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缓往前挪着,璀错也便跟着往前走。她刚抬脚,便踢到了前头的人,忙不迭又收回步子来,刚准备开口道歉,却听见一道阴恻恻的女声娇笑着,自下方传来:“姑娘高抬贵脚,莫踩花了奴家的脸。”
璀错低下头去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方才瞧清脚下——一颗人头在她脚边不远处,头发逶迤拖在地上,不知是被血还是什么黏成一缕一缕的。露出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却生得艳丽,眼尾勾勒的花纹平添了几分妖娆。
她当即退了半步,颇客气道:“抱歉,姑娘先走。”
那人头却咚咚跳着,靠她更近了些,媚眼如丝,“姑娘的郎君,真是生了一副好模样呢,不若……”
她话还未完,璀错干脆利落抬脚,一脚将它踹了出去,人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璀错的手轻轻搭在腰间悬着的鸣寂上——即便没了仙力加持,鸣寂这般饮过血的利器也自带煞气,剑身一震,当即嗡鸣一声。
那人头霎时便噤了声,像只鹌鹑似的悄无声息地挪回到原地,使劲儿贴着前头的鬼,尽可能离璀错手里那把剑远些。
璀错视力受限,人头滚出去后其实便看不清它落在何处了,将手搭在剑上只是习惯性地防备罢了。
谢衍在她身后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手从剑柄上撤下,又把她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她的背几乎要贴上他胸膛。
谢衍屈指弹了弹鸣寂,并未收回手来,因着便是单手半环住她的姿态。璀错看不见,自然没能察觉两人的距离有多亲近。
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低沉又带着暖意,同周边凄厉阴冷的鬼哭一比,简直天籁般。
“你方才为何动手?”谢衍顿了顿,故意道:“我生得好看,怎么还不许人说了?”
她方才那么大的反应,怕是醋了而不自知?
“我动的是脚,”璀错一本正经解释道:“你好不好看不打紧,我若无甚反应,不就认了她那前半句?”
开玩笑,他们无情道出身的人,哪儿能遍地认郎君?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足以震裂耳膜的哭嚎。
一只刚踏进下界的新鬼,似是未能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结局,挣扎着往下界与凡间的通道逃去。
璀错迷茫地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入目的却仍只是一片化不开的黑。谢衍便替她讲解着,“这鬼生前积攒的怨念不轻,死状也凄惨,估摸着在凡间时未得善终。如今已成怨魂,再差一点,便是堕鬼了。”
说到这儿,他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了一眼,“她这一世不过二十载,照理说,即便是天大的仇怨,也不至积到能成怨魂的份儿上。”
璀错听着默默记在了心里——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对堕鬼知之甚少,这些边边角角的信息也得记下才好。
下界同凡间的通道本就仅供一方通行,哪有轻易便能逆着回去的道理。那怨魂疯魔了般不管不顾地一次次冲撞过去,又一遍遍被天道均衡之力打回,魂魄都淡了许多。
她闹出的动静委实大了些,引得鬼门关众鬼侧目,新鬼对下界的规矩还不熟,只要有一个领头的,便再平静不下去。
一时间百鬼齐哭,阴气更甚,刮过的阴风浓稠到几近凝出实形来,如钝刀般一寸寸割过去。
仙体同阴邪之气本就两立,这样厚重到能滴下来的阴气倘若一个不慎缠上仙体,便如附骨之疽,日后有一番折腾。
谢衍不动声色地在璀错身上设下结界,将阴气一丝不漏的挡在外头。
鬼哭声吵得璀错头疼,她正准备扭头问谢衍,今日还过不过得去这道门关,眼前却倏而覆上一双手。
那双手上带着她熟悉的味道,干燥温暖,轻轻挡在她眼前。
璀错一愣。
阴森森的铃音响起,初时铃音间还隔着一息,而后便是一声紧压着一声,最终连成一片。
铃音由远及近,鬼哭声渐渐弱下去,到最后竟寂寂一片。只有那怨魂,抽泣声虽仍不断,却渐渐像人的声音了些。
远远而来的轻裘缓带的青衣男子将阴铃一收,手里只一盏亮得过分的红纸灯笼。
谢衍估摸着她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才慢慢将手撤下。
璀错眨了眨眼——其实只要能透进来一丝光线,她便能瞧清了。
怨魂渐渐化成人形,是个身着嫁衣的妙龄女子,她身躯恢复如前,只是嫁衣上深深浅浅的血迹仍氤氲着,能猜出她死时嫁衣里头那副身躯的惨状。
她半跪着坐在地上,仍呜咽着,手握红纸灯笼的男子朝她一步步过去时,她却陡然又挣扎着起来,再度冲向凡间。
怨念侵蚀着她,好容易恢复的人形又溃散开,璀错只听清了她最后那句“赵郎,赵郎——你如何狠得下心……”
青衣男子眉一皱,手里的红纸灯笼飞出去,怨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倏而化为一抹烟,被纸灯笼吸进去。
灯笼的光陡然大盛,璀错不自觉眯了眯眼。
那男子往下瞥了一眼,视线扫过璀错和谢衍,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后将身上斗篷的兜帽戴上,提着那盏灯笼,缓步远去。
谢衍见璀错仍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背影看,凉凉开口:“是个道行不浅的画皮鬼。你看他样貌不错,实则那身衣衫里只有白骨一具是他自个儿的,其余皆是一笔一笔在人皮上描画出来的。”
璀错由衷地赞叹一句“那他画技委实不错。”光线走了后,她便又瞧不清周遭,只能大概地辨认着谢衍的位置,同他道:“他那盏灯笼,是吸食怨气的么?”
