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房其琛收到的信大都是学院通知、军部任命,偶尔夹杂着母亲戏谑的调侃,时间久了,就算午夜梦回幼年时,也记不起曾经的想法和感情。
是和现在的心情一样吗?
他不知道。
就像他也搞不清楚收到这封信自己到底是惊喜占多还是惊讶占多,亦或是迷惑不解才占了大头。
“别板着脸,收到信是好事,”监狱长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破旧的保温饭盒,露出了里面油腻腻的饭菜,“说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呢。”
今天的菜色很不怎么样。
仅一眼,房其琛就做出了判断,本质上相当挑食的哨兵不动声色的皱了一下眉,在糟糕的蒜苔味逸出饭盒前快步离开了房间。
像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监狱长不屑的嗤笑一声,面前的饭菜难闻中还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可他就像是闻不到一般,继续往里大口大口的扒着。
房其琛到达食堂的时候里面的人几乎已经没人了,托最后一名洗碗的规定的福,谁都不愿意吃完后在食堂多呆,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他前面这个一瘸一拐的棕发青年,对方前进的速度堪比老太太散步,仿佛每动一下就要承受锥心之痛。
确实是锥心之痛,这只“拦路虎”正是被他抢了地盘的倒霉蛋,显然短暂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他的伤势复原,强忍着病痛向打饭窗口挪动的身影诠释了何谓身残志坚。
这么想着,他向前跨了一步,轻轻松松的超过了棕发哨兵,引得后者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到的着实太晚了,盛饭的钢盆里只剩下了个底,负责打饭的普通犯人态度恶劣的用大勺敲击着盆,像是急切的想要离开这里。
房其琛轻松的接过了对方几乎是扔过来的面包,端起了被扣的乱糟糟的餐盘,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听着瘸腿的哨兵被打饭人员粗暴的咒骂,若有所思。
平心而论,哨兵们作为普通犯人越狱的最大阻碍,当然不会得到后者的礼遇,可真敢指着他们鼻子大呼小叫的也在少数,毕竟巨大的实力差距摆在这里,炼狱岛里可不受大陆联合公约的束缚,没人想随便找死。
因此,这些普通囚犯的恶劣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只不过比起看不惯哨兵,他们更像是在焦躁。
“我们的运气真差。”
好不容易打完了饭的棕发哨兵将盘子放到了房其琛的旁边,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到的细喘,显然是真的很辛苦,而在他身后,服务彻底结束的普通犯人争先恐后的向门外涌去,就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难得来晚了一次,竟然遇上了派对时间。”
“派对时间?”房其琛问道。
“我也是极偶尔的机会才从其他上位哨兵嘴里打听到这个称呼的,”棕发哨兵面色凝重,也顾不得计较身畔之人就是让他“迟到”的罪魁祸首,“但真碰上还是第一次。”
“你看,”他示意房其琛望向堆积餐盘的地方,“为了方便掌控人数,餐具的数量是正好的,还有20人左右没来食堂,这些人就是等会儿的派对的参与者。”
“听上去像是选拔严格的王宫酒会。”
“这么说也没错,据说只有最顶尖的哨兵才能收到派对邀请,我说据说是因为……向我透露这件事的人也没见过邀请函。”
这倒是合情合理,棕发哨兵的编号是379,在炼狱岛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不然也不会被房其琛盯上。
“那家伙告诉我,有一名‘好心’的高级哨兵愿意带他去参加派对,然而他去了以后再也没能回来。”
这么说着,棕发哨兵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看他们夺门而出的样子,恐怕那群家伙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了,咱们绝对不能跟他们撞上!”
房其琛懂了。
这家伙跑过来对他说这么一大通,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清楚以自己眼下的状态绝对躲不过其他哨兵的侦查,警告自己即卖好也是示威,若是他抛下他不管,只怕到时候跟对方一照面,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出卖自己。
房其琛不讨厌阳谋,也不讨厌小聪明,于是他一只手端起清空的餐盘,一只手拎起了青年的后衣领,而后者则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自己餐盘的平衡。
他们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后厨,棕发哨兵把二人的餐盘混进了一大堆待洗的垃圾里,扭身就看到房其琛拉出了两个半人高的汤桶,一打开盖子,冲鼻而出的腥气差点把他熏了个仰倒,想起喝进去的那碗加满了胡椒粉的海带汤,胃里顿时一片翻滚。
对于普通人而言,无论海带还是胡椒气味都不算太过刺激,可对于五感灵敏的哨兵来说,它们的威力就好比生化武器,多闻一口都让人觉得刺激,负责食堂的普通犯人这么做可能只是想折腾人,却恰好为二人提供了一个藏身之处。
毕竟普通的躲在角落里可盖不住他们身上的气味。
棕发向导皱着眉头看着房其琛干脆的翻进汤桶并拉上盖子,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摆着一张苦瓜脸慢腾腾的跟着蹲进了属于自己的汤桶。
二人刚躲好,一阵脚步声就从走廊传进了大厅——他们来了!
