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渊绝笔’
楚留香能字字清晰地背出这封信所处述,字字句句刻在了他的心上,他懂云善渊,所以可以理解她的选择。正如她所言,易地而处,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是,他无法如此释怀。
他们之间远非一般的男女之情,云善渊离开了,他失去的不只爱人,是失去了挚友,是失去了他想要的未来。
楚留香知道云善渊的爱情是淡淡的,不纠缠、不炙热,这和他一样,比起心动、喜欢、厮守一处,他们还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朝朝暮暮,而是心安处便是家。
这份感情里,他陷得早了一步,他陷得深了一些,这没有不好。
当遇到一个人,让你心动喜欢,又是志趣相投、处事相近、相契相合,为什么不试着走到一起?他们不会束缚了彼此,却能给彼此一份细水长流的感情,他为什么要拒绝。
越是高手越是寂寞,谁不想要一处心安,这种心安是常人不懂的,高手太难遇到另一个高手了。所以他与无花才是朋友,但是无花死了。所以他爱上了云善渊,而云善渊也离开了。
世间是有百花好,可他已经见过很多花,终是爱上了一片云。
事到如今,他回不了头了,谁让这份爱不是单薄的爱恋,它含括了太多,一旦失去,让他不能再是从前的楚留香。
胡铁花看着楚留香只是摸着鲜红的新衣不说话,他是心中发慌,便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了楚留香,“老臭虫,喝酒吧。喝了酒,时间总会带走一切的。”
“不必了,我不喝酒,喝了也是徒劳。最怕是醉后,在梦里一晌贪欢。”
楚留香看着胡铁花摇了摇头,他将手里的信叠好放入怀中,一掌震碎了榻上的红衣。
胡铁花看着榻上的红衣碎成片片,他拉住了楚留香的胳膊,“你打算去哪?”
“天大地大,我哪里不能去?”楚留香笑了起来,笑容仿佛还如昨日般从容,“我没事,你放心。我是楚留香啊。”
楚留香说着就肆意地笑了,在胡铁花看来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好似楚留香是楚留香才是一种过错。
后来的十几年里,胡铁花没有再见到过楚留香。
江湖上还有香帅的传闻,比如他与水母阴姬一战,水母阴姬此后闭关不出。诸如此类,江湖还是那个风云莫测的江湖,总有需要香帅的地方。
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香帅之名终是慢慢隐去。
这些年里,苏蓉蓉最先嫁人了,李红.袖与宋甜儿也都先后找到了意中人。太湖上的那条船,已经太久没有人居住,人去船空。
胡铁花知道楚留香还活着,却是不知他活在了哪里。
胡铁花三十九岁那年,他在华山脚下又遇到了高亚男。
两人相对而立,高亚男像是老朋友一样对他打了招呼,他们竟是能坐下来好好聊天。高亚男再也不是追着他,想要两人成亲的高亚男。两人说起了年少时分,说起了枯梅大师还活着的时候,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然后,胡铁花看着高亚男上了华山。
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目送高亚男离开,一直都是他把背影留给了高亚男。
此时此刻,他终于是懂了什么,也终于明白当年楚留香的变化,但他的心更空了,而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楚留香消失在了江湖的传闻里,他去唐古拉山见了张丹枫。
此处已经是玄机门的驻地,十多年里张丹枫也时不时出现在江湖,他在武学上造诣也越来越高,但他们并没有机会见一面。
“你来了。今日还有一位客人,你也认识。”
张丹枫见到了楚留香,年近四十的楚留香与记忆中的香帅在容貌上没与太多变化,可是张丹枫知道楚留香的那抹淡然笑容已然不同。
楚留香微微点头,对于那位客人是谁并没太大的兴趣。“我就是来看看,如你我能战一场那就更好。”
张丹枫沉默了片刻答应了,“好,切磋一番也好。不过,还是要先招呼客人。”
这位客人是张洁洁,她并非一人前来,还有一双儿女与她的丈夫。
张洁洁本是为了云善渊而来,她终是找到了一个男人,愿意陪她厮守在麻衣教。但是她没有忘了云善渊曾言,有些不妥当的规矩也该改一改。
当张洁洁终于改了麻衣教的规矩,就想到要来外面找云善渊一聚,十几年后在江湖上没听说云善渊的名字,亦是没有了楚留香的传闻。
于是,张洁洁去了玄机门,知道了早在十多年前云善渊对战史天王,葬身大海。
