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勉顶着要进攻南边的邓军,极其吃力。此前不久,印将军打退了突袭南方的大军,可惜受了重伤不治身亡。孟珧听到这消息也是既惊又悲了好久,因为看印师傅那个气色形容,分明可以长命百岁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如今要和邓通抗衡,只有萧旭再带兵去南方,这一去恐怕就要长留在南方,不会再折回东边来了。萧旭和孟珧通信说及此事,孟珧说她也跟着回南方去,省的他还要一直挂心她,且路途遥远又不方便见面。
趁着天气暖和,孟珧便吩咐下人收拾好行李,启程回南方。这沿途路上也折腾的也不轻,幸好有大夫跟着,所以孟珧这一路还撑得住。
南方此时已是大变样,自蒋勉他们把名声打出去后,各地的百姓都想逃过来,尤其是蒋氏皇族所在的燕京,当年还饱受战乱的城镇,如今俨然成了繁盛之地。外面邓通那反贼的名声倒是越来难听,据说先前几支邓通的军队直接归降。
孟珧来到毂州,蒋勉就抽空来接她,他如今又晒黑,脸上添了军人的坚毅之色。只是他一见孟珧就惊道:“是孟姐姐么,我乍一看还不敢认,怎么瘦成这样了?”
孟珧只说先前大病了一场,还没休养过来。
萧旭此时仍在前线,蒋勉连忙吩咐人去打点房屋,把孟珧安置妥当。他跟着一路走着,还说了不少这些年南方的一些事。孟珧又见了涂彦蒋夫人等一众故人,只可惜印师傅已经不在了。蒋勉说他临死前说过,就算为了这些年战场上的亡魂,也要打败邓通反贼,完成复国大业。
蒋勉说着说着自己眼眶也红了起来,孟珧听着鼻子也酸酸的。涂彦顶着一队凹陷的眼睛,留着和印师傅一样的胡须,在一旁劝慰着众人。
蒋夫人又给孟珧多安排了好几个丫头,听说孟珧身体不好,还找了城里有名的大夫过来瞧。孟珧回到南方不久,不知是不是又水土不服,旧病又加重了不少,那些个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孟珧的病情依旧渐渐加重,吃了几个大夫开的药都没见多大效,每至晚间便咳嗽到寅时还睡不好,白天又乏力,一连几日几乎都在床上躺着。
蒋勉一开始也只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最后发现人都开始咳血了,在一边担心跳脚,暗叹自己没能照顾好人。他过两日后还要带兵亲自上前线去助阵,现在都觉得没脸见自己兄弟。
此时中部的主战场,萧仲山的大军已经从北方调过来,跟着派来几名精于兵法副将,军营中涂彦等一众人商量着行兵布阵。这邓通的兵力虽多,但除了邓通亲带的那支军队最难敌,其他的将领都连邓远都不如,只要辅以计谋个个击败,之后他们就能逆转形势。
入秋后,众位将士团结一心,加上萧旭带的几支兵队勇悍异常,邓通大军的左膀右翼都被打的溃败逃散,邓通二十年间未尝过败绩,加上年老自负,屡屡犯错,被萧旭等人打的节节败退。
萧旭等一干人从战场回到州内军营,底下的将士都喜悦不已,独蒋勉带着心事,没有像从前那样同萧旭嬉闹。
几人晚上在一处吃饭时,涂彦就在一旁问蒋勉为何心事重重,蒋勉跟他说话就漏嘴说就是担心孟珧的病。原本蒋勉在离城时,孟珧还让他再三发誓不要说漏嘴,但蒋勉这人的嘴比破纸窗户还要透风,吃饭聊天间就把这茬忘了。
涂彦听了连忙问孟小姐到底得了什么病,萧旭在一边早已把碗筷都丢下。之前在蒋勉刚到军营时,萧旭就问过他孟珧如何,蒋勉瞟了他几眼,抿抿嘴点头说都还好,有他娘在那边照应着不用担心。
今日蒋勉不小心说漏嘴,就算他还想瞒着,萧旭也会抠着他的嘴逼他说实话。蒋勉揉了揉眼睛,也不愿再隐瞒,只说那些请来给孟珧看病的大夫个个都摇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旭听了早就半颗心都凉了,他沉默半晌,只说两军现在正歇战,他要趁此机会赶回去一趟。蒋勉只