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抱住柳催雪的胳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保持笑容。
柳催雪浑身一紧,眉头不耐地皱起,竭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当着九华山诸位前辈的面把她弹飞。
留影镜亮起白光,暮升放下镜子,赞许地点点头,阮芽立即松开他,挪到一边,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柳催雪心口郁结,叫她气得不轻,小幅度掸了掸肩膀,像是不小心沾到什么脏东西。
阮芽斜眼看着,取杯倒了茶,笑眯眯朝他推过去,一直推到长桌边缘,指尖一挑将茶杯碰翻,撒他一身的水,故作惊讶,“哎呀,对不住。”
柳催雪盯着她被茶水烫得通红,隐隐颤抖的指尖,给她气笑了。
第8章 有难同当
阮芽捧着万花镜翘脚坐在椅子上看,两个时辰前她在仙缘大会上测了灵根,这会儿已经传到镜子里去了。
镜子里的她只有一个背影,看不见脸,手按在一根长柱子上,那柱子通体发出耀眼绿光,整个画面都是绿油油的,下面还有四个显眼的红色大字——天木灵根。
一打开镜子看见的就是这幅画,画里她的衣裳还会动,像有风吹在身上,衣袂和长发在身后飘荡着,很威风。
阮芽无意识“哼哼”两声,其实那都是假的,测灵根前,暮升长老给她手心塞了个东西,她把那个东西按在柱子上,柱子就亮起来。
测完之后那东西马上就被收走,阮芽没细看,凭手感猜测,应是一小截指骨。
她啃过很多鸡爪,鸡爪子就是那样的,两头粗,中间细。衔玉也说过她的手像乌鸡爪子,所以阮芽断定,那一小根骨头,是阮清容的爪子。
天木灵根那四个大字下头,是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阮芽视线触碰及顿觉头晕眼花,赶紧略过不看,继续往下划拉。
下面一张还是她的画像,不过旁边多了个人,目视前方,脸却拉得老长,唇线绷得直直,像谁欠他钱似的。
怎么哪哪都有他,真晦气。
阮芽捏了些糕点渣给他脸盖住,不想看他,专注欣赏画里的自己。
只是这镜子里的她看起来怎么怪怪的,活像三天没吃饭,一张脸饿得煞白煞白。数一数露出来的六颗牙,确定是自己没错,不知道大长老使了什么手段,把她脸弄成这样。
阮芽也不喜欢被弄得惨白的自己,快速划拉两下,镜子里出现一只憨头憨脑的小白虎。
这是一则寻虎启示,大概是谁家的灵宠丢了,花大价钱在万花楼发布悬赏。
这小虎长得乖,只是有半张脸被饼渣挡住了,阮芽赶紧把渣滓抖掉,又掏出手绢给镜子擦干净。
坐在一旁目睹全程的柳催雪:“……”
这万花境大长老送给她玩了,阮芽看得可起劲,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不知道怎么捣鼓的,镜子里出现了几个衣着清凉的漂亮姐姐,脸上蒙着半透的面纱,赤足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摆好了姿势,看样子是要准备跳舞。
阮芽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捧着镜子耐心等着,不多时,画面最上方滚过一行黑字:合欢宗-梦里花落知多少。
镜子里三位姐姐依次打招呼,名字分别叫作:梦梦、落落和小知。
旋即丝竹声起,她们翩翩跳起舞来,手腕脚腕银铃叮当作响,不时弯腰撩发,摆胯摇臀,高开叉的纱裙下两条玉腿若隐若现,还有五彩花瓣纷扬落下。
阮芽眼睛都看直了。
柳催雪漠然移开视线。
她抬起头警惕扫视一圈,把万花境团在怀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着,拇指按在镜子上方的小孔上,以此降低音量,偷偷摸摸看。
阮芽自小长在乡间,见过的热闹大多与节日有关。元宵和中秋镇上会办灯会,端阳赛龙舟,七巧放河灯,阮小花每年都带着她去,从来没落下过。
七巧节本来跟她没多大关系,奈何她天生是个爱热闹的,十处鸣锣九处都在,照阮小花的话说就是‘见人屙屎屁股痒’,当然说归说,每次都会给她买上十几盏灯拿去河边放,混在一对对的小年轻里头,好奇问她娘怎么没个相好,爹哪去了?
