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英震惊,如一记耳边雷,振聋发聩,好半天没反应。她久等不来,气恼在他肩上用力咬了一口,鲜血在唇齿漫延,甜腥味更激发人心恶念。
“还要我来教你吗?!”
可他确实不会啊,蓬英慌里慌张的,只好生涩地去口勿她,莽撞地推进。人之本能,自然而然,他微妙找到一丝灵感,返身将她抵在池边。藤蔓依附大树,一池黑水荡漾起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白雪在他胸膛融化。
魔息蜕体,艰难而漫长,不知是池水还是汗水,一滴滴顺着他下颌淌,白光如闪电在脑中劈过,蓬英闭上眼,在她耳畔低语,“漂亮姐姐,好喜欢你。”
极昼之地不辨日夜,四下无人,黑纱重落的魔息殿,光影浮动,颠簸在一重又一重掀起的巨浪中,爱与痛纠缠。
仿佛有一把巨剑,又像一场大火,在她识海中疯狂劈砍,炙烤着神魂。此时天降甘霖,涌动的潮水不息,抚去伤痛,带来无边快慰,使她仍有余力去抵抗无穷无尽的苦痛折磨。
也许是她足够坚强,也许是这办法真的管用,总之,她活过来了。
这是一次新生,从头到尾的蜕变。
寸断的经脉重连,撕裂的神魂重组变得更加强大,淬体完成后,满池黑水沸腾翻滚,化为一股股黑色魔灵气,灌涌进她的身体治愈满身伤痛,疯狂留下的痕迹也一并消失,她身上爆发出的那股澎湃魔气险些将大殿的屋顶掀翻。
蓬英把她抱回寝殿,安置在床榻上,五指梳理她柔顺的长发。她双眼紧闭着,总是哀愁凝起的眉峰终于舒展开,深睡中粉唇微启,毫不设防。
他心中满是宁静、惬意,凑近她脖颈,轻轻地呼吸,将这气味刻入肺腑。他的月亮,终于能睡个好觉。
置之死地而后生。
谁说她天赋一般,她天生就该修魔,以前只是走岔了道。
重逢并不算晚,往后余生,彼此为伴,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
她行动力超群,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心上切个大口子,哗哗往碗里放血。
很粗犷,用的还是蓬英在路上买小食顺手捎来的土碗,碗里放了三块白玉石头。
大半碗血,正好把石头全没住。等到石头把血吸饱,吸得一滴也不剩,仙心石就算成了,等待期间,正好找材料炼制一具傀儡身。
楚鸿声告诉她,只在野兽的肚子里找到孩子一截指骨,别的什么也没找到。
为什么害她?当然是挖她的心。尸骨去了何处?当然是吃掉,磨成药粉,在黑市里高价售卖。
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月华就是这么死的。
放完了血,蓬英扶着她躺下,她静静地看着帐顶出神。他转身将碗放入宝匣,置于聚灵阵中蕴养,随后取来伤药为她包扎。
她转过头,眼中冰雪已消融,目光柔柔的,整个人安静又平和,“蓬英,谢谢你。”
一靠近她,蓬英就不由自主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想起那盈满掌心的柔软触感,无端端升起的那丝旖念,使他耳廓通红。
他低头专注包扎,不去看别处,瓮声瓮气,“不要老是谢我了。”都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事,说谢实在见外。
蓬英偷瞟她,她垂眸不语。他不高兴地鼓鼓腮帮子,纱布小心打了个结,将她衣衫轻轻拢好。
屋子里太静了,四壁上镶嵌的明珠也是冷冰冰的白光,这冷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失了太多的血,她很虚弱。
他两手撑在枕畔,忍不住俯身靠近她,在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热度的距离时,她偏开脸,“可以烧一盆碳吗,这里好冷。”
“啊!”蓬英猛地直起身子,尴尬摸摸嘴角,“我马上去弄!我马上去!”
殿中的侍女早就被遣散了,只留下一位信得过的老管事负责打理庭院,其余事他都亲力亲为,也不嫌麻烦。
蓬英刚打开门出来,老管事立即迎上来,蓬英吩咐他弄个暖炉过来,再把屋里照明用的宝珠换成太阳那样橙金的,又要温和不刺眼,房间还要全部铺上地衣。
“啧啧啧。”大姐蓬云从柱子后面冒出来,“你还会怕冷?”
蓬英挺胸,“怎么,我不能怕冷?”
蓬云跳过来,揣着手围着他转了两圈,“前日魔息殿里好大一股魔气,我听下面人说,那女修是你带进去的?你渡她魔息了?还成功了!这么厉害!咱们魔域已经很久没出这么厉害的人修了。”
蓬英如小狗护食,凶狠呲牙,“要你管!”
“我当然要管,我是老大,以后要当魔皇的,咱们魔域出了这样的人才,我肯定要来关心慰问的。”蓬云老不正经,撞他肩膀,“你元阳没了啊,就在昨天?”
她捂嘴窃笑,“嘻嘻嘻,你们真会玩。”
蓬英恼羞成怒,回房从门缝里用手指她,“她有伤在身,你不准来打扰她!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
蓬云笑眯眯,“好好好。”
回到床榻边,对上她询问的视线,他索性坐在床边脚踏上,握住她的手,“是我大姐,她想见你,我没让。”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留下来,他当然希望她留下来,她说什么都给他,其实他一开始没想过那些事,可真正抓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了。
她手指轻轻地回握,弯唇浅浅笑,“不用担心,我说什么都给你,就是什么都给你,包括留下来,为魔域效命。”
顿了顿,又补充,“只是,我可能暂时无法回应你的喜欢。我还做不到,也许是因为时间太短……我们来日方长。但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可以,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如果你不要想了,我也可以离开,走远一点,我的去留,全凭你做主。”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她累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心口的伤使她不能侧卧,只能勉强弯膝,偏头寻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番听在蓬英耳朵里,却是如此令人心痛。除了孩子,她什么也不在乎,甚至可以把自己当作交换利益的商品。
如果这一次,他们没有遇见,她还是会来魔域,她会找上谁呢?二哥?四哥?五哥?