房其琛透过盖子的缝隙向外探望,这群鱼贯而入的哨兵很奇怪,他们有的精悍强壮,有的却神情萎靡,丝毫没有顶级哨兵的样子,反而像是饱受折磨的神游症患者,这两拨人混在一起,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这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与NO.379的叙述也不太一样。
房其琛对所谓的高层哨兵聚会是很有兴趣的,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他能从这种场合寻觅到目标的蛛丝马迹,毕竟在这座监狱里,再也不会有比NO.3更高的序列了。
可惜,这群人里没有一个是第3号哨兵。
说是派对,参与者却很安静,他们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拨,精悍的哨兵聚在一起,而萎靡的哨兵则排着队,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他们挨个将手里的布包放到精悍哨兵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用迅速取走桌子另一角上放着的透明袋子。
很显然,这是交易现场。
说来也巧,一名拿着透明袋子的哨兵正好转身后冲着房其琛的方向,凭借出色的视力,他清楚的看到了对方斑白的鬓发和脸上像是解脱又像是绝望的复杂表情,还有他微微颤抖的手里拎着的淡蓝色粉末。
房其琛的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放着刚收到不久的信件。
他认识这袋粉末,它名列大陆禁药第一名,是绝对不允许碰触的禁忌。
“治疗神游症的唯一特效药,”他那个颇有浪漫细胞的母亲曾这么称呼它,“据说是一名普通人药剂师为了缓解身为哨兵的恋人的痛苦而研制出来的,能够直接摧毁哨兵敏锐的五感和精神图景,把我们这些家伙变成普通人。”
哨兵变成了普通人,自然也不会再有神游症。
“据实验所的人说,过程极度痛苦,而且大几率会直接死亡,你不觉得这玩意儿简直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吗?把希望压在最底下,而痛苦与绝望却会先一步降临。”
“潘多拉,即是良药也是剧毒。”
可就算明知道此药的危害极大,黑市上依然有无数哨兵对它趋之若鹜,服用潘多拉成功后的哨兵只能活5-10年,可就算如此,也比40岁死在神游症上要强得多。
对于大限将至却没有向导的哨兵而言,潘多拉是唯一的希望。
因此,它在私下里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理想乡。
第52章 你会死的。
领到了药物的哨兵们沉默的排成了一队, 他们紧绷的躯体和四肢预示着聚会似乎并不打算这么轻易结束,领头的卖家颠了颠手里沉甸甸的布袋,对着眼前一排待宰的羔羊发出了一声轻笑。
“行了, 开始吧。”
这话就像是一声号令, 由首领带来的人将“买家们”团团围住,一名医生打板的男子从人高马大的哨兵身后走出来,他背着一个双肩包,看上去苍白又麻木, 面容倒是透着几分熟悉。
房其琛没去过医疗室,但他倒是远远的见过所有的狱医。
只见这名狱医将包放到了餐桌上, 熟练的打开拿出了注射工具, 他先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买家面前, 将后者的药粉与倒出的生理盐水充分混合, 然后用橡皮绳捆在了他的右臂上, 用针管将淡蓝色的液体注射进了哨兵的身体。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胆寒, 注射了理想乡的哨兵目光涣散, 脸上露出了飘飘然的神色, 就连紧抿的嘴角都大幅度的上扬, 仿佛到达了某种奇妙的境地, 可这也仅仅是一刹那,紧接着该哨兵的眼睛、鼻子、耳朵都涌出了泊泊的鲜血, 他的面容也变得扭曲可怖,他的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本挺拔的身姿也转瞬之间就佝偻了下去。
狱医后退了几步,任由哨兵倒在地上痛苦挣扎,他把手中用过的针管塞进了袋子,又重新拿出一副走到了第二人的面前。
这一次, 对方就没那么配合了。
很显然,前车之鉴让他开始惶恐不安,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潘多拉会致死和真正去对面它所带来的痛苦还是两码事。
房其琛能理解潘多拉在炼狱岛大受欢迎的原因,就算可以用拼命去换取艰险的减刑机会,大部分被关押在这里的哨兵也只能止步于四十岁这道生死关,在随时可能爆发的神游症面前,求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欲望。
可惜,理想乡虽美好却虚幻,希望只是潘多拉匣子里压箱底的秘密。
比起已经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中年人,第二位买家显然要年轻很多,这也意味着他还没有被逼到绝境,因此,在面对着血淋淋的例子时,他明显犹豫了。
然而,其他人并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负责打药的狱医是普通人,可其他人并不是,意图逃跑的哨兵被狠狠的压在了餐桌上,眼睁睁的看着淡蓝色的药物被推进了身体。
于是,无声的惨剧在餐厅内再次上演。
对于潘多拉的买卖在大陆范围内都是重罪,这群凶残至极的卖家不会允许任何人走露风声,这也意味着无论这群迷途的羔羊在用掉手上的药物之前都无法离开餐厅。
潘多拉的致死率高达50%。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而成功蜕变成普通人的幸存者也绝不敢泄露秘密。
注射针头用了一个又一个,很快餐厅地上就布满了倒下的哨兵,房其琛听到隔壁汤桶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但又很快就被餐厅里的动静掩盖了过去。
“你猜这一批能活下来几个?”