阮小花坐在河边回廊下,手里提着半坛酒,也从来不把她当小孩哄,直接了当说:“死了,死翘翘了,你还没出生就死了。”
阮芽虽生在乡间,却从来没吃过什么苦,是个蜜罐里泡大,很会体贴人。那颗不太聪明的小脑袋歪着瞅一会儿,就屁颠屁颠过来牵人的手,嘴巴撅着要亲亲,然后哄着,“丫丫永远陪着娘亲。”
她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有热闹看,有好吃的,就能一直高高兴兴,叫身边的人看着她也觉得高兴。
然而凡间的热闹,跟万花镜里的比,还是差远了。镜子里的姐姐又是露胳膊又是露腿的,眼睛还会勾人,阮芽哪见过这种风情,双臂环抱着,脑袋恨不得钻里面。
直到一声暴呵将她惊醒,她蓦地抬头,茫然四顾,恍惚忆起此时身在九华山万木峰的长老堂。
仙缘大会后暮升让柳催雪带她来的,让他们先候着,应是仙尊忙完后有话要交待。
她看得出神,没留意原本空荡荡的长老堂多了好些人,上座是她的仙尊爹爹,下座是几位长老和柳催雪,中间空地上跪了个人,被六根金色光柱困在里头,口气吊儿郎当的,“费这功夫干嘛,我又不跑。”
阮芽收了镜子走上前去,“衔玉!”
那金柱是惩戒堂长老的绝技,唤作九炎光缚,一根光柱就是一座大山的力量,被施术者的肌肉、骨骼,乃至神魂都被牢牢压制着。
九炎光缚不止困人,还带来无边的痛苦,且越挣扎越厉害。平时用来惩罚犯事的弟子最多也就三根四根,现下衔玉身上,直接用了六根。
衔玉回头去瞧,那金柱瞬间收紧,不让他轻举妄动,他被牢牢压制着,脊背倔强挺直,居然还能笑着跟她打招呼,“小黑妞。”
万叶宗的长老递上去本册子,里面是衔玉来九华山的这一个月糟蹋的花花草草;万兽宗也有,册子里是衔玉吃掉的大兔小鸡,还有两天前被他抓走的仙鹤;青云宗的则详细记载着他哪天哪天揍了谁,把谁打得头破血流,又卸了谁的胳膊腿……
就连一向低调造物的器宗也难幸免,被衔玉发大水淹了储物室。
之前一直忙着仙缘大会的事,没有时间,现下事了,是跟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万兽宗宗主花白胡子老掉牙,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可怜我的大白,我孵了两个月的才孵出来的,叫我白发人送白毛鹤,如何承受得了哇……”
楚鸿声翻着账本,气得七窍生烟,指着衔玉,“你你你!你这孽畜!你是成心来捣乱的吧!”
衔玉歪着脑袋,满不在乎,“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阮芽一听,衔玉要挨罚,这还了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不是衔玉,是我饿了想吃东西,那个大鸡是我要吃的,花也是我采的,连我一起罚吧!”
衔玉偏头冲她一笑,小黑妞还挺仗义。
楚鸿声袍袖一挥,“和你没关系。”
一方水镜随他宽袖在半空显现,白雾散去,镜中显出一只红毛狐狸。
那狐狸躺在花丛中,眯着眼睛,懒洋洋摊着肚皮晒太阳,九条大尾巴铺在身后,尾巴尖不时愉悦地翘起。
“姓萧的!!”
楚鸿声一声怒呵,那狐狸吓得一蹦三尺高,落地后惊疑不定四望,寻找声源。瞥见这方悬在半空的圆形水镜,红狐狸重新趴下去,爪爪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楚鸿声捞起账本,细数衔玉条条罪状,“你看看他干的好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是你派他来的吧!要将我九华山灭门?”
红狐狸抬爪掻掻耳朵,“我说师兄啊,不就是吃你几只鸡,拔你几朵花吗,账本拿来,我如数赔给你。还有啊,我把人送去,不就是让你帮着管教的吗?他犯了错,你就教育他,罚他打他,别老动不动就找我,好不好?你身为一派之首,连个小孩都管教不好,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楚鸿声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萧逢,你岂有此理!”
红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我家衔玉是要化龙的蛟,若能在九华山化龙,那可是你们九华山祖坟冒了青烟了,也是师兄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孩子不听话嘛,打一顿就好了,消消气,消消气……”
楚鸿声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老的比小的还气人,他找他干嘛?受气吗?
讲理讲不通,反倒把他气的够呛,楚鸿声挥手,水镜消失,他以肘支额,深呼吸平复心绪。
底下阮芽同衔玉并肩跪着,衔玉偏头跟她小声说话,“傻子,你跟着来干嘛。”
阮芽两手握拳,“有难同当,大鸡我也有吃,花也是我采的,我要跟你一起受罚。”
衔玉说:“要挨打,还要被关起来。”
阮芽坚定:“我不怕!”
衔玉沉默,盯着她漆亮的一双眼,换了思路,“你真笨啊,我们两个都被关起来了,谁给我送吃的,别到时候没被打死,反倒被饿死了!你赶紧回去,坐回去,晚上再弄点吃的带给我,听话。”
阮芽一听,有道理,可还是不放心,“那你咋办?”
