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用诗千改破阵,它便自行破碎了,仿佛主人也不愿再想起。
……
再下一幅画面,陆不吟在软床上醒来。
诗千改愣了一下,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这里环境还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富贵。
但画面中的陆不吟却一点惊讶也没有,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对外界失去了好奇和反应。
往下看诗千改才知道——原来这是先前那个想要签下陆不吟做绣娘的小姐的府中,其姓为游。
原来当天陆不吟被施行后,十二娘背着她离开了甘家,走投无路,跪在了游氏门前。
游小姐救下了陆不吟和十二娘,没有计较两个月前二人的失约。
“她是我所听说过的第一个熬过‘四取二’的女子,我好好奇啊。”她这样说,“而且她居然还会做灵匠哎,我先前都不知道。”
很难说是纯粹的善意同情,更多应该是出于新奇,但不管怎样,游小姐成了两人的救命恩人。十二娘感激涕零。
诗千改浅浅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肺腑都发寒。
如果再黑暗下去,她大概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场暴走。
她仅仅是看着就如此,而真正经历过的陆不吟呢?
连游小姐这样的施舍,对她和小十二来说都是交了好运了。
接下来的画面颜色都很淡,说明对于陆不吟来说,这段记忆很模糊虚浮。她如行尸走肉,只是过了个大概、记了个大概而已。
游小姐花了大价钱去治陆不吟,陆不吟养伤期间无事可做,也开始跟着游府的人学习读书。
——她发现,原来文字并非那么高深莫测,和符文一样,通晓规律之后就能运用。
诗千改知道得更清楚,在古时,知识从来是垄断的,它本身就意味着阶级,本身就是一张准入证。
从能读懂白话,到会读懂诗,再到学会写那些漂亮的句子、知道如何玩弄文字的机锋……陆不吟没用多久。
她甚至能炮制些酸诗去售卖了,居然也有人买账。
聪明人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争那傲骨,讨一个天真小姑娘的欢心对于陆不吟来说易如反掌。甚至因为她是聪明人放下身段,这富家小姐有时还会觉得委屈了她。
她从前不会做这种事,现在也会做了。比起真正的恶意来说,小姐的一点“何不食肉糜”根本不算什么。
但诗千改觉得她现在仍旧没有活过来,精神如一潭死水,这样做只是为了十二娘,以及撑着一口气去复仇。
游家相较于“暴发户”甘家是老牌世家,家里独女救了被甘家处刑的“罪人”,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甘家也无法置喙什么。
游小姐面容深刻,有一些外邦血统,游家和外域也有所往来,于是陆不吟看的书里也掺杂了外邦杂书。
诗千改想起陆不吟的首席弟子名为游蕾,是个金发碧眼的少女,据说是一个大雅世家在外邦发展的分支。难道渊源在这里?
“陆三,你也快二十了,要不要给自己取个字?”游小姐问陆三。
陆三娘垂眸想了一会儿,微笑道:“我想叫‘不吟’。”
游小姐眨眨眼,说:“好奇怪的名字。”
——不吟诗、不诵句,在这个文字修仙的世界,读起来有些不吉利。
问十二娘,后者则苦着脸摇头:“我读书已经很难了,取名字还是等等吧。”
而这天晚上,陆不吟升到了筑基。她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一直到清晨日出,然后轻声对十二娘说:“我不想靠诗文来修炼。”
她不擅长这个,也——不喜欢这个。
游小姐恭喜她说:“现在你的名字那方正则也能听到呢!他肯定觉得害怕,你有没有觉得很痛快?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收拾了?”
