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蛊师千年之前就已在大陆绝迹,他们曾经“辉煌”的成就,绝非现在的巫修能比拟的。如今的蛊术,只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后来江宴秋才知晓,秘境中会遗留蛊师的痕迹,只是秘境主人镜湖真人曾问鼎北疆,“误入歧途”过罢了。 但这并不妨碍——对于如何对付这类毒物,他曾有过充分的经验。 剑出如风,剑意似海。 蓬勃浩渺的灵力翻涌,他的袍角翻飞,鬓发在急速翻滚的气流中飞舞,凤鸣剑刃汇聚之处,一团金色的灵焰腾空升起,无风自燃! 无需借助火属性符箓,这是自生而出的,至精至纯的一点灵火! 第二式——九天揽月! 与此同时,赵满楼也动了! 纯钧剑指之下,龙卷似的风瞬间奔涌至那点灿金的灵火处,风助火势,那点精纯的火苗瞬间高涨,如火龙一般,悍不畏勇地向那群遮天蔽日的毒物俯冲而去! 接触到火龙的一瞬间,仿佛烈火烹油,毒物发出无声的尖叫和嘶鸣,成片成片坠落在地,再怎么扭曲挣扎,也逃不过被燃烧成一堆灰烬的结局。 老者目眦欲裂,陡然喷出一口血来,仿佛受了极重的内伤,“不……不可能……” 他的这群心肝宝贝,都是曾在熔炉中炙烫炼烤过的,寻常的火焰,根本不可能让它们毫无招架之力,损失如此惨重! 除、除非…… 他蓦地睁大眼睛,深陷的眼窝满是惊骇。 除非那剑并非普通的剑,那火也并非普通的火! ——阴沟里翻船的,和扮猪吃老虎的,其实早已调换了身份! 这场景极为稀奇,那火势分明并不如何猛烈,甚至不比熔炉中的烈焰,却在接触毒物沾染上的一瞬间,无比迅捷地将其包饶起来,细细的火绒无比圣洁纯洁地静静燃烧,仿佛只是给那些毒物披上了一些淡淡的羽衣霞光。 江宴秋心中微松一口气。 这点精纯的剑火,还是他在剑道大会之后的某一天突然领悟出来的。 与如此众多实力高强的同辈剑修交战,对凤凰剑法领悟地越发纯粹,突然有一天入定之后,这小火苗就在凤鸣剑刃所指的方向出现了。 ——一开始江宴秋甚至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这点小火苗虽然无比微弱,却至精至纯,至圣至慈,更神奇的是,江宴秋发现这玩意儿其实点不燃任何东西(……) 果然,他猜得不错——叠了凤鸣和凤凰剑法的buff,这剑火对邪魔有天然的克制作用,能燃尽世间一切邪祟。 随着一口老血喷出,老者似乎元气大伤,面孔越发凹陷可怖,更像活生生的骷髅架子了,简直下一秒就能一只脚直接迈进棺材。他神色扭曲,几度变换,终于狠狠咬牙,将仅剩的毒物收回陶罐中。 似乎是准备就此罢休,原地潜逃! 赵满楼皱眉道:“不好,他要跑!” 老者阴狠一笑,闪着幽幽鬼火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划过,似乎是想狠狠记住这两张让自己遭此奇耻大辱的面孔。 他恨声道:“没想到,老夫一世英明神武,却在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这里翻了船……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给我等着!” 黑袍一卷,他的身形骤然隐去,即使江宴秋他们反应极快,看样子也追不上他了! 赵满楼面沉如水:“不行,不能让他跑了!一旦被巫修记恨上,他以后只会躲在暗处,使用各种下作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江宴秋看着老者轻蔑的笑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赵满楼今日算是被他连累,只有他自己被惦记也就算了,决不能害得赵兄被拉下水! 眼看已经抓不住老者即将消失的袍角,他正欲抉择该怎么办,下一秒——那老者像是被某种无比巨力的手腕狠狠扼住咽喉般,整个人被倏地上提! 那手腕力道极大,任凭老者如何蹬腿撕扯也挣脱不开,整个人绝望地被悬吊在半空,骷髅似的脸渐渐涨得通红,眼白渐渐上翻,眼看进气少、出气多。 江宴秋的瞳孔缓缓放大。 砰——肉体坠落地面的闷响声传来。 老者的脖颈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 ……竟是被人生生捏断了颈骨。 ——一代呼风唤雨、作孽无数的巫修,竟然就在这样肮脏昏暗的小巷,以这样荒诞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江宴秋放大的瞳孔倒映着眼前这一幕,像是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熟悉又陌生的侧脸。 “怎么会……是你……” 那人的侧脸如同鬼斧神工、精心雕琢出的玉石,鹤氅领口洁白的羽毛,还沾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他甩了甩那只指节如玉的手,像是甩掉了什么脏东西般漫不经心。 他转过头,仿佛叹息般呢喃:“好久不见了啊。” “……小宴秋。”! 第131章 当人猛然收到重大打击时,那一瞬间,身体的保护机制会让其处于飘飘然的虚幻感中,分不清真实与幻想。 江宴秋缓慢地眨了眨眼,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周围的场景,仿佛经年累月的老照片般褪色了。 熟悉的月牙色锦袍,肩上披着厚厚的鹤氅,领口周围一圈的雪白狐毛衬得面孔越发出尘如玉。拇指上,江宴秋曾无比熟悉的那只玉扳指从中间裂开一道缺口,像是某道一旦破碎,便再也无法复原的鸿沟。 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嘴唇一下子失去血色,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 那人转过身。 琥珀色的瞳孔四周像是镶了一圈淡红色的光圈,洁白的领羽和月牙白的宽袖上,被深红到乌黑的血渍染上刺目的暗斑,周身毫不掩饰的四溢的魔气,宛如地狱中爬出的修罗。 江宴秋眼眶一下子红了。 “韩……少卿?” 他失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江宴秋的大脑一阵犯晕,手脚却如灌了铅般沉重,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光阴仿佛被压缩成薄薄一线,一瞬间,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他刚被接回江家,江尘年事务繁忙,并无太多时间照料他。 正好家中出了下人被心魔种寄生的惊天丑闻,江尘年思虑再三,还是托好友照顾他一二。 韩少卿此人,资质绝佳,天生聪颖,自小被李松儒抱回昆仑后,师长前辈无不夸赞此子天赋极高,又有一颗玲珑心,万事一点就透,前途不可估量。 当然,也有人暗叹,天赋好好是好……就是少年老成,多智近妖,恐慧极必伤。 这人有一副妖孽似的皮囊和无与伦比的慧根,还撞大运摊上李松儒这个掌门师尊,人生的出发点就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终点线,年纪轻轻便成了这一代当之无愧的昆仑首席,按理说这种妥妥的人生赢家,应该半点忧愁也没有。 然而少年时代的韩少卿,其实性情与如今这副轻浮风流、浪荡人间富贵客的模样截然不同——相反,出人意料地相当阴沉乖僻。 每日下了学就往昆仑藏书阁里钻,一呆就是一整天,无论是周围讨好的、羞涩羡慕的、嫉妒的目光,或是同龄人幼稚的挑衅,他通通视而不见,像是向阴而生的植物,用嗤笑或抗拒的态度对待大部分人事。 江尘年算是他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心好友。 哪怕后来江氏突逢变故,江尘年临危受命,年纪轻轻担上家主之任,也并未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韩少卿也时常笑嘻嘻地来庐陵江氏蹭吃蹭喝,即使被江尘年托付去阙城接族中私生子的“重任”,虽然面上怨声载道,终究还是乖乖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后来,他俩已经熟识,摸清韩少卿这人的脾性后,江宴秋从初见的拘谨防备到后来的疯狂吐槽,没花太长时间。 ——那约莫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江氏仙宅的偌大庭院被笼罩在盛大到刺眼的日光下,晒得人昏昏欲睡。 云窗静掩,烟柳画桥,悄无声息、一丝微风也无的湖心亭苑只有江宴秋和韩少卿两人,一个扎马步练剑,一个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为人师表”,两人俱是额头频点,小鸡啄米,两眼无神,一脸放空。 终于,第无数次差点栽入池底后,韩少卿泪眼朦胧地打完最后一个哈欠,“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兴致勃勃道:“小宴秋,你烤过锦鲤吗?” 江宴秋:“……?” 韩少卿放眼远眺,神色垂涎地望着湖中五颜六色、胖不溜秋的锦鲤,怂恿道:“你们江家湖里的这锦鲤可是鼎鼎有名的名贵品种,灵气充溢,肉质紧实,肥而不腻,若是用柴火炙烤,清亮的油脂滴下来,还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芬芳,着实是令人怀念啊……咳咳,走走走,少卿哥哥带你抓鱼去!” 两人不仅无所事事地荒废了一个下午,还霍霍了江尘年十几条名贵锦鲤,事后均是神情严肃地擦擦嘴,两位共犯达成一致意见,准备当作无事发生,找了个地儿一起挖坑,把鱼骨一股脑儿埋了进去。 反正江尘年日理万机,肯定不会注意到他池子里的上百条锦鲤莫名其妙少了十几条。 这场绝密的案件、娴熟的手法,本该天衣无缝,无人察觉。 只可惜当晚,埋鱼骨的僻静荒园就被灵犬刨了个一干二净。 摇着细长白尾的灵犬欢快地扒了一爪子土,狗鼻子灵光得很,把所有灵鱼骨都翻了出来,含在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 江宴秋:“……” 韩少卿:“……” 慌忙找狗绳栓狗的下人:“……” 要怪只能怪这肥锦鲤实在太香了,让人和狗都把持不住。 当天正巧回了祖宅的江尘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反思把幼弟交给这不靠谱的家伙,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江宴秋事后回忆起来,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被便宜大哥抓包后差点原地抠出三室一厅的尴尬了,只记得韩少卿这男狐狸没骗人。 那锦鲤的味道确实很不错。 .江宴秋眼眶通红,却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这一身纯粹的凤凰血——这对魔气如此敏锐的感知。 他的灵魂像是被劈开成两半,一般沉甸甸地坠落在地面,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另一半则仿佛脱离了肉体,悬浮飘荡在本空之中,冷静又默然,无比清醒地瞬间确认了眼前残酷的现实。 ——这是入魔的征象。 那个玉树临风,折扇轻摇,总是言笑晏晏的昆仑首席,那个无数人景仰爱慕的韩少卿。 江宴秋一瞬间握紧拳头,五指用力到几乎掐进肉中,“你到底……到底为什么……” ——虽然他时常吐槽韩少卿的花枝招展、口吻轻浮,为他不分场合的胡言乱语和天马行空大为头疼,但是…… 但是。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怀疑过他的人品,他那颗剔透的道心,和他望向昆仑时的眼神。 他几乎是自己回到江家、踏入修真界的半个引路人,比起老成持重的江尘年,有时几乎更像他半个大哥。 瞬间,江宴秋似乎是想到什么——像是急于证明什么,或是想为对方找理由开脱一般,结结巴巴地开口:“少卿哥,你、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是遇上对付不了的大魔,不小心魔气入体了吗?我有办法,我们都可以帮你!还是说……” 猛然间,他想起之前韩少卿接下的那个天阶任务! 逍遥宗惨遭魔宗覆灭,仅剩掌门一人拼着仅剩的修为叩开山门向昆仑求援。那时韩少卿刚刚出关,他师尊李松儒,便将这一任务作为历练交给了爱徒。 是不是、是不是他在帮助逍遥宗对付魔宗时遇上了什么! 一定是这样! 他的神色是那样急迫,带着微末的希望和祈求,以至于笑比哭还难看。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响起。 像是撕开虚幻的假面,揭露残酷的真实之前的最后一丝不忍。 那人转过身,眼尾不知何时沾染上一抹血迹,像是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痣。 明明是同一张脸,丝毫未变的五官。 却能与记忆中判若两人,以至于令人完全无法……也不敢相认。 他终于开口了。 “宴秋,你准备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薄唇轻启,他眼神似有怜悯,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甚至还朝江宴秋笑了一下。 “凭你的能力,难道还看不出……我完完全全,是自愿的吗。” 掌心被五指划破,江宴秋身形似乎微晃了下,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满楼眉头皱起,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韩少卿满含深意的视线,也顺便将江宴秋护在自己身后:“韩师兄,你这副样子……是准备判出昆仑了吗?为何特地要来见宴秋?以及,掌门真人知道这件事吗?” 听到最后几个字,韩少卿氤着一圈猩红的瞳孔闪过一丝嘲讽。 “你说我那好师尊啊……”他漫不经心开口:“他老人家自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天底下,又有多少事能真正逃出他的手掌心呢?今日之我,明日之你,都不过是他翻覆手掌、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就连……” 他悠悠止住话头,尾音含糊地消散在略带着寒意的夜空中。 赵满楼立刻追问:“什么意思?!” 韩少卿却不再理会他,羽扇轻摇,赵满楼便瞬间被一股大力拍击到巷尾的墙院上,身后蛛网似的裂纹波纹般蔓延开。 江宴秋瞳孔骤缩,握着凤鸣的手甫一动作,便听见韩少卿漫不经心道:“放心,轻伤,死不了。” 他深深地望着江宴秋,缓声道:“我入魔叛逃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传遍仙山,来捉拿我的师长前辈,估计应该也在路上了,挑现在这个时候来见你,应该已经足以展现我的诚意了。” “跟我走,宴秋。我是真心实意地拿你当成我的亲弟弟。” “昆仑,不是你真正的归宿。” 身后是赵满楼撕心裂肺的咳嗽,面前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韩少卿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深沉的神情。 江宴秋脑子一团乱麻,灵魂仿佛被痛苦地撕扯,他直直地看向韩少卿:“你告诉我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掌门真人怎么了!就算、就算……也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让您只有叛逃一条出路!我们难道不是还有剑尊大人吗?!” 韩少卿嗤笑一声:“我方才说的‘不是你真正的归宿’,可不止昆仑,包括那一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厦将倾,时局如此——他自身难保。我若是今日不反抗,便是跟他一样的下场。” 江宴秋脑子“嗡”的一声,他几乎是机械似地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巷尾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在场之人俱是一震,赵满楼强忍着眩晕和疼痛感,正要开口叫人,却被一阵劲风彻底劈中后颈,重重垂头晕了过去。 江宴秋连忙奔至他身边,把人扶起来……好在只是晕了过去,韩少卿,到底没下死手。 就连这一庆幸也令他心情无比沉重。 今日之后,那人便再也不是光风霁月,受师兄弟爱戴的韩师兄了。 他甚至会对着曾经亲手教导过的门中师弟出手。 急促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似乎就是在往他们的方向来! 江宴秋从未见过韩少卿如此庄肃冷漠的神情,仿佛那总是懒洋洋的轻浮笑容,只是一张可以随时摘下丢弃的面具。 江宴秋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跟我走,宴秋。” 江宴秋揽着怀中昏迷不醒的赵满楼,浑身僵硬,心乱如麻,手下微微收紧。 他有心想追上去从韩少卿口中逼问更多事情的真相和隐情,却无法将为了他几番冒险的赵满楼放置不管。 ——他的肢体动作,已然出卖了他的内心。 韩少卿长长地轻叹一声:“……看来,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在急促的脚步声猝然停止在巷口前,鹤氅翻飞,他转过身,深深地回望了江宴秋最后一眼。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132章 “江师弟,别客气,不就是架飞舟捎你们回昆仑吗,来来来,给两位师弟腾个位子!” 巨大的船身破开夜风与星云,船头刻着昆仑的门派标识,载着一舟人,浩浩荡荡地驶往仙山的方向。 不知为何,江宴秋今日格外沉默,赵满楼被喂下丹药后悠悠转醒,只是后脑勺有点疼。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江宴秋,露出和煦端方的笑容,帮忙回答道:“不,师兄师姐这次是有公务在身,还得半途分出心思照顾我们,在下着实羞愧万分。” ——当时韩少卿前脚刚走,昆仑的追兵后脚就追到了巷口,没来得及揪住人,只看到赵满楼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江宴秋瘫坐在地,神情怔愣。 他们吓得赶紧分出一队人手继续循着魔气继续追查,剩下的人七手八脚地把这俩正面撞上韩少卿的倒霉蛋扶起来,打包送上了飞舟。 如今他们对面,那名粗犷的昆仑修士不甚在意地一挥手:“不要紧,韩师兄……那逃犯狡猾得很,这会儿肯定早就跑得没影了,那么多师叔师伯都被他遛得人仰马翻,何况是我们几个,还是师弟你们的安危比较重要。” 连他自己都下意识地口称“韩师兄”……难以想象其他人会有多震惊。 飞舟角落,一名女子眼眶通红,明显事先狠狠痛哭过一场,此刻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之前那名师兄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没有丝毫预兆,这也是无数昆仑弟子无法接受的原因。 昆仑首席、掌门亲传、年轻一代的剑道魁首……未来几乎一片光明,实在想不通韩少卿为何要自毁前程,叛出昆仑,还是以如此惨烈、无法挽回的方式。 此刻坐在这飞舟里的,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就是曾经被他带过剑道课,无比崇拜他的师弟师妹。 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好了好了,先不说那些了,”师兄粗犷地同时一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哈哈笑道:“听说你俩剑道大会上表现不错啊,一个拿了魁首,一个拿了第二,狠狠搓了上玄的威风,给咱们昆仑长脸了!” 旁边一名身形细瘦的同门翻了个白眼道:“醒醒,上玄的威风已经不用咱们灭了,老家都差点被自己人掀了个底朝天。” 想起上玄遭遇的师兄:“……” 哪壶不开提哪壶,呸,这张破嘴。 他还是不说话了。 飞舟中重新陷入寂静,赵满楼时不时神色担忧地瞥一眼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江宴秋,有好几次,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住了嘴。 任何言语,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夜色渐深,除了掌舵的弟子,飞舟里其他人几乎睡成一团,每个人眼底都挂着淡淡的青黑。 他们这些天连轴转地抓人,被韩少卿溜得整个大陆乱跑,的确辛苦。 江宴秋站起来,走到正在掌舵哈欠连天的修士旁边,“……我来吧,师姐,你去睡会儿。” 师姐正迷迷瞪瞪,眼皮子支不住地往下耷拉:“啊?你可以吗师弟?” “嗯。” 师姐放手后退一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见江宴秋确实开得挺稳当,困到口齿不清:“那多谢了师弟……你开一会儿就把我喊醒了换你……” 江宴秋应了一声。 站在这个位置,天幕上低垂的星点仿佛触手可及。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鬓发在被防护罩抵消到微不可查的气流下轻轻浮动,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星空,显得无比沉静。 .破晓时分,飞舟终于到了昆仑。 一船人迷迷糊糊醒来,见竟然是从韩少卿魔爪下捞出来的师弟开了一宿飞舟,均是大惊失色,十分愧疚。 江宴秋迎着众人的视线和赵满楼担忧的目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下了飞舟后,他先回了趟凤栖峰。 离家这么久,仙峰变化倒是不少,山上种的大片大片的仙木梧桐枝叶繁盛,郁郁葱葱,一看便是被人妥善照顾过,看得江宴秋心里直痒痒,十分想不顾形象地在树干上蹭蹭。 灵花灵植都被养护得妥妥帖帖,凤栖峰上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就连江宴秋养在花瓶里的多肉都肥嫩无比。 看来他外出的这段日子,灵枢和灵珑把家照顾得很好。 他尚未出声,两团雪白的团子便圆滚滚地冲了出来。江宴秋还没来得及定睛一看,两边小腿便被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他们两个已经换上了江宴秋之前买的冬装,领子周围一圈软乎乎的兔毛,衬得一团稚气,玉雪可爱。 比起刚来凤栖峰那会儿,着实判若两人。 当时他们穿着不合身的道童服,两只手都缩在宽大的袖子里,跟江宴秋请安时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被未来真人磋磨挑剔。 而现在,胆子都大到能扑他的膝盖了。 江宴秋一手一个把两人抱起来,两只小团子稳稳地坐在他的胳膊上,神色惊慌:“真人,快放我们下来,我们怎么敢……这样有违规矩!” 但怕挣扎弄皱江宴秋的道袍,他们只得僵硬着一动不动,缩着脖子,显得十分可怜。 江宴秋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当年孤儿院……咳,我是说家里的孩子,比你俩加起来还重,还颠颠地要我抱呢。” 他上辈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路被资助上大学,因此毕业后的工资,除了基础开销,大部分都捐给了孤儿院,留着给那群小萝卜头买买零食和新衣服,因此光荣成为最受全孤儿院欢迎的“大哥哥”,太受小孩儿欢迎的结果就是,每次回去拜访阿姨,怀里抱两个,脖子上还能骑一个…… 说起来,穿过来这么久,他连当年最喜欢的,孤儿院抚养他们长大的阿姨的脸都快忘了。 把灵枢和灵珑抱回屋中才放下,江宴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把差点忘到脑后的那玩意儿拿出来。 ……那只混血王雀幼崽! 他双手合十,充满歉意,连忙把遮住笼子的红布掀开,让鸟透透气。 万幸万幸,那只王雀幼崽还没醒,小小的翅膀护住伤口,整只鸟缩成一团,柔软的肚皮轻颤,胸口微微起伏的弧度,证明着它还存活。 江宴秋心虚地松了口气。 ——因此他并未注意,就在看到笼中的混血王雀的一瞬间,灵枢和灵珑神色陡然一变。 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他们二人便将所有情绪小心翼翼地藏起,交换了一个满是震惊的眼神。 江宴秋对此一无所觉,有些发愁要将这鸟怎么办。 总不可能一辈子关在笼子里,毕竟他把鸟买回来,就是为了从摘星楼手中把这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救出来。 但问题就在于,混血王雀体内血液的剧毒性。 他自己大概率是不用担心的,但凤栖峰上有小孩儿,出了凤栖峰还有昆仑那么多毫无防范的同门师长,若是这王雀幼鸟放出来后出了什么岔子,那真的是好心办坏事,可以准备吃倒霉蛋师兄的席了…… 就在江宴秋兀自烦恼时,笼中的鸟崽羽毛轻颤,两只小爪虚空蹬了两下,终于悠悠转醒。 它漆黑的瞳孔周围染着一圈红,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和眼前陌生的场景略有些迷茫。 但很快,它眼中的迷茫被飞速眨去,飞快立起,幻视四周,浑身的羽毛炸开,几乎炸成了原先身体的两倍大,眼神凶狠地盯着江宴秋,摆出抗拒和斗争的姿态。 江宴秋眉毛一挑。 小小一只鸟,脾气还这么大。 他从笼子玄铁丝网的中间伸进去一根手指,似乎是想摸一摸对方的羽毛,安抚一下不安狂躁的王雀。 混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其啄伤。 灵枢和灵珑齐声惊呼:“真人小心!” 王雀似乎被他俩的叫声吓了一跳,颤了一下,身上的羽毛炸得更开,凶狠地朝着江宴秋手指的方向跑去。 灵枢“腾”地起身,要不是还有理智的灵珑狠狠拽住他,简直想将那笼子一脚踢翻。 就在王雀即将靠近江宴秋手指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江宴秋另一只手从笼子旁边的空隙伸进去,一把扼住对方命运的咽喉。 王雀:“……” 灵枢和灵珑:“……” 江宴秋一只手按住王雀幼鸟小小的身体让其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愉快地从圆圆的脑壳摸到顺滑的尾羽,还拎着两只小小的爪子,撸了好几下。 被人猝不及防地摸了个遍的王雀:“……” 似乎出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被从头到脚轻薄了一番,连长着小小短短羽毛的尾巴都没被放过,它呆呆地楞在原地,瞳孔中那圈不详的猩红都变成了委屈的嫣红。 江宴秋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啊,果然不愧是珍贵的王雀,手感真好。” 幼鸟:“… …” 它正要暴怒地挣扎,那只手便骤然离开它的身体。 一股莫名的失望和难受瞬间涌遍它的全身。 ……让人恨不得立即挨挨蹭蹭地凑上去,将胸脯上最丰满的那层羽毛主动送到对方手中,轻柔地抚摸,慢悠悠地顺毛,哪怕把它珍贵的尾羽弄得乱七八糟都没关系。 仿佛世间最幸福的事,就是得到对方的垂怜。 这股微妙的渴望和被人类修士冒犯的怒火交织在一切,差点把它小小的脑壳烧冒烟,一只小爪子抬起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直接傻在原地。 灵珑趁势急忙道:“真人,您知道这是何物吗?它、它并非象征祥瑞的珍禽,而是混了魔物之血,血脉被玷污的混血……”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砰”地一声,一团金黄中掺着黑红的鸟团,狠狠朝向她的方向撞了过去,黑豆般的小眼无比阴狠。 由于太过用力,坚硬的玄铁笼甚至都被撞得微微向外凸起。 玉珑吓了一跳,江宴秋拍拍她的头安抚了一下小孩儿,然后让玉枢把人带了出去。 两人还想抗争一下,却在江宴秋不容拒绝的视线中乖乖照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确认房间里只剩一人一鸟后,江宴秋竟然直接打开了笼子。 他伸出一只手:“这么凶做什么,块头不大,吓人倒是会吓人。” 无比渴望的自由近在咫尺,王雀却目光警惕,犹疑又渴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笼口。 江宴秋好笑道:“出来吧,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雀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悬崖边,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了笼子。 ——这个自它出生起就冰冷无情地将它锁住,带来的只有无尽疼痛、仇恨和噩梦的困兽之笼。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它听到那个令鸟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的声音,用充满怜爱的语气说道:“小乖,坏蛋都被赶跑了,以后再没有人欺负你了。” 那只手掌将它小小的身体托起,仿佛托起了它的全世界。 它缓缓地睁大眼睛。 .“从今天开始,小啾同学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 江宴秋把王雀幼崽往前推了推,煞有介事地向两人介绍道。 灵枢和灵珑面面相觑,均是哑然。 ——他们看向江宴秋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被妖妃迷惑的昏聩帝王,还是群臣死谏也劝不回来的那种。 灵枢和灵珑目光中隐有担忧,王雀被江宴秋捧在手掌心,一边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一边朝着灵枢和灵珑嘶声哈气。 看起来下一秒就能大打出手。 昏聩的江真人见双方都并并未出言反对(……),愉快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以后要喊玉珑师姐和玉枢师兄,知不知道,小啾?”他拽着王雀的一只小爪子,友好地朝对面两个小童挥了挥。 玉枢和玉珑:“……” 这个完全靠江宴秋维系着的脆弱的四口之家,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我刚刚给小啾喂了点‘东西’……”江宴秋含糊带过,“它现在应该已经吃饱喝足,不会主动咬人了,我待会儿要出门一趟,你们帮我照顾一下它,可以吗?小啾,待会儿乖乖的,知不知道?” 王雀:“……” 玉枢和玉珑:“……”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三张阴恻恻的笑脸似乎同时扬起。 然而江宴秋揉了揉眼睛,王雀不爽地躺在他的手心,玉枢和玉珑还是那副乖巧的笑容。 ……应该是他眼花了吧。 走出凤栖峰,江宴秋呼出一口气。 他要去探望一下,上次临走前还昏迷不醒的剑尊。! 第133章 江宴秋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凤栖峰山脚下的护山大阵便传来通报——有人递了令牌叩山门求见,而且令牌等级还不低。 江宴秋有些疑惑,他回来的消息,甚至楚晚晴他们都还不知道吧,这就有人上门喝茶了? 然而,当他看到拜访之人是谁时,险些没能维持住笑容。 ——竟然是李松儒座下的道童文心。 文心的一生,简直是天下道童心向往之的终极目标之一。在李松儒刚自立门户的青年时代就跟着他,直到对方一步步成为昆仑掌门,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说名义上是道童,但李松儒对其颇为信任爱护,几乎当成了半个亲传弟子,昆仑上下见到文心,哪有敢拿乔使唤的,都是当成半个大师兄看待。而文心的修为,明明可以自立一峰,成为正儿八经的昆仑修士,却始终对掌门忠心耿耿,一直自愿留在太清峰。 江宴秋对文心的观感颇为不错,对方总是一副眉眼含笑、礼数周全的模样,待人接物从来挑不出错来。江宴秋从前被人陷害,他也尽心尽力地帮忙跑前跑后,这份恩情,他也一直记在心里。 然而今天…… 不知是不是韩少卿入魔后在巷子里说的那番话,他总觉得心里像是被扎了根刺,虽然不痛不痒。若是不主动想起还好,但猛一见到文心……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之感。 文心像是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觉,恭敬地行了一礼,恭贺道:“江真人在剑道大会上表现英武,不仅夺得魁首,一双慧眼还拯救上玄于危难,避免了一场天下大乱,文心还未来得及恭喜和感谢真人。” 他笑容诚恳,这番话虽是恭维,却又说得发自肺腑,任谁心中都听得无比熨帖。 江宴秋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是太过多虑了。 月姬明留下的精神污染过于掉san,搞得他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对劲。 他客气道:“哪有那么夸张,运气好罢了,最终能打败那邪物,主要也不是我的功劳。” 文心的笑容越深:“您千万别这么说……掌门真人前段时间一直在料理上玄留下来的烂摊子,好不容易得了空,听说了江真人回来的消息,特地请您去太清峰一趟,似乎是要好好嘉奖您一番。” 文心一露面,江宴秋便大概猜到他的来意了,对掌门真人要请自己喝茶这件事也不意外。 他心中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明白了,我马上就去。” 文心前脚刚走,灵枢和灵珑就好奇地窜了出来:“真人,那位就是掌门的道童吗?” 江宴秋:“没错,文心师兄的年纪,比我大多了。” 李松儒刚自立一峰时就跟着他的道童,那也得有个几百岁了吧…… 灵枢和灵珑一齐睁大眼睛,长长地“哇”了一声。 简直像被逗猫棒逗的猫……江宴秋没忍住噗嗤一笑。 跟文心比,自己家里这两个童真童趣的,简直就是真正的小孩子啊。 虽然他本来也没准备把人家当道童使唤就是了。 灵枢和灵珑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拽住江宴秋的衣服下摆:“真人真人,我们将来也会像文心师叔那么有用的!” “让你比李掌门还威风!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 江宴秋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敷衍地摸了摸他俩的头毛:“好好好,知道了,真人等着呢……” .“宴秋来了?来,坐,喝茶。” 李松儒一身淡灰色儒衫,头戴儒巾,仙气飘飘,笑容慈祥。 若是初见之人,怎么也猜不到这副儒生打扮的中年人,竟然就是修真界第一宗的掌门修士。 江宴秋行礼应声后,发现赵满楼竟然也在。 对方正正襟危坐地跽坐在一个蒲团上,一手端茶,一手虚拖着杯底,神色恭敬,礼仪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 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松儒客气地招呼他不用多礼,这次喊他们过来,主要就是闲聊几句家常。 他面容和蔼,看向江宴秋道:“这次多亏了江小友,性情机敏,有勇有谋,及时让睿依用传音纸鹤将消息递出来,若是待月掌门将在场众人吞噬殆尽,神功大成……整个天下都将沦为炼狱,酿成大祸。” 江宴秋垂手行礼:“掌门谬赞,此事并非宴秋一人之功,最后关头多亏了众门派团结一致,联手御敌,才坚持到了援兵到来。” 李松儒呵呵一笑,抚了抚美髯:“江小友不必谦虚,你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自当年南澜秘境、阙城龙脉一事,再到如今的上玄之变,江小友心怀天下,善观形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才一再力挽狂澜,拯救黎明众生于危难。有江小友这样的人物,实乃昆仑之幸啊。” 这番夸奖简直极尽溢美之词,差点把他夸到天上去。若是今日换个人来,恐怕要为李松儒这番夸奖涕泪交加,感动到无与伦比,恨不得为昆仑和掌门脑干涂地。 而不知是不是江宴秋有了些先入为主的思虑……这话一听,他心里便“咯噔”一下,不仅没有丝毫感动兴奋……反而说不出的怪异。 然而无论心中所思所想,他面上丝毫不显,做出一副高兴又惶恐的表情,谦虚地推辞了几番。 像是终于留意到旁边的赵满楼,李松儒目光转向他,同样笑道:“琴川赵氏的小友……当年你父亲拜入昆仑时,我还未当上掌门,那简直是位烈日明玉般惊艳的人物,只可惜……” 他面容适时地哀婉了一瞬,语气放沉,“只当是天妒英才了。你与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的少年英豪,年纪轻轻便大放异彩,也不知琴川是怎样的宝地,代代能蕴养出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赵满楼同样,神色感动地垂手叩谢。 李松儒半点架子也无,人一边喝茶一边谈天,气氛相当融洽。 这时,文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李松儒身旁站定,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李松儒举着茶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又无比流畅地抬起,放入唇边抿了一口。 他的神色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 这段时日一桩桩一件件的操劳,再加上动用东皇钟对身体的损耗,他满头的青丝中也夹杂了几根白发。 这位叱咤一生、站在权利顶端的化神修士,也终究是老了。 李松儒放下茶盏,露出和煦的笑意,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关切道:“我听说,你们先前在云鹿洲时曾偶尔碰见了逃亡中的少卿,还差点遭其袭击,可确有此事?” 江宴秋和赵满楼瞬间愣住了。 那一刹,他几乎抑制不住霍然抬头,捕捉李松儒细微的神情变化。 但眼下还有更糟的情况……掌门找他们找得措手不及,他跟赵满楼事先还没来得及通过气! 万一赵满楼对此一无所觉,一五一十地将韩少卿那番话交代出去……危。 他正在思考措辞,只听身旁之人语气如常道:“我俩的确碰见了韩师兄。” 李松儒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饱含无奈和痛心。“那孩子天赋极高,灵光天成……是我亲手抱回来,也是最看重的关门弟子,在他身上,我倾注了最多的心血,可谁知……竟是他,最终误入歧途,背叛了昆仑。” 江宴秋心里一顿,像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好奇,试探地问道:“掌门真人……韩师兄,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松儒摇摇头,语气沧桑:“我也不知,他竟不知何时已被魔气浸染,不仅性情大变,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伤一众师兄师伯,大张旗鼓地逃了出去……我甚至连为他这番举动找补的理由都没有。魔气侵染肉体事小,可一旦侵染道心……就再难回头了。” 江宴秋象征性地安慰道:“掌门,这局面也不是您能料想的,谁也没想到韩师兄竟会做出这种事,您作为亲手将他养大的师尊,肯定比我们痛苦得多,还请不要太过自责。” 赵满楼也接道:“掌门,韩师兄手下还是有分寸的,并未对我们下重手。” 他俩劝慰了一番,李松儒才从伤痛中略微缓过来些,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他从文心手中结果巾帕,拭了拭眼角的浊泪,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一位老者对弟子最后的关切,问道:“他最后见了你们……有对你们说些什么吗?”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 恍然间,李松儒沧桑的眼神不再像是一位弟子误入歧途的师者的悲痛,而是盯着野兔的鹰隼一般锐利。 江宴秋咽了口茶水,刚要出声。 就听见赵满楼四平八稳地答道:“韩师兄说,他受够了昆仑的束缚,想在北疆建立一番伟业,欲要拉我们入伙加入他。” 那一瞬间,江宴秋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都以为赵满楼这个憨憨要实话实说,在李松儒的泪光下全交代了! 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这么滴水不露! 若是说韩少卿大老远特地找上他们却什么也没说,就为了师兄弟间叙叙旧,掌门必然不会相信不提,反而会觉得他们在特意隐瞒什么,心中生疑。 赵满楼这话,既把韩少卿提到他师尊的那部分撇得干干净净,又某种意义上“实话实说”,真假掺半,反而可信度高。 在李松儒震惊的目光中,江宴秋跟着点头,半真半假道:“韩师兄许诺了我们很多好处,说跟着他干,我们将来必定大有前途,正因为赵道友一口拒绝,才被他恼羞成怒,掀翻在墙上。” “啪”地一声,李松儒的茶盏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位儒雅的中年修士似乎头一回发这么大的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中满是失望:“混账……这个混账!自己走了歪路,怎么还有脸对曾经的同门师弟下手!” 文心连忙把他扶起来,操纵灵力收拾一地狼藉的茶盏碎片,江宴秋跟赵满楼也连忙起身,嘴里不断劝慰着。 李松儒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多了些决绝:“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只要我还做一天掌门,就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清理门户。” 江宴秋和赵满楼只是低头应是。 .离开太清峰,让文心留步不用送客后,江宴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事先完全没跟赵满楼彩排过,两人默契演了这出戏,压力可想而知。 ——不知掌门真人信了多少,好歹算是过了这关。 可是……他回望着太清峰。 这背后,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吗? 到底是韩少卿彻底入魔,故意说些耸动人心的话诓骗他们,动摇他们对昆仑的信任……还是李松儒当真不如今日表现得这般无辜? 可……他可是昆仑掌门啊。 江宴秋后背浸湿的里衣被风一吹,遍体生寒。 当初在上玄调查出那些惊天阴谋的冰山一角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向掌门真人求助。 若是连他都有问题……那这偌大的修真界,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还有哪里是安然无恙的净土? 赵满楼理了理领口,出声道:“江道友……” 江宴秋回过神来,见他这副无比正直端方的模样,挑眉一笑:“我竟不知道,赵兄的口才竟如此之好。” ——他们刚出太清峰,也不知周围有没有李松儒的眼线,因此话也不敢说得太直白,只能隐晦地玩笑几句,哪怕被人听见了,也挑不出错来。 赵满楼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低头,有些羞涩地笑道:“江道友过誉……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难做。”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江宴秋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然后一把搂过赵满楼的肩膀:“好兄弟,够义气!你这个哥们儿,我认定了!” 赵满楼:“……” .冷风这么一吹,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太清峰出来,江宴秋深觉连殒剑峰都没那么冷了。 护山大阵依然对他没有任何反应,像见到主人的看家恶犬、上前一阵疯狂的口水洗礼般,“唰”一下就把他吸了进去。 跟他上次离开时比,殒剑峰似乎没什么变化,陈设布置丝毫未变,一点人活动的迹象也没有。 江宴秋不禁有些失望。 剑尊难道还没醒吗? 他熟门熟路地摸进了上次安置昏迷后的郁含朝的偏殿,那张透着寒气的石床上…… 果然,并没有奇迹发生。 那张刀削般的侧脸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双眼紧闭,双手相叠在胸前,甚至就连姿势也同上次分毫未变。 江宴秋悄无声息地走近,搬了张椅子座下,拖着下颌凝望着面前那张堪称完美的侧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小声嘀咕:“这后劲儿这么大的吗……早知道就不喂那么多了……” 郁含朝毫无反应。 江宴秋拖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突然玩心大起。 反正四下无人……剑尊也不知道…… 内心的小恶魔蠢蠢欲动。 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只判官笔。 嘿嘿。 反正现在里头是副人格……谁让他之前这么捉弄人的,被自己小小地报复一下也是活该嘿嘿嘿……趁机欺负完全体剑尊……我可能是修真界第一人吧…… 那只沾了墨水的笔尖,离郁含朝完美挺拔的鼻梁只有一步之遥。 忽然。 江宴秋微微睁大眼睛。 ——他的手腕,被一只指节修长、无比遒劲有力的手捏住。 定在原地,分毫不得寸进。 那泛着金色的双瞳悠悠睁开。 “……哦?”他慢吞吞道。 “哪里来的坏小鸟,被我抓个正着?”! 第134章 抓着判官笔的那只手腕一抖,漆黑的墨点瞬间滴落在郁含朝洁白无暇的领口,氤氲开来。 还没来得及使坏就被光速抓包的江宴秋:“……” 他颇为心虚地动了动手指,把判官笔塞回储物袋,想把那只手抽回来。 ……呃,没抽动。 江宴秋厚着脸皮“嗐”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怎么这么巧,我刚准备给您掖下被子您就醒了,哈哈。” 郁含朝眼中的金色散去了一些,掩去了一些冷漠的非人感,他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捏着江宴秋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哦?是么,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江宴秋大义凛然地一挥手:“怎么会呢,那都是弟子该做的。” 虽然猜到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大概率还在副人格手里,但怎么说呢,他心里还是有些微的失望。 郁含朝眼睛微微眯起。 他拖长了音道:“小凤凰,我怎么觉得……见到是我,你似乎不是很满意啊。” 江宴秋假笑:“怎么会呢,肯定是你想多了。” 副人格微微挑眉,“我与‘他’明明是同一人,不过一体两面罢了,怎么好像只有我不受待见,某些小鸟怎么还搞区别待遇呢?” 江宴秋却是微微一愣。 好像确实…… 虽然知道他们只是同一个人不同的人格,但他心中还是更加尊敬那个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郁含朝。 ……毕竟副人格这副邪里邪气,一个搞不好就会毁灭世界的样子。 见他被戳穿心中所想,副人格倒似乎也不是很生气,反而笑眯眯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你潜意识里,其实与我要更亲近些?” 江宴秋:“……” 那倒也是没见过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他皮笑肉不笑:“那可能还是你的自我意识有些过剩了。” 说回正题,江宴秋问道:“这段时间您一直昏睡不醒,是上次的血还没彻底消化掉吗?” 副人格“嗯”了一声,懒散道:“算是吧。” 江宴秋不禁有些紧张:“那现在呢?感觉怎么样?魔气压制住了吗,有再反噬吗?” 副人格:“怎么,我是死是活,你很关心吗?” 江宴秋:“……” 拳头硬了。 万一哪天他年纪轻轻高血压,一定是被这人给气出来的。 眼见他真的快炸毛,将他几经变换的脸色尽收眼底的郁含朝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懒洋洋道:“放心吧,挺管用的,暂时死不了。” 江宴秋微松了口气。 虽然副人格平日里十分不正经,满嘴跑火车,但应该也不屑于做出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撒谎这种事,这样体贴的人设,不适合他(……) 他说暂时没事,应该就是真的没事。 毕竟这副灵力充沛,经脉内府被修复得无比坚韧强大的样子,简直下一秒就能爬起来一剑荡平整个昆仑…… 这段时日着实发生的不少事,剑道大会、上玄之变、韩少卿的叛逃……然而,江宴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盘旋了很久的那个问题问出来:“您有没有想过……找个别的什么东西镇压冥河的魔气?” 郁含朝掀开眼皮瞥向他。 江宴秋絮絮叨叨地比划道:“把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让你独自一人镇压法阵底下连通的魔气,压根不现实,也不人道啊,难道这些年修真界就没有合力想过别的什么办法——比如多派一些人,或是平摊到大家头上,一人分担一点吗?总不能逮着一只羊毛薅啊,说不吉利点,万一哪天您撑不住了,连个备选方案都没有,难不成大家手牵手一起玩完?” 郁含朝浅金色的瞳孔眸光一沉,表情却未变,像往常那般充满嘲讽地嗤笑道:“还不是那个蠢货,当正人君子当上瘾了,自己主动往火坑里跳。” 江宴秋:“……” 也是不必这么骂自己吧。 副人格靠坐在石床上,心平气和地解释:“至于你说的,将魔气分散到各处,分配给众多不同的门派共同镇压……过去,不是没人这么干过。” 江宴秋:“?” 他脑子转过弯,很快从副人格的这句话中意识到什么。 “但既然现在是如今这副局面,那你也应该猜到,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了。” 他语气虽是嘲讽,眼神却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实。 “想要指望所有人类个体为了某个‘大义’、‘责任’、‘未来’……或是别的什么团结一致,摒弃抛却一切私心,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无他,因为这是反人性的,自私才是人族和修士能够繁衍的根本,这是刻在血脉里永恒不变的铁律,要是人人都争着抢着为了同类和他人牺牲自己,付出一切,人族早就灭绝了……或者说,这样的血脉也压根不会传承下来,这是天道法则筛选的结果。”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江宴秋不禁愣了愣。 郁含朝丝毫不觉自己作为正在就正在践行的“付出者”、“贡献者”,说出这番话有多大逆不道,反而极端理性到有些冷漠的程度了。 “在魔物与人类亘古以来就从未休止过的斗争中,曾经也有一个像你这样怀抱着天真理想的人,提出一个美妙的设想——要是所有仙门正道手拉手站出来,大家都分摊镇压一部分魔气,不久再也不用担心冥河作乱了吗?” 江宴秋情不自禁地追问:“……然后呢?” 郁含朝摊手道:“然后,修真界就差点灭亡了。” 江宴秋微怔,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展开。 “有的小门派觉得这样分配有失公允,他们门派修士远少于大宗门,要是大家整日里都围着镇守法阵,还要不要修炼,要不要干别的事了?至于大宗门,心中自然也十分不爽,他们本就祛除魔物、护佑黎明百姓冲在最前面,凭什么就因为他们修为更高、名声更响,就要承担更多的义务?” “至于同一个门派里,也有人觉得不公平啊。凭什么剑修、医修、丹修……大家各自分配到的活计还不一样?凭什么有的长老一闭关就能当几十年的甩手掌柜,其他人就要活活受罪?而那些原本心怀大义,甘愿为镇压魔气贡献力量的人,发现当逃兵的另一批人,不仅什么后果也没有,反而比自己修为进益更快,被心魔缠身更少,久而久之,他们的心态也必定会失衡。” “还有人心想,魔物作乱就作乱呗,想吃凡人就吃凡人呗,反正霍霍不到他头上,凭什么要为了只能活几十年的普通人类接下这种烂摊子?多提升自己的修为才是正道。” “更有甚者,眼见磅礴汹涌、无比精纯的魔气后,竟然直接起了歪心思,从此堕入魔道,害得一宗其他镇守魔气之人都惨遭血案,无一幸免。有的门派或修士不敢明着违抗命令,私下偷奸耍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管那法阵死活……” “就这样折腾了几十年,终于有一天——原本近千年都相安无事的冥河,魔气竟然沸腾反扑了!无数仙山差点沦陷,漆黑的魔气席卷整座山门,凄惨的嚎叫不绝于耳,足足又花了几十年,才勉强将沸腾的冥河和魔气重新压制下去。” 郁含朝托着下颌:“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他’、只能是‘他’一个人站出来了吗?”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完全地相互理解,感同身受,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许下承诺,保证自己永远不变,永远不忘记初心和誓言。 就连当年那么心怀理想,那么正直无双的月姬明,也最终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对昔日立誓要守护的一切拔刀相向。 无论是本尊还是副人格——郁含朝自始至终,就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所以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江宴秋久久失语。 