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由始至终没朝那颗头颅看山过一眼。
脑中空空荡荡,只一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那道从她后背飞掠而处的人影。
那人影落定在林秀娥身边。长身玉立,黄金般耀眼的长发下一身天青色直裰,腰上系着无比眼熟一枚白玉扣的腰带。
更眼熟的是他脸上那半张面具。
木刻的面具,纹理粗糙,做工简单,整张面具上除了一双眼孔,什么也没有。
却偏是这双弯如月牙的眼孔,熟悉得叫林宝珠一瞬间想哭。
然,眼见着这张面具的主人在她注视下,缓缓且从容地自林秀娥身上那道伤口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时,呼之欲出的眼泪又生生地被她逼退了过去。
只强迫自己撑起半边身子,摇摇晃晃,从僵硬如石头般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吱吱?”
第514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一
二十一。
小黄皮子对化人有很深的执念,它穿着衣裳的样子若不看脑袋,和人几乎没有区别。
四肢已是人样,身体可借衣服掩盖,但唯独一张脸,怎么都没法隐匿更改。人说狐狸尾巴藏不 住,小黄皮子的脸亦是如此。所以每回跑到林家,林宝珠时常会看到它对着自家那张破镜子长吁短 叹,怪可怜的。
于是大点了,学会了用刀,林宝珠就给小黄皮子用木头刻了一张面具脸,趁着它做三百岁寿辰时送 了它。
面具算不得什么好礼,它刻功并不好,也只做了半张,因为做了全了套不住小黄皮子尖尖的嘴。而 对于小黄皮子巴掌大那么一丁点的脑袋来说,这面具委实太大了点,但它收到时,脸上是不得了的欢 喜。
‘等我长大些就合适喽。’林宝珠比划着面具尺寸叹息时,小黄皮子总这么吱吱叫着,手脚并用 地安慰她。
并且身体力行。
可惜它脸太小,着实戴不牢那张面具,只偶尔挂在脸上对着镜子穷得瑟。林宝珠想象它长大后的 样子,该就是跟面具一样笑眯眯的。
平时小黄皮子常爱将面具背在身后,像背着顶帽子或者一把盾,然后乐颠颠地跟在林宝珠身后,
走街窜巷地作怪。林宝珠怎么也没想过会看到它把面具戴着刚刚好的样子,尤其是在它死后。
这么想着,林宝珠下意识朝后摸了摸背上的布囊。
果然,囊瘪了一半,那只被她小心翼翼包在里头的小黄皮子尸身没了。
换成了眼前这个高大的,从容不迫当着她的面,把手伸进林大疯伤口里取东西的年轻男人。
她清楚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它还偷偷送来村长家的供糕,说给生病的林大疯子吃来着。
怎么死了一回,又彻底变成了人的模样之后,那个胆小怕事的,又勇敢得不得了的,整天吱吱叫 着逗乐她的小黄皮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沉默只是一瞬,脑中仍还在茫然,身体已先做出决策,林宝珠一把握紧手里的刀,身子往前一 纵,径直朝那变成了男人模样的小黄皮子身上扑了过去。
说来,这套横冲直撞的野蛮手段,也是小黄皮子教她的。
小黄皮子跟她一样身量小,难免时常被大个儿的欺负,但林宝珠常被欺负惨,小黄皮子却总能安 然跑路,有时还能捡到不少便宜,这不是因为小黄皮子的法术有多能耐,只是因为它总能出其不意地 乱来。
有回林宝珠亲眼见到它跟一只身量是它两倍多的土狼对峙,以为它要遭罪,没等她捡了石头去帮 忙,小黄皮子已经飞扑到土狼后背上,揪着它脖子一口口咬,速度快得像大毛娘剁肉酱。
后来土狼脖子险些被咬成了肉酱,此后,这只比耗子也就大了那么点的小黄皮子,虽说法力始终 欠精,也算是横行村周围方圆几十里地无敌手。
所以后来林宝珠也堂以这样的方式,把个子比她大很多的二胖打得起不来。
诸多回忆,在林宝珠咬紧了牙扑往小黄皮子身上,将刀狼孔过去的一瞬,闪过剧烈一直痛。
伴着体内密集如针刺的疼,只觉嗓子里腥得发烫,似有什么急于喷发出来。
被她生生压制着,化作两手间的力道集中在手里刀刃那一点。
然,刀子最终却并未扎在小黄皮子身上。
这套刚刚在何偃身上起过一瞬作用的手段,在小黄皮子身上失了效。林宝珠甚至还未沾到小黄皮 子那件天青色的衣裳,整个人就跟那把刀一样,被一股巨大力量给弹了出去。