张洁洁见到了楚留香,她知道楚留香变了。
当年的楚留香温柔如风,眼中对一人有情。如今的楚留香依旧温柔如风,可眼中却如同深渊难测。
张洁洁觉得有些庆幸,她没有选择像楚留香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陪她在麻衣教十多年,因为单薄的爱恋留不住他,即便人在心也不在。就算她放手让其离开,说是成全,但她总不可能如同现在这般,一家四口生活得开开心心。
命运就是一个圈,没圈住她,就圈住他。
云善渊之于楚留香不是单薄的爱恋,楚留香也就不能变回那个风流浪子。那些单薄的喜欢怎么能再让楚留香欢颜。
两人没有聊天,他们能说的只有一人,可那人已经不在了。
楚留香等张丹枫送走了张洁洁。
在两人交手之前,他先是弹了一曲《苍江夜雨》。
他并不善于琴,从前去青楼中听过曲,从前无花为他弹过曲,从前在蝙蝠岛岩洞中云善渊以杯代琴奏过曲,后来他学会了这首《苍江夜雨》,无需再等旁人为他弹起。
张丹枫不知如何去形容楚留香的琴音,说他无情,他还有情,说他有情,情又在何处。
“楚兄,快要十五年了。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我又真的得到过吗?”楚留香微笑着喝了茶,他想要的来不及真的开始就戛然而止,即便相知相契又能如何。“那么何谈放下。”
张丹枫沉默后说到,“楚兄,人死不能复生。”
楚留香摇了摇头,“张兄,你其实也知道,她没有死,她是离开了。云善渊不是云蕾,从一开始就不是。”
人太聪明未必是幸事。
楚留香听姬冰雁说起过他与云善渊的初见,一个失忆的女孩不该是那个样子。当年姬冰雁不会多言多问,因为云善渊是他的朋友。而后,云重认出了云善渊居然是他的妹妹云蕾,这就更加佐证了云善渊不是云蕾。
张丹枫叹了一口气,“所以呢?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楚兄,即便大道三千,有缘再见。但是那时,前尘尽忘,你也不是你了,她也不是她了。”
楚留香远望山峰上的皑皑白雪,任由凌冽的风拂面而过,“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在期待上苍给我几乎不可能的一分善意。”
第二章
‘武林至尊, 宝刀屠龙,号令天下, 莫敢不从,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云善渊默念着这句话,都说寻找一份宝藏是要有通关密语的, 这句广为江湖人知、流传了几十年的话,可不早就把如何寻宝说得清清楚楚了。
屠龙刀与倚天剑俱是神兵利器,可是仅凭一刀一剑根本不可能号令天下、称雄武林,号令天下须得问鼎皇位,称雄武林必有绝世武功。
如果这不是一句假口号, 那这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提示,只有刀剑相遇才能开启秘宝, 开启的方法自然就是两者相互争锋相对。
即便没有周芷若的记忆, 云善渊也不难猜测这句话的意思,不破不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该说这世间怕是没有无花那样的人物,否则这个秘密早就被戳破了。
当然刀剑争锋也并非胡乱一砍就行, 而是找到了刀身剑身的机关口,当刀身剑身一分为二既能得到其中的藏宝线索。根据灭绝所言线索是两块薄薄的铁片, 记录了藏有武功秘籍与兵书的地点。
如今刀剑就在眼前,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至于怎么做能够一劳永逸,有句话叫做眼见为实。
“芷若,你醒了。”张无忌从洞外走了进来, 他看见云善渊醒了过来,语气中也是带上了几分喜意。
周芷若病了三天一直都是高烧不退,张无忌真的害怕她就这样一病不醒了。他立马放下了手里的山鸡,走过去想要探探她的脉搏,看那高烧的病症好了几分。
云善渊当即就避过了张无忌的手,“谢谢张师兄的关心,我没事了。”
张无忌听到这声张师兄,他有些充楞,或是更为云善渊的语气而充楞,那是一种不带任何多余私情的神情。
就在张无忌的充楞之际,赵敏进了山洞,她见到云善渊对她微笑着点头。
这个风轻云淡的微笑让赵敏也是脚下一顿,她先是看了一眼张无忌,然后再看向云善渊,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个笑容没有任何的敌意,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对一个陌生人的笑容。如此微笑,难道是周芷若烧糊涂了?
