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步,红云消弭,无形剑风蓄起,分明置身群山之中,空气中却似乎有海浪声泛起惊涛。
江涛心中压力愈甚。
外人感受不到,但他身处云台之上,直面这年轻的对手,心中却只余惊骇。
原先准备的一切打法在此刻都已无用,他心中警铃大作,遵循自己最直接的本能,抛却战术,枪尖回转。他双臂肌肉暴起,灵力尽数涌入枪锋,以足心为轴整个人翻腾起来,呼吸间,已经跃至祁念一的头顶。
枪锋当空刺下,便是天极枪诀的第二式——倒海。
你剑起沧海,那我便倒了这海!
浑厚山势袭来,云层卷动,将稍有势头的涛声压制下去,“势”又重新回到江涛的掌握之中。
凌霄宗长老嗔怪道:“这孩子,还是性子急了些,起手大盛,即便不接这倒海一式,也已经手握胜——”
他话音未完,就因云台上这一幕而怒目圆睁。
向前一步后,祁念一出剑了。
非白剑身闪过缎面似的光泽,她手腕平举,周身气势迅速升腾。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非白剑身燃起苍白的灵焰,剑锋冷厉,徐徐推出。
她动作称得上慢,甚至平静到掀不起波涛,不同于江涛浩荡的声势,她只是抬腕,斩出最平静无波的一剑。
他孤身一人意图排山,而她却携千重浪而来,横流沧海。
落剑式——惊涛拍岸。
这是沧浪剑的落剑式,以落剑式对起手式,一起一落,当得圆满。
江涛没有再敢动哪怕一步。
他紧张地看着自己喉间,凌厉而冰冷的剑气只要再进一寸,便能斩断他的脖子。
倒海的声势重新沉入海中。
祁念一的剑也没有再进一寸,稳稳当当停在江涛的颈前。
——一剑封喉。
凌霄宗的长老那句话还没说完,却也不必再说了。
这一刻,连观赛点的呼吸都静默下来。
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在那样势同山海的胜意下,祁念一究竟为什么简单推出一剑,便能一剑封喉。
但观赛点的看客,却也感受到了方才那一瞬间,连呼吸都近乎凝滞的沉闷空气。
是由她的剑带来的。
直到江涛僵硬地收起乌金枪,祁念一平静地归剑入鞘,看向一旁的评判员时,评判员才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公布了这一场论道的结果。
两人再次躬身行礼,这次,江涛却再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祁念一仍是不为所动,就好似赢下这一场对她来说只是寻常。
但确实也是寻常。
结果宣布后,静了足有五秒,静谧的氛围才被打破,沧寰众人所立的这方观赛点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声音最大的就是卢秋桐。
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尖声高呼:“小师姐我爱你啊啊啊!!”
好在曲微在后面拎着她的衣领,才没有成为南华论道史上第一个从因为声援过于激动而从看台跌下云海的小重山修士。
曲微满脸引以为傲中掺杂着一点尴尬——因为她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拎着卢秋桐。
“师妹,你矜持点啊,给咱们沧寰留点面子吧。”
好歹他们是众口相传的天下第一宗,这样真的很没面子。
但曲微环视一圈,已经有人男男女女开始往云台上扔簪花和云符了,其中竟然是以女修占多数。
男佩云符女带簪花,这是南华论道的规矩。
而若是有修士论道之姿实在漂亮的话,观者便会摘下身上的云符和簪花,在论道结束后扔向云台,以表欣赏之意。
而祁念一刚才那剑,也确实是漂亮。
任对手掀风搅雨排山倒海,她自岿然不动,不惊不兴徐徐一剑。
便一剑封喉。
沧寰一行人中,谢天行看完她拿下这场胜利后,就隐入人群,背向远走。
曲微在挤攘的人潮中回看:“小师兄,你去哪?”
谢天行微微侧头回身,轻笑着,桃花眼低垂。
“回去准备我下一场论道。”
曲微茫然地点点头。
她回忆起沧寰众人的赛事表,谢天行抽签在第三组,虽然有个横空出世的桑绪宁算得上一匹黑马,还有据说和小师兄有不知是旧情还是旧怨的明大小姐。
但他金丹境中期的修为,在第三组应是最高的,着实不用担心些什么。
曲微倾佩心想,没想到小师兄如此认真谨慎。
从登台起心境就平如镜湖的祁念一在听到同龄女修的激情告白时,才露出满脸惊愕无措的表情。
感受到一个硬物当头扔来,她内心警惕未消,侧身避过,一看才发觉是一枚云符。
紧接着,花香此起彼伏袭来,数百朵簪花劈头盖脸的扔在她身上,让祁念一感觉自己被香粉包围了,伴随着叫好声和偶尔能夹杂在其中的表白。
让她感觉……似乎还不错。
仙盟的小仙童上云台收拾完云符簪花后,会送往她的住处。
她直接从云台上飞身前往,和许久没见面的沧寰同门一一问候过去。
而人群中神情最激动的,居然是宁瑾。
他仗着身高手长挤开一众同门到祁念一面前,激动地问:“不只是‘惊涛拍岸’,还有‘晚来风急’对不对!”