重重跌落到地上时,喉咙里那股滚烫的腥终于从口里冲了出来。
眼睛和鼻子也是。
林宝珠眼前的世界重又变作一片猩红,脑袋嗡嗡作响,她隐约听见身旁传来嗤的声轻笑。
侧眼看去,是先前被镆铘击倒的何偃。 何偃不是镆铘的对手。无需看两人过招,单看镆铘在何偃面前的气势,便可窥得一斑。
只是镆铘先前手脚似有束缚,所以何偃面对着他即便再怎样恭顺,也是有恃无恐。
而那束缚,林宝珠虽有短暂失意,却也在局势中很快看得分明。就是自己。
因着她的存在,镆铘无法轻举妄动,她身体里有着什么能牵制镆铘的东西,所以即便刚才出手打 倒了何偃,仍忌惮着不能轻举妄动。
她看到他那双沉默的紫眸,像幽深不得解的谜,在离她不远又并不近的距离,安静看着她。
眼里始终不透出任何情绪,但他青筋暴涨的手,和他无声所做的一切,足以说明所有。
回想到那天傍晚,林宝珠眼睁睁看着林大疯子被那些人拖走,如同拖着一只疯狗,毫不在意对她 使用任何蛮横手段。偏偏林大疯子并不知晓妥协,越是挣扎得狠,越是换来更加冰冷无情的压制。
眼看着她手上和身上挣扎出的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痕迹,林宝珠年纪虽小,这点自制还是有的,不 敢强做什么,唯有跪在何偃脚下,一声声乞求他们不要这样对待林大疯子,说她不是有意这样,她有 病在身。
当时何偃怎么回应来着?
他斯斯文文的脸上漾着斯文妥贴的笑,抚了抚林宝珠头顶上的发,温声对她道:‘既然有病在 身,自是要吃药的,她不听话成这样,不如你替她吃?
林宝珠吃了。
不知吃下了什么东西,有点苦,有点腥,但吃下后并无任何感觉,她也就没再怕。只见到林大疯 子终于没被继续作践,被一掌干净利落劈晕后被他们捆去了马背,便也就略略放了点心。
直至现在,联系前后,林宝珠总算明白那妖人在她体内放下了什么。
所以才会在当时捉走林大疯子后看似轻易地放过了她。又诱她连夜跑去救林大疯子,在用酷刑审 讯林大疯子无果后,轻易放她们逃离出来。
皆是因为那个被她吃下的东西。
那东西能在必要的时候让她失去意识,令她在毫无意识时,像只木偶般被人操纵着做出自己毫无 知觉的事。又在她清醒后从她身体里爆裂开来,让她七窍流血,让她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被疼痛反复 侵袭。
它既能控制她,又能毁了她。
由此可见,这东西的作用有两重。
一重,以此作为要挟,用来从林大疯子口中继续套出他们所寻物件的下落。二重,显然是更为重 要的一重,那便是为了早早就做好准备,以此来应对随时会出现在这儿的,能够帮助到林宝珠,以及 阻碍他们夺取那个物件的人。
何偃应是早就知晓了镆铘的存在,在林宝珠尚且还对镆铘的出现心存狐疑的时候。
甚至,是在那之前。
自他带着那些锦衣卫踏进刘家村的第一步,一切看似无意,却是件件有意。
上。
此时,不知受到了镆铘怎样一种攻击,他四肢被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倒在离她不远的地面 大约痛苦至极,这妖怪的瞳孔又变成了昨晚吸食人血后的模样,猩红得骇人。
他用这双瞳孔似笑非笑看着林宝珠,又似越过她看着她正前方的小黄皮子。身周一片焦黑,同先 前那匹伪装成马的怪物被烧灼后,留下来的痕迹一样。
不过此时变成那些痕迹的,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那些“人”。
显然他们是跟着何偃一起来的。
不似那些正经随从,他们埋身在土里,从土下行走,跟何偃一样咬人脖子,吸食人血。
林宝珠从小听说书先生讲,官府是至阳之地,任何邪佞都得退避三分,别说衙门前的石狮子和鸣 冤鼓,光是官老爷的公服都有驱邪的作用。
若是真的,眼前又是怎么回事,何偃的出现打破了她的所有认知。
这所谓朝廷命官,竟是个吸食人血的妖物。
而堂堂天子脚下,真龙盘踞的地方,竟有这样可怕的妖物存在,还位居高官,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顶着替天子行事之名千里迢迢追踪到这里,千方百计的要从林大疯子嘴里套出那只匣子里所 装东西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何偃口中的天子,还是为了谁?