连他大姐也是荤素不忌的,花儿那么漂亮,以大姐的德行,为博美人一笑,遣散预备后宫也说不定。
在诸多兄弟姐妹们里,蓬英并不是最厉害的,她的第一目标也一定不是他。
这一切,已发生的,未发生的,都令人难受。
他很难受。
过了两天,天海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十三家妖食店的老板连带着伙计,被人给抹了脖子,店也一把火全烧光。
蓬云找来时,蓬英坐在庭院里拭剑,她手指狂戳他脑门,“你是不是个驴!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这个驴!”
蓬英随手布了个隔音罩,不耐地挥开她,“你真的很吵,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他显然是忘记自己被骂、被扇巴掌的时候。
以后要做魔皇的人,领悟力岂非常人可比,稍加串联,蓬云已知道了个大概。她眨眨眼,倒吸一口凉气,“你的那个,她?不会是那个人吧?”
与阮小花相处的这段时间,蓬英将她身上那股漠然和深沉学了个五分像。此时抿唇不语,默默拭剑。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蓬云竖起大拇指,“守得云开见月明啊,牛啊。”她围着石桌转圈,片刻后忽然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那她知道,你屋子里全是她的画像,还有你写的那些酸溜溜的情诗吗?”
蓬英惊恐瞪大眼睛,腾地站起来,拔足狂奔。
蓬云坐在石桌上,摇头晃脑,“万山丛,一瓦红;小破观,碧葱茏;青桃儿,从天降;白月光,树上躺……”
蓬云抚掌大笑,“真是好诗!好诗!”
寝殿正中放了个一人多高的大火炉,里面是终年不熄的熔石浆,火炉外用黑玉围成一个圈,防止不小心跌倒烫伤。
黑石地板上铺满白色长绒地衣,室内照明的宝珠却是没换,只在外面装了一层浅杏色的灯罩,柔和了光线。
阮小花躺在火炉边的软榻休息,手边堆满了书画,是她从蓬英书房里搬来的。养伤期间,闲来无聊,打算看书消遣。
她随时翻开一卷,蓬英适时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她抬目望去,眼角余光却被画中人吸引。
这是一副美人春睡图,是蓬英自己想象的,参考物是庭院里的荷花池。
荷塘中开满了粉白的荷花,黑发白裙的少女酣睡于莲叶上,她的一片裙角垂落水中,小鱼儿躲在莲叶后偷看她。
右侧赋诗一首。
“团团叶水面盖,芙蓉花向东开;并蒂莲,白玉藕,你竟偷偷嫁人妇。”
蓬英:“……”
他画得很好,作诗一般,阮小花却说,“很可爱。”
蓬英也不觉得丢脸,知道就知道吧,他是希望她知道的,不然她住进来的第一天,书房里就该清扫干净。
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你不要我,我就离开”这样的话了。
后来蓬英想,那或许只是她的示弱,配上她当时病病歪歪、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有欺骗性。
他差一点就信了!
后来仔细一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示弱,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暗示。
提醒他随时可以放手。
如今她什么都拿到了,心里巴不得他这么说,等着抓他的错处,抓他话里的漏洞,就可以心安理得离开他。
她想离开。
蓬英也不怪她,他只是心疼。她不相信他,并不是她的错,是她所遭遇的一切,使她不敢再相信。
“我真不敢相信。”将画卷在面前一幅幅展开,阮小花如此说道。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一面之缘,就能记那么久。”
蓬英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是一面之缘,你知道捕风人吗?”
“捕风人?”她摇头,“闻所未闻。”
蓬英解释,“捕风人平时走街串巷,收集各处的奇闻异事,卖给万花楼,万花楼就把这些消息整理整理,写到万花镜里去,当然主要目的还是卖万花镜。但是捕风人,也可以私聘,花点钱,他就能弄来你想要的人的消息,甚至还会蹲在暗处,用万花镜照你……”
阮小花惊奇瞪大眼睛,这不是就是代拍?
她僵硬转头,“所以你请人拍过我?”
……
蓬英以沉默应对。
她忽然理解了,这不就是追星吗,敢情她还是个名人。
她相信他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谁还没喜欢过个把名人。
心伤难愈,心头血不可再生,倒是不损修为,只是会落下病根,她还需要休养。不过现在心情变好了,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去庭院里走一走。
一身质地柔软的白裙,玉筷子随意将长发盘起,她坐在荷塘边喂鱼,身后是早春初绽的一树白梨花。美人如画,却难描难绘。
蓬英不再画她,一来是她不能久坐,二来是她就在眼前,何需睹物思人呢。
仙心石拿到了,傀儡身也在收集材料准备炼制,魔域有当今天下最好的炼器师,阮小花决心给魔域卖命,蓬云当也得表示表示,材料、工费,全都从蓬英身上出。
蓬英没什么意见。
唯有一点,孩子的神魂许是吓着了,还缩在土里,不打算出来。阮小花躺在床上琢磨了两天,决定把花盆交给蓬英,可把他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