他几乎立刻举一反三地联想到,哪怕是昆仑揽下此事,全宗门出马共同镇守昆仑大阵,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这种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任何回报,永恒漫长,看不到曙光和结局的自我奉献,靠强迫或是最开始那点微弱的热血,是坚持不下来的。 世界上永远不该考验,也永远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他微微仰头,看着郁含朝那张完美无缺,连表情和感情也吝啬无比的侧脸,“可是……” 他心里知道,没有什么可是的。 这个道理,就连掌门真人也不可能不明白。 剑尊在那方小世界、在无尽峰镇压冥河之事,李松儒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还是默许了。 ——以郁含朝一人,换取天下数十年的太平,无论怎么权衡,都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是……”江宴秋猛地拉过郁含朝的袖子,“可是这么做,跟释真大师的做法有何区别?” 副人格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拽,长发摇曳,微微俯下了身贴近他。 江宴秋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两人的视线在静默中相对。 “为天下苍生牺牲十万人,和天下苍生牺牲一人,本质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在谋杀罢了。” 郁含朝:“……” 他的神情有些奇异和玩味,刚想嗤笑一声,嘲笑江宴秋的天真,就听见对方一字一顿,无比郑重道:“……所以,让我加入你吧。” “这样,自愿的就是我们两个了。” 郁含朝瞳孔微微放大。 江宴秋笑道:“你不是说,镇压冥河的永远只能是一个人,因为‘指望所有人类和修士的个体抛却私心、心甘情愿地为他人奉献是天方夜谭’吗?” 他掷地有声。 “那让我来做这第二个人吧。” “我保证,永远不让你一人承担这一切,永远不逃避退缩,永远不在你面前有私心,永远不违背自己的诺言。” “……这样可以吗?”! 第135章 郁含朝袖口被拽得微微俯身,垂落的长发,有一缕落在江宴秋的肩上。 他浅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对方含着笑意,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 有一瞬间门,他的心脏重重地停跳了一拍。 识海深处,另一道意识满含不甘和潮湿的妒气,蠢蠢欲动,想要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取而代之。 副人格无声地“啧”了一声。 ——伪君子就是伪君子,道貌岸然。 按照当初的约定,说好的让渡出一段时间门身体的掌控权,结果现在想出尔反尔? 门都没有。 他维持着袖口被拖拽的动作,看起来丝毫未觉得受到冒犯,不知为何……竟还有一丝享受。 副人格面无表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宴秋毫不畏惧:“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良久,他抬起下巴,嗤笑一声:“就凭你,毛都没长齐的小凤凰?还是免了吧。” 江宴秋:“……” 拒绝就拒绝,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欠揍! 郁含朝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袖口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昆仑那破阵够让人头疼的了,再操心一只小肥鸟,是嫌我过劳死得不够快吗?” 江宴秋:“……” 他气愤地抽回手,重重地“哼”了一声。 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副人格似乎十分乐意看到他吃瘪的样子,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这就生气了?哟,这让我还怎么指望您凤驾帮我镇守冥河呐?别背后气呼呼地踹我一脚就不错了。” 江宴秋“腾”地站起来。 凤鸣深深地插进郁含朝面前的石床,不比削豆腐块儿费力多少。 ……看起来是真的很生气了。 就连寒霜也沉默了。 要是它能口吐人言,估计会用指责的目光看向撩火不嫌事大的主人。 江宴秋硬邦邦道:“好好休息吧您嘞,我改天再来探望。” ——要是再不走,他保不齐真得被副人格气出高血压来。 他一走,鸡飞狗跳的殒剑峰重新归于寂静。 ……有些太安静了。 副人格略带一丝诧异地看着他气鼓鼓离去的背影,“嘶”了一声。 这小凤凰,是不是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脾气见长,胆子越来越大了。 跟初见时那个略带一丝腼腆和拘谨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识海深处,有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嗓音冰冷。 ——要不是你本性如此恶劣,也不会就这么把人气走。 副人格微微挑眉,仿佛自言自语:“我要是真答应,到时候心疼狂怒的不还得是你?” 那声音沉默了几秒,似乎也反驳不了什么。 ——那孩子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 要是当时身体里的真是本尊,舍不得说些重话拒绝,估计又得颇为苦恼地费些口舌。 副人格百无聊赖地拎起寒霜的剑柄转圈,无意间门一瞥眼看见石床顶端被戳出来的大洞,眸中不禁闪过一丝笑意。 江宴秋那句掷地有声的“永远不在你面前有私心”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懒洋洋地伸手拂过碎石蹦出的大洞,下一秒,破损恢复如初。 “可是,我有私心啊……” .凤栖峰。 灵枢和灵珑一人双手环臂,一人微微附身,神色颇为紧张忌惮地看着面前软垫上三色羽毛的珍禽。 王雀幼崽想舔舔自己受伤羽毛的伤口……结果舔到了一嘴绷带。 ——事实上,那里的伤口已经几近愈合了。 在那个“人”把他抱出来,满怀怜爱地抚摸了两下,然后割破手指喂了它几滴鲜红的血珠后。 原本还羽毛炸起,眼珠子里写满仇恨,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面前这个人类修士脖子啄断的小鸟,毛茸茸的身体陡然绷直了。 它的爪子,不受控制地蹬了两下。 然后下一秒,大睁着眼睛,脑袋乖乖地贴近江宴秋一动不动了。 乖得像个毛绒玩具。 不仅它体内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肺腑和理智的黑色火焰好像被熄灭……一股无与伦比的依赖感和安全感,如同暖流一般涌遍它的全身。 好像回到了出生之前,蜷缩在小小的壳中,温暖、舒适、安心。 ——不,比那感觉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回到了亘古以前,天地初开,世间门还一片混沌的时候,回归了最初的母体。 让它几乎想要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 “灵枢,真的不用把它放着不管吗?这种混血的王雀,不仅血液是剧毒,而且丝毫没有忠诚可言,时刻有弑主的风险!” “江真人心善,我们作为凤栖峰的人,却不能对这种随时可能危害到江真人危险的可疑分子时而不管!” “要不,偷偷把它扔出去吧……要是真人问起来,就说它野性难驯,不服管教,自己跑出去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做得天衣无缝,不让江真人事后起疑……” 三色幼鸟的额头上迸出硕大一个十字。 ——它刚刚还沉浸在那种无比温暖安心的感觉的回味里,却被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吵东西硬生生打断! 它眸中那圈红光渐深,嗜血的暴虐一闪而过。 而灵枢和灵珑见状,非但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更加笃定心中的担忧了! ——这祸害玩意儿千万不能留!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混血王雀飞扑上来,爪子泛着冷硬的光泽,狠狠抓向灵枢和灵珑。 而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灵枢和灵珑的道童服崩裂,竟然原地变成两只无比硕大美丽的大鸟! 那巨大而华丽的羽毛呈现出青绿色的光泽,流光溢彩,是最上等的宝石也无法比拟的美丽色泽,无比高贵而又典雅。 那巨大而流畅的身形,几乎将整间门房屋完全占据,角落案几上的细口长颈青瓷瓶摇摇欲坠。 ——灵珑反应极快,一只爪子抬起,在花瓶险险落地的前一秒接住了它,稳稳当当地放回原位。 要是江宴秋在此,一定会惊讶地一眼认出这高贵而美丽的生物像什么。 ……当年还在江氏仙府时,搭乘他们前去后山的鸾鸟! 但也只是外形有五六分相似而已。 若是将那鸾鸟与眼前青绿色的美丽生物比拟,简直是对它们的侮辱。 ——这是真正的青鸾。 江氏豢养的那些鸾鸟,只是青鸾与低等妖兽杂交后,不知混了多少代的后代罢了。不仅没有半分智慧可言,外形也是蠢笨无比,与高贵灵动压根搭不上边。 就跟山野老虎和白泽的区别一样大。 两只巨大的青鸾一齐看向面前,差不多只有人类两只手掌那么大的王雀。 ……这巨大的体型诧异,看着还有一丝滑稽。 那金团子一样的王雀幼崽看着面前的两只大鸟,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好家伙,感情大家都是鸟。 然而,它的姿态却越发高高在上,不仅没有丝毫恐惧,眼神中甚至闪过一丝轻蔑。 都是鸟,交流就方便多了。 “我当是什么……不过是血统不上不下、数量众多的青鸾罢了。你们也是无用,竟然落到这般田地,被人族的修士抓去当仆从——嘶,不过,如果服侍的是凤凰,倒也不算埋没了。” 它这话简直狂妄无比,要是被旁人听到有朝一日珍贵的青鸾也会被评价“血统差些火候”,估计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至于灵枢和灵珑为何会保持人类幼童的道体,还辗转各个宗门当道童,自然另有他们的一番境遇了。 不过,这只王雀幼崽的嘲讽丝毫刺激不到他们,灵珑反唇相讥:“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低贱的混血种而已。你不也落到人族手上被百般折磨,全靠江真人大发善心才被救下,呵呵。” “等等,”沉默的灵枢愣了几秒,才呆头呆脑道:“你说江真人是什么?……凤凰?!” 抓错重点的灵珑:“……” 好家伙,她也深深地沉默了,震撼地消化这无异于平地惊雷的消息。 王雀眼中的讥嘲更深了:“不会吧,都跟着那人这么久了,你们不会到今天都没发现吧?‘青鸾蠢笨,却实在美丽’,古人这句评价诚不欺我。” 灵枢、灵珑:“……” 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 距离江宴秋叮嘱他们“好好相处”,刚刚过去五个时辰。 就在这时,凤栖峰山脚下的护山大阵传来熟悉的灵力波动。 ——是江真人回来了。 他们几鸟彼此对视一眼,灵枢和灵珑瞬间门变回人类道体,连忙从储物袋中翻出道袍重新穿上,再把刚刚被撑裂的“罪证”打扫干净;王雀幼崽也收敛了眸中渐深的殷红,百无聊赖地顺着羽毛。 江宴秋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副其乐融融,和谐共处的场景。 他的心中不禁暗暗流下两滴感动的泪水。 崽子长大了啊。 灵枢和灵珑小跑着跑上前,甜甜地笑道:“真人,您回来啦。” 王雀幼崽眼中有愤怒和鄙夷闪过,似乎十分生气,索性背过圆滚滚的身体,眼不见为净。 .与岁月静好的凤栖峰不同,昆仑上下,气氛其实算不上美妙。 韩少卿的叛逃,像是撕裂了某种伪饰的太平,显露出更为残酷的真实。 本以为能鼓舞人心、振奋士气的剑道大会,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首尾,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昆仑……好似一张弓弦般紧绷。 三大宗里,少林历经阙城一事,暗中支持释真一派的高僧损失惨重,妙空大师过度悲忧,修为硬生生倒退了一个小境界,携全宗上下为阙城无数无辜葬送性命的幽魂超度祈福整整七日;而上玄……上玄就不提了,出了月姬明这么个绝世大祸害,万年积业差点都被霍霍得毁于一旦。 无数双沉默的眼睛,紧盯着昆仑。 而就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还出了韩少卿这档子事。 韩少卿在昆仑年轻一代中的拥护力和号召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他毅然盼出后,除了愤怒失望、大受打击的绝大多数,甚至有一小撮激进狂热分子,要求昆仑、韩少卿的师尊掌门真人,给大家一个说法。 ……韩少卿入魔叛逃,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件事背后,到底有没有隐情? .熟悉的后山幻境中,江宴秋气喘吁吁地将凤鸣收剑入鞘,摆手道:“歇会儿,歇会儿,让我缓缓……呼……” 他的对面,少年模样的郁含朝抿了抿唇,眉头微皱,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失之勤勉,耐力太差。” 江宴秋强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这位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也不看看,他是那种一年到头从早到晚乐意泡在观剑洞里的狂热剑痴吗。 是的,他此刻正在幽冥寒昙的幻境中。 而他面前的,正是剑尊少年时代的一抹记忆碎片。 之前跟对方承诺过“还会再见”,他有事没事就会进来,跟对方切磋一番。 江宴秋索性一屁股靠坐在树干前,还妄图拽着对方一起摆烂:“好好好,天底下你最牛你最厉害行了吧,在下甘拜下风。” 郁含朝斜眼看着他在夜风下轻轻拂动的鬓发,手指抽动了两下,面色不虞,身体却很诚实地坐了下来。 江宴秋拖着下颌看着他。 说起来,虽然脸孔稚嫩了一些,但这真的实实在在就是剑尊本尊啊。 ——在他看来,眼前的少年剑尊,倒更像两个人格的融合体。 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但偶尔,眼神中也有副人格那股亦正亦邪、无所谓修真界毁不毁灭的气质。 江宴秋轻叹了口气。 郁含朝立即转过头来,皱眉道:“你叹什么气,遇上什么事了吗?” 江宴秋刚想开口,又忍不住失笑。 这只是一抹记忆碎片而已,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于是他懒洋洋道:“算是吧,有点担心某个人。” 然而,听到他的回答,少年郁含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谁?” 江宴秋随口答道:“嗯……教了我很多……像我师尊一样的人……嘶,也不算吧,其实有的时候,更像我的一个朋友。”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忽然,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在脑中升起。 比起师尊或朋友…… 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另外的,隐约而又模糊的想法。 ——那是什么? 他认为……或者说他在期盼什么吗? 然而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样子,身旁之人好似更生气了,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笑得像什么样子!” 江宴秋:“……啊?”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嘴角。 ……他刚刚有在笑吗?? “好了好了,”江宴秋宽慰道,“我进来就是为了陪陪你,顺便散散心… …咳,不是,顺便切磋提升一下剑法的,开心放松就完事儿了,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听到这番找乐子的“渣男言论”,少年剑尊猝地转过头,青涩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气得微微颤抖:“你!你……” “啊?我又怎么了?”江宴秋简直想大喊冤枉,深觉青春期的小屁孩儿就是麻烦,心情就跟六月的雨一样阴晴不定。 忽然,他脸色一变。 “等等,外面好像出什么事了,有人在叫我。” 见他这副表情,郁含朝也勉强收敛了些怒火,硬邦邦道:“……哦,那你出去吧。” 过了一会儿,又硬邦邦地补上了后半句:“下次记得早点过来。” “知道了,”江宴秋一瞬间门有撸雪团一样大逆不道地撸撸对方头毛的冲动,担心剑尊翻脸,还是强行克制了,“我去去就回。” 他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幻境,果然,山脚下的阵法被人急促地叩响。 当看到来人时,他不禁深深愣住了。 竟然是王睿依王师姐。 她面色勉强维持着沉静,但眼神中那抹焦急却骗不了人,“宴秋,剑道大会结束离开昆仑后,你有碰到过伍柳齐吗?” 伍师兄? 江宴秋微愣,摇了摇头:“没,当时我们分头行动,伍师兄他们一群人在苍华洲逗留了一段时日,我跟满楼去了云鹿洲。” 见王睿依这副神情,他立即猜到,必定是出了什么事:“师姐,伍师兄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睿依轻轻摇头,神色无比肃穆:“……他失踪了,在韩少卿叛逃的消息传出后。” 江宴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失踪?……跟他同行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呢?” “其他人都回来了,伍柳齐失踪的消息,正是他们带回来的。” 江宴秋沉思片刻:“伍师兄性情虽然跳脱了些,人还是很有分寸的,况且他的剑法在昆仑一众弟子中也能称得上高明,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偷袭成功的。” 王睿依苦笑:“要是真是被人偷袭,反而还好一点。怕就怕……” 江宴秋听出她话里有话:“师姐你但说无妨,我有分寸。” 王睿依深深地看着他:“伍柳齐……他是韩少卿的狂热拥护者,当年有次下山历练,他的性命就是韩少卿救回来的。” 瞬间门,江宴秋脑子“嗡”地一下。 “你是说……” “伍柳齐的命灯虽然还亮着,却突然微弱了不少,还有些飘忽……就像是、就像是……”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吗,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就像是被冥河或罗刹海的魔气屏蔽了一样。”! 第136章 从王睿依讳莫如深的眼神中,江宴秋看出了她的恐惧。 并非对冥河未知而汹涌的危险,而是对伍柳齐可能预见的下场。 ——活人去了那里,有去无回。 死留全尸,可能都是他最好的下场。 江宴秋安抚:“师姐,你先别急,这不过是最坏的猜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伍师兄是怎么突然失踪的?” 王睿依深吸了一口气:“当时他们一行人从上玄离开后,正好有个苍华洲的求援任务需铲除当地作乱的血魔,横竖无事,索性众人一起去了,那血魔颇为难缠,埋伏了好些日子才将其彻底祛灭,韩少卿入魔叛出宗门的消息,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 “少卿在年轻一代剑修弟子中颇为威望,追随者众,伍柳齐就是其中的狂热分子……其他人听说消息后,还只是震惊痛心、不可置信的多,事后他们回忆,伍柳齐一直一言不发,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但当时其他人也俱是心情复杂,未及时留意他的异样。” “之后的几天,他都异常沉默,有人无意间门谈论韩少卿一直在各洲辗转,躲避昆仑的追缉,甚至有人猜测,以韩少卿的性格,若是认准了堕入魔道,说不定下一步就要去冥河……彻底洗去作为修士过去几十年的修为。” “就是这句感叹,竟然被一路沉默的伍柳齐听进了脑子里……当晚,他就不知所踪。” 江宴秋也沉默了。 依韩少卿的性格和他对韩少卿的了解……他真的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冥河汇聚天下至浊至纯的魔气,道心稍微不坚定些的修士,哪怕只是接近,可能都会被魔气污染,埋下走火入魔的隐患。 而对魔物或中途入魔的人修而言……那可就是大补之物了。 那里浓郁到近乎成实体的魔气,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呼风唤雨、把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大魔,就像是一个巨大天然的蛊罐般,无数魔物每时每刻都在激烈厮杀、互相吞噬,只要能在那种环境活下来……就像是厮杀到最后获得胜利的蛊王,获得无可匹敌的力量。 江宴秋曾深深怀疑,镜湖真人便是不知因为何故叛出仙门,在冥河走了一遭后,才问鼎的北疆。 韩少卿现在的处境……已然无法回头,就算他是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也不可能对其网开一面。若是被擒拿回来,等待他的不是死,也是比死更可怕的永世不得超生。 昆仑的追兵如同天罗地网,想要与天挣命……只有那一条道路。 ——跳入冥河,成为举世瞩目的大魔修,彻底站在昆仑的对立面。 一瞬间门他脑中千回百转,飞速理出前因后果,但面对眼前无比痛心的睿依师姐,江宴秋还是努力宽慰道:“韩师兄的去向还未可知,伍师兄也未必就是去找他了,当务之急是先搜集搜集线索,看看是不是还有此事的知情者。” 王睿依勉强点了点头,悔恨道:“都怪我……要是我晚点回宗门跟他们一路,不放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乱跑,也不会出这种事。” 他见王睿依脸色实在不好看,生怕她情急之下也做什么傻事,主动道:“我跟你一起吧师姐,再去其他地方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消息。” .在苍华洲时与伍柳齐同行的昆仑弟子齐聚一屋,围着中间门的火炉,气氛无比沉默。 桌上那只精巧的罗盘,指针还在轻轻晃动。 用来占卜测算的……是与伍柳齐本命相连的一件贴身之物。 指针没有丝毫停顿,直直地指向正北方向,针尖还微微发黑。 ……几乎没有任何侥幸和疑问了。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和痛心,恨不得穿越时空,揪住伍柳齐的领子,狠狠揍他两拳,狠狠打上一架……再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突然,靠门处,一直沉默不语地双腿盘坐在蒲团上的一个魁梧男修,突然抬起撑在膝盖上的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一掌极其用力,掌风甚至运着灵力,瞬间门,半边黝黑的脸颊高高地肿起,泛着可怖的紫红色,嘴角甚至都溢出了血液。 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郝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名姓郝的剑修眼中流出两行悔恨的泪水:“都是因我多嘴……在伍柳齐面前说了那样的无稽之谈,才让他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当初,是他无意间门感叹了一句,以韩少卿的性格,恐怕叛逃后直奔冥河,到时候昔日同门拔刀相向,大家都是不死不休的对手了。 另外一位短发女修也沉声道:“既然这样,那最大的责任在我……是我忘了伍柳齐曾被韩师兄救过一命,和他对韩师兄的一片敬仰之心,一听到风声就告诉了你们。若是等伍柳齐回了昆仑再慢慢消化此事,恐怕也能更容易地接受。” 还有一位瘦小的娃娃脸修士惭愧道:“你们都别争了,明明是我的错才对。血魔本来是我的任务,都是我学艺不精,大家好心帮我,若不是被血魔耽搁了脚步,你们早就能回来了……大家本就心力交瘁,又看到那魔物可怖的样子,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伍道友大受刺激,生怕韩师兄也变成那副模样,才、才慌乱之下……” …… 屋子里众人你一眼我一语,都是拼了命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 江宴秋:“……” 他清了清嗓子:“诸位,我个人认为——大家谁都没错。” 有人哭哭啼啼,有人神色肃穆,有人被旁边几人疯狂拦住才勉强停止自残。当他开口后,众人都暂停动作,目光都灼灼地聚集到了江宴秋身上。 “没有人能预料现在的后果,伍师兄已经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力,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哪怕为了韩师兄生死未卜,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并无对错可言。哪怕真的葬身冥河,那也是伍师兄自己踏上的命运——恐怕他自己也早就有所觉悟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 江宴秋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一笑:“但——去不去救他,这同样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足足几秒的寂静后。 半边脸肿得老高的郝仁重重地一脸鼻涕眼泪一抹,发狠道:“我去!我要亲手把那小子带回来,狠狠揍他一顿,看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这么意气用事!” 短发女修目光坚毅,也随即道:“我也去,既然是我最开始传出的消息,我也有这个责任最后把伍柳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小个子剑修想到传说中的冥河,虽然害怕得一个哆嗦,眼神中流露出恐惧,还是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还有我。当时接到血魔的任务,伍道友是第一个提出要帮我的,现在他出了事,我也不能束手旁观,要不然,那跟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很快,整个房间门内,有大半人都举起了手。 即使哪怕提到“冥河”两个字,就能让人心生无边的惧意。 王睿依眼眶微红,神色却无比冷静:“那,也带我一个。” 众人大惊失色:“师姐?” “王师姐,此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用……” 飒爽干练的女修出声打断他:“你们都是我带出去的,作为师姐,我有义务把你们都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无论从什么地方。 江宴秋默默下巴:“唔……那我也去吧。” “啊???” 此话一出,其他人更是惊掉下巴:“江师弟你?不行不行,怎么能让师弟冒险!你好好留在宗门,等我们的消息。” 江宴秋露出一个无比单纯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能扎穿人的心脏:“虽然但是,师兄师姐,想要前往冥河所在的鹿鸣,就得先穿过汹涌狂暴的罗刹海,那道天堑……玄光中期以下的修为,是过不去的。” “……” “…………” 真·扎心了。 修为还不到玄光中期的师兄师姐默默捂着胸口。 江师弟……是恶魔吧。 江宴秋挠挠头,但这的确是事实。 况且就算没有罗刹海的天堑,修为低于玄光的修士去了冥河,也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王睿依倒是转过头来,认真地劝道:“师弟,此事与你无关,你还年轻,你……你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 她对这个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聪慧超群,智勇机敏的师弟,一直抱有一颗爱才之心。 对方如此年纪,就能敏锐地发觉上玄的不对劲,推断出潜藏的阴谋,又不狂妄自满,以为靠自己就能解决一切,而是主动找到自己,商量最优的对策。 一开始,她还有些好奇那个眼高于顶的湘君,他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子。 ……果然,是个无与伦比的人物。 看到他,仿佛就能透过看到昆仑的未来。 因此,她实在不愿让江宴秋掺和进这件凶险无比,很有可能有去无回的事。 是的,这件事,还不能向昆仑报告。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直有隐隐、有些微妙的预感。 ——她与少卿来往虽不多,彼此倒也还算惺惺相惜。 韩少卿的为人,她是知道的。 如此突如其来、三缄其口的叛逃……背后,真就一点隐情也没有吗? 即使是这点模糊又微妙的想法,也让她出了一生冷汗,不敢再细想下去。 还好,明面上,他们要是真的准备私下去冥河找伍柳齐,肯定是要瞒着宗门的。 昆仑绝对不会应允他们涉险不说,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伍柳齐失踪是追随了叛逃韩少卿而去……他的立场就危险了。 一个又一个念头在王睿依心中盘旋,江宴秋只做不知,笑道:“我跟伍师兄交情甚笃,也十分担心他的安危,怎么好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姐们犯险。正好我修为也够,俗话说得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有我在肯定要好得多。” 话是这么说没错…… 王睿依还想劝阻,但看到江宴秋的眼神,也默默将话咽了回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师弟是有主意的,他决定的事,几乎很能被他人动摇。 “好吧,”她郑重道,“只有一点……一定要将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回到凤栖峰,江宴秋收敛起笑容,目光却有些深沉。 他要求一同去冥河……伍柳齐虽然是一部分原因,却也不全是为了他。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韩少卿临走前的背影,和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掌门真人到底有什么秘密? 这件事……跟昆仑有关吗? 问题接踵而至地冒出,疑问层层回荡,几乎在他的识海中不断回响。 良久,江宴秋站在微凉的庭院中,叹了口气。 算了,现在想这些都没用。 等见到韩少卿,大概就能知道答案了。 他要亲口,把一切都问清楚。 .“所以就是这样,我要出一段时间门的远门,明日之后,就不来看探望您了。” 江宴秋把一只苹苹果削成兔子的形状,看向旁边那人时,眼角抽了抽。 这人……怎么不懒成精呢。 明明上一秒他还看见对方把寒霜舞得列列生风,下一秒看见来人,就瞬移回了石床上,病秧子附体了。 好似那个动弹不得的高位截瘫。 江宴秋:“……” 他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对方表演。 副人格毫无被抓包的自觉,用眼神示意江宴秋把苹苹果喂到自己嘴里。 江宴秋:“……” 恨不得把盘子直接掀他脸上。 他愤愤叉完水果,郁含朝整整咀嚼了三十下,才一口咽下去,慢吞吞道:“小凤凰……你是准备去冥河吧。” 江宴秋差点把削水果的凤鸣直接扔地上。 ……啊? 这人怎么回事?有读心术吗?? 他“去上玄探望老朋友顺便支持一下人家的重建任务”的借口明明天衣无缝! 副人格一手拖着下巴,冲他假笑了一下:“哈哈,我诈你的。” 江宴秋:“……” 拳头硬了。 “不过既然如此,”副人格无聊地转着寒霜,“决定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第137章 “啊?”一瞬间,江宴秋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副人格无聊地转着寒霜:“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不是要去冥河捞人吗?”他似笑非笑:“就凭你们几个,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宴秋:“……” 有一说一,他主动提出要跟着一块儿去救伍柳齐,自然还是有些底牌的。 他晋阶玄光后,判官笔能发挥的威力越发巨大,哪怕面对伏龙乃至化神境修士或魔物,全力画出的“门字诀”也有逃脱的可能。 江宴秋:“可是,剑尊本尊当时不是专程为你设下结界,一步不能踏出殒剑峰吗?” 副人格:“巧了,这个结界唯一的解法,就是与你一道踏出这破山。” 江宴秋:“……啊?” 他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副人格双手环臂:“换言之,只有你能带我出去。” ——当初‘他’虽然时刻提防着占据身体后的副人格,却也在深思熟虑后,做了另外的打算。 当江宴秋遇到困难,需要帮助之时,副人格才能踏出殒剑峰。 所以,打开结界的另一个方法……是江宴秋自己的血。 但一点,副人格并未告诉他。 就像他明明有的是办法投机取巧,却依旧老老实实窝在殒剑峰上发霉一样。 江宴秋还想挣扎一下:“可是……你要是一起去,我要怎么跟昆仑那些同门解释?” 郁含朝挑眉:“怎么,我的存在,是很见不得人吗?” 江宴秋:“……” 权衡再三,他不得不承认,有剑尊在——哪怕是他邪里邪气的副人格,有他在,他们此行也会安全很多。 况且他性情如此乖张,丝毫跟“匡扶正义”搭不上边,哪怕遇到叛逃的韩少卿,估计也懒得搭理这些破事。 江宴秋沉思片刻,脸上迅速扬起一抹混合着惊喜和羞涩的笑容:“真的吗,太好了!多谢您,剑尊大人!” 郁含朝:“……” 他皮笑肉不笑:“哟,这时候不嫌弃了?念起我的好来了?” 江宴秋连忙上前,谄媚地帮他捏捏肩:“哎嘿,不嫌弃不嫌弃,您最好了!” .“宴秋,你说还有一个朋友要一起,是谁啊?” 吉祥镇,一所偏僻的客栈后门。 这里,就是他们事先约定的地点。 因为通过罗刹海至少要玄光中期以上的修为,再加上担心人数太多打草惊蛇,最后确定下来的小分队,除了江宴秋、王睿依、郝仁、短发女修岑语,还有两个沉默寡言的剑修,俱有伏龙境的修为,都是在昆仑时与伍柳齐感情甚笃的同门。 这样一只队伍,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也算得上是顶尖战力了。 他们此行并不为了什么祛除魔物、加固天魔封印,十分小心谨慎,只打算找到伍柳齐把人带回来。 江宴秋淡定道:“再等等,快了快了……啊,他过来了。” 几人的目光下意识移向来人。 “……” “……??” 恍惚间,江宴秋听到下巴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的声音。 郝仁腾地站起来,动作大得差点把人家客栈的后门给拆了:“剑剑剑剑……剑尊大人?” 其他人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不是一脸震惊恍惚,就是狂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最开始的震惊过后,王睿依率先缓过神来,深深行礼:“剑尊大人,您怎么来了?” 到底是出身琅琊王氏,从小跟着家主见过不少大人物,因此看到郁含朝,也并未失仪太久。 江宴秋深深扶额。 ——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个后果。 当时他还提议,要不要整个身外化身出来,像当年的小师叔郁慈一样,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没想到,这话一出,副人格瞬间拉下脸,拖长音阴阳怪气:“怎么?你对那具化身很念念不忘啊。我就知道,当初那么多眼泪不是白流的。”他满面狐疑,“不过一个假人而已,该不会,你现在还对‘他’情伤不已吧?” 江宴秋:“……” 这又是犯的哪门子病。 他自己压根没往那处想,副人格却似乎颇为忌惮,好几次,都用讳莫如深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江宴秋好说歹说,才说服他稍稍易容改变了一下容貌——其实也就是容貌变年轻了一些,跟幽冥寒昙秘境中的少年剑尊差不多,以免被路人认出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面对这群激动万分的昆仑弟子,副人格高冷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众人心中即使激动万分,缓过神后,也不敢在剑尊面前太失态,而是一把拽住江宴秋拖到一出僻静的角落团团围住,“拷问”道:“你小子什么人脉,竟然连剑尊大人都能请动!” 江宴秋:“……” 他要是说是郁含朝自己非要跟来的,会有人信么。 郝仁黝黑的大眼睛里写满坚毅:“虽然剑尊愿意出手相助,但冥河之行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不可太过依赖剑尊。” 短发剑修师姐岑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太好了,来之前我都以为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把我珍藏多年的话本孤本都给了我师妹。” 这位更是重量级。 一旁沉默许久,只在内心默默激动了一阵的某位剑修忽然慢慢道:“所以……原来传闻竟是真的吗。” ? 众人的目光转向他。 这位要么一言不发,一开口就语出惊人:“江师弟跟剑尊不清白之事……传闻竟原来是真——”下一秒,他被一脸黑线的江宴秋一把捂住嘴。 这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啊啊啊不要神志不清到把话本里的剧情当真啊喂!!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脸颊却隐隐有些发热。 围成一圈的众人都沉默了,齐齐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似乎、也许…… 江师弟,真是好大的魅力啊。 无人知晓,王睿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湘君……虽然姐姐很想为你加油……但如果,对手是剑尊大人…… 那还是提前为你准备点蜡烛吧。 不远处,等待许久的副人格双手抱臂,有些不耐烦道:“小宴秋,好了没?背着我聊什么呢聊得这么欢快。” 其他人:“……” 不是,啊这。 剑尊大人原来年轻时私底下……是这个画风的吗…… .用“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容貌和性格一同变年轻”的理由好不容易搪塞过去,江宴秋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们包下了一座私人飞舟,悄无声息地启航前往鹿鸣。这种船没有走过官方的途径,一路上不用担心盘查,从船头到船尾贴了无数道隐身符和匿气符,因此也被称作传说中的“黑船”。 他们几人倒是无所谓,但有郁含朝同行就不一样了,战战兢兢的,生怕怠慢了剑尊大人。 然而郁含朝却对此接受良好,一上船,就一屁股坐在了江宴秋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接近于无,完全无所谓所谓的社交距离。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接二连三地排排坐好,眼神都不敢往对面乱瞟。 因此,就出现了这样滑稽的一幕。 江宴秋和郁含朝坐在一边,两边空得能再塞下两对彪形大汉,其他人战战兢兢地挤坐在一排,挤地差点叠起来坐旁边人大腿上。 江宴秋:“……”他有些无语道:“要不……你们坐过来几个?” 对面瞬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不用不用,我们在这儿挺好的,哈哈,挤挤暖和,哈哈哈哈。” 江宴秋:“……劳驾,这么大的地儿,您的尊体能不能往旁边挪挪!”他的额头蹦出青筋,忍无可忍地看着越挨越近,越挨越近,恨不得跟他贴到一起的郁含朝。 副人格无辜道:“又怎么了,你那些小同门不是说了么,挤挤暖和。” 对面突然开始疯狂眨眼,眼神四处乱瞟,像是突然对这艘上了年头的飞舟的内部装饰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飞舟在云层之上平稳飞行。 一路通途顺畅。 而时间越是推移,越是接近目的地,气氛就越是凝重紧张。 到某一处荒凉的村野郊外,飞舟主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几位客人,就在前面下船吧,咱们小本生意,冒冒险可以,把命搭进去也划不来。” 岑语掏出罗盘确认了一下方向,微微点头。 甫一下船,一股阴森浓郁的瘴气便扑面而来。 ……这就是北疆。 贫瘠与混乱,无序和暴力,长久地统治着这片领土。 穿过这片极北之地,便是上古大能开辟的天堑。 在那之后,便是罗刹海和冥河。 众人无言的功夫,载客黑船已经“嗖”一下跑得没影了。 “……” 王睿依轻呼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神色猛然凝重! 那贫瘠的土壤之下,有什么在急速游走! 说时迟那时快,王睿依眼神未瞥,剑风已至! 泛着凛冽剑光的灵剑死死钉在地上,用力到没过半截,甚至剑身都在轻颤。 王睿依面色极冷,将佩剑连着钉死的东西拔出。 拿东西……众人定睛一看,顿时恶心得一阵反胃。 竟然是一条长着人脸的长蛇! 那东西漆黑滑溜一片,身上的斑纹像极了人眼,然而最恶心的是,那滑溜溜赤条条的蛇身上,居然长着一张无比曼妙美丽的人脸! 王睿依一剑正中它的腹部,随着它的激烈挣扎,伤口处流出黑红色的污血,那张恐怖又美丽,邪异又楚楚可怜的脸上,也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能让最坚如磐石的问道者怜惜心碎。 顿时,一阵幽怨的哭声响起,似娇俏的少女,又似懵懂的稚童,那声音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一时间,众人的神情均有一丝恍惚。 但——终究只是旁门左道而已。 在座的修士,无一不是昆仑资质最上乘者,都曾反复锤炼、百般打磨过道心。 几秒钟的功夫,众人便从精神诱导中挣脱出来,看向那人面蛇的目光充满不善。 人面蛇:“?” …… 一刻钟后。 地上多了一截被揍成风干腊肉的长蛇。 四面八方、潜藏在暗处的魔物似乎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意识到这群美味的两脚羊不好惹,心有不甘地退向了更暗处。 然而,这才只是第一关。 他们甚至尚未正式踏入北疆。 除了满脸写着无聊的郁含朝,其他人的神情均是略显凝重。 郝仁沉声道:“诸位,现在掉头反悔,还来得及。”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却义无反顾地挡在了众人身前。 岑语一拨短发,毫不客气地呛回去:“瞧不起谁呢你?” 其他人的眼神,也都传达着这一讯息。 于是郝仁也笑了:“行,各位都是有胆气的。”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高深的城楼:“这杯酒,等咱们把伍柳齐接回来,再一起喝!”! 第138章 尽管听说过无数对北疆可怕场景的描述,但对昆仑一行人中的大多数而言,亲自踏上这片土地,还是人生头一次的经历。 日光是灰蒙蒙的,像是隔着一层脏兮兮的纱网,即使是正午时分,照在身上也没有太多暖意;道路和道路两旁的建筑也是灰蒙蒙的,有种说不出的破败和晦暗感,墙上、地上,还有一些暗沉的血迹,不知静静地在上面停留了多少年,无人擦拭,也无人在意。 大多数屋舍都紧闭着房门,间或有一两双无比阴沉的视线,透着厚厚的门窗,探究地打量着过路人。街道上,身材畸形的怪人比比皆是,头上长着两只牛角穿着鼻环的,四肢成爪长着厚厚背毛的,拖着一条长尾拖地行走的,像一截即将枯死的老树枝,用黑袍将自己遮掩得严丝合缝的…… 这些,都是魔物或魔修与凡人“通婚”诞生的子嗣。 说“通婚”可能还不太准确,毕竟谁也不知道男人跟女人,是不是被迫与魔物交合的,而诞下子嗣后,这些凡人又去了哪里…… 这些人魔混血种在北疆是最底层的存在,他们既不属于魔物,也不属于人类,魔族对他们冷漠地视而不见,人类则会将无边的恐惧和愤怒发泄到他们身上,他们甚至看到街角有个黑漆漆的猴人,被一群人围住抽打嘲笑、身上的毛发被鲜血浸湿成一簇簇,胸口虚弱地起伏。 而一旦成长为无比厉害的狠角色,情况又大不相同了。 这类人魔混血长大后往往会无比仇视人类,凶狠程度、手上沾染的鲜血,比有的魔物更甚。 “岑语,罗盘指向的方向对吗,我们大概还要走多久?” 这是一个小范围的传音入密法术,相当于队内通信,只有他们几人能互相听到。 岑语面容没有丝毫改变,掩盖在脏兮兮的厚重黑袍下操纵了两下罗盘。 “方向不错,沿着直线穿过这片地域,还有十几个时辰左右。” 擦肩而过的路人绝对不会想到,这样一只全员黑袍的旅行者队伍,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昆仑修士。 进入北疆前,他们不仅用黑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还全员换上了易容——怎么丑怎么离奇怎么来的那种,让人看一眼就恨不得把眼珠子狠狠挪开,百分百还原北疆原住民的画风。 在北疆,黑袍可谓是烂大街的装束,十个过路人能揪出五个同款,因此他们一行人并未引起丝毫波澜。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的效果,最好被人一路无视到离开北疆。 江宴秋一开始还以为以副人格的性格,肯定不愿意穿那件灰扑扑的袍子,没想到对方却接受十分良好,十分有兴致地把自己易容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皮肤惨绿的魔怪——前提是,要求江宴秋易容成他腰细貌美的魔蜘蛛老婆。 江宴秋:“?” 你别太离谱。 这两种魔物在北疆是十分常见的黑吃黑夫妻档,魔蜘蛛拥有摄人心魄的美貌,将抵挡不住诱惑的过路者引诱到漆黑的洞底,再由绿魔怪跳出来,一拳捶得人脑壳塌陷。 虽然作恶多端,这两种魔物倒是魔物里头难得的痴情种,一生都恩爱甚笃,一方死后,另一方也不会独活。 江宴秋面无表情:“你在做梦。” …… 一刻钟后。 江宴秋黑袍下易容幻化成无比魅惑美貌的魔蜘蛛,怨气比鬼还大。 郁含朝易容成的绿魔怪贴着他,俯下身耳语道:“小凤凰,离近些,一只手牵着我,好歹做戏也要做全套吧。” 江宴秋:“……” 他忍无可忍、忍辱负重地勾上副人格的胳膊。 拳头硬了。 忽视对方滑稽的易容,熟悉的松木香透过黑袍传来。 轻而易举便能让人产生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队友走在前面,认真严肃地商量着路线和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的处理办法,他们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黏黏糊糊成一团。 北疆其他路人看到这对组合,也只是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随后露出鄙夷的目光。 ——呸,臭情侣。 沿街路过一家酒肆,门外用作招牌的酒桶泛着血液般的鲜红,还泛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透过浑浊的酒液,似乎隐约还能看到几根漂浮的手指。 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那酒是什么鬼玩意儿做的,正准备快速路过。 忽然,岑语“咦”了一声,传音入密道:“你们看……那边墙上告示上画的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一排黑字和一张画像跃然纸上。 “重金悬赏……有此人确切消息、或能当场活捉者……可通报或扭送至魔宗吴执事处……赏金……一万上品灵石……备注,不得伤害此人分毫……如若造成伤害……本派不保证领赏者的人身安全……” 岑语缓缓念出这行字,深深震惊:“乖乖,这是抓仇人还是捉奸啊。”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岑语:“……”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张脸,你们觉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其他人也都沉默了。 震撼,却没有勇气把头拧过去看向几乎跟郁含朝挤成一个人的江宴秋。 江宴秋本来还在跟副人格一路拌嘴,当看到画像上的人时。 “……” 无他。 未免有点太写实了。 ……这不就是照着他本人的脸画的吗喂! 画像上的青年比他当初在被困魔宗时还要年长一些,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簪住,靠坐在一张竹椅上看向画师,眉眼灵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逼真得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画中走出来。 那画中人实在是太好看了,酒肆老板似乎也习惯了每日都有人为这区区一张画像驻足,只当他们是普通过路者,剔着牙走过来:“怎么,有这人的消息吗?” 岑语伪装后的声音如老者般沙哑:“这人是何人,魔宗竟愿意付出如此这么大的价钱也要将此人活捉。” 老板:“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是魔宗前段时间才整出来的幺蛾子,整个北疆人流密集之处到处都贴满了这玩意儿,还有一波一波的魔宗弟子去外面寻人的,好像是因为什么来着……哦,说什么萧少宗主终于出关,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宗门内部的人心浮动,不对,人家现在已经是萧宗主了。” “据说这位啊——”他卖了个关子,才神秘兮兮道:“曾经是萧宗主的老相好!光风霁月的仙门弟子!嘿!自古仙魔不两立!你说离不离奇!” 他将牙缝里的碎肉“呸”地一声吐到地上:“传言萧老宗主,就是因为这非要跟仙门弟子谈情说爱的不孝子才被气死的……不过对咱们普通老百姓来说,谁当魔宗宗主、谁当北疆老大,也都一个样,只要别整天犯病杀人就谢天谢地了,不过是为了个把仙门正道的小白脸发疯病,也算不得什么。” 江宴秋:“……” 其他人:“……” 昆仑众人已经不敢看江宴秋的表情了。 生怕下一秒江宴秋就要拔刀砍人。 没想到……江师弟还有这段过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经历了韩少卿入魔、伍柳齐追人追到跳冥河后,哪怕江宴秋现在原地掀开斗篷说自己其实跟魔宗少主两情相悦只是苦于仙魔有别世俗眼光他们也不会奇怪了…… 江宴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想传音入密为自己解释两句。 轰——只听一声巨响,贴着画像的那面石墙,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轰然倒塌了。 剔着牙的老板和酒肆里奇形怪状的食客,一同呆呆地楞在原地。 一只肌肉虬结的惨绿胳膊从破碎的墙洞中拔出,朝老板无辜一笑:“手滑了,不介意吧?” ——那胳膊,那身躯。 看样子能把老板外加里面的食客一拳抡死。 老板瞬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介意不介意。” 在北疆,看你不爽一眼不合杀人都是常事,更何况只是被人捶翻一面墙,只要对面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绿魔怪别一拳捶烂他的脑子,老板就谢天谢地了。 昆仑众人:“……” 为什么看到江师弟的画像和听到江师弟跟萧无渡的过往……剑尊大人会突然动怒…… 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江宴秋的黑袍被余波掀起一瞬,路人看到他美貌又充满魅惑的脸孔,不由心神恍惚了一瞬,下意识抬脚,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看到施施然收回胳膊的绿魔怪,他们又迅速清醒了,立马低头遁走装作无事发生。 ……开玩笑,这可是注明的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的邪恶夫妻档啊! 副人格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江宴秋耳边响起:“魅力可真大啊小凤凰,那位疯狗一样的魔宗少主,哦不,现在是宗主了,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啊。” 江宴秋下意识解释:“我跟萧无渡压根什么也没有,都是他单方面地迫害我好么!” 副人格哼哼了两声,阴阳怪气道:“谁知道呢,郎有情妾无意,你对他没什么想法,说不定那位可是迷恋你迷恋得要死要活。” 江宴秋:“……” 他算是发现了。 副人格有的时候真的很像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 ——或者说,剑尊潜意识里无所顾忌毫无遮掩、最赤裸裸的部分。 他就像是不辨善恶的稚童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心意——虽然他也确实有无视一切的实力就是了。 江宴秋不由放软了声音,哄道:“您今年贵庚啊,跟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魔修有什么好计较的。” 