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握着匕首,拼尽全力扎入他心脉,而此时刀正划过她颈侧。
终究是璀错快了一步。她这一扎,位置找得极狠,霎时便能断了人性命。是以她颈侧的刀依着惯性也不过只划了浅浅一道血口,瞧着凶险,实则未能伤及要害。
她拔出匕首来,血喷溅在她脸上,黏糊糊地糊了一脸。
城门恰在这个时刻打开。
天光已然大亮。
军队冲进城中,为首那个,一身银白轻甲,好像正是那日早晨,她亲手给他穿上的那身。
璀错很不合时宜地在想,宋修果真是适合穿轻甲一类的,这样一身衣裳,旁人穿着是杀伐气很重的,他却偏偏穿出了几分少年风流。
她握着匕首的手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直到再握不住,匕首掉在地上。
少年策马朝她奔来。
璀错顶着满脸血迹,丝毫不觉得自己瘆人,眼见着宋修跳下马,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刚要开口叫他,脚底却是真的一软,紧接着膝盖一酸,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她倒进了一个带着松柏香气的怀抱里。明明有那么浓郁的血腥气,却丝毫未能掩盖住松柏香。
璀错分神在想,原以为这香气是他常熏的香料,给衣裳熏入味儿了,她才时常闻得到。没成想,神君还是自带体香的。
她想开口同他说,东崖混进来了胡人的奸细,需得彻查一番,方才那人,想必是要将她掳去,用来胁迫他退兵,见来不及了,才想索性杀了罢。
可她张了张口,眼前便彻底一黑。
她能感觉到,有人轻轻晃了晃她,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颈侧尚在流血的伤口。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那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下一刻,那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再下一刻,她连这残留的感觉也失去了。
璀错气结。这种关头,她竟全然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女娲石并不排斥她,是以她的魂魄还好生生待在这躯壳里——也只是待在这里头罢了。
旁的都好说,就是......这具身体实则是件死物,所以没有鼻息了这事儿她要怎么解释?
璀错的意识散在一片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又一次努力尝试勾动小指时,竟真的察觉到小指动了动。
她欣喜地又勾了勾小指,这回能明显感知到,五感都在缓缓归位——只希望她睁开双眼时,别发现自个儿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就好。
一双手覆上了她的手。
璀错攒够了力气,睁开眼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视线往榻边一偏移,便见宋修一身轻甲未除,连上头的血迹都未来得及处理,执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他神色如常,唯独满眼的血丝,显出疲态来。
璀错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她昏过去也没多久,还能解释。
她刚嗫喏了下嘴唇,便有茶盏送到她嘴边。干涩的唇被水润过来,舒服了许多。
“我昏睡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璀错点点头,见他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手,便轻轻挣了挣,想抽回手来。
谁料宋修猛然用力扣住她手,扣得她指节生疼,“他们都说,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璀错反应了一下这个“他们”,才意识到他指的多半是郎中。这些郎中说话还是委婉些,两个时辰没有鼻息,怎么能说醒不过来,那分明是早便死透了。
璀错眼也不眨地看向他,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捻来捻去,颇诚恳道:“本以为好全了,便没同你说。其实我打小便有这个毛病,许是小时候跟着尝药草,有那些药性相冲的。这毛病犯起来毫无征兆,也无甚旁的,就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连鼻息也会停了,形同假死。不过有些日子没犯过了。”
