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恕快刀斩乱麻地理清了西军,自己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梁烨一道圣旨留在了西边,北军换成了另一名平平无奇的将领,吕恕倒也没多大怨言,毕竟以梁烨多疑的性子,这样反而让他安心。
焦炎被留在了大都统帅禁军,他虽和梁烨交好,却也知道他爹焦文柏统七郡兵马实在是拥兵过重,梁烨恩准他的儿女入宫陪读太子,他也只能感恩戴德,焦文柏就这一个儿子,孙子孙女进了宫,琢磨出来了梁烨的意思,便开始分散手里的兵权,多少能体面一点解甲归田。
梁烨领着的亲兵统帅都被打散安了些无关紧要的官职,许多人自然不满,但鉴于梁烨实在不是个可以“商量”的主,你敢跟他商量,他就敢送你去地底下见祖宗,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着,背地里也骂梁烨忘恩负义,狡兔死走狗烹,总之心里是极不畅快的。
楚庚和刘宾白亲斩的荀阳,刑台前,昔日的同窗好友再见,当年他们怀才不遇,结伴南下游学赵国,大梁有难,又果断回来,在广远县追随百里承安共治疫病,也是意气风发热血满腔,约定好以身报国九死不悔,但宦海浮沉世事难料,不经意间已物是人非,刽子手的长刀落下,挤在人群中的荀曜收回了目光,攥紧了科举入场的木牌。
科举考试梁烨径直越过了晏泽崔运等一众得高望重的老臣,钦点了崔琦做主考官,众臣虽然不满,但梁烨暴虐的名头在前,崔琦的身份早就随着那声十六兄心照不宣在后,梁烨不说,但所作所为恨不得将他这个兄长给供起来,比昔日的丹阳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子宠臣,不外如是,于是就这样,崔琦这个座师的名头就落在了实处,新科进朝的臣子任谁都得恭恭敬敬喊崔琦一声老师。
御书房的地龙愈发灼热,商量完武举的内阁重臣散去,崔琦却留了下来。
他和梁烨之间很难说存在什么兄友弟恭,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远超过亲情,但不可否认,哪怕只有一点,对于梁烨这个帝王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
“十六兄有话跟朕说?”梁烨当着人家老子的面,肆无忌惮地将儿子搓圆揉扁,这会儿没人,梁寰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红着眼睛糯糯地喊崔琦爹爹。
可惜他爹爹的心比梁烨还硬,对他的求救无动于衷,目光冷淡地看着梁烨,“陛下近来有些操之过急。”
他说得委婉,但梁烨何止是操之过急,梁烨这一年干得事情甚至能抵他过去浑浑噩噩二十年,“陛下掌权想大施拳脚无可厚非,但物极必反,长此以往恐怕——”
崔琦看着梁烨脸上愈发灿烂的笑容止住了话,“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
梁烨这种聪明人,原本不必说得这么明白,因为他和梁寰的关系,他也不想冒着个头,但内阁的重臣几乎是一个个轮番上着劝谏,反而让梁烨变本加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推着崔琦来劝。
实在是不劝不行,这样下去不仅容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且原本就是没必要的事情,满目疮痍的大梁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细水长流,而不是烈火烹油,杀戮不休。
梁烨转头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马上就是除夕了。”
没来由的,崔琦心里忽然重重一跳,梁寰都抹了眼泪,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门口去看雪,奶声奶气地说:“大雪,阿叔答应给阿寰堆雪人。”
电光火石间,崔琦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愕然地看向梁烨,“陛下?”
