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终于醒了。”一道娇软的声音蓦地响起,仍如往常一般带着几分天真纯然,但这么冷不丁的一声,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婵一见她,便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但还未走下台阶,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额头上满是汗珠,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力气已经十分不够,便是此刻连质问那少女的声音都显得绵软无力,“莲若,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你应该已经恢复所有的记忆了罢?”
莲若轻轻地笑起来,她走动之间,脚腕上的银铃响个不停,“你当初将有容当做朋友,可她呢?却背叛你,伤害你,给了你重新活过的希望,却又亲自用一柄剑,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没有了声息的有容旁边悬挂的女尸,“这个予明娇呢,起初挟恩图报,逼着你替她去死,后来又处处为难你,羞辱你,”
莲若回过身,看向辛婵时,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许多,“姐姐,这两个女人一个前世杀你,一个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笔一笔地记着这些账呢,如今,她们也才算是还清了。”
“莲若!”
辛婵几乎憋红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只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几辈子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只一看有容的脸,就能想起魔灵住在她身体里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间经历的种种。
“你是在逼我,”
过了半晌,辛婵重新抬眼,对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杀了她们,就是断了我的后路。”
有容是昆仑神君的徒儿,杀了有容,就等同于莲若替她同神界彻底撕破脸,而予明娇,是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未婚妻,经此一事,不只是赵景颜,修仙宗门里,怕是也没有什么人肯再相信她了。
莲若闻言又轻笑一声,她走上石阶,隔着光障坐在阶梯上望着她说,“姐姐,还有一件事,我还没同你说呢。”
“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亦是个伪善的老道姑,她设局害你,还把林丰折磨成那副样子……她也该死。”
“莲若,你……”
“她已经死了。”
辛婵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莲若打断。
少女仍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残忍。
辛婵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个人再度被震得往后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莲若并不能理解她为此神伤是为什么,“你转生了这么多次,被神界绞杀了这么多次,你早该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门里的家伙,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姐姐,心慈是祸,我是在帮你。”
她的声音轻缓,犹如某种蛊惑。
“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辛婵隔了好半晌,才出声。
莲若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光障之后,那个面容惨白的姑娘再度抬起头来。
“你在我身上那么多年,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始终是一个人,不像你,”辛婵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披上人的皮囊,还要与我姐妹情深?”
莲若脸色变了又变,仿佛阴云在她的眉眼间几经变换,来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紧紧地盯着辛婵,抬起手却迟迟未落,最终,她垂下眼睛,像是一个情绪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聪明。”
“是你作为人的情绪影响了我,所以我才会有了灵识,成为现在的我,”
她说话的语气竟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让我有机会拥有了自己的躯体,我很希望,我们能像从前那样好。你忘了吗?在荒雪原上,你本该死了的,是缘分让我们一起共生的,你不应该寄希望于谢灵殊,他终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为什么你总是不长记性呢?神仙总不愿放过你,宗门里的那些家伙亦是道貌岸然之辈,你难道还不反抗,还要任由他们口诛你,甚至再杀你?姐姐,你别忘了,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从神界的雷劫里挣脱宿命,你就会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永不成仙 [V]
莲若就是当初的魔灵。
她生于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恶,原本没有人的躯体,也没有人的情感,对于那些生于幽暗狭缝的邪祟来说,得到魔灵,便会获得强大的力量,理所当然地成为魔尊。
神将魔灵囚于上界,就是为了避免那些邪祟恶灵作乱人间。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灵在数千年前落于荒原冰湖之中,阴差阳错地住进了本该死去的辛婵的身体里。
魔灵遵循本性,借用辛婵的身体祸乱四海,但同时,她也在那些年岁里有了许多辛婵作为人的情绪。
在有容刺穿辛婵胸口的那时候,魔灵断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气留在辛婵身体里陪着她转生,而另一部分生出灵识,化为人形,成了莲若。
“我们曾是相互依存过的,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为什么就是那么倔,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莲若坐在阶梯上回望透明屏障里脸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见辛婵侧着脸没看她,她便轻皱眉头,手指捏着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们对你不好,我杀了他们有错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婵头脑有些眩晕,她强撑着,说话有些艰难。
“是吗?”
莲若的神情收敛自如,她转眼又笑起来,“那你的弟弟辛黎呢?”
