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道理衔玉都懂,但这并不代表他一定遵循规则,修行千年,其实做人的时间并不算长。
衔玉当局者迷,一到自己身上就抓瞎,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什么也不懂,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超乎常理的所作所为,只是本能想与她亲近。
他心中有瞬间的厌烦,生了独占的私心。
柳催雪和丫丫才是名正言顺的,他是后来的,夹在其中,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好生没理。
可他就是不想,不愿意,不退不让,“就是不行。”
柳催雪无法理解,却还是与他有商有量,“那你为什么勾引我,勾引了我又不管我,我也想试。”他现在如同五岁小孩,或许也不是很想要,却见不得别人有。
生病之后,他身上没了从前的不可一世和冷漠,多了些真实得不像他的小孩性情,瘦削的脸庞也因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而变得健康饱满。
依旧是那身白色法衣,两套换着穿,每天换下来的脏衣服丫丫马上就拿去洗,早上要给他梳头,晚上要给他洗脸,吃饭还得给他擦嘴,睡觉更是要人哄。
与他朝夕相处三月有余,衔玉相信,只要他再敢说一个‘不’字,柳催雪就马上表演一个满地打滚给他看。
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我跟你试吧。”
为了丫丫,衔玉决定牺牲自己。
狭小屋舍陷入诡异的宁静,柳催雪视线凝聚在衔玉薄削而苍白的唇,他那双天真纯澈的眼睛,有一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眉宇间时而流露出厌烦痛苦,时而懵懂期待,极尽挣扎。
衔玉高高噘起嘴巴,闭上眼睛,“来亲亲啊,么么。”
柳催雪浑身如过电,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仅存的半分理智让他止住了念头,他牢牢捂住嘴巴,“你好恶心!”
衔玉:“不都是好朋友吗?为何丫丫亲得,你亲不得?你不拿我当朋友?”
“不!”柳催雪否认。衔玉为他四处寻药,是重要的朋友,他当然记得,只是内心深处无法接受。
有个声音说,不可以再堕落了,已经到底了。
衔玉学着阮芽的样子,手指笨拙将一缕鬓发勾至耳后,“是好朋友,为何拒绝我?”他都已经豁出去了,他又拒绝,忒不尊重人了。
柳催雪一阵恶寒,生怕衔玉霸王硬上弓,逼他就范,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来不及穿鞋,夺门而出。
及至早饭,柳催雪都不愿跟他同桌,自己捧个粥碗,蹲到角落去,呼哧呼哧喝。大柱给他拿了几个包子,问他,“怎么不上桌吃饭呀?”
连阮芽也问,“小雪,你咋了?”
柳催雪闷头喝粥,不说话,大柱只当是父子两个吵架了,不知道衔玉平日里怎么教育孩子的,也不好插手,只得多拿两个包子给他。
早饭后,到了跟张梁约定的时辰,大柱要看店,就不跟着去了,一行五人乘上去绣神山的无踪宝辇。
衔玉的水遁带不了这么多人,柳催雪失去修为飞舟用不了,这宝辇是张梁的法器,外表跟普通马车并无差别,内里空间也不算很大,但胜在速度,车轮离地两寸,不受山路颠簸,可隐匿外形。
此去绣神山,五百里远,顾及柔弱的女眷和柳催雪,夜间休息,白日行路,差不多要走上三天。乘车有乘车的乐趣,衔玉也不着急,路上看看风景也不错。
车上左右两排软座,柳催雪坐在最边边的位置,远离衔玉,透过车帘好奇去看那驾车的木马,张梁为他解释,“用灵石驱动的。”
他性子冷淡,除了阮芽和衔玉,不怎么爱跟人说话,人家跟他说话,没有好吃的哄着,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样。
张梁以为他有耳疾,阮芽说:“他胆小,怕生。”
柳催雪心中并不赞同,他不是胆小,只是懒得搭理人,却也不反驳,并不在乎自己在无关紧要的人心中的看法。
衔玉托腮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这样看了快一个时辰。
