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一坦然道:“斩天梯对吧,这我知道。”
“那剑主可否知晓,斩天梯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祁念一无畏道:“最糟糕不过身死道消,但好歹斩天梯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同样都能够镇压深渊,我去斩天梯,比起旁人要送我毫无尊严的去深渊赴死,要强得多。”
思空微微点头致敬,念了句佛号:“剑主大善。”
“倒也不是,我只是没得选而已。”
祁念一淡淡说:“很多事情我都没得选,我才三岁就被带上沧寰了,此后我拿的每一把剑都是我师尊准备好了交给我的,除了非白,是我真正凭自己的本事取到的。
我背负的是沧寰和陨星峰,有人要送我去死,所以我反抗,这些都不是我自己想选择的。”
“我这一生至今,真正自己选的,也不过是习剑这一件事而已。”
“剑者之剑在手,可斩天下万物,若我持非白能斩断天梯,那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心甘情愿,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思空眼眸微弯:“剑主先前是否觉得自己无法同我论佛法?眼下贫僧却觉得,剑主佛心通明,慧根在身。”
“剑主可知,为何只有神剑非白,才能斩断登天梯?”
祁念一摇头:“请佛子解惑。”
“白泽死后,万物无灵。就连我们这些修行者,接触到的也只是灵气,而并非真正的‘灵’。但登天梯不同,虽然我们至今不知登天梯从何而来,但他确确实实是有‘灵’的生命。
‘灵’是会复苏的,此前,并非没有其他先行者试图斩过天梯,但无一例外,普通的灵兵在斩断天梯的瞬间,它又复苏了。
自那之后,人们发现,若要‘灵’不再复苏,就需得以灵斩灵。
所以云野大师决定铸造非白,铸造一柄生而有灵的神剑。”
祁念一抚上非白的剑身。
作为一柄神兵利器,非白的剑锋着实算不上凌厉,和同出一人之手的不夜侯相比,甚至有些钝。
但非白确实是她用着最顺手的剑。
就好像这把剑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当时知晓此事的,还有墨君、道尊、我的师尊三人。墨君在非白中封印了剑意三千,道尊则为非白烙印了常清静道法,最后是我的师尊,如今感业寺的住持,念大光明诀七七四十九日,为此剑抛光。”
他说到这里,却停下了,将手中念珠一掐,站了起来。
她感受到了,从佛子身上爆发出的浑厚战意。
于是祁念一握住了剑。
她也没有再问。
佛子说先不动武,并不代表话说完了,也不动武。
旁人原本看两人席地而坐,不知聊了些什么时,都有些意兴阑珊。
若只是论佛法,却听不见,又没有精彩的斗法,对于观者而言,终是有些无聊的。
人群散了些的时候,他们却看见云台上两人又站了起来。
佛子连掐三诀,大光明诀的镇魔三字诀如同雷击,悉数倾泻到祁念一身上。
祁念一头一次感受到佛修的可怕。
不同于玉华清太虚境的实力造成的天然不可抗拒的压力。
佛子和她修为境界分明相同,但大光明诀一出,似乎这方空间都在佛子的掌控之中,空气的每一寸变换,风和水艰难地从空气中挤出一线生机。
她感觉自己连挥动剑的动作都变得艰难,压力重力全都施加在她的双手,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在响动。
但她屏住呼吸,仍然出剑。
剑式一改初战对阵江涛时的稳重悠缓,而是回归到了她最常用的快剑。
她用了十几年快剑,她最早学会的剑式,即便她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忘了这种剑招。
剑身一抖,光点如雨。
剑锋的灵焰被祁念一压缩得只剩一线,薄薄地附在剑锋那端,就像一道苍白的刃光。
一呼、一吸,手腕腾翻间。
九十九剑齐出。
观者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
只有双眼修炼了某些术法者才能稍微捕捉到,刚才那一剑究竟闪过了多少道剑影。
水汽连成一道水幕,被幽影般的快剑剑光击穿。
一夜星落雨,火树照银花。
佛子稳如泰山的金钟罩在九十九道见剑光之下,出现一线漏洞。
祁念一顺势将剑横举身前,第三式——潮平岸阔,落剑式——惊涛拍岸,两剑连发。
水幕清平的瞬间,非白剑身横拍,势同山海。
佛子怒目圆睁,勾起念珠,双掌同处,竟也是快到了极致。
观者只觉双眼不够用,一边看不清神剑剑主究竟出了多少剑,另一边分不清佛子究竟拍了多少掌,连距离最近的评判员都分不清,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们究竟过了多少招。