副人格:“哼哼,谁知道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呢。” 江宴秋拽着他的胳膊,在满头大汗的酒肆老板面前把人拽走:“好了好了,快走快走,再不走还想留下被人围观吗?” 副人格嘴上不依不饶,身体却很诚实地被江宴秋往前拖走了。 身后的昆仑众人:“……” 江师弟……真有两下子啊江师弟…… .魔宗地宫。 装饰华丽,缀满无数五颜六色、带着异域色彩的宝石的寝殿中,一个黑衣男人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仿佛最上乘的红宝石,似有精华流转,黑袍上用金线绣着龙纹,腰上,却挂着一个与这身华贵服饰格格不入的小巧香囊。 这枚香囊针线无比粗糙稚嫩,图案更是惨不忍睹,乍一看像只猪,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羽毛太过丰满的小鸟。 香囊已经有些年头了,边缘甚至已经起了毛边,却被男人无比珍重地挂在了腰间。 心腹手下立即上前:“宗主,您感觉怎么样?” 宽广的地宫鸦雀无声,只有属下紧张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底回荡。 男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我之前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立即回道:“已经下令办好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的额角有冷汗滑落。 良久,萧无渡才缓缓轻叹了一声,那叹息却并无悲伤之意,反而隐约带着些……诡异的兴奋与满足。 “我感觉到他了……” “不是在做梦,他就在我的身边,他终于回来找我了……” 属下一动也不敢动,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再抬头,空挡的地宫早已再无第二个人的身影。 ——那人早已瞬移走了。! 第139章 无惊无险地穿越北疆,几人均是松了一口气。 到了这里,人烟已经稀少到接近于无。 穿过前面的峡谷,便是罗刹海的入口了。 两岸的断崖绝壁绵延千里,高耸巍峨,仿佛遮蔽了天地。供人通行的水域极其狭窄,只容一只小舟缓缓经过,水流湍急,水下无数看不见的漩涡暗流,只有灵力操纵的小舟才能勉强维持平衡,稍有不慎,便会被无数冤魂和缠绕的魔气拖入深不可见的水底。 日光昏沉,被高得看不见头的绝仞遮挡大半,只有一丝可怜的微末光线透出,更神奇的是,越是往前行驶,那水流的颜色就越是漆黑,黑沉沉的水面透不出一丝光线,像是能把过路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果然,越是接近冥河,万事万物便越是妖异得不必寻常,让人不得不绷紧心弦,提高警惕。 “当心。”掌舵的王睿依凝神道,“前面像是有个漩涡,经过时可能会有些颠簸,大家坐稳了。” 那处是峡谷最狭窄的部分,船身几乎要擦着黑沉沉的山体过去,稍微偏离一丝方向,都会撞得粉身碎骨。 “明白。” 几道灵光同时亮起,照亮了这一小方天地,众人合力,维持着船身的平稳。 小舟平稳地驶过那片流域,众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当船尾即将驶离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陡然,船身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那颠簸的程度,压根不像是在狭长的河道中能产生的,简直如同遭遇了海上滔天的雷电风浪,船头被高高地抛起又落下,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形的巨浪摧毁得粉身碎骨! 众人均是咬牙增加灵力的输出,与汹涌的水流焦灼拉锯。 终于。 那水浪渐渐平息,不甘地重归平静,像是阴恻恻的捕食者般,目送着逃脱的猎物远去。 一船人均是松了口气。 水面渐渐开阔,日光却越发暗沉。 在这里,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眼前不断重复的景色和源源不断的水流声,让人浑然产生一种远离人世,来到世界尽头之感,或是他们本就踏上了一条驶向死亡的长河。 他们在黑暗中不知行驶了多久,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产生绝望之感。 就在江宴秋以为自己快要灵魂出窍时,一只手默默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那手掌指节修长,泛着一丝凉意,指腹处有一层薄茧,触碰到手心时,让人下意识地心头一跳。 江宴秋怔怔地侧过头看去。 那人正靠坐在船尾闭目养神,从刚刚开始就没有丝毫出力的打算,光明正大地坐在最后“划水”。 副人格眼皮都没掀,却仿佛“看见”了江宴秋的注视一般,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他懒洋洋道:“各位,怎么不划了,这是准备留在原地过年吗?” 然而,这句无比欠揍的话,却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般,将一船人炸醒。 当意识到自身的处境时,他们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早在何时,他们就已经驶入罗刹海了! 周围的海面无比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漆黑的海水染着墨色,深沉不见底。 小舟停在海面一动不动,而他们一船人,竟然就这样呆呆愣愣地傻坐在原地,不知过去多久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驶离那片峡谷的?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原来刚刚那处无比湍急,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狭长漩涡,只是个幌子而已! 即使众人心中一再提醒自己,罗刹海和冥河凶险万分,前方埋伏了无数陷阱,却还是在合力通过一个小危机后下意识放松了警惕,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趁虚而入了! 再定睛一看,船底和四周,已经有不少居心剖侧的东西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充满恶意和垂涎地看着他们。 ——要不是郁含朝即使将他们点醒,恐怕都不用那些东西动手,他们这艘船就会悄无声息地沉默,半点波澜不会留下。 就像曾经埋藏在这里的无数枯骨一般。 再看四面八方仿佛死水一般平静的海面,众人心中都是后怕不已。 看似没有风浪,没有海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众人感激地看向郁含朝:“多谢剑尊。” “感谢剑尊大人出手相救!” 然后就看到了船尾处那两人悄悄摸摸牵在一起的手。 “……” .吃了方才的教训,几人都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按照一个圈的顺序,一个接一个确认彼此的状态是否还正常,一旦有人被这片海域迷惑默不作声,其他人就会立即使用各种方式将其“弄醒”。 郝仁坚毅黝黑的下巴上,鼓起一个硕大的包。 ——那是刚刚他短暂失魂,被岑语毫不客气地一拳揍上去的。 看那青紫的程度,很难说是否掺杂了些个人恩怨。 江宴秋前面一个是郁含朝,郁含朝前面那位昆仑弟子,转过来时瑟瑟发抖,连剑尊的一片衣角也不敢触碰,好在郁含朝也不用他点醒,而是凑到江宴秋身边,几乎用一种迫不及待的语气兴奋道:“还醒着么小宴秋,要是不清醒……那可别怪我做出什么事来哦。” 江宴秋:“……” 他一把按住对方凑过来的脑袋,满头黑线:“谢谢,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有谁会在旁边一直有个人动手动脚的情况下失去意识啊! 就这样一路互相提醒,他们终于驶入了罗刹海的最深处。 也是其最为狂暴的一片海域。 当年,大能便是以无上伟力深深划出了一道天堑,从此隔断海洋与大陆。 还没靠近,他们就感受到了那千万年前残留至今的灵力的余波。 无比宏伟、浩瀚、磅礴。 在那天堑的面前,他们的小舟仿佛巨人面前牙牙学语的稚童,脆弱得一捏就碎。 “做好准备,来了!” 顿时,他们就像进入了某种狂暴的风暴中心一般,癫狂的气流席卷一切,无序乱窜的灵力仿佛能割伤人的肌骨剔下肉来,狠狠地撞击着小舟上的每一个人! 道袍被割破卷入鬓发之中,唯有修真者强韧的肉体和护体灵力,才能在这片风暴中穿行! 江宴秋默默咬牙运转着灵力,忍受砭肌刺骨般的疼痛,心道:“怪不得要至少玄光中期的修为,才能勉强通过罗刹海!” 若是换那些修为稍微低些的修士来,恐怕直接会被这天堑的风暴直接削去一身的皮肉,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事实上,这天堑对另一边魔物的约束还要更强,远不是玄光修为能通过的,自古以来,无数大魔被困在罗刹海的另一端,不甘地怒吼咆哮,却也无法踏出一步为祸人间,甚至在全盛时期,连天魔也能抵御一番。 不知过去多久,小舟艰难地在狂浪的灵力风暴中行驶,终于,船头的郝仁敏锐地感知到狂暴的灵力有所减弱,面上一喜:“要到了!” 江宴秋却听到,身旁的副人格似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 他不由问道:“怎么了?不是看到希望的曙光了吗?” 副人格托着下巴道:“这风暴的威力,比一两百年前虚弱多了啊。” 江宴秋微微一愣。 原来剑尊当年就跨越过这片海域。 ——不,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那天堑阻挡魔物的力量,也比一两百年前虚弱多了。 所以这些年,才会有众多漏网之鱼的魔物从罗刹海的那边远渡来大陆上。 哪怕被削弱了绝大部分力量,积少成多,几百年下来,也是一股无比庞大、不容小觑的力量。 远远地,他们似乎能看见陆地了。 即使那只是一团模糊不清、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黑影,也足够令他们无比振奋。 终于! 他们竟然成功穿越了罗刹海,就要抵达冥河所在的古地鹿鸣了!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 一头无比巨大、身体被腐蚀到只剩骨架和斑斑血肉的巨蛟,狠狠撞向了他们的小舟! 众人脸色一变,凭着无与伦比的反应力迅速扶稳船身,才不至于被那一瞬间巨大的冲力直接将船撞翻! 那只剩骨架和一点可怜的血肉,仿佛丧尸一样的巨蛟,一双空洞的眼睛残忍地看着他们,闪着饥渴又残暴的眼神。 那是属于饿极了的动物才有的眼神。 ——在遇到他们一行人之前,它已经有整整二十年,未吃过一口人肉了。 一路有惊无险,即使风暴也未损坏过的灵舟,竟然被那巨蛟撞得摇晃不已,甚至船身都深深地凹进去一块! 最可怕的是,那巨蛟的唾液仿佛具有腐蚀能力,滴落在船身和甲板上,发出可怖的“刺啦”声响,腐蚀出一个可怖的圆环。 “不能这样下去,”江宴秋腾地起身,“船会进水沉底的!” 下一秒,那巨蛟又是疯狂地撞击过来,那天崩地裂的一下带来排山倒海的海啸,简直能媲美化神初期修士全力的一击! 几道剑光同时亮起,凤鸣一马当先,无比强悍地瞄准那巨蛟的骨架。 轰——令人牙酸的骨头脱位的声音响起,巨蛟痛极,癫狂地左右摆尾,掀起的余波都能将小舟带翻! 所有人都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边极力维持船身的平衡,一边毫不犹豫地将全力以赴的攻击向那巨蛟甩去。 ——他们彼此都深知,狭路相逢,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虽然巨蛟有接近化神初期的修为,但昆仑这边也都是以一当百、悍不畏勇的人杰,在修为落下风的情形下,依然靠着出众的战斗经验和无与伦比的配合一点点占据了上风,竟然渐渐压了巨蛟一头。 露出半边骨架的黑色巨蛟吃痛不已地咆哮,饥饿混杂着愤怒,灼烧着它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 ……区区人类,区区低贱的人类! 它今天,难道要败于这些低贱如蝼蚁的人类之手吗! 空荡荡的眼球中,红光乍起。 下一秒,它对准小舟,吐出漆黑的火焰。 颠倒的视线中,人和船一起被抛至高高的天空。 使出全力一击的巨蛟虚弱又狂妄地笑着,骨架上那点仅存的血肉也所剩无几。 ……但是没关系,它会一口吞下这些人。 这些充满灵气的血肉会成为它的养料,帮它夺回修为,重新长出完好的肉身! 它张开血盆大口,又一道红黑不详的火球已在酝酿,蓄势待发。 江宴秋一咬牙,在令人不适的急速下坠感中,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判官笔。 虽然比他设想得要早动用这件逃生的保底武器……但是此时正是不得不用的时候! 失去灵舟,他们在这死沉死沉的海水上根本漂浮不起来,到时候与这恶蛟酣战恐怕会更加麻烦!更不用提,海面下恐怕还有更多虎视眈眈的“东西”阴恻恻地等着他们,坐等他们两败俱伤,黄雀在后! 他的识海飞快估算好被抛至半空中的众人和罗刹海尽头陆地的距离,散发着强烈灵光的“门字诀”即将成形!在这昏暗一天的天地如同一盏微弱的灵灯,无比醒目! 其他人努力稳住身形,各自寻找落下后不至于沉底的方法,大声道:“江师弟,不用顾及我们!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然而那巨蛟又岂是吃素的?! 就等着他们落下后毫无防备的那一秒,逐个击破! 江宴秋咬牙,大声道:“我不要紧——可能有点晕,做好心理准备!” 突然。 一只苍白冰凉、骨节袖长的手,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那人在半空中也如履平地,姿态轻松地从已经变形分解的船尾中站起身走出来。 那总是乖张欠揍的语气难得温和,挑眉道:“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至于现在,就先节省点灵力吧。” 浩瀚磅礴,仿佛能碾压一切的剑意从天而降。 巨蛟睁大空荡荡的瞳孔,直到死到临头,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那群蝼蚁一般低贱的人类中,会有人拥有连它都肝胆俱裂、仿若同源般的恐怖威力。 下一秒,它巨大的骨架身躯被足以照亮这一方天地的剑光笼罩,众人直直坠落到漆黑的海水中。! 第140章 “咳咳咳咳——!” 江宴秋疯狂咳嗽起来,道袍被海水湿透,沉重又黏腻地贴在身上。 好不容易将肺里带着腥味的海水全都咳出去,他才缓过来些。 甩甩头,掐了个燃火诀将衣服烤干,江宴秋这才缓过来些,抬起头四下注视周围的景色。 岸边是漆黑的礁石,一直延伸到罗刹海的深处,再往里,是遮天蔽日般的丛林。那些树木有别于他曾经见过的任何物种,树干扭曲虬结,奇形怪状,泛着森森的阴气;土地似是曾被一场连绵不绝的滔天大火灼烧过一般,龟裂成焦褐色,还覆着一层灰烬。 江宴秋醒来时,就躺在礁石与丛林相接的中间地带,除他以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起来了……失去意识前,他们正在同一头巨蛟作战,当时他本想用判官笔将众人转移到岸上,却被郁含朝拦下,寒霜出鞘,再后来的记忆便模糊不清了…… 江宴秋微皱起眉,看样子,其他人都被海浪冲散了。 那个供他们几人通讯用的传音入密的法阵似乎也失效了,除了海浪拍击礁石和树叶微微摩挲的声音,再无任何动静传来。 但剑尊呢?从他出手前淡定从容的样子来看,那巨蛟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怎么他也不见了? 但现在,干等也不是办法。 他在方才醒来的地方留下记号,若是相识之人,一定能认出他先前来过此地,就准备穿过那密林看看。 密林之后,应该就是古鹿鸣所在之地。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 透过遮天蔽日、鬼气森森的枝叶,能看到极远之处,有一座巨大的黑色山体,仿佛火山遗址一般,但喷涌出的却不是炽热的岩浆……而是浓郁到宛若实质的魔气。 那魔气中勾杂着无数嘶吼的怨魂,似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嘶吼。喷涌上升的黑色洪流是在太过巨大了,乃至于像是一座连接着天与地的立柱。在天空的尽头,不见日光,不见星月,唯有稀释了无数倍的,如同黑雾一般源源不断、翻滚而来的魔气。 江宴秋满是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终于明白,南澜秘境之中,那些嗜血的灰雾从何而来了。 ——原来是镜湖真人从这里带出去的。 原来他当年,也来过这个地方。 他收回视线,向着密林迈出脚步。 有残存不全、语焉不详的古籍记载过,鹿鸣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是个繁荣又富足的国度。 那时候踏入仙途的心法还未被世家和宗门垄断,这里的灵力无比充沛,所有人都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踏上修仙之路。 这里没有凡人和修真者的区别,因为所有人都能修仙,所有修士都是这座人间仙国的居民;也没有修为和门第的偏见,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罪孽,没有灾祸,那是真正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大同。大陆之上,无数人将这里视为心中的理想乡,不远万里前来朝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千年,不夜天的灯火仿佛永远也不会熄灭。 但没有任何人能料到,灾祸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天魔,竟然在鹿鸣的地底觉醒了。 对于修士而言,“天魔”好像只是个意象化的概念,那是恐怖、灾祸、劫难的化身,代表末日的降临和压倒一切的邪异,但事实上,几乎没有几个人真正亲眼目睹过天魔降临。 天魔其实不是一个“人”或“魔”,它是天下最纯粹、最污秽、最极致的魔气的集合体,是一座顶天立地的黑色巨人,它所到之处,炽热的岩浆、狂乱的瘟疫和地狱的阎火会席卷一切,吞噬一切生命,大陆将陷入永眠的寂静,等待下一个重启的轮回。 当它从地底苏醒时,鹿鸣陷入了被黑暗笼罩的永夜。 御剑飞行的修真者像被折断双翼的鸟儿一样坠落,以粉身碎骨的血肉之躯回归大地;浓郁如黑雾的魔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血肉转瞬间被吞噬,只剩空荡荡的骨架;喷发的岩浆淹没了一切华美的宫殿,白玉化为灰碳。 他们怨恨、恐惧、措手不及,不明白上苍为何要降下这样的天罚,轻而易举地收回曾经赋予的一切。于是他们死后,也生生世世被困在初生的冥河之中,化为最初的怨魂。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无数乘虚境、化神境的大能和强者,耗尽毕生修为,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将天魔封印在冥河底,至此,才避免灾祸进一步蔓延扩大。 但曾经无比繁荣昌盛的鹿鸣古国,却是彻底沦为魔气和怨气丛生的焦土,再无生灵踏足。 而且,封印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年变得虚弱,唯有一代代人以身为阵,不断加固,才能护佑一方太平。 ——就像曾经,江润、宣荣、王常莹……他们做得那样。 密林掩映间,黑绿色的树枝仿若无骨一般深深垂下。 江宴秋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这些植物,也给人很不舒服的错觉。 好像它们也拥有神智,躯干上长满眼睛,一直在暗中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他一样。 眼下还是找到伍柳齐和其他人为最优先,哪怕这些诡异的植物很大可能不怀好意,江宴秋也没空理会。 哗啦——是什么东西轻巧地落在植物上,带起一阵树叶摩挲的林涛声。 江宴秋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拇指却已暗中搭在凤鸣的剑柄上,虽是能拔剑出鞘。 那东西似乎跳跃了一下。 声音更近了。 就在默默听音辨位,凤鸣即将出鞘的下一秒。 江宴秋终于看清了拿东西的样貌。 ——似猫似虎似兔似猴,硬毛间阴有黑气,猩红的瞳孔,尖利的牙齿,奇丑不已的长相。只是这一次,没有咆哮挣扎,而是用一种无比冰冷的眼神凝视着来人。 竟然是烛阴狲! 怪不得他们的血肉能吸引魔物,江宴秋心道。 这天生地长,每丝血肉都由冥河孕育出的玩意儿,对魔物的吸引是致命性的。 那是它们对回归本源的渴望。 那烛阴狲的利爪泛着锐利的森森白光,似乎能轻而易举地划破皮肤和肌骨,下一秒,如同离开弓弦的箭刃一般飞速向他袭来! 江宴秋正要迎战——突然,令他瞠目结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那烛阴狲蹬腿在半空飞到一半,一刹那,无数藤条树枝从四面八方涌来! 噗呲——是锐器穿透血肉的声音。 层层叠叠的藤条树枝围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像一团黑绿色的巨球一般,将那只烛阴狲严严实实地围住。 ——原来,它们早就盯上这只浑然不觉的猎物了。 只是在静静地等待时机而已。 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一丝惨叫,那烛阴狲转瞬间被刮风殆尽,血肉顺着枝叶的管道向本体和根部运输,绿色的藤条都呈现出半透明的猩红。 几秒过去,枝叶藤条瞬间收回,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只有一张薄薄的皮毛,轻巧又缓慢地飘落在地上。 一切都只在眨眼间发生。 一场凶悍残忍,又无比美丽邪异的狩猎。 分食了这只烛阴狲,那些植物像是吃饱喝足一般,餍足地一动不动了。 那些令江宴秋十分不适的视线,似乎也悄无声息地收敛了许多。 江宴秋的额角不禁滴落一丝冷汗。 所以……他这算是撞了大运,有闻起来更香的倒霉蛋被下锅? .密林仿佛走不到尽头,眼前重复着无比单调的景色。这沉闷灰暗的色调,着实令人心中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江宴秋早就试过,这鬼地方邪门得很,御剑压根飞不起来。 要是能飞到上空看看前面还有多远的路能出去,心里也好有个盼头。 ——但就算能飞,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刚刚那只烛阴狲,就是最好的示例。 在这些邪门的植物眼里,要是冒失地飞起来,恐怕就跟壁虎眼中的飞蚊一般。 脑中浮现出那个画面,江宴秋刚要打个哆嗦,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惨叫! 这声音……还是熟人! 他神色一凛,立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第一声惨叫过后,便是刀剑跟宛如金属的锐器相击之音,打斗听起来相当激烈。 当江宴秋赶到时,看到的就是那一幕——肤色黝黑的修士被树枝藤条五花大绑围成一个圆球,被围困在中间身形魁梧之人咬牙奋力抵抗,削铁如泥的利剑砍断无数跃跃欲试的藤条落了一地。 万幸,应该是郝仁功法特殊、专修锻体之故,血肉修炼得如同钢铁般坚硬,才没被顶端长着毒刺的藤条直接捅个对穿。 但即便如此,情况也相当焦灼,藤条虽然短时间不能奈他何,却以数量取胜,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地把人困在其中,牢笼越老越结实。拖到最后,里头的人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郝师兄,你小心些别被烧到!” 江宴秋立即出剑,剑气席卷着至精至纯的火焰而去,那些藤条仿佛遭遇世间最可怕的天敌一般,无声尖叫退避,然而一挨到火焰,它们就立即自燃起来,火势不断向后绵延。 不得已,它们只能不甘地放弃了猎物,阴暗地退走。失去禁锢的郝仁“咚”地一声落在地上,看起来好不狼狈。 江宴秋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没事吧郝师兄?” 郝仁强撑着站起来,黝黑的面容满是坚毅和感激:“多谢你,江师弟,今日要不是有你相助,恐怕我就危险了。这些植物邪异得很,我迟迟没找到你们,心急如焚之下想御剑飞高一点看看,谁料到……” 果然,说倒霉蛋倒霉蛋到。 江宴秋宽慰了两句,然后立即问道:“郝师兄,你醒来后也是自己一个人吗?有看到其他人吗?” 郝仁摇摇头,似乎有些消沉:“尚未,我醒来后一直在这林子里打转,想先找到你们再说,传音入密的法阵似乎也失效了。” 江宴秋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劝慰道:“没关系,边走边找,总能汇合的。” 两个人互相鼓气打劲,总比一个人独自承受巨大的压力和孤寂要好。郝仁虽然沉默寡言,却很有师兄的风范,借助罗盘和推演,不断掐诀计算,调整方位。 不见日月,便难以估算时间的流逝。 他们随身携带的钟表似乎也失效了,这片空间被某种巨大的磁场影响,很多法则都完全不适用。 终于。 两条腿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他们终于看到前方的尽头,不再是掩映天地的密林,而是透出一丝未知的微光。 江宴秋和郝仁对视一眼,均是难掩激动。 终于找到出口了! 他们加快脚步,迅速向前奔去。 稍显明亮的天光终于涌现。 江宴秋下意识眯起眼睛,待适应这微弱的光亮过后,瞳孔又微微放大。 面前,是一座被灰烬掩盖的古代城池。! 第141章 高高的观宇,檐角的银铃瑞兽,刻着浮云花鸟、奇异瑞兽的仙桥。 高耸巍峨的城墙上绘制着仙人礼乐图,随便退开一间门扉进入屋舍里去,案几上摆放着书卷,玉瓶内几朵幽静的仙花亭亭袅袅,被定格在千万年前盛放的一刹那。 路上行人眉眼含笑,环佩琳琅,缓带轻飘,法袍上是瑞兽祥云图,腰间夸张地缀着无数灵玉宝器,神色无比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能活过来,笑着向他们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朝圣者”问好。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仿佛喷涌的魔气和岩浆只是一场千万年的幻梦。 如果忽略这漫天的灰色。 一切颜色都已褪去,天地间唯有这一抹单调的灰。 江宴秋的剑鞘不小心带到一只似猫的四角妖兽——那妖兽长毛柔软,寸步不离地贴在主人脚边,似在撒娇。被剑鞘触碰到后,灰色的外壳瞬间化为齑粉,飞灰一般散去。 ——那栩栩如生的外壳里,血肉早就蒸发殆尽,空空如也了。 江宴秋满是震撼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屏气,生怕呼吸的动静,就能让这座千万年前的古代城池灰飞烟灭。 郝仁也顿住脚步,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鹿鸣,想不到当年竟是这副繁华之景。” 他们很快发现,外面那片广阔的密林其实是环形的,像一条黑绿色的项链环绕着古鹿鸣。而城池的最中央,极目远眺处,就是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喷发着魔气的黑色巨山。 江宴秋:“既然如此,只要我们继续往前走,肯定能在城内汇合。” 冥河,就在那座巨山的地底。 江宴秋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当年,江老家主和宣夫人也曾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段没有归途的旅程。 而那时候的原主,还在阙城一间小小的屋舍跟春红相依为命。 ——他们也曾满怀爱恋地记挂过那个小小的孩子,为不能陪伴他的成长感到痛心,又为了他更长更远的未来,不得不狠下心离开他吗。 一路上,他们与无数衣冠华丽的“行人”擦脚而过,有了那只妖兽的前车之鉴后小心翼翼地避开——虽然前辈们早已作古,但还是不要让人家烟消云散的好。 满目都是单调的灰,他们静静行走了两个多时辰,一路上半个活物也没碰见,更别提偶遇到昆仑其他人了。 江宴秋心中疑惑更甚。 其他人倒也算了,怎么剑尊大人也不见踪影。 副人格虽然性格是恶劣了一些,在大事上还是很拎得清的,那巨蛟于他而言也不难对付,按理说不应该突然失踪啊。 而且……这古城遗迹中,也太平静了。 平静到有些反常的地步。 就连外围的密林都危机四伏,魔藤丛生,这古城遗址从地理位置上更加靠近冥河,怎么反而会如此平静,他们往里走了这么久都相安无事? 不等他思索,突然,那喷涌魔气的黑色巨山,忽然动荡起来! 整座死寂的山像是活过来一般,地动山摇,震感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他所在之处,地面剧烈摇晃,灰尘瞬间漫起,那些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避免碰撞的建筑和行人轰然倒塌,化作一堆齑粉。 那道不断向天空延伸的巨大黑柱,陡然愈发汹涌了。 黑云和雾气以其为圆心不断蔓延,暗沉又不详地滚动,天色陡然暗沉了下来,一瞬间的功夫,原本还算明亮的光雾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异样,郝仁神色凝重地凝视了远方一会儿,说道:“不好,我们应该是赶上了冥河六个月一度的喷发期。在这之后的七天里,魔气的喷涌和浓郁程度会是前面六个月的好几倍,也是世间魔气最盛、阴气最重之时,在凡间还会涌出‘百鬼夜行’、‘阴兵过境’的传说——更不用说冥河的所在之地,恐怕会变得相当危险。” 他解释的功夫,江宴秋差点从地面巨大的裂缝掉下去,一下子跳开到附近的楼宇上,结果却忘了这玩意儿的结实程度——直接让人家的宫观倒塌烟灭了,直直从楼顶摔下来。 幸好郝仁先一步赶到,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直接脸着地吃一嘴灰。 一想到这些灰不仅是楼宇,还是修士尸体的一部分……江宴秋心中一阵恶寒,感激道:“多谢师兄,是我疏忽大意了。” 郝仁摇头,黝黑的脸庞简直跟黑夜融为一体,坚毅道:“无妨,不过……喷发期后的十二个时辰,是冥河最动荡、最危险的时候,这黑天也要持续上好一会儿,我们最好先找个殿宇进去避一避,等天亮些再走也不迟。” 江宴秋点头,两人找了附近一处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殿宇,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后,不放心地支了一座幄帐,这样万一临时的避难所再次不幸倒塌,也不至于被埋个一头一脸了。 时间在寂静的黑夜中流逝,江宴秋在幄帐中放了一颗夜明珠,又小心地调整好了角度不让光线透出去吸引不该引来的东西,才在蒲团上坐下,舒了一口气。 他们此行也是倒霉,竟然撞上了一年才两次的冥河喷发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这样一来,他们寻找伍柳齐和其他人的进度就又要耽搁了。 横竖无事,江宴秋索性闭目养神开始打坐,先前跨越罗刹海已经足以让人精疲力尽,他得抓紧时间恢复灵力,以备后面可能遇到的险阻。 灵力在丹田和经脉中不断流淌冲刷,运转过一个又一个大周天,不断凝实压缩,冲击着松动的穴位。那些寻常修士打磨数年也坚如磐石的境界壁障,在他面前像是纸糊的一般,灵力奔涌而过,以摧枯拉朽之势轻轻松松就捅个对穿。 这就是凤凰这种天生地养的上古灵兽作弊之处,常人可能越修到后面,体内驳杂的灵力越多,越是容易落入窠臼,心魔缠身,难以寸进。而凤凰则完全没有这个烦恼,凤凰血是天生的魔气克星,体内的灵力无时无刻都精纯无比,哪怕不用像江宴秋这般阅历冒险颇多、按部就班地修炼下去,进益也相当惊人。 江宴秋沉静在这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因此丝毫未曾发觉,自己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道体,竟隐隐发着微光。也未曾发觉,幄帐中的另一端,郝仁并未阖眼打坐,而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终于,灵力运转完最后一个大周天,他睁开眼,瞳孔中金色的灵光一闪而过。 “……郝师兄?” 发觉郝仁的视线,江宴秋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郝仁刚要张口说什么,突然,一丝窸窸窣窣、无比微妙的动静响起。 江宴秋瞬间绷紧心神。 不对…… 幄帐之外,他们所在的这处建筑,有别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揽过凤鸣,跟郝师兄交换了一个眼神。 ——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 他静静地等待片刻,刚刚那不小心发出窸窣动静的东西似乎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过了好一会儿,见他们并无反应,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存在,才小心翼翼地又移动了几下,往幄帐的方向爬来。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了…… 它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渴望的光,双脚并用,一点一点地靠近…… 就在距离幄帐只有一步之遥时,它颤颤巍巍地伸出漆黑细长的爪子,向门帘勾去。 唰——下一秒,它的眼睛陡然睁大。 一柄泛着凉意的剑刃,直直地抵在它的脖颈上。 江宴秋冷声道:“鬼鬼祟祟,打得什么注意,你——”然而下一瞬,他的瞳孔也止不住地皱缩,差点没拿稳手中的凤鸣。 ……竟然不是“它”,而是“他”! 一刹那,万般心绪和猜测涌上心头,他震惊地看向那人:“……怎么会是你?!” 郝仁也钻出幄帐:“江师弟,怎么了?” 他看到江宴秋剑下那漆黑一团、勉强能看出人形的东西,皱眉道:“这里怎么会有人?” 江宴秋不错眼地盯着那人的五官,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令人不可置信,又不会有其他选项的答案才尘埃落定。 ——竟然是白穆清?! 他怎么会在这里?! 按照原著剧情,白穆清和萧无渡虽然几经波折,分分合合,在无数绝处逢生的险境中感情迅速升温,但也绝对不应该包括这个选项——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流落冥河! 他嘴唇微张,几次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担心这不过是冥河中特殊的魔物或是障眼法之类,挖了个陷阱等着他跳。 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要是真有能变成人形的魔物,为何要特地选择八百年前就跟他毫无瓜葛的白穆清?又或许是某种能反射人特定记忆或心中所想的魔物,也应该是白穆清那副清冷出尘、绝世医仙的模样,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瑟瑟发抖,满面灰尘脏污,四肢并用地攀爬。 发觉自己脆弱的脖颈正被利刃抵着,白穆清瑟瑟发抖,好似下一秒就能原地昏过去,甚至卑微讨好地看着江宴秋,企图拽着他的袍角,祈求他的宽恕原谅。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节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白医仙,你还认识我吗?” 白穆清茫然地看着他,好似听不懂人话,“啊啊”了两声无意义的音节。 江宴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吗?” 白穆清歪头看着他,瞳孔和脸蛋一样漆黑,好似陷入了思考。但仅仅只思考了几秒钟的功夫,他的脸上就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抱着头倒地不起,在江宴秋的脚下不断翻滚。 江宴秋:“……” 看来不仅什么也不记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在这种地方碰到变成这副模样白穆清,即使他心中只想远远地离那对主角攻受远一点,此刻也不可能就这么把人赶跑,以他的性格,更不可能趁机做出落井下石之事。 他掐了个安神诀,先控制住白穆清让他冷静下来——放任他再这样横冲直撞下去,这座好不容易找到的建筑又得塌方了。 好在安神诀的效果还算立竿见影,白穆清在灵力的作用下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郝仁:“江师弟,这位是你认识的人吗?” 江宴秋十分头疼:“……算是吧。” 本来糟心事就够多的了,现在又撞上个麻烦。 最终,他把沉睡过去的白穆清安置在建筑的墙角,并分给他一件毛毯,至于让人进幄帐,他暂时还没那么心大。 …… “你还在等什么?凤凰血就在你的面前,我当初怎么教你的,趁他现在对你防备还不深,你还不快上!”那道熟悉又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子里响起,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 白穆清“唰”地睁开眼,歪了歪头。 看上去无比清醒,没有任何沉睡的迹象。 像听不懂人言似的,他再一次无视了老者的絮絮叨叨和气急败坏。 而是直直地看向那幄帐之中,江宴秋所在的方向。! 第142章 果然如郝仁所说,冥河喷发期带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整整持续了十二个时辰,狂风裹挟着魔气呼啸,每时每刻,古城遗址都有一部分在崩塌,漫天飞舞的飞灰更降低了能见度。 他们原地修整了几个时辰,等待天光亮起。 只是…… 江宴秋看着角落里那团黑漆漆的人,颇有些头疼。 白穆清不知为何会跨越罗刹海来到鹿鸣,也不知为何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样子,只知道睁着一双无辜又懵懂的眼睛,“啊啊”地朝他们手舞足蹈,也不晓得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他歪着头看着江宴秋他们收起幄帐,清理来过的痕迹,直到他们抬脚走人(并且明显不准备带他),才露出无比慌乱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不断拽着江宴秋的袍角。 江宴秋:“……” “白医仙,虽然不知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我有要是在身,就此别过——”哗啦。 白穆清用力地攥着他的袖子,差点直接把能抵御同境界修士一击的上乘法衣撕烂。 差点变成真·断袖了。 江宴秋:“……” 虽然听不懂人话,但力气真是不小啊。 他记忆里、原著中的那个主角受白穆清,明明应该冰肌玉骨、清冷出尘、高不可攀,像一朵冷艳高洁的白莲花,即使面对魔宗少主萧无渡,也依旧横眉冷对,不假辞色。 现在…… 这可怜兮兮眼泪汪汪撕烂人袖子不肯走的模样,跟“白医仙”三个字还有半点关系吗,倒更像一颗黑煤球。 江宴秋忍无可忍,实在看不下去那张脸,掐了个净水诀,将他脸上的污渍擦洗干净。直到第三次掐诀,水流才从灰黑色变得清澈,也终于露出白穆清原本的容貌。 还是挺端庄秀丽的一个小美人嘛。 江宴秋松了口气——对方要是实在赖着不肯走,他着实担心以这副尊荣,汇合后别被昆仑弟子误认成魔物,直接一剑捅了。 郝仁:“江师弟,就让他这么跟着我们吗?” 江宴秋无奈:“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在撕吧两下他这身道袍真的可以不用见人了。 郝仁颇有深意的目光在玩着自己脏兮兮的袖子的白穆清身上停留了几秒,才若有所思地收回。 “那就依江师弟的意思吧,要是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在路上使坏,到时候再对付……也不迟。” .于是,向黑山和冥河行进的队伍默默变成了三个人。 江宴秋走在中间,偶尔和郝仁低声商讨几句,用罗盘校准测算一下方向。每当这时,白穆清就会如同妄图吸引长辈注意的小孩子一样,“啊啊”发出怪声,或是委屈兮兮地拽扯江宴秋的袖子,无比可怜地瞅着他。 他倒是也知道分寸,冥冥之中意识到自己要是太过分,大概率会被毫不留情地丢下,因此微妙地把握着“吸引注意”和“惹人厌烦”之间的度,让江宴秋找不到借口扔下他。 他们徒步不知前进了多久,像之前那样漫不经心地瞥过路面和两边的建筑时,突然,江宴秋愣住,把头转回原地:“郝师兄,你看那里,是不是他们其他人留下的标记?” 那是一张散发着淡淡金光的辟邪符,加了点驱虫功效,是他们出发之前商量好的标记,万一不小心跟其他人走散了,就在醒目位置留下这张符纸示意,箭头指向的方向,就是最后离开的方向。、郝仁走近辨认了一番,点头:“的确,旁边还有个‘岑’字,应该就是岑道友留下的。” 终于有其他人的消息,江宴秋顿时有些激动。 循着标记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果然,前方不远处的灰墙上,又有一张相同的符纸提供方向。 他们在古城废墟的街道中穿梭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前方巷口的拐角后,隐约传来打斗之声! 江宴秋跟郝仁对视一眼,立即奔上去支援。被落在原地的白穆清扁了扁嘴,也颠颠地追了上去。 拐角之后,岑语正跟一只形似螳螂的魔物打得不可开交。 那魔物漆黑的外壳泛着金属的光泽,剑刃相击,只能在其上留下一点轻微的划痕。前肢的镰刀无比粗壮,简直有半人那么长,威风凛凛地挥舞,见那漆黑的外壳似铠甲一般难以攻破,岑语躲闪的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手腕一沉,专挑防御相对柔弱的腹部攻去。 而暗处,还有数个甲虫似的小型魔物虎视眈眈,漆黑的复眼阴森地盯着岑语的动作,时刻准备等她灵力耗尽力竭之时,便一拥而上,将鲜美的血肉大快朵颐。 江宴秋跟郝仁出现,立即加入战局,岑语眼中闪现过惊喜的神色,腾出位置供他俩出手。 不知是不是援军出现,局势瞬间扭转,那螳螂魔物的椭圆形的眼眸中闪现过人性化的恐惧,竟抑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长长的镰刀畏缩地收起,两股战战,竟战意全消,头也不回地跑了。 余下那些虾兵蟹将见领头的都跑了,也纷纷消失在各个阴暗的角落。 原先还尘土飞扬的街角,瞬间寂静无声,重新变回一座空荡荡的孤城。 岑语重重地松了口气:“多亏了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跟这群鬼东西还有的打呢。” 让岑语打坐修整一下,他们顺便也交换一下情报。 “坠入罗刹海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周遭只有我一人,穿越那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就进到这座古城了。”岑语吞了颗益气丹,缓过劲儿来,“我也不知大家是都走散了,还是只有我一人落单,考虑过后还是留了标记,这地方太邪门了,还是早点汇合安全。” 看来大家清醒后的经历都差不多,也都十分默契地往最里层走以求汇合。 岑语松了口气:“这地方简直被魔气腌入了味,一点灵气也无。眼看都快过去半个月了,我带的益气丹还在打斗中洒了大半,要不是及时碰到你们,后面真就生死未卜了。” 江宴秋刚要说些什么,突然,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道:“你说……你从罗刹海上岸后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岑语听他语气有异,也愣了愣,低头沉思了片刻,才无比肯定道:“我对时间的流逝十分敏锐,每过十二个时辰,就在衣服上画一笔。” 她扯出袍角展示给其他人看,还差一笔,就有三个“正”字了。 江宴秋喃喃道:“怎么会……” 虽然进入密林后,他们随身携带的钟表或其他什么记时工具就因某种特殊的磁场失效了,但作为修士,他们对时间的感知还是比凡人要强上不少。 ——他可以确定,哪怕算上躲避冥河喷发期的那十二个时辰,从上岸后到现在跟岑语汇合,期间绝对不会超过两天! 怎么会这样? 江宴秋立即追问:“岑师姐,你遇到山体动荡地震后的黑天了吗?那之后过去了多久?” 岑语点头:“差不多五天半。”她见江宴秋神色恍惚,有些担心:“怎么了江师弟?有什么问题吗?” 江宴秋沉默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推测:“在这里……每个人时间的流逝,恐怕是不同的。” ——所以才能解释,为何他们掉下去的明明是同一片海域,醒来后周遭却空无一人! 那是因为大家的时间被错开了,他们根本不是一同醒来的! 如果第一个人从海岸边爬起来后,四周搜寻、苦等许久也不见第二个人,那按照惯性思维,大概率会以为其他人被海浪拍击到了不同地方,或是已经先一步进入了那片密林。 但很可能……直到他抬脚离开后的十天,第二个人才上岸! 而这段时间,海浪足以抹去沙滩上的一切痕迹,包括前人留下的脚印了。 而只有人与人汇合——像是他跟郝仁,或是他们跟岑语相遇之后,被视为同一个“观测对象”,时间的流逝才会坍缩成一致的步调。 岑语震惊不已:“竟会有这种事?!” 江宴秋神情肃穆,在冥河,什么违背常事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不由想起昆仑后山的无尽峰,那完全违背物理规律,天与地倒转的小世界。 头顶是绵延的山峦和带着水腥气的浪涛,脚下是望不穿边际的灰雾。 但他现在……还有更担心的一点。 ——像他们跟岑语这样,差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好,要是流速差进一步扩大……那岂不是有人可能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年?! 岑语立即想通其中的关节,脸色也不太好看:“那伍柳齐这家伙还活着吗?不会早就追着韩师兄的脚步把自己作死了吧?!” 江宴秋:“……” 他见岑语一副已经气得要砍人的表情,也只得先镇静下来安慰道:“往好处想,说不定对伍师兄来说,进入这里才过去几个时辰呢?如果是这样,他很可能压根还没来得及找到韩少卿,那存活几率又大了不少。” 想到这个可能,岑语脸色和缓一些,扶额道:“我这也是急得脑子都快不转了,抱歉师弟,见笑了。” 磕了半瓶益气丹,将灵力恢复到鼎盛阶段,岑语站起来:“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跟其他人汇合。” 他们这边耽搁一个时辰,可能其他人那边都过去一个月了。 忽然,她看向缩在江宴秋身后,百无聊赖地玩着他剑穗流苏的白穆清,疑惑道:“这位是……?” 江宴秋有些一言难尽:“……算是位故人吧,不用管他,暂时就让他跟着吧。” 反正赶也赶不走…… 于是,又壮大了一些的队伍加快脚步,继续赶路。 途中,他们还顺利跟另一位师兄汇合,但遗憾的是,暂时无人发现过伍柳齐的行踪。 江宴秋仰头,看向那喷涌出巨大魔气洪流的火山口。 韩少卿和追随着他脚步而来的伍师兄,很可能已经去了那里。 一路上无法御剑,只能将灵力运转在腿部全速前行,众人均是精疲力尽,互相鼓气打劲。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望过去,终于,黑色巨山不再是一个微缩模型一样的风景,而是随着距离的接近变得无比巨大,黑色的山峦脉络也清晰可见了。 除了一路委委屈屈想偷懒又不愿被江宴秋丢下的白穆清,其他人俱是激动不已。 终于快到了! 在这古城废墟的最尽头,有一座无比雄伟、无比壮阔、无比巨大的祭祀宫殿。 那高高的登天台仿佛真的能让人触摸到天际,无数精美的壁画、雕塑、玉器,穷尽能工巧匠之极致。这不是凡人能修建出的建筑,只有上古时最繁盛而强大的古国鹿鸣,才有这样无上的人力和财力。 这是为了向上苍祈求风调雨顺、灵力永远丰沛富盈之用。 而如今,这宫殿本身也沦为一道一碰即碎、海市蜃楼般的镜影了。 没有时间唏嘘,他们正要绕过这座巨宫,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在江宴秋身后响起。 ——是白穆清! 他飞速躲到江宴秋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手指绞着衣袍下摆,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到身前之人的背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眼神满含恐惧。 江宴秋疑惑地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那里,有人吗? 无论如何,谨慎些总不会有错。他们几人一只手都已搭在剑柄上,虽是准备拔剑出鞘。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一道黑影从宫殿背后的阴影中走出。 江宴秋的瞳孔缓缓放大。 那是一个他绝对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萧无渡?! 他来冥河凑什么热闹! 但是那人……又跟他记忆中的萧无渡有些微的差别。 乌发及腰,绣着流金丝线的黑袍,脸部线条如刀削般锋利到凛冽,完全褪去最后一丝青涩,而是一个完完全全、无比成熟的成年人模样。 他猩红的瞳孔,一错不错地从人群中一眼盯着江宴秋,视线阴冷又黏腻。 “啊……”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嗓音有奇异的沙哑。 “终于。” “我等你,已经等了十年了。” “……江宴秋。”! 第143章 江宴秋震惊地看向对面的黑衣人。 原来萧无渡跟他记忆中的违和感……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人未束的乌发几乎快及腰,黑袍上的淡金丝线勾破了几根,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眼窝异常深邃,猩红的瞳孔隐隐有癫狂闪过,看上去……比之前更疯了。 在他们看来短短几天的功夫,于萧无渡而言,竟然整整过去了十年! 被困在这诡谲的空城整整十年,身边半个活人也没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对的只有源源不断冒出来、无穷无尽的魔物。 怪不得……这换谁身上都得疯啊。 眼看这对主角攻受,一个站在他对面,一个躲在他身后,疯的疯傻的傻……这是怎样的巧合和阴差阳错。 更神奇的是,不仅萧无渡发疯的对象完全不对,就连白穆清站本人在他眼前都无动于衷;白穆清也是一副瑟缩害怕的神态,看见萧无渡不仅没有半分激动欣喜,甚至往江宴秋身后躲得更厉害了。 江宴秋:“……” 他这个早该死遁的炮灰男配夹在中间干什么!你们俩的事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啊喂! 隐隐的疯狂在赤瞳中闪过,萧无渡喉结翻滚了两下,显然已经有了经验,将心底最深处翻滚沸腾的暴戾和执念压下,语气亲昵诱哄:“宴秋,这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是我做错了,我辜负了你的真心,我罪该万死,你想怎么折腾回来都行,但即使是关押在天牢地底,最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囚犯,也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宴秋,我求求你,我祈求你的仁慈和宽恕。” 他张开怀抱,无比卑微:“……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番低微到尘埃里的深情告白,不知道原主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反正江宴秋是浑身寒毛竖起,十分恶寒。 原主早已魂飞魄散,该说抱歉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现在摆出这副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啊? 而且你醒醒啊萧无渡,白医仙就站在我身后呢,你自己看看说这些话合适吗! 白穆清揪着江宴秋的一小片袍角不料,佝偻着背,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对萧无渡对旁人的深情告白没有丝毫反应。 他的脑子里,那个令他无比厌恶、像寄生虫一样的苍老声音又响起了。 他无情地嘲笑:“连那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对曾经的轻敌情根深种、百般殷勤,你还真是没用。” 惯例地打击了他几句,那老者的语气又变得垂涎而急促:“你还在等什么,快去取凤凰血!就在你面前!你瞎么!你这个废物,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不识货的东西!”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意识到这姓白的小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任他摆布的小毛头了,只得强行压抑怒火,换了一副诱哄的语气:“之前那次是意外,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那小子年幼之时给他下过毒……咳咳,不过老夫可以保证,这次绝对万无一失,再没有半分差错,经过凤凰血改造过的你的道体,再加上老夫千年的修为传承,我们俩联手,一定能屹立在修真界的顶端!” 白穆清愣愣地看着江宴秋那截雪白的后颈。 他想起了一些事。 不过……全都是无比痛苦的回忆。 .当年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医修,行走江湖,广施医术,很快崭露头角,获得“妙手医仙”的美誉,意外结识了魔宗少主萧无渡,也像无数话本中的主角那样,意外在一个秘境中,幸运得到了大能一缕的传承的残魂。 