“不必。”陆不吟说,“等我自己去做。”
时间一点点过去,诗千改知道天魔之乱快要来了,距离第一波爆发还有不到一年。
在这之前,游小姐出嫁,离开了游家,临行前给了陆不吟不少钱,还给举荐她去自家工坊做事。而陆不吟也养好了伤,她给自己做了一把轮椅,让十二娘平时推着走。
不久后,天魔之乱爆发。先是在边境,后来是偏远地区,逐渐向中心地带侵染。
她们这个地方说穷不穷,能够养出豪门世家,但说偏远也偏远,不在三大门的势力范围中心,文修都被门阀垄断,铁桶一块,外面的手根本伸不进来。
短时间内,看不出混乱的迹象,不过近来已有外面的流民来到城外。
二人在游氏的工坊内,其他人都知道她们是游小姐钦点的匠人,因而如鱼得水。
“三姐姐,还好我当初没有去花楼,否则就过不上今天的好日子了!”小十二神情庆幸,语带满足。
陆不吟却只是笑了一下,道:“好日子吗?”
确实是好日子。在这乱世里面,她们竟然过得比天魔之乱之前还要好,而且好得多。
但是陆不吟比十二娘更聪慧,看得更透彻。她并不感到满足,只感到了更深的可笑。
和前面遭受的痛苦比起来,现在的日子太不真实,只是一个贵女就轻轻松松把她救了出来。可正是轻松,才显得她先前的痛苦格外好笑。
原来她们曾经苦苦求索的东西,换了个身份真的唾手可得。
原来只要给她一个清明的环境,才能真的可以成为通行证。
那么能通行的到底是什么?是才华,还是身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诗千改在她读书时画注的这句话里取出了符文,像先前那样刺破。
她看到幻阵的进度已过了一半多。
……
陆不吟开始计划着复仇了,首先第一步就是入道,拥有力量。
她不想写诗文,那么该写什么?自古来有诗文,有故事,也有那些“杂书”,比如算书,比如匠书。
她要写匠书。
天魔入侵,各地苦不堪言,对灵器的需求陡增。陆不吟抓住了机会,制作一批灵器以游氏工坊的名义进献皇城。
这回,她不会再被人窃取功劳了。她可以站在高殿上对答如流,表现得就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获得同样阶级的人的认同。
可笑当初方正则拿走了她的灵器,却没能将它改好,最后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无需人来维持的灵器令整个朝堂震惊了,只可惜其中的攻击性灵器虽说是灵石维持,但还是需要修士来操控,对大局起不了什么关键作用。
诗千改看到她写了第一版《灵匠要术》,篇幅不长,缺憾多多,和后来的差别很大——一般说学术大能的某某著作,说的都是大能写的最后一个版本。在此之前,可能还会有初版和很多修订版。
陆不吟在高层当中出名了,上位者们看出她未来会有大造化,主动将其纳入社交圈。
做到这一点很困难,诗千改看着她处理一箩筐一箩筐的糟心事,像甘家那样性质的事也不止一次发生,可与此同时,她自己的羽翼也越来越丰满。
小十二从最开始的忐忑到后来变得如坠梦幻,喃喃说:“三姐姐,原来你这么厉害……”
这段记忆浮光掠影,陆不吟本人不怎么看重。
而后下一段,画面的颜色陡然浓墨重彩了起来,陆不吟回到了小镇。
诗千改清楚,以陆不吟的性格,她是不可能留着方正则好过的,既然最后成为匠道祖师的是陆不吟,那么方正则就一定已经遭到了报应。连同曾经欺侮过她的人,也都一一被毁灭在了历史里。
多年下来,方正则混得不好不坏,是甘家的终身客卿,有筑基修为。他当年提交的那样灵器的确是以灵石驱动的,然而也仅限于此了,又不能真的拿去打仗。
没有陆不吟,他根本做不出改良来,甚至连吃透那风车的阵法都很难了,面见完仙阁,根本没得到什么后续。
他倒也听过陆三的诗文,很是夹着尾巴过了一阵。但后来没出什么事,他尾巴就重新翘了起来——他根本没想到“陆不吟”和当年的陆三是一个人。
所以当陆不吟出现在他面前时,方正则的表情简直是活见了鬼。
“你是不是来索命的?——不要杀我!救命、救命……”他喝得大了舌头,左脚绊右脚地往巷子外跑,被十二娘一脚踹翻,踏在背心。
方正则吃痛,总算酒醒,双目圆睁道:“你们居然还活着?!”
