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以为我已经祭阵,神魂尽碎,就连身体也已经回归到了这灵玉之中。我以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死咒也应当消失了才是。”步惊川叹了一口气,向后靠了靠,将自己的身子靠入了秋白的怀中,“可我这几日却忽然醒悟过来,这死咒一直以来都未曾消散……恐怕是我这个神魂,彻底地从这世上消失,才能连带着叫着死咒消失。”
“而我如今也意识到了,这星斗大阵,即便连阵纹都画完,却还是缺了那最后一步的。”步惊川低声道,“最后一步,便是要以我祭阵,才能叫这星斗大阵发出最大的效力……这一切,从他们绘制好星斗大阵阵纹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被决定了。”
“他们先走,并非是因为什么愧疚之心——或许也有一点罢,但是他们更多地是在利用我当初的愧疚,叫我循着他们既定的方向去走。”
“他们那时候是因为事态太过紧急,没有来得及将星斗大阵的所有阵纹都绘制出来,而那时候的星斗大阵急需有些什么东西能够支撑一番,于是他们选择献祭了自己,因为那个时候的星斗大阵,即便我祭阵,也不过只能叫残缺的星斗大阵勉强运转千年。”
“他们在我身上布下了死咒,好叫我能够顺着他们既定的目标去走。”
“而这,便是他们算下的最后一步。”
先前那个错漏百出的星斗大阵,并不是星斗大阵真正的模样。之所以一直显得鸡肋而又无用,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真正地激活它。
他在那七人眼中,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是要完成他们理想的工具,一件不值得信任的牺牲品。
没有什么比最为亲信之人算计还要更加伤人的事情了,步惊川如今,只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亏他还觉得自己是受了那七人教养,因此采回生出这般思想的,可他即便如此努力,即便他努力地朝着那七人所想的去做,却仍旧是免不了自己成为一个工具的命运。
这对他来说未免太过不公,他一直以为曾经被当作人来看待、被视作亲子一般教养,谁知那只是一场陪他上演的亲情戏码,是为了将他拴在道修身上的一个筹码。
灵气能够通过制衡之道转换为魔气,天地生灵玉,自然也能将灵玉转换为魔玉,为魔族所用。
这死咒,说白了便是那七人为了杜绝他被魔修使用的可能而套在他脖子上的项圈,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诅咒着他不得好死,诅咒着他必须要以他的牺牲,给人族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即便没有这死咒,他两世以来,为人族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发自内心想去做的,根本不是因为受了什么死咒的影响。
难道他所做的这些,因为他身上有死咒,便要被这么抹去了吗?
步惊川兴中忽然有些绝望,却又有些不甘,他不知道自己为之奉献了两世的所为是为了什么。
为了人族吗?可那七人却从头至尾都没有将他当成过是一个真正的人看待,他又凭什么将自己当作是人呢?
秋白一时间也被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抱住了步惊川,只想将这个人勒进自己的怀中,好叫他不再去想此事。
可这却又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二人之间沉默良久,秋白忽然开口道:“那我们便不做了,这星斗大阵,即便不需要你祭阵,也能够一直撑下去。”
步惊川却摇了摇头,“这死咒给我的终点,便只有祭阵这一条可走。”
换言之便是,除却他祭阵那一日,这死咒终不会消停。
“那这死咒便无解法么?这星斗大阵便必须要你祭阵么?”秋白一时间有些心急,“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阵法的事情还好说……若是我能够潜心研究,说不准能够改进出一个更好的、不需要我祭阵的阵法。”步惊川道,“可这死咒,正如他们引天上星辰之力分野那般,当时为我布下的死咒,亦是用上了星辰之力。”
换言之,便是这天上的星辰一日不灭,那他身上的死咒一日不解。
一人之力,如何能够与这天地抗衡。
“那这死咒本身呢?”秋白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问道,“纵使我们拿天上的星辰毫无办法,可……他们在你身上布下的死咒,总归有办法击破的罢?”
“那死咒伴随着我的神魂。”步惊川苦笑了一声,“可是你忘了么?我的前世是如何死的?”