“张师兄、赵姑娘,为何站在洞口不进来?”
云善渊站了起来,虽然这身体因高烧而去,但她借此还魂后,高烧的症状是全都消失了,也许这就是魂魄的力量。她已经运行了几遍峨眉的内功心法,虽然这身体的武功只是二流之末,但还也恢复到了健康的状态。
“怎么,我从死处逢生就让两位如此惊讶?”
周芷若这一病确实是来势汹汹,张无忌与赵敏都认为她可能醒不过来了。可如今人醒了,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云善渊并不是不能根据周芷若的性格在这山洞中演下去,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与周芷若的性格可以说天差地别,既是得了周芷若的记忆,她还真不惧张无忌与赵敏想到什么换魂的事情。
此时此地,刚好是改变的好时机。
张无忌也许在意周芷若,但这个山洞中也就只有他有那么一些在意了。
比起换魂这种离奇的猜测,更多人怕是更愿意相信,当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会让人性情大变,只要把握好后续即可。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正大光明地改变。
赵敏向前一步,她怀疑地看着云善渊,“周芷若,你该不会想说濒死一次,能让你把所有的感情都放下了吧?”
若论了解周芷若,赵敏怕是更甚张无忌三分,若说周芷若对张无忌无情,她是怎么也不信的,这就好比她自己不可能放下对张无忌的感情。
只是在这山洞中,赵敏对上了云善渊的眼神,却只看到了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放下?”云善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从未得到又何谈放下。“赵姑娘,你可以不信,我也不需要你相信。你看,我们是不是先吃饭,吃了饭,再说别的。”
可能这一刻除了同样病得不轻昏睡中的殷离之外,一言不发的谢逊、神色复杂的赵敏、有些不知所措的张无忌都没有吃饭的心情。
云善渊却是有些饿了,这身体昏了三天,现在是恢复到了健康状态,所以胃也发出了信号,它需要进食。
山洞中已经烧了一锅菜汤,这里没有米面,吃得都是山鸡、野菜等食物。
云善渊见两人不动,她就自己动手了,舀了一碗菜汤喝了起来。
这味道真不怎么样,张无忌这手艺真是白瞎他独自行走江湖那么多年,竟是半点都没练出来。只能安慰自己的胃,这汤是暖的汤,菜是新鲜的菜,既不是自己动手烹饪,即便不感谢愿意动手的厨子,也不能口出抱怨。
于是,张无忌与赵敏就看着云善渊旁若无人地喝完了一碗菜汤。
云善渊这碗汤喝得并不慢,她只求稍微暖胃即可,复而看向两个站着都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和开口的人。
“我差一点就死了。你们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
云善渊的目光先落在了张无忌身上,他该是知道的,身中玄冥神掌的滋味怕是生不如死。云善渊又看向赵敏,赵敏敢在与波斯明教使者对战时用出天地同寿,足见她对张无忌的感情,这种与敌人同归于尽而为情的做法,她也是佩服的。
“死就是一切都空了,不管是否挂念都要散了。”
云善渊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山洞内唯一的光源,这堆火要加木柴了,不然很快就要灭了,只是洞外下着夜雨,想要取干柴怕是要等到明日雨势暂歇才行。
这火堆一灭,就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爱的散了,恨的散了,朋友离别,对手不见,亲人不在,爱人……”
云善渊说到这里顿了顿,“上穷碧落下黄泉,又如何能觅得行踪。若是人能在那一刻就死了,死得干脆一些,反倒是解脱。最怕是死得不够干脆,迷迷糊糊地知道要死,却又不得死,这就会想很多。一遍一遍地想那些让人高兴的事情,想那些让人不甘的事情,还有那些想去质问命运为什么,但永远不会有人给你答案的事情。”
云善渊此言一出,洞内三人皆是沉默。
她的语气分明是平静到了极致,却不知为什么给人以浓郁的悲凉之感。这种悲凉并不尖锐,却好似在一点一点地攥住了人的心,让人为这种悲凉感到了窒息。
三人之中,感触最深莫过谢逊,他听着甚至松开了握住屠龙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