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嗓子又开始干涩,宋修却仍死死抓着她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璀错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宋修,我渴。”
宋修像是骤然回过神来似的,松开她手,见她手上被自己生生抓出了红痕,皱了皱眉,低声道了一句“抱歉”,才起身去给她倒水。
璀错坐直了身子,摸了摸自己被好好缠起包扎好的脖颈。
她身上除了这一处,几乎没旁的伤,是以她醒过来便精神得很。
宋修将水递给她,她道了声谢,接过喝了几口便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怎么赶回来得如此及时?我原以为还需得再撑上个一日。”
宋修笑了笑,语气轻松了许多,“前线出了点事儿,我没能给你写信,却也不见你来封信问问。我便想着,莫不是你这儿也出事儿了。后来同胡人那儿得来的零星的情报一对,便觉东崖要不好,就赶回来了。”
璀错一时心虚。她只管看完了玉坠给她的前线的那段影像,知道她的工作服务对象毫发无损,倒全然忘了问上一问。
好在宋修只顾得上她了,一身伤还未好好处理,同她闲聊了两句,便走了。
璀错随便喝了碗热粥,睡了个囫囵觉,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黑沉沉一片。
她坐起身才发现,床榻边还坐了一人。
少年坦露着上半身,背对着她这边,劲瘦的腰身上缠着纱布。整间屋子只点了一根烛,烛台放在榻边的案几上,案几上摆了些瓶瓶罐罐。
昏黄的光线下,他半侧过头来看她,冲她招了招手,“醒了?过来帮我上药。”
第9章 “那你是不是得给我点报……
璀错挪过去,拣了那些瓶瓶罐罐来看,耳垂上的玉坠早便告诉了她这些伤药一一对应的都是什么样的伤,是以她径直挑了几瓶合适的,刚拿在手里,却看见宋修若有所思的目光。
璀错眼皮一跳,一一将这些伤药打开,装模作样地闻了闻,而后做出一副确认了是什么药的模样点点头,“这几样该是用得上的。”
宋修淡声回应道:“你看着什么合适就好。”
璀错到他身后,先将纱布拆了,而后慢慢替他上药。她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除了偶尔报复性地使坏,故意用力按他那些既疼又不太打紧的伤口。
这一来,她便发觉,宋修这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好像很接地气地,怕疼。
堂堂神君,出身还是历来做战神的族类,竟然怕疼?
她故意蘸上刺激性最强的药粉,陡然使力按了一下,听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倒是忍住了,一声也没吭。
然而下一次,当他听到药粉倒出来的窸窣声响时,在璀错的手碰到他后背前,他微不可察地往前躲了躲。
猜想得到了验证,璀错心情大好,动作轻柔地替他上好药,还颇体贴地拿了件衣衫给他披上。
他就那般敞开着搭在身上,少年身上的线条凌厉又具有力量感,被衣衫半遮半掩,更显得极具侵略性——若是忽略他方才被折腾的苍白的唇色的话。
宋修抬眼瞥了璀错一眼,瞥得她背后一阵发凉。
璀错模糊想起来,上界有段传闻逸事。说是神君还小的时候——那时那场大战还未发生——曾有段日子不学无术,不仅修为没有长进,还偏爱四处转悠。直到他溜达到了北山,不知为何同一群玄鸟打了起来。那群玄鸟只是妖族,还未开灵智,自然不识得他是谁,偏偏玄鸟生性好斗,也擅斗,又鸟多势众的,战胜了本能对凤凰的恐惧,生生啄了他好几下。
小神君回神域闭关了一阵儿,他本就天赋异禀,稍微刻苦些,修为便长得飞快。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夜,他重回北山,硬是拔秃了玄鸟族大半玄鸟的羽毛。
传说自那以后,北山玄鸟一族,对凤凰的恐惧根深蒂固,再无法撼动。
这段传闻因为玄鸟族族长极力否定,兼之过了这许久,真假难辨。但依她今日发现的,神君若是本就怕疼,还偏爱记仇......那想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璀错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宋修缓了一阵儿,刚要躺下,便听见璀错问道:“今夜怎么只点了一根烛,你瞧得清了?”
宋修动作顿都未顿,显然这般刻意就是为了等着她来问,“在前线时慢慢好起来的,后来也未来得及同你说。”
既然他不愿意说实话,璀错也懒得多说——她可算是看透这个人了,疑心病重得简直病入膏肓,她若是这时候拆他台,免不得他又要疑心自个儿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是以璀错只捧场地细细问了几句,走完了过场,便吹熄了烛,也躺下了。
一片黑暗中,两人间仍然界限分明。
璀错身体这一时半刻的总归还是要不舒服,也便格外渴睡,刚躺下便又有困意。
她将要入睡时,听得宋修忽然开口道:“这一战彻底磨了胡人的锐气,此后边疆能安稳数年。我们也便不留在这儿了,我带你回京,可好?”
