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辛婵一提醒,那大胡子方才垂眼去看自己腰间的袋子,他撇了撇嘴,胡子上还有酒水残留,“这东西叫黎黄草?唉我路上肉干儿吃得发腻,随便抓了几把叶子,这东西还挺甜……”
旁边一个胡人大叔听了觉得好笑,“裘里,你倒是什么都敢乱吃啊?就不怕吃了一觉睡过去,再醒不过来?”
裘里笑得憨厚,“死了就死了,老子孑然一身,有一天算一天!”
话罢,他又去看辛婵,“你想要?”
辛婵点头,“您可以卖给我吗?”
她说着就去掏自己布兜里的银子,可她掏出来递到裘里眼前的时候,他却没伸手来接,反而是摇了摇头,“逐日山上随便抓的一把杂草罢了,也不值你这些钱。”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用下巴指了指那被她放在木桩上的半碗酒,“你要是能喝两碗,我就把这一袋子都送给你!”
两碗?
辛婵看了看那土瓷碗,里头的半碗酒还映照着晴空里的一轮弯月,浅浅的一抹痕迹,仿佛是荡漾在烟波里的光。
她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将银子重新收回布兜里去,应声说,“好。”
裘里没料到她还真答应了,他愣了一下,才摆手,“这沙逢春里的酒可同中原的酒不一样,这里的酒烈得很,你哪里喝得了两大碗,我啊,逗你的。”
他笑着,伸手便将绑在鞶带间的皮袋子扯下来,扔到她怀里,“给你了。”
辛婵抓着那一大袋子的黎黄草,抬头看了看裘里,到底还是端起了那木桩上的半碗酒,也没像前几晚那样小口地抿两下便罢,竟直接仰头一口就将那半碗酒饮下。
那烈酒的滋味比之当初辛婵在烈云城的湖水里,被谢灵殊强按着灌进嘴里的酒还要辛辣割喉,她一口喝光,那种灼烧刺痛的感觉便从喉头一直蔓延到了胃里,呛得她红了眼,她放下土瓷碗,看着裘里,“多谢裘大哥。”
辛婵说罢又俯身倒了一碗,再是毫不犹豫地闭紧眼睛大口喝下。
围坐在火堆旁的其他人见此都不由笑起来,那方才喝了一口酒的胡人大叔也笑,“裘里,这姑娘哪里不是个痛快人了?”
裘里在看见辛婵灌下那半碗酒时便有些惊诧,此刻又听见身旁人的声音,他也不由大笑起来,自己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对辛婵道,“你这姑娘,是个有趣的!”
“行了行了,可别再喝了,这酒啊劲儿大着呢。”他拿了她手里的碗。
康兰絮来时,本是要去见谢灵殊的,自辛婵和谢灵殊在这里住下,她便常来探望,但今夜却到底也没能敲开谢灵殊的房门。
她走到院子里便见辛婵痛快地喝了两碗酒,她一时也馋,上来喝了些,随后又捧着脸在认真地打量辛婵。
也许是那酒的后劲真有些上来了,辛婵坐在那儿时,坐得端端真正,看着却有些迷迷瞪瞪的。
“辛婵。”康兰絮忽然唤她一声。
辛婵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她。
“你和谢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康兰絮也学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她一向是好奇什么,便问什么。
“你问过了。”辛婵像是变得迟钝了许多,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说。
的确,此前在大漠之中,康兰絮便已经问过辛婵了。
“可我觉得,他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救命恩人,和朋友那么简单罢?”康兰絮说道。
旁边裘里用匕首割了烤羊肉递给辛婵,她也乖乖地接过,闻了闻就本能地往嘴巴里喂,她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那不然,是什么?”
醉了酒,她的思绪都变得缓慢,连思考也做不到。
康兰絮凑到她的面前,“你不喜欢他吗?”
当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见眼前这个脸颊微红的姑娘吃肉的动作一顿,她也许是反应了好久,才呐呐地重复,“喜欢?”
康兰絮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因为眼前的辛婵确乎是醉了,但她却在想,从中原到大漠这一路,这姑娘对谢公子从来无微不至。
她永远带着一套茶具,无论在那儿都不忘替那公子煮茶,夜里冷了也总先将披风给那公子,便是后来谢公子贪杯醉酒,醉上一日又一日,耽误了赶路,康兰絮也没见辛婵红过脸,生过气。
康兰絮初见谢灵殊,便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而心生爱慕,爱美之心人皆有,她理所当然地被他的好模样迷了眼。
但她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更何况这一路上相处下来,她也知道辛婵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谢灵殊而与辛婵交恶。
可她也察觉得到,对于谢灵殊而言,辛婵是绝不一样的。
那样一位风华动人的年轻公子,好似对谁都是满眼笑意,但在谈笑间,他却又好像已筑起一道高墙。
他并非是表面那般好接近的人。
康兰絮看着辛婵片刻,心中思绪千转,便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她便抓起辛婵的手,带着她往客栈外跑。
“康兰絮,去哪儿?”辛婵还不忘抱紧怀里的那一袋子黎黄草。
“带你去看沙逢春的夜市!”