阮芽是个自来熟,这时已经跟兔妖苗苗成了好朋友,进行过友谊握手。
苗苗的眼睛是剔透如宝石的红色,衣裙袖口和裙摆有一圈白毛毛,阮芽猜,她跟衔玉一样,外衣应该也是根据身上皮毛幻化的。
马车上没有外人,苗苗自在放出两只毛绒绒的兔耳朵,开心地摇来摇去。
她有四只耳朵,一左一右是人耳朵,头顶一对是兔耳朵,阮芽好奇伸手摸了摸,那兔子耳朵手感十分新奇柔软。
苗苗“哎呀”一声,软倒在她怀里,仰着头,一对红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不可以随便摸人家的耳朵,妖身上的一些部位是不可以乱摸的。”
张梁拳头抵着鼻尖,咳嗽一声,脸诡异红了。
阮芽急忙收回手,“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可爱。”
“那是。”苗苗自豪:“我这样可以听得很远很远,我还会打洞,我跑得很快。”
阮芽说:“我力气很大,我可以扛着小雪走上一个时辰不休息。”
苗苗耿直,“你皮肤有点黑,你是什么小妖怪,是小花猪吗?我还没跟着主人的时候,有个花猪朋友,不过她比你更黑些,跟块炭一样。”
阮芽忙摆手,“不是,我是人,而且我不是全身都这样黑的。”
她这日换了套衣裙,袖子宽大,轻而易举就撸出胳膊,展示给苗苗看,“我有些地方黑,有些地方白,我身上和腿是白的。”
张梁默默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衔玉仍是出神,眉头微蹙,忧愁挥之不去。
苗苗眼睛一亮,手指头戳戳,“还真是,你上半截是白的。你这种我也见过,食铁兽,它们身上的毛就是有的黑有的白。”
阮芽心生倾慕,“你真厉害,见识真多。”
苗苗自豪地挺胸,“那是,我跟我家主人四处游历,可去过不少的地方呢。”
阮芽实诚道:“我也想,有主人。”
衔玉转头看她,微张了唇,下意识想接话——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可以带她到处去玩的。
阮芽没在看他,她靠在车璧上,认真听苗苗讲话。
衔玉心想,等柳催雪好了,会带她去的,聚散终有时,他们终究会走上不同的路。
早上只是意外,只要不靠近她就没事了,他会跟她保持距离的。他漠然垂眼,将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飞驰的风景。
两个女孩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言语之天真,常常引人发笑。
可惜柳催雪听不懂,衔玉在出神,只有张梁自以为捧场地时不时笑两声。
也有不能当他们面说的话,日暮时分,马车停在河边,衔玉和张梁去找吃的,柳催雪躺在树下打盹,苗苗才跟阮芽说起女孩的悄悄话。
夕阳在河面铺撒碎金,夏末初秋,傍晚时天气凉爽,她们并肩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柳枝轻抚过肩头,苗苗满怀期待问道:“你觉得我家主人怎么样?”
“你家主人,张梁大哥啊。”阮芽竖起大拇指,“是大好人,救了很多人。”
苗苗甜蜜地笑,“我也觉得,我家主人待我极好,我最喜欢他,他也最喜欢我,我们是天底下最好的。”
阮芽捧场,“嗯,我也喜欢。”
苗苗:“你喜欢谁?”
阮芽:“喜欢张梁大哥。”
苗苗瞪眼了眼睛,“你不可以喜欢!你们才见过两次,而我跟主人已经朝夕相处好几年了!我才是最适合他的!”
“哦。”阮芽无所谓地耸耸肩,又困惑,“那我应该喜欢谁?”
苗苗机灵的小脑瓜一转,跑去河边捡来两块石头,摆在她面前,“跟你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你喜欢哪一个?”
白的是柳催雪,黑的是衔玉,阮芽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柳催雪是她的大客户,有钱,衔玉是她的好朋友,待她极好。
她陷入两难,苦恼地敲了敲脑袋,“我两个都想要。”
苗苗瞳孔地震,“我,你……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跟那些臭男人一样!”
