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说着,说他遇到的母子,他遇到的农夫,他所在的村子……
他学会种植小麦,分辨五谷。
他在雨天看见一直狸猫生产,他为它遮雨。
“那……”花向晚有些虚弱,她感觉孩子一点点往下滑下去,她死死抓着谢长寂,只问,“小猫,活了吗?”
猫活了吗?
谢长寂听着她询问,一瞬知道,她问的不是猫。
她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毒在孩子身上,魊灵同时出现在孩子身上,是什么结果。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而她也没有多求一句,因为她知道,这里唯一能救这个孩子的,只有谢长寂。
虚空之体,身怀九天玄雷劫的谢长寂。
他静静看着面前女子,他突然很想听她说一声:“晚晚。”
花向晚抬眼,谢长寂看着她:“你爱我吗?”
听到这话,花向晚忍不住笑了,她眼里带着水汽,看这个人都有些模糊。
“爱。”
这个字开口,薛子丹手上带着灵力往她腹间一按,她呼吸急促起来,谢长寂死死握着她的手。
没了一会儿,她感觉孩子从她身体中滑出来。
灵力瞬间散开,疲惫升腾而起,她缓缓闭上眼睛。
“睡吧。”
谢长寂开口,他声音仿佛是带着某种魔力,花向晚感觉周边开始变得混沌。
说着,谢长寂放开她,走到孩子面前。
这个孩子呈现出一种特殊乌紫色,是个女孩。
他静静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后,他取出一件衣服,包裹着孩子,将孩子轻轻抱了起来。
在他抱着孩子起身那一刻,孩子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酷似花向晚的眼睛呆呆看着他,那双眼睛很干净,不染尘世半点污浊。
谢长寂动作一僵,片刻后,就看婴孩缓缓笑开,她深处稚嫩的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那一刻,他从她眼中看到勃勃生机,看到盎然春日,看到希望和光明,看到浩瀚宙宇。
“这个孩子……保不住了。”
薛子丹看着谢长寂的神色,艰涩开口:“你……不用太伤心,总会有下个的。”
听这话,谢长寂缓缓抬头,只问:“下一个,还是她吗?”
薛子丹一僵,过了片刻,他道:“谢长寂,你……还有晚晚。”
谢长寂说不出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花向晚。
他突然想起雨中那只狸猫,想起农夫带着儿子走在阡陌上。
他突然有些明白。
他垂眸看着怀中婴儿,好久,只道:“我会回来。”
“什么?”
薛子丹诧异,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谢长寂的手点在孩子额头。
感受到他的召唤,魊灵几乎是毫不犹豫,便顺着他指尖奔入他的身体。
薛子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慌忙:“你……”
话没说完,灵力在谢长寂身上暴涨,轰向周边,除了花向晚之外,屋里屋外所有人都被谢长寂的灵力轰开。
薛子丹狠狠撞在柱子上,随后赶紧起身,就看见谢长寂的眼睛变成红色,他惊得往后缩了缩,又看谢长寂神色清明下来。
他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颤抖着弯下腰,将孩子放在花向晚身侧。
花向晚隐约感知到周边在做什么,她想过来,可她又做不到,她只能听见谢长寂的声音:“晚晚。”
他低低开口:“我本来……想自己陪你。可以陪你很长,很久,可是……我看见她,我做不到。”
“我,是你丈夫,亦是,她父亲,”谢长寂勉强笑起来,“对不起……晚晚。”
他俯身到她额间,轻轻落吻。
“我先走了。你说爱我,我无遗憾。”
花向晚说不出话,她努力挣扎着,眼泪滑落下来。
谢长寂颤抖着身子,撑着自己起身,婴孩似乎感知到什么,开始哇哇大哭。
秦云裳抬头,看着谢长寂捂着胸口的伤口,似乎是竭力控制着什么,往着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口,艰难打开大门。
门开一瞬,风雪夹杂而入,合欢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正挣扎想要起身。
他听见远处人声,应当是云莱的人快到了。
云莱人到了,他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忍不住仰头看向天地,见冬雪飘然而下,听着身后婴孩啼哭,看周边邪气横生,隐约可闻远处百姓哀嚎。
片刻后,他终于提步,缓缓走了出去。
他踩着鲜血,踩着落在地面的雪粒,踩着翻烂的青石板砖,一步一步往外。
他想着花向晚,想着他身后的孩子,想着那些流离失所之人,想着痛失至亲之人。
他不由得握紧手中长剑。
天道似乎感知到什么,乌云密布上空,隐约有闷雷之声传来。
他在怨气横生的人间,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死生之界,谢云亭以身祭剑、花向晚纵身一跃。
他曾于人生无数次问——
为什么。
为何选择善而非恶;
为何选苍生而非我?