她的声音有些轻,但却不妨碍让辛婵听得清晰,她猛地抬起头,正见莲若腕上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枚萤石环。
“放心,他是你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莲若似乎是很满意辛婵的这副神情,随即再看向那被悬挂起来的两副皮囊,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莫名有些发寒,“姐姐,你就好好看看她们,多看些时候,你会想明白的。”
她站起身,再没回头。
石室里一霎寂静下来,辛婵跪坐在冰冷的地面,耳畔时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但她抬眼看见的,却并非是嶙峋石壁上潮湿的水痕,而是那两副人皮上一颗颗滴落下来的殷红血珠。
“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恍惚间,她看到有容那张带血的脸,脑海里便是那一世,她听到的在废墟之上崩溃的哭声。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音犹在耳,辛婵几乎浑身都是冷的,她眼眶里积蓄了些水雾,几乎快要看不清有容的那张脸。
“明明你向往的大道仙途已近在咫尺,你又犯什么糊涂?”犹如喃喃般,她看着那样一张熟悉的脸,“你傻不傻……”
不想再看见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想再听那些神仙凡人嘴里骂的是她的名字。
即便有容不给她那一剑,那个时候的辛婵,也已经没有什么生念了。
可她时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连死,都不由她自己。
“辛姑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阶梯之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着黑色衣袍,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他劲瘦的腰间挂着长鞭,一张俊美的面容仿佛天生不会情绪表达。
辛婵静默地看着他。
晏重阳才听说她已经清醒的消息,便匆匆地赶了过来,但此刻面对她那样平淡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赤阳门鸟奴之子?”
半晌,他才听见阶梯上半透明的屏障内,传来那姑娘的声音。
“我生于长渊魔域,少时潜伏于赤阳门中。”
时至今日,晏重阳已经再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是。”
这样简短的对话结束,晏重阳等了许久也没再听到辛婵开口,他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有人低着头,恭敬地将托盘里的红色衣裙放到阶梯旁的石桌上,他才见辛婵抬起头。
“莲若想做什么?”
辛婵一见到那金线勾勒螭纹的殷红衣裙,她骤然变了神情,猛地看向晏重阳。
“明日将举办你重回魔域,重登魔尊之位的大典。”
晏重阳据实以告。
辛婵一手支撑在湿冷的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在听到他这样一句话时又跌坐在地上,晏重阳下意识地走上两级阶梯,但手指还未触碰到那犹泛水波纹般的屏障,他指节微屈,片刻后又放下手。
“辛姑娘,”
垂下眼帘,向来寡言的他竟在此刻主动开了口,“你若仍要做凡人,那么等着你的,必是一条死路……有的时候,你可以不必那么固执。”
他说罢,便转身要往外走,只是走到石门前时,他又不由停下来,转身再看了她一眼。
辛婵听不清他离开的脚步声,她身体里有两种力量来回争斗,头脑的眩晕越发强烈,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也越发剧烈。
她彻底倒在地上,眼眶里无意识地淌下生理泪水,意识模糊间,那桌上衣裙的红仿佛覆盖了她满眼。
辛婵做了一个梦。
在大雪纷飞,极夜笼罩的城主府,身着枯黄衣袍的少年在她身后大声喊:“姐,你等我。”
“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一霎之间,厚厚的积雪融化成了开着簇蔟藕花的湖水,她坠落其中,被冰冷的湖水淹没包裹,但一只手忽然将她从水波里拽了出去。
烈酒穿喉的刹那,她瞥见他衣袖的红。
“这辈子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
“小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道清冽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小蝉”。
不是“竹婵娟,笼晓烟”,
而是那夏日浓荫里,满树的热闹。
倏地睁开双眼,辛婵怔怔地望着嶙峋的石壁好半晌。
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依照她的心性,她应该是不会服输的。”偌大的魔殿里,晏重阳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妖冶的火焰燃烧照亮这整个大殿,站在阶梯上的红衣少女转身的刹那,她脚踝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慢慢地打量着这大殿的每一个地方,“转生五世,都没有磨掉她那倔性子,她吃了苦,受了害,也只有我替她记着那些人欠她的每一笔账。”
“有容死了,整个艼云山倾巢而出,那予明娇死了,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现在也发了狂……”莲若弯起眼睛,她那张明艳的面容上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正清山的程非蕴现在怕是已经恨不得将我姐姐拆骨剥皮,那个叫聂青遥的小道姑就更不用说,那善微可是她的母亲……这一回,我看她应该也已经恨上姐姐了罢。”
“现在,姐姐她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莲若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的手指摸过那由龙骨堆砌而成的魔尊宝座,“她没得选,只能听我的话,做回这魔尊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