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松霞自在椅子上盘膝,调息打坐。
柳轩来到外间,船工们并没有吃东西,见他出来,才都面露喜色,老六给那寡妇搀扶着,两个人硬是又跪地磕了几个头。
“仙长如何?”老六望着柳轩,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给那些贼徒搠了好几刀,仙长硬是把我从枉死城拉了回来,真真是活神仙下降。”
他看看身边的女人:“我们两个真是多亏了九公子跟仙长。竟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
柳轩拍拍他的肩头。
大家一起围着炉子坐了,柳轩吃了口奶白的鱼汤,果然鲜美异常。
众船工死里逃生,脸给炭火都烤的红红的,那老六跟寡妇劫后余生,如一对鸳鸯般依偎在一起,不时低低言语。
顷刻,老六对船老大道:“等送了仙长跟九公子,我便想跟云娘一同找个小山村住下,不再跑船了。”
众人一愣,船老大问:“你……你要走,我们自然也不拦着,只是你的钱可够了?”
老六道:“我还有这双手,总能想法儿活下去,饿不死就行。”他含笑看了看那寡妇:“反正她也是苦户子出身,不会嫌我没本事,粗茶淡饭的。”
寡妇靠在他身旁,显得很满足,她小声道:“只要能跟着六哥,怎么也比我先前强,那老头子存心不良,原先逼我当暗门子,我不从,他才要卖我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若不是六哥,我早也寻死了,跟六哥就算再苦再难,能多过一天,我就觉着是赚了一天。”
众船工便沉默下来。
柳轩听着老六的打算,又听着这寡妇的话,不知为何,心里竟沉甸甸地,有一点酸酸地,还有些微微地甜。
他握着船工递过来的酒碗,回头看了眼船舱的方向,不知不觉中竟忘了自己不会喝酒。
等回过味来,那呛辣的酒早入了喉了,一时咳嗽起来,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
那金毛小猴子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趁人不备,也偷偷地拿了酒碗,学着喝了两口,顿时醉得东倒西歪。
柳轩浑身燥热,便把酒碗放下,回身缓缓地走到舱门口。
却见里间,上官松霞端坐在椅子上,清丽绝色的一张脸,偏偏是庄严宝相的气质,多盯片刻都仿佛是亵渎。
正在痴看,却听身后,那老船工扯着沙哑的嗓子唱起一首民谣:“对酒问人生几何,被无情日月消磨。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葫芦提醉中闲过。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
夜色江上,粗哑的声调,听来别有一番意趣。
柳轩靠在舱门口,细品那句“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又恍惚地看着眼前人。
此刻他腹内无丹,但方才灌下去的那碗酒,却仿佛是浇在了火上,心头之火非但没有被泼灭,反而烧得令人难受。
他的心猛地狂跳了几下,好像真个儿有什么东西在内不安分地躁动,随时要破体而出。
第12章 玄太:“恭迎宗主回归。……
清晨的江面上,横亘着一层白纱般的薄雾,有早起的渔船已经摇浆前行,船桨划破碧水,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
远处初升的太阳还在山崖之后,蓬勃而出的金光却已遮挡不住,照的两岸青山跟一泓江水越发颜色鲜明,青翠动人。
此情此境,又怎会想像到,昨夜曾在此地发生的那些阴暗诡秘之事。
“老大!老大!”惊愕地叫嚷声响起,几个船工惊动,纷纷窜出。
是老六,正在松霞君曾歇息的船舱之外,惊慌地:“仙长跟九公子不见了!”
船老大跟众人三两步冲了过来,果然已人去楼空,船舱中只有桌上放着一锭银子,底下压着一张纸。
柳轩在纸上寥寥几个字,将留了银子给老六,让他带了那女子远离是非。
他本来也不算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只不过昨夜喝酒之时听着这一对男女的话,朴拙而直入人心,不由动了念头。
此时此刻,柳轩坐在一只梅花鹿的身上,腾云驾雾,往前而去。
虽然已经有过一次御剑飞行的经验,但这回他并不是靠在松霞君身旁,而是单独地骑着梅花鹿。
看着底下的漕江逐渐缩退,那些船只甚至都慢慢地变成了栗子大小,呼呼地风声中,柳轩禁不住头晕目眩,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的直坠而下,摔得粉身碎骨,便下意识地搂紧了梅花鹿的脖子。
在柳轩身前,是御剑而行的上官松霞,金毛小猴子则蹲在她的脚边儿,小心翼翼地扒着她的脚踝。
柳轩看着那道翩然如仙的身影,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唤她,却因为上官松霞先前的叮嘱,终究又牢牢闭了嘴。
他看了看身下的梅花鹿,金褐微光的毛,杈丫扬起的鹿角,鹿身上美丽的白色斑点,以及亮晶晶的柔顺的眼睛……一切都是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极真实。
恍惚之中,前方上官松霞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发现他有些紧张,便微微一笑:“头晕的话闭上眼睛,再有一刻钟就到了。”
交代了这句,她意态消闲地转回头去,月白的道袍袖子随风轻扬。
如果按照船行,顶多再有半天也能抵达绮霞宗,但因为昨夜发生之事,让松霞君失去了耐心。
所以宁肯耗损神力也要带柳轩早些返回。
过了漕江,柳轩总算宁静心绪,试着向下打量。
行不多时,忽看到前方的云空之下,出现了三座青翠山峰,山脚下有江水如玉带环绕,田舍鳞次栉比,而在重重山峦之间,又有楼阁屋宇隐现。
几只白鸟悠然飞过,在青山碧水间自在盘旋。
上官松霞袖子一扬,秀骨剑微微调转,向下疾驰而去。
柳轩正贪看下方景致,见状一惊:“师父……”才叫了声,梅花鹿四蹄窜动,追着松霞君,风驰电掣地往下。
若不是对于上官松霞有十万分的信任,柳轩定要惊声叫起来。
耳畔呼呼地风声,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只拼命地抱着鹿的脖子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听见仿佛是人的惊呼声,依稀是叫:“宗主,是宗主回来了!”