闪念间,林宝珠的肚子突然撕裂般一阵剧痛。
仿佛五脏六腑在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搅拌,痛到一度无法思维,她下意识想要蜷缩起身子,但一眼 瞥见不远处紧盯着她的镆铘,她咬紧了牙,死忍着不发一声。
轻易看出她的忍耐,何偃再度一声轻笑。
这一次从腹部传递出的痛,林宝珠已再无法承受。
身子猛一下缩卷了起来。
几乎要哼叫出声时,突然她将手里的刀狠狠插进土里,借着这股力硬撑着爬了起来,随即抬头,
抹去口鼻中再次冲出的血,朝同样默不作声静望着她的小黄皮子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吱吱。”
化作男子身的小黄皮子右手鲜血淋漓,指尖缠着条细而苍白的东西。
即便是刚从林大疯子的肚子里捞出来,即便上头还沾满了林大疯子的血肉,它依旧白得刺眼。
细巧洁白的链子一节一节,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碎骨所制成的一条手链。
看起来如此简单又简陋的一样东西,不知为什么林大疯子竟要用自己的身体将它掩藏,亦不知为 什么会引来朝廷官员大动干戈,千里迢迢搜寻至此,甚至还牵扯到隐在朝堂中的妖怪。
然而此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乎差上一步就能将它握到手里的何偃,被镆铘打成重伤倒地不起。而一直以为已经成了一具尸 体的小黄皮子,却将它轻易握在手中,修长的手指捻着它,目光专注看着它,乃至对林宝珠的话置若 罔闻。
林宝珠一动不动朝那串东西看了片刻。
没等来小黄皮子任何回应,她伸直了手,再次固执地对他说了句:“把它给我,吱吱。”
依旧没得到小黄皮子的回应。
林宝珠僵直的手指缓缓合拢。
看着他面具上那双憨笑的眼,看着面具下那双薄削的唇,手里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所以,
这些年来,你是为了它才跟在我身边的?”
小黄皮子仍然不答。
“所以,以往的一切,都是吱吱在我面前演的戏?”
沉默依旧。
腥冷的微风里只飘来何偃又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铘大人不会以为,有您存在的地方,何某真 的有胆能只身前往,即便用了那种东西?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您该休憩的时间了,呵,真是何 苦,若是自由尚在,何至于此呢,麒麟王……”
去。
话音未落,乍然风起,镆铘漆黑一道身影倏地越过林宝珠,以着电光火石般速度朝着小黄皮子掠 靠近一瞬只见银发下那张脸上浮起层黑色鳞甲。
鳞甲顺着脖颈迅速朝身周蔓延,暗光闪烁,衬得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瞬时如深渊厉鬼。
转瞬抬起同样遍布了鳞片的手,他径直一掌撩起灼亮磷火,朝着小黄皮子那只捻着骨串的手上重 重挥去。
然,两手撞击那一刻,镆铘的手突然从小黄皮子的手背上穿透了过去。
继而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