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完,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剑灵。
这方天地间,只有他的剑主才能看得见他。
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不过是一团空气,或者是名为神剑的虚无荣光而已。
非白垂下眸子,飘到了祁念一身后,却被她握住了手。
她唇角自然地勾起,虽然表情不显,但他清楚地感受到,她此刻兴致盎然。
非白觉得,这段时日,她笑的频率似乎高了些,于是,他也觉得自己心情好了起来。
——但很快,他心情就不好了。
非白不明所以地看着祁念一摆出一个长桌,然后从自己的芥子囊里,掏出了一个又一个剑匣。
她拿了足足五个,将剑匣整整齐齐地排在长桌上,还十分珍惜地掸了掸剑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非白面无表情地看着祁念一兴致勃勃地给自己介绍她手中一共有哪些剑。
她打开第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并青翠欲滴的竹剑,竹剑剑身很薄,也不长,拿在手中像一柄短匕,侧锋格外锋利轻灵。
“这是我的第一柄剑,名唤不夜侯。”她拿起竹剑,回忆道,“我最开始学剑用的就是这柄剑,它伴我度过的时间最长,我用起来也最顺手。
因为它,才能成就我如今的快剑,我家后院就是一大片竹林,我在那里练剑的时间最长,用它也最合心意。”
非白于是明白了。
这柄竹剑,是她的初恋。
非白眉心跳了跳,他斜瞥一眼道:“剑长一尺三寸,以水锻法重塑竹体,封以灵矿芯作为外壳,防竹身易折断,剑身比寻常灵剑都要薄三分,为的就是令这柄剑更适宜行快剑。”
他甫一说完,就愣住了。
转头就看见祁念一惊喜的神情。
“非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祁念一的声音里难言惊色。
当世铁匠不少,但专注铸剑的优质铸剑师却太少,如楚斯年,以青莲剑派的势力遍寻大陆,也找不到一位能够给他铸造本命剑的铸剑师,让他只能去无望海闯荡。
铸成的所有剑都成为当世名剑千古流传的铸剑师,千百年来,也只有一个云野。
剑者是懂剑的,像祁念一这样的剑者,比起寻常铁匠,对于灵剑的锻造方法,甚至要更懂一些。
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一眼就看穿她所拥有的这些灵剑是用怎样的手法锻造而成。
非白竟然可以。
这怎能让她不惊讶。
非白摸了摸鼻子,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他偏偏在看到这些剑的第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的铸造手法,仿佛镌刻在身体里的一些本能。
祁念一又打开第二个剑匣,这次是一柄白净无暇,通体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白玉剑,剑身一道赤红的血槽艳艳夺目。
“这是我拿到的第二柄剑,名唤丹歌。”祁念一含笑抽出这把剑,最初拿到的时候,我完全都不敢用,这可是白玉,生怕斩一剑就碎了。
后来才知,这柄剑专斩无形之物,深渊影祸、无主之魂、妖魔之气,它都能一剑斩尽。”
似乎是感受到了祁念一在夸自己,丹歌欢快地震颤了下,以作回应。
祁念一笑道:“就是性子很娇,但这也很好,每把剑都有自己不同的秉性。”
非白靠坐在了长桌上,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祁念一给他介绍丹歌。
他明白了,刚才的竹剑是初恋,现在的白玉剑便是美妾。
非白又瞥了一眼:“剑长三尺,剑身主体是是一种仅凉山雪域出产的燃昼白玉,这种白玉在当地产量虽大,但你手中这把剑所用的材料却不易取。
它的剑身里藏了一截软玉剑芯,只有三百年以上的燃昼白玉才能出产,一整块玉中只能摘取一粒,那软玉剑芯是赤红色的,它血槽的红色就来源于此。”
说着,非白兴致上来了些,又细致翻看一眼:“锻造手法很有意思,这柄剑没经历过水火,是赤手生磨成的剑丕,没有用任何其他的附加材料,燃昼玉本身和玉芯内外相抗产生的合力,就是这世间最为坚固的东西之一。
祁念一用指节在丹歌的剑身上轻叩,打趣道:“竟然未曾经历过水火,难怪性子如此娇气,真是幸运。”
“第三把,是沉渊。”
祁念一打开第三个剑匣,因为沉渊不同于其他剑的大小,它的剑匣是找人特制的。
它放在桌上也很是显眼,其他剑匣都只占了长桌的三分之二,唯有沉渊的剑匣超出长桌几尺有余,横在桌上,散发着沉默古朴的气质。