璀错迷糊着,闻言应了一声,“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直到你历完劫难,我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宋修,已然浅浅睡着了。
宋修看着女孩儿安静的睡颜,低声笑了笑,轻轻拉过她的手来,借着隐约的月光查看了一番,确认自己今日失控般攥她手时留下的红痕皆已消退了。看完了却也没舍得松开,只松松扣着。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回了京中,我便能常常同你一道,亲自照看着你。”
宋修说这话的时候,是被她今日那一下给吓着了,想护她一世安稳,叫她此后远离这些危险。可纵然是他也没料到,回了京城,才是真真把她送进了危险之中。
那是他命格中早早便写好的,是天命所定。
即便她早识破,也只能按着既定的路去走,走到山穷水尽,走到一身憔悴悉数断送。
璀错将养了几日,脖颈上的伤结疤了,她也再没了什么不适感。仗虽然打完了,但后面的琐事也不少,宋修依然忙得很。她便趁着空,给晏回去了封信。
宋修说要回京城,想来不日便会有圣旨到了。
这倒也不难想,边疆既已安稳,皇上便断不会再放任一个手握兵权的宋修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宋修回了京,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还能保得住宋家的兵权。
没多久她便得了晏回的回信。晏回说他还是喜欢边疆的生活多些,不愿随他们回京。
璀错心里清楚,他这是还放不下晏夫人,还想多吹几年她幼时曾吹过的风,同她幼时曾见过的风景多相处相处。既然如此,也便不好强求。是以他们只在临走前,又见了一面,叙了叙父女之间的话题。
因着一切都准备得很早,圣旨到的时候,将军府上下皆是毫不意外,领了旨,马上便能出发。
司命那边也通过耳坠将堕鬼一事调查出的结果告知了璀错。
下界那边的意思,是有鬼修心术不正,偷偷解开了一只末等堕鬼的封印,又蛊惑胡人,将其用在了胡人的军队中。最后那鬼修被当众处以极刑,也算是给了天宫一个交代。
可这交代,众人皆心知肚明。不过是牵了头替罪羊,领出来遛了一圈罢了。
临行前一天,秋意已很是浓郁,宋修开了几坛桂花酿,同璀错两个人对酌。
可惜璀错酒量向来不行,即便换了一具身体,还是没换得了酒量。一顿饭吃完,她才喝了几口,便有醉意。
她吵着非要吃糕点,厨房也便端上来几碟,权当不那么合适的下酒菜。
璀错将糕点一块块从碟子里拿出来,排在案几上,排成一条长线,每块糕点的中心也皆在同一条直线上,排得不亦乐乎。偶或有一两块排不进去的,她便自己塞嘴里,或者塞进宋修嘴里。
宋修见她这模样,哭笑不得,刚拿走她的酒盏,她便又抢回来,非说要陪他一起喝。
小姑娘晃了晃酒盏,眯着眼看他,“一个人喝酒太孤独了,既然我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的。”
很多年后宋修想起这一夜,才发觉小姑娘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她说的陪着,前提是“我在你身边”。是以他漫长的余生里,那些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的苦酒,浇熄了记忆里她的言语,却也怨不得她率先毁约。
宋修将没开的两坛酒往后藏了藏,搅了搅厨房刚送上来她却偏不喝的醒酒汤,琢磨着什么时候趁她不注意给她倒进酒盏里,骗着她喝了。
璀错抬眼看他,突然认真发问:“宋修,如今要从边疆回京了,那个波云诡谲的地方,你会不会难过?”
宋修被她问得一怔,垂下视线去,把玩了一阵儿酒盏,将杯中酒仰头喝尽。
璀错喃喃着自问自答,“肯定要难过的。你不适合那种地方。边疆自由自在的风就很好。”
宋修接她话茬,“为什么不适合?”
璀错掰着指头同他道:“其一,那些东西配不上你。其二,权力地位于你皆无用,没必要。唔,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会不开心。”
语毕她抬头冲他笑,又问他道:“宋修,你信神吗?”
宋修摇摇头。他已经开始习惯小姑娘醉酒后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