柳轩蓦地睁开了双眼。
那些原先很渺小的楼宇亭台,已经近在眼前了,原本看不清的人影,也清晰可见。
柳轩看到一张张惊喜交加的脸孔,每张脸上都无一例外带着灿烂的笑容,每双眼睛都盯着前方御剑的上官松霞,当然,也有少数人留意到了身后骑着梅花鹿的柳轩,眼中透出惊疑跟不解。
松霞君在三清观前落了地,梅花鹿驮着柳轩,四蹄轻盈着地。
柳轩有些狼狈地翻身而下,与此同时,那梅花鹿在眼前虚晃消失,最终竟变成了一张白色的剪纸,飘飘荡荡向着松霞君而去。
上官松霞抬手,把剪纸收起来放入怀中。
此时此刻,有几个从院中经过的弟子都围了过来,不约而同地行礼:“恭迎宗主回归。”
松霞君淡淡地:“各自去忙吧。”
弟子们对她非常的敬畏,安安静静地纷纷退下。
松霞君走进堂中,这一重殿内供奉的是三清尊神: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松霞君先自盆中清水洗了手,才上前拈香拜过,回头看向柳轩,示意他也上一炷香。
柳轩好不容易才活动了腿脚,急忙也点了三支香敬奉。
松霞君这才领着他向后绕出去,才过了一重殿阁,迎面便有数道身影快步走来。
为首一人竟是个白发飘飘的老者,虽然年迈,一双眼睛精光内敛,看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是个中年长髯、生得颇为俊秀的道者,旁边却是个头发花白但容貌颇为秀丽的女冠,两人身后又有几名年轻些的道士。
柳轩在松霞君身后看着,竟自莫名,却本能地以为那白发白须的必然是松霞君的长辈之类。
不料就在这时,那白发道者上前,先自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稽首礼,他望着上官松霞,笑蔼蔼地:“恭迎师父回归,不知这一行可顺利?”
柳轩魂不附体,眼睛眨了眨,怀疑自己听错了。
松霞君道:“不算顺利,幸而有惊无险。”
白发道者微怔:“出了何事?”
上官松霞道:“回头再同你细说。玄太,”她叫了声,转头看看柳轩:“这是我新收的小弟子,他初来乍到,你跟穆青穆磊多照料吧。”
白发道者跟他身后的众人闻听,各自惊愕,不约而同地又看向柳轩。
柳轩上前,在松霞君的授意下,向着众人行礼,此刻他仍如坠梦中:这么一个看着有几百岁的老道士,竟然是松霞君的弟子?
且在场这些人,明明哪个都比她大的样子!
白发道者最先反应过来,他笑了笑:“没想到师父这一趟出行,竟还收了个关门弟子,不知……小师弟怎么称呼?”
他身后叫做穆青的女冠微微皱眉,叫穆磊的中年道者,却扬了扬眉。
柳轩这才明白那天自己拜师的时候,松霞君为何是那般说法。他道:“晚辈姓柳名轩,家中排名原来是第九。”
白发道者微怔,穆磊突然问道:“难不成就是吴中柳家的九公子?”
柳轩道:“正是晚辈。”
穆青哼了声:“哦,原来是吴中首富之子,怪不得宗主破例又收一个弟子。”
话音未落,白发道者呵斥:“穆青,宗主做事,不须任何人妄议!”
穆青低头:“是我一时失言了,请宗主恕罪。”
上官松霞脸色淡淡地,只对白发道者说:“他的住处安排等,你费心吧。”说完之后便迈步向内去了。
柳轩心里忐忑,很想跟着她走开,但身边许多人围着,白发道者更笑吟吟地:“小师弟,初次见面,我姓张,张玄太,是师父的四徒弟。”
他这么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柳轩觉着他就算是徒弟,也必然是大弟子,没想到排行第四!
忽地,他想起来,之前那个叫做林朱曦的曾经提起过,他们的大师兄,叫做“穆怀诚”。
他心里好奇的很,不由问道:“张、道长,那不知林朱曦是排行第几的?”
张玄太本来笑吟吟地,听他突然说起“林朱曦”,脸色立变:“小师弟,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连他身侧的穆青跟穆磊,都面露紧张警惕之色,齐齐看向柳轩。
第13章 小九:“是不是把我忘了……
看到众人的脸色,柳轩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可现改也来不及了,穆青更是走近了一步:“难道你认识她?跟她是相识?”
“不不,”柳轩忙摆手,“我跟着师父回来的路上,遇到过此人,只知道她的名字,因而好奇罢了。”
张玄太跟两个二代弟子对视了一眼,虽知道他们还有满腹的疑窦,不过既然上官松霞并没有特别的交代,倒是不便刨根问底。
何况林朱曦这个名字,跟穆怀诚,谢白袅一样都算是绮霞宗的禁忌,若他们在这里追问详细,给上官松霞知道,松霞君自然不会高兴。
于是张玄太含笑说:“既然是偶遇,倒也罢了。”
穆青还要再问,却给穆磊抬手一拦。
却在这时,里间一个小弟子走出来,怀中竟抱着那只金丝猴儿,行了礼后说道:“穆青师叔,宗主交代,让你代为照看这只小猴子。”
“我?”穆青大为意外,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要我收养一只小畜……”
正欲抱怨,却见那只猴子毛儿金中带红,脸却是白白的,两只亮晶晶地眼睛,正仰头望着自己,模样乖巧,仿佛能够听懂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