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猜测未免太过荒唐,可细想来,却也只有这个答案,或者跟这个差不多的答案才能解释的通。
他顿时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但他不是李鱼,他是靠卖命为生的,若体力跟不上,就很有可能死于非命,他虽然不想吃,但仍慢慢地咀嚼着嘴里凉透的食物。
把这一桌子的东西七七八八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叫店小二进来收拾东西。
夜已深了,他翻身上了外间的榻,随意地躺下,闭上眼睛。
碧纱橱里的人翻了个身,又开始嘟嘟囔囔地说着断断续续地梦话,一点红倒不是想听,主要是他听力的确灵敏,这屋子里的动静他都能感觉得道。
她嘴里说着些什么“入党”“汇报”之类的词,在黑暗之中,一点红猛地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朝那碧纱橱扫去。
什么意思?
党争?京城朝廷里的党派之争……?
是她以前的事情?
……她不是说她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一点红冷漠地盯着碧纱橱的隔扇,似乎想从那里看出些什么,可惜里头睡着的美人儿已完全睡死了过去,并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他的脸像冰一样冷,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李鱼所在之地,半晌,才转身合上了眼。
——她在骗他。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他是她有记忆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都是在骗他的。
一个被歹人劫走的柔弱美人,为了得到一点保护和帮助……会说些叫人心神浮动的甜言蜜语未免太过正常。
一点红不是个傻子,在此之前,也从未把她嘴里的话全当真。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仍有一股子奇怪的情绪慢慢上浮,似是激愤、又似是自嘲。
像他这样下贱卑微的杀手,即使在江湖之上凶名远扬,却也没有一个人瞧得起。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与这人间富贵花攀扯不上任何的关系……
若不是她有所求,而他刚好出现,她何必要用那般的甜言蜜语讨好于他?
一点红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讥诮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李鱼醒来之时,一点红已醒了,正坐在外屋的炕上打坐,听到里头的动静,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李鱼懒洋洋地伸了个拦腰,问道:“我们几时出发?”
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尽可能在天光大亮之前出发,以免皮肤被灼伤。
一点红没有搭话。
他时常都不太爱搭理人的,李鱼早已习惯,她把衣裳整理整齐,又顺了顺那狐狸尾巴一样蓬松的大辫子,这才从碧纱橱里钻了出来。
一点红看也不看她,只说了句:“走。”
说罢,他翻身下榻,大步走了出去,竟是比往常还要更冷淡上三分。
对人情绪变化无比敏锐的前社畜李鱼,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
李鱼疑惑地下楼,钻进马车,一点红一言不发,忽用力地拉紧了缰绳,马嘶鸣一声,奔跑出去,颠得李鱼都惊了一跳。
小马车不比大马车,跑得快了就十分的颠簸。李鱼的身体本就虚弱,难以平衡身体,见马车颠簸至此,只能一下子拉开帷幔,紧紧地抓住了一点红的胳膊。
一点红浑身一僵,那条被李鱼抓住的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缩紧了,脖颈侧的青筋也一条条的凸了出来。
他忍不住侧头瞟了她一眼,见她表情有些惊疑不定,这才意识到自己驾车驾得太快,令她不舒服了。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即使不高兴,他也不会选这种法子来折磨她。
一点红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慢慢控制着马匹慢下来,哑声道:“抱歉。”
李鱼那双柔弱无骨般的双手慢慢地放开了他,他稳了稳心神,转回了头,却又感觉自己的衣服角被拽了拽,他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看李鱼,只是道:“怎么?”
李鱼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不高兴?”
一点红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没有。”
李鱼没有说话,又盯着一点红的侧脸看。他的脸棱角分明,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眼睛又藏着过多的野性与锐利,叫人看了就免不得心里要害怕。
可是李鱼却不怕他。
以貌取人,本就是偏颇的,更何况这个叫一点红的男人……其实很像个小孩子。那种没人疼、没人爱,用冷硬的外表去硬撑起来的小孩子。
换言之,就是很好拿捏。
她摇头晃脑地道:“你是生我的气。”
一点红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皱着眉道:“没有,回车里去。”
身侧的美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忽然伸出了纤纤的手指,要点向一点红的眉心,一点红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扣住了李鱼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似乎他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直接折断似得。
他手上没太收着劲儿,想必她是不太好受的。
果然,李鱼的脸上就显出了一种吃痛的表情,一点红眸色暗了暗,正要说话,李鱼却忽然笑了,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一点红的手稳稳抓着她的手腕,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下,连动都没动。
李鱼嗔道:“你骗人,你要是不生气,干嘛不看我说话?”