这次,不等祁念一介绍,非白就眯着眼睛道:“我记得,从无望海回来的时候,你是用它御剑飞行的,而不是我。”
祁念一正经道:“做剑不能太记仇。”
非白回以一个幽幽的眼神。
初恋,美妾,如今又来个了蓝颜知己。
他被祁念一戳了戳:“说说沉渊。”
他们两人都没意识到,此刻他们的身份竟调换了过来。
原本是祁念一要向非白介绍她其余的剑,但非白此刻展露出来的铸剑功底,竟似比她还要了解这些剑的来由。
“是深渊玄铁。”非白声音沉了下来,“生于深渊裂口结界内,一块便重逾千斤的玄铁,密度极大,确实是铸剑的好材料,但是玄铁水火不进,除非强行用外力破坏,否则根本没有办法融成剑丕。”
他从祁念一的手中接过剑,若是此刻有旁人经过,看着院内便是一把重剑悬浮在空气中:“铸剑者本身,应当修为不凡。深渊玄铁不融于火,只能以重锤将其生锻成如今的模样。
看这把剑的大小,至少也是一个完整的原石,重逾万万斤,如此算来,铸剑者在当时,至少也是化神境藏锋期的修为,甚至更高。”
更高,那便只有太虚境了。
打开第四个剑匣时,连祁念一自己都有些困惑。
“其实,这第四把剑我只用过一次,还是在暗处,给旁人照明用的。”
非白有些好奇地看过去。
只一眼,便顿住了。
第四个剑匣里,躺着一柄过于璀璨夺目的剑。
这把剑通体透明,剑身散发着隐约的紫色,祁念一完全不知质地材料为何,只觉得这把剑只是看着像被做成了剑形,但实际上还是华美昂贵的紫水晶。
如今在阳光的照射下,剑身两端,甚至能够折射出祁念一的手指。
时常有剑修嘲笑一些世家公子小姐所用的镶满了宝石但华而不实的宝剑。
祁念一觉得,自己这第四把剑,比起那些昂贵的宝剑,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真的一看就很贵。
而且,也真的很美。
这柄剑到祁念一手上后,从未饮血开锋,她总觉得,像这样的剑,更像是一个艺术品。
祁念一困惑道:“这么些年,我也没弄清楚它的用法。”
作为云野之剑的唯一使用者,她大约也能摸到云野铸剑的思路,他所铸的每把剑都是有特定用处,或者是专门针对某一种剑路的。
非白表情变得有些奇异。
他将剑身翻转过来,迎着光,果然看见剑格正下方有一行细小的古老文字,他明明没有过去的记忆,但是一眼就认出了这行文字的意思。
“这把剑里,难道有什么秘密?”她观察着非白的神情,“大师兄将它转交给我时,说这把剑没有名字。”
他支支吾吾地说:“这把剑,没什么特别的,更没有特殊的用法,你无需过多在意。”
非白用指尖划过紫水晶剑的每一寸,果然,在剑握最底端找到了一个镌刻上去的符号,是一抹流云似的印记。
他眸光晦暗一瞬,将那个印记牢牢记住了。
见他不愿说,祁念一也不强求,而是打开了第五个剑匣。
“最后这把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剑。”
她神色凝重地将这把剑拿出来。
她手中一共有五把云野的剑,但后两把一直都很少用。
最后的剑匣中,是一柄断剑。
剑身从三分之一处折断,横截面上残留着深红的血痕,银色的剑身曜如寒星,折断处横着一截锐利的豁口,尽管已经被折断,也完全能感受到这把剑可怕的煞气。
这是一把杀人之剑。
“它名唤——杀破狼。”
祁念一皱着眉:“外界传言,神剑煞气过重,会慢慢蚕食剑主的魂魄,直到剑主神魂散尽,逐渐疯魔,所以神剑的历任剑主都死于非命。
但相比起你,这把剑让我感觉煞气更重,更无法接近。”
最后这把断剑,非白连碰都没碰。
他眼里含着深深的忌惮,手拢在袖子里,不愿靠近。
声音微凝,非白犹豫道:“这把剑……曾经杀死过非常强大的人,对方的怨气缠绕在剑上,经年沉积,逐渐形成这般煞气。
凡出剑即毙命,它非常危险,就连使用者自身也会非常危险。”
他说着,顿了下,意有所指道:“但剑主,你还是得习惯你的本命剑,日后和你相伴时间最长的,是它。”
他嘴里说着是它,意思分明在说是我。
祁念一了然,将断剑收归匣中,将五个剑匣整齐地堆在非白面前,笑着说:
“以后大家都是好兄弟,要和谐相处啊。”
非白的笑容一寸寸裂开。
好兄弟。
还挺会玩。
他觉得自己现在挺像家中的正妻,刚被娶进门没多久,家中的莺莺燕燕就一个个上门,欢迎他加入这个大家庭。
他似笑非笑道:“如此也好,只是我管理起来,或许会有些过于严格,弟弟们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适应。”
祁念一诚恳道:“你尽管放手做,我支持你。”
刚一说完,她就感觉到佩于腰侧的非白本体无声震动了下。
一股强烈的威压从剑身散发出去。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五把剑,同时沉寂下来,躺在剑匣中,如同五块沉铁。
祁念一看着这一幕,沉默了。
非白作为当家主夫,似乎真的非常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