他原本以为梁烨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放权,是想让他和百里承安带着楚庚刘宾白等一众新臣平衡朝中剩余老臣的势力,新老相抗,才能安稳,但如果再往深里想,梁烨给他的权力远远超过了曾经的王滇,他也许不是在放权,而是在……移权。
梁烨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雪,冲他笑:“十六兄,朕记得有一年除夕前夜,朕去御花园玩,你给了朕一碟子糕点吃。”
崔琦垂下眼睛淡淡道:“臣不记得了。”
“朕记性不好,但却记得那糕点的滋味,朕饿了好几天,差点把自己给噎死。”梁烨道:“你给朕拍背,还让朕慢点吃。”
崔琦沉默不语。
“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你,说是恶疾难愈,死了。”梁烨眉梢微动,“你自小便生得好看,人又好,也难怪……招人喜欢。”
不然王滇怎么会一口一个十六兄叫得如此亲昵,大概跟他一样,记得那碟子糕点的滋味。
梁寰抓了片雪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递给崔琦看,但掌心里只剩了一点水渍,他红着眼睛愣了半晌,又跑到外面去抓,来回了好几次,小脸冻得通红,还是没能将好看的雪花抓到,郁闷地垂着脑袋,崔琦拿过他冰凉的小手给他擦了擦,于是他又很快地开心起来。
梁烨和崔琦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小孩来回跑着抓雪玩,梁寰终于学聪明了,自己攥了个小雪团子,拿着等了好久,才接到了片漂亮的雪花,哒哒跑着拿来给崔琦看,崔琦嗯了一声,他又纠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动了梁烨面前,“梁烨,花。”
梁烨看着已经被暖意熏化的雪花嗤笑了一声,“小蠢货。”
梁寰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慢吞吞地观察了他许久,蹲下来将雪团子放在他脚边,又用湿漉漉的小手去掏袖子,掏出来一颗糖放在了梁烨的膝盖上。
梁烨挑眉看着他。
梁寰站起来,绷着小脸鼓了许久的气,才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梁烨,阿叔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们都说阿叔去了很远的地方,要我等好久。”
崔琦脸色一变,刚要喝止他,就被梁烨抬手制止。
“你想他了?”梁烨拿起那颗糖问。
“嗯。”梁寰以为他接受了糖就答应了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叔说话不算话,我回大都的时候他也没有来接我,给我讲的故事也还没有讲完,我想他回来多跟他要几颗糖。”
这样自己就不会再继续生阿叔的气啦。
“他给你讲的什么故事?”梁烨剥开了糖纸,看着里面有些化了的糖,扔进了嘴里。
“好多好多年以后的故事。”梁寰认真道:“有高高的楼,会飞的大鸟,还有都能吃饱饭的百姓,我还没有听完。”
梁烨轻笑了一声,将嘴里的糖咬得咯吱作响,舌根满是苦涩。
他弹了弹梁寰的小发包,眯起眼睛道:“你阿叔无利不起早,等哪天你将华东郡打下来金矿全送他,他就回来给你继续讲故事。”
“真哒?”梁寰眼睛一亮。
“嗯。”梁烨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小兔子,今年除夕,十九叔送你份大礼。”
梁寰被他捏得流出了口水,含糊不清道:“梁烨,不能骗人。”
“朕是皇帝,从来不骗人。”梁烨轻笑了一声。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崔琦的心彻底沉入了冰里。
北梁安定十九年,隆冬,除夕夜。
被梁烨奴役良久的朝臣终于在晌午停了朝,晚上又赶紧换上喜庆的衣服马不停蹄地赶来宫宴。
整个皇宫被装点得热烈喜庆灯火通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快的气息,自天黑了爆竹声和烟花就没停过,仿佛铆足了劲要将大梁这几十年晦暗无明的阴霾彻底驱散。
辛苦了一年的百官终于感到了作为朝臣的尊严,流水般的珍馐佳肴接连而至,琴弦鼓乐无停歇,舞姬踩着鼓点翩翩起舞,大殿外地烟花绚烂地绽放,照亮了热闹繁华的大都,也照亮了北梁的万家灯火。
这个历经磨难的王朝终于苦尽甘来回归了原本的命运,将倾的大厦被暴虐疯癫的帝王沉默地扛起,又以铁血手腕肃清了毒瘤,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尽管离安居乐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起码住在里面的人终于能吃上了饭,勉强混个温饱。
子时将至,黎明的太阳终将升起。
在满殿期待的目光和乐声里,他们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帝王。
大太监云福穿着火红的新衣服跑进了议事大殿,高亢仓惶的声音盖过了所有。
“陛下——驾崩了!”
喧闹的大殿倏然一静。
云福木然四望,高声泣喝:“陛下——驾崩了!”
嘭!