谢衍听到那句画技不错时脸便黑了黑,闻言只“嗯”了一声,一句都懒得同她多说。
璀错全然没察觉出他的心情变换,自顾自道:“刚刚那只怨灵,罪不至此罢?下界当真是只以鬼王的意思为规矩,浑无章法律例的?”
她略一深思,便觉出不妥来。
那画皮鬼查验都未曾查验,径直便让那怨灵魂飞魄散了,若不是下界皆是这种一概杀之的习性,便是急于灭口。
不过一只怨灵罢了,为何要灭她的口,不让她闹出动静来?
璀错不由得嘀咕出声来,问道:“那怨灵生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问这话只是这般寻思着,顺口说出来得罢了,没成想还真得了回音——方才那个人头,朝她这儿咕噜咕噜滚过来,“这事儿呀,奴家晓得。”
璀错感受到她停在自己脚边,忍住再踹开她的冲动。
“这位姑娘想不想知道?若是想知道,不如同奴家做笔交易。”
璀错低头看她,却被谢衍往后拽了拽。谢衍挡在她身前,蹲下身看着人头,语气危险道:“交易?”
人头本能地颤了颤,连带着一头的头发都跟着绞在一起,终于不再是那把矫揉造作地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我告诉公子姑娘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作为回报,我想要副身子。”
谢衍不说话,只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立刻补上:“胭脂日后愿效犬马之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任公子姑娘差遣。”
谢衍还未有什么表示,璀错便跟着蹲下,率先开口,答应得爽快。
谢衍颇有些无奈地将她扶起来,转头问胭脂时,方才面对璀错时不自觉柔和下去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为何是我们?”
胭脂被他看得整颗头发毛,“公子姑娘一瞧便不是寻常小鬼,我初来乍到,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只能抓着什么是什么了。”
“于公子姑娘而言,替我找具身子,应该不难罢?”
璀错从谢衍身后偏过头去问她,“你进得鬼门,待功德算过,安心等投胎便是,要副身子作甚?”