也就是传说中的“老爷爷”。 他本以为正邪不两立,自己跟萧无渡只会相看两厌,成为不死不休的对手;就像他本以为老爷爷真的只是一位时不时指导自己功法修炼,无比慈祥的老者一样。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一切都变了。 他跟萧无渡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因为那个眉眼含笑,如檐下初雪般的少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无渡可能是无意,却越来越频繁地提起那个少年的名字——可能就连萧无渡自己也不知道,他时常望着那个人的侧脸,久久出神。 而最难堪、最恶毒、最令他后悔一生,永远都无法面对自己的事情,还在后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识海中继承的原本慈祥和蔼的老者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见到那少年的第一眼,就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垂涎。 他在自己耳边不断诱哄:“难道你甘心将情郎拱手让人吗?你甘心自己的一切被那个人所取代吗?” “你知道怎么做,很简单的。” 萧无渡的日益冷漠和老者无时无刻不休止的诱哄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荡,令他精神恍惚,几欲崩溃。 “你说,穆清需要那人的血治病?” 书房中,萧无渡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地看着面前的下属。 “在下绝无半点虚言!” 等神色恍惚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差人将这一消息散布了出去。 啊,白穆清心想,他好像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了。 他竟然也能做出这种事。 ……再后来,就是一些人为制造的“阴差阳错”。 他一直都知道,萧无渡已经舍不得杀那个少年了。 即使为他治病,他的本意,也只是让人一点点地放血。 这是他做的第二件,罪大恶极、永不释怀之事。 ——他故意让萧无渡那个早就想讨好自己的下属产生误会,下令将那少年反绑着双手带到乱葬岗,放干了浑身的血液。 “真是听话……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老者的声音满意地响起。 白穆清恍惚地看着面前满满一桶血液,那浓厚的血腥味,几欲令他作呕。 一个时辰前,它还属于一个鲜活的生命,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年。 “踏进去,我教你怎么做。”老者诱哄道:“还差这最后一步,难道,你想功亏一篑吗?——你那情郎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变心,只会永远属于你一个人。” 鬼使神差地,白穆清停止了反胃和呕吐。 一只赤裸的脚,迈入浸满鲜血的木桶中。 ……本来应该是这样。 老者暗中的嘴角裂开到极致。马上,他就能拥有一具年轻的、拥有凤凰血的夺舍容器,这新鲜的血肉和躯体,令他无比陶醉。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血液顺着毛孔浸入躯体,按照他教导的方法闭眼默默运功的白穆清,陡然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眼眶和口鼻瞬间流出污血,无数毛细血管撑爆炸裂,巩膜鲜红一片,原本白皙的臂膀显出道道乌青,看上去无比可怖。 老者的脸色无比难看。 ——没想到,他们竟被人摆了一道! 那少年体内的凤凰血,竟然被下过毒! 这毒在那少年的身体里,原本只会掩盖他特殊的血液,可当他们想要据为己有时,却会千百倍地遭到反噬! 白穆清不住地惨叫,生命越来越微弱,老者只得肉痛地动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神魂之力,帮他消解毒力,度过此劫。 被他视为夺舍宿主的白穆清疲惫地昏睡过去,但随之而来的麻烦却远没有结束。 听到那少年的死讯后,萧无渡堂堂魔宗少主,竟然勃然大怒,活生生抽死了几个擅作主张的属下,还险些把白穆清掐得半死。 白穆清昏昏沉沉没有半死反抗,老者几欲吐血,为了宿主不被萧无渡活生生掐死,只能带着这具身体连夜出逃,几经躲闪,意外来到冥河。 ——自那之后,白穆清便疯疯癫癫的,脑子不太正常了。 不仅对他的话全无反应,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 .虚弱地寄生在白穆清体内,老者恨铁不成钢地咆哮:“这绝妙的机会,你还在等什么?你那心心念念的情郎,可是要第二次被那小子抢走了!” 他放缓声音诱哄道:“我给你的那把刀看见了吗?用那柄特殊的匕首,能瞬间破开那小子的护体灵气,伤害他的神魂,趁他现在背对着你,对你尚还没什么防备,还不快动手!” ……啊。 白穆清喃喃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老者声嘶力竭了大半天,见他终于对自己的话有了反应,无比兴奋:“……你能听得懂人话了?好,好!我教你——”他的话截然而知。 ——因为白穆清用那柄据说“材质特殊”的匕首,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脑子。 那匕首仿佛并无实体,因为它明明狠狠没入白穆清的头颅,却没有半滴鲜血流出。 而老者自己却仿佛遭受重创一般,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白穆清心想,终于安静了。 他没有理会自己同样剧痛的神魂,而是无比认真、无比依恋地看着江宴秋的背影,仿佛看着自己的全世界。 半晌,他露出一个无比纯真、无比欣喜的笑容。 他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眼前之人是谁,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只依稀记得一件事。 自己其实很喜欢那个少年。 他的气味、呼吸、一举一动,和透过白到透明的皮肤散发出的血液的芬芳。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无比着迷。 于是他又悄悄地凑近了些,有些痴迷和依恋地,隔着衣领,蹭了曾江宴秋的后颈。 终于安静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们了。! 第144章 无人注意的角落,白穆清仿佛没事人般将插入额头的匕首拔出,刀刃光洁如新,没有一丝血液和脑组织,唯有令人清醒又癫狂的疼痛,昭示着他刚刚的举动有多疯狂。 看着面前不断陈诉痛苦与爱慕的萧无渡,他的眼神微微一暗。 ……啊,又有好烦人的东西了。 要不要干脆……一起清净了…… 江宴秋后颈一凉,疑惑地回头看去。 只有眼神清澈面色无辜,扁着嘴要哭不哭的白穆清。 好在,在白穆清脑中无比危险的想法付诸行动之前,昆仑其他人率先挡在他身前,打断萧无渡放肆的凝视。 “萧宗主,您这是当我们是死人么,我昆仑还没有没落到这个地步吧。” “仙魔不两立,江师弟看样子似乎对你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还望自重。” 没人知道冥河多出的这十年,萧无渡的功力又有了怎样的进益,但却能看出他周身魔息越发浑厚、深不可测。 但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将江师弟挡在身后。 江宴秋的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口口声声诉说着要将他们拆散,萧无渡眼底的疯狂更甚,无比阴鸷,一字一顿:“关你们,什么事?” 他踏前一步,毫不掩饰周身暴戾的威压:“敢阻挡本座的人,都得死!” 紫黑色魔气噼里啪啦地闪着电光,无数细小的电弧中蕴藏着可怕的威力,在冥河的加持之下,越发令人心惊。 对面的昆仑弟子也瞬间拉下脸:“看来好言相劝无用,萧宗主这是要肆意妄为到底了。” 空气中漂浮着火药味,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莫名其妙成为导火索的江宴秋:“……”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眼下可不是能跟萧无渡打起来的时候,万一这人疯病犯起来,越打越来劲,可就麻烦了。 伍柳齐跟其他人还没找到,时间紧迫,珍贵的灵力也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江宴秋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先把人糊弄过去再说。 “萧宗主,你先别激动,我们的事情不急……这冥河古怪的很,咱们各自又有要事在身,不如先各退一步,等出去之后再说。” “出去之后……”萧无渡眼珠子微微亮起,燃起希望,激动到语无伦次:“你是说,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是么宴秋?” 江宴秋:“嗯嗯嗯嗯。” 那当然出去后你走你的雄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见了您嘞。 萧无渡紧紧盯着他,突然,猩红的瞳孔微微眯起:“不对……你在骗我。” 江宴秋心里咯噔一下。 萧无渡露出一个堪称宠溺的笑来:“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小骗子。你说你有要事在身……可我最要紧的事,不就是你吗?” 江宴秋心里暗骂一声:这人怎么时疯时不疯的! 这种时候脑子倒是清醒得很。 他毫不犹豫地拨开拦在前面的昆仑弟子:“所以呢,你想怎样?” “若是我非要过去,萧无渡……”他轻声道,“你难道,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对面之人的脸色骤然一变,手指骤然蜷缩,深深地掐进肉里。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江宴秋的表情,妄图找出任何一丝异样或不自然的痕迹。 江宴秋坦坦荡荡地回视:“我说了,我们之间的事,之后再说。” ……良久。 萧无渡好像被那眼神灼烧烫伤一般,微微移开视线,两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薄红:“那好,你答应过我了。” 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他又紧接着不紧不慢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从现在开始,到离开这里之前,你我必须寸步不离,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分毫。” 他慢吞吞道:“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好,一言为定。” .于是,队伍诡异地更加壮大了。 昆仑众核心弟子、妙手医仙、魔宗宗主、凤凰血继承者…… 这样一只糅杂了各方势力中的佼佼者、各自目的、各怀鬼胎的俊杰天骄的队伍,竟然也意外的和谐。 昆仑弟子一路警惕着萧无渡,生怕他违背诺言对江宴秋不利;白穆清和萧无渡这对主角攻受紧紧盯着江宴秋,寸步不离,彼此偶尔眼神交汇,还有对彼此的忌惮隐隐闪现。 终于,远远地,那黑色巨山的山脚清晰可见了。 周围已经不见丝毫鹿鸣古国建筑的遗址,在距冥河如此之近的距离下,全都化为了坍塌的灰烬。 而那日夜喷涌不休,远看仿佛黑色立柱一般浓郁到实质的魔气…… 近看之时,方知多么震撼。 从正面望去之时,仿佛一堵黑色巨墙,阴沉、晦暗、邪恶、森冷,不可名状的扭曲、咆哮、嘶吼……仿佛汇聚了世间一切恶与罪孽。 人类在它的面前,像是最渺小而微不足道的蝼蚁,逸散出的魔气化作罡风,几乎令他们寸步难行。 若是今日,来的不是他们这群道心最坚定、意志曾千锤百炼过的修士,恐怕刚越过罗刹海的一瞬,就已经被魔气乘虚而入,走火入魔了。 “你们快看,山顶上那些黑点似的人影,是不是王睿依和伍柳齐他们!” 一道无比激动的声音响起,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将灵力凝聚在双目之上,定睛望去。 好像……还真的是! 岑语狠狠地骂了一声:“这个伍柳齐,看我回去之后怎么收拾他!” ——不仅一言不发地跑去鹿鸣,还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跑去最危险的地方,该说这人是脑子一根筋傻得彻底,还是不要命了! 另一位与伍柳齐交好的昆仑剑修却是微微一笑:“伍师弟是怎样的人,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我倒觉得,这还真是只有他能做得出,且他一定会做的事。” 就像他们毫无不犹豫、义无反顾地来带他会昆仑一样。 岑语气呼呼地扭过脸破口大骂,眼眶却红了:“韩少卿跳冥河是求仁得仁、成败在此,要么死,要么成就一方大魔……你伍柳齐呢!你再清白正直、对宗门再忠诚不过之人,是真的不要命、也不在乎回不回得了头了吗!” 江宴秋心头微微一震。 他跟伍师兄虽然没有多深的感情,鹿鸣之行也有他自己的目的。 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为岑语带着哭腔的骂喊动容。 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修炼的同门,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师兄弟,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互损笑骂,却绝不会让对方附身赴险的人。 江宴秋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们走吧。”他望向一望无际、与天连成一片的山巅,“我们去把伍师兄带回来。” .没有人愿意事后再次回忆这场特殊的“攀岩”。 无数次被带着魔息的罡风刮落,无数次被滚落的黑岩砸得头破血流,坚持到后来,全靠钢铁般的意志力和心里憋着的一股“见到伍柳齐后要狠狠揍他一顿”的气支撑着。 终于。 那原先令人望而生畏、遥不可及的山顶,终于近在咫尺。 刚踏上平地,就差点被扑面而来、无比迅猛的罡风吹落山底,万幸,后面的人眼疾手快,用剑柄吊住了那人的衣领,死死咬着牙,把人甩了上去。 一个接一个,一个拉一个,全员安然抵达。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口气,下一秒,罡风伴随着剑气而至——就在咫尺之外,王睿依咬牙高声喊道:“怎么这么慢!快来人!给我打晕他!” 与她对战的伍柳齐苦笑着任由动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反击,当看到衣衫破破烂烂、无比狼狈的江宴秋一行人时,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可置信,很快,被巨大的愧疚和痛苦淹没。 伍柳齐嗫嚅着,几乎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岑语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伍柳齐的鼻子骂道:“伍柳齐!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伍柳齐就如同方才任由王睿依攻击不敢还手一样,仍有岑语不带歇地足足骂了他半刻钟,才局促地捏了捏袍角:“你们……你们不该来的……快回去!趁着昆仑还没发现你们来找我!” 岑语立即道:“好啊!回去就回去!你跟我们一起走!看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伍柳齐嘴唇翕动了两下,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憨厚地微微一笑:“岑语,抱歉……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回去。” 那笑容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真诚得没有一丝阴霾。 “我要找到韩师兄,当面问个清楚。我要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有人逼迫,还是出自他的本愿……还有没有回头的路。” “所以,你们走吧。我一个人留下来就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牵扯更多的人进来了。” 岑语眼眶的红晕还未褪去,恨道:“为了一个答案,就那么重要吗!伍柳齐,你清醒一点,他已经不是我们那个韩师兄了!你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他已经入魔了!他会成为天底下最厉害、最恐怖的大魔头之一!你以为他还会顾念当年的同门情分吗?只怕他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你!” “……我知道。” 出乎意料地,伍柳齐非但没有反驳,反而神色平静,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如果他执意要入魔,我会站在他的面前——要么拦住他,要么成为他手下的第一个亡魂。” “你——!”岑语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伍柳齐没办法把他们赶回去一样,他们也改变不了伍柳齐的想法。 王睿依二话不说,提起剑就像把伍柳齐往对面逼赶。 ——他们人多势众,还怕伍柳齐不听劝吗?不管以后怎么样,今天绑也要把人绑回去再说! 然而,当她沉腕运剑,视线在江宴秋身旁扫过时,突然,瞳孔猛地缩小,整个人愣在原地。 “郝……道友?” 她的声音充满疑惑,似乎十分不解。 “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们的?” 郝仁也露出疑惑的神情回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睿依看看他,再看看伍柳齐,似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你刚刚不是说,看见火山口那边有些异样,担心魔气再次喷发,前去查看一番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视线直直地落在“郝仁”身上。 ——从最开始跟江宴秋他们汇合时,他不就一直在队伍里了吗? 怎么可能会遇见早就在此的王睿依? “我看完回来了,好像确实有点问题,具体——咦?大家都到了吗?”熟悉的男声气喘吁吁地远远高喊。 他愣住了。 空气安静得可怕。 他疑惑地看向王睿依,又看向对面那群熟悉的同门。 两个身高长相、修为服饰一模一样的男修相对而立,从发丝到脚面都一模一样,仿佛镜子的两边。 ……竟是同时出现了两个郝仁?!! 第145章 那一刻,所有人行动出奇地一致。 ——那便是与这两人同时拉开距离! 众所周知,郝师兄可从来没什么双胞胎兄弟!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两人中,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也必定有一个是冒牌货! 江宴秋身侧,那肤色黝黑、面容坚毅的高大剑修转头看向他,神情迷茫震惊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还有一抹不被信任的委屈:“江师弟,难道你认为我是假的吗?” 对面那个兴冲冲奔来与他们汇合的郝仁也当场愣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怎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你们从哪儿将其带来的?” 江宴秋语气还算轻松平常,而动作可丝毫不是这样——他不仅迅速与身旁那个“郝仁”拉开了距离,凤鸣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已经搭在了他的侧颈:“在分清你俩到底谁是冒牌货之前……得罪了,‘郝师兄’。” 另一边,王睿依跟伍柳齐也暂时停止了内战,而是将另一个落单的“郝仁”一左一右地围住。 “抱歉。” “得罪了。” “王道友,你我分开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我离开之前还特地与你交代过去向,怎会……” 面对他的不可置信,王睿依神色冷静:“不,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你们的身份都有可能作伪,在无法判定的情况下,我不能冒险。况且如果非要按照这个逻辑……你是伪冒者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毕竟对面那个,可是一步都未曾与江师弟他们分开落单过。” “……”后出现的那个“郝仁”哑口无言。 而江宴秋这边,“郝师兄”索性配合地举起双手,甚至直接将佩剑扔到地上踢出老远,神色分外坦荡,还不避讳地直视江宴秋审视的目光:“我是不是冒牌货,自己心里一清二楚,真的做不了假,你们要怎么检查,我完全配合。” 他这一下无比坦荡,神色磊落,一下子为自己争得了不少无形的信任和好感。 而后出现的那个郝仁则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甫一出现就神色慌乱,并且那个理由也让人不免心生怀疑。 好不容易才在这危机四伏之地与同伴汇合,在极有可能马上就会跟伍柳齐狭路相逢的情况下,竟然提出怀疑冥河喷发期有异,要前去调查一番? ——是真相如此,还是找借口深入冥河腹地,亦或是……担心被王睿依看出异样? 一时间门,众人看向他的目光更怀疑了。 “……”郝师兄那张黝黑朴实的脸瞬间门涨红,一个字都憋不出来,索性也学对面,将佩剑一扔,意思是任由调查。 江宴秋审视的目光收回,将凤鸣略略移开了一些,朝对面道:“抱歉,‘郝师兄’,看样子……似乎是你有问题的几率更大。” 他将剑完全从身旁之人脖子上挪开,沉思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身边这位‘郝师兄’,从罗刹海上岸后在那片密林里就遇到了,在与其他人汇合之前,我们两个一路相互扶持,幸亏郝师兄多次出手相助,于情于理,我都更加信任我身边这一位。” 他直直地看向王睿依:“王师姐,你旁边那位,是什么时候碰见的?” 王睿依:“就在不久前,山脚下刚刚汇合。” 她剑下的郝仁:“……” 岑语也说道:“是啊,我也隐隐有种直觉,我旁边的这位郝道友才是真的,之前我遇上魔螂,也多亏了他跟江师弟及时赶来跟我汇合……”她狐疑地看向对面那个郝仁:“而且,你从什么时候有这项本事,能发觉冥河的喷发期异常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郝仁:“……” 不知不觉,众人心中的天平再次倾斜。 王睿依深深道:“得罪了,郝道友,既然你这边的嫌疑明显比较大——我们可能要先得罪一番,将你用缚仙索捆起来了。” 郝仁无比沉默,良久,他眼眶赤红,猛地抬头:“到底要我怎么做,你们才肯信任我?!我去探查冥河喷发口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家的安危吗!” 他激动地指着对面与他一模一样之人:“为什么这个冒牌货,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你们的信任?我不服!你们休想将我绑起来送死!” 江宴秋和岑语他们脸色一变:“不好,他要挣脱了!” 对面那个郝仁以一个无比刁钻地弧度下腰伸腿,一踩一勾,直接从半空中劈手夺过佩剑,直接从剑鞘抽出,反手就要向王睿依和伍柳齐砍去! 江宴秋他们瞬间门拔剑出鞘,齐齐围攻上去一同阻止他! 无人发觉,被他们扔在脑后的那个“郝仁”,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一股无比雄浑刚影的剑气直直地横空而来,江宴秋和岑语默契地从中间门闪过——那剑气毫无阻拦、气势如虹地朝着无人问津的那个“郝仁”席卷而去! 他的笑容僵在原地。 几乎没有半秒钟的耽搁,江宴秋一脚踢飞了他原先为了以示清白仍在地上的佩剑,瞬间门飞出去十几米远,然后几人同时转身,闪着各色灵光的剑气一同袭去! 这些人的修为俱在玄光乃至伏龙之上,若是在外头斗法,轻而易举就能造成地动山摇、排山倒海的巨大威能,此时为了避免冥河黑山塌陷,将灵力和剑气无比精准地控制凝聚在一点,直直向身后那毫无防备那人击去,造成的伤害和破坏可想而知! 小片山壁仿佛都轻微震动了两下,无数碎石滚落,带来滚滚浓烟。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面前浓烟后若隐若现的黑影。 终于,硝烟散去。 那人的模样……着实凄惨。 半边脸都是斑斑的血痕,右手臂露出森森白骨,左眼紧闭,眼窝凹陷,道袍破破烂烂,看着分外凄惨。 顶着郝仁那张众人无比熟悉的脸,他仅剩的右眼转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叹:“可真是……好狠的心啊。”他看向江宴秋,竟挑眉微微一笑,叹息道:“……是我小看你了。” 他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并不是你那位‘郝师兄’的?” 江宴秋手腕一抖,将凤鸣轻松一甩:“从最开始吧。” “……哦?”那人眼中的兴味更浓:“我还以为,我的模仿应该天衣无缝才对。” 窃取了真正的郝仁的相貌和记忆,一路上遇到危险都冲在最前面甚至不惜令自己受伤,算得上掏心掏肺、感天动地了。 却没想到……这是从一开始就怀疑上他了吗? 江宴秋:“你太小看人类和人性的复杂性了,即使拥有全部的记忆,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到方方面面全然顶替另一个人所有的思维习惯和下意识的小动作——‘郝师兄’,真正的你,应该完全不会看罗盘吧?” ——在密林中时,他无数次拿出罗盘跟江宴秋一起校准方向。 ——而真正的郝仁,其实完全不会看罗盘。 他们的罗盘一直都是由最擅长此道的岑语测算的,而如果这人“看”到了郝仁第一视角的记忆,会发现他也无数次拿出罗盘跟着一起观测。 ——那是因为郝师兄想掩盖自己路痴的事实,每次都尴尬地掏出罗盘跟着一起研究个半天,顺便借此来判断自己跟岑语的选择是否一致! 而江宴秋他们虽然心知肚明,暗中偷笑,却从不当场戳穿这样的怀疑和细微的暴露,一路上还有无数次。 而最最明显,几乎让江宴秋笃定自己怀疑的,还是古城废墟中魔物的态度。 明明应该危机四伏的一路行程,却因为有这人跟在身边,愣是一只魔物也没看见。 首先,排除是被江宴秋这个在场唯一一个玄光中期吓跑了。 ……那这人的真实身份,就很耐人寻味了。 以至于后面跟岑语汇合后,那些立即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的魔物,压根不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估计也是因为这家伙吧! 所以,在看到另一个郝仁的第一眼,他们心中便迅速有了成算,并且瞬间门交换眼神,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故意指认错误的对象,让冒牌货放松警惕。 否则依江宴秋和岑语谨慎的性格,怎么可能在实际结果调查出之前先给其中一方下“死刑”? 那不过是故意说反话给王睿依递消息罢了。 至于真正的郝仁……在王睿依说出那句“不久前在山脚下汇合”时,也瞬间门反应了过来,配合他们完成这场戏——因为他跟王睿依压根刚出罗刹海就碰过头了!不然路痴的郝仁是怎么走出那片密林的?! 并在江宴秋他们奔来的一瞬间门,朝冒牌货郝仁挥出那关键的一剑! 正是因为他们彼此间门多年的默契和一路以来的信任,才让这出完全没有彩排、演员甚至都没来得及彼此通气的戏顺利演下去。 而现在。 那冒牌货被他们团团包围,身前是顺利汇合的昆仑弟子,身后是碎石滚落的万丈深渊。 看似已经无计可施了。 即使一副无比凄惨的模样和境遇,他却似乎完全不在意,继续饶有兴致地对江宴秋问道:“既然你最开始就发现不对了,为何不早点揭穿我的真面目?还要辛辛苦苦陪我演这一路?” 江宴秋:“……”他诚实道:“呃,毕竟有你在也还挺好用的吧。” 毕竟有危险他是真上啊。 而且他又不傻,万一这人其实身份大有来头,修为深不可测…… 他可只有玄光中期的修为,身边又没有能打的,这时候撕破脸,危的反正不可能是对方。 听到如此质朴的答案,那人明显一愣,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有意思的笑话。 ——那笑容出现在“郝仁”的脸上,不知为何,平白无故让郝师兄看起来聪明了几分。 而对面的心情,可就没有这么轻松了虽然他们成功汇合,得以联手对付面前之人,但依然无人敢掉以轻心。 能近乎完美地模仿一个伏龙境修士,还能令一路上、偌大古城废墟内所有魔物闻风而逃……这人的真实身份,绝对不简单。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顶着郝仁那正直坚毅的脸,神情却怎么看怎么邪气:“说实话,你让我有些想改变主意了。” 他这话,是对着江宴秋说的。 就在其他人满怀警惕挡在江宴秋身前,剑光就要亮起时,那人移开目光,用仅剩的那枚眼球,遥遥看向了自己面前、众人身后那喷涌的魔气组成的巨大立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过……眼下还有些别的小麻烦。”他轻笑一声,“现在,就先放过你好了。” “不用心急,我们马上就会再见的……我保证。” 下一秒,他的身影化作一团四散的黑雾,骤然消失在原地。! 第146章 如同鬼魅一般,来得蹊跷,去时更是杳无踪迹,众人眼前一晃,那人便化作一团龙卷风似的黑雾,骤然消失在原地。 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郝仁松了口气,刚刚刻意伪装出的愤懑也消失,重新露出带着些沉思的坚毅神情:“这人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与之周旋,辛苦你了,江师弟。” 江宴秋摇摇头,他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这人特地幻化成郝师兄的模样接近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总不会是因为好玩儿吧? 还有他临走前的那番话,也很耐人寻味……什么叫“改变主意”?他原本打算干什么? 冥河营救之行,不仅队伍人数越来越壮大,甚至连萧无渡他们都被牵扯进来,现在还碰到这语焉不详、身份成谜的神秘人……江宴秋轻轻摩挲着下颌,总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不过,好歹解决完真假郝仁,众人全员演技派林场发挥完,此刻都不禁有些放松下来。 郝仁却微微皱眉:“不过,我先前说发觉冥河喷发有异,这倒是真的。”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郝仁解释道:“修真大陆上,每年大概有一两次世间灵力突然变得浑浊、阴气大盛的日子,在这过后的几天,师长门派都会叮嘱我们尽量不要挑这个时候突破,也尽量不要外出游历,就是因为冥河的魔气经年累月的汹涌压抑,喷发而出。”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 “可按理来说,最初魔气喷涌最剧烈的十几个时辰过去后,冥河就应该重新转入休眠期了。可我刚刚却发现……”郝仁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甚至掺杂着一些带着疑惑的恐惧,“最剧烈的喷发,还远没有过去……甚至就没有真正开始!” 众人望向头顶黑压压的低沉天际,和不远处,不断翻涌着扭曲墨云的喷发口,都是一阵心惊的沉默。 江宴秋不由想起先前跟假“郝仁”在鹿鸣城中撞上的喷发期。 地震撕裂由远而近地撕裂大地,整个世界都陷入可怖的颤抖,狂暴的魔气和阴风肆虐,耳边响彻怨魂野兽的嘶吼咆哮,天与地被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无数建筑轰然倒塌,沦为废墟与尘土。 仿佛末日般的场景。 而现在……却说这很可能只是开始,只是开胃菜的前奏? 郝仁的神情满是担忧:“冥河上一次有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十几年前,封印松动,天魔即将降世——我们此行,接下来恐怕不会太顺利,与之相比,我倒是更担心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几人神色都是有些凝重。 魔气大盛,必然伴随着人间大乱。 魔物和魔修的实力会在这期间暴涨,也会越发失去理智、难以自控,而作为仙门魁首,镇守一方的三大宗——上玄损失惨重,名存实亡,大半弟子还在疗养伤势;少林在释真一脉出事后也元气大伤,不少高僧圆寂,至今还在为阙城无数惨死的冤魂祈福。而昆仑……被寄予厚望的首席大师兄、掌门亲传弟子,好家伙,就在堕了魔在前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呢! 这些年魔物猖獗,不少小门派也疲于应付、不堪其扰,甚至还有如逍遥宗一般被魔修屠了满门的,不可谓不惨烈。 但最悲惨的……一定还是面对魔物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普通人,他们微弱又绝望的反抗,在杀红了眼的魔修眼中,与撼树蚍蜉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得速战速决——”众人阴恻恻的视线齐齐看向伍柳齐。 伍柳齐:“……” 江宴秋刚想说什么,突然,胸口猛地传来一阵悸动! 他脸色骤然一变,弯腰抓着胸口的布料,甚至直不起身。 那感觉要如何形容……就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并未用力挤捏,却让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伴随着巨大的绝望,突然席卷他的全身,令他的每一根灵识都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这种感觉……这并非是真实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而是共感! 是某个人此刻真实承受的一切,沿着某种相连的无形之物,传递到了他这里! ……郁含朝? 本应强悍到无可匹敌的剑尊,却在他们坠入罗刹海后就失踪了,到现在都迟迟未曾露面;而江宴秋先前有一次曾强行灌给他海量的凤凰血……难道是那次建立的联系和同感?! ……要不是猝然遇到了巨大的危险和意料之外的人事,他难以想象,有什么能让剑尊被绊住手脚。 江宴秋整颗心瞬间揪起,一瞬间,难以想象的慌乱席卷他的心头。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褪去血色,汗水顺着鬓发滑落,用力到把胸前的布料捏住重重的褶皱。 身侧的王睿依瞥见他的变故,也瞬间变了脸色,急忙扶着他的背:“江师弟,你怎么了?!” 江宴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自己也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好像哪怕只是在脑中想象郁含朝遭遇之事……他就承受着更为甚之的痛楚。 然而就在这时,伍柳齐突然无比愧疚地看向他们。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走到了他们的对立面,高举灵剑“狂云”。 “抱歉,”他的眼神中有深沉的痛苦,“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灵剑光芒大放。 ……这次,他是动真格的。 狂云剑如其名,凌冽的剑光闪过后,龙卷海啸似的狂风拔地而起,风沙和灰尘遮天蔽日,岑语抬脚想要追上去,却被飞沙刺得满眼泪水,眼前一切场景都看不真切。 等狂风散去……哪里还有伍柳齐的身影?! 岑语恨恨一跺脚,眼眶通红:“伍柳齐,你这个大蠢货!” 王睿依掌心向江宴秋输入灵力,却在某一瞬间,所有共感而来的绝望、愤怒……所有负面情绪一下子被抽去消失无踪,像是被隔了一层透明的罩子,全都被屏蔽得一干二净。 ……明明痛苦消失,江宴秋却瞬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眼前终于不再因痛楚泛白,他直起身,松开胸前的布料,面对王睿依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我没事。” .经过商讨,原先来寻人的队伍决定分成两波,一半返回昆仑,以防万一冥河真的要有大动静,得赶紧告知修真界;另一小半人则选择留下来,既为伍柳齐,也为调查冥河喷发期异常的原因,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选择留下的,正好是江宴秋、岑语、王睿依和郝仁四人。除了江宴秋,其他三人修为在一行人中都属顶尖,遇到危险自保的手段更多,……再者,也是出自他们自己的意愿。 “……多保重。” “你们也是。” 两队人分道扬镳。 距离黑色巨山的最中央、最高峰……还有最后一小段距离。 无处不在的罡风已经习惯,细密的针刺感像脚下时不时传来微小的地动感,摇晃并没有那么剧烈,却有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不安的宁静。 脚下的黑色巨山仿佛苏醒前夕的巨兽,哪怕只是翻身的鼻息,都能引发地动山摇,轻而易举地摧毁修真界代代修士无数大能苦苦维持的和平。 那令人无比痛楚的共感被切断,江宴秋不仅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反而心情愈发沉重。 同感都能有这么大的痛苦,难以想象郁含朝本人正在承受的一切。是什么让他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不忘切断通感? ……怕他担心?还是想把他蒙在鼓里,直接矢口否认? ……就像剑尊、郁含朝、郁慈、副人格一直做得那样。 永远沉默又温柔地默默注视着他,或是用嬉笑和乖张粉饰一切。 以一人之力充当阵眼,镇压全冥河魔气是什么感受?忍受沸腾魔气肆虐在四肢百骸之中是什么感受?明明是天道之下第一人、全天下最有资格肆意妄为之人,却日日夜夜守在无尽峰寸步不离,独自支守着将要倾颓的大厦,又是什么感受? “……江师弟,你怎么了?”岑语发狠地把通红的眼眶擦干,无意间转头,却看到江宴秋沉默着泪流满面的侧脸,顿时吓了一跳。 江宴秋面无表情地伸出袖子把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擦干:“我没事,就是有点想揍人。” 岑语:“……” 白穆清不愿意跟着昆仑另一半人一起出去,执着地跟在江宴秋身后,见到他眼角毫无预兆滑落的泪水,眼神一暗,下意识吞了吞喉咙。 他刚想趁江宴秋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欺身上前,就被萧无渡冷冷地瞥了一眼。 ……然后两个人又打成了一团。 一路上,昆仑几人已经从犹豫要不要阻止变成熟视无睹。 ……随他们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由翻滚着腾空直上的魔气组成的立柱,终于近在咫尺。 众人的袍角被早已被肆虐的罡风吹得列列作响,全靠脚下的灵力才不至于被吹飞,鬓发在狂风中飞扬。 他们停下脚步,震撼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那黑色巨山的中央……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一个倒扣的巨碗。 但由于山体实在是太巨大了,以至于他们脚下前方的洞口的入口像是断崖绝壁一般,视线被遮挡看不见对面,脚下黑红色的土地龟裂,洞口根本望不到底,魔气仿佛是从深渊中而来,通向天际而去,偶尔有黑色的碎石从悬崖滚落,还没来得及消失不见,就被魔气卷入其中,变作了齑粉和飞灰。 忽然,不远处的断崖前,一道黑红色的身影顿时吸引住江宴秋的视线。 那人嘴角噙着淡淡愉悦的笑意,黑色的鹤氅绣着暗红的丝线,袍角在狂风中翻飞,整个人稳稳地站在原地屹立不动,微微抬头仰望着翻滚的魔气,眼神比起得偿所愿,更多的却是嘲讽。 ……是韩少卿。 江宴秋瞳孔里倒映着那人袍角翻飞的身影,想起的却是很久前的某日,自己向对方请教功课,寻问堕入魔道对修士和凡人心智的影响有什么不同。 韩少卿懒洋洋开口……他是这样说的。 只有最无知、最无能、脑子最不清醒的修士才会想不开堕入魔道——不用刻苦修炼修为也能日进千里固然诱人,可只要行差踏错一步…… 就再难回头了。 他情不自禁地大喊:“……韩师兄!” ……他的声音跟另一人的呼喊隐隐重叠。 “您、您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师兄!您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昆仑逼你做了什么?您、您可以告诉我的!我什么都能为您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伍柳齐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站定,涨红了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韩少卿的背影大喊。 “师兄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你救过我的命!从魔物手上!”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要一辈子尊敬师兄,追随您一辈子……可是、为什么……!” 韩少卿背对着他,置若罔闻,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动摇分毫。 良久。 他嘴角噙着的笑意变得平直,转过身,纯黑的瞳孔外嵌着一圈不详又污秽的猩红,冷漠得没有半分感情。 “趁我现在还没有反悔……” “不想死,就给我滚回去。”! 第147章 漆黑鹤氅上,深红色的丝线绣着大片大片的曼陀罗,那氤氲着一圈猩红的瞳孔无比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韩少卿,羽扇轻摇的韩少卿,使坏时笑嘻嘻眼角微微眯起的韩少卿……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韩少卿入魔后的样子,除了江宴秋,在场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看见。 最受打击的……自然还是当属伍柳齐。 他双眼微微睁大,瞳孔和手脚一起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呆呆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韩少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韩、韩师兄……” 韩少卿微微抬起下颌,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似乎还有一丝疑惑:“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自不量力地想要拯救他人……你真的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从未从韩少卿口中听过如此刻薄冷漠的话语,伍柳齐整个人都愣住了,背脊无意识地佝偻起来。 即使一路上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他好像还是不擅长,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韩少卿。 他紧紧攥着狂云,不死心地嗫嚅着:“因为我知道,韩师兄不是那样的人!这、这一定不是出自您的本意!您平日看似不着调,却是昆仑最负责、最优秀的大师兄!对!一定、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砰——他重重地被击飞出去,砸中背后一面小小的石丘,再无力地滑落在地,双手撑地双膝半跪,痛苦地咳出一口血。 “——够了。”韩少卿的笑容完全消失了,魔气隐隐爬过眉间,平添了几分带着邪气和煞气的俊美。他俯视着地上痛苦咳嗽的伍柳齐,无比冷漠道:“再敢提昆仑两个字,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江宴秋他们终于在伍柳齐一边吐血一边挣扎着要说些什么前赶到,一边一左一右搀扶起受伤不轻的伍师兄,一边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这时候就少说两句吧您嘞! 王睿依神色凝重,深深地看向韩少卿:“他不仅是你的师弟,更是一条无辜的人命……少卿,就算你决意叛出宗门,又何至于对无辜之人下手!” 岑语眼见伍柳齐都被打成这样了,还呜呜呜地朝韩少卿的方向挣扎着要说些什么,恨铁不成钢得拳头都硬了,恨不得一拳把伍柳齐揍清醒。 望着昔日的同门,韩少卿神色冷漠:“我说过,如果不想死,就现在、立刻滚回去,只要你们不主动招惹,我不会对你们出手——但要是再过一会儿,等我的耐心耗尽,可就不一定了。” 他冷漠的目光从一行人中不带一丝停顿地略过,最后停留在江宴秋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韩少卿突然开口:“宴秋……追到这里,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改变了注意?” 瞬间,除了失魂落魄的伍柳齐,众人目光顿时唰地看向江宴秋。 郝仁的神情有些微妙的怪异。 先前伍道友他们开口的时候,明明还“不听不说”“再问找死”,怎么轮到江师弟……这怎么,还双标呢。 江宴秋顶着众人灼热的视线,平静地回视韩少卿:“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其实跟伍师兄差不多。” “……只是,想要你亲口说出的一个答案罢了。” 他话音未落,其他几人都是神色一变,岑语急忙想上来捂他的嘴,王睿依则是闪身拦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观察韩少卿的神色。 ——不要命了吗江师弟!前车之鉴你伍师兄还躺在那儿呢!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韩少卿并未生气,甚至轻笑了一声,宛若叹息一般:“事到如今,答案与否,有那么重要吗?” 江宴秋平静地回视:“是的。对我来说,很重要。” 韩少卿:“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这种人呢。” 他微微一笑,突然提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你当年刚拜入昆仑那会儿,我是真心想收你为徒的。”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他们站在对立面遥遥相望。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静止,倒流回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 他们一个是前途光明、大有可为的掌门亲传,一个是初入仙途、前途未卜的练气弟子。韩少卿懒洋洋地坐在上首靠近正中的尊位,江宴秋偶然间抬起头,便看见他狐狸似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年的新入门弟子只有他一个人被剩下,他听见韩少卿突发奇想要收他为徒,除了内心暗暗吐槽这人的不着调……其实心里,还是有几分感动的吧。 只是他不会说出口告诉那人的……要是被他知道了,狐狸尾巴指不定又要翘得多高。 “只可惜,我那好师尊不同意,临到头,还是被他横插一脚。”韩少卿叹息道:“那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在明面上忤逆他的决定了。” 江宴秋定定地看着韩少卿,不知道他为何要突然提起这么一件事。 韩少卿面上最后一丝怀念的神色稍纵即逝。 “你知道,李松儒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骨骼清奇,被掌门真人一眼相中,从此带回昆仑,收为亲传弟子亲自教养? “呵,明面上流传的说法,的确是这样,”韩少卿语带嘲讽,“他们昆仑代代掌门,这么多年下来,真是连借口也不带换的。” “——你可以理解成,我未来既定的命运,就是第一个郁含朝。” 所有人都愣住了。 虽然在很多人眼中,像韩少卿这样极具天赋的天才剑修,将来很可能会成为第一个剑尊……但这种话,是绝对不会从韩少卿本人口中说出来的。他们在座之人,也不会误以为韩少卿是在虚荣自夸。 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少卿神色嘲讽之意更浓:“毕竟,谁让肮脏的混血种,天生的仙魔之体如此稀有呢。” “什么?!” 江宴秋虽然隐约听说过剑尊身世的传闻,从那邪里邪气的副人格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韩少卿居然也是混血! 郝仁神色满是震惊,低声道:“仙魔通婚孕育子嗣,虽然在修真界眼中是有辱师门的奇耻大辱,但私底下,这样的混血其实并不在少数,我们在北疆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其实就是——真正难得的,是阴阳各占一半,外表与凡人丝毫无异之人,也就是传说中的仙魔之体!” 仙魔之体对母体的要求极高,必须是灵力纯粹、修为高强的修士,才不会在孕育期间被魔气污染、或是被体内的胚胎杀死——但与之相对的,为了孕育出胎儿,母体的绝大部分灵力和修为都会消耗在与魔力的对抗中,传承给胎儿。 这是个极其艰难,无法差之分毫的过程,一旦灵力或魔气此消彼长,稍有不均衡,脆弱的胎儿就会瞬间毙命。 能诞生于世的仙魔之体极其稀有……而且几乎每一个,将来都会长成妖孽般的天才人物。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剑尊和韩少卿,竟然都是仙魔之体?! ——等等,他们似乎,都是年幼之时就被掌门带回宗门的! 当年的上上任老掌门,是郁清仙子的同门师兄,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所以即使郁清失踪,与罪孽滔天的大魔牵扯不清,老掌门还是力排众议,在郁清仙子逝世后带回了年幼的郁含朝。旁人即使对郁含朝的身世有所揣测,但碍于老掌门,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私下暗戳戳地磋磨小郁含朝。 隐隐约约,一个极其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宴秋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韩少卿。 “难道是……昆仑大阵?!” 叹息消逝在风声之中,韩少卿神情无悲无喜:“你猜得不错,我那师尊强忍着对混血种的厌恶将我带回宗门、收我为徒——”“为的就是几十年后,剑尊支撑不住之时,由我来充当新的阵眼。” ……仙魔之体! 原来是这样! 只有仙魔之体,才能生生世世镇守在无尽峰,源源不断地将地底连通的冥河魔气吸纳入体内! 寻常修士吸纳魔气,只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而纯正的魔物,魔气于它们而言乃是灵丹妙药般的大补之物,只会助长其修为、变得愈发凶残嗜血! ……只有从小抱回仙山长大,对仙门充满归属和责任感的仙魔之体能做到! 偌大昆仑,只有郁含朝一人镇守无尽峰,压根不是因为他是天下最强、或是其余化神修士推脱逃避……是因为只有他能做到!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剑尊即使被过于磅礴的魔气反噬,在泉水池底差点走火入魔,也压根没想过向任何人求助,甚至在阙城那一剑以为自己临到极限后,身体掌控权让渡给副人格的同时,还不忘封死殒剑峰! 怪不得韩少卿自幼性格乖张厌世……他那样天生早慧之人,恐怕早就看出了表面慈爱的师尊内心的不喜,恐怕更早之前,就猜出了自己未来既定的命运和李松儒将其带回宗门的真正目的! 郁含朝,韩少卿。 何其相似。 仙魔之体,年幼失怙,天才剑修……无数人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夸耀昆仑天才辈出,夸赞韩少卿简直就是第一个郁含朝。 原来前面等着他的,并不是名满天下、鲜花载道,而是一条昏暗的歧路,通向的,是他早已既定的宿命。 久久无言。 王睿依、郝仁他们,此时均是沉浸在巨大震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像剑尊那样活成一个可悲的符号,永生永世被可笑的责任困死在那种鬼地方寸步不离,日日夜夜忍受着魔气侵蚀的痛苦……呵,抱歉,我拒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漆黑的鹤氅翻飞,韩少卿直直地看向江宴秋。 “现在你明白了——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第148章 说完这句话,韩少卿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然后直直地看向江宴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 来自深渊的魔气呼啸着席卷而上,他漆黑的袍角翻飞,眼底有冷酷的决绝。