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做江寿的老头犹带哽咽的凄哀喊叫也都在刹那消弭干净。
蜃楼之中千变万化,外头看着不过只是一座不大的小阁楼,可当辛婵踏进门,才发现这内里乾坤之深。
她只见那菩月玉臂一挥,她眼前的一切便成了禹州的那座小院。
菩月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回头看向谢灵殊,“我原是想看看上仙在天界住的神仙殿到底是什么模样,怎么在上仙您心里头最惦念的地方,竟只是这么个简陋的院子?”
辛婵听了,也不由看向谢灵殊。
“天界有什么好看的,”
谢灵殊被辛婵扶着在那熟悉的石亭里坐下来,“帝女在人间数百年,该知红尘滋味到底有多让人难以割舍。”
他说这话时,还回头朝那本该是楼门的地方望了一眼,似意有所指。
菩月垂眸一笑,“上仙来,是为我镜海幻花所结的朱果罢?”
她看得出来,这位身具仙骨的年轻公子,正深受竭灵之苦。
谢灵殊轻轻颔首,“是。”
“上仙可知,这世间多少人想要镜海幻花的朱果?”菩月笑吟吟地坐下来,她一手撑着下颌打量谢灵殊,“但我好些年没见过什么人了,更不提像你这般好模样的神仙……若上仙愿意留下来,朱果给你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以。”
菩月的话音方落,谢灵殊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辛婵却先开了口。
见菩月同谢灵殊都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辛婵抿了抿嘴唇,她握紧了手里的那柄千叠雪,垂下了眼睛。
她这大约是第一次嘴比脑子快。
谢灵殊却悄然弯了眼睛,他复而再看菩月,“若我真的答应了帝姬这个要求,那我即便是得了你镜海幻花的朱果,怕是也没什么用。”
“除了这个,帝姬不妨再说一说旁的,也好看一看你我,到底还有没有做这个交易的缘分。”
他说着,又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此事全由帝姬衡量,我们不会勉强。”
菩月闻言,便又看向一直站在谢灵殊身侧的辛婵,她笑起来,“可我看这姑娘,是想要这颗朱果得很。”
“我是很想要,若帝姬愿意给,辛婵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答帝姬今日大恩,如果帝姬不愿……”
辛婵顿了顿,“你是镜海幻花的主人,你给或不给,也是你的自由。”
菩月或是没想到这姑娘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她有些许怔愣,随后才又将辛婵好生细看了一番,又轻声笑,“这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回 听这样的话。”
“不若姑娘求我?”她忽然道。
这话才说出来,她就见那姑娘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求你了,帝姬。”
她又偷偷瞥一眼旁边的谢灵殊,半晌又添一句,“帝姬生得好看,心也善,我还没见过比帝姬更漂亮的女子……”
她“嗯”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能给一颗吗?就一颗。”
菩月这回是彻底愣了。
谢灵殊听着她是如此笨拙地夸赞菩月,又像个小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地偷看她,说求就求,半分世人口中娑罗仙子的风骨都没有。
他早已忍不住轻笑出声。
菩月也是笑出了声,她摇了摇头,将面前的玉盏端起来,却又迟迟没将那杯盏凑到唇边,“姑娘若真想要那朱果,便往右边去,只是要从镜海幻花上摘下朱果并非是简单的事,还得看你敢不敢,怕不怕了……”
她说罢一抬头,便只来得及看清那姑娘的一缕红色的衣角,她早已朝右边朦胧乍现的漩涡里去了。
菩月噗嗤一声又笑起来,“上仙,你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有趣的姑娘?”
谢灵殊瞧着那漩涡消失的方向,眉眼温柔得很,却是但笑不语。
“你就不为她担心?”菩月见他这样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又道。
谢灵殊却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镜海幻花的灵气伤不了她。”
“看来这姑娘,并不简单啊……”菩月想起方才那姑娘手里提着的一柄剑,单看那剑便也不是俗物。
镜海幻花一百年结一颗朱果,那的确是能够替人增补灵气的宝物,但她这数百年来依附镜海幻花而活,早已与其一脉同宗。
那朱果对她而言自是没什么用的。
而天界于她有恩,此时见这上仙,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心思,朱果送了便送了,她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
菩月再看自己对面坐着的这年轻公子一眼,又将这院子四周再看一遍,“上仙应该清楚,你身上的伏灵印,便是你灵气衰竭的症结所在。”
她伸手招来一柄团扇,轻轻扇动了两下,“但这伏灵印只会在你身在人间的时候折磨你,若上仙回到天界,便自然不必再受这样的苦痛。”
“既是如此,上仙又何必要来我这里求一颗朱果?你应该也知道,这朱果只能暂时缓解灵气衰竭的速度,并不能抵挡伏灵印的作用。”