秋白登时愣住,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前世作为东泽的步惊川,死前与死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
衍秋亲眼看着他祭阵,监兵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感受着他的气息湮灭,等待着他的神魂破碎。末了,还替他收敛破碎的神魂,将他的神魂蕴养千年,才最终换得他如今的转世。
神魂撕裂成那个程度,若非监兵在他祭阵之地苦苦搜寻了一月,将最为细小的神魂碎片都寻了出来,他决计不会有如今这般健全的转世。
神魂的损伤,可大可小,若是大了,说不定他这一世恐怕会痴傻一世,就连修炼的道路都无法踏上,白白转世。
监兵当初为了他做了如此多,这才换来了他的转世。
而步惊川自己受了如此多的苦,才换来一个再世为人、与秋白重逢的一世。
可他们的努力却被这个无法绕开的死咒打破了。
若是像千年前那般再来一回,不说秋白如今还需要承受这分离之苦,他的神魂,也不知能否再一次承受这撕裂的后果。
他不敢想,若是缺少了一丝神魂,导致他自己痴痴傻傻,秋白会如何自责。又或是,缺少了哪怕是一丝的神魂,叫他自己再也认不出秋白,秋白又会如何难过。
他们即便能够重新开始,可他却仍旧无法舍弃属于他与秋白一起经历的那些过往。
而这一次转世,无疑也是在告诉他,他所做的,不过是无用的挣扎,这死咒犹如附骨之蛆,叫他如何都无法摆脱,直至他死。
步惊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只是再重生一世……”
“我可以等。”秋白打断他的话,将脸靠在了他的脊背上,“可不论如何,我也不想再失去你了。”
若只是再重生一世,哪怕眼前的是刀山火海,他都愿意一试,只为了回来的时候,能与秋白再见。
可如今,这死咒附着在他神魂之上,叫他不论如何都寻不到解脱之法。
哪怕是当初,见到北斗星城遭受魔修袭击的时候,他都没有如今的绝望。
可眼下便是,不论他怎么挣扎,都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
先前他有的时候甚至会有些骄傲、有些雀跃地想,自己延续了七位师父的理想,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比他们要强?
可如今这现实却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地位。他自以为的超越,只不过是对方交于他完成的一环而已,他不过是成全了他人的理想,届时,他只会成为他们的工具,而非这个阵法本来的成就者。
他自以为超越了自己的师父们,殊不知自己两世千年都被对方算计尽了,死死地拿捏在了手里。
他如何胜得过他的师父?他们才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物件。
一个他们成就理想、走向成功时,必须牺牲的物件。
第340章 同归之途·零三
这发现对于步惊川来说,是无与伦比的打击。
即便从那灵玉之中出来,他也足足消沉到了第二日的夜间,才起身去巡视那星斗大阵的进程。
自步惊川出来后,秋白便一直陪在他身侧。他只分出了些许的神识,去监视星斗大阵那边的进展。所幸,这两日里并没有出什么事,这才叫他们这两日能够躲在此处。
秋白跟在步惊川身后,看着他强撑的背影,心中仍是心疼。
往时,步惊川巡视此处的星斗大阵时,眼中总是闪烁着自信与期待,他那时也如所有不知情的修士那般,期待着这个阵法的完工,期待着能够靠着星斗大阵彻底抵御魔修的那一日。
可如今,一直为之奋斗的理想却被忽然告知,那是他人的理想,他不过是一个通向理想的道路,只能拥有不被承认的署名。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去督促这星斗大阵的工作。哪怕这星斗大阵完成后,将会要掉他的命。
步惊川走在那星斗大阵之上,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去,仔细地检查着脚下的阵纹是否有出错、又检查着那阵纹是否连接成功。
星斗大阵之下的灵玉微微散发着灵光,那灵光洒在他的脸上,原本是温润的光线,却只照出了一片憔悴。
步惊川时不时地动手,将那些错误的阵纹纠正,又或是将太弱的阵纹加强。
落在秋白眼中,仿佛便是步惊川将自己的生命逐渐推向尽头。
他有些受不住这般的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二人之间的沉默,因此只能一直跟在步惊川身后,给予他最基础的陪伴。
步惊川行至一处角落,只一眼,他便看出这处是因为边境魔潮袭击而导致出现漏洞的那一块。他走上前去,仔细查探着那处差异。
“先前是你往此处注入灵力维持阵纹么?”步惊川问道,“我似乎感受到过你的灵力。”
秋白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这两日因为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步惊川以及自己的本体在边境那处抵御魔修上,也没有管这处阵法,因此这阵纹暗淡了许多。
他如今巴不得这阵纹直接消失,这样这星斗大阵便短期内无法完成,步惊川便不至于这么早走到那一步。
心中虽然这么想,他却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这处的情况。
“是这处的阵法,距离五首二十八城太远了,能够得到的力量有限。”步惊川分析道,他此刻认真起来,又仿佛抛开了先前的所有烦心事,成为了曾经那个容光焕发的他,
“那该如何解决?”秋白问道。
“在最近的五首二十八城附近增加一座城池,能够与这阵法呼应的便是。”步惊川解释着,可想起那被动过的星斗大战,又叹了口气,“只能说那流火尊应当是知晓了不少阵法的事情,才能如此精确地寻出这一处的漏洞。”
“他夺了阮尤的舍。”秋白解释道,“这样一来,阮尤的阵道见解,便被他全数拿了去,自然知晓这阵法。”
步惊川沉默了一瞬,再度开口,关心的却不再是星斗大阵,“你说他能够继承阮尤的记忆?”
