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李秀,那位大妈先是一怔,显然也被李秀如今这幅惨样吓了一跳,下一秒,她便嫌恶地皱起了脸,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晦气的东西一样。
“李秀啊,打架了啊?啧,年纪轻轻也不学好。”大妈骂道,随即朝着李秀抬起了自己手中的塑料撮箕和扫把,“我就懒得上楼了,你回去跟你外婆说,别在门口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说了多少次了,还是这样,天天烧天天烧,你们家不怕晦气,我们还怕嘞——”
此时恰好又有住户经过,大妈当机立断,又提高了嗓门,像是在跟那人说话似的:“你说现在都是新社会了,还高这些有的没的封建迷信,也就是大家一起住了这么多年是邻居,不然我早就报警了。”
“嗯,我会提醒外婆。”
李秀早在大妈嚷嚷个不停的时候就垂下了眼帘,没有理会对方太久,他没有音调起伏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板着脸往漆黑狭窄的楼道里走去。
他离开得干脆,大妈回过神来时候也来不及阻拦,只得没好气地压低了声音:“冒大冒小的小跛子,跟那个死老太婆一个鬼相样范,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歪门邪道尽是个劲,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跟这种人住在一起……”
“那个细伢子身上的校服不是还蛮厉害啦,唐姨对他这么这么凶咯?”方才路过的人听着大妈嘴里的嘟囔,不由也开口问道。
大妈一抬眼,发现搭话的人是新搬来的租户,一肚子的抱怨顿时有了倾诉口,连忙抓过那名中年妇女,一边用余光扫着李秀离去的方向,一边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哎哟,刘妹子,我跟你讲,你千万别跟那家人打交道,那家人脑子都不蛮正常嘞,那个小的就每天板着个脸,见人也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有个老太婆,天天在家里装神弄鬼跳大神,在家里烧香啦,在门口烧东西啦,搞得这里乌烟瘴气的。”
租户听大妈说完,脸色有些僵硬,讪讪道:“那是算命的咯?”
下一秒就看着大妈猛一拍大腿,声音又拉高了:“啊呸——”
大妈吐了一口口水,骂道:“什么算命的,那个老太婆就是个出了名的戳把子(骗子),不信你去问咯,大家都晓得,就连她自己家妹子都说了,说她娘老子天天就晓得在外面骗人……”
租户在大妈这里津津有味地听完了关于那一家的故事:骗子神婆跟自家女儿因为骗人闹翻老死不相往来,最后女儿跟她断绝关系,以至于骗子老太婆只好从街上捡了个瘸子婴孩给自己养老。
在大妈嘴里,无论是那名为七婆的骗子神婆还是那个叫李秀的男孩,都是同样神神叨叨不知好歹的家伙。
可租户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孩,心里难免有些嘀咕。
那个李秀的男孩被打成那样,看着还是挺可怜的呢……
*
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可怜的李秀爬上狭窄陡峭的楼梯到家时,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开门时,李秀不小心踢到门口的东西。
那是一双看上去已经很旧的米色女士高跟鞋,被李秀踢到后就歪歪斜斜倒了下来。
看上去外婆今天也有客人。
李秀一边想着,一边白着脸,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家门。
开门后,熟悉的劣质檀香味瞬间包裹住了李秀。李秀家的玄关(如果这地方真的能算是玄关的话)正对着狭窄无光的餐厅,右边是小段走廊,连接着所谓的“客厅”,再往左边走,则是同样狭窄老旧的厨房。
绕过餐厅,在那一张歪歪斜斜的餐桌后面则是一条微微歪斜的狭长走廊,连接着不同的房间。很显然,这样的格局只会这个家显得异常逼仄压抑。可李秀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需要抱怨的。
如果真的有什么让李秀觉得苦恼的话……
那就是他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外婆就不太喜欢开灯了。
现在也是这样。
外面的天都快黑透了,家里还是没有开灯。只有客厅深处的放置的神龛里,电子蜡烛散发出来的红光,给家里增添了一点稀薄的微光。
“呜呜呜……呜呜……”
连续不断的微弱哭声从客厅那边传了过来。
李秀往哭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外婆就如同以往一样坐在四方桌的后面,而另外一个中年女人正弓着背,背对着李秀压抑的哭泣着。
李秀想起门口的女士鞋,并没有太在意。会来找外婆的客人并不多,而这名中年女人似乎是最经常来的一个,反正时不时地李秀就能听到她在外婆这里哭。
“我回来了。”
李秀垂着头,低低往客厅那边说了一声。
从小他就养成了习惯,在外婆有客人的时候绝对不会上前打扰。
他本来还以为外婆会跟以往一样对他不予理会,结果这一次,外婆却直接起了身,掠开客厅门口的串珠门帘,颤颤巍巍地朝着李秀探出脸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人的声音影子里显得格外尖锐。
“我……”
李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怕被外婆看到自己脸上的伤。
当然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紧张是多余的。
那对包裹在细密褶皱中的浑浊眼球虽然直直地对着李秀,外婆却根本没有问起李秀的伤。
“赶紧去给你哥哥送饭!”
