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来支撑的手臂似乎已不堪重负,颤抖得厉害。
“我,没错。”少年抬起头,咽下一口血沫,眼神如狼般桀骜。
陆玖微顿,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却好像越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红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银羽妖封是左使的本命护法,你带着一身银羽妖封造成的伤口回来,你当我认不出来?”
少年没说话,吭哧吭哧地喘着气,肺部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声音。
“我知你与他不睦已久,但你用这种方式杀了他,难保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方法杀了你。”陆玖垂首,难得的语重心长。
少年却冷硬道:“我若死,是我技不如人,不怪旁人。”
陆玖冷哼一声,坐了回去,丢出一个小瓶落在少年的怀里,“滚出去吧,看着你就心烦。”
少年接过小瓶,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就这么过去了,犹疑道:“那左使?”
“自然是你的了。”
闻言,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蹒跚地走了出去。
长哭殿的大门沉重地合上,带走了最后一缕光,殿内重归黑暗、沉寂。
陆玖望着他的背影,长久地出神。
画面一转,长哭殿浓重的黑色宛如画卷褪色,缓缓失去了颜色。
倏然间,一滴浓墨落入画卷,荡开了一幅天愁地惨、白骨露野的景象。
已近黄昏,暮色将临,天地黯沉。
整个天地都笼着一层灰白带着死气的光。
乱石、残肢、断剑、蜿蜒血河。
耳际皆是绝望的嘶吼,与不甘的呜咽;冲天魔气与遍地猩红交织成了不祥的色彩。
自进入此间起,景行始终冷然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他抬起手,这一双手不知何时沾满了斑驳血迹,本紧握在手的【霜雪】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闪着寒芒的短剑。
滴答,滴答……
短剑还滴血。
粘腻的血落在地上,混入早已浸满了鲜血的泥里,不见踪影。
这一双持剑、执笔、刻阵的手;稳健如磐石、精准如仪器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
他回想起了最不愿回忆起的一段噩梦——
在他经过一番艰难的斗争,抗争着神魂撕裂之苦终于能够掌控这具身体的主动权时,短剑已经出手,他堪堪停手,却也挽救不了局势。
长剑刺入心脏,没入体内三分之二。
他止住了最后的三分之一,可是于事无补。
这一场梦,做了太长太久,久得让景行险些以为这就是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前世。
可随着梦中的人去的地方愈多,他查到的消息越多,陡然间发现,这一切都是此时此刻真实发生的。
而他不知何故,竟然附身于这个惨遭灭门之祸,满心仇恨的少年身上。
惊讶之余,景行觉出了几分趣味。
年幼之时被师长抱回天衍,三岁开始修炼,十七岁崭露头角,二十六岁接任天衍宗宗主。
在别人的眼中,他的一生太过平顺,修炼之路也是一路平坦。
随着修为渐长,他和同门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
从前间或还能交谈两句,后面只余无言。
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惊讶、羡慕,慢慢变成了敬畏。
他也从他们眼中的小师弟,渐渐变成了高不可攀的——
宗主。
转眼之间,百年过去,世易时移。
师父在渡劫中陨落,亲近的师叔长老或是闭关或是化道,只余下几位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的长老。
早年的时候,身边还有师父陪伴。
每一次出关,师父都会给他一件礼物,有时是一件法衣;有时是一瓶丹药;有时只是师父在凡间游历看到的一些小玩意儿。
每一次收到师父的礼物,都能让他由衷地开心。
倒不是这些礼物有多贵重,只是让他感觉他并不是孤独一人。
可当师父渡劫失败陨落之后,这偌大的天衍宗,便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慢慢地,他便成了众人口中高山仰止、遥不可及的凌霜君。
梦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显得陌生而新鲜。
更因为少年无论身处何地,是身犯险境抑或是春风得意,身旁总有一个红衣女子相伴。
她说:“你要死了我不帮你,我只等着替你收尸。”
哪怕少年数次生死搏杀、命悬一线,但是向来顺风顺水的景行,居然很羡慕他。