大光明诀的“镇”字诀和“明”字诀让祁念一耳中嗡鸣不断,她的剑却一往无前,将佛子的护体罡气洞穿。
最后,她的剑停在佛子的胸前,剑尖破开他的袈裟,在胸膛上留下一寸白痕。
而佛子的掌风落在她头顶,掌中气韵凝结,祁念一脑中无数嗡鸣声作响,令她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如此瞧着,竟是一场平局。
评判员瞠目结舌:“平、平——”
话音未落,就见佛子轰然倒下,袈裟上无数道剑风割裂的伤口,全身血痕遍布。
祁念一双耳鲜血外涌,用剑拄身,晃了一下,站稳了身体。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评判员。
评判员心中一惊,明明神剑剑主双眼被黑幕蒙上,他却觉得被那种眼神看得心中惊跳不已。
“沧寰祁念一,胜。”
她眼前一片眩晕,想着总不能回回打完都被大师兄抱回去,硬是撑着自己回到了卧房,开始调息。
这次进入打坐状态后,她却久久未醒。
这次,她和非白一同进入了内视状态。
她终于知道佛子千里迢迢前来送还的是什么东西了。
他以大光明诀解开抛光时非白本体被刻下的一层封印,而这把剑中,原本被封存的三千剑意,灌入她的元神之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她直接闭关了三天,一次未醒,期间温淮瑜也不让旁人打扰她。
就在她闭关的同时,院内,佛子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当时分明伤势比祁念一看着要重得多,此刻好得却比她还要快些。
温淮瑜坐在院中,双手各执黑白一子,眼帘都未掀,淡声道:“她不见客。”
佛子低头念了句佛号:“贫僧不是来见剑主的,是来见温施主的。”
温淮瑜手指微顿,听佛子道:
“来见一见,故人之子。”
第45章 墨君留书
“以你的年纪,称故人还早了些吧。”
温淮瑜眼波深沉,左手白子落下,斩了黑子的大龙。
“但她确实是。”思空在温淮瑜面前的石墩坐下,眉眼温煦,声音洪亮,“或者说,你确实是。”
思空微微抿唇,犹豫了下才道:“师姐她……离开感业寺,去到琉璃坛定居了。”
温淮瑜不咸不淡地应声:“哦。”
“温施主,你——”
他话没说完,被温淮瑜打断。
温淮瑜终于抬眸,华美冷锐似锦,那一眼,是他惯常似讥似讽的眼神。
“你是第三十七代佛子,对吧。”
思空一愣,颔首道:“没错。”
“第三十七代佛子,三十年前应该已经被选入感业寺中了,虽未曾见过我,但应该也听闻过邪祟的传闻。”
温淮瑜反问:“我很好奇,你对我的善意,从何而来?”
一百多年前,凉州佛国爆发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荒。
瘟疫、断粮、极度的缺水,还有前所未有过的极端天气。
整整五年佛国人民颗粒无收,基本的生存需要都难以维持,绝望的人们纷纷前往感业寺朝拜,希望诸天神佛能救渡苦厄。
人们在感业寺的帮助下,艰难地渡过了下一个五年,但和可怕的天灾相比,人力实在太过渺小。
这场天灾来得毫无缘由,感业寺时任住持散尽修为,探得一个可能是这场灾祸的原因。
——域外邪祟即将诞生,这场灾难,就是邪祟降生的预兆。
传闻,凡邪祟身至之处,妖邪作祟、瘟疫横行,人们生活于苦难中不得脱身。
他生来就携带灾难,他身边的人们会因他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无计可施的佛国人开始四处查证,那几年,所有新生儿都会被送往感业寺净化,以证实并非邪祟转生。
但这样的行为进行了许久,都没有结果,直到几年后,感业寺愕然发现,时任佛子有孕了。
佛子是佛国至高无上的精神象征,如果佛子出了什么事,佛国人民心理防线可能会先崩溃,所以感业寺隐瞒了佛子有孕的这件事,她在十个月后诞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温淮瑜。
思空微微垂眸,思索道:“或许是因为,温施主同传闻中的邪祟没有半点相同,又或者是因为我有一点好奇心,想替师姐来看看她的孩子。”
温淮瑜阖眸片刻,脑中闪过一些不欲想起的画面,而后淡声道:“看来你此行,确实是自己的想法,你若问过她哪怕一个字,都该知道,她绝不可能视我为她的孩子。”
“在她心中,我是让她避之不及的一生耻辱。”
温淮瑜如此说着,表情波澜不惊,似是早已习惯被这样对待。
他落下黑子,抬手送客:“师妹闭关暂不见客,我同佛子,也没什么旧情好叙,佛子若无事,现在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