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正式开始——”
“各位审判官已经就位,
“……毁坏巴弗勒歌剧院,损害歌剧院主人财物三百六十七亿五千六百九十四万三千七百五十八摩拉,侵犯市民财产安全;致使十三位贵族与两名歌女丧生火海,违反贵族权利及生命安全保障等十七条权利,按律当处以极刑,同谋者亦应该同坐——”
“现请司法总官夫人代为陈诉受害者的上诉文件。”
耳边响起锋锐而刺耳的女声,用极快速极不容反驳的语调排山倒海般陈诉贵族们在此事上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极力唤起贵族的共鸣,审判台上方的席位上,逐渐响起了审判官们的窃窃私语声。
审判官大多贵族出身,其余的也是进行了阶级跃升,即将成为贵族的坚实阶级特权拥护者。
他们的立场不用听就知道。
全程并没有任何给闻音说话的机会,仅仅是在最后,审判记录员走过场般地询问了下闻音。
“受审者伊莲娜,经审判庭综合判决,剥夺神之眼,十日后于审判台处以极刑,是否服从判决?”
高台下方,群众们的议论声愈来愈低。
警卫队的士兵们尽力在控制全场秩序,对肆意吵嚷的市民非常干脆利落地肘击捂嘴,实在不行就压到牢狱里一波带走,效率高到不行。
就像是之前的每一次审判一样。于是,渐渐没有人再开口,审判台四周一片久违的寂静。
而审判台上,被压跪在地上的少女身形单薄,在极冷的冬日也只着一身薄衫,脸色苍白,眼瞳中却有如烈火一般灼灼的神色。
闻音抬起眼,过于璀璨的日光将她笼罩,膝下厚厚的冰层也似乎有了融化的迹象。
如果按照她熟悉的计时方法,现在应该已经是枫丹的一月初。
冰雪即将消融,万物正要复苏。
而太多的人仍然站在背光里,活不到下一个春天。
曜日之辉,哪能听到蝼蚁的呼救呢。
“我有异议。”
“都说枫丹是追求正义的国度,我们的神明是追求公正的神明——”
“被贵族垄断的公正,也能称为公正吗?”
闻音看向审判台的上方,那里是贵族名流们才有资格登上的位置,她弯起眼角,一字一句发问。
“既然有资格做出判决的审判官全部是贵族,这个国家不妨取消普通市民的存在,将每个人都赐封爵位好了,这样才是真正的公平和正义,不是么?”
她是含着笑意的,但字字句句都透着讽刺。
像是一道惊雷,刹那间,台下民众激愤之下的议论声暴涨。
芙卡洛斯眉头骤拧,瞳孔里闪过沉思之色。
第11章 试验品
审判台四周像是起了一场飓风。
太多太多的平民其实早已经当今的制度不满,哪怕他们之中没有人上过审判台,但是他们总有被贵族欺辱过的过往,死于贵族之手的朋友,或者沦为贵族玩物的亲人。
在被恶与欲裹挟的枫丹,一切不堪丑陋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新生的神明到底经验不足,尚不能完全控制这些蛀虫,即便她提倡正义,热衷于亲身参与审判——带来的正义也约乎为零。
不妨将这淌浑水搅得更乱一些,不妨将事实彻底地摊到明面上——审判台是一个很坏的地方,上来的人就没有能活下去的,但这也是觐见神明最简单的办法——
不过,此前并非没有人向神明提出抗议,而那些人,大多早已经埋骨荒野。
“大胆!一个卑贱的歌女——谁允许你这么说话!”一个贵族没有忍住,当庭站了起来,手指直指向闻音的鼻子,要不是被旁边的伙伴拦着,恐怕会扑上来给她一个耳光。
“霍德罗大人,没错吧?”闻音将视线转向他,声音冷冽得如同审判台四周的新雪。
“一个月前,您在巴弗勒歌剧院杀死两名歌女,半个月前,您在中央城工厂当众鞭笞了一位工人,使得他当场毙命,三天前,您的蒸汽车在路边撞死了一个无辜的路人——这还只是近一个月的数据。”
“敢问尊贵的水神芙卡洛斯大人,这位霍德罗大人该当何罪?”
霍德罗瞬间跳脚。
“那些都是低贱的歌女和工人,我可是贵族——”
“哦?歌女是奴籍没错,但是工人和普通市民,在法律规定的地位上可和诸位贵族大人们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年新修正的法典里明确地提到过这一条,里面甚至提到,除了奴隶的主人外,任何人都没有杀死奴隶的权利,违反者将受到重罚。”
“您并非是巴弗勒歌剧院的拥有者,所以您杀死歌女、工人和市民,每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够您上一次审判台,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那维莱特似乎没有想到闻音会点到自己,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点头笑笑。
“没错,你刚刚说的这些,法典里都有提到。”
霍德罗还想挣扎:“你这是污蔑,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做过——”
“他撒谎!”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极高的嗓门,一个身材壮硕的壮汉奋力地高高举起手,“我是那个工人的同事,霍德罗伯爵就是当着我的面打死了那个工人,仅仅是因为他碍了伯爵大人的眼!”
在仍然寒意凛冽的深冬里,那个壮汉突然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后背上数道狰狞的鞭伤:“大家看看!这些也是霍德罗伯爵留下的,他那天在工厂四处闲逛,见谁不顺眼就给谁几鞭,绝不是我在撒谎——”
“我也是那座工厂的工人,我也亲眼所见——”
“我见到那个路人被活活碾死的场景!”