衔玉哼哼,“我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你快点坐回去,回去!”
阮芽乖乖地坐回椅子上,却还是紧张揪着裙边,衔玉最后叮嘱她,“也别求情,别再说话,知道没。”
阮芽用力点头,小手捂住嘴巴,衔玉满意露出笑容,冲她俏皮眨眨眼。
衔玉的惩罚终究是顾及着楚鸿声与绣神山的交情,以及他的身份。经几位长老商议,由惩戒堂罚他一百剔骨鞭,再关在虎王洞面壁思过。
阮芽揪心极了,依依不舍看着他被长老们押走,可她必须顾全大局,做一个合格的听话的伙伴,因为衔玉走的时候说了,晚上要吃烤鸡。
第9章 嘬嘬
剔骨鞭的伤害不在皮肉,在神魂,衔玉妖身强悍,蛟鳞刀枪不入,寻常办法对他不起作用,唯有剔骨鞭。
夜间,阮芽在青云宗膳堂买了十来只烧鸡,用大木桶盛着,嘿咻嘿咻提到虎王洞来看他。
据说很久以前,九华山深处有只纯白虎妖曾在此洞修炼,得道升仙,故而洞中灵气尤为充沛,更暗藏无数玄机。于是九华山的诸位长老们便将此洞改造成了禁闭洞,犯错被罚的弟子关在洞里,一面反省,一面参悟,同时洞中灵气也有助伤势恢复,一举三得。
衔玉皮归皮,修行近千年,很有化龙的潜质,若真能在九华山化龙,正如那不要脸的红毛狐狸所说,是九华山的福缘。
绣神山大归大,妖物爱打架生事,不利于衔玉修行,再者山中生灵太多,没有大能坐镇,承受不住他化龙时可能引起的一系列灾祸。
九华是仙山,几千年历史,底蕴深厚,有楚鸿声和长老们看顾着,就算衔玉把天给捅个窟窿,他们也能找东西给补上。
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是来捅窟窿的,天还没漏呢,九华山快被他捅成了筛子,四处漏风。
这一顿剔骨鞭可叫衔玉好受,他状如死狗,整条蛟趴在洞中石台上,半梦半醒间,看见那白虎在洞中修行时留下的残像。
它时而呼噜震天响、时而在洞璧上不停磨爪子、时而抽风似的突然跃起挥爪狂挠……
原来这就是虎王洞所谓的福泽玄机,衔玉被吵得脑仁疼,终于明白为什么九华山的弟子都那么听话了,这福气谁消受得起?
揉着太阳穴在石台上翻了个身,他忽闻洞外有人呼唤。
“衔玉,衔玉,我来啦!”
阮芽攀着比她手腕还粗的铁柱往里瞅,看见深处一高瘦人影缓缓走出,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她高兴得直蹦跶,“衔玉,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五脏六腑还被剔骨鞭留下的焰刀刮得火辣辣疼,这时假装没事人一样,撩了衣摆闲闲就要往门边一坐,阮芽从铁柱之间的空隙里塞进去个蒲团,“我怕你冷,给你带了被子枕头睡觉,还有垫屁股的,你被打屁股了没?”
伤在神魂,跟屁股是没多大关系的,不过他还是接过了蒲团,“我只要这个,其他你拿回去。”
“我不回去。”阮芽隔着一扇铁门挨着他坐下,“我来陪你。”说着把大木桶提过来,揭开盖子,“看,我给你带的鸡。”
“在哪里买的?”衔玉生怕她又乱花钱,被人给坑了。
阮芽说:“在青云宗膳堂,那个厨子没要我的钱,说上次给他的那锭金子够吃很久了,让我以后想吃啥直接给他说就行。”
衔玉放下心,“算他识相,他要是敢坑人,待我出来,必要他好看。”
铁栏之间的缝隙不足以塞进一只烧鸡,阮芽只好用手撕开,先给他递个鸡腿,“他不好看啊,他可胖了。”
隔着一扇铁门,两个人就地分食烤鸡,衔玉重伤正需要食物补充,十来只鸡,阮芽吃了两只,剩下全进了他的肚皮。
她啃完手里最后一截鸡脖子,意犹未尽地嘬着手指,连指缝里也不放过,衔玉看不下去,“手伸进来,我给你洗洗。”
“哦。”她举着两只油爪子伸进去,衔玉指尖溢出一股清水,将她两手包在水中,施以清洁的法术,认真搓洗。
这一洗,叫他发现她指尖的烫伤,鼓起的几个水泡被弄破了,显出粉色的嫩肉,隐隐有血迹渗出。
衔玉皱眉,“怎么回事。”
阮芽说:“烫到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烫到那么简单了,烫伤后起了水泡她也不管,任由那水泡破掉,肉露在外面,创口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