说是带辛婵去看夜市,康兰絮却先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从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出来一套殷红的衣裙帮辛婵换上。
“为什么要换衣服啊?”辛婵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奇地摸着腰间束起的金色腰链,上头还坠着一颗又一颗的小铃铛。
“打扮好了,再去夜市。”康兰絮说着,又按着辛婵在铜镜前坐下来。
辛婵迷迷糊糊的,直到在铜镜里瞧见康兰絮将在炭火盆里烧了好久的细铁棍举起来,她被吓得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康兰絮没说话,只伸手将辛婵头上的簪子取下,随后又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凑近那细铁棍。
在屋子中微妙的烧焦味道弥漫时,辛婵看到自己的长发一缕又一缕地被康兰絮烫成了卷曲的弧度。
后来康兰絮又从桌上的盒子里舀了什么味道沁人的香膏似的东西在掌中搓热,在一点一点地擦在她的头发上。
“不用担心你的头发会被我烫坏,用了这东西,保管你的头发又黑又亮。”康兰絮说着,便将那盒东西塞到辛婵随身搭着的布兜里,“送你了。”
她想将辛婵额间的金质抹额摘下,却被她按着不肯摘,她嘴里还在念,“谢灵殊说不能摘……”
康兰絮听到她迷糊念叨出那个人的名字,她的手指一顿,也没再摘,最后给她唤了一副耳珰,再略微涂了些脂粉,点了口脂。
少女经过浓烈的颜色点染,容色比之平日里便更添几分惊艳。
康兰絮看着铜镜里这个肌肤细腻白皙,五官生得极好的姑娘,又忍不住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常年生活在大漠,肌肤略黑,轮廓深,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白皙柔美,她也自有一种惹眼的明艳。
在这沙逢春里,她早已是公认的美人。
即便此时,她也不认为自己比辛婵差在哪里。
夜市里来来回回的男女很多,康兰絮拖着一个小醉鬼走在街上,也许是因为辛婵那一身殷红的衣裙太惹眼,她的肤色也白得像是他们这些人从未见过的雪,街上有太多的男子将目光都停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人表达好感都很直接,手边有什么,便送什么。
每当有人上来递给辛婵东西时,康兰絮都要扶着辛婵的脑袋,让她盯着看那个男子的脸,再问一句,“你喜欢他吗?”
辛婵歪着脑袋反应一会儿,然后摇头。
康兰絮便拉着辛婵往前走,也并不替辛婵接受那人的东西。
如此遇了不少人,辛婵看到了那个矮胖矮胖的男子手里攥着一把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沫,康兰絮算是看明白了,谁手里拿着的东西是好吃的,辛婵就会走不动道。
“梨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儿定亲了!”康兰絮重重地踢了那男子腿弯一下,拽着辛婵便走。
也不管后头那男子如何鬼哭狼嚎。
这么一路下来,康兰絮不但没给辛婵相看到喜欢的人,还给她买了一堆的零嘴儿,后来两个人坐在酒棚里,康兰絮甩出鞭子吓退了一些还要往前来送东西的男子,有点烦躁地灌了一碗酒。
康兰絮是沙逢春里最美的姑娘,但同时,人们也都知晓她泼辣的性子,惯是惹不起的。
“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辛婵,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康兰絮将酒碗搁下,看向坐在对面的辛婵。
辛婵大约半是清醒半是醉,她盯着康兰絮半晌,似乎也是在认真地想要思考这个问题。
康兰絮没那么好的耐心,“你不可能一个都看不上罢?我们沙逢春的男子那也不差……”
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来这一路上遇到的男子,脑子里又浮现出谢灵殊的模样,片刻后她悻悻地开口,“当然,比起谢公子……今晚这些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毕竟是她爱慕的公子,她没办法说违心的话。
“你怎么老抱着那一袋子的杂草?”也许是看辛婵始终攥着一只皮袋子,康兰絮便问了一声。
辛婵垂着脑袋看了自己怀里的皮袋子半晌,才说,“给谢灵殊的。”
“……”
康兰絮有些挫败,她再坐不下去,起身便拉着辛婵起来,面上情绪不大好,“算了,我送你回去。”
她也许是存了些期盼,期望着辛婵对于谢灵殊应该是真的没有那种男女之情,所以她才来带辛婵去看这长街上的男子,想要知道她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可是好像,
事实也许并不是她所盼望的那样。
将辛婵送回客栈时,康兰絮将辛婵扶着走上台阶,也不进门,只忽然道,“辛婵,你喜欢他的,对吗?”
辛婵握着皮袋子的手指紧了紧,但她的反应还是很慢。
康兰絮也没有那个耐心再等她反应,“你怎么这么笨,连自己喜不喜欢他,你都不知道吗?”
说罢,康兰絮便松了扶着辛婵的手,转身下了台阶就走。
她心中不是没有不甘,不是没有愤怒,却又到底只能这般无可奈何。
因为人心,
从来是不由人掌控的东西。
她是后来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迟了。
辛婵自己慢吞吞地上了楼,却打不开自己的房门,她软绵绵的没有多少力气,下巴抵在门窗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儿做什么。
谢灵殊也许是听到了响动,推开门探身出来时,便正见她这样一副模样。
灯笼的光影下,她穿着殷红的衣裙,腰链上坠着的铃铛还在发出清脆的响声,白皙的脸颊泛着红,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涂了唇脂的嘴唇颜色红润。
谢灵殊双眸微动,他仅穿着一件殷红的织锦单袍,适才沐浴过,他那一头乌发犹浸水泽,脸色却比之前还要更苍白了些。
“谢灵殊。”辛婵看见了他,便站直身体,去指自己的房门,“为什么不打不开?”
也不等他开口,她就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将一直捧在怀里的那只皮袋子递到他的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黎黄草。”辛婵说着便转头四处张望。
“在找什么?”谢灵殊看着那袋子里露出的绿黄叶片,半晌后轻轻道。
辛婵慢吞吞地答,“找炉子,我要帮你煮了这草药。”
黎黄草对于普通凡人而言,不过是一味甘草,但对于修行之人而言,却是增补灵气的药草。
谢灵殊喉结微动,半晌未言。
“裘大哥说,这草药是甜的……”说着也许是怕他不信,她干脆从里头抓了一片叶子来喂进嘴里,然后她亮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真的是甜的,你不用怕苦。”
她浑身酒气,说话也慢慢的,还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