所有人只告诉过他应该,他听过无数道理,却都未曾在这一刻——在婴儿啼哭,在妻子无声落泪之时,如此清晰感知。
因我有所爱,故而有所怜。
被人爱着,便会共情于他人,会忍不住想起那树下狸猫,寺庙思妻商贾,阡陌父子相扶,人间芸芸众生。
于是心存不忍。
哪里来这么多大道理,选择一事,无非心系于情,择于爱。
他曾经游走于善恶边缘,曾经一念堕道,他已知恶是恶是何种模样,终究选择善。
携剑寻过千山万水,他终于明白,当年的选择,缘何而来,因何而选,他不后悔。
想明白这一刻,他终于走到尽头。宫门缓缓打开,他看见门口站着的云莱修士。
云莱各大宗门齐聚于此,为首的是天剑宗掌门苏洛鸣。
他呆呆看着谢长寂,感知到他身上魊灵的存在,不由得慌乱出声:“长寂,你……”
“是我。”
谢长寂平静出声,众人看着他,便见他笑起来:“私放魊灵者、杀人者、祸世者,皆我——谢长寂。”
“你……”
“故而,长寂愿自请九天玄雷劫,”谢长寂抬起头来,平静出声,“以消孽障。”
第94章 全文完
乌云盘踞于顶,有闷雷涌动,似在蓄力。
这一道悬于他头顶两百多年的利刃,终于展露锋芒。
所有人静静看着面前青年,青年白衣染血,黑白分明的眼平稳从容,昆虚子红着眼,只问:“长寂,你想好了?”
“魊灵祸世,生灵涂炭,”谢长寂声音平稳,“天道因果相循,总有人要为此承担结果。”
没有人该白白死去,也没有人能满身罪孽好好活着。
放出魊灵是她被逼走到绝路,可因此无辜受害之人,却从需要有人偿还。
天道会将因果降在花向晚身上,总要有人,去为她消除这份孽障,她才能一身清白,飞升渡劫。
听着谢长寂的话,昆虚子便知道他的决定,他说不出话,过了片刻后,苏洛鸣颤颤抬手,哑声开口:“退。”
听着苏洛鸣的话,听到这话,众人便知道天剑宗的决定。
以一人保全苍生,这似乎是任何一个正道宗门都该做出的决定,可这样的决定,却也从不是理所应当。
所有人看着谢长寂,片刻后,众人集体退开。
三位当年帮着谢长寂应下九天玄雷劫的长辈走上前来,昆虚子、苏洛鸣、白英梅,三人各自站在一边,白英梅眼睛里全是水汽,只问:“长寂,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谢长寂不说话,他闭上眼睛,听见远处孩子嚎哭,女子尖叫,男人嘶吼,老者痛呼。
而后由远到近,他听见婴孩啼哭,他轻轻笑开,慢慢张开眼睛,他看着眼前白英梅,温和道:“师叔,我有了一个女儿。日后,若有一日她去云莱——”
他说着,眼前浮现出花向晚少年双手负在身后,一剑渡海,肆意张狂的模样,他眼里带了几分水汽:“劳烦诸位师叔,帮忙照看。”
“自然。”
白英梅忍着眼泪,连忙点头:“她们去不去云莱,我们都会照看。”
“那就好。”
谢长寂说着,还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终究作罢,只道:“结阵吧。”
听到这话,三人深吸一口气,随后盘腿坐下,三人手中结印,开始准备法阵。
察觉到他们做什么,谢长寂体内的魊灵疯狂躁动起来。
“谢长寂,你疯了?管什么天道,管什么苍生啊?他们比花向晚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