沧寰专修剑道的人不多,宁瑾就是其中之一,修习沧浪剑二十多年,对这门剑法的了解同在场同辈人相比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确实有‘晚来风急’,我前日卢苏城一战,对这一式有了些感悟,悟出了些暂不成形的剑意,所以想着在这一战中试着用一用。”
曲微听了,脸色一变:“卢苏城一战?小师姐你怎么在卢苏城还打了一架?半年前无望海一别,中间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
沧寰同门七嘴八舌地关心着,而云上看台地几位掌教,也看出了刚才那一剑的个中真意。
“以‘晚来风急’的风,掀‘惊涛拍岸’的浪,最终镇山压海,盖了‘排山倒海’一重。年轻人啊,半点退却之心都无,你若强那我就更强,以势打势,用更强的势压你一头,一剑定天下,不愧是高居群山之巅的陨星峰。”
掌教之中,一名老者抚掌赞道:“数百年前无涯前辈仙逝后,多少人认为沧浪剑传不下来了,如今看来,还是我们老了,目光贫瘠,想象不出如今的年轻人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
也有掌教泼冷水:“锋芒毕露,我看不是什么好事。”
若祁念一往云上多看一眼,便能发现,这人正是庄不凡的父亲,仙盟的副盟主庄钧。
“少年人,不正是展露锋芒的时候吗。”另一个掌教是个云鬓凤钗的美妇人,她含笑看着眼前一幕:“身为剑修,若连出剑都要畏首畏尾,那她的剑,也定然不是什么好剑。”
庄钧冷哼一声:“我不同妇人计较。”
美妇人看都懒得看他:“我不同蠢货计较。”
但欣赏也好,不赞同也罢,这场论道竟真像卢秋桐所说的那般,让众人见识了神剑之主的剑。
尽管只有一剑而已。
曲微低声数着:“在无望海时她斩貔貅只用一剑,一人战八人也只用了一剑,现在南华论道首战,又是一剑,她这一剑是有什么秘密吗?”
宁瑾解释道:“其实是有道理的,武修对战中,都会争‘势’,而起手式就是‘势’最盛之时,若是实力相差不大,第一剑便是决定胜负之时。”
曲微若是知道她在卢苏城战数千魑魅时,也同样只用了一剑,只怕更会惊叹。
云隐云现,江涛被同门搀下云台后,遥遥朝祁念一拱手,祁念一躬身回礼,和沧寰同门相约后,回身就看见了慕晚和楚斯年。
她先是惊讶,而后便关心问道:“先前听闻你和云珏离开遇险时,我自己也脱不得身,如今看你无事,就放心了。”她指着两人,“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还穿着青莲剑侍的衣服?”
慕晚几乎同时开口:“看来死讯是假,我便放心了。”
两两相望,而后失笑。
在慕晚的解释之下,她才知道慕晚和云珏叛宗出逃后,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们原本马上就要被抓回去了,但是入谷时偶遇了剑尊和小剑骨,是剑尊呵退了追拿我们的人,又将我们带回青莲剑派,暂时充作他的剑侍,如此便可保我和师兄短期无忧。”
慕晚垂眸,没看祁念一的眼睛,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此刻的状况。
祁念一听出了她话语中仍有隐瞒,并且是重大的隐瞒,但刚才的那一番话却并没有骗她,于是便移开了话题。
她看向楚斯年,只一眼就皱起了眉。
不知为何,楚斯年此时给她一种令人相当不适的感受。
和平日里的楚斯年不同,现在他的身上似乎缠绕着一些不祥之物,牵绊住他的脚底,狠狠地在他身后拖拽。
而楚斯年的神情,虽然看不出太多端倪,却也不同从前,显得有些焦躁。
她心下有些警惕,便问道:“剑尊和你去苍术谷干什么?”
楚斯年回答得很简单:“治病。”
“你怎么了?”祁念一问。
她甚至根本没有考虑是剑尊要治病的可能性,若是剑尊身体出了问题,只怕此时青莲剑派早已经上下一团乱了。
楚斯年捏了捏眉心,甩了下头,那种不舒适的感受仍在,他如实道:“剑心出了问题。”
这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剑者之剑道,全系一颗剑心。
四心俱全,方能凝结出一颗纯粹的剑心,攀登剑道巅峰。
若是剑心出了问题……
祁念一有了些不好的感觉:“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楚斯年的眼神从她腰侧佩剑上艰难地移走,狠狠闭上眼睛。
这半年,他只要闭上眼,就能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停地不停地在对他说:“去抢走它,抢走那把神剑。她对你不设防心,你很容易就能夺得那把剑。”
“那可是神剑,拿到它就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修,就能斩断天梯功成名就,成就一番霸业,像你师尊一样,成为人人敬仰的剑尊。”
“太可惜了,无望海是你最好的机会,你错过了。但没关系,以你和她的关系,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除了剑,你不是还惦记她吗?夺走她的剑,让她无神兵可依,这样她就会臣服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