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嘉言被苏姻这突如其来的泼妇骂街模样惊得不轻,然而嘴上还不忘配合着回怼道:“你卖的那些簪子都是掺了玻璃的,我就是拿几个又如何?”
正僵持着,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江离,慢悠悠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太清宗的首席大弟子太过吸引人眼球,众人不自觉地都向他看去。
只见江离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理了理衣袖,抬头不紧不慢地对众人说道:“大家先别急,各位之前从我这里借的高利贷,都打算什么时候还?”
说着他似是觉得效果不太够,又补充道:“这马上期限就要到了,想必各位也不是很想与自己的一条胳膊两地分居吧。”
这一句话讲的,礼貌中带着些疏离,疏离中又带着些慵懒,慵懒中又带着七分威胁,两分危险,和一分微不足道。
直接就省去了大家帮他揭露自己“罪行”的那一步。
眼下的情形太过混乱,让大家一时不知该再从何指责起。
只能不断地继续编造瞎话,胡乱给对方扣上莫须有的帽子,将几人的关系越搅越乱。
而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早就闻风而来,站在不远处的“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此时非常为难。
他跟过来时,最初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在欺负另一个小姑娘。然而不过须臾之间,突然出现了这么多个人。
他们互相指责,句句包含重点信息。但是信息量实在太大,神明大人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黑衣人本来是要把每个人的罪行都罗列出来,然后一次做出惩罚的。
但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因为此时他能梳理清楚的只有一个关系,那就是——
这些人全都欠了那个看起来最有钱的公子的钱。
“护佑”了江古镇几十年的神明大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能力不太行。他独自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还是只能感慨一句:
贵圈真乱。
不仅如此,前方那些人对骂地太投入,竟然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黑衣人深感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不好处理,他于是释放出了强大的威压,试图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随着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凝重,像沉沉的石块一样压下来,几人才像是突然发现了黑衣人一般,集体停下争执,转过头来。
看到对面气压低沉的黑衣人,冉苒率先双手捂嘴,矫揉造作、故作惊恐地大喊一声:“啊!神明大人!”
恐怕除了黑衣人,在场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这“炉火纯青”的演技。
冉苒没等黑衣人有所动作,再次惊恐地尖叫:“神明大人!你是来惩罚我们的吗?”
“既然这样,那来吧!神明大人!我们自知自己做了不少错事,也理应受到与自己罪行相应的惩罚!”
她接着说:“那您就按照我们的罪行来惩罚我们吧!”
神明大人真实地沉默了。
第75章 如果说
世人都说, 修真之人应该以天下大道为己任。惩奸除恶,匡扶正义。
但从没有人告诉过崔弘,这世间的是非善恶并不是黑白分明, 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
更多的时候,是剪不断理不清。像团在一起打了结的毛线球一样,越是想梳理清楚,越是会纠缠在一起,就是解不开。
正如他现在面对这眼前这些人,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刚刚他们在混乱争执中说过的话, 想要搞清楚每个人的罪行。但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他们每个人都好像是犯了错的人, 又都好像是别人罪行的受害者。
崔弘生怕自己在疏忽之中也行差踏错,忽略了哪个人滔天的罪行, 让他布下的恢恢法网中有一个漏网之鱼。但他更害怕自己不小心给予了哪个人不应该承受的惩罚和待遇, 让自己也变成罪人中的一个。
那样的话, 他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一辈子活在悔恨和自责之中。
不对,他好像已经没有一辈子可言了。
那是多少年以前呢?从他耗尽灵力动用秘术创造这个“孽海”秘境开始,已经有几十年了吧。
这几十年里,他兢兢业业地维持着江古镇的和谐秩序, 片刻也不能安歇。
也只有他知道, 自己这几十年来, 无时无刻不处在煎熬之中。
黑衣人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在月光惨淡的夜晚,他的周身似是笼罩着一层阴暗的低压磁场, 让周围的人只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悲伤气息。
毕竟在江古镇中, 崔弘的意志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秘境的一切都随着他的意愿而变化。正如此刻有层层阴云密布,缓缓遮住了天空中的月亮。
众人悄悄运起了灵气, 抵挡从黑衣人处释放出来的威压。
冉苒能感觉到,此时黑衣人的丧气、纠结和懊恼。
这正是她希望达到的效果。
冉苒陪着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添柴加火:“神明大人,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我也是别人罪行的受害者,这要怎么才能掰扯得清啊?”