一点红浑身一僵,半晌,他才慢慢把眼神定在了李鱼的脸上,与她对视,似乎在证明什么东西一样。
他正要说话,李鱼忽叹道:“你看你,为什么总要一直皱着眉。”
一点红眼神动了动,紧紧地抿着嘴,却是不打算说话了。
李鱼低下了头,那狐狸尾巴一样的大辫子垂了下来,落在了一点红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有点酥酥麻麻的。
她看着一点红捏着她手腕的手,他的手修长、稳定、骨节分明。
李鱼自言自语般地说:“以后我会好好吃饭的,你不要生气。”
这话当然是假的,因为李鱼很清楚,一点红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而生闷气,可她偏偏就要这么说,看看他到底作何反应。
而一点红也很清楚这是谎话,他们之间的距离、情分难道已达到因为吃饭这种小事而生气的程度了么?当然是……不可能的。
明知道她温柔的态度是谎言,可是听见这句的话,他的心还是在刹那之间就不可抑制的软了一分。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我生不生气,都会送你到翠羽山庄,你大可不必担心。”
美人都是骄傲的,她们自小都是在宠爱与追捧之下长大的,哪里受得了一个人对自己如此不假辞色?一点红此举,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激怒她。
可李鱼偏偏就没有生气的。
她只是定定地盯着一点红的表情,看他那双冷漠的、死灰色的眼睛。一点红死死地盯着她,似乎也在等着她的反应。
李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不会食言,我知道的。”
一点红又别开了眼,不肯看她。
半晌,他才叹道:“……我这样的人,你何必在意?”
这样自轻自贱的语气,好似他自己只是一根草芥、一条野狗。
这样的话,比起是在拒绝,倒更像是一条凄惨的小狗正在露出自己的肚皮,等待有人来摸一摸、抱一抱他。或许一点红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居然是这个意思。
她故意不讲道理地说:“我在意谁不在意谁,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在意就在意,愿意关心就关心,怎么样?难道你要一剑捅死我不成?”
第12章
李鱼的声音并不是一味的清甜,反倒是有一点低、带着一点女人家温柔的哑意。她倨傲又不讲理的说话时,声音也虚弱得很,像是什么病弱的小公主一样。
一点红动也不动,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却忽然收紧了,上下牙齿也忽然紧紧地咬在了一起。
他好像不是在受用一个绝世美人的温柔话语,而是在被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似得。
一点红久负恶名,江湖上人人瞧不起他,竟说他只要有钱,连父母兄弟都肯杀得的。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会以这青楼伎子来自比,满心偏激凄楚、如恶犬一般,又想叫人爱他敬他、又下意识地对着所有人呲牙。
这绝美久病的人间富贵花啊……如果她真是天家贵胄中的一员,只是偶然沦落至此,若不是为了自救,何苦对着他这样的丧家之犬温言软语?
——他是这样想的。
或许是一种习得性无助,一点红从来都不对任何人抱有什么好的期望,在意识到李鱼骗自己之后,心里想的也是“果然如此”。
他忽然有些忍受不了,于是一个急停,马儿嘶鸣一声,前蹄乍起,又复而落地,停在了原地。
李鱼没想到他会突然停车,马车本就不稳,这样一个急停,在惯性之下又是忽然向前扑去,一点红伸出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扳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形稳了下来。
李鱼抬头看他。
一点红道:“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鱼:“?”
一点红的脸色冷而森寒:“你这样的女人,若对谁都这样说话,迟早危险。”
这般贴心的温言软语,是蜜也是刀,能哄得男人找不着北,也能是一把对准她自己的刀,说到底,美人计,从来就不是能让美人独善其身的计。
李鱼终于明白了。
他是觉得自己说这些话都是哄着他的。
她忽然笑了,道:“你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里头包不包括你呢?”
一点红森森然道:“你觉得呢?”
李鱼吃吃地笑:“当然不包括啦。”
她不按照常理出牌,一点红一时语塞,只好冷冰冰地瞪着她。
李鱼收敛了笑意,认真道:“我不是骗你的,我真是这样想的。”
一点红没说话。
李鱼叹道:“你若真是无情无义,何必要如此待我?你若是个色中饿鬼,又何必每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明明……你明明是个品行高洁的人,为什么总要这样自轻自贱?别人眼瞎编排你,难道你自己也眼瞎不成?”
说道最后,她的语气竟是有些生硬了起来,好像很不高兴似得。一点红眸色微动,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病态的嫣红,那双美丽的眼睛带着愠怒瞪着他,咬着牙,好似带着一万分的恨铁不成钢似得。
一点红心中一动。
李鱼却已不打算再说,她生完了气,长叹了一声,转身回到马车里头去了,只留给一点红那微微颤动的帷幔。
为什么转头就走,因为太阳要出来了。
一点红盯着帷幔,似乎要透过这不透光的帘子,去看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他盯了许久,这才转过身去,继续驾车,朝着翠羽山庄驶去。
直到午间,一点红驾车停在树荫之下歇息时,他才又掀开了马车的帷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