秋白点了点头,“似乎是这样的,他似乎连当初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北斗星城伤过我这样的小事都记得。”
“我那日见到他了,他也同我说了些情况——虽然不可尽信。”秋白慢慢说着,“但是我能确定一点,他所养的那些弟子,只不过是他为夺舍为自己寻的躯壳而已。”
“那岂不是……”步惊川顿了顿,“若是他再夺舍几次,那他不是能够将所有道法的事情都了解一遍?”
一人的天赋始终都是有限的,可若是能够依靠这般不断夺舍、夺去他人的记忆与能力的话,这人若是到了最后,将会是何等恐怖的一个存在?
再想此前曾经听到过那魔修将领说过的,这流火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那些秘籍……恐怕,此人存在于世的时间,比他们所想的要长上许多。
毕竟这些五花八门的典籍,甚至连有的小宗门都难以集齐,可他却能够以一人之力集齐并且掌握,他的势力何等可怖。
二人都不敢细想。
步惊川站起身来,“如今他用的是阮尤的躯壳,修为多少也会受到限制。加上近日星斗大阵逐渐完善,想来他的魔傀也应当是受了一部分压制,才迟迟没有出现。”
那魔傀终究是用那无形的黑雾凝聚而成,想来应当也是类似于灵力或是魔气的一种存在形式。然而,那魔傀之中的血饵毕竟还是以魔修居多,魔气如此充沛的存在,在这星斗大阵之下,自然便是被压制的命。
“但是我一直有一点很奇怪。”步惊川道,“按理说那流火尊原来的身体并不弱,否则便无法在魔域占山为王这么长的时间,那么,他又是为何要换身体的?”
在大部分修士的印象之中,修为越强,自然是越好的。阮尤的修炼天赋并不好,特别是近几年下来,步惊川越来越感觉到阮尤的寿数已经接近他自己这个修为的极限了。
这也是后来阮尤为何会如此气急败坏的原因。
但是那流火尊若是有着比阮尤更高的修为,自然会有更长的寿数,并没有必要去更换这个身体。特别是在阮尤早已经没什么年头可活得情况下。
再一个便是,阮尤还是阵修,阵道向来在大部分人严重都是无用之道,哪怕这流火尊慧眼识珠,可毕竟有着二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在那里,只是为了一个阵道的天赋去更换这个身体,怎么看都不划算——特别是,这阮尤对于流火尊称得上是死心塌地,几乎没有半分逆反之心,若是流火尊只是想用他的阵道天赋的话,大可以使唤阮尤,而不必这么麻烦。
“背后定是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秋白道,“我那日见到那流火尊,他面上有些怪异,但是我也没来得及细看。”
“先前在太云门中见到的那几人,便没有那种怪异的感觉。”秋白道,“那几人夺舍的这个秘诀还是从那流火尊手上得来的,没道理说流火尊手上没有备份,或是比他们手中的那个办法还要差。”
步惊川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杀了他们,否则,眼下多少还能寻个人来问一番。”
“如今这等事情也不必后悔了。”秋白宽慰道,“当时杀了他们,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当时他趁看守不注意,夺了他人的舍出逃,届时,便再难寻回了。”
“流火尊哪怕冒着阮尤寿数将近,也要将阮尤夺舍,这背后定是还有原因。”步惊川咬了咬牙,“若是近日来腾得出手,不若去流火尊先前所在的地方打探打探消息。”
“不对。”他忽然顿了顿,“先前流火尊所在的地方,都是他的弟子,如今应当都被他下了食梦虫,眼下应当是都没人了才对。”
他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竟是连这件事都忘了……眼下,也不知道该找谁去问了……”
秋白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你可还记得,先前那魔修将领曾经说过,那流火尊座下,曾有一个自立山头的叛徒?”
步惊川愣了愣,“你是说寻那个叛徒?”
“正是。”秋白道,“他们山上应当是大部分人都极为听信他,但是,这叛徒既然离开,并且还能够集结一股势力离开,那便说明了此事定是事出有因。”
“但是……他们同为魔修,又为何会调转头帮我们道修?”步惊川仍是对这想法不抱希望。
“魔修远不如道修团结,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有好处,他们并不关心你到底是什么人。”秋白道,“他们可是就连自己人都会互相残杀的存在,若是我们能够给他们足够的好处……叫他们临时反水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