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 无人注意,韩少卿右手的小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已经做好准备……面对那人或不可置信、或失望厌弃的目光。 ——但他不在乎。 或许那个阙城初见的午后,只是一场如幻如梦的镜花水月。 短暂相交后,又各自分道扬镳。 江宴秋松开扶着伍柳齐的手站起身,静静地回视韩少卿,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你把我……和把你自己,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韩少卿刚要扬起讥笑弧度的嘴角顿住。 “你以为你这么说了,我就会大失所望、恨铁不成钢,然后把你当成自私自利之人,唾弃不齿你的行径?”江宴秋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快到有些凌厉的咄咄逼人。 “——韩师兄,你是在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韩少卿瞳孔微微放大。 江宴秋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喘了两口气,看起来比刚刚才剖析了一番内心的韩少卿还激动。 ——他从来都认为,为了拯救一部分人,牺牲另一部人的生命是可笑的。 哪怕这个“一部分人”是天下苍生,而“另一部分人”,仅仅只是一个人。 如果有人甘愿站出来成为那个殉道者,他会无比钦佩;但如果是强迫、甚至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做出牺牲……那跟谋杀又有什么区别。 一群人的生命,并不会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高贵。 就像在阙城时,他能理解释真大师的做法,也能理解他的那句“功过留与后人”,却也会尽全力阻止他。 所以今日郁含朝甘愿以身为阵,镇压天地魔气,他会心甘情愿地加入对方;所以明日,韩少卿若是不愿意成为郁含朝的继任者,不愿意成为大阵的牺牲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对方那边。 需要强迫他人的牺牲才能换取的和平是带着原罪的,就像划分出“保全之人”和“用以牺牲之人”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傲慢的。 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韩少卿半晌未曾言语,因为怔愣瞳孔微微放大,那圈猩红不再显得妖异不详,甚至……有些呆傻。 江宴秋笑了:“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兴师问罪的?我可没那么闲,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罢了……少卿哥。” 韩少卿微低着头,面孔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肩头微微耸动,先是颤抖了两下,然后,终于抑制不住笑声,一只手捂面,仰头哈哈大笑。 良久,韩少卿才止住笑,擦了擦眼角被笑出的泪水:“哈哈哈……好,好——果然是你。” 多年之前,他还是风光无限的昆仑大师兄,玉树临风,羽扇轻摇,百无聊赖地拖着下巴坐在玉仙楼等人,一抬眸,就撞入那少年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神。 物是人非,却好像只有他从未变过。 韩少卿放下手腕,轻轻叹息:“看来我别的不行,眼光倒是很不错。” 这语气……江宴秋心下微松。 这是还有回转的余地的意思了? 事情远还没有定论,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好说,不是没有回头的——他的目光顿在原地。 那冲天而上的魔气,有一小缕不受控制地飞出,汇入韩少卿掌心之上。 那缕魔气对于磅礴的巨大立柱,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却如鱼龙一般飞速进入韩少卿的身体——他苍白的手臂之下有无数细小的黑印一闪而过,瞳孔外的那圈猩红陡然膨胀,几乎占据整个眼球! 那柄洁白的羽扇,彻底变为漆黑。 韩少卿半眯起眼,这过程分明痛苦万分,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 “可惜……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的额头和手腕青筋暴起:“到我这边来,宴秋,我会保护你。” “冥河的魔气注定压抑不住,天魔降世已成定局,无论是郁含朝还是我,都无可能阻止——这场席卷整个天地的劫难在所难免!” 变故来得没有一丝征兆,江宴秋微松口气的笑容甚至还僵在嘴角。 ——韩少卿举起羽扇,从上至下,轻轻一划。 瞬间,狂暴至极的灵压席卷而至,在压倒性的力量下,王睿依、伍柳齐、郝仁……所有人都被这股不可抗拒的威压掀翻,道袍和手臂上被划出道道伤口! 江宴秋还没来得及抽出凤鸣,韩少卿鬼魅般的步伐已至身前! 那人的瞳孔几乎完全变为猩红,只余最后一丝漆黑,微微俯视着,一只手抓过江宴秋的手腕,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昆仑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留在那里,我那好师尊、那道貌岸然、满口仁义的老东西,下一个要利用的就是你!” “——跟我走,宴秋!” 这力量,绝对不是一个伏龙境能够拥有的! 跟他同阶的王睿依哪有半点还手之力,狼狈的重重将佩剑插入漆黑的岩石,才不至于被吹灰! 他现在的修为……恐怕已臻化神! 在压倒性的力量压制前,江宴秋几乎没有任何还手和反击的余地,那只死死捏住他手腕的手臂明明并不如何粗壮,却如同刚筋铁骨,半点挣脱不开。 “不——”韩少卿脚下的灵光闪烁,在王睿依他们目眦欲裂的目光中,竟是要带着江宴秋直接瞬移! 铛——一柄长剑从天而降,在直直地刺入抓住江宴秋的手臂前,韩少卿不得已松手,手背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一道身着江氏家主云纹服的身影姗姗来迟,揽着江宴秋的肩膀,足尖点地,带着他飞速后撤了几步! 众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看见这个人! 江氏现任家主……江尘年?! 江宴秋因为灵压带起的狂风不得不闭了闭眼,仰头看向那人冷漠俊逸、带着薄怒的侧脸:“——大哥?!” 江尘年强行压抑着怒气低头看了他一眼,咬着牙根:“待会儿再收拾你。” 他看向韩少卿,毫不客气地剑指昔日好友:“少卿,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韩少卿漆黑的羽扇遮住小半张脸,神情似是有些遗憾:“我特意避你不见,你又何必找上门来。毕竟……这副模样要是被你看到,又少不得一番说教了。” 他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却只让江尘年怒意更甚:“韩少卿!我只当你少年时有些叛逆的想法很正常,倒是没想到你竟瞒着我长了这么大的胆子!这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几年前?还是自你我相识之前?好啊,这面具戴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揭下来了?!” 韩少卿笑容渐渐消失:“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说破。” 江尘年:“我说破?我说不说破有什么用吗!还不是任你一错再错!我今日若是没有及时赶到,你准备带宴秋去哪里?!” 韩少卿慢悠悠地瞥向江宴秋:“这你大可放心,我当兄长,必然比你尽职得多,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害了宴秋不成?” 江尘年少年老成,向来沉稳自持,继任家主之位后,更是万事不喜形于色,这还是头一回,他把所谓的名门教养抛到脑后,指着某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少在那儿放屁!我才是宴秋的亲哥,怎么样对他更好,你会比我更清楚?!” 韩少卿叹息一声,不再与他争辩,握着羽扇的手腕轻晃:“……也好,我俩,似乎也好多年没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他微微一笑:“虽然靠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但现在的你,恐怕不太是我的对手了。” 江尘年冷冷地看着他:“大话少说在前头,你要战,便陪你打!” 江宴秋急忙道:“哥!少卿哥现在的修为得有化神了!你估计不是他的对手!” 江尘年冷冷地剐了他一眼,暴怒道:“待会儿再算你的帐!你给我闭嘴!” 江尘年去岁晋阶伏龙,虽然天赋不能跟妖孽似的韩少卿相比,却也绝对称得上人中龙凤,若是韩少卿尚未入魔,恐怕两人还能打个平手。 可如今在开了挂的韩少卿面前,只能相当吃力,勉强应付。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韩少卿并未真正下狠手。 江宴秋在一旁干着急:“哥!你悠着点儿啊哥!” 便宜大哥这么多年忙于公务,也没个对象,要是江氏今天在这里绝后,他简直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江尘年佩剑差点被击飞,咬牙道:“你个兔崽子,给我少说两句!还嫌不够气我吗!” ——通过特殊手段知道江宴秋失踪在北疆城外,再联系韩少卿闹得沸沸扬扬的叛逃之事,他立即猜出前因后果,一时间手脚冰冷,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销金卫也没来得及通知,就一个人急匆匆赶往鹿鸣。 十五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江老家主和玄夫人——他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未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家主令牌和家主印,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鹿鸣之路。 十五年后……他无法想象,再次失去珍贵的弟弟、唯一的血亲的痛楚。 这一次,说什么,他都要把江宴秋这兔崽子平平安安地带回去! 韩少卿叹息一声,羽扇自下而上轻轻一扇,江尘年便如遭重击地倒飞出去,捂着自己被撞断的肋骨。 韩少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容似有怜悯:“你以后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江尘年。我会做出我认为正确的判断,哪怕是被你怀恨在心,从此恩断义绝。” 他看向江宴秋,在对方怔愣的视线中,抬起一只手。 瞬息而至的风近在咫尺,江宴秋下意识闭上眼。 ……他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松木冷香的怀抱。 韩少卿持着羽扇的那只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到他,就被浩瀚无匹的剑气穿过,瞬间血肉模糊。 ——那浩荡、磅礴、令他无比熟悉的剑意。 “……抱歉。” “我来迟了。” 那是长极好看的侧脸。 仿佛雪山之巅的寒霜,五官仿佛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凌厉地勾勒出冷漠又威严的弧度。 他微微垂首,眼神却像融化千年的积雪,倒映着江宴秋的身影,不见半分冷漠,只有浅淡的温柔。 在江宴秋怔愣的视线中,他微微收紧手臂。 “……再不叫你担心了。”! 第149章 只是稍稍用力攥紧他一秒,郁含朝便恍然清醒一般,克制地松开手中的力道。 像是生怕惊扰、又像是生怕将他捏疼了一般。 感受到手掌上力道微松,江宴秋用力眨了眨眼,反而欺身而上,用力拽攥着对方前胸的衣襟,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用力描摹着郁含朝的眉眼,仿佛借此确认他的存在。 一路上的疑虑猜测、担惊受怕,再到共感那几秒钟又被骤然切断的巨大痛苦。 ——他曾经失去过一次郁慈。 他不能再失去郁含朝。 如果此刻占据身体主导权的是副人格,恐怕插科打诨,就将之前的事嘻嘻哈哈地一语带过。 可现在……是那个再冷漠不过,又再温柔不过,能让他全心全意依靠和信赖的剑尊。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道歉,好像惹他伤心和担心,是一件多么严重、多么不可原谅之事。 江宴秋声音有些哽咽,却忍不住无理取闹地先发制人,责怪对方:“您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明明答应过他,再不以身涉险。 为什么却在快要压抑不住体内失控的魔气时,把副人格占据的这具身体封死在密不透风的殒剑峰。 为什么来到冥河后就单方面切断了联系,甚至戛然而止地关闭了同感。 为什么……这么久都迟迟未曾出现。 他等了他好久。 ——他好想他。 郁含朝的前襟被他捏得褶皱变形,明明对乘虚境修士而言无足轻重的力道,他却顺着力道配合地微微低头,让江宴秋拽得不那么费力。 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全心全意地倒映着面前之人的身影,曾经宛如万年积雪般的冰封与冷漠,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融化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雪山与湖水一般无边无际的温柔。 郁含朝耐心地慢声道:“……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耽搁了一些时间,让你担心了,抱歉。” 江宴秋立即反唇相讥:“小事?您是不是以为及时切断了同感,就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果然,他还是知道了。 郁含朝有些无奈:“对我而言,那种程度并不算什么……” 他越是这样满不在乎,江宴秋心中越是翻滚着酸涩的愤怒:“因为你已经习惯了什么?是因为这么多年,每时每刻你都在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已经不足为奇了是么?为什么你跟‘他’,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这个样子——是觉得我修为太低、太没用了,所以根本没有让我知情、让我参与的必要是么?” 郁含朝向来八风不动的神情罕见地出现一丝慌乱:“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明明跟其他人都能进退有度、通情有礼,可面对郁含朝,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应恭敬有加、尊崇以待之人,江宴秋却掩饰不了、也懒得掩饰内心的坏脾气,忍不住刺他:“那您是什么意思?呵,也是,我又有什么立场要求您?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我发誓,以后就当从没——”江宴秋话还没说完,眼睛微微睁大。 ——他被按入了一个充斥着冷冷松香的怀抱。 前额和脸颊隔着布料,贴着郁含朝坚硬的胸膛,那一瞬间。 他听到了郁含朝的心跳声。 咚、咚、咚。 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声,昭示着主人的内心,原来跟他一样从未平静。 这不是以前抱小孩子一样的抱法,而是更加亲密无间、合缝入微。 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合二为一,从此再不分离。 “……抱歉。” 这是郁含朝不知道多少次跟他说抱歉。 他可能真的太差劲,太不合格。 所以才总是让那个人伤心落泪。 “都是我的错。” “我并非有意瞒你……我不应瞒你。” “所以……你不要再伤心难过,你永远有立场对我说任何话、做任何事。” 江宴秋把头埋在郁含朝的胸膛,后颈是他温暖干燥的掌心。 他伸出手。 用力地、狠狠地环住对方的腰,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你知道就好。” .江尘年忍了又忍,按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终于忍无可忍,闪着银光的佩剑“唰”地抽出一截。 王睿依大惊失色:“江大人,冷静啊!” 江尘年冷笑一声,指着不远处跟郁含朝抱成一团,两人难舍难分的江宴秋,愤怒道:“你自己看看,让我怎么冷静!”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被韩少卿刚刚那一扇击出的伤口,他捂着肋骨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我把我亲弟弟送进昆仑,是让他被剑尊拱了的吗!郁含朝这个为老不尊的,也不看看宴秋多大,他自己多大!这差的何止一个辈分!” 王睿依:“……” 嗐,她有何尝不为湘君掬一把辛酸泪呢。 但是…… 她看着那两人相拥的身影,明明并未挑破言明,甚至本人都尚未完全察觉,但那股气场、两人之间的情愫,旁观之人哪怕瞎了眼,都不会看错。 她忽然叹了口气:“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就随他们去吧。” 江尘年:“……?” 王睿依微微一笑:“都什么年代了,江大人,你比宴秋也大不了几岁,何必上赶着棒打鸳鸯,小心以后江师弟再也不与您说知心话。” 岑语默默道:“是啊,就算你想阻止,难道还打得过剑尊吗。” 江尘年:“……” 他的神情一言难尽,似乎有自己水灵灵的白菜一个错眼就猝不及防被人拱了的愤怒,而看白菜那不值钱的样子,本人倒是乐意得很……更重要的是,拱他的人,乃是世间最强大、最无可匹敌之人,只有他乐意,全天下的白菜园子都能被他掀个底朝天。 江家家主拳头捏了又放,露出无比牙疼的神情。 眼见江宴秋竟然被一个突然横插一脚的人拐走,萧无渡和白穆清终于停止一路上的明争暗斗,彼此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眼下,似乎不是内讧的时候。 啪…… 番五次被人打断,韩少卿手下用力到差点把羽扇捏折,明面上倒是涵养极好地一笑:“我当是谁……这不是剑尊大人么。上次与您一叙,恐怕还是年前了吧。” 郁含朝视线微抬,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韩少卿浑然不觉,羽扇轻摇,轻笑道:“您这是几个意思?为昆仑兢兢业业、舍生忘死了百年,临到头来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后悔了?不过我说……”他视线轻飘飘地瞥向眼眶还有些红、神情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江宴秋。 “您为了昆仑和大义,连自己都能牺牲——真的能护宴秋周全,全心全喜、抛开一切为他谋划吗?” 他羽扇之上露出的眼神无比犀利,哪怕对上世人无不为之敬仰尊崇的剑尊,也毫不掩锋芒:“恕我直言,您若是做不到为了宴秋与全天下为敌,还是把他交给我比较好。” “不……有一点,你似乎搞错了。”郁含朝抚着江宴秋后颈的那只手并未收回,反而像是宣示主权一般,若有若无地、更用力地按了按,成功让江宴秋缩了缩脖子。 郁含朝面无表情,眼神重又冰冷得仿佛山巅雪:“我镇守昆仑阵,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 “……只是为了一个约定罢了。” 江宴秋微微愣住,抬头看着郁含朝稍显冷漠的侧脸。 ……为了一个约定? 一瞬间,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 剑尊大人……也曾遇到过一个人,让他为了一个约定,日日夜夜地苦守苍生吗。 不不不,他用力摇摇头,这很正常,郁含朝都活了百多岁,生命中曾有无数过客往来,有过这样一个重要到能改变他一生的人也很正常。 话虽是这么说,他却无法抑制地感到一阵失落。 时间……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 他跟剑尊之间,竟然有百年跨度的鸿沟啊。 “……一个约定?”韩少卿听到这个答案也不禁愣住,很快莞尔:“看不出,剑尊竟是这样重情重义之人——不过,若是未来有一天,这个您必须要遵守履行的约定,跟宴秋有了冲突,您又会如何抉择呢?” 郁含朝毫不犹豫道:“我能为了他牺牲一切,包括我的全部和生命。” 这个“他”,有耳朵的都能猜得到指的是谁。 啪——江尘年黑着脸,大力到把腰间价值连城的玉佩掰成了两瓣。 没想到郁含朝竟然是这种人,就连韩少卿都差点维持不住面上游刃有余的笑容,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特么是当年那个冷漠威严、表情恐怖到能吓哭一整个问道峰的剑尊郁含朝吗?! 江宴秋茫然地眨了下眼,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很快,他意识到身旁之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后,脸腾地一下快要烧起来:“——剑剑剑剑剑尊大人?” 郁含朝却低头看他,认真问道:“知道我并不如你内心所想的那般崇高伟大,你会失望吗?” 江宴秋摇摇头。 他永远不会对这个人失望。 郁含朝……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最厉害、最英勇、他最喜欢的剑尊大人。 事已至此。 韩少卿微叹口气。 看着江宴秋那副样子,他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是么……但愿你能信守你的诺言吧。” 不过…… 说实话,有郁含朝最后那句话,他内心虽然不爽,却也松了口气。 他最后看了江宴秋一眼。 看得无比认真、无比仔细。 像是要把他的脸、他的眉眼,深深地镌刻进最深处。 郁含朝冷声道:“我不需要你成为第二个‘我’,也不需要你成为昆仑阵的第二个阵眼,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江宴秋也道:“回来吧,少卿哥,要是掌门真人真存了那样的打算,我相信今日在场所有人都会站在你这边,将真相公之于众。” 伍柳齐捂着被撞断的肋骨嘶吼:“韩师兄!我求你了韩师兄!” 江尘年冷脸抱臂看着面前的闹剧,冷哼一声:“镇守魔气,江氏亦义不容辞,昆仑若是一意孤行,逼迫门中弟子以身填阵,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过我们这关。” 所有人都巴巴着眼,目光殷切地看着韩少卿。 ……他们舍生忘死,想做的,不过是拉他一把,将他从那无法回头的歧路上拉回来。 韩少卿轻摇羽扇的手顿住,面具似的笑容终于消失。 身后的滔天而上的魔气,是通往深渊的地狱之门;前方,是昔日拥有相同理想抱负的知心好友、少年时代尊崇过的剑道第一人、顺手救下后对他无比景仰崇拜的同门师弟…… 他们的目光那么殷切渴求,期盼的……不过是把他拉回去。 韩少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 下一瞬,无比浩荡磅礴的灵压,自天外而来。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属于化神修士的威压。 云端之上,那涌动着的浩荡金光,将周围黑雾浓云都染上一层淡淡灵光。 ——这是韩少卿有生以来,第次看到东皇钟。 那无比熟悉、无比慈祥、曾日日夜夜回荡在心底的叹息,再次响起。 时过境迁,仿若一场荒唐的大梦。 “少卿……” 他听到那人宏宏发问。 “你可知错。”! 第150章 “知错……”韩少卿笑道:“敢问师尊,少卿何罪之有。” 李松儒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俯视着往日师徒情深的关门弟子,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闹脾气的稚童,和蔼依旧:“天地大劫,苍生皆苦,我辈修真者义不容辞——少卿,你可知,此地埋藏着多少枯骨。” 他略显沧桑的目光,悠悠投向那座沸腾翻滚的黑色巨山。 “一代代如同夜空星斗的大能,为了一个共同的愿景,甘愿燃尽一生修为,长眠于此;十五年前,天魔降世的消息甫一出世,无数本拥有大好前程的天才俊杰,义无反顾地赶赴冥河,包括我唯一的师弟,小时候照顾你良多的顾师叔……” “还有剑尊,世间唯一的乘虚境,此间最有希望突破飞升之人——他亦同样,甘愿以身化阵。” “少卿……为何只有你,为了逃避天定的责任,不惜叛出宗门?” 他的声音满是失望和沉痛:“这些年,我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 李松儒的身后,还有众多已臻化神的修士、长老。 他们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尚且出关,此刻齐聚掌门真人的身后,失望、唾弃、冷漠、责备的视线,像一张巨大的铁网,密不透风地笼罩着韩少卿。 其中一位老者模样的灰袍人目光严厉,振振有词:“韩少卿!昆仑将你哺育长大,为你遮风挡雨,你就是这样回报生你养你的宗门的吗!要不是你师尊掌门真人当初怜你羸弱孤苦将你带回,能有你的今天吗?” 韩少卿:“呵,是我求他的吗?他老人家经过我的同意了吗?早知当初我可亲可敬的师尊将我带回宗门是这个目的,那我情愿不知人事时就死在外头,不知晦朔,不知春秋,也免去这人世苦海一遭。” 老者被他噎得死死,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骂着“竖子无理”,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 另一位面相圆滑、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修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韩师侄,你也太不懂事了。昆仑将你养这么大,不过是要你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回报,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就这么白眼狼呢?镇守冥河魔气,那可是天底下顶顶重要、顶顶崇高的大事,要不是我辈不是天生的仙魔之体,肯定第一个向宗主情愿,接替剑尊!”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大义凛然,说得连自己都微微动容了。 韩少卿:“哦?这位不知道名字——但应该不重要的师伯,既然您如此高义、如此心系天下苍生,当初联手封印天魔的修士里,怎么没有您的身影啊?” 那中年男修瞬间僵住,像只被掐住嗓子的胖鹌鹑,满脸通红地争辩道:“那、那是我当初尚在闭关,等我得知这一噩耗之时,已、已经晚了……!” 他旁边戴着面纱、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不准备发一言的范云英瞬间冷笑一声:“是么,我怎么记得,当初是天魔降世的消息先传来,你才被吓得立即闭关的呢?” 中年男修:“……” 他尬得差点脸红脖子粗,往后一缩,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叫你多嘴! 韩少卿懒洋洋道:“怎么?众师叔师伯怎么还为老不尊,自己打自己脸啊?要不,你们先自我检讨一番,统一一下口径,再来教训我如何?” “荒唐!”一位略显阴沉,瞎了一只左眼,矮小瘦削的女修制止了他,眼角额头的褶皱昭示着她的沧桑:“我一生在外游历除魔,天魔降世时,我为疏散北疆城外的流民与大魔缠斗,耗尽最后一丝灵力之前,才被援兵救下——按你的道理,我有立场说两句吧。” 她阴翳的右眼无比严厉地看向韩少卿:“大敌当前,昆仑修士,没有苟且偷生、偏安一隅的道理。当年我的师祖、师伯、师伯、师姐……所有人都悍不畏死地战斗到最后一秒,没有一个人因畏惧死亡而逃避!少卿,你睁开眼看看,你身后的是什么人!是天下万万的黎明百姓、手无寸铁的无辜凡人——”她的竹杖用力一击,仿佛敲击在所有人心上,如浩荡威严的东皇钟声,让人心头一震:“你难道真的要做逃兵吗!可若是冥河魔气再也抑制无法,普天之下,你又能逃得到哪儿去!” 她这话,并非说给一个人听。 方才站出头振振有词地指责韩少卿的中年男修,把自己圆润的身子往里头缩得更厉害,恨不得把头埋进脚尖。 这一回,韩少卿沉默良久。 场上无一人出声,唯有东皇钟永恒威严,隐隐如宏。 在一片静默之中,有一道清亮的嗓音突然响起。 “掌门真人,诸位师叔师伯,你们说得不无道理。”江宴秋平静开口道,“只是,我突然有一个疑惑。” 李松儒和蔼地看着他:“原来是江小友,没想到,你与少卿倒是感情深厚……可以,你讲。” 江宴秋仰头看向天边乌压压的一群人:“若是韩师兄不是掌门亲传弟子、甚至不是修士,只是个你们所说的普通凡人……今日,还会这么轮番上阵,威逼他牺牲吗?” 韩少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失笑:“小宴秋,不用——”“呵,”立即有人嗤笑一声:“可是他是吗?享受着昆仑最顶尖的资源和待遇,顺风顺水地活了几十年,这就是他应该付出的!” 江宴秋被他打断,语气神情却并无波动,依然平静:“既然如此……”他直直地看向李松儒:“为什么不在一开始,不在韩师兄少年时代,或者更久之前——在把韩师兄带回宗门之前,就告诉他这些呢?” 刚刚嗤笑的人一顿。 “是因为你们也知道,早就准备一到时候,利用韩师兄的愧疚和这么多年对宗门的归属感,用‘大义’二字逼他就范吗?” “因为你们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当年将他带回宗门,就已经抱着将来能够心安理得地牺牲他的想法了吗?” ——那郁含朝呢? 剑尊当初也经历过这一切吗? 孩童时流离失所,少年时代被师门排挤、欺压、嫉妒,唾弃他身上流着一半肮脏的血液,被造谣是仗着老宗主跟郁清仙子那点不清不楚的往事才能留在昆仑。 结果到头来,哪怕那最初的一点温情和恻隐,也只是个弥天大谎,也只是早有预谋,也只是道转瞬即逝的幻影吗。 一想到这些别有用心的算计、现在韩少卿经历的一切也有可能曾发生在郁含朝身上,他就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 他想起幽冥寒昙的幻境中,少年剑尊微微侧过头的身影。 冷峻中尚带着青涩,一个人独来独往地深入世间最危险的秘境,在星野下行走,倚靠着荒原的岩石,在冰川与野兽厮杀。没有同伴,没有知心好友,亦没有打从心底为他考虑的亲近师长,唯有观剑洞日夜呼啸、穿堂而过的风声。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孤身伫立在荒原望向无垠的星空时,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呢? 江宴秋直直地望向高居云端的昆仑众修,他的反问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难道有错吗?若是韩师兄不愿意牺牲,你们……是要逼他去死吗?” “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延续、也要保全的世界……到底是个怎样荒诞的世界啊。” 无人应声。 “……够了。” 最终第一个出声的,竟然是韩少卿自己。 他突然笑了笑。 那是个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似乎有无可奈何、不甘和怨愤,拔剑四顾想要叩问,又不知问向何人;但更多的,还是怅然与释怀。 好像哪怕只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这番话,他经年的旧恨和夙怨,也就如一缕轻烟般散去了。 “足够了,宴秋。” 李松儒怜悯地俯视着一切,长叹一声。 “少卿……最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韩少卿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一瞬间,江宴秋忽然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师尊,既然宴秋问了这么多……那我也有一个问题。” 李松儒静静地看着他。 “您当初把我捡回昆仑,真的是云游时偶遇了一个小叫花子,犯了恻隐之心吗?” “……” “……我明白了。” 韩少卿微微一笑。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蓦然转身,向身后、冥河上方、那从深渊中喷涌而出的巨大魔气,一跃而下! 江宴秋脸色瞬间变了。 不止是他,伍柳齐、王睿依、岑语……包括上首的昆仑众修,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韩少卿性情竟刚烈乖张至此,不惜跳入冥河换一个生死未卜的结局,宁为玉碎,也不愿回昆仑充当昆仑阵新的阵眼! 那一瞬间,下意识的行动快过脑中的思考,江宴秋毫不犹豫地向韩少卿奔去,想要拉住他在罡风中翻飞的鹤氅! 咚——东皇钟响起。 那山峦一样的巨钟,发出宛若天理一般宏大浩荡的钟声,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邪异,荡涤人的灵魂。 只差一步就完全入魔的韩少卿身形轻晃,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如同折翼的飞鸟一般,直直地坠落下去。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却不仅是为了韩少卿。 他的胸口微微一热。 他低下头。 一把古朴的佩剑,染着鲜红的血液,从背后穿至他的胸口正中。 江宴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 ……什么。 .云端之上。 李松儒的视线半点未曾停留在韩少卿身上,而是微微敛目阖眉,看着停驻不动的江宴秋。 “江小友……吾执掌昆仑两百余年,第二对不住的是少卿。心底最愧疚的——却是庐陵江氏。” “江润曾与我是把酒言欢的挚友,宣容是我看着长大,他们都已化作一捧灰土,长眠多年。” “如今,却要让尘年,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弟弟……” 李松儒语气满是叹息与悲伤。 ——但怜悯之心,是他坐到昆仑掌门之位后,最先舍弃的东西。 江宴秋茫然抬头。 在略显猩红的模糊视线中,他看到了郁含朝破碎崩塌的表情。 他颤抖着接过不由自主向前踉跄的江宴秋,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灵力疯狂灌入。 甚至没有一眼看向身后腾空而起,自锻造开刃以来,头一次如此暴怒的寒霜。 脚下黑色的巨山寸寸冰封,好似要将天地拖入永不休止的风雪。 李松儒身后的化神修士纷纷艰难掏出本命灵器抵挡,哪怕慢上一秒,四肢元神都要被彻底冻成冰塑崩裂。 ——一剑寒霜。 上一次亲眼目睹这招,还是郁含朝冰封北疆十万进犯的魔物。 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剑指昆仑。 李松儒叹息一声,拿出了另一样法器。 那是半枚手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剑丸,他身后一群化神修士却无人敢小觑,如临大敌。 而另外半枚剑丸,早已化作铁水,融入了年幼时郁含朝的经脉紫府之中。 “这是老掌门仙誓时留下交予我师尊、师尊再交予我之物,说是将来,昆仑总有动用它的这一天。” “郁师叔……是我与昆仑,对你不住。” “——昆仑弟子听令!以我昆仑掌门之命,郁含朝走火入魔、叛出宗门、对仙山拔剑相向!即刻起!格杀勿论!” 寒霜一息之间蔓延千里,却在即将冰封至李松儒脚下时戛然而止,生生停住。 郁含朝口中喷涌出污黑的血液,像极了锈色。 他半跪在地,却依旧牢牢将江宴秋护在胸前,不露出分毫。 王睿依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掌门真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松儒从云端缓踏而至,一柄飞剑从侧空而出,却被他用两指拦住。 是赤红着双眼的江尘年。 “李、松、儒——”全然不剩半点风度的江氏家主嘶吼着:“昆仑——你给我去死!!” 他被当胸一点,重重倒飞出去。 李松儒收回手:“若是今日江润在此,与我交手还能有五分胜算。尘年,你还太过年轻……此事与你无关,昆仑时候不会追究,我不愿对你……对江氏再动手。” 他叹息道:“怪只能怪,江氏千年未有的凤凰血,竟会落在你弟弟身上。”! 第151章 江尘年咳出一口血,赤红的双眼微微睁大:“你他妈竟然——!!” 李松儒目光怜悯。 命运如同自洪荒奔涌至今的巨兽,终于在最后时刻,露出残酷的獠牙。 ——是的。 千里迢迢赶赴冥河,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就不是叛逃的韩少卿。 而是自以为瞒过昆仑,跟随众人一路跋涉,悄悄来至冥河的江宴秋。 上玄之变——或者更久之前,他就已起疑。 月姬明对江宴秋非同寻常和执着,在场人有目共睹。 调查出江氏那孩子竟罕见地生来具有纯种的凤凰血后,太清峰的案几的烛火一夜未灭。 ——但更讽刺的是,其实早在得知真相的下一秒,李松儒内心就已做出了决定。 在江润的至交好友、江宴秋敬重信赖的师长之前,他更是仙门魁首、肩负着天下苍生的昆仑掌门。 ——还有什么,比能净化世间门一切邪祟、又能一遍又一遍、无限复原己身的凤凰,更适合充当镇压冥河魔气的容器呢? 这得天独厚的血统,甚至不需要上古昆仑阵的存在! 这是天道赐予人族的一线生机。 ——江宴秋自己,就是最精妙、最完美的昆仑阵。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气法阵…… 李松儒叹息地收回视线。 下一秒,漆黑的骨刃擦着他的侧脸而过,险险地劈下几缕鬓发。 即使已经认不出曾经的老对头,萧无渡却能凭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分辨出就是方才是这人对江宴秋下的手。 他眼中魔气翻涌:“竟然敢动本座的人……” 辟邪一瞬间门黑气越发浓郁,借着身后浩瀚的魔气,萧无渡的修为陡然攀升至化神初阶! ——但他却未能与李松儒继续缠斗。 一位昆仑剑修翩然而至,挡住身后白穆清偷袭的同时,勉强接住了辟邪与萧无渡昏天地暗战成一团。 那人神色凝重,朝李松儒点了点头:“真人!这里交给我!” 王睿依一瞬间门握紧手中的剑:“掌门!你真的要对江师弟出手吗!昆仑……这还是昆仑的教义吗!” 一边是昔日尊崇忠诚的师门和宗主,一边是倒地不起的江师弟,她头脑一片空白,拦在李松儒面前,剑却不知指向何方。 “你们一个个的……”李松儒像是在看无理取闹的晚辈,神色无奈:“睿依,我以为,你会是这群孩子中最明事理的。” 王睿依手中的剑捏紧又松:“……可是,可是江师弟他!” 可是江师弟在南澜秘境、在阙城、在上玄的剑道大会,一次次挽救众修士和世人,现在、现在要对他动手的,竟是昆仑吗! 不,不是杀!恐怕要是江师弟今日落到掌门手中,后果和下场比死还可怕! 见她神情慌乱,迟迟不愿退开,李松儒微叹一声,抬起一只手——王睿依下意识紧闭双眼,心中无比绝望……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李掌门,你的对手是我。” 一道灰衣身影从天而降,玉手轻拂,便轻轻松松地化解了李松儒袭向王睿依的一掌。 王睿依颤抖着掀开眼皮,待看清来人后,双眼瞬间门瞪圆。 “……落真姑姑?” 那女子姿容寻常,称作清秀都很勉强,一身灰扑扑的朴素布袍,眉眼间门却自有一股凛然的锐利和英气,深邃的眼眸如刀似剑,仿佛能刺穿一切阴霾。 能轻松化去李松儒的一掌,这女子修为必不逊于他,足有化神后期的修为! 那女子甫一露面,在场无人不震惊万分,险些惊叫出声! ——竟然是她?! 琅琊王氏那位避世不出的天才、传闻中修为更甚王常萤的那位王落真! 耳膜像是被套了个大罩子,周遭打得天昏地暗,江宴秋却只听得到沉闷回响的嗡声。 他的手指忽然微微蜷缩了一下。 好熟悉的声音……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要是他意识尚还清醒,必然会一眼认出那人的身份。 ——因为他的腰间门,还缀着那枚用融金修复的、断成两截的玉佩。 那枚玉佩质量连下乘都算不上,却花了春红八十两纹银,虔诚地放在他的床头;曾在江氏被人摔成两瓣,却被他珍而重之地捡回来,用价值连城的融金修好。 ……她的音容,分明与早已逝去的春红一模一样。 王睿依瞪大双眼,急急问道:“姑姑,您元神托生历劫而归,不是尚在闭关温养吗?” 那一瞬间门,王落真侧脸微微一顿。 ——那是一个极想回头,又生生抑制住的动作。 她的神情一瞬间门柔软,像是风沙雕蚀过的石碑。 又一瞬间门冷硬,像被人威胁幼崽的母狮:“李掌门,想对那孩子动手,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过得了我这关!” 昆仑其他修士目瞪口呆,都是齐齐抽了口气,内心暗暗发苦。 ——这江宴秋到底什么来头,这么多神仙大能组团上赶着护着他?怎的连琅琊王氏这位都引来了! 王落真的大名,往前倒推一百年的修真界,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女修在昆仑求学问道时便名动天下,天资极高,剑法出神入化,时人对这类天才的锐评,都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郁含朝。只是后来因劫闭关,元神托生至凡间门蕴养,关于这位王氏天才的谈论才渐渐止息。 传闻甚多,王落真本人却性情孤僻,沉默寡言,向来独来独往,只与宣家那位娇宠长大的宣容仙子相识一二,有几分来往。 ——难不成是这个原因,她才这时出关,替故人留下的血脉出头? “……我想起来了。” 面对王睿依的疑惑,她只轻飘飘留下这一句,便与李松儒战至一处,打得天崩地裂! 两位化神后期的大能斗法,瞬息之间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冥河喷涌的魔气似乎也受其影响,波动剧烈了几分! “落真!”李松儒叱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王落真木雕一般寡淡沉默的脸上,目光灼灼:“我在做什么,我从来都知道……李掌门,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怎么都预测不到下一秒会有怎样的展开,底下人都为他们捏了把汗。 昆仑众修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王落真,修为竟已进益至此?甚至与李松儒交手都不落下风! 假以时日……说不定,修真界真会多出第二个乘虚境! 方才出言的矮小苍老的女修叹息一声,看向王落真的目光无比复杂。 “诸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毕竟今日,此时此刻,那王落真到底还不是乘虚境! 众化神修士一拥而上,连成一个小型的法阵,将李松儒和王落真围在其中,掌心灵光一同俱亮。 王落真一掌将围困自己的化神修士击落,令其重重吐出一口鲜血,蓦地偏过头,直直看向底下生死不知、牵动着她全部心神的少年,就要向其飞去。 “……秋儿!” ——这是只有一个人会叫的乳名。 江宴秋眼帘已快阖上,浑身发冷,眼前一片黑红,胸前顺着剑刃蜿蜒而下的血液已经流了厚厚一摊。这剑刃不知涂了什么药,封住了他全部的灵力,顺着连凤凰血都只能缓慢流动,难以修复胸口的伤势。 谁……在叫我…… ……春、红? 我已经……死了吗。 不然怎么会听到……春红的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头,却只能在眼前黑红的世界中,勉强看到郁含朝了无生息的轮廓。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撕裂般的痛苦令理智勉强回笼。 “……剑、尊?!” 话音喊到一半,牵动伤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王落真极力向他伸出手。 江宴秋颤抖着用力抱紧郁含朝,想要抬起胳膊。 昆仑众修双手结印,闪着金光的困阵终于成形! 王落真被无数无形的灵光洞穿,竭尽全力地伸出手臂——想要够到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在她怀中啼哭不止、哭得鼻头都委屈皱起的孩子。 想把他塞回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就能永远保护他,让他不用面对世间门的苦痛和风雨。 “——秋儿!!” 江宴秋用力地眨眼。 他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可不知为何,视线却因不自觉的泪水而模糊。 他颤抖着手,用力攀住郁含朝的后背,摸索着对方的眉眼和轮廓,想把自己的手腕递到对方唇边。 “郁含朝,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 ——不要离开我。 可是他忘了。 他被剑刃上抹的药入体,凤凰血被封住,连自己的伤都治不了。 郁含朝垂首,维持着把他护在怀中的姿势,一动不动。 江宴秋撕心裂肺的痛哭出声。 李松儒叹息着看着这一切,耳边一个化神修士低语:“掌门,凤栖峰之人已被制伏,您预料得不错,果然不简单——是两只青鸾,和一只混血王鸟,都在赶来鹿鸣的路上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江宴秋浑浑噩噩地抱着身体渐渐变冷的郁含朝,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李松儒转过身:“动手吧。” 便不忍再看。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叹息的视线凝固。 突然之间门!地面一阵剧烈的颠簸晃动! 地底冥河喷涌而出的魔气瞬间门大涨,足足粗了有一倍之余!简直要劈开黑色巨山,将天与地捅个对穿! 众人惊疑不定:“怎么回事?!” 郝仁脸色一变:“不好!” ——他之前猜得不错!真正的喷发期,远还没有到来! 瞬间门暴涨的黑柱撕裂吞噬着火山口周围的一切,坚硬的岩石顷刻被碾碎成齑粉,和魔气融为一体向上喷发! 糟了! 那巨龙一般急速蔓延的魔柱和地动,很快就要波及到深渊旁边的江宴秋了! 李松儒神色骤变:“快把他带回来!” 引气的法阵还没准备好,现在若是掉进去,即使是江宴秋也会死的! 然而!冥河急速暴涨,来自深渊地底发出无比可怖沉闷的咆哮!新一轮地动和喷发已然逼来! 就在李松儒即将不顾一切地把人带回来时,江宴秋已全然看不清的双眸,突然朝他们的方向抬起头。 “不就是……要我当阵眼吗……” 紧紧抱着郁含朝渐渐变冷的身体,他神色麻木,心脏像是被生生剐去一块,痛得直不起腰。 “好……我答应……” “师门恩重一场……从此我与昆仑,两不相欠。” 他抵着郁含朝的额头,喃喃道:“等我拔出这柄剑……就把血喂给你……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被昆仑得到郁含朝的遗体,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不如赌……那唯一的一丝希望…… 他们会在深渊尽头的冥河重逢。 他会让郁含朝活下来。 江宴秋已经麻木僵硬的身体微动,不知从哪里涌出力气,“看着”已经逼近至眼前的魔柱。 然后紧紧抱着郁含朝,闭上眼,滚落而下。 ——第五卷 ·终——! 第152章 啾啾啾。 宴秋艰难地睁开眼。 一缕晨光透过梧桐木的缝隙照进来,把它铺满柔软枝叶和软乎乎羽毛的小窝照得温暖又舒适。 光线有些刺眼,它打了个哈欠,往小窝深处缩了缩,然后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翅膀,把脸整个遮住。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宴秋满意地抖了抖羽毛,金红色的小小的喙微张,就要重新陷入黑甜乡。 然而,天不遂啾愿。 它还没来得及进入黑甜乡,就听见那烦人的啾啾声再次响起,像是有好几只鸟,贴着它的耳朵啾啾个没完。 宴秋愤怒地睁开眼,睡意全消:“大早上的,吵什么呢!” ——它发出的,也是清脆的啾啾声。 只不过,它的叫声更加优美华贵,充满玄妙而神奇的韵律,哪怕正在发脾气,听起来也无比悦耳。 吵醒它的,是两只青绿色的大鸟,和一群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小云雀。 宴秋翻了个身,用自己圆滚滚的屁股和短短的尾羽面对它们。 两只青绿色的大鸟有着无比修长和流畅的身形,宝石一样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对视一眼,面露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对面前金红色小肥啾无尽的宠溺和柔情。 可那群五颜六色的小云雀可顾不得那么多,哪怕被宴秋嫌弃一通,听到它愤怒的啾啾声,就像喝了假酒一般,整只鸟飘飘欲仙,粉的、白的、棕的、蓝的……齐齐往宴秋软和舒服的小窝里一扑,欢快地挤成一团。 差点被这群肥鸟压扁的宴秋:“……” “——叽!” 它愤怒的啾声响彻云霄。 .等到彻底清醒,又是小半天过去了。 宴秋打着哈欠,任由一只大鸟帮它梳妆打扮。 其实说是梳妆,也只是理顺它被睡得有些凌乱的毛而已。 不过它实在是太小一只了,整只啾像极了风中一只球,蓬松的金红色羽毛一点也不威风凛凛,短短的翅膀尖简直让人怀疑能不能拖动这具圆滚滚的身体。 “没事,下去吧,我自己来。”宴秋懒洋洋道。 帮它梳妆的那只鸟恭敬地退下,面色还有些遗憾。 于是,高高的梧桐木上,只剩宴秋一只鸟了。 它扇了扇翅膀,舒服地站在枝头,远眺这远方的日出。 大片的云霞像是打翻了天庭的水彩墨台,呈现出无比瑰丽的色彩,赤红与金为主导,又渐染成霜枫、琥珀、绛紫色,巨大的鹏鲲时而化鱼,时而化鸟,在浩瀚壮阔的云海间不断起伏,蜃和云鲸吞吐着雾气,幻化出仙境一般的楼台。 在“手可摘星辰”的凤凰台,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但它还是看得无比认真。 ——是的,宴秋是一只凤凰。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 它出生时,凤凰全族已经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了,就连亲生父母的面也没见过,它还是宝镜和宝尘费劲千辛万苦,借来昆仑石,用那一簇点燃的天火孵化出来的。 宴秋时常坐在这个地方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对于它们这个种族来说,时间的流逝,只不过是宇宙洪流中的一粟而已。 ——宴秋出生后足足花了一千五百年,才长成现在一只手掌大的毛团呢。 但不知为什么,今天起床后,它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就像是……胸口闷闷的、涨涨的,有种前所未有的酸涩感,让啾很怅然,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样。 最终,宴秋还是将其归结于昨天做的一个梦。 梦里……它似乎变成了一个人族的修士,进了一个什么宗门,有一个整日板着脸活似有人欠他钱的哥哥,有一群热热闹闹的朋友,闲暇时呼朋引伴,邀三五好友下山游玩,也经历过危机重重、惊心动魄的险境,但大多最终化险为夷,欢呼雀跃。 似乎是很精彩、很充实的一生。 但它总觉得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总觉得…… 它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梦境中,那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他黑发如瀑,白衣若雪,一尘不染,像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是个寒霜一样凛冽、初雪一样温柔的人。 它好像,很喜欢那个人。 .宝镜看着不远处的凤凰台上,宴秋一只啾孤零零的背影,担忧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这都叹了十三回气了。” 宝尘愣愣地抬起头:“啊?有吗?” 宝镜宝石一般巨大美丽的重瞳十分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指望这缺心眼儿,不如指望块光秃秃的石头。 过去的两百多年里,宴秋叹气的次数,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多。 仙露不和胃口?思念君上和君后了?还是没有凤族的小伙伴,一只啾太孤单了? 老母亲宝镜十分忧虑。 宝尘大大咧咧地啃着一块仙桃:“你这是关心则乱,纯属想太多,小殿下长大了,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小烦恼和很正常,你就别操心了——思虑太过,小心掉毛。” 它话还没说完,下一秒,被从梧桐木的枝头直直地踹下去,隔着层层叠叠的浮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原地,只剩头上青筋暴起的宝镜和几根空中飞舞晃晃悠悠的羽毛。 偷窥的小云雀叽叽喳喳,幸灾乐祸。 宝尘大人不仅缺心眼,嘴还很欠。 你看,这不又惹宝镜大人生气了。 “小殿下,近来可有什么烦忧之事?若是不介意,可以与宝镜说说。” 身后,高贵美丽的青鸾柔声道。 宴秋闷闷地“嗯”了一声,犹豫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说……人会有前世今生吗?” 宝镜微微一愣,思忖片刻,才答道:“恐怕是有的吧。不过人族脆弱,即使转世重生,元神和魂魄也被忘川之水洗尽一空,纯白如纸,无法保留生前的记忆,再托生到崭新的躯壳中,与前世已不能算作同一个人了。不像殿下您,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无论重来多少次,殿下依旧是殿下。” 说完,宝镜笑道:“怎么了?