大都上空绽放出了一朵最绚丽的烟花,无数长明灯纷涌而升起,将漆黑的苍穹照得宛如白昼。
仿佛在热烈欢送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在满大都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北梁皇帝梁烨走完了他命途多舛又极其短暂的一生。
北梁安定十九年,除夕,帝梁烨驾崩,谥武昭,时年二十七,诸臣遵遗诏立太子梁寰为帝,摄政王崔琦,太傅百里承安共辅之,改年号元兴。
后世对武昭帝此人争议颇大,乃至质疑他的谥号徳不配位,武昭帝在位期间,整个北梁民不聊生,兵乱四起,但又的确是武昭帝力挽狂澜救大厦于将倾。
他以铁血手腕肃清了北梁沉积多年的世家之祸,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为元兴朝北梁的崛起奠定了最初的基石,安定朝末期涌现出无数能臣良将,元兴初期的北梁六杰和后世争相传颂赞扬的三朝女相百里承安皆由他提携,但他本人却暴虐无常,多疑猜忌,被无数文人学士安上暴君之名,野史更是将这位帝王和昙花一现的丹阳王之间的私情描写得荒诞不堪,毁誉参半之下,也逐渐无人在意。
厚重的史书轻飘飘地翻过一页,连带着翻过了安定朝晦暗的腥风血雨,迎来了北梁元兴朝的辉煌明朗,从华东郡收复开始,那才是人们争相传颂津津乐道的盛世。
武昭帝短暂的生平尘埃落定成寥寥数行文字,湮没在了无数杰出闻名的帝王将相之中。
只偶尔被人翻起,不知是谁野史看多了在这个疯子旁边批注了两行小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全占了。
第188章 不经
“我做了一个混乱、荒诞的梦。”
惨白的墙面, 冰冷的办公桌,还有透过百叶窗斜斜照进来的残阳,窗台上艳丽的花瓣随着风轻轻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海棠香味。
“在梦里, 我叫梁烨。”
徐吾看着桌子对面西装革履的青年, 推了推眼镜。
对方眉眼生得极俊,修养也极好, 声音温和气质儒雅, 仿佛从哪个财经杂志上扣下来的青年才俊,他语气平缓冷静,叙述得也十分条理,逻辑通顺, 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和病例上的诊断联系起来。
他实在太过从容笃定,徐吾不得不又推了一下眼镜,注视着对方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所以, 王先生, 你现在认为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对吗?你作为梁烨的时候, 你的父母为了让你活下来,将你交给了卞云心抚养, 她经常虐待你, 你投靠崔语娴之后又被迫喝了一种汤, 所以导致记忆混乱?”
“可以这么说。”对方十指交叉放在了桌子上, 以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姿势让身体微微前倾, 平静地看着徐吾, 微微笑道:“徐医生, 我可以继续了吗?”
徐吾被他笑出身冷汗,又觉得实在没必要,直起了腰背点了点头。
漫长的叙述过后,王滇端起一次性纸杯喝了口微甜的水,“我死在了碎雪园,那天雨很大,遍地都是官员的碎肢残尸,鼻腔里只剩下血的味道,我能感受到万箭穿心的痛楚,尤其是心口那一箭,是一个叫做简凌的侍卫射的,他在雨中冲我笑,但我没有死。”
“我倒在了地上,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男人走了过来,伸手探向了我的脖子。”王滇声音微顿,皱了皱眉,抱起胳膊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注视着徐吾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他的手指刺穿了我后颈上的皮肉,我清晰地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他取走了我的第三截后颈骨,上面还带着我的血肉,血水滴下来,落进了我的眼睛里,很烫。”
徐吾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然后我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子拴住,套在了马上。”王滇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痉挛了一下,“在古代,这种刑罚叫做五马分尸。”
“然后呢?”徐吾问他。
王滇轻笑了一声:“当然是我死了啊。”
“啊。”徐吾又推了推眼镜,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不适,王滇和他遇到过的病人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急切地求助的欲望,也没有对医生的抗拒,他更像在观察自己,仿佛等待着某种求证,“所以你的意思是,梦境结束了对吗?”
“算是吧。”王滇眉梢微动,“去年春天,我因为加班太久进了医院,睡了半个月,做了这个梦,但梦境太混乱,我又接连服用了三个月的抗焦虑药物,之后便记不清楚了,直到今年才想起来。”
“那你今年想起来的契机是什么呢?”徐吾又问:“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吗?”
“今年我加班太多,四月份的时候昏迷又进了医院,我的助理在酒庄的车库发现的我,当时我倒在车边,身边还有瓶破碎的红酒,额头红肿有划伤。”
徐吾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这次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又做了一个梦,并且全部记得清清楚楚。”王滇坐姿舒展地靠在椅子上,看向徐吾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并且我个人认为,这不是梦。”
他的目光让徐吾有些抵触,尽管他表现得十分温和,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确实强势和压迫以及被掩饰得很好的不平等感,但想起王滇自己描述的帝王身份,徐吾顿时又释然,决定给病人多一点包容和耐心。
“那你这次又梦见了什么?”徐吾问。
王滇似乎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眼底的失望和厌倦一闪而过,端起水来喝了一口,“徐医生,时候不早了,晚上我还有个会,下次见面再聊。”
他看出了自己的不认同。徐吾瞬间明白过来,却还是惊讶于对方的敏锐,更惊叹于他巨额的诊疗费付诸东流。
就好像对方花了大价钱,平静又索然无味地给他讲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他甚至开始对王滇第二个梦境好奇,他究竟又梦到了什么,能让这样一个理智又强势的人精神全面崩溃。
王滇扯了扯领带,起身同他握手告别,拿走了桌子上的病例,病例本因为他的动作散开了一瞬,露出了几行字。
重度焦虑。
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谢谢,花很香。”王滇同他握完手便转身离开。
徐吾在空气中使劲闻了闻,疑惑地看向窗边盛放的那朵海棠花。
这花没味道啊。
——
王滇将病例随手扔在了旁边,使劲掐了掐眉心,方才萦绕着的死亡的冷寂才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