胭脂整颗头安静下来,良久才道:“我本是一青楼花魁,同你们方才见到的那什么怨灵,是一道的。”
她名唤胭脂,那怨灵名唤如画。如画性子温婉,人如其名地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间似是含羞带怯,一副顶好的样貌本就足以在风尘地有一席艳名,她琴棋书画又皆粗通一些,在胭脂之前,楼里的花魁一直是如画。
倒也不是胭脂如何了得,将如画比了下去,而是如画同一书生,私定了终身。
青楼妓子,哪儿能谈什么终身。
第26章 好像也有人曾这样叫她,……
书生与她情投意合,柔情蜜意间,说的话不知有多好听,哄得如画替自个儿赎了身,只待他一朝功成名就,回来娶她。
这故事到此便落了俗套。再后来,书生入京赶考,的确取得功名,却也被尚书选中,不日便要迎娶尚书府的小姐。
如画毫不知情,仍殷切盼着他,一封一封信地托人带给他。
书生怕他同青楼妓子有染,挡了他正一片光明的仕途,又怕如画将事闹出来,便假意去信先稳住如画,说会如期回去娶她。
如画早一针一线亲手缝好了嫁衣,心心念念着要嫁给自己中意的人。没成想娶亲那日,来的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肥头大耳满腹流油的陌生男子。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先前传言也并非未进到她耳朵里,只是她不信,也不敢信罢了。
于是来迎亲的队伍,亲眼见着那令无数男子魂牵梦萦的身子,自高楼一跃而下,在锣鼓唢呐声声的喜庆里,勾勒出最浓重的一抹红。
至于胭脂——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时去寻如画。后来书生的事情被尚书府知晓,只是当时好事将成,为了替金婿洗净这一身晦气,楼里知情的姑娘下场都不太好。而胭脂更是因为出现在如画身边过,被诬告成凶手,斩了首。
胭脂声音低沉下去,她缓缓道:“即便再入轮回,再世为人,也不过蝼蚁一般罢了,生死不由己。”
她是方才亲眼见着了那青衣男子——他也是鬼,却有如此之能,证明投胎轮回并非是她面前唯一的路。
谢衍抬手搭在璀错肩上,轻轻捏了一下,璀错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单就如画生前的遭遇,有怨是寻常,但远不至能成了怨灵的程度。
璀错在心里叹了一声,她这回来下界查探堕鬼,刚来便有诸多事端,怕是下界当真要起什么祸事了。
璀错对胭脂道:“往后你便跟着我们罢。你若不欲再入轮回,便只能修习鬼道。只是鬼修要比寻常修习者难上许多,稍有不慎,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你当真想好了?”
胭脂郑重地上下晃了晃脑袋。
璀错看不见,但总归知道她没拒绝。于是她开口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
胭脂睁圆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璀错,也就是她没有身子,不然定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
谢衍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默默揉了揉额角。
“到我们俩后面去跟着,不然我总要踢到你,怪瘆人的。”
两人同一颗垂头丧气的脑袋排到鬼门关前时,谢衍低头在她耳边道:“过了鬼门关,便是鬼界的东南城。鬼界的城池布置都是一个样儿的,先是门关,用以同其余两界往来;再是鬼原,鬼原多为堕鬼封印之地;穿过鬼原,才算是真正入了城。”
璀错回过头来,她来之前还是做了些功课的,径直问道:“东南城是东南王的管辖地罢?只是东南王似是已经销声匿迹许久了。”
“不错。各城城主也便是下界的八方亲王,他们会在城中布下结界,结界上附着了术法,因此城内总是灯火通明。”
谢衍见她眼神聚焦不到一起的无害模样,不由得声音柔和了些,“再忍忍,待会进了城,便能看见了。”
璀错点点头,轮到他们时,阴差查验过他们的身份,放他们通行。
她走在谢衍前头,是以在谢衍还未进去时,便先一步进去了。
璀错虽瞧不见,但一进得鬼门关,她便觉出不同来。鬼门关分隔开两个世界,外头虽是小鬼哭厉鬼闹的,阴气横行,但总归还沾了些“活气”。
鬼原下封印的堕鬼仍有丝丝缕缕的怨气钻出封印的桎梏,慢慢侵蚀着周遭,整个鬼原却是寂寂一片,连一丝风动都不曾有。
万籁俱寂。
但比之别处的虚空,鬼原中的空气仿佛是凝固在一起的,沉沉往下压着,人行在其中,也仿佛跟着凝在了里头——像是琥珀里紧紧包裹住的小虫子似的。
几乎是在踏进来那一瞬,璀错识海里陡然翻涌起来,同往常的识海波动不同,这回她的识海几近翻覆,又像是被丝丝抽干,再倏地灌满。
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半跪在地上,识海翻涌带来的痛感席卷了她全部知觉。
仿似骨骼被一寸寸敲开、震碎,又一点点黏回去。生生不息运转的道法停滞,灵力失了秩序,横冲直撞着肆虐在她体内。
灵台渐渐迷蒙,璀错狠狠咬着下唇,血腥味儿弥漫开,挣得一丝清明。她奋力睁开眼,目所能见的却只有一片黑。
时间被拉得极长。
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谢衍跟进来。他第一眼所见的,便是小姑娘惨白着脸,半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明明已失了意识,身子还微微打着颤。
谢衍神色一凛,当即蹲下身去,以掌覆在她额上,神力源源不断自他掌心汇入璀错身体里。
小姑娘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谢衍将神力一收,不动声色地掩去神息,“璀错,醒醒。”
璀错意识仍浮沉着,听到这声,灵台清明了一霎。记忆深处,好像也有人曾这样叫过她,一声声不厌其烦,让她醒醒……后来呢?后来她醒过来,见到了谁,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