轱辘轱辘,轮椅移动到了他面前。方正则抬眸,对上一张素雅清丽的面容。
“方前辈,听你的语气很盼着我死啊?”陆不吟唇角逐渐绽开笑意,她俯身掐住方正则的脖子,将他上半身提了起来。
陆不吟本来力气就不小,修炼之后,单手拎起一个成年男子也不在话下。
方正则背还被踩着,脖子又被拉起,呼吸一滞,脖颈青筋暴突,窒息的感觉侵占了他的大脑。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疯狂道:“没有、是我误会了!仙长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陆不吟手指渐渐收拢,眼底的笑意愈浓,却让人心中发寒,方正则喉咙发出咯咯声,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哀求:“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猪狗不如,我白眼狼,我小心眼,是我嫉妒你,都是我的错!陆三、陆三你行行好,放我一命吧!”
诗千改其实觉得这样让他死也太简单了,想法刚划过,就见陆不吟松开了手。她厌恶地将碰过方正则的手套丢弃,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后者一下子重重磕在她的轮椅面前。
“滚回去,把当年的真相澄清,我可以多放你活几天。”陆不吟素手支颐,“该说什么、做什么,不用我提醒你吧?”
方正则捡回一条命,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多谢陆仙长、多谢陆仙长!我会好好做的,请仙长饶我狗命!”
陆不吟什么具体的都没说,但正是这样才给了方正则无形的压力。
他回到了方府,连夜就公布了真相,仿佛身后有鬼在撵。
众人震惊,常年跟在他旁边的副手还以为他疯了,问他是不是被什么人威胁了。
方正则生怕在暗处观察的陆不吟不满意,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居然拿出证据来证实自己是一个平庸无能之辈,还抖落出了自己做的其他许多丑事。
此事在甘府内激起了轩然大波,甘家自觉无脸,将人赶出。
方正则怕死得要命,还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家财变卖,交给自己的副手去做。
做完这一切,被晨风一吹,他在空掉家中颓然坐下,才觉得发热的大脑渐渐冷却下来。
他怎么这么听话?说不准那陆三是在虚张声势呢?
方正则喊了几句“陆仙长”,见没有回应,脸色青白交加,狠狠呸了一声,暴怒:“定是在骗我!”
但诗千改知道,此段记忆画面如此清晰,陆不吟一定是在某处看着,说不定还正嗤笑。
方正则自觉受辱,没脸去找甘家“澄清”,开始从仙门的势力里下手活络,要请高人保护他。陆不吟饶有兴趣地看着,在他打探到的消息上做手脚,隐瞒自己的真实实力给他下了饵。
他折腾半年,中途还差点被天魔吃了。直到最后对簿公堂的时候,看到那位“高人”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心顿时凉了。
陆不吟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露出了微笑。而甘家主——甘家主居然站在她身旁落后半步,明显是表示地位比她低!
方正则掉入绝境,开始不顾一切地攀咬。
“又不止是我干的,凭什么只罚我?!”方正则狠狠环视一圈,“还有管家!他当年收我贿赂,这才替我作证!否则他一个甘家的奴才,凭什么帮我?!”
老管家大惊,激动道:“你胡说八道!”
方正则:“我胡说?我胡说什么了?你敢说当年心中没有心虚?!”
老管家被说中了一瞬,随即更愤怒地反驳回去,但心中已经渐渐凉了——他知道,刚刚自己的心虚已经被其他人看在了眼里。
两人狗咬狗,场面十分之热闹。
“两个疯子男人。”小十二故作老成地摇摇头,发出啧啧声。周围的工匠闻言,都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