羡慕他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陪着他,无论他身处怎样的险境,总能在最后带他回家。
他的最后一场梦。
便是眼前的场景。
少年精心设局,蛰伏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亲手杀了她。
一生未尝败绩的凌霜君,在那一刻用尽毕生所学,想要掌控身体,阻止少年,可最终,只是让他亲手感觉到了将剑刺入少女体内的锥心之痛。
从那以后,凌霜君景行,不再做梦。
第56章 叛主
在梦中时, 他便知道那女子是陆玖,而他“附身”的那个少年,被陆玖起名叫做陆玖。
做梦的时候未曾想过去寻找, 待到这梦结束时, 凌霜君赶到魔门,屠尽诸魔, 最后只找到两具尸体。
一具在旷野,一具被掩埋在长哭殿的废墟之中。
他将她的身体带去无妄雪山, 遍寻修真界,找到无数奇珍, 修复了她身体上的伤痕和体内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经脉。
那一日,他枯坐在无妄雪山的洞窟中,执着千山醉, 醉眼迷离中,望着她与生前别无二致的模样, 恍惚间看到她好像笑了, 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冰凉。
喝光了云渊藏的千山醉,他的心却一直清醒,未有分毫醉意。
他无法欺骗自己她还活着,他清醒地知道, 人死了就是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哪怕身体修复得再像生前,她也回不来了。
在她死去后半年,景行才陡然感觉到这种天地寂寥无人相伴的怆然, 在战斗中受到的伤,才觉出几分隐痛来,竟是如虫蚁啃噬, 痛彻心扉。
于是不愿继续留在无妄雪山,回了天衍宗就此闭关。
硕大的雪片,从灰扑扑的天幕飞下,将周遭暗红的土地与残肢掩埋,浸染魔息、血流成河的大地忽然显出几分干净来。
再抬步时,脚步已经很平缓轻巧,踩在刚铺就的雪绒之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一道冰蓝色的亮影划过天际,如同碎星坠落,迅疾如风,拦腰截断空中纷飞的雪片,落在景行手中。
手,还是那双手。
纵使有片刻的恍惚,他也从未忘记此刻身在何处。
不管是他和那少年之间的联系,还是这一场始终无法忘怀的噩梦,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剑起,阵破!
远处萧索的群山、脚下淌血的碎石、空中飞下的雪片都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倏然停滞。
然后——
崩碎!
眼前的画面分崩离析,露出秘境中的景象。
是在一个山谷中,脚下是一方荷塘,大小惊人的荷叶挤在一起,近乎遮盖了整个水塘,他此时正是踩在荷叶上。不远处是一个六角小亭,亭中一张香案,案上的乌金盘蛇香炉正吞吐着袅袅白烟。
身旁,与他一道进入秘境的几人双目紧闭,垂首而立,武器落在荷叶上,脸上神情或惊或惧,极不安稳的模样。
进入这秘境中的所有人,都被迫进入了幻境。
亦或许,进入秘境起的那滔天巨浪,也是一个幻境。
这并不是阴峡秘境中原本该有的东西。
一道黑影,陡然出现在了亭后的崖壁上。身形巨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崖壁,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邪气,似乎是头部的位置分出数根触手,扭曲着扩张,向着荷塘中人而来。
粗哑如同枯树打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凌霜君到底是不同,哪怕是内心深处最不想面对的场景也能这么快抽身而出……嘎嘎嘎……”
声音一开始很遥远,突然又变得很近,仿佛就在耳畔低语。
“该说你是心性强大,还是太过冷——”
话音戛然而止,崖上黑影也像他忽然出现时一样,亦忽然消失了。
只见那一道颀长的白影向前踏出一步,看着步子不大,却在转眼间出现在了亭中,手中的剑指着香炉,剑尖挑开炉盖,白烟猛地一散,被打乱了形状。
炉盖掀开,玲珑的香炉内赫然是一根长着参须和手脚的老参,头顶上结了一枚拇指盖大小的红果儿,闪动着诱人的光。
景行缓缓伸出手,那在香炉中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死物的老参再也忍不住:“呜哇哇——凌霜君您大人有大量,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心胸宽广就饶了我吧!”
“我才五百年道行,不好吃啊!”
老参手脚并用地躲到香炉的角落里,用尽全力贴在香炉上,力图离那一只足可毁天灭地的手远一些更远一些。
而天不遂人愿。
那一双手却并没有随着他的哭喊求饶而停下,反而愈靠愈近,直到捏起他的一根参须,倒提着提溜出了香炉。
哭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