带头的哨兵点燃了一根女士香烟,清凉的薄荷味很快就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中和了冲鼻的血气,收拾好东西的狱医愈发面无血色,他就像是误入了狼群的土狗,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想用牙齿和爪子来保护自己。
只不过,比起狱医的心理活动,房其琛更感兴趣的是他出现在这个场合的意义。
为什么军方命令禁止的药物会在炼狱岛大肆售卖?
它是怎么运进来的?监狱方知不知情?若是知情的话,又是谁默许的?
首先被房其琛排除的就是王国政府,他们有的是肮脏又危险的任务来剥削这群绝望的疯狗,更何况,他那个斤斤计较的母亲绝对不会允许任何形式的资源浪费。
炼狱岛监狱里的囚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王国储备军,而有人正在用潘多拉神不知鬼不觉的削弱它。
领头人的香烟在一刻钟后燃尽,而地上七扭八歪的哨兵也彻底不再动弹,他们被挨个翻过来,死掉的被拖走,而活下来的则被扶到了椅子上,只不过看样子也是奄奄一息。
“行了,扔在这里吧,反正过一会儿,那边的人会来把他们收监的。”
把熄灭的烟把随手一扔,领头人拍了拍身边的哨兵,带头走了出去。
“过几天就要来任务了,不想变成他们那样,就好好养精蓄锐抢一个名额吧。”
直到哨兵们的脚步声都消失在餐厅之外,房其琛才打开汤桶的盖子跳了出来,而在他之后,棕发哨兵才畏畏缩缩的从藏身之处出来,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去查看椅子上的幸存者。
“我感觉我捅破了一个大秘密。”棕发哨兵蹲在地上嘟囔。
房其琛没理会他,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在场所有高位哨兵的脸——果不其然,都不怎么认识。
不过不要紧,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地上的棕发哨兵。
有人认识就行了。
“哨兵的世界,是弱肉强食的。”
晏菀青坐在木椅上,安静的注视着眼前慷慨激昂的中年男子,不发一言。
“不过这句话放到向导身上也很适用。”
见女孩没打算接话,鹈鹕队长悻悻的坐回了扶手椅上。
“我对于你的选择很惊讶,晏少尉,不过年轻人嘛,总是要出去拼一拼、搏一搏的,我也是这个年龄走过来的,很能理解你的想法。”
晏菀青还是没有说话。
鹈鹕队长对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感到了烦躁,他扬了扬手,“行了,出去吧,来接你的人很快就到,到时候可别说我没给你留收拾东西的时间。”
这次女孩动了,她沉默的行了礼,然后扭身大步走出了队长办公室,而在门外,同样被盘问了一番的艾克少尉正等在那里,双目对上的时候,还能看出残留在他瞳孔里的心有余悸。
这也不怪他,任谁被疯狂的哨兵破门而入,经历了生死一线后也会是这种反应。
就像早先预计的那样,诊疗室的大门被发疯的哨兵直接撞破,当那头豺狼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艾克曾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他们安然无恙,因为哨塔的警卫队恰好赶到,挽救了两名灰头土脸的向导。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这是晏菀青将命抵押给一号哨兵后得到报酬。
等到陷入结合热的哨兵被完全制服,绿风塔的向导们才姗姗来迟,他们像是才发现有两名成员脱岗,怎么看怎么茫然无辜。
最终,这件事以“意外事故”而告终,而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晏菀青就动手写了一封调动申请,并在今日顺利拿到了军部的调令。
这是二人获救后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