“半年多前,霍德罗伯爵还当街杀死了一个须弥来的普通客商——”
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每个人都在指控霍德罗的罪行,警卫队有心去抓,却被人群中数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人拦截住,对方带着漆黑的面具和兜帽,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如果闻音回头的话,她就会发现这些帮她拦截警卫队的老朋友——
赫然是愚人众·债务处理人。
潘塔罗涅抬杯喝了口水,掩饰住了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审判台上的贵族们逐渐燃起了怒火,闻音放眼望去,几乎每张脸写满了愤怒、冷笑和鄙薄。
终于又有一位贵族没有忍住。
“身为奴隶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这审判台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护卫,把这个不知死活的歌女当庭乱刀砍死,台下的暴民也都押到审判台上一一处以极刑——”
闻音故意露出一点讶异来。
“这位大人,应该就是艾莫维公爵吧?您好像并不是当期的审判官,似乎并没有处决别人的权利——而且——”
闻音拉长了声音,看着被艾莫维召唤到自己跟前的几个卫兵中的一个,眼睛里闪过一抹隐藏极深的不忍。
“您应该是艾莫维公爵的护卫长?听说您有一个一年前病死的妹妹——您有怀疑过她的死因么?”
眼前高大挺拔的护卫长不易察觉地一颤。
闻音瞬间意识到了,对方并非毫不知情。
她心中的一点不忍消失得干干净净。
果然不必抱有期待。
她于是提高了声音,眼瞳里像是点燃了烈火:“看样子您是知情的咯?知道你的妹妹被艾莫维公爵凌虐致死,快要咽气的时候都喊着你的名字,希望自己的哥哥——她心中的英雄来救她,最后死不瞑目,满身都是烫伤和割伤,连那张娇艳的脸都被剥下来成为公爵的私藏——”
“你说的是真的?!”人群中骤然传来一声惊怒的哀嚎。
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妇女,身着破烂的裙裳,手中的购物篮子被扔到老远,她大力挤进人群,鞋子、帽子都被挤掉了也浑然不觉,最终她赤着脚站在最靠近审判台的地方,仰起头看着上面站着的高大护卫长——她的儿子,声音极尽沙哑地问。
“她说的是真的吗?你的妹妹,她——”
护卫长后退了一步,最终也没有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
他其实也后悔了——但是那又有什么用?
他是平民出身,就算如今是护卫长,也没有半分忤逆公爵的权利——
“你抬头看我!看着我!我教了你二十年——告诉你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告诉你修炼武艺,也修炼你的心——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你的妹妹被公爵害死,你全当看不见,甚至告诉我她是得了黑死病,尸体被带走统一焚烧,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好啊,好啊,这就是我的好儿子,公爵的好护卫长!”
那妇人似癫似狂,不住地摇头,流泪,偏生声音里又写满了坚毅和决绝,她大声地喊着,声音里好似含着血与泪:“水神大人!我要指控!指控这位被狗吃了良心,草菅人命的贵族和他助纣为虐的护卫长!神明啊,请为我的女儿伸冤!”
艾莫维公爵眼中一瞬间闪过惊慌,但他看了看神座上似乎无知无觉的神明,眼底又飞快地闪过一丝庆幸和得意,他冷哼了一声:“护卫,还等什么?还不执行我的命令,给神明和诸位大人一个清净——”
“够了。闭嘴。”
清冽的女声突然响起,艾莫维只觉得大脑突然窜起一阵剧痛,眼前也眩晕起来。
“谁在说——”他晕得厉害,嘴里却还没停,然后被身边的贵族飞快地捂住了嘴。
没有人再敢说话,台下民众们的喧哗声都停止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那位从座位上起身的神明。
那维莱特也从座位上起身,向着神明躬身行了一礼,其他贵族这才像从恍惚中清醒了一样,连忙跟着那维莱特的动作做了一遍。
神明既已经起身,没有人有权利继续坐在座位上。
闻音清楚地感觉到,芙卡洛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视线里略有些疑惑和复杂。
闻音做惯了人人平等社会下的公民,并不觉得惶恐,而是极冷静地说。
“关于司法总官一事,我尚有陈述未能呈递给您。”
“十三日前,司法总官莅临巴弗勒歌剧院,不分缘由要杀死您可怜的子民。我为求自保,不得不反击,后面警卫队的大人不知前情,要杀我为司法总官背后的贵族们赔罪,但我突然获得神之眼,力量失控,是以伤了警卫队,实数无心之失。”
“按照法典,刚获得神之眼时的力量失控不需受责,关于巴弗勒歌剧院的财产损失一罪,也只需要补偿金额全数即可。因此我的罪名不成立。”
“反倒是司法总官,在任期间多次残杀巴弗勒歌剧院的歌女,连同其他几位贵族大人,应当上审判台受审。”
“我的陈述如上,请您裁决。”闻音看着芙卡洛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贵族们有话想要辩驳,台下的平民们也想为这样精彩的陈述叫好,但是在芙卡洛斯冷淡的眼神注视下,无人胆敢说话。
没人知道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这位神明心中所想,只听到她最后的判决。
那是她第一次在审判中越过审判官下定裁决。
“歌女劳役十年,赔偿巴弗勒剧院损失,两位贵族及护卫长择日押上审判团受审,那维莱特,下场审判你全权负责。”
出乎意料,倒也在意料之中。
台下零星响起几点不满的声音。
闻音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下一场审判,在审判官还是贵族的前提下,那两位贵族大抵能全身而退。
这样的审判,看似公正,实则犹有不公。
但是,能取得这样的阶段性胜利,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起码,将真相暴露在神明面前,揭露了贵族们的恶行,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闻音心里稍有安慰。
至于十年苦役,嗐,不就是十年,神之眼的拥有者活上百年轻轻松松,十年之后她也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