谢灵殊面上仍是盈盈笑意,鬓边的两缕龙须发微荡,他在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那只玉盏。
“没什么,”
他喝的是茶,可不知道为什么,菩月却见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神光闪动间便有片刻的迷离。
清泠的声音再响起,他只简短一句,说得轻描淡写:
“只是想在一个人的身边,待得再久一些罢了。”
这些日子他被辛婵盯得很紧,也没什么机会喝酒,此刻趁着她不在,他便随手搁下了手里的玉盏,伸手时便有一小坛酒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那是辛婵在平城带回来给他的。
他还一直藏着没舍得喝。
方才喝了一口酒,他舒展眉眼,却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地“啊”了一声,又对菩月道,“还望帝姬不要让你的灵兽过去,她被蛇咬过,会怕。”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镜海幻花 [V]
镜海幻花生在水里。
穿过漩涡那时,辛婵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好似辽阔无垠的蔚蓝大海。
除却那茫茫一片海,这里就再不剩下些什么。
脚下水面如镜,她前行数步,便好似踩在平地之上,只是行走之间仍免不了掀起一阵又一阵清泠的水声。
镜海幻花是一株花,也该是一片海。
它千变万化,似幻似真,也该是支撑蜃楼在这沙漠之间来去自如的特殊神物。
脚下陷落得突然,水波再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她在刹那沉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辛婵忙伸手施术,于是身旁游鱼吐出的一颗泡泡逐渐越变越大,飘来她的身边,又渐渐将她包裹。
海水都被隔绝在外,她才有了喘息之机。
这海深邃,总有水流凝作的水箭划破明净水波朝她袭来,每一寸箭矢都尖锐锋利,誓要刺破包裹她的泡泡。
千叠雪从她手中飞出,银光闪烁间,那些箭矢在抵到剑刃的刹那都再次融作了水。
泡泡带着她往更深处去。
仿佛整个海域最有生命力的一切,都长在了深沉幽暗的海底。
颜色绮丽,闪烁微光的珊瑚,还有那些附着在各处的海星,巨大的蚌壳岿然不动,如同一座山丘般,上头还覆盖了浓绿的水草藤蔓。
点点莹光似乎都是从海底沙石间漂浮而出的。
那么多形态各异的鱼,身体却都是时而色彩斑斓,时而透明微不可见,它们来回游弋,仿佛从未注意到她。
世间那么多种缤纷明亮的色掩埋进这幽深海底时,就变得更为深沉浓烈,透过水波间夹杂的各色明暗不定的光影,倒映出一片陆地上绝没有光景。
水总是千变万化的。
也总有无比温柔的手段,可以溺毙不属于这里的一切生灵。
水流无声凝成一只半透明的大手,在辛婵还在探看四周时,它便朝她压下来。
水草滋长,仿佛有生命般不断蔓延,在她分神之际,直接击碎了透明的泡泡,缠住了她的脚踝。
身体骤然被拉扯着下坠,她摔在海底的沙石里,被拖行了数米。
辛婵施术时,冰蓝色的光芒如绳索般束缚住那只水波凝聚起来的大手,她指节用力,便令那大手瞬间破碎成如簇的水花散开来。
她屏住呼吸,操纵着千叠雪剑锋往下,剑气破开层层水流,在刹那间就彻底粉碎了缠住她双脚的水草。
那些游鱼水母都像是顷刻间的幻影,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又如气泡一般一颗颗破裂。
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微微发亮。
周身冰蓝的光芒有一瞬带着凛冽的气流拂开,引得这深海震荡起来,那山丘似的大蚌壳也在这强烈的震动中翻滚了几下,蚌壳颤颤巍巍地打开来,辛婵竟在里头看见了一颗巨大的珍珠。
彼时,正和谢灵殊对坐无言的帝女菩月握着茶盏的手明显颤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他,“娑罗星?那姑娘身怀娑罗星?”
谢灵殊含笑,“帝姬放心,小蝉有分寸,她只取朱果。”
菩月双眉一蹙,哪里还喝得下去什么茶,她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原以为这姑娘是有些不一般的修为,却不曾想,她竟是娑罗星的主人。”
“那我还出什么难题考她?”仿佛从来优雅从容的帝女此刻已再坐不住,“她不将我的镜海幻花弄死了,便是万幸!”
娑罗星那样的上古神物所携之力量,到如今怕是连天界也未能完全参透,镜海幻花便更不能与之相较。
说罢,她便一挥衣袖,莹光犹如蝴蝶般涌入漩涡之门,撤下了原有的所有术法,随后她便回头对谢灵殊道,“上仙还是快去寻她出来罢,朱果便由你们取走,多拿几颗也无所谓。”
她为了赶客,已是无可奈何。
而仍在深海之间的辛婵再唤来一颗泡泡,才深吸了几口气,却见这海底开始变得寂静无声。
那蚌壳像是有些瑟瑟发抖,砰的一下子又将壳子合上了。
她正疑惑之际,便见仿佛流散在这深海之间每一处的莹光一丝丝一缕缕地聚集起来,逐渐凝成一棵花树的模样。
幽蓝的花瓣簇簇绽开,裹挟着一寸又一寸的光色,灿若永不凋零的烟花般,就在她的眼前。
辛婵看见了坠在其间,一颗又一颗的朱果。
浅淡的莹光拂过其中的一颗,辛婵看它颤颤巍巍的,将要掉落,她便想也不想立即飞身上前,伸手去捧。
谢灵殊也是在这一刻穿过了漩涡之门,在犹如镜子一般平整的水面上,他一手握着那一小坛酒,垂着眼睛在看底下的层层水波。
他漫不经心地等。
又慢悠悠地灌了自己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