“快!快!”
“要是饿着你哥可怎么办?!”
“你跟我说过的,到了新学校你就能早点放学了,能回家好好给你哥送饭了!可你看看你,这时候你才回来——”
李秀在外婆急促的催促下抿紧了嘴唇。
“嗯,我以后早点回来。”
他低声应道。
房间里光线暗,外婆眼神又不好,大概也没看到他脸上的伤。
李秀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说是要去给哥哥送饭,李秀在厨房里却并没有开火。
他只是熟练地从米桶里勺当了两把生米放在瓷碗里。
紧接着,他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罐子,打开后,他晃了晃罐子底,从中取出了一些细细的黑色粉末。
那是他之前就备好的香灰。
将香灰和生米搅拌均匀后,李秀单手端着碗,走过狭长地走廊,一路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嘎——”
终年不开灯也不开窗的房间里一片漆黑。
不过,隔壁邻居开了灯,隐隐有些光,从墙角那已经被灰糊成半透明的旧窗上方透出来了些。
房间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些是外婆平日里去别的小区收的塑料瓶和硬纸壳,还有一些廉价的香炉,八卦镜什么的。
在阴影之中,往日粗糙浮夸的骗人道具,莫名也有了些许真实的阴森感。
房间的一角有张不知道多久之前捡回来的双人床,上面也同样堆满了杂物。
李秀垂着眼帘往床铺走去。
他半跪下来,将手中的米碗往了床底下。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又牵扯到了身上的伤,整个人疼得打了一个激灵,差点脱力直接摔在地上。
好在最后关头,他还是稳住了身形。
“哥,吃饭。”
因为太疼了,今天他招呼哥哥吃饭时有些敷衍,只是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旧床的床板早已布满灰尘。
床下的影子漆黑。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隐隐能听到客厅里外婆同客人之间模糊的对话。
“唉,可不是吗……确实不爱说话……腿也瘸……”
“这有什么办法嘞,当初我就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听话……”
“算哒算哒……反正也不真指望他养老……”
……
李秀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手撑在地上,慢慢滑了下来,靠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之前被王荣发那帮人揍过的地方愈发滚烫肿胀,李秀现在也顾不上疼了,只能拼命祈祷千万不要骨折,毕竟不久后就有一次模考,而根据他跟启明签的合同,他起码要考到年纪前五才有保底的生活费和奖金拿。
要是真的骨折的话,就太耽误他考试了。
隔壁那一家人应该是吃完了饭,正打开电视看呢。没有营养的肥皂剧对白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和对话声传来,明明听得分明,却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李秀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脸白得就像是一张被水渐渐浸透的纸。
终于,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佝偻着,他无声无息地倒在了房间脏兮兮的地上。
侧过头,他只能看到床底漆黑的影子。
还有阴影中白色米碗那泛着微蓝的轮廓。
“哥……“
李秀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喃喃开口道。
“我今天又被那群家伙欺负了。”
……
“我想跟他们打架,但是打不过。”
……
“疼死我了。”
……
没有人回应李秀那带着一丝颤音的低语。
房间里依旧只有一片死寂。
*
因为极度疲倦和疼痛的缘故,李秀在不知不觉中神智开始迷蒙。
还是客人离去时候关门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在房间里打了个盹睡过去了。
该死——
李秀暗骂了一声,正准备爬起来,就听到了外婆苍老严厉的呵斥。
“李秀,怎么还在里头?!说了多少次,送了饭就出来,送了饭就应该出来,你哥最怕吵,你在里头想干什么?!”
外婆向来都不喜欢李秀在这间房间——这间属于哥哥的房间里多待。
其实李秀自己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