掰扯不清。
黑衣人内心想道。
罪孽夹杂着无辜,恶行混合这受害,每个人都不是完全的好与完全的坏。
就连他自己都是罪人。
没错。他也曾经自以为正义高尚,用自己父母妻儿的性命换取其他人的性命。不仅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妻子的扶持之恩,亲手把自己的儿子从敌手中推上绝路。
就算他再怎么为自己找借口,再怎么宽慰自己是为了人间大义。却也始终抹不去,他的亲人是为他而死的事实。
他才是害他们丢掉性命的罪人。更何况,他抛弃他们而选择的,是一群同样罪孽深重的人。
崔弘的意志飘飘摇摇,回到了那个让他永远无法忘却的日子。
崖顶的风将他身上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时刻提醒着他那些作为修士的使命。
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使命。
当对面两边的人都在哭喊的时候,当奸人逼他不得不做出一个抉择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从来都不是拥有超凡实力的所谓剑道大能。
那时他以为自己牺牲小家成就了天下,可后来才觉得,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又如何担当得起正道魁首?
黑衣人握紧手中的剑,身体有些颤抖。
但他不能被这个人几句话就迷惑。他释放出更加强烈的灵压,企图让这些人在强力的震慑下,放弃抵抗,改过自新。
即便他只有真正的崔弘的实力的一部分,但也足以让冉苒几个小辈联合起来抵抗。
无形的对抗在他们中间形成。
冉苒上前一步,靠近黑衣人,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低声说道:“是不是很难选啊?两边都很为难?”
这一句好像是在问他现在的情况,又好像是窥探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在拷问他的灵魂。
“好像不管怎么做都会有错,都无法原谅自己。”
“是吗?崔长老?”
黑衣人猛然抬头。
自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那双眼睛混浊却犀利,此时眼眶微红,好像在隐忍着什么。
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这一声让他又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身份。
江古镇的人总是称呼他为“神明大人”,好像他做什么事都是对的。但实则,即便是神明,也会犯错啊。
黑衣人和冉苒对视着,他周遭压抑着的气氛不断漫延,内心的煎熬不断扩大,影响到了周围的众人。
江离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走到冉苒身侧,为冉苒分担一部分灵压的压力,以防黑衣人突然发难。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黑衣人固执地反驳。
冉苒顶着黑衣人的强大灵压,微笑着摇摇头,循循善诱地引导他:“不是的,崔长老。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绝对分明的是非对错。”
冉苒位于距离黑衣人最近的地方,尽管有江离帮忙分担,但以她金丹期的实力,仍然难以硬抗崔弘的威压。
她的额头上渗出一些细细密密的汗来。由于灵力消耗过渡,头脑有些发晕。但冉苒还是努力让自己集中精力,直视黑衣人犀利的眼睛。
好像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静态的斗争,都希望能把对方压倒获胜。
只不过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冉苒只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坚持着。
当然,还有在她身后源源不断为她输送灵力,分担压力的江离,和其他伙伴。
冉苒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人,努力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她说:“崔长老,你是想起什么事来了吗?”
想要从源头处解开心结,就要首先直面自己的心结。
黑衣人骇然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竟然知道自己那隐秘的过去!
好像一直被装在木桶里的水,突然有人撕开了填补缝隙的胶带,让水瞬间控制不住倾泻出来。
那些他刚刚努力不让自己回想起来的记忆,通通一股脑涌入他的脑海中。
父母的凝视,妻子的眼泪,儿子的哭喊,还有旁边几十人的哀求声,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样帧帧闪过。
黑衣人觉得自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似乎真的有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环绕在其中,分不清现实和回忆。
“崔长老,你还记得吗?当时你是怎么做出那个选择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冉苒的声音似乎是在呢喃,穿过回响在他耳边的嘈杂喧嚣,直击他的心里。
如果他选择了自己的父母妻儿?
那另外的人应当没有生还的机会了。而且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人曾经或多或少都有过罪行。
即便是被逼无奈做出的罪行。
“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不会原谅……”
黑衣人痛苦地抱头,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回答冉苒的问题。
如果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他即便救下了自己的亲人,却也会一辈子活在可怖的阴影中。
他会觉得自己自私而偏执,根本不配做一个剑修,不配做正道魁首,受到千万人的敬仰与崇拜。
哪怕没有人责备他,他在心里对自己的责备也足够将他架上绞刑架、断头台。
身边的威压稍稍减弱,冉苒知道黑衣人已经被自己说动,在涅槃的边缘,只需要她再稍稍加一把火,助一把力。
冉苒深吸一口气,对方的威压消退,她们这边的威压就要前进。
她再次上前,直逼黑衣人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就像看着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