殿下又不是凡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宴秋:“我就是问问……宝镜,你说,我前世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一个人族?” 宝镜哭笑不得:“怎么会呢殿下,您是君上和君后唯一的血脉,世界上最后一只凤凰,怎会是卑微脆弱的凡人转世?” 宴秋听闻此言,下意识反驳道:“人族只是脆弱,并不卑微。而且,他们之中有的修真者也是很厉害的,未必不如我们。” ……就比如那个人。 宝镜只当它年纪太小,凤凰作为祥瑞,又生来心善,对万物充满慈悲,因此只是笑着哄道:“好好好,小殿下说得是,那今日份的果泥能全部吃完了吗?看看,把咱们小殿下都饿瘦了。” 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和肉乎乎的翅膀尖,宴秋:“……” 你认真的吗。 总感觉宝镜是在拿它当小孩子哄。 不对,它为什么要说“当”?它这个年纪,在凤凰里头,不就是尚未成年的小啾啾吗? 宴秋歪了歪头,绿豆一样湿漉漉圆滚滚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算了,应该不重要。 .落日熔金,云层之上的晚霞染红半边天光,最后一丝余晖跳跃着沉入地平线,昭示着夜的开始。 宴秋却还有事情要做,或者说,这个点,刚到他开始忙碌的时间。 ——它要净化冥河的魔气。 小小一只啾,立在高高的凤凰台上,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风与云的流向突然变了。 无数丝丝缕缕、漆黑浑浊魔气从地底破土而出,像是不可抗拒般的,朝着那高耸入云的凤凰台而去。 那丝丝缕缕的魔气汇聚之后,已然变成无比可怖的庞然大物,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狂暴的龙卷风就能摧毁整片梧桐木。 宴秋睁开眼。 那圆滚滚的小小身影不再显得笨拙可爱,而是一举一动,都充斥着上古传承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威严与高贵、神性和慈悲。 它漆黑的瞳孔中射出金红色的光芒,金红色的喙微张,发出清脆的啼鸣。虚空之中,仿佛有巨大而美丽的身影拖着长长尾羽,倏地张开翅膀。 它的目光所及之处,庞然狰狞的魔气如遭重击般被破开巨口,露出洁白的云层和布满星斗的夜空,即便妄图挣扎着汇聚成一股,在那荡涤世间一切邪异的威严力量下,也只得不甘地消散了。 所有鸟都屏住了呼吸,情不自禁地望向这每日都会重复、却依旧让鸟无比震撼的一幕。 做完这一切,宴秋明显累极,圆滚滚的身影踉跄了一下,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了。 美丽优雅的青鸾眼睁睁地看着宴秋跌跌撞撞飞回自己的舒适的小窝,下一秒打起小呼噜沉沉睡去,疼得心都揪起来了。 净化世间魔气,是凤凰一族与生俱来的责任。但宝镜就是抑制不住地心疼:“小殿下才一千多岁,凭什么这一切都要落在它的肩上,何苦为了这世人……” 宝尘知道它又要钻牛角尖了,无奈道:“可净化魔气,只有殿下能办到,你我即便想分担,也没有那个能力啊。” 嘴上这么说,它其实也十分心疼。 但小殿下很懂事,也很勇敢,从刚破壳那会儿还会被魔气吓得哇哇大哭,到现在每日主动净化魔气,还不准它们在一旁打扰,已经是很厉害的一只小凤凰了。 宝镜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气不过,嘴上不饶人道:“人族狡诈自私,现在仗着族中还有小殿下,对镇压魔气一事百般推诿,哪一方都不肯站出来,要是殿下哪天不肯干了……哼!” 天地初开时,清浊本不分,后来有了龙凤、妖兽、人族……这些种族只能赖灵气为生,魔气与他们而言乃是剧毒,他们合力劈开一条冥河,将魔气牵引镇压于此,凤凰慈悲,主动认领了净化魔气的任务,至此,各族才能繁衍生息。 可随着龙凤初劫,人族大兴,这一平衡又悄然被打破。 世间魔气无处不在。 它产生与人的邪念与欲念。 人族大兴,族中能人辈出,随之而来的,便是魔气的狂涌,冥河的昼夜滔天;而凤族陨落的陨落,飞升的飞升,渐不复当年,到如今,竟只剩下宴秋孤零零的一只。 平衡岌岌可危。 种族的传承刻在血脉之中,宴秋依旧履行着凤族当初的承诺,渐渐繁衍昌盛的人族,有了门派之争、世家之仇,只忙着内斗、掠夺和扩大自己的势力,没有哪个缺心眼愿意站出来做那些个损己利人的事,为日渐狂涌的冥河负责。 所以,宝镜才会如此忿忿,觉得自家小殿下就是心地太善,吃了大亏。 对自家护短青鸾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的宴秋,疲惫又舒服地把自己圆滚滚的小身体埋进翅膀里,准备睡上个日上三竿。 然而,天不遂啾愿。 再一次的。 当第二次被人强行从梦中被吵醒时,它出离愤怒了。 “——啾!” 视线腾空。 它被人捧了起来。 那是一个长相妖异又邪气的少年。 黑发的卷发用绑带绑起梳至一边,皮肤苍白,漆黑的瞳孔比墨色还要深沉,嘴角还带着丝邪性的笑意。 “小胖鸟,”师无渡漫不经心道,“这都几点了,还不起呢。”! 第153章 什么嘛,原来是师无渡啊。 宴秋整只鸟被人捧在手掌心,平举在胸口的位置,那人语气虽然漫不经心,捧着他的手法却十分老道熟练。 它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家伙。 师无渡是半条龙。 为什么说是半条,因为他父亲是龙,母亲却是魔族赫赫有名的战将。 换言之,是条魔龙混血。 不过这身世放眼现在,也不稀奇了。龙族和凤族一样,初劫之后举族便已式微,到现在,整个大陆已经一条纯血龙都没有了——上一条是师无渡他爹,因为一生叛逆爱自由不愿与龙女成婚,反而跟魔族搞到一起去,所以龙族最后一条纯血统的龙也没有了。 这似乎是某种讯号。 某种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时代更迭的讯号。 虽然但是,师无渡这小子还是老爱跑凤凰台来骚扰它,从一千多年前到现在,乐此不疲。并且仗着破壳比宴秋早,一直厚脸皮地以它的兄长的身份自居——除了仗着宴秋还没化形欺负他,别的似乎看不出什么当哥哥的派头。 但自从一百年前,师无渡去人间游历后,他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一般,飞速地成长成熟起来。眼神中时常翻滚着复杂的情绪,着实超出了一只小肥啾的理解范围。 现在他俩呆一起时,师无渡倒终于有几分兄长的派头了。 宴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师无渡:“没大没小,叫哥哥——今天一早刚回来就来看你了,风尘仆仆地就来看你了,小没良心的。” 宴秋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算了,它心情好,不跟这条龙计较。 .师无渡坐在灿金闪烁的凤凰台边缘,一只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宴秋坐在宝镜准备的软垫上吃早饭,他俩一人一啾,并排坐着,一同看天际的云霞彩雾、云卷云舒,气氛难得和谐。 师无渡看着远方望不到头的天际,眼神很深、很远。 按照往常,宴秋在凤凰台呆得好好的,不会对师无渡在下界游历的经历产生半点兴趣。 可不知为何,它忽然想起前日做的那个梦。 梦境里,瑰丽壮阔的山河、志同道合的好友……还有那个人。 它犹豫片刻,终于问道:“师无渡,凡间都有什么啊。” 师无渡飞远的思绪回笼,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感兴趣?”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宴秋还是不情愿地“啾”了一声。 “挺有意思的……人族勾心斗角,与天斗、与人斗,为了不知所谓的东西斗,其乐无穷。”他轻笑一声:“你想去玩儿不早说,我带你下去啊。” 宴秋眼前一亮,过了半晌,又恹恹道:“改天吧……我每晚还得净化魔气呢,一来一回的,路上怕是赶不及。” 师无渡嗤笑一声:“你管那冥河洪水滔天,反正天塌下来,先砸死那些愚蠢自私的人族,怎么也淹不到你这凤凰台。” 宴秋整只鸟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斜眼瞥了师无渡一眼,像在看撒泼打滚的顽劣小孩:“你说得轻松,世界要真覆灭了,你我可以逃,让宝镜宝尘和其他鸟,还有那些妖兽、人族、万物生灵怎么办?” 师无渡:“关我屁事,毁灭就毁灭,我乐得清净——我巴不得现在冥河就失控,把这人间搅得天翻地覆才好。” 宴秋:“……” 懒得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口嗨魔龙了。 因此它并未注意到,师无渡的眼神中,有隐藏很深的阴鸷一闪而过。 见宴秋似乎不太高兴,师无渡又换上了副笑模样:“小肥鸟,到底什么时候与我成婚?” 宴秋一口仙露喷出来,瞬间离师无渡三丈远,眼神惊恐地看着这个变态:“……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抗拒,师无渡脸色一沉,似乎有些不高兴道:“怎么,你那血脉天赋记得要净化魔气、护佑苍生,唯独不记得与我的婚约?” ——他说的,是龙族和凤族还在鼎盛时期,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聚会上的玩笑话,说要凑个龙凤呈祥,永结两族之好。 师无渡振振有词:“天底下只剩你一只凤凰,你还想找谁?还有谁配得上你?唔,我勉强算一个吧,虽然血统不纯,但架还是很能打的,像你这样呆呆的小肥鸟,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窝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 宴秋整只鸟都凌乱了:“你变态啊!你不是一直惦记着要当我哥吗!你这是乱伦啊!” 师无渡面露疑惑:“……你不是凤凰吗?凤凰讲究这个吗?龙凤两族鼎盛时族人也就那么几百只,谁跟谁还不沾亲带故了,真有血缘关系的都不看重,更何况,我只是你名义上的兄长。” 宴秋:“……总之不行!太变态了!” 好家伙,说完这句,宴秋自己心里都疑惑了起来。 是啊,亲缘通婚,在凤族不是很常见吗?为什么它听闻后却一阵恶寒,觉得跟兄弟姐妹谈情说爱太变态了?? 它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其强行解释为那个古怪的梦带来的影响。 不过好在师无渡并未在意,而是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它头顶柔软的羽毛:“你还小,没开窍呢,这么点大一只鸟,怎么可能知道情爱是何物。” 宴秋下意识想反驳。 ——它知道的。 那个黑发如瀑、白衣胜雪的人族。 啾就很喜欢。 想与他亲近,想与他贴贴,想与他做一对不羡神仙的快活鸳鸯。 想与他相伴余生。 .师无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这段时日似乎很忙,脸上总是浮现或深沉、或意味深长的表情,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他离开后,宴秋倒是难得地发了会儿呆。 它这两天发的呆,比过去两年加起来都多。 宝镜又开始焦虑了,宝尘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羽毛会比对方先秃。 出乎意料地,师无渡走后,凤凰台竟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两天倒是热闹。 听到宝镜说,来客自报家门自称“昆仑君”后,宴秋却是愣了愣。 ——昆仑君? 不知为何,这名字,莫名有几分耳熟。 却不知在哪里听过。 宝镜笑道:“小殿下当然没听过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当年凤族已无一人在此方世界,没有凤凰灵火,世间灵气凋敝,光凭一颗蛋,压根孵化不出新生的小凤凰。 宝镜费劲千辛万苦,借昆仑石点燃一簇天火,才将凤凰蛋孵化成功,要不然,也没宴秋什么事了。 “说起来,咱们还要谢谢这位昆仑君呢,当初君上和君后留下的凤凰蛋灵气突然滞涩,快把我急疯了,若不是昆仑君二话不说将昆仑石借予我,小殿下可就危险了。”提到这桩旧事,宝镜语气还有些后怕。 原来是这样…… 宴秋不禁对这位昆仑君产生了几分好奇。 这名号听起来如高山一般巍峨、青松一般典雅,也不知怎样的神仙人物,才配得上这样一个雅号。 因为昆仑君是人修出身,为表尊敬,宝镜和宝尘特地变幻道体化作了人形。宝镜的道体是一位高贵美丽、青绿裙钗的女子,宝尘则是一位俊逸洒脱、眉眼含笑的男修——但据宴秋所知,青鸾本体其实是不分性别的,也就是说,他俩也完全可以把道体捏成相反的性别。 宴秋还不会化形,它两只小爪爪抓着宝尘肩上的衣服,威风凛凛地抖了抖胸脯灿金的羽毛,跟着一同接待昆仑君的拜访。 会客殿厅中,那人一身朴素的白衣,未着任何装饰,如瀑的墨发披散,正背对着他们,端详一根立柱上的纹饰。 这些华美的殿宇、立柱和壁画,还是宴秋出生之前,族人们群居在凤凰台时装点的,超能人巧匠鬼斧神工之极。 如今它们都不在了,宴秋却更喜欢自己梧桐木枝头的小窝,因此也很少来这里。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昆仑君回过头,微微颔首行礼:“叨扰了。” ——他回过头出声的瞬间,宴秋却陡然愣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复杂心情,刹那间充斥它的胸膛,让它整只鸟都呆愣住一动不动。 不止是他。 那位昆仑君第一眼看向的,也不是风流貌美的宝尘和宝镜,而是宝尘肩头胖乎乎、圆滚滚的宴秋。 ——之前好多次,客人都把它当成了宝尘衣服上的毛绒装饰。 出乎宴秋的猜测,昆仑君是个十分年轻和英俊的男人。 他身形像是挺拔的松雪,散发着凛冽的气息,充满古典感的脸庞棱角分明,鬓若刀裁,目似寒霜,浅琥珀色的瞳孔显得有些冷淡。 他就像是突然失忆,忘记“礼仪”和“修养”两字怎么写的一般,定定地看着宴秋,掌心瞬间捏紧,瞳孔微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万幸,宝镜和宝尘忙于处理呆愣的小殿下,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 良久,宴秋回过神来,清脆地啾啾道:“昆仑君,百闻不如一见,久仰大名。” ——这是宝镜刚刚教他的,哪怕没听说过对方的名号也不能就这么实话实说,通通都说“久仰大名”,不然有的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说不定还要记恨在心。 宴秋又瞄了对方几眼。 倒是比它想象的要好看得多。 ——一千多岁的人修,据说在人族里年纪算很大很大的了,他还以为对方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这下看来,倒是很对得起“昆仑君”这个名号。 不料,男人却略一点头,神情自然道:“‘昆仑君’只是世人给我的称谓,我自幼被人遗弃在昆仑山脚下,是灵山之精抚养长大,故而得了这么个名号,我的本名叫郁慈。” 慈者,爱也。这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刻在随身玉佩上为他取的名字。 宝镜和宝尘:“……” 他们是不是失忆了。 方才与他们碰面,这人是不是只是略一点头自称昆仑君,并未言任何其他之语来着。 宴秋听闻后,却是瞬间产生共鸣,对面前之人充满了同情。 好巧,它也从小无父无母,孤零零一只啾,被宝镜和宝尘这对老父亲和老母亲拉扯大,他们之与宴秋,应该就像昆仑灵山之精之于昆仑君吧。 郁慈静静地看着它,眼神十分柔和:“是我久闻不如一见才对,高贵又慈悲的凤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宴秋悄咪咪挺起小胸脯,觉得自己胸前的羽毛都更鲜艳了。 宝尘的目光更奇怪了。 昆仑君……是这么会说话的性格吗? 不是传言他性情冷漠,寡言少语,最不喜与人寒暄吗? 宝镜看向宴秋的目光却无比慈祥欣慰,有老母亲滤镜,丝毫不觉得大名鼎鼎的昆仑君夸赞小殿下有什么不对。 这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身体,短而圆润的小翅膀,一颤一颤的翎羽,难道还不够高贵、优美、典雅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 宴秋对昆仑君所知甚少,甚至可以说完全不了解,宝镜和宝尘心中却十分清楚。 这位只是看着年轻,衣着朴素,却绝不是个简单人物。哪怕跳出人族,放眼整个大陆,也是位千年难遇的天才、天生的修道者。 昆仑钟灵毓秀、灵气充沛,向来是各族必争之地,常年处于纷争之中。可自从一千年前,郁慈横空出世后,短短十几年的时间,便以绝对而强悍的实力划定了昆仑的势力范围——换个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把各族都打服打跑了,让灵山处于超然的状态,不受任何势力的觊觎。 更令人敬佩或令一小部分人颇有微词的是,昆仑君虽是人族出身,却十分公平公正,从来不偏袒或助长任何一方的气焰,凡是厚着脸皮有求于他的人族,最终都被无情地轰了出来。 只有少部分人知道,郁慈只是天生的冷情冷性,对常人毕生追求的财富、权力、领土都没有兴趣罢了。 这些年头在脑海中飞速一过,宝镜面上却丝毫不显,自始至终挂着得体的笑容:“既然昆仑君与小殿下一见如故,十分投缘,若是不嫌弃,不妨在此多呆一些时日。” 再次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郁慈非但没有一口回绝,甚至欣然答应:“嗯,叨扰了。”! 第154章 雕梁画栋、玉宇琼楼的凤凰台边,一群小云雀叽叽喳喳。 “那个就是昆仑君吗?” “是的吧啾。” “他是来做什么的呀,为什么每天都跟小殿下待在一起呀。” “我也不知道啾,但是小殿下好像很喜欢他呀。” “长得还挺好看的。” “有么啾,人族不是都长一个样吗啾。” “就是,天下最好看的还是我们小殿下~每天看着小殿下高贵的身影,听着小殿下优美的啾声,我快要晕倒了啾~”宴秋一脸黑线,转过头警告地瞥了一眼,一群五颜六色的小云雀发出“唧唧啾啾”的欢乐笑声,这才一哄而散了。 宴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些:“让您见笑了,昆仑君。” 那人摇头:“无妨,唤我郁慈便可。” 郁慈瞥了身边正襟危坐的小毛团一眼,手指蜷缩了一下。 似乎很想摸一摸那看起来手感就很好的毛毛。 不过那样对凤凰未免太不尊重,他面色不变,一向的疏然清冷,心中却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 他们一人一啾体型差悬殊,性格和经历也悬殊,倒是意外地投缘。 郁慈虽然面上如传言一般冷漠威严,高不可攀,私下却十分随和,某次甚至主动提出,宴秋若是懒得飞,可以坐在自己肩膀上。 宝镜和宝尘大惊失色,生怕小殿下无意间冒犯了这位昆仑君,但宴秋却毫不在乎,扑棱几下翅膀就想飞到郁慈肩头。 ……不好,吃太撑了,有些飞不动。 它心中警铃大作,生怕当着郁慈的面丢脸地飞一半掉下来,肉乎乎的翅膀扇动得越发卖力——就见昆仑君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它接在手掌之中。 宴秋小小的身体一顿,然后慢慢放松,像漏气一般,舒服地团成一个鸟饼。 ——因为郁慈终于没忍住,上手摸了摸它光滑柔顺的羽毛。 它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啾啾:“唔……我这具身体还没完全长成,才会偶尔出现飞不起来的尴尬状况,等成年后就好了,凤凰成年体的样子很好看的!” 郁慈“嗯”了一声,眼神中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没关系,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说着,他又没忍住,捏了捏宴秋的翅膀尖尖。 宴秋:“……” 着实没想到,昆仑君会是这样自来熟的性格。 .不过自从郁慈来后,宴秋的生活确实有意思了许多,也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了。 虽然凤凰台有很多鸟,还有掏心掏肺任劳任怨操碎了心的宝尘和宝镜,却总是差了点什么。 ……可能正是因为它是他们的小殿下,作为最后一只凤凰,它得快点长大、快点独当一面,许多烦恼和迷茫,并不能真正向他们倾诉。 昆仑君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却会认真听宴秋说的每一句话——每天在凤凰台单调重复的生活,对宝尘和宝镜太护崽的抱怨,净化魔气的辛苦,还有对传闻中凡间生活的向往。 “听说,他们会把一种植物磨成粉末,在里面填满芝麻和豆沙做的馅料,再揉搓成丸子,用开水煮成圆滚滚的叫‘汤圆’的东西,最后再撒上一点桂花和红糖。”宴秋一脸神往,悄悄咽了口口水,“一定特别好吃,怪不得听说,凡人才只在正月十五那天才能吃上。” “嗯。”郁慈把它捧在手心,一只手托着它,“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可带你一起,不用正月十五也能尝到。” 郁慈偶尔也会给它讲自己的事,他在凡间游历时的见闻,不服挑衅又被他一一打败的魔物和妖兽,还有少年时代被灵山抚养长大的记忆。 宴秋听得两眼放光。 它出生后还从未离开过凤凰台,师无渡现在又臭屁得很,整日不知有什么天大要紧事要忙,只说它还小,不懂什么叫人心险恶。 昆仑君的每一个故事、每一道见闻,听起来都是那么惊心动魄、波澜壮阔。 听到郁慈的邀请,它差点想原地答应下来,却又想起什么,泄气道:“算了……凤凰台离凡间太远了,一来一回的,晚上来不及回来。” 那啾啾啾的小声音蔫哒哒,可爱又可怜。 就跟上次跟拒绝师无渡一个原因。 郁慈静静地看着他:“净化魔气竟如此辛苦,你一日也离不得吗?” 宴秋蔫蔫地点点头。 主要是,他们老凤家现在只剩它一只啾了,没人跟它轮职呀。 破壳之后,宴秋觉醒的血脉天赋就告诉它,作为凤凰,净化魔气、护佑苍生,是它的天职、是只有它能办到的事。如今世间魔气越发涨涌,它今日懈怠,或许明日就会有不知名的小国度和城池被魔气攻陷、沦为了无生机的废墟死城。 宴秋不禁对这位新朋友有些抱歉。 自己连跟他下界一同游玩都做不到…… 不料,郁慈神情却无分毫变化,而是说道:“你只要告诉我,你想还是不想。” 宴秋愣了愣。 宝镜教过它,这种时候、这种语境,对方大概率只是客气一番,自己也得注意分寸,即使真的想要,也不能说出来麻烦人家。 更何况,昆仑君甚至不是它相熟之人,只是个路过此地、顺势登门拜访的客人。 可不知为何,它此刻却有股莫名的冲动和自信。 ——只要他点头,无论什么要求、无论什么愿望,对方都会替他实现。 等反应过来后,宴秋发现自己已经小小地“啾”了一声。 他想的。 “嗯,”昆仑君淡淡道:“那便交给我。” .宝镜和宝尘发现小殿下被人拐跑后的大惊失色瞳孔地震先不提。 被郁慈抱在怀里御剑飞行时,宴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啊啊啊啊好快! 银白色的飞剑一夜飞度千里,瞬息之间,在天际划过一道锋利的流线,留下一路极狭长的尾迹云。 猎猎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却一点都吹不到宴秋身上——郁慈把它抱在怀里,抬起宽袖遮在它的身前,一丝气流颠簸也无,如履平地一般。 即使风很大,宴秋还是颠颠地往上扒拉了两下,透过郁慈为它挡风的宽袖,好奇地望向脚下的景色。 蜿蜒起伏的山峦如同青色的巨龙,盘踞在脚下的沃土;日光下的湖泊和大泽比最名贵的琉璃镜还要明亮,镶嵌其中;在广袤的土地上,袅袅炊烟的屋舍、整齐画风的田地、银带子似的河流星罗棋布,组成小小的村镇、城池和国度。 人族、妖兽、精怪、修士…… 万物都共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 宴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这就是族人和它,世世代代守护的人间啊。 昆仑君不愧是昆仑君。 以宴秋的脚程半日也飞不到的路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飞完了。 宴秋眼睛亮晶晶的。 要是这样,一日之内来回,说不定真的可以办到。 他们来到一座繁华的城池,郁慈施了障眼法,不会有人觉得他们一人一啾突然出现有什么古怪的。 原来这就是师无渡之前说的凡人都城吗! 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小鸟”露出震惊的目光。 ……好多的人啊!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边,茶楼、酒肆、作坊、当铺数不胜数,鳞次栉比、彩旗招展,还有支着摊铺的商贩直接沿街吆喝叫卖,街上各色服饰的来往行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头戴银钗的女娘跟同伴欢声笑语,捎着刚在脂粉铺子淘来的新货,头顶剃光留着命辫儿的孩童被父亲抱在怀里,吃着手指,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宴秋被郁慈揣在怀里,也好奇又震撼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跟它方才在飞剑上俯视到的人间,又是另外完全不同的感受。 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坊市,就有这么多的人族,这么多的生灵。 他们在此安居乐业,吃茶、喝酒、读书、看戏、做生意……辛勤劳作,却也生机勃勃。 郁慈抱着他旁若无人地往前走,即使他已收敛修为和周身的气机,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和威严冷漠的眼神,还是让过往的行人一边纷纷自动回避,一边悄悄投来好奇的目光。 好俊俏的郎君,好……呃,好圆的鸟。 因为行人并未拥挤,也幸运地让宴秋没被挤成鸟饼。 最终,他们在一个平平无奇、散发着热气的摊位前停下。 见到客人,老板热情地招呼:“热乎乎甜滋滋的汤圆!两文钱一大碗!要来碗汤圆吗小哥!” 汤圆! 宴秋的小爪爪瞬间扒紧郁慈的衣袖,圆滚滚的眼睛睁得老大。 “来两碗。” 老板笑眯眯地为他们盛汤圆,看这位小哥养的鸟灵动可爱,还特地给他们多打了几颗花生和莲子。 那只海碗,比江宴秋整个身体还大。 未免它一失足掉进去酿成丢尽整个凤族脸面的惨案,郁慈亲自用勺子舀出来吹凉再喂它。 用小小的金红色的喙咬破糯米粉做的外皮,吃到里头黑芝麻馅儿的宴秋:“……” 瞳孔地震! 这是什么绝世美味! 它差点变成流泪鸟鸟头,旁人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天投喂仙露仙果泥的宝镜宝尘是怎么苛待它的。 呜呜呜。 小小一只啾,吃到头都抬不起来。 昆仑君见状,未曾言语,眼尾却染上笑意,慢条斯理、一颗颗地把整整两碗汤圆都喂给了它。 …… 吃饱喝足,宴秋小小地打了个嗝。 它圆滚滚的身体吃进有自己那么多的汤圆,撑得愈发圆润,艰难得翅膀尖都动不了。 始作俑者帮它擦擦嘴,又捧回怀里,轻轻隔着羽毛揉着它的小肚子帮啾消食。 宴秋不由感叹:“要是以后我不当凤凰,说不定会去当厨子。” 这话要是宝镜听了,指不定要噗嗤一笑:“小殿下,什么叫‘以后不当凤凰’——你本来就是凤凰呀。” 可郁慈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我等着,当你的第一个食客。”! 第155章 从凡间赶回凤凰台时,已是暮色四合,星野低垂。 皎洁的月光如流水盈盈一地,宴秋还沉浸在今日凡间一游中无法自拔,一声高亢的“小殿下——!”把它吓了个哆嗦。 ……糟了,临走前忘了跟宝镜他们说一声了。 .金红色的鸟团子乖乖趴在软垫上,宝镜和宝尘一左一右,都是满脸焦急后怕,围着他一顿叨叨。 “小殿下!就算要下界游玩,为何不与我们知会一声?您知不知道,这一整天我们把整个凤凰台都差点掀个底朝天,都快急死了!” 宴秋心虚地啾道:“……我都一千五百岁了,又不是小孩子,能出什么大事。” 宝镜一整天脑海中闪回过“小殿下被误认成胖鸡仔被凡人逮住这样那样”的一百种恐怖画面,青绿色的尾羽都吓掉了几根,立即反驳:“您尚未化形,本体又还如此稚嫩,若是被有人之人捉了去可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昆仑君与我一同么。”见势不妙,宴秋立即卖队友把郁慈搬出来:“如今放眼四海,还有谁是昆仑君的对手,有他与我一同,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宝镜:“……” 她被堵得没话说了。 这世上,若是遇到连昆仑君都搞不定的人,那宴秋这还没化形的小凤凰更逃不远了。 宝尘柔声道:“小殿下,宝镜与我也只是太担心你,您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下界,我们只得在这儿自己吓唬自己。” 宴秋低下头乖乖认错:“……知道了,可是我从没去凡间看过,要不是恰巧昆仑君在此,可能往后的几百年,可能也没什么机会下去看看了。” 它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宝镜又顿时心软,瞬间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他们小殿下乖巧又懂事,为了净化魔气这么多年来从未离开过凤凰台半步,也从未看到过外面的世界……想到这里,她顿时把宴秋抱进怀里好一通安慰,瞪了宝尘一眼道:“小殿下已经够懂事了,不过是下界游玩一番,你这么凶做什么。” 宝尘:“……” 想到这里,宝镜看向郁慈的目光十分感激:“昆仑君,小殿下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拘在凤凰台,身边也一直没有同龄的朋友,一直很是寂寞……它并非有意缠着您玩闹,在下看得出,小殿下其实很喜欢您。” 郁慈“嗯”了一声,面色如常:“无妨,我也与宴秋一见如故,是我主动带他下界的。” 软垫上的宴秋偷偷瞅了他一眼,给了昆仑君一个“你很上道嘛”的眼神。 唔……宝镜宝尘这关好不容易是过去了。 ——嘿,它摩拳擦掌,下次去哪里玩好呢! .自从有了昆仑君这么好用的人形御剑神器(……),宴秋一颗啾心飞出千里之外,恨不得每天都缠着郁慈带它下界。 昆仑君向来无有不允。 他们有时去戏楼看戏,有时混在茶馆的来往行商中听人说书,有时干脆在一条巷子从街头吃到巷尾每家都品尝光顾一番,也有时只是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和远处漫无边际的原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无所事事地发一整天的呆。 好像要把宴秋过去被拘在凤凰台欠的那些吃喝玩乐一口气补回来。 它被昆仑君简直惯到没边,也不知这么有爱心和耐心的大好人,是怎么被各族传成凶神恶煞的杀神的。 它被郁慈捧在手上,啄着昆仑君喂到嘴边的冰糖葫芦,心下感叹:怪不得师无渡那家伙自从下界见识到一番人间的繁华后就不想回来了,隔三差五往下跑呢。 这么舒服的日子,换它也天天下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每晚还得赶回去净化魔气。 太平盛世的光景,世间的魔气总比灾祸之年要少些,不过即便是这样,只有宴秋一只凤凰,每晚还是忙得够呛。 尽管凤凰天生祥瑞克制妖邪,这么些魔气也不会把它怎么样,可当那些魔气流过四肢百骸时,宴秋还是感觉不太舒服。 “老不死的,整日瘫在家里活儿也干不了,还要多费一张嘴,早点死了大家都好过……” “这小寡妇长得都是勾人,就是气性太烈了,得找个没人的时候拖去地里弄一弄,好好让爷过把瘾……” “哎,年景不好,二丫那妞子,只换来这么些口粮……” “这么点好处还想本官冒险替他办事?哼,到时候在圣上面前随便糊弄糊弄得了……” 它皱着眉,好似也将那些负面情绪、埋藏在心底的阴暗念头亲身体验过一遍。 人族……还真是复杂。 有让它无比欣赏、无比同情的时候,也有像这样,让它不怎么喜欢的时候。 终于。 宴秋睁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一直等候在身旁不离左右的郁慈:“我们明天去哪里玩!” 郁慈却未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它:“净化魔气的过程,很痛苦吗?” 宴秋“唔”了一声,想了想道:“其实也还好。” 这些日子以来,它跟昆仑君在人间游山玩水,不光去过许多繁华的都城,也见识到了不少生活无比困苦、或是遭逢了天灾人祸的人类。 它这才明白,原来世上竟还有人活得这般艰难。 跟他们相比,好像净化魔气的这点痛苦也不算太难忍受。 郁慈却垂眸道:“这些时日以来,我渐渐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我想以‘昆仑’之名,建立一个门派。” 宴秋:“……啊?” 他懵道:“这是干什么的。” “就是收有天赋的人修为徒,教导他们修道之法,传承自己的衣钵,再由他们继续收徒,代代相传,这群师出同源的人修,就组成了门派。” 宴秋似懂非懂:“哦……那这么做有什么用吗?” 郁慈看了他一眼:“是人族对不住你在先,故而……我想制造出一群修为高深、有共同抱负的人修,由他们代代传承延续,肩负镇压魔气的责任,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 宴秋:“……” 他呆愣半晌,怎么也没想到,昆仑君会说出这样一个理由。 他想成立一个名为“昆仑”的宗门……就为了训练出一匹能帮它净化魔气的人族修士? 它哭笑不得,整只啾还有些感动,摆摆翅膀道:“虽然很谢谢你……但是不用啦。” 它认真科普道:“人族跟凤凰不一样,是无法承受魔气入体的那一刻,对经脉和肺腑带来的巨大冲击的,哪怕是修士也不行。轻则经脉逆行遭受重创,重则走火入魔甚至失去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郁慈认真地看着它:“可,我又怎忍心让你此生此世受这苦楚。” 宴秋歪了歪头看着他,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郁慈的手背:“可是我是凤凰,这就是我的责任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每日要净化魔气是件痛苦的事了,因为我知道,干完今日的活儿,就能跟你一起去玩啦。” 说完这番话,它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随意地转移了话题:“咳咳,不过如果光是镇压的话,说不定以后还真有修士能办到,毕竟人族是真的勤奋又聪明……或许从理论上来讲,如果有一半魔物血统的确是可行的……呼,扯远了啾……”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距离昆仑君所谓的“正好路过凤凰台前来拜访一番”,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这半年里,宴秋简直过得比之前的一千多年加起来还要充实。 就连宝镜和宝尘也从一开始的暗中疑惑“昆仑君这是准备呆到几时”,到后来的“罢了只要小殿下开心昆仑君以后直接把家搬来都行”。 就连小云雀们都已经习惯了郁慈的存在,不再看到他那张冷脸就吓得扑棱翅膀羽毛乱飞了。 这天,宴秋跟郁慈去到凡间时…… 忽然敏锐地发现有什么不对。 ……今天大街上,好热闹啊。 处处张灯结彩,银花火树,人群熙攘。 十里长街,满城初烁空谷,漫若朝炬。酒肆二楼高悬着刻成十二生肖图案的灯谜,红彤彤的舞狮人灵巧地从跨过火圈,引来一片交好,皮影戏前聚满了吃糖笑闹的孩童。年轻男女身着华服,披着织锦披风,言笑晏晏,结伴赏灯看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是上元节。” 宴秋明亮的瞳孔里跳跃着明亮的花灯和璀璨的花火,久久看着这一切。 郁慈负手而立,明明仙气飘飘、清冷禁欲的画风,肩膀上却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小鸟,惹得不少路人侧目。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昆仑君,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天底下最后一只尊贵的凤凰。 引得路人围观,昆仑君本人却没有半分不自在:“要去河边放灯吗?”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顺流而下,飘着不少静静盛放的莲灯,还有男女正在手捧着明灯虔诚许愿,再一起放飞。 “这是在干什么。”宴秋啾道。 “这叫天灯,凡人放飞,用以向上天祈福、祈愿。” 宴秋心道,它就住在天上,这么多年,也从来没看到有灯飘上来过啊。 不过入乡随俗嘛。 第一次过凡人的上元节,它也十分激动,催促着郁慈也赶紧去买一盏放着玩儿玩儿。 今日生意最好的应该就是卖天灯的商贩了,笑道:“客官,想要什么式样的?” 果然,那堆灯上还有龙飞凤舞的提字,什么“八方来财”“平安喜乐”“诸事顺意”“登科及第”云云。 宴秋美滋滋地选了个“长命百岁”。 郁慈瞳孔中似乎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却还是掏钱为它将那只不知算不算得上“祝福”的明灯买了下来。 他们选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之地放灯,明亮的火光照着小凤凰的脸孔也羽毛,让它看起来分外金贵。 宴秋乖乖学着之前那些凡人,闭上眼虔诚许愿。 下一秒,它与昆仑君同时睁眼。 砰——明灯颤颤地朝天上飞去,汇入那片璀璨的灯海。 郁慈面前扑棱飞着的小团啾不见了。 起而代之的,是一个未着寸缕,一尘不染,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少年。 他的容貌比世间任何辞藻描绘得都要昳丽,只一眼,就让人彻底沦陷在那淡金色的双瞳中。 郁慈定定地看着他,瞳孔全然倒映着他的身影,做不出任何反应。 像是还不习惯人类的躯体和双腿,那无比美丽的少年瞪圆双眼,试探性地上前一步,却被左脚绊了右脚,直直向前扑去。 ——然后被不知是下意识伸手还是早有企图的郁慈抱了个满怀。 怀抱中,那温软的少年抬起头,冲他一笑。 “……昆仑君!” “我终于能化成人形啦!”! 第156章 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漆黑一片的半空中缓缓上浮。 江宴秋在急速的下坠中睁开眼。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漆发如墨,双眼毫无知觉地紧闭,手心冰冷。 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死死搂着这个人,不肯放开分毫。 他在一片虚空之中坠落。 仰面下坠的失重感中,江宴秋眼睁睁地看着无数魔气逆流而上。那些魔气并非全然的漆黑,而是宛如散发着无尽光华的暗色水母或游鱼,穿透他们的身体,与他们擦肩而过,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急速下坠向深渊,还是悬浮在深海中一动不动。 江宴秋双眼微微睁大。 千百年的光阴像是凝聚成一刻。 与身旁一颗巨大的暗色气泡错身对视的一刹那,万分之一秒似乎化作永恒,他似乎被某种超越人力所能及的伟力拖入时间的长河与漩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经历过他的一生,尝尽他一生的悲喜。 ——他似乎明白刚刚是怎么回事了! 是被扭曲的时间! 在古城废墟时,他们也曾遇到过相似古怪的状况——与他而言短短两日的光景,岑语却道已过去半月有余,在萧无渡身上流逝得更加夸张,整整过去了十年! 而他们现在,直接就跳入了通向冥河的深渊,时间的扭曲只会更加荒诞离奇! ——他刚刚仿佛亲生经历的场景……到底是什么? 是千万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之前,某个人真实的一生吗? 他所以为的幻境——幻境中之人,也以为他的一生只是短短一夜曲折离奇的梦境吗? 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碟梦庄周。 被这段漫长记忆骤然塞入冲击得怔愣,江宴秋散落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过了好久才发现。 那串缓缓上浮的的晶莹水珠,原来是他的眼泪。 来不及思考,思绪一沉,他又被拖入了新的梦境之中。 .江宴秋怔怔地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 那是一双白皙又纤细的手,指节修长,指腹圆润可爱,还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又回到了那人的身体之中。 只不过是以旁观者、寄居在身体中的幽魂的身份。 就像是观看一场第一人称的录像带,他只能借这具身体感知外界的一切。又或许所有的故事,在千万年之前就已完结。 雕梁玉栋、极尽华美的凤凰台中,“他”懒懒抬眸,看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之中倒映的,是一张尽态极妍、倾倒众生的美丽脸庞。 鸦羽长睫,乌发雪肤,发尾微微蜷曲,灿金的眸色灵动中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少年的长相,与江宴秋有七分相似……或是更接近他前世的模样。 “他”坐在刻着百鸟朝凤的梧桐木凳上,一只手拖着下巴,铜镜中的身后,还有另外一人。 江宴秋立即屏住呼吸。 ……是剑尊! 是完好无损、静静站在“他”身后的郁含朝。 江宴秋无法控制身体的主人转头,只能透过铜镜,贪婪地描摹着那人熟悉的眉眼。 ……太好了。 至少在他不知为何会进入的另一个人的记忆中,剑尊还活着! 宴秋举着手中的木梳——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相当笨拙,像是刚学会用筷子的稚童一般,梳头如此简单之事,他却做得分外艰难。 他盯着那木梳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苦大仇深地跟自己一头浓密的头毛作斗争,时不时撤下两根头发,看起来分外可怜。 那与郁含朝长相一模一样之人眼神似乎有些无奈,却无比自然地从少年手中接过木梳,顺着柔顺的乌发一梳到底,似乎早已习惯了此事。 宴秋瞬间喜笑颜开,露出计划得逞的笑容。 ——要是被人得知大名鼎鼎的昆仑君,竟会如普通侍女一般为人梳头,不知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小凤凰丝毫没有使唤天下最强者的自觉,反而托着下巴唉声叹气:“哎,当人真不方便,想自己梳个头都够不到,还是当鸟好。” ——好像他当鸟的时候就是自己梳毛似的。 ——并且全然忘记了下凡间游玩时喜滋滋地跟郁慈感叹还是人族的道体方便,终于不用路过摊贩时啾啾啾地拽着昆仑君的衣领让人停下了。 郁慈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戳穿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言论,甚至还“嗯”了一声,“你若不喜,不用化形。” 虽然觉得当昆仑君掌心不用自己走路的小啾啾也很不错,但少年纠结片刻,还是说道:“现在这样,也还行……唔,当鸟的确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为了庆祝宴秋终于能化成人形,凤凰台举办了一场无比盛大的庆典。 天底下所有的鸟儿几乎都来赴会,恢弘的殿宇中,朱雀、金乌、玄鸟、大鹏……如今的修真大陆几乎已看不到身影的神鸟齐聚一堂,共同为凤凰庆贺。 宴席上,甚至还有不少雄鸟当场开屏,若无其事地竞相展示自己华贵的尾羽。 由于性别撞号,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在求偶的宴秋,压根没往那方面去想,甚至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游戏,饶有兴致地变回圆滚滚的小肥啾形态,也扑闪扑闪地抖着短短的尾羽。 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尾巴最好看=w=昆仑君却瞬间脸黑了。 他面色微沉,虽然平日里昆仑君也是一副无甚表情的模样,但众人却立刻意识到——这杀神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各族被揍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传闻还记忆犹新。 霎时间,斗艳的也不斗艳了,求偶的也不求偶了,大家纷纷收起华丽的羽毛夹着尾巴作鸟兽状。 跟吸引凤凰的注意比起来,还是生命比较重要。 宴秋歪头,疑惑地“啾”了一声。 时间腾空。 他被人捧在掌心抱了起来。 郁慈淡淡道:“今日你可是主角,走吧,可不是贪玩的时候。” 宴秋在他的掌心欢快地蹭了蹭:“啾啾啾!” .自从能化形,宴秋跟郁慈跑去下界的次数便更多了。 果然,在吃喝玩乐方面,当人还是要比当啾方便。 就是不知为何,这段时日,大街小巷来往的行人客商似乎少了许多,不少熟悉的摊贩商户都关门大吉了,往日繁华的都城也显得有些清冷。 宴秋眼巴巴地等郁慈付完钱,心满意足地接过热乎乎的赤豆元宵,卖元宵的老婆婆眼神慈爱地看着他,却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卖完今日的份,明天我就不来喽。” 宴秋还在费劲地吹着瓷碗,闻言圆咕隆咚的眼睛睁得老大,大惊失色:“什么?!” 他忙道:“婆婆,是卖元宵不挣钱了吗?那我以后天天来光顾你的生意,每次都买上三十大碗。” 老婆婆被他逗乐了:“傻孩子,你这小身板儿吃得下这么多吗?浪费失误,老婆子可是会生气的。”她叹道:“传闻薛家军已经渡过越水要攻过来,这琼城,马上就要乱咯。老婆子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在肃城谋了个差事,准备把我一同接过去呢。要不然等薛家军攻进城,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走不掉喽。” 竟然还会有这种事。 宴秋心脏下意识揪紧,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热气腾腾的赤豆元宵瞬间也不甜了,他捧住碗问道:“那这城里的其他人怎么办呢?” 婆婆看着面前这年岁不大、眼神清澈得仿若琉璃镜的少年,一时间哑然:“……有本事的、腿脚能动的,自然是携家带口,躲得远远的——至于其他人,那只能听天由命喽。老婆子活这么大岁数,也够本了,只可惜那些被人丢在乞儿营的小娃娃啊……”说着,她却叹口气:“但这乱世之中,逃到哪儿去,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繁华的街巷今日格外清冷,户户都是大门紧闭,戏园和茶楼今日也未开张,水粉铺子直接贴了条将铺面转让,离开赤豆元宵的摊位,走了半天,也没遇上第二家他们惯常去的小吃铺子。 一路上,宴秋都沉默不语。 郁慈偏头看他:“在想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凡人安稳的一生,竟然这么轻易就能被打破。” 昨日还相谈甚欢之人,可能明日就面临着别离。 江宴秋的意识被困在少年的身体里,看着他呆呆地望向碗中甜腻软烂的赤豆,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已经习惯了人世的无常,但“宴秋”却不然。 从出生开始,宝镜、宝尘、凤凰台的云雀们……甚至师无渡,都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身边。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离别,还以为每一场相逢都是天长地久。 眼前经历的一切,虽然于江宴秋而言只是一场第一人称观看的戏剧,却总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既视感。 少年每一丝悲喜、每一次心绪的起伏……仿佛也都是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他看向身旁如雪似冰霜的郁慈:“昆仑君……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脱口而出的一瞬,江宴秋思绪几乎有些恍惚。 仿佛透过那张无比相似面容,看到了另一个人。 身旁之人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对少年的回复都要久。 “……嗯。”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直到你不再需要。” .回到凤凰台,宴秋接连几天都闷闷不乐,一直未再下界。 不过他也没多少惆怅的空闲。 ——因为每晚需要净化的魔气,不知从何时开始,悄然增多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黑气汇聚成獠牙的巨兽,一次比一次凶猛地发出嘶吼,一次又一次凶悍地凝成一股发出冲击,似乎要将这片暗沉无云、星月无光的天地都撕出一道裂缝。 小云雀们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宝镜和宝尘的目光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担忧。 少年神色平静,微微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动作。 ……于是那些魔气即便心有不甘,还是在凤凰的灵光之下彻底湮灭了。 青绿色的美丽大鸟迎上来,神色关切中带着忧虑:“小殿下……您没事吧?” 宴秋神色沉静:“凡间这些年天灾不断,战火纷飞,故而魔气比往年要猖獗。”他反过来拍拍青鸾,笑道:“我可是你们的小殿下,这点魔气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 看着他离去的沉静背影,宝镜宝尘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呜呜呜! 小殿下他真的长大了! 可宴秋没有想到的是。 仅短短十天后,琼城便沦陷了。! 第157章 战火不断扩大。 当火烧得够旺,最初那点火星是何时点燃、何故点燃,已经不重要了。 但出乎意料地是,越来越多的国家被拖入战火之中。 无论大国还是小国无一幸免,大陆上的每一片土地都陷入癫狂的纷争之中。再到后来,妖族、羽族、修士、魔族……各族都加入了战场,为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而战。 每天都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宴秋依旧很少有空能离开凤凰台了,魔气的暴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动荡的冥河几乎要掀翻整个世界。 越来越多的羽族拼尽全力飞来凤凰台,寻求他的庇护。 失去族人的悲痛让人失去理智,甚至有被收留的羽族被怒火冲昏头脑,指着郁慈愤怒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人族存在?为什么殿下会收留我们的死敌?!您已经忘了奸诈歹毒的人类对我们的族人做过的事了吗?” 大多数羽族或惧怕昆仑君的威严,或九死一生不愿再卷入纷争,或只是不想当那个出头鸟,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却也有少数极端份子被那只孔雀煽动,愤怒地振臂高呼,要求宴秋把人赶出去。 “给我闭嘴,”宴秋冷声喝道:“要是这里呆腻了,随时可以滚。” 那孔雀不可置信地看着宴秋,为了一个人族,凤凰竟然要赶他走?! “殿下!”他凄声道,“您是已经被这人修迷惑了心智吗?您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和振兴羽族的宿命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那种无聊的事了?”宴秋皱眉道,“我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是你们有求于我,我才好心收留你们,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了?要是我不依你们的决定……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造反,把我赶出凤凰台啊?” 那孔雀脸色瞬间煞白,不敢再说了。 江宴秋虽然开不了口,却在心底为他叫好。 ——干得好!不被任何人道德绑架这一点,倒是跟他一模一样! 敲打完这波闹事的,他的头痛事好歹少了一桩。 四下无人,郁慈静静地看着他:“若是我的存在让你危难,不必难以开口。” ——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可言说。 ——我总会依你。 小凤凰却像是累极一般,直接扑到郁慈的胸膛里。 双手环住对方的腰,还在昆仑君坚硬分明的胸肌前蹭了蹭。 就像他还是一只肥鸟团子时那样。 郁慈身体微僵,半晌,轻轻拍了拍宴秋的头。 “好累啊——不想干活儿了昆仑君——”郁慈淡定道:“不想做,那便不做。” ——仿佛他说的不是净化魔气这种攸关百万生灵性命的大事,而是明天不买钱家的糖葫芦串儿。 宴秋委委屈屈地抬起头:“我要是云雀就好了。” 当云雀真的很幸福,不用操心世界毁灭这种大事,也不用每晚呼哧呼哧地净化魔气,只要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考虑睡醒之后玩什么就行了。 郁慈还未开口,他又自暴自弃地一低头,自言自语道:“可是也不行……要是当云雀,就没办法保护昆仑君了。” 郁慈心中一动。 宴秋懒洋洋地趴在他的怀里,揪着他的一缕发梢在手里把玩:“刚刚那只死孔雀那么说,你是不是很介意?”他悄悄凑近郁慈耳边,“其实我才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烦都烦死了,天天赖在凤凰台不走,我跟你独处的时间都变少了。” 小凤凰撇了撇嘴:“一千多年从未来过凤凰台,当年我的破壳的蛋灵气黯淡,宝镜四处求人,这些人全都冷眼想待,现在有难了才想起我来,这是拿我当傻子呢——”“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就是指望我来当这个出头鸟、借凤凰台的名头扯大旗吗,我才懒得掺和他们的是是非非呢,再说了,羽族杀的人族难道就少了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到时候天道全记我头上怎么办。”