其实小兔子们也不是一辈子只有一个雄性的,而且兔子特别能生,一年要生好几次,一次一大窝。
但苗苗毕竟是妖,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毕生目标不再是一刻不停地繁殖。跟张梁的时间久了,她十分向往人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浪漫约定。
她苦口婆心,“不行的,我家主人说了,一颗心不能分成两半,他这辈子都只有我一只小兔子,我们还说好了,明年夏天,我三百岁整,我们就成亲。但是只生一窝,生太多对我身体不好,而且我们养不起……”
阮芽好奇,“你一次能生几只?”
苗苗转转眼珠,“有可能五六只?也有可能十多只。”
阮芽倒吸一口凉气,不过随即想到,她小时候也是养过兔子的。
兔子繁殖力惊人,起初她只养了一只母兔,想到要给它找个伴,又弄来一只公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要上山割草,给兔子铲屎,晒干草铺窝,十分忙碌。
后来实在是养不动,阮小花把公兔和母兔分开,半个月不到就全部吃完了,阮芽再也不想养了。
她神游天外,想到了阿娘做的干锅兔、火锅兔、烤兔,红烧兔……小手捂住嘴巴,不让口水流下来。
苗苗被她打岔,气得兔子耳朵都支棱起来,“欸?不对不对,我们在说你的事。总之,两个要打架的,你顾不过来,还是选一个吧。”
她还举例说明,“那些凡间的男人,娶了老婆又想娶小老婆,一堆老婆要花钱养不说,还天天在家里打架,勾心斗角的,闹腾死了,你会很烦的!还有你的儿子女儿,为了争家产,也会打起来的,说不定还要把你弄死!我听人家说,人间的上一个皇帝就是被他儿子给毒死的!”
行走人间,这些事苗苗看得太多,她语重心长,“只要一个就够了。”
阮芽却并不觉得烦,她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如果只剩一个梨了,就自己吃掉谁也不分。
他们现在已经很少打架了。
看着手里一黑一白的两块石头,她放下这块也不行,放下那块也不行,痛苦万分,“我真的都想要。”
“不行!”苗苗很严肃,“只能选一个!”她下了最后通牒,“再给你一晚时间考虑,明早你要告诉我,你到底选了谁。”
张梁和衔玉捕猎归来,苗苗迫不及待要回到主人的怀抱,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只能选一个哦!”
阮芽苦恼。
树下装睡的柳催雪睁开眼睛,爬起来抱着他的凉席和枕头挪到阮芽身边,“容容。”
阮芽抬手为他摘去头上的枯叶,柳催雪说:“你不要我啦?”
他偷听到了她们说的话。
“怎么会。”阮芽一脸慈祥,“虽然以前的你有点讨厌,但你现在变得那么乖,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她非常大方地想,就算他这辈子都不会好了,只要他愿意,她可以一直照顾他的,不要他的钱了。
虽然一直说,是为了挣钱才照顾他,但朝夕相处,真心以待,也是有感情的,好朋友之间是不应该计较这些的。
无论是从前在石头村,还是来到九华山,阮芽对待朋友永远都是真心的,只要大家不嫌弃她傻,愿意跟她玩,她就会一直对人好。
衔玉一直说,是有人故意把毒蘑菇种在后山,就算那一次她没有采,想害他们的人,也会想别的办法让他们中招,她不必自责。
于是她当真不再自责,她真心以待,并不是因为亏欠。
柳催雪眼神真挚而明亮,跪在凉席上,弓着脊背,虔诚又卑微地看着她,“那只要我乖,你就不会赶我走对不对?”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啊。”阮芽牵了他的手,不忘鼓励他,“你还是要快点好起来,想开一点,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嗯。”他躺下身,脑袋搁在她大腿上,握紧她的手,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他学会骗人了,最近喝的药他都偷偷吐掉了。
他不想好起来,他觉得现在就很好,很快乐。
衔玉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看吧,柳催雪也很好,长得人模狗样,清徽院有钱有权,她嫁给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有疼有人爱,永远无忧无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