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开合的唇瓣无比柔软,比起抱怨,更像是在撒娇。 郁慈神情先是微怔,然后又变得越发柔和。 ——他的小凤凰没有被人挑唆,也没有因而记恨,与他反目成仇。 愿意承担凤凰的职责净化世间魔气,是因为有一颗赤子之心,却并不代表,他是谁都能利用的冤大头。 他其实比谁都要狡谐聪慧。 .但人间愈演愈烈的战火,却也并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不然以魔气暴涨的速度,迟早有一天,连宴秋也无能为力。 越来越多的城池被攻陷,越来越多的凡人流离失所。 荒原的大火,像是要将整个天地变为炙烤众生的熔炉。 没有任何一方、任何一个阵营能独善其身。 那些他与昆仑君曾踏足过、有过点点滴滴回忆的人世,正慢慢变得面目全非。 断垣残壁、漫天的尘土和嚎哭取代一切。 不过话说回来。 ……这战火烧得如此之快,简直蔓延得……有几分蹊跷了。 即便是呆在凤凰身体中、借他的双眼观察一切的江宴秋,都敏锐地察觉了不对。 总隐隐感觉是有一只暗中的眼睛和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默默观察、默默推动着一切。 一根未被善后处理好的蛛丝暴露后……顺藤寻踪到更深的池水,只是时间问题了。 越是调查,江宴秋便越是心惊。 旱灾、洪水、揭竿起义的乱民、权高位重者离奇的死亡、各族接一连三的纷纷下场…… 这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火,真的有人为的痕迹! 下界的前一秒,江宴秋突然剧烈地头痛了起来。 那股剧痛简直比当年萧无渡派人放干他全身的血液还有过之而无不急!江宴秋视线一片模糊,眼前尽是光怪陆离的错觉,耳边充斥着呼啸似的尖锐耳鸣声,痛苦得让人恨不得把脑袋劈开。 不知过了多久。 那股宛如将灵魂都要撕裂的剧痛才渐渐褪去,江宴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前的场景已变得全然陌生。 面前之人,却是个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之人。 ……竟然是已许久不见的师无渡?! 青年一头乌黑卷发,用赤金色的绑带扎起一缕绑至头边,皮肤苍白,瞳孔比墨还要漆黑,像是要吸尽一切光源的漩涡,有种说不出的阴鸷。 一股无比震怒、无比悲哀的情绪充斥着江宴秋的胸膛。 ——是这具身体强烈到传递给他的情绪,是凤凰的情绪。 他们正爆发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在火与血的纷飞之中。 有着灿金双瞳,美丽到不似此世之人的少年捏紧拳头,压抑着嗓音:“师无渡,你疯了吗!” 他胸口急喘,嗓音变调,几次深呼吸才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向面前无比熟悉之人,瞳孔因为震惊和不可置信微微放大,像是在看一个从未了解过的陌生人,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我以为……我甚至以为你在下界遭遇了什么不测,一直在顺便找你……这些真的是你做的吗……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师无渡嘴角抿成平直的直线,看向他的眼神中,蕴藏着许多少年看不懂的情绪。 虽然容貌相同,但他现在看上去……几乎已经完全不是宴秋记忆中的样子了。当初的师无渡,只是性情有些阴郁,偶尔有些偏激的观点而已,可现在,他简直像是魔性未泯的恶鬼修罗。 ……简直和他那身为大魔、被父亲抛弃后彻底歇斯底里、陷入癫狂的母亲一模一样。 师无渡叹息一声,背后是万鬼同苦,无数冤魂的悲嚎。 他整条苍白的手臂都染着鲜血,一位妖族将领新鲜的首级死不瞑目,死死地看向黑发青年的方向,像是要化为厉鬼向他索命。 ——那位妖族将领,宴秋曾打过几次照面。 作为族中极少数的主和派,他一直在妖族各个部落间游走奔波,苦口婆性地劝几位妖皇擦亮双眼、冷静行事,不要被有心人挑拨,将整个妖族拖入浑水。 “没想到……竟然被你发现了。” “我还以为,至少能再多瞒你一阵子的。” 凤凰简直快疯了。 尽管再不愿相信,那些蛛丝马迹的线索,那些日夜不休的调查……最终还是指向了那个他最不愿怀疑之人。 当得知一切的一切、策划了这场将整个大陆卷入火海的阴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师无渡时…… 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他那时的心情。 就像是有人从背后将利剑插入胸膛,回过头时,却发现那人就是本应最信任不过、最不该设防之人。 它使痛苦超越了痛苦本身。 师无渡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奇异的叹息:“宴秋……像你这样的天生的凤凰,从来不用为自己肮脏不纯的血统痛苦之人,是永远无法与我感同身受的吧。” 他的嗓音冰冷:“先背叛的人,是你,宴秋。” 少年一下子愣住。 ……原来这么多年来,这才是师无渡的真心话吗。 那个宛如兄长一般,他曾经最信赖的人。 “世人弃我厌我,却也愚昧至极,”他勾唇嘲讽一笑,“你看,我只是悄悄撬动了一些关键的节点而已,他们就能自发地陷入猜忌、争端、仇恨,无限地放大自己的欲望,甚至不用我做什么,就能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张开双臂,那是一个拥抱接纳的动作。 “加入我们,”师无渡嗓音低沉,说不出的蛊惑:“我会向你证明,谁才是这个愚蠢的世界的主宰,我会站在最高处,建立新的秩序——这新世界是为你而建的,宴秋。” “……我拒绝。”少年拔出长剑,那银白色的剑身轻轻嗡响,有如凤鸣。他冷声道:“——如果这炼狱,就是你想要的新世界的话。” “昆仑君已经在来的路上,师无渡……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听到那名字的一刹那,师无渡眼神陡然愈发暗沉阴鸷:“不要跟我提他!”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是我先——”但剑光已至。 那寒霜般凛冽无匹的剑意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给对方任何反驳辩解的机会,直直地呼啸而至。 燃烧的炼狱都似被冰封。 郁慈眼神冰冷:“……执迷不悟,不用多费口舌。” 剑光散去。 硝烟与灰尘之中,师无渡被削去一条臂膀,狼狈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他眼神中的恨意和不甘愈深,死死地仰视来人时,像是淬了毒。 “郁、慈——!” “你给我等着。” 郁慈神情淡漠,凛冽的剑光依然而至。 ——当真是未与他多费口舌。 下一秒,无数魔物从地底涌起。 高大的白骨、喷着火焰的恶蛟、浑身上下爬满蛊虫的黑袍人……、他们仿佛早已等候在此处,等待接应他们的主宰。 师无渡被层层包围在魔物大军之中,迎向宴秋震怒又伤心的眼神。 他深深地看了少年最后一眼。! 第158章 自那一别,宴秋沉默了很多。 师无渡的事,对他的打击比想象中还大。 他与师无渡自幼算是一起长大,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他本以为就算偶尔吵闹争执,也永远可以放心地将后背露给对方。 ……那不是别的什么人啊。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发现幕后策划一切的人是师无渡的触动更深,还是最后临分别前,萧无渡的那番话对他的打击更大。 宴秋只有刚出生那会儿,保留着对师无渡母亲的那点零星记忆。 即便以人类的眼光来看,那女人也是极美的。 苍白的肤色,漆墨一般的长发,血红的唇。师姓是上古魔族中的大姓,明明是魔力强盛的大魔,却为了师无渡的父亲,那位高贵的龙族,甘愿背叛自己的族人,执意生下两人“爱情”的见证。 只是这爱情凋零得太快,龙族生来喜新厌旧,当初师无渡的父亲也只是不愿听从族人的摆布完成与龙女的婚约,激情退却后,当初花前月下的魔族美人也成了看厌的蚊子血。 自那之后,师无渡的母亲精神便不太正常了——当初她执意要生下的师无渡,甚至因为掺杂了魔族血脉,不被那些龙族的老顽固承认。 在她精神恍惚地与师无渡的父亲同归于尽之前,那位喜新厌旧、抛妻弃子、风流一生的龙君,死于了一场敌人的暗算。 自那之后,师无渡的母亲便彻底疯了。 对情人扭曲的爱意和恨意错乱了她的心神,在她心情好时,会温柔亲密地抚摸着年幼的师无渡的脸颊,诉说着深情执着的爱意。 但当师无渡渐渐长大,越来越肖似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她的精神错乱得更加厉害,越来越难分清幻觉和现实。无数次师无渡醒来,发现美丽的母亲坐在床边,披头散发,静静地掐着他的脖子。 龙君死后的第七个年头,她便提剑自杀了。 龙族不情不愿地将那人唯一的血脉带回,却也无比冷漠地没有给师无渡半分多余的眼神,年幼的、饱受歧视的混血魔龙,某次带着一身伤离家出走,却误打误撞去到了凤凰台。 那只年幼的金红色的凤凰,像一团炽热的、永不熄灭的火焰,撞入他漆黑无光的瞳孔。 …… 啊,宴秋心想,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看我的。 他以为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的亲人、友人。 ……可这似乎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师无渡从来没有真正地把他当成自己人——就因为他是天生的凤凰,比师无渡少了那一半的魔族混血。 ——这一切他筹谋了多久?现在的局面,终于如他所愿了吗? 宴秋甚至不愿去想,那无数个旁观他净化魔气的夜晚,师无渡是在心底嘲讽他的自不量力,还是在谋划如何将这些魔气据为己用,彻底掀翻这太平盛世? .宴秋把自己关在殿中,足足一周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就连每日例行的净化魔气,也逃避似的不愿面对。 宝镜宝尘在殿外焦急踌躇,无数次想敲门进去看看情况,却被郁慈制止。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他会想通的。” 他只是说。 江宴秋在少年的视角,看着眼前埋住整个身体的黑漆漆的被子,心中微叹口气。 他很能理解少年的想法。 到第七天,宝镜着急得实在忍无可忍时,房门“吱呀”一声,被忽然推开。 是眼眶微红,但面色已无异常的宴秋。 “小殿下……” “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少年平静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而已。” 他最后去了一趟凡间。 曾经无比繁华,好似不夜天的琼城,彻底沦为了一座破败的空城。 这里遭遇了比战事还要可怕的灾祸。 ——暴涨四溢的魔气久未净化,充斥在污浊的空气之中,让沿路屠戮凡人杀至癫狂的士兵和所剩无几的城中百姓性情大变,互相残杀,甚至让早已死去的尸体尸变,沦为魔物和怨魂的温床。 处处都是横死的尸体,血腥气冲天刺鼻,破败的空城寂静无声,一个活人也无。 少年怔愣地站在原地,握紧的双手掌心冰凉。 ——这些,都是他造成的吗。 是因为他自暴自弃,没有去管净化魔气之事吗。 昆仑君强行转过他的肩膀,盯着宴秋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你很好。” 他微微一顿。 ——少年神情怔愣,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他年少时不识愁苦,以为天底下最伤心的大事,就是早上起不来床,赶不上西街那碗热气腾腾的甜豆花。 但现在,此时此刻。 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如潮水般、能将人淹没的痛苦。 .回到凤凰台后,他比往日更加沉默的同时,重新开始净化魔气。 随着魔气的愈发汹涌猖獗,每每需要耗费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吃力,甚至忙碌一宿至天明,才堪堪借着晨曦的光芒勉强将魔气压制住。 少年比之前消瘦了一些,神色也有些憔悴。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补偿的心理,宴秋又开始频繁地下界。 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吃喝玩乐、游戏人间,而是出于补偿的心理,帮助无辜的凡人,为他们提供食物,熬制伤药,或是祛除邪气。 看到那些灾民断手断脚、骨瘦如柴的身体和因苦难而麻木的神色,他又开始无法抑制地感受到痛苦。 这些灾民中,甚至有他曾经相识之人。 那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人长得结实,很有一把力气,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最大的梦想就是攒上足够的银子,将来回乡下老家置办一间小小的屋子,让年迈的老母和体弱的妹妹享享福,不用再吃苦受罪。他还送过宴秋一只陶瓷做的小鸟,为了答谢宴秋给他妹妹带的治肺病的药。 以他的勤劳肯干和忠厚老实,这个愿望并不难实现。 可他如今出现在施粥的长队中,黝黑,瘦骨伶仃,孤身一人,那热忱又憨厚的笑容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麻木。 凡人微渺、曲折、挣扎的一生,就像枝头摇摇欲坠的落花,只要一场不算瓢泼的夜雨,就能彻底倾覆。 不知为何,认出他的下一瞬间,宴秋的第一反应不是寻问他的现状,而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不敢看到那张痛苦麻木的脸,不敢问及他的母亲和妹妹。 他不敢……不敢面对他们。 每一个深夜惊坐而起的梦魇,他仿佛都会看到昔日那一张张友善微笑的面孔,被仇恨的目光和质问取代。 ——你为什么不能更早发现师无渡的异样? ——你为什么不能净化更多的魔气? ——你为什么不能阻止这场灾祸? 他披散着一头乱发,背后的蝴蝶骨瘦削地支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净化快要压制不住的魔气和频繁地下界帮助救济凡人,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暗地里不一样的声音,已经从细小的涟漪变成了能掀翻船只的浪潮。 昏黄的午后,姗姗净化完魔气的凤凰勉强支撑着心神,正欲下界为医馆送去一批连夜炼制好的伤药。 踏出殿门,黑压压的羽族不知什么时候已齐聚在殿外,背对光,让人看不清他们的神态。 宴秋面无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孔雀姿势恭敬,语气却暗带一丝嘲讽:“既然我一人的卑愚之见无法动摇殿下的想法,那今日这些同族,能让殿下停下脚步,听听众人的心声了吗。”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 江宴秋能明显感受到,他内心突然“蹭”地一下涌起的怒火。 “是么,”凤凰冷声道:“有什么心声,今日一并说说吧。” 他这么一说,面前乌泱泱的羽族反而踌躇了,脸上闪现过犹疑的神色,谁也不愿率先开口。 终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声音:“殿下!您到底为什么要费心费力救济那些卑鄙的人族!您难道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族人死在他们手里吗!咱们一再龟缩,沦落至此,就是被那些人害的!” “是啊!殿下!我们需要一个说法!” 孔雀定定地看着宴秋,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你都听到了吧,小殿下。这就是大家的心声。” 凤凰用力闭了闭眼,江宴秋知道,他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愤怒。 他能理解对方此刻全部的想法——这些养尊处优、一出生就占尽天地灵气在食物链顶端的羽族,怎么有脸面称那些骨瘦嶙峋的灾民卑鄙?羽族和人族根本不是你死我活的死敌,但各族之间天然的壁障,只会让人看到对方的错处,对己方挑起的事端视而不见,更何况还有师无渡这种别有用心之人在本就混乱的局势继续搅浑水。 他透支自己净化魔气,究竟是为了谁?难道除了人族,羽族、妖族……其他各族就没有从中受益吗?他屡屡下界,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可笑的愧疚之心,略施恩惠,这些羽族当初要求凤凰台的庇护,他未有分毫阻拦。 偏偏还有人在这时候火上浇油:“您明明是羽族身份尊贵的殿下,为何要偏心那些凡人?难道就因为那个来路不明的昆仑君,您打算彻底偏心到底,连自己的同族都不顾了吗?” “……好,很好。”凤凰怒极反笑,那平静的语气,却让方才那些群情激奋的羽族心中打鼓,升起不妙的预感。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我干脆如了你们的愿,偏心给你们看看。” .所有羽族都被赶出了凤凰台。 离开得跟当初寻求庇护时一样猝不及防。 他们这下彻底傻眼。 当初他们只是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吓唬吓唬这位年轻的殿下,却没料到宴秋一不做一不休,真的“一视同仁”,将下界布施的丹药和粮草打包了同样的一份,连夜将他们扫地出门。 普天之下,哪里找到第一个比凤凰台还安全坚固的居所? 一时之间,后悔者有之,慌乱者有之,甚至有羽族内心深处浮现出一丝阴暗的想法——将这位甚是年轻的凤凰取而代之,由他们掌管凤凰台。 ……然后被昆仑君彻底揍服,羽毛乱飞连滚带爬地跑了。 凤凰台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小凤凰却依旧开心不起来。 他喃喃自语:“……是我做错了吗。” “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像一只合格的凤族那样护佑苍生,也不是他们合格的殿下。” “我说过,不是你的错。”昆仑君垂落身旁、握剑的那只手蜷缩了一下,方才一剑横扫作乱的羽族时他神情淡漠,此刻却罕见地有几分慌乱,定定地看向宴秋:“世间明明再无人比你更问心无愧。” 如果他不是人族。 是否就不会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爱慕之人日夜忍受魔气之苦。 如果…… .孔雀是自己跳下凤凰台的。 离开前,他深深地望向凤凰最后一眼,忽然冷笑道:“殿下……恕我直言,你真的以为,你能救下所有人吗。” “今日你之于我们,就是明日人族之于你,你终将会发现,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一切,到头来,却是彻底摧毁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句临别之言,更像是一个充满不详的诅咒。 ——因为这世间的魔气,终于彻底压制不住了。! 第159章 不知在这具身体中呆了多久,时间的流逝仿佛失去了意义。 恍惚中,江宴秋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他从何处来,忘记了他经历的一切。 他与那名为“宴秋”的少年、羽族的殿下、世间最后一位凤凰仿佛融为一体,用他的双眼见证着上古世间风云变幻的一切,感受着他的喜怒悲欢,命运无常。 仿佛他就是“宴秋”,“宴秋”就是他。 他见证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最终的结局。 孔雀那饱含不详的判词,仿佛一双无悲无喜的双眼,预言着他的命运。 人族终究是发现了他的不寻常。 ——能变出无尽灵丹和食物,不问来出和身份地接纳救济流民和灾民,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是凡人? 他们之中的聪慧敏锐者翻阅着传承的古籍,激动又兴奋地叫出了少年的身份。 ……绝对不会错! 那人是上古传说中为世间带来祥瑞,平息灾祸的凤凰! 当知道竟是凤凰下界拯救世人时,无数人族泣不成声,跪地叩首,诉说着对宴秋的感谢之语。 看到那一张张漆黑、瘦削、麻木的面孔上迸发出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蛛丝一般渴望的神情,他心中却一片恐慌。 不,不是这样的。 他无声地嘶吼。 他根本不是什么能带来祥瑞、终结灾祸之人,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无路可逃、活不下去、投奔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于是他只能榨干己身的一切,带来一点点和平的希望的假象。他停下一日、放纵一日,就会有无数嗷嗷待哺的、身受重伤的、饥饿难耐的流民因他死去。 他只能把自己抽成永远旋转的陀螺,一刻也不敢歇下。 他开始把自己的血融化在水中稀释,做成世间最上乘的灵药。 可即使是这样,也只是杯水车薪。 携家带口、满怀希望地以为从此能过上安宁祥和生活的人族,却发现这处乱世中的桃源,也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逃难而来之人越来越多,食物甚至还不如先前够吃,每天都过得紧紧巴巴,伤药也总是不够,重伤快死之人领不到救命的药,心眼活络之人却极尽坑蒙拐骗、高价囤卖之能…… 渐渐地,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 ……就像当初的凤凰台那样。 明明最开始,无论是人族、羽族,都只是想要一处小小的,能遮风挡雨,不被四溢的魔气侵蚀的容身之所。 可贪婪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得到之后,永远只会想要更多。 这一次,围在门外的不再是羽族,而是穿戴盔甲、手握长刀的人族。 ——他们请求宴秋放开凤凰台的仓库,拿出所有救命的灵药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并且关闭流民营,不再放新的人进来。 人族知道自身的弱小,即便他们所有人都身披铠甲手握长刀一起上,也不会是凤凰的对手。 但他们却无比清楚什么是他的软肋,怎么做才能要挟他。 那些老弱妇孺被捆在中央的广场上,身上浇了热油,几个眼神不忍、却面容坚毅的男子高举着火把,请求凤凰出来,答应他们的诉求。 昆仑君在北边帮他镇压倾塌的鹿鸣山跑出的无数邪祟的魔物。 这次,他终于孤身一人。不会再有人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帮他一剑击退这些麻烦。 宴秋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脸色苍白,眼下是疲惫的青黑。 他定定地看着或一脸绝望无助、被捆在广场的老弱之人,和嚎啕大哭的儿童,心中说不出的空茫。 他已经分不清,那是痛心失望,还是早有预料。 他在那群人中看到了当年琼城卖赤豆元宵的婆婆。 她佝偻着背,瞎了一只眼,简直老得不成样子了。 那浑浊的眼球,却无比慈爱温和地看向宴秋,艰难地冲他笑道:“傻孩子……你为这些人……做得已经够多了……往后就……为你自己而活吧……不要因为我们这群老骨头……被他们威胁……老婆子我……已经活够本喽……” 宴秋像个真正的孩童般无助地看着她,又迷茫地扫过人群之中,那些更加沉默木讷的面孔。 他们既没有威胁宴秋的胆量,又似乎用沉默无声地支持那些人的做法。 他们需要食物,需要伤药……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无数双眼睛沉默地看着他,像是怎么望不到边际、牢笼般困住困兽的黑色山峦。他听到了自己脑中某根弦绷断的声音。 世间的一切,骤然陷入黑暗。 人群奔走哭嚎,恐怖惊慌的尖叫声响彻。 ——再也压抑不住魔气的凤凰台,塌陷了。 .他在冥河最后一次看到了师无渡。 漆黑长发,记忆中无比艳丽的青年七窍留着鲜血,已不成人样。 他是被魔气反噬的。 年少轻狂,孤掷一注,总狂妄地以为自己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以为自己能毫发无伤地据魔气为己用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以为……他真的能有一瞬间,触摸到天边的月亮。 可世界上有哪里有那么多“以为”。 命运提前窃取的馈赠,他终究要为之付出代价。 师无渡经脉寸断,胸膛塌陷,腰部以下现出布满黑色鳞片、宛如蛟龙的道体,只是那半截龙尾鲜血淋漓,无端被斩断一截。 他冷冷地看着宴秋,竟然笑了一下:“竟然追到这里……你是来杀我的吗,宴秋。最后……死在你手里……似乎也不算太坏……” 他边说边呛咳出漆黑的污血,看着面前静静地看着他,无动于衷的凤凰,眼神渐渐从空洞写满不甘的怨毒:“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明明是他先来的!凭什么他是高贵的凤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像母亲一样,永远追逐、也永远追逐不到天边高悬的明月。 ……凭什么得到你的爱的人,永远不能是我。 “你悲天悯人,你心怀万物,那凭什么唯独对那昆仑君另眼相看,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他的眼眶中流出血泪,怨毒地诅咒。 “我要你一世懵懂,三世苦痛。我要你走下那高高在上的凤凰台,尝尽求而不得、骨血反目、爱恨痴嗔。” “我要你所爱之人像我一样流着一半肮脏的血液。” “……我恨你,宴秋。” 他们相对无言,只有长久的静默。 呼啸的魔气和罡风席卷一切,几乎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嗯,我答应你。”宴秋平静道,“除了最后一条吧。” “你今日的一切,有我不容推卸责任,若是当初,我能早日……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但你我的恩怨,就在你我之间了解,就不要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了。” 不过……他心想,除了昆仑君,他再也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了。 像是没有料到他竟会答应。 师无渡怔愣,在冰冷的血泊和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那人慢慢走近。 魔气再也无法压抑,冥河即将暴动,各族、世间所有的生灵都会迎来毁灭。 这是他犯下的十恶不赦的罪孽。 却是他曾经想要守护一生之人,来为他偿还。 但最后的最后,能死在他手上…… 他似乎也满足了。 他终于缓缓阖上眼。 可少年却径直越过他。 师无渡怔愣在原地。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不! 凤凰是要以身化阵,镇压冥河的魔气! ……他是要自戕! “……宴秋!停下!” 凤凰转过头,看到那人撕裂般的眼神。 还是记忆中一袭熟悉的白衣,眼神却仿佛即将破碎:“不要去!必然还有别的办法!我求你……宴秋,我求求你!就算是为我留下来!” 少年愣了一下,心中泛起一丝快乐的悲哀。 啊…… 他又何尝不想跟这个人一起,长长久久地呆在凤凰台,或是世间任何一处角落,游山玩水,仗剑天涯,又或者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日出。只有他们两个人……只要他们在一起。 可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 他是世间最后一只凤凰,他净化镇压了一千多年的魔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只有他能做到。 只能他来牺牲。 若是他今日不来,也只能再跟眼前这个最心爱的人厮守几日的光景,可若是他去试试那最后的办法,各族、世间的一切生灵就有机会活下来……还有昆仑君。 郁慈就能活下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却下一秒被罡风垂落,他扬起笑容,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无忧无虑:“昆仑君……我相信你,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还有你说的那个靠修士代代传承的门派……” “或许很久很久之后,真的有别的办法,这样,即使天底下再也没有凤凰了,人们还是可以艰难地活下去……” 但是今天。 就原谅我小小的任性吧。 “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讨厌人族。” 因为郁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他最喜欢的人。 “……再见了,昆仑君。” 他转过身,纵身一跃。 .江宴秋倏地睁开眼。 无数闪着细小荧光的线条在半空中无规律的漂浮。 头痛欲裂,周身的经脉肌肉像是被人打折又重新拼好一般,连动一根小指都费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他的意识终于抽离了那错乱的时空,回到了现实。 这里……竟然就是冥河。 与他想象地完全不同。 怎么说呢……他还以为会更阴森恐怖一些…… 但这里竟然出奇的宁静。 江宴秋恍惚又艰难地坐起身。 ……这里跟无尽峰所在的那方世界好像。 不见天,也不见地,仿佛超脱了时空和一切物理的法则。那些闪着荧光的线条看不清形状和实体,时而无规律地漂浮在他身边,时而又无规律地汇聚成光河。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从那样一场大梦中醒来,他神色恍惚,险些分不清前世今生。 凤凰的记忆,终于完全归为。 他既是“宴秋”,也是“江宴秋”。 他所以为的“前世”,他所以为的“穿书”…… 原来竟是这样。 ……是师无渡临死前在冥河的不知是愿望还是诅咒,无意间竟扰动了这片空间,错乱了时空和因果,以扭曲到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实现了吗。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空茫地接受着归位的记忆,许久,眼神才渐渐恢复清明。 ……剑尊! 瞬间,什么“前世今生”、“一世三生”都被他抛在脑后,江宴秋一个鲤鱼打挺艰难起身,慌乱地四下寻找郁含朝的身影。 ……万幸! 那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 江宴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将耳朵贴在郁含朝的胸膛上。 咚、咚、咚…… 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无比微弱,却确实存在着的心跳声传来。 江宴秋喜极而泣,几乎要力竭地倒在对方身上。 他的头深深埋进对方的胸膛,揪着手下雪白的布料,泪水肆无忌惮地将对方胸前的衣襟打湿。 太好了…… 太好了。! 第160章 只差毫厘,那半枚剑丸就即将钻破郁含朝的肺腑和经脉,将他跳动着的心脏搅得粉碎。 但万幸。 万幸最后关头,已心如死灰的江宴秋抱着他滚入深渊,时间竟被短暂地扭曲倒置,致死的伤势命运般被逆转一瞬。 江宴秋颤抖着扑到郁含朝身侧,狠狠割开手腕,大股大股涌出的血液和储物袋里的灵药不要钱似地往他口中灌。 仅短短半炷香的时间过后,郁含朝眉头紧皱,牙关咬紧,双眼紧闭,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江宴秋仓皇地看着他,紧紧握着郁含朝的一只手贴在额前,眼角泪水滚落,无比虔诚地祈祷。 他知道,是扭转倒置的时间归位了,剑丸重新开始发力,毫不留情地摧毁郁含朝的身体。 这是一场无形的拉锯战。 一边是老掌门百年之前亲手置入、能让乘虚境修士毙命、为百年后的昆仑留作底牌的剑丸;一边是不断破损溃烂、又下一秒一刻不停被凤凰血修复的肺腑和经脉。 若是常人,恐怕已在这绵延不绝、看不到头的巨大痛苦中心神失守,精神崩溃走火入魔。 可那不是旁人。 是剑尊郁含朝。 难以想象他是用着怎样顽强不屈的意志和强烈到极点的求生欲生生熬过这一切。 当他虚弱地睁开眼,终于转醒时,雪白的剑袍早已湿透。 ——他曾在一瞬间无数次即将死去,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又无数次被那个人拉回来。 是被扭曲倒置的时间给了江宴秋喘息和挽回的机会,那些被“提前”喂入的凤凰血发挥到极致的作用,堪堪将郁含朝留在了人间。 他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 斗转星移,海水倒灌,太阳东升西落,巨大的鹏鲲和雾鲸在染着霞光的云海中翻涌。 他们相顾无言,却仿佛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 江宴秋哑着声音:“……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郁含朝拭去他眼角滚落的那滴泪,眼神中似乎有无尽的温柔:“很久之前。” ——或许早在初见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江宴秋眼眶通红:“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之前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什么都没想起来。” 郁含朝静静地看着他,江宴秋却似乎已经在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他本来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直到把记忆和秘密带进坟墓。 他不再是肩负着净化魔气、拯救苍生的凤凰,只是一个出生世家的富贵公子,有威严却疼爱的兄长、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门。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未想起,就让他平安喜乐、太平顺遂地渡过此生。 郁含朝心想,这一次,他会接过那人背负了一生的责任,他会一个人镇压魔气,再不让那人露出难过的神情。 江宴秋哭得不断抽噎,轻轻一拳捶上郁含朝的肩膀——那力道轻得几乎只能算得上轻拂的微风,然后揪着对方雪白的前襟,把脸埋进对方的胸膛,泪水胡乱地蹭在剑袍布料上。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郁慈、郁含朝、昆仑君、小师叔、剑尊…… 全都是他。 原来一直都是他。 “……抱歉。” 郁含朝眼神中有无尽的温柔和爱意,轻轻搂住了他。 他好像总是在惹他伤心,总是在说对不起。 从遥远孤僻的少年时代起,总有一道似乎无比熟悉的模糊身影,偶然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那九层云梯之上华贵的凤凰台,美丽到不似尘世中人的少年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从此一眼万年。 后山泉水池底的初遇,看到江宴秋的第一眼,他在漫长的沉睡后就想起了一切。 他终于再次等到了他的凤凰。 虽然那人忘记了一切。 他本想将那人用重重的锁链锁在宫殿暗无天日的地底,叫他再没有机会离开自己的视线,再不会当着他面撕心裂肺地跳入冥河。 ……但他不忍心。 不忍心禁锢他自由的羽翼,于是只能竭尽全力地为他遮挡世间的风雨。 江宴秋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你……我们……你怎么会这么傻啊……” 他们怎么会这么傻啊。 就像他前世孤身跳下冥河,只为交换郁慈和天下苍生的一线生机。 就像今生郁含朝即便找回记忆也绝口不提,执意一人镇压魔气。 但无论如何——此刻,他们紧紧相拥。 .在这片无视物理法则的空间,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郁含朝不愧是乘虚境,短短几日的功夫,他就从重伤虚弱濒死完全恢复,甚至修为都愈发精益,更上一层楼。 除却凤凰血,还有心境的作用。 如今他们两人都恢复记忆,彼此情意想通,有时只需交换一个眼神,就会明白对方所思所想。 江宴秋当初被李松儒从背后刺入的那剑,似乎并未带来其他伤害,只是短暂地封住他的凤凰血和行动能力。因此他当初看着血流了一地分外凄惨,在恢复正常的凤凰血的作用下,很快就伤势痊愈活蹦乱跳。 郁含朝无法行动养伤的这几日,他们二人整日腻在一起,江宴秋储物袋中吃喝玩乐的东西管够,不是下棋、煮茶,就是看些话本闲书。那些仿佛无机质又仿佛拥有生命的细小的荧光和时空错乱扭转的机制,以他稀薄的现代物理知识,着实想破头也想不通——于是干脆放一边不管了,反正修真这件事本身就很玄学了。 仿佛要把这几千年蹉跎的光阴虚度回来。 江宴秋虽然对于郁含朝原打算瞒着自己一切之事十分生气,但每次被那双温柔沉静的浅琥珀瞳孔一眨不眨地凝视,再想想前世自己毅然决然跳冥河留下昆仑君一人好像做得也不太对,就悻悻作罢。 ……美人计,绝对是美人计! .这段时日,是他今生以来最平静、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果可以选择,江宴秋愿意一辈子都不出去,只要能与郁含朝一起,永远宁静地生活在这里。 他知道,剑尊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朝夕相处,默契地不提外面的一切。 终于。 最后一丝凤凰血被吸收殆尽,与剑丸一道消融在郁含朝的经脉肺腑之中,他的伤势终于完全好了。 他们默契又沉默地看着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宴秋心中闪过深沉的挣扎和犹豫。 ……真的要出去吗。 外面等待着他们的,恐怕还是昆仑那群乌压压的化神修士。 说他小心眼也好,孩子气也好,江宴秋是真的不愿再搭理他们。道德绑架他事小,但剑尊苦守昆仑阵多年,几百年来对昆仑、对修真界、对天下苍生,都能称得上问心无愧,可昆仑压根没把他当自己人,从早早对还是幼童的郁含朝下得了狠手防范的老掌门,到如今能毫不犹豫断送剑尊性命的李松儒…… 他简直失望透顶,再不想管那些人死活。 江宴秋靠在郁含朝肩膀上,两人并肩看着头顶璀璨的光河,撇了撇嘴:“我们能不出去吗,我看一辈子呆这里,把那帮混蛋熬死了再出去也挺好。” 郁含朝偏过头看着他,无比专注地,就像千万年前他无数次做得那样。 “无论如何,我都依你。” 江宴秋也转过头看他:“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被惯坏的小鸟脾气可是很大的。” 郁含朝:“嗯。” 那张英俊到完美的脸蛋江宴秋看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瞬间凑过去“啾”了一下。 就像他还是只小鸟团子那样,亲密地跟最喜欢的人类贴贴。 他们交换了一个再简单不过,只是唇瓣相贴的亲吻。 江宴秋心满意足地挂在郁含朝的手臂上。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慢慢说道:“……我要是说,觉得还是得出去,你会怪我吗。” 他真的很生气。 但是…… 他也舍不得放着昆仑不管啊。 那是昆仑君出生的地方,灵山之精曾抚养他长大。那是昆仑君费劲辛苦和心力创建的宗门……虽然初衷是为了他。 错的只是那一小部分人,错的不是昆仑。 除了李松儒,昆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啊。 韩少卿、楚晚晴、谢轻言、江成涛、大小姐、宋师兄、叫得上、叫不上师兄师姐、前真人,甚至曾因族中子弟与他结怨,又不遗余力地救过他们性命、在人堆里装死不愿对付他们的范云英…… 昆仑之外更广阔的天地,还有更多更多的人。 便宜大哥江尘年、曾经成功救下的阙城百姓、玉仙楼的大家、苍衡剑派、上玄并肩作战过的剑修…… 江宴秋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任何人。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哪一次,他其实从来没后悔救过那些人。 世界上有很多坏人。 那些坏人曾让他破费脑筋,恨不得拂袖再也不管。 但也有很多好人,和不好不坏,只是想活下去的人。 他从来不是单方面地付出,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那个卖赤豆元宵的婆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慈祥地让他快走,让他不用再管他们,让他去过自己的人生。 ……还有春红。 即使视线模糊,耳鸣嗡鸣,她的呼喊似乎也穿透一切迷雾,在他的心头震响。 原来她没有死。 原来她是某人的转世。 他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郁含朝的声音一如往昔:“无论你想做什么,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以。” “你的决定,永远正确。” 江宴秋愣愣看着他。 头顶高悬的光河如倾泻的银河之水,灵活地重组又变换,下一秒,光河流淌,化作万道荧光环绕在他们身边。 ——因为是你,所以无论怎样都可以。 在仿佛末日与新世界创生的光辉中,郁含朝温柔地看着他,倾身俯过来。! 第161章 恢复前世凤凰的记忆后,他的修为似乎也在渐渐恢复。 江宴秋几乎毫无阻隔地突破了玄光至伏龙的阻隔,一下跨越过伏龙境初期、中期和巅峰,又突破至化神,速度才堪堪缓慢下来。 如今,他已有化神初期的修为。 既然下定决心,现在,只剩怎么出去的问题了。 江宴秋有些头疼地看着头顶重新汇聚的光河。 ……跳下来容易,爬上去难啊。 寒霜出鞘,冰冷的剑意霎时蔓延,郁含朝微微抬头:“试试便知。” 江宴秋:“……等等等等。” 暴力破局,不愧是你。 不过身为剑尊,郁含朝有这样的自信不足为奇,绝大多数寻常的迷阵或困阵,除了寻找阵眼、推演破关,暴力破阵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当阵中之人实力压倒性地强大时,一切机巧和陷阱都是纸老虎。 江宴秋连忙阻止,并非不信任剑尊的实力,而是……而是他不忍心将这里的一切破坏掉。 他轻声道:“之前……是你们在帮我吗。” 是它们帮他找回凤凰的记忆,又奇迹般地扭转郁含朝的时间,为他争取到挽回一切的机会。 那些荧光自由地四散飞舞,偶尔有一小撮欢快地飞下,亲昵地拂过江宴秋的脸颊。 他转头道:“我担心以寒霜的威力,会直接将这里摧毁。” 到时候,这些闪闪发亮的小线条还不知会怎么样。 况且郁含朝伤势刚修复好,即使是他,想要彻底摧毁这里出去,耗费的灵力估计也极其惊人。 江宴秋伸出手,荧光的线条毫无阻隔地穿过,在他眼中倒映出明明灭灭的光亮:“拜托了……最后,再实现一次我的愿望吧。”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下一瞬。 所有荧光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无比明亮、无比狭长、仿佛能通向头顶宇宙尽头的光河。 那光河的形状难以用任何语言来描述,仿佛高维世界令人类难以理解的产物,上与下、里与外、前与后,过去与未来同时存在,没有任何分别。 江宴秋震撼地看着这一切,与郁含朝不约而同地对视。 他们握紧了彼此的双手。 然后一同踏入了那璀璨的光河之中。 …… 他再一次看到了下坠时看到的一切。 无数或明或暗,水母游鱼一样没有固定形状的光点和气泡从他们身边经过,像是从深海仰视上空时光怪陆离的景象,又像是宇宙创世初明灭的星云与尘埃。 他在与它们的对视中看到了过去和未来。 童年时代孤儿院中孤独地摆弄着玩具,凤凰台与昆仑君的初见,江氏仙府被罚跪祠堂的漫漫长夜,阙城运河和琼城上元灯会同样璀璨的灯火…… 仿佛不分首尾的时间之海,一切都在同一时间发生,一切都在同一时间结束。 他在冥冥之中若有所悟。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万年。 他们终于来到光河的尽头。 他们对视一眼,紧牵着彼此的手。 .江宴秋微眯起眼,等待炫目的白光散去。 滴答一声,仿佛停顿的时空归位。 他们回到了现实。 不知李松儒他们时不时还埋伏在深渊之外的火山口,江宴秋已然警觉地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虽然他目前化神初期的修为尚不如李松儒,但在凤凰血脉和神通的加持下,未必不能打个平手。 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心境涌上。 死而后生,亡而后存。 ——涅槃。 两生两世,几经生死。 他终于彻底领悟了凤凰剑法的第四式,也是最后一式。 ……原来是这样。 不是滚落着跳下深渊时的心如死灰,而是真正在生死的界限游走后的顿悟。 他的剑意和道心肉眼可见地圆融,以可怖的速度节节攀升。 ——那是真正涅盘而生的凤凰。 刺目的白光褪尽。 江宴秋睁开眼,无尽光华在他的眼眸中流转。 他已再无畏惧。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严阵以待的昆仑众化神修士。 而是天塌地陷、仿佛末日的景象。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狂乱席卷的魔气和呼啸罡风充斥着天地间的一切。 ——不,不是一切……是局限在鹿鸣! 狂涌的罗刹海泛起滔天的巨浪,汹涌地咆哮,海水仿佛要倒灌入漆黑的天空。遥远的天际……江宴秋凝神望去。 他看到了浩荡威严的东皇钟。 那鼎灵光闪烁的灿金巨中高悬于天际,数十位化神修士盘腿掐诀,悬空围坐于下手,双眼紧闭,喃喃诵念。 ……借助罗刹海千年前大能设下的封印和东皇钟,所有倾巢出动的化神修士齐聚于此,点燃修为和神魂,才将冥河喷涌而出、再也抑制不住的魔气堪堪限制在凤鸣。 仅仅这样,已经到他们的极限。 狂暴魔气虽未能溢出,此方世界的异动却再也无法遮掩——天与地陷入昏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大陆的每一片土地,无数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 云鹿洲游历的楚辞、正在批阅奏折的凤阳、翻看琴谱的小雀仙…… 在灭顶的末日前夕,无论身份、境遇、修为。 他们共同仰视着这片天空。 宫人跌跌撞撞来报,凤阳微微压掌令其安静,神情肃穆;小雀仙放下琴谱,透着窗棂向外看去,不知在为谁忧心;从一家店铺走出的楚辞骤然抬头,目光从疑惑渐渐转向不可置信…… 在鹿鸣,在那深渊上方的虚空,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 一个虚幻的、顶天立地的漆黑巨人,正在渐渐凝实。 ……天魔。 江宴秋心中陡然一沉。 传说中世间一切魔气、怨气、晦气的结合体,恐怖、灾祸、劫难的化身。 祂所踏足之处,炽热的岩浆、狂乱的瘟疫和地狱的阎火将会吞噬一切,大地将陷入死寂的沉眠。 那顶天立地的黑色巨人没有五官,也没有实体,暂时似乎还只是一团狂乱扭曲的魔气和线条。 但所有人都知道,要不了多久,祂就会彻底苏醒。 ——永夜将至。 江宴秋跟郁含朝对视一眼,神情凝重。 ……趁现在!必须阻止那东西彻底复苏! 彻底领悟“涅槃而生”,凤鸣银白的剑身闪烁着璀璨的灵光,跃跃欲试地想要找个对手试剑。 江宴秋握紧剑柄,呼出一口气,望向那顶天立地的巨人。 ……等等。 他的瞳孔皱缩。 ……那巨人的肩膀上,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衣袍下摆被吹得列列作响,清秀和妖异交织、雌雄莫辨的完美面庞,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好久不见,小宴秋。” “……不,或许以这副姿态,应该说……” “初次见面。” 那人竟然……是师玄琴?! 电光火石间,无数线索串联成线。 传言是上古大魔所拥有的“师”姓。 千年前被封印又复苏的大魔,苍华洲一个边陲小镇的偶然“初见”。 以“察觉龙脉有异”这个理由出现在阙城,再次重逢问及他的目的时露出的神秘笑容。 ……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江宴秋震惊地脱口而出:“先前伪装成郝师兄的那个人也是你,师玄琴?不,你不是师玄琴——你是谁?!” “这么快就想通了?很敏锐嘛。”那人挂着他记忆中熟悉的微笑,歪了歪头:“我的确是师玄琴,又不完全是师玄琴。” “或者你们更愿意称呼我,‘魔气具象化的意识’,或是‘天魔’。” 祂寄生与师玄琴这具身体之上……又或者说,只是随着姓氏的传承和血脉的流淌,在某个合适的时机,会在这具身体复苏。 “师姓最起始的远祖,只是我存放一小部分意识捏出的化身而已,这样来说,师玄琴既是我本人,又是我的后代,而萧无渡……啧,算是我那一小部分意识的转世吧。” 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能震动整个修真界的秘闻,祂却丝毫不觉。 师玄琴张开双臂,用一种夸张的咏叹调说道:“小凤凰……我们是天生的对手,命定的宿敌。我存在的意义是毁灭这个世界,而你的职责,则是杀了我,守护万物苍生——我们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 面对江宴秋震惊到失语的神情,师玄琴微笑道:“这并非谎言。” “我继承了师无渡对你全部的爱,和这具身体对你隐约的好感——你可能不相信,小宴秋,但我其实很喜欢你。” 江宴秋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当初会出现在芙蓉镇和阙城,都是早有预谋?” “唔……芙蓉镇初见倒不算,我那时刚刚苏醒,只保留了部分作为‘师玄琴’的记忆,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至于阙城……”他微微一笑,“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了我那转世的父亲。” 转世的父亲……萧衍之?! “要是被他拿到龙脉,就有些麻烦了。”师玄琴“啧”了一声,“借龙子之身元神托生,若是再彻底炼化龙脉……恐怕‘我’的身体会受其影响提前挣脱封印复苏,甚至转而脱离掌控,为他所用,那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江宴秋神色警惕:“那又为何要伪装成郝师兄接近我?你有什么目的?还是想对与我同行之人不测——”他瞬间想起与郁含朝那一瞬间的短暂共感,仿佛能将人撕裂的痛苦! “……你对剑尊做了什么?!” 祂看起来分外无辜:“先动手的可不是我——是他要对我做什么才对吧。” “一上来就诉诸暴力,差点把别人的老家拆个散架,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 原来假“郝仁”当时若有所思地瞥去的一眼,是剑尊在破坏此处的核心! 他准备像十几年前江润、宣容他们做的那样,再一次封印天魔! 甚至更早……在此行之前,他可能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和觉悟。 若不是最后时刻韩少卿的出现和担忧江宴秋与他对峙遭遇不测。 他可能已经为了再次封印天魔,与其同归于尽! 江宴秋本以为世间再无他所畏惧之事,心中却依然一阵后怕。 ……只差一点点。 原来是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和那么多命运的眷顾,才将他们最终带到彼此面前。 面对凤凰瞬间转过来的视线,郁含朝眼眸微微低垂,抿了抿唇,动作却截然相反地紧紧攥住江宴秋的手腕。 江宴秋:“……!” 不要以为用这个角度和美人计就能让他轻轻放过! 就连师玄琴也看不下去,出声试图找回一些存在感:“……两位,我还在这里呢。” 他祂饶有兴致道:“更何况我继承了师无渡的一部分记忆和情感,对你相当的迷恋,直接做出这样刺激我的举动,我可不能保证因为嫉妒和占有欲失去理智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江宴秋偷偷回握住郁含朝的手腕,回视着负手立于黑色巨人肩膀上的师玄琴。 ……或者说,天魔。 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的心中并未再有更多的波澜。 ——没有人比现在的他更清楚,自己现在要做什么。 “没关系,”他平静道,“因为马上,我们会在这里解决掉你。” 这场纠缠千万年的宿命——也该画上休止符了。! 第162章 “好绝情啊,小凤凰。”师玄琴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其实并不想杀你。” 祂叹息道:“人类的感情只是扭曲而无用的负累——就像我之与你。若不是师无渡那可笑而扭曲的执着,我也不会迟迟对你下不了手。” “当初我分出那一小部分意识,只是为自己日后的降临,提前准备一些合适的容器罢了。” ……谁想到命运竟如此阴差阳错。 到头来,竟最终让他功亏一篑、作茧自缚。 江宴秋冷声道:“是我解决掉你,还是你死于我之手……最后的结果还未可知呢。” ……虽然是一个意思。 师无渡宽容地笑笑,并未放在心上,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说起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对人类的感情究竟缘何而来。” “虽说护佑苍生曾是你们凤凰刻在血脉中的使命,但这么多年,你吃过他们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祂微微挑眉,似乎真的对问题的答案很好奇,“你已身死过一回,对苍生万物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涅槃重生,再世为人,分明可以不管他们死活。” 祂低沉的嗓音仿若来自深渊的低语:“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不是么?欺你,谤你——你睁眼看看那些人,就是他们,将你生生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样一个无聊的世界,干脆让它毁灭了不是更好,何苦劳心费力、苦苦拯救?” 见江宴秋迟迟不语,祂嘴角的笑容微微扩大。 江宴秋:“……说完了吗,你就是要说这些?” 那笑容瞬间停住。 “如果是前世突然遭逢变故,最迷茫的那段时间的我,可能会被你的话术洗脑成功吧,”江宴秋叹了口气,转而微微一笑:“不过人也是会变的,现在的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 曾经的小凤凰,或许会因为发觉想要守护的天下苍生,竟有如此面目可憎的一面而感到迷惘痛苦。 而江宴秋却不会。 ——因为他早已明白,人类,无论是个体还是族群,都是复杂的。 就像天地有阴阳,色彩有黑白,世间有灵气也有魔气一样,是一件再寻常、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求一个人永怀圣人之心,永远无私,永远仁义,永远正确,是荒谬的。 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生死存亡的考验。 而最不应该考验的,就是人性。 他甚至相信,在繁荣昌盛、无病无灾的太平盛世,在不用面临生与死的考验时,那些面目扭曲麻木的人族,其中大部分人,都会愿意对他施展善意,都会愿意拉一把困境之中的人。 ——就像他最初喜欢上人类、喜欢上这凡尘世间时那样。 “救,或者不救,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关任何人的看法和意志,也无关他们是感激我还是憎恨我。” 在他平静的嗓音中,瞳孔渐渐变为纯粹的金色。 ——与前世的容貌一模一样。 凤凰血,终于彻底觉醒了。 师玄琴嘴角噙着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看来,你我终究非是一路之人……虽然也不出我所料便是了。” 脚下巨人的肩膀像蜡像般融化。 祂缓缓下沉,与其融为一体。 ……竟是彻底抛弃师玄琴的肉身,与天魔的躯体彻底融合了! 霎时间,较先前更甚百倍的魔气瞬间席卷蔓延,那巨大的心脏跳动的一瞬,天地仿佛都为之狠狠震动! 东皇钟下,围坐一圈的化神修士齐齐吐出鲜血,面若金纸。 东皇钟灿金的钟身如遭重击,微微颤抖,颜色瞬间黯淡不少。 但在众人咬牙疯狂加大灵力的输出后……最终,还是艰难地维持住了。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劫云翻滚的天际,终于姗姗来迟的众人不由分说,默默加入了他们的阵法! 少林、上玄、苍衡、逍遥……大小仙山,还有更多默默无名的散修…… 明知前路结局如何,他们却依然逆行而上。 就像十几年前,为了重新封印天魔,葬身埋骨在此地的前辈们那样。 这便是人类。 某颗无比微小的种子,不知何时被种下,默默无闻、悄无声息地向下扎根、蓄积力量……然后等待未来的“终有一天”,破土而出。 “……你看到了吧,”江宴秋仰头对祂说道:“所以你知道为何我说,你的问题毫无意义。” 因为这不仅仅是他的选择。 还有千千万万、更多更多的人。 危难来临之时,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前路,无论结局。 祂默不作声。 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回归天魔的躯体后再无法给出回答了。 江宴秋跟郁含朝并肩而立。 ——齐齐地举起了手中的本命灵剑。 凤鸣和寒霜同时绽放出无比凌冽的剑光,仿佛要驱散一切阴霾,彻底点亮这方昏暗的天地! 两道无比璀璨的剑光交织着破空而去,凌冽的冰霜仿佛要将整个世界覆成肃穆的纯白,凤凰拖着金红色的长尾,清啼宛如从天际传来。 他们的心神与剑意合一,那力量纯净、浩荡、磅礴到极致,超越了此间世界、甚至超越了乘虚境所能拥有的力量的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能洞开飞升之门! 在场的、不在场的、苦苦支撑东皇钟的修士、与大肆作乱的魔物战斗的修士、偏安一隅的修士、还有无数的凡人,所有人同时睁开眼,看向天际那盛大到极致的一剑! 天魔即将迈出的脚步悬停在半空中。 那呼啸而至的纯白凌冽的剑光中,一切景物都失去了色彩。 …… 剑光褪去。 那顶天立地的纯黑巨人纹丝不动。 所有人的心骤然提起,一阵绝望涌上他们心头。 ……失败了吗? ……即使是这样的一剑,也不能将天魔奈何吗? 那他们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江宴秋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剑光洞穿的天魔。 三、二、一…… 轰——几近凝成实体的魔气轰地炸开,碎裂成漆黑的无数块! 那些漆黑的、不似血也不似肉的碎块,在白芒一片的剑光下仿佛被融化,一点点崩裂消失。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 人群中,终于响起了第一声欢呼。 东皇钟下四面八方无数赶来的修士,喜极而泣地抱成一团。 “太好了!剑尊和江道友他们成功了!” 李松儒远远望着他们,神情复杂中带着一丝释然。 ……他的身体已几近消散透明了。 这是作为阵眼,透支生命支撑东皇钟的代价。 不过…… 像是终于放下了背负已久的沉重枷锁,他眉头舒展,露出了几十年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待到九泉之下,再去向江兄赔罪吧。 …… 冥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好,恐怕跟天魔有关,得赶紧禀告昆仑!楚辞心中无比急迫,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御剑到极致,毫不犹豫地向鹿鸣的方向飞去,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和抉择。 万一、万一是天魔。 即使牺牲自己,他也要……啊? 他刹住剑,像傻了一般看着天际出现又崩解的黑色巨人。 ……什么情况?! …… 谢轻言脸色铁青……他怎么会轻信宴秋只是接了个玄阶小任务下山历练这种谎话?! 发觉冥河异常的一刹那,联想到迟迟没有回传音纸鹤的江宴秋,他手脚冰冷,心脏几乎停跳,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再联想到与宴秋曾有旧交、叛出宗门的韩少卿,他那飞速运转的大脑瞬间推断出前因后果,一刻不停地动身前往鹿鸣! 结果半路上遇到同样面色铁青的宋悠宁和王湘君,几人一边阴阳怪气、互相冷嘲热讽,一边争前抢后地御剑飞行……结果半道上竟遇到下山历练几年未归的楚师兄……混乱的后话不再提。 …… 成功了……吗? 江宴秋握紧凤鸣。 在众人喜极而泣,普天同庆的欢呼雀跃中,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心中更升警惕。 而身侧的郁含朝同样,神情未有丝毫放松。 果然,在剑光彻底散尽之后……天魔竟还未死! 祂只剩半边腰腹和手臂,断裂面裸露而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丝丝缕缕的魔气! “咳、咳……没想到阴差阳错,不仅让你取回了凤凰的修为,还让你那本必死无疑的好剑尊更进一步……咳,以他现在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立地飞升了吧……” 师玄琴咳出黑色的组织块,声音似乎有些遗憾:“倒是可惜……不过,俯仰之间,皆是命数。” 巨山倾塌,鹿鸣彻底沦为一片废墟。 江宴秋站在废墟之上,看着只剩半截的师玄琴,神色无悲无喜:“当年师无渡性情大变,突然想不开跑去搅动天下大乱,也是你的手笔吗。” 师玄琴闻言,轻笑了一下:“唔……一半一半吧。” “爱使人癫狂,也使人自卑……咳咳……归根结底,是那可笑的自尊心促使他最终的选择……咳咳……我只不过,在其中发挥了一些煽风点火的,小小的作用而已……”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最终消散在风中。 江宴秋执起剑,凤鸣发出贯通天地的光芒,一簇纯白的火焰升起。 天魔仰躺在废墟上静静地看着他,笑叹地说出了与师无渡最后一模一样的台词:“最后死在你的手上,似乎也不错——哈哈,开玩笑的。” 下一瞬! 无数狂涌的魔气扶摇直上! 从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从每一个活着的生灵。 ……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地汇聚而来! 那本已一剑消散的黑色巨人……竟重新从虚幻凝实! 而凤鸣的那一剑比祂更快,已然刺穿了师玄琴的心脏! 江宴秋瞳孔微缩。 ……竟毫无反应! 师玄琴瞬间崩解成无数黑色的粒子。 竟重新回到了半跪在地、重新凝实的黑色巨人之中! “呵、哈哈……哈哈哈哈!” 祂的笑容从微笑不断加深扩大,最后扬天狂笑! “不用白费力气了……没用的,小凤凰。” 祂怜悯地笑道。 “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魔气来源于人的欲念和妄念,来源于万事万物的负面,即使圣人也不可避免——只要这世间还有最后一个生灵存在,我便永远不会消失。” 江宴秋冷声道:“但我可以再杀你一次、两次、无数次。” “哦?”祂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笑话:“但我不死不灭,只要世间的魔气存在一天,我便能无数次复原……你觉得是我复原更快,还是你们的灵力先耗尽?” 祂的笑声回荡在世间。 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众人,呆呆地看着重新凝聚站起的天魔,内心无比绝望。 甚至有人手中长剑“哐当”一声坠落,或眼神空洞地跪坐在地,或掩面哭泣,失去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 绝望、不甘、畏惧、悲哀…… 这些情绪反而成为天魔的养料,更加壮大着祂新生的躯体! 是啊……就连江宴秋和郁含朝也无法彻底杀死祂……再也没有办法了……他们已经彻底完蛋只能等死了…… 江宴秋抬起一只手,阻挡着无数魔气席卷而来的狂风。 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突然,身侧的郁含朝微微捏住他的手:“……交给我。” 江宴秋倏地看向他。 在狂乱的飓风中,他微微垂目,神色温柔,眼神中似有无尽的眷恋。 江宴秋心中立即升起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他还没忘了当初从罗刹海上岸后对方兀自消失,欲与天魔同归于尽之事! 郁含朝却附身在他额上烙下一吻。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 当他重新起身时,江宴秋竟已然动弹不得! ……竟是仗着更胜一筹的修为,给江宴秋下了定身咒! 江宴秋只有眼球能艰难地转动,眼睁睁地看着郁含朝眼底的温柔化作一丝歉疚和早已做出抉择的坚定。 “……你这辈子年纪还太小,还拥有更广阔的生命。” ——在那璀璨的光河的面前,少年虔诚许愿。 他的愿望,是能送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而郁含朝的愿望……是在此间事了后,江宴秋会忘记与他有关的一切。 “……抱歉,宴秋。” ——他会像这辈子他们初见时郁含朝心底渴望的那样,作为一个普通的凡人,无忧无虑、受尽宠爱地过完这一生。 白衣剑尊转过身,将一动不动的江宴秋留在原地,决绝地迈向那顶天立地的黑色巨人。 江宴秋泪水夺眶而出,全身肌肉都在声嘶力竭地颤抖,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再留下他一个人……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多年之前,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霎时间闪过他的脑海! ……好像……那样东西……说不定可以! 圣洁灿烈的凤凰灵火在虚空中点亮,明明是炽目到让人无法直视的颜色,却没有丝毫灼人的炙烫,反而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 郁含朝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灵火之中,金红色的凤凰拖着华丽的尾羽,浴火而生。 江宴秋感觉自己肩头变为金色的胎记微微发烫——因为他转瞬之间,将所有灵力都注入了其中。 郁含朝的神情仿佛撕裂般:“——不!!” 仿佛末日的盛大景象中,美丽圣洁到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凤凰展翅翱翔,向黑色巨人飞去。 师玄琴瞳孔微微放大。 ——凤凰巨大的身影中,身形虚幻的江宴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差点忘了,当年镜湖真人留给我的秘境。” 璀璨的金光亮起。 他们一同消失在原地。! 第163章 你是谁? ……我是谁? 这里是哪里? ……好像是很久以前,某个人让我代为保管之物…… 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迟迟不离去? ……我不记得了。只是……好像有人在某处等我。 某处?除了这里,别无他所。 ……是么。 呆在这里不好吗?这里没有人,什么也没有。我很喜欢这里。 ……嗯,的确……很温暖,也很安全……让我想起了一些出生之前,呆在蛋里的记忆……嘶,我为什么要说蛋……我难道不是人类吗…… 出生之前?可是你已经死了。 ……是这样吗。 你听起来好像有些失落。可大多数愚昧的人类并不知道,生命是短暂而痛苦的流星,唯有死亡的沉眠才是永恒。 ……谢谢,那我还是比较想痛苦地活着。 …… 既然死亡才是永恒,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走。 ……我不知道。 那你又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了。 ……得了,咱俩这不是半斤八两么。 …… 气氛陷入沉默。 一片纯白的空间中,一团模模糊糊的虚影蜷了蜷,打了个哈欠。 因为太过透明,一时间,让人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似乎……是个蛋? ……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转瞬之间,又或许是一万年。 那团模糊透明、像蛋一样的东西晃动了一下。 似乎是里头的东西打了个哈欠。 它重新陷入了沉睡。 …… 再次醒来时,江宴秋觉得有点黑,还有点挤。 带着淡淡的困意,他尝试着伸了个懒腰。 ——等等。 他忽然睁大双眼。 ……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一瞬间,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如汹涌的潮水般差点将他淹没。 ——他记起了一切。 他的名字、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生的一切。 他的前世今生。他的职责与命运。他喜欢的人。 还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最后的最后,他跟天魔同归于尽了啊。 ……有点心虚。 有个人,可能会很震惊,很伤心吧。 ……哼,那他们扯平了。 .被江宴秋带着天魔拖入的一瞬间,秘境就承受不住碎裂了。 天魔是世间所有魔气的聚集体、意识的化身,纵使镜湖真人当年曾问鼎北疆,半步飞升,他做出的秘境,也无法容纳如此庞大的魔气。 ……若不是江宴秋最后时刻终于恢复了凤凰的本体和全部的修为,他甚至压根无法打开秘境,将天魔一起拖入其中。 但即使是这样。 关闭秘境的一瞬间,这片自成一个独立小世界的秘境中,山川湖泊、荒原河流、灵草繁花,一切的一切,都在天魔降临引发的冲击之下,瞬间被撕裂成碎片、化作齑粉。 江宴秋紧紧将师玄琴拥抱在怀中,然后下一秒,平静地自爆了元神。 ——连同天魔、连同秘境、连同这方世界。 一起毁灭殆尽。 …… 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重新回到它创世之初的空茫一片。 这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没有生命。 只有一片纯白的虚空。 ……原来是这样。 江宴秋怔怔想到,原来我真的已经死了啊。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的鬼魂吗?? 等等。 他现在呆的这个又挤又窄、乌漆墨黑的地方……好像是个蛋??? .江宴秋感到很无聊。 坏消息,他应该是死得透得不能再透了,而且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魂魄还是一个蛋。 至于好消息…… 这里好像是有灵力存在的……可以修炼耶! 横竖无事可做。 江宴秋无聊得快要长草。 打发时间,唯有修仙。 顺带一提,他现在的修为……好像一点也不剩了。 在甚至没有实体的情况下,从一丝灵力也无,到艰难练气,再到凝元、玄光、伏龙……过程无疑是艰巨而痛苦的。 在这什么都没有的空间,视线漆黑一片,无聊、空虚和孤独几乎将他吞噬,江宴秋咬牙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修炼的间隙,偶尔想一想郁含朝。 那个人挥剑时的身影。 微微俯身时的松木味的冷香。 眼眸低垂,无比温柔地看向他时的目光。 他真的好想他啊。 在这片不见天地、不见日月的纯白世界中,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于是江宴秋也未曾发觉,随着他日夜不停的修炼、缓慢却源源不断地吸纳周围的灵力,那虚幻透明的蛋,竟渐渐变得凝实。 一枚纯白的、仿佛蕴含着上古乃至创世之处某些真理的蛋。 ——那是孵化出世间第一只凤凰的蛋。 …… 时间依旧无知无觉地流逝。 当江宴秋能驱使着这枚圆咕隆咚的蛋滚动时,他已经修炼到化神巅峰了。 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励志探寻这个空茫一片的世界的每个角落,虽然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同样的什么也没有。 这一天,他依旧慢慢悠悠地赶着路,忽然“看到”前方……终于不是空虚一片了!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枚黑色的蛋! 江宴秋激动地滚动到对方身旁,小心翼翼地碰撞了一下对方:“哈喽。” 黑蛋:“……你是谁?” ……等等。 这声音,怎么听着还有些耳熟??? 半个时辰过后,江宴秋满头黑线地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虽然一颗蛋防御的姿态,也只不过是滚得更远了些。 好家伙,原来还是老熟人! ……不是变成天魔的师玄琴又是谁?! 最初的最初,他失去记忆、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那会儿,还跟对方聊过几句!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祂害得他自爆元神。 如今他已经是一枚化神期、可以自由行动的蛋,对方还失忆着呢。 江宴秋不禁有些唏嘘,他转头定睛一看,突然觉得对方蛋壳的纹路有些眼熟。 跟他的一模一样。 ……怎么好像,还跟他是异卵双生呢。 ……这什么缺德造物主。 凤凰的使命,是护佑苍生,净化世间的魔气。 而天魔本就是魔气的化身,目的是毁灭世界。 那句命定的宿敌,还真不假。 ——嗐,不过现在他俩也都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仅出不去,还悲惨地变成蛋了。 江宴秋心中突然升起一个绝妙的想法。 既然师玄琴之前说过,只要世间还有最后一个生灵存在,魔气就永不消失,天魔便不死不灭…… 可魔气一日不灭、天魔的意识永不消失、又不意味着他非得毁灭世界啊! 那如果,他从现在做胎教呢! 从之前的对话来看,天魔的意识似乎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一个纯白的蛋,不知为何人性化地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黑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 又是不知道多少岁月过去。 江宴秋每日除了修炼、想剑尊,又多了一项日常事务。 ——给天魔的意识洗脑。 #论当家里蹲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只要这玩意儿老老实实在冥河底下呆着,不就相当于将其封印了吗! ——当然洗脑不成功也没事,反正他俩都出不去,嗐。 一开始,漆黑的蛋还会反驳江宴秋,表示自己的出生、存在的意义、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终有一日迎来复苏,毁灭世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江宴秋孜孜不倦的画饼、念经一样的洗脑、高超的PUA技术以及绝对的修为压制下,黑蛋渐渐陷入了沉默。 它渐渐感到一丝诡异的迷茫。 ……是啊,它到底为什么要毁灭世界呢? 不仅吃力不讨好,更重要的是,只要放弃这样的念头,它就能短暂地摆脱江宴秋喋喋不休的聒噪、填鸭式的洗脑和压制一切的暴力…… 它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不远处,纯白的蛋再一次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 即将修炼到乘虚境巅峰,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时,江宴秋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迷茫。 ……他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真的真的,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够离开这里。 ……外面的时间,也早就过去千万年之久了吧。 他再也见不到剑尊了。 但是。 知道他离开之后,外面的世界依旧和平地运转着,太阳照常升起,万物苍生逃过一劫,剑尊也会活得好好的…… 这就够了。 ——他只是真的好想,好像再见他一次啊。 …… 离开已经躺平、彻底被他洗脑成懒得毁灭世界的家里蹲的黑蛋,江宴秋重新开始这个小世界的探险。 他隐隐有所预感……他已经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修为,即将飞升了。 在最后之前,他想去这个世界的尽头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哗啦——哗啦哗啦——……咦? 宴秋蛋有些疑惑。 怎么会有流水声? 他朝着声音的源头滚动,不知过去多久……他看到了纯白一片的虚空中,突兀出现的洞口。 总觉得这洞口,好像有点眼熟。 他犹豫片刻,还是滚进了洞口之中。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豁然开朗。 青山隐翠,空谷幽兰,无数古代宫阙、城池遗址悬浮静止在半空,而视线的尽头……是一片幺幺桃林。 花海浮动,再不见当年垂钓的老翁,而是一个背对着他,极尽窈窕秀美的女子。 在江宴秋震惊到失语的视线中,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他只在幻境和梦境中见过,却再熟悉不过的美丽脸庞。 ……竟然是宣夫人?! 她微微一笑,对江宴秋的出现竟似乎没有分毫意外,薄唇轻启。 “你长大了,宴秋。” 江宴秋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是一颗蛋了,还能视线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微微附身,那那颗蛋无比轻柔地抱在怀中。 江宴秋一动不动。 他有很多话想问。 她当年为了封印天魔,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他当年在幻境中看到的不是错觉……是么。 她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幼子,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未曾与她相见吗。 宣容无比慈爱地摸着蛋壳,好像想要安抚江宴秋疲惫又迷茫的灵魂。 “我全都知道。” 她狡谐一笑:“这只是我当年留在秘境中的一丝元神……嗯,故事很复杂,总之是当初为了救落真,出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不过宣氏精于神魂之道,只是分出这一小缕,对我并没有太大影响。” 她轻描淡写,仿佛割裂一缕元神,让原本惊才绝艳不亚于任何人玄氏天才,于修仙之途,此生都无法达到王落真、王常莹那样的修为境界,真的如她所说,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我与你父亲于鹿鸣一战陨落,本以为彻底身死道消,没想到却在最后一秒,元神阴差阳错地坠入一片光河之中。” 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切。 一切过去与未来,一切的终结。 包括江宴秋的身份,和他原本的结局。 于是最后一刻,这一切被她用宣氏的秘法,共感给了当初这一缕留在南澜秘境中的元神。 她在这里,等待末日的降临和与他的重逢。 白色的蛋壳轻轻颤抖起来。 好像一个再也抑制不住泪水的人,在嚎啕大哭。 “小乖,不哭不哭。”宣容温柔地拍着蛋壳,耐心哄道。 “我们宴秋最厉害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所以,我已经提前为你许好愿了。” “我对那片光海许下的愿望是,如果我们宴秋真的能修炼到飞升,靠自己离开这方世界……就让时间为他重启,倒流回最初的开始之前吧。” 江宴秋泪眼模糊地止住了哭泣。 “去吧,”宣夫人温柔道:“这里不是你的归宿。我的这一缕元神,也即将消散了。” “只要睁开眼,你就能看到,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她无比温柔眷恋地最后摸了摸那枚蛋,然后托举着让他悬浮起来。 江宴秋不受控制地越飞越高。 他的灵力攀升到极致,压制在乘虚境圆满的修为终于再次暴涨!血液炽热到滚烫,灵力在每一寸经脉中运转到极致,整个蛋壳散发着璀璨的金光,一道虚幻的人影渐渐浮现! 那扇蕴藏着宇宙终极真理的飞升之门,终于豁然洞开! 宣夫人渐渐透明的身影已看不真切,温柔地目送他最后一程。 在模糊的视线中,江宴秋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扇门飞去。 ……他跌入了一个冷松香气的怀抱。 在骤然收紧的手臂、不可置信的视线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中,他们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他们紧紧相拥。 ——END——! 第164章 凤凰出世的消息给整个大陆带来的巨大轰动,足足过了月余才平息。 劫后余生的众人,直到很多年后,仍沉浸在那日目睹凤凰真身的巨大震撼中。 那无比高贵、美丽、神性,让人想要跪伏甚至落泪的圣洁身影,以及为了阻止天魔降世,与其同归于尽的振翅一跃。 ——再一次地,凤凰为了拯救世人。 就像千万年前,他同样毫不犹豫的选择。 ——明明不是人族,却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仁慈和悲悯的心。 .但渐渐地,传言似乎有些离谱了起来。 ——据说,凤凰并不是避世不出,于危难时悍然现世。 ——据说,凤凰大难不死,并未以身饲魔。 更有离谱到重量级的传言道……这一世的凤凰,很可能转世成了人族!还是某位大派的弟子! 邻里街坊、各大仙山、海外仙岛……所有人都沸腾了,无不为之震撼兴奋不已。 “何出此言?!有什么证据吗!” “我堂姐的同门的道侣的小师叔就是昆仑正儿八经的内门弟子,他亲眼看到的!一阵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之后,剑尊郁含朝仿佛失了魂一般跪在原地,正准备破碎虚空掘地三尺地将人找出来,就在那时候!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名身穿昆仑校服的年轻弟子,一把扑过来抱住了剑尊!” 茶馆里,那人绘声绘色,说得煞有介事,一旁围了无数散修,瞪圆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见这人卖了个关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急得差点喷出来:“然后呢!你倒是说啊!” 那人无辜道:“然后还有什么然后,离那么远,哪里看得清脸,然后剑尊就一把把那人搂进怀里,抱着人御剑离开了。” 霎时间,此起彼伏的嘘声和国骂响彻小小的茶馆。 隔壁桌,一位双手抱臂的彪形大汉虎目瞪圆,不屑道:“你们这帮龟孙,还真是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凤凰是何等尊贵的瑞兽神禽,你们也好意思说得出口,编排人家什么‘转世人修’,呸,害不害臊!” 此人膘肥体壮,修为看起来也相当不俗,其他人怒不敢言,只得四散开来小声议论。 其实倒也不是意淫凤凰是此世托生成人修,就是一种源自血脉和内心深处的依恋,自古以来的话本和神话传说,凤凰的形象都是什么救世圣女、人族圣母那一挂的,要是真的意外托生成人族…… 有人私底下悄悄红了脸。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因为亵渎了神明感到愧疚和大逆不道,又特别诡异的刺激和兴奋感。 .绝大多数的散修和凡人都不知道凤凰的真身,而那些大派长老、核心弟子、顶层世家却是瞒不住的。 毕竟有一说一,放眼整个修真界,这一消息都是相当炸裂。 昆仑和庐陵江氏的拜帖收到手软,仙府高峨尊贵的门槛都差点被人踏破。 众人看向江尘年的眼神都不对了,混杂了三分震惊三分愤怒四分癫狂的嫉妒。 ——好家伙,虽然大家都知道你们江氏先祖曾是凤凰的后裔,族中弟子大多数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些凤凰血……但也从来没说过还能混了一只真凤凰进来啊! 他们眼睛都红得差点滴血。 这什么天大的好事、什么狗屎的运气,让真凤凰托生在这一家!说好的五大姓手拉手一起走的呢!真能瞒啊好家伙!你们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江氏代代有检测凤凰血浓度的传统,这算是公开的秘密。 但他们竟真能如此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真凤凰藏了这么多年! 江尘年老神在在,表面跟其余世家谈笑风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时不时作惊讶状“宴秋竟是凤凰转世,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那孩子打小就有主意,我这个做兄长的向来不爱干涉他的决定”“呵呵,可能是祖宗保佑吧”。 其他世家:“……” 科科,我信你个大头鬼! 说实话,虽然知道宴秋百分百继承了凤凰血,但他是真·凤凰转世这件事,江尘年和族中长老也是那日鹿鸣之役后才知晓,他们的惊讶震撼一点也不必其他人少。 那一夜,江氏仙府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江尘年心中一阵后怕。 万幸……万幸。 万幸他们当初死死瞒住了江宴秋的真实身份,将他的凤凰血封印住,未让其他人发现端倪。 一只修为尚低、羽翼未丰的小凤凰,还是真正的凤凰转世……难以想象,要是被其他仙山和世家得知了这一消息,他们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护住宴秋,让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现在,他们不会再有这个顾虑了。 恢复真身后,江宴秋如今的修为已至化神巅峰,放眼整个修真界,能揍得过他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这些人里,一个是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的剑尊郁含朝,一个是不知为何对他格外亲切,为他不惜出关与李松儒作对的王落真。 他的背后,还有整个江氏。 江尘年面无表情,内心却闪过一丝略带阴冷的笑。 他倒要看看,有什么不长眼的敢在这种时候往他枪口上撞。 ——他正愁一腔怒气发泄不出去呢。 是的。 江尘年怒气的来源之一,正是堂堂剑尊郁含朝。 那日鹿鸣封印天魔一战后,他先是目眦欲裂,恨不得拉上整个世界给宴秋陪葬,却在山穷水尽之时,看到幼弟虽然猝不及防却全须全尾地重新出现。 一向沉稳威严喜怒不形于色的江氏家主眼眶通红,正要与幼弟紧紧抱在一起,一叙兄弟情深,就见剑尊和自家宝贝白菜抱了个满怀,然后头也不回地带人消失在了天际。 江尘年:“……” 笑容僵硬在了嘴角。 .深谋远虑的江氏家主当初料想得一点也不错。 果然,消息一出,宣氏差点疯了。 ——毕竟从血脉来看,江宴秋不仅是江氏后人,也是宣容的孩子。 那凤凰怎么能只算江氏的?!怎么也得有他们宣氏的一半吧! 虎视眈眈的宣氏族人和长老差点直接攻陷庐陵,江尘年打的什么算盘当他们不知道呢?当初连江宴秋的真实身份都瞒得这么紧!真就半点口风没透出来! 倒是宣氏家主,也就是江尘年他亲舅出面,力排众议,安抚了躁动愤怒的族人,亲自登门,与久未见面的外甥在禁制重重的江氏书房推心置腹地聊了一个下午。 脸上已有些岁月痕迹的宣舅舅,回忆起娇宠却早逝的小女儿,和从未谋面的外甥,一时情绪激动,老泪纵横:“当初家里的孩子,阿荣是最聪慧、最通透的、我最心疼的那个,却不料,竟瞎眼看上了你父亲,若不是他这个畜生,阿荣也不会年纪轻轻离我而去,连着宴秋都在外漂泊多年,连我这个亲舅舅,都从未见上过一面……” 已经过世的老爹兼上任家主被亲舅舅一顿臭骂的江尘年:“……” 竟无言以对。 唯有沉默。 虽然知道对方这副样子恐怕也有打感情派的成分,但他们江氏当初没有照顾好宴秋,让人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也是不争的事实,江尘年沉默半晌,为舅舅倒了杯茶,良久,才道:“……宴秋,他很好。”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天底下最乖、最好、最令他骄傲,最令他心疼的弟弟。 此言一出,宣舅舅的老年泪腺越发止不住了,幽怨道:“那你还不让我见上宴秋一面。” 他叹道:“族里是有些拎不清的混球,但宴秋自己争气,背后的靠山又是绝对招惹不起的,他们就算有些什么别的想法,也早就偃旗息鼓了。” 他看向江尘年的目光有些微的惆怅,似乎也在透过这张脸看向别的什么人:“舅舅年纪大了,那些宏图伟业也不想了,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看看那孩子,弥补这么多年欠他的一切。” 江尘年目光微微一动,舅甥之间交换了一个无言的眼神。 良久,他才说道:“事实上……我也许久未见到宴秋了。” 于是,舅甥俩的目光如出一辙的哀怨。 .“你说……我们俩一直呆这儿不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江宴秋仰躺在郁含朝宽阔的怀抱中,后脑勺舒舒服服地枕在对方的胸肌上,困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仰望着漫天璀璨的繁星,郁含朝却低头看着他,柔声道:“不好么?” “唔……也不是。” 江宴秋翻了个身扑进他的怀里,下巴搁在郁含朝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就是一直不出现,万一有人在找我们,怕不是该急疯了。” 郁含朝一只手拂过他的后脑勺,为他梳理披散蹭乱的长发:“那便让他们急去吧。” 江宴秋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出声,一开始还只是哈哈哈,后面直接乐不可支,眼泪都差点笑出来。 郁含朝无奈地拍拍他的后背顺气防止笑呛过去,“何事这么高兴?” 江宴秋诚实道:“当初我俩初见之时,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剑尊大人竟也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 天地良心,当初郁含朝那副冷漠威严、高岭之花的模样,他每次去殒剑峰开小灶都哭丧着个脸做足了心理建设。 郁含朝垂眸看他:“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正人君子?” 江宴秋:“……” 嘶。 这个角度,这个神情,这个语气。 说实话,有被击中。 于是他微微仰起头,凑上去啾了一口。 ……然后被按住后脑勺半天没能动弹。 半晌,江宴秋气喘吁吁地抬起头,重新把下巴搁在人肩膀上,嘟囔道:“……好吧。说实话,我也不想出去,就想跟你腻歪在一起。” 距离昆仑万里之外,人迹罕至的雪域山巅。 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璀璨的星河。 好似天底下只剩他们两人。 过去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曾经有无数次、无数次万分惊险的时刻,差一点点,他们就要失去彼此。 但万幸,上天终究还是垂怜这一对恋人。 还好,他们还有无数个可以这样厮守的日夜。 他们在群星的见证下拥吻。! 第165章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这是从十二岁开始,谢轻言便坚信并冷酷恪守的人生格言。 .雷声大作,一瞬电雨倾盆,孤魂厉鬼的呜咽在窗外呜呜响起,跳跃的烛火摇曳,投射在漆黑的墙壁上仿佛龙蛇之舞。 一名身着昆仑校服,面容青涩的年轻弟子咽了口口水,将佩剑挡在胸前,清了清嗓子道:“大家围拢在我身后,小心一些。” 一屋子的小萝卜头听话地凑近了些,各自握紧手中的佩剑、符箓或是防御法器,心跳如擂鼓,一眨不眨地留意着周遭的一切。 他们之中大部分是去年新入门的弟子,今天是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为了驱逐在此地作乱的人皮鬼。 人皮鬼是魔物的一种,被这种魔物寄生的凡人,会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木讷不已,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身形像是被鬼魅掏空般愈发形销骨立——最后,变成真正的一张白纸。 失去最后一丝血肉和骨骼,只有一层空荡荡的人皮。 这时,饱餐一顿的人皮鬼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这具被掏空的躯壳,而新生的人皮出于生前的怨念和对自己曾经失去的血肉的渴望,会不断地寻找新的寄生宿主,永生永世在人间孤独又怨恨地徘徊。 ——仅仅是一张人皮鬼,短短十数天的时间,就将这座称不上繁华,但还算温馨的城镇几乎变成一座空城,有能力的城民早已携家带口地出逃,而那些无法逃离的普通民众,只得日夜紧闭门窗,祈祷自己不被盯上,或是有朝一日能有仙师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与苦海。 “师姐……我好害怕……你说那个什么人皮鬼,不会藏在这屋子里吧。” 一个个头不高的娃娃脸剑修哭丧着脸,举剑的手微微颤抖,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寒毛直竖,下意识想跟身边人贴近些,又担心这乌鸦嘴一语成谶,一时间要贴不贴地站成了一堆惊恐的雕像。 被他唤作“师姐”之人“啧”了一声:“师尊的教诲你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我们可是昆仑弟子,是来驱魔救人的,要是这点胆子都没有,你还是趁早回家吃奶吧。” 小师弟哭丧着脸乖乖闭嘴——显然,被师姐嘲讽“不如回家喝奶”对他而言,还是比人皮鬼更恐怖一些的。 但话虽这么说……那名面容同样青涩稚嫩,却神色沉稳凝重的女修,心下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人皮鬼虽然不是什么修为多么高深的魔物,但他们也只是一群刚入门不久,修为只在练气、凝元的小萝卜头,况且着还是第一次下山历练,心下犯怵也不足为奇。 她默念了即便口诀,一手持剑,一手夹着符箓,凝神望着门口,下一秒,瞳孔骤缩。 ——不止是她,屋内所有人都身形僵硬,眼神死死地凝视着门口之物,要不是害怕打草惊蛇、功亏一篑,几乎想要放声尖叫。 ——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正不怀好意、动作缓慢地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有弟子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几欲呕吐——那东西薄薄一张,几近透明,上面还有几丝残留的血管和神经在微弱地跳动,两只被压扁到极致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动,即使“看”不见屋内之人,年轻且新鲜的血肉气息也令它满含怨恨和嫉妒,只恨不得取而代之。 人皮完全滑进了屋中。 像一张白花花的无毛毯,它凭着原始的、对血肉的渴望,晃晃悠悠地向他们“走”来。 屋内的昆仑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一瞬,他们最中间之人掏出一盏莲花样的宝灯,而其余几人则手持佩剑和符箓包围在那张人皮的四周,一时间,灵光大放! 那人皮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中了这些人类的圈套,愤怒地朝其中一人扑去! 那人瞳孔微微放大,即便心中害怕到极致,却还是不慌不乱地将灵力注入符箓,两指夹住狠狠一甩! 霎时间,火属性的符箓将那面薄薄的人皮点燃!皮毛和油脂烧焦特有的难闻气味传来,那人皮鬼发出极为可怖又刺耳的尖叫,包围着的众人瞬间痛苦地捂紧耳朵! 谁料,那人皮鬼异常狡猾,竟然瞬间倒地,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不住翻滚,竟是聪明地扑灭了身上的火势,因为烧焦而漆黑一片的人皮变得愈发恐怖! 它愤怒到了极致,周身魔气暴涨,正要选择其中一个替死鬼将血肉吸食殆尽,下一秒,它的身后,那名弟子手中高举的莲灯光芒大放,连火属性符箓都不惧怕、佩剑都刺不穿的人皮鬼,竟是宛如遭到炼狱灼烧一般,发出极为可怖的尖啸! 因为垂死前最为激烈的挣扎,周围一圈昆仑弟子都竭力咬牙压制,不让人皮鬼有逃脱或反扑的机会,包围圈愈缩愈小,莲灯璀璨的圣光将这一方黑夜中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昼! 那漆黑的人皮在灵光的照射下不断溢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出现无数空洞和缝隙,像是变成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蜘蛛网。 灵力每分每秒都在被莲灯疯狂抽取压榨,那名弟子脸色有些泛白,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反而加大了灵力的输入! 终于。 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那张漆黑的人皮,终于彻底地化为飞灰,再也不见。 一群人力竭地瘫坐在地,气喘吁吁。 “好家伙……这东西也太恶心了……我晚上绝对会做噩梦的……” “谁说不是,啊啊啊啊待会儿我要好好洗个热水澡。” “欸你们说,刚刚那味道,是不是有点像烤肉串?” 这番炸裂的言论瞬间招致众人的围殴:“你神经病吧你!快别说了我快吐了,呕——”一番打打闹闹,众人好不容易平复过呼吸,不由相视一笑。 蹲守了这玩意儿两天,从精神到肉体都疲惫到极致,但此刻的成就感,和与同伴并肩作战的信任和依赖,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欸,你那破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莲灯的主人挠挠头:“哦,你说它啊,是很久之前有一次,我偶遇了江——”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瞳孔微微放大。 ——坐在他正对面,双手闲散地撑着胳膊,正困得眼皮子都耷拉起来的昆仑弟子,眼神突然一顿,紧接着,像是失了神一般,眼前发直,神情渐渐变得木讷呆板。 ——他的身后,一张不知从何时起隐匿在暗处的人皮鬼,无声地将嘴角咧开到极致,瞬间扑上了那人的后背!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却淹没在巨大的雷神轰鸣之中。 夜雨骤降。 望着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同门,其余人眼中闪现过无比的绝望和愤怒。 仅仅是一张人皮鬼,就已经将他们托至力竭,而现在,竟是在倏忽大意之下,直接被人皮鬼占据了身体…… 莲灯的主人目光变得猩红,不顾一切地朝他扑了过去:“把师兄——还给我!” 背后的人皮鬼无声地咧开笑容。 ——从一开始,它瞄上的就是对面那人。 下一秒,一张巨大的人皮骤然一跃,兜头罩脸地向莲灯主人扑去,然而——砰。 一根无比修长,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一弹。 紧紧是无比简单的一个动作,那人皮鬼却像是遭受重创一般,从中间豁然撕开一个大洞。 ……然后下一瞬,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炸成了无数碎屑。 足足几秒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包括最初被寄生的昆仑弟子和怒极攻心差点下一个中招的莲灯主人。 他们呆呆地看向推开房门,踏着暴雨走来,道袍和肩袖却一尘不染、未被沾湿分毫之人。 那人嘴角分明总是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俊秀白皙的五官温文尔雅,如同世间最上乘的玉石或是山间清澈的溪流,眼神却总是如琉璃般冷淡,仿佛万事万物都不曾真正被他放入眸中。 “谢师叔!” “是谢师叔!太好了!是师叔刚刚救了我们!” 本以为遭逢绝境,却不料柳暗花明,来人还是修为如此强大可靠的谢轻言谢师叔,屋中一众年轻弟子霎时一阵欢呼雀跃,叽叽喳喳涌到谢轻言身边,更有甚者悄悄红了脸,不敢对上谢师叔俊逸出尘的侧脸。 谢轻言轻笑一声:“下山历练?”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从接到任务到来此地调查到发现人面鬼的行踪再到设局埋伏,一番酣战后变故陡生,以及最后如同神兵天降一般登场的谢师叔。 谢轻言但笑不语,抱臂看着这群小辈快活地把那名惨遭人面鬼寄生,差一步就直接变成养料的弟子围在中间,兴奋地不断上抛又接住。 还真是年轻啊…… 终于闹腾够了,为首的一名领队弟子期期艾艾地凑过来,躬身道:“多谢师叔出手相助,今日要不是师叔,恐怕我们几人着实凶多吉少。” 他抬起头,亮晶晶的视线看向谢轻言,满是仰慕:“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像师叔一样执剑天涯、侠义之名名满天下便好了。” 谢轻言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弧度不变:“早些回去吧,此地魔气甚重,恐怕还掩藏着不少脏东西。不是你们能对付的,我留下善后便可。” 其他人:“呜呜呜呜!” 谢师叔,不愧是谢师叔! 明明当年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谢师叔就已经在修真界小有名声,孤身一人踏遍各洲,历练无数,留下无数仗义执剑的君子之名。 包括他的佩剑,江湖之人都称之为“君子剑”……呃,虽然固然也有一小部分看脸的成分在,但从这也可以看出世人对谢轻言的印象和无数美好的赞誉。 几人又是对着谢师叔一阵感谢……有一说一,他们一群人本来修为就不咋地,此时又灵力耗尽,硬留下来也是给谢师叔添麻烦,还不如乖乖早点回宗门,省得拖谢轻言后腿。 临走前,谢轻言无意间瞥过其中一人,目光突然一凝,半晌,若无其事:“你那盏莲灯,倒是有几分特殊。” 那名弟子憨憨一笑:“嘿嘿,背后确实有些渊源……是几年前的一次意外,我在历练时被江师叔所救,他见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灵器,便分了一缕灵力注入了莲灯之中,从此这盏灯便成了克制邪祟魔物的绝顶神器,我将其炼化成了我的本名灵器。” 他此话一出,其余人瞬间炸开锅:“……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江师叔?啊啊啊啊啊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江师叔吧!” “呜呜呜呜怪不得,从刚刚开始,我就感觉从内到晚都被圣光洗礼了,原来竟然是凤凰的灵光呜呜呜呜!” “那个,你能不能再做一次那个,就是那个……” 在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嫉妒到眼红的一群年轻弟子中,谢轻言最初的那缕深沉的目光很快被掩饰得恢复如初,视线从莲灯收回,思绪却一瞬间地放空。 啊…… 宴秋。 的确是那个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谢轻言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自幼无父无母,遭人欺凌,险些成为村子进贡给魔物的祭品,又在一场并非偶然、吞噬一切的大火中仓皇出逃,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一路颠沛流离,拜入昆仑。 所以对如今的一切,甚至被世人诵赞为“君子剑”,他心下只有嘲讽的好笑。 ——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并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下苍生,可笑的拯救世人。 他无比清楚。 ……仅仅只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能为了黎明苍生几经生死,也会路遇无助窘迫的后辈时心软叹息,分出一缕灵力注入对方的灵器之中。 江宴秋就是这样的人。 就像阴暗的、只能在夜间出行的怪物,也会为了能靠近仰望渴慕的那道光芒,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 谢轻言时常心想,当初入门试炼时犹豫再三、不愿令他入门的那些昆仑修士,他们的担心其实是完全正确的。 ……因为他就是一个再彻底不过的怪物。 就像他当初衣衫褴褛、满身伤痕、面无表情地向倒满烛油的地面扔下火把一样——他时常压抑不住内心那些阴暗又暴虐的想法。 表面言笑晏晏,与人谈笑风生,脑海中抑制不住浮现的,却是将那人周围趋之若鹜的一群该死的苍蝇狠狠按进泥水堆里,把那些觊觎肮脏的眼球狠狠踩爆,让他们再也不能用那样恶心的眼神看向那个人。 怪物就应该生活在阴沟之中。 他本应该万劫不复。 但是那人却朝他伸出了手。 他就像是猝不及防被剥开外衣、剃光皮毛的困兽,一览无余、仓皇无措地展现在那人面前,被光芒刺得泪流满面,也忍不住通红着眼死死看去。 于是一眼万年。 于是……他开始想学着做一个正常人了。 小心翼翼地收敛好尖锐的利刺,每当那些阴暗的、暴虐的念头浮现时,就狠狠地掐住掌心,直到那片皮肉血肉模糊。直到后来,那片皮肉麻木到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慢慢地,他好像真的可以伪装得天衣无缝。 假装自己不是生来的怪物,假装自己可以正大光明、肆无忌惮地站在那人身边。 可是…… 可是啊。 他肮脏的、低贱的、卑微的目光,投射出的,只有那人再圆满不过的善。 他们是那么的般配,他们站在一起时,那人的眉眼和发梢,都诉说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与爱意。 ——是那人亲手拽着他的手腕,将他从深深的、只一步便踏错的沼泽中拽起。 他又怎么忍心。 ……亲手玷污。 就像戏台上恩爱的君子与佳人,一曲唱罢,好一对佳偶天成、无比般配的璧人,他坐在台下微笑鼓掌,欣赏这一出再完满不过的戏剧。 他虽是“君子剑”,却并非那人的良人。 一只雨夜的困兽小心翼翼地抖落毛发的泥水,一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慕终止在雨夜——“师叔?谢师叔?你怎么了?” 面前拿着莲灯的年轻弟子疑惑开口,随机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谢师叔当年跟江师叔还是同一年入门的同门呢。” 他露出一个憨厚又羞涩的笑容:“要是、要是哪天您遇上江师叔,能帮我跟他道声谢吗?我真的很感激他。当初要不是他,我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他真的、他真的是我遇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嗯。 谢轻言笑道。 “好啊。” 他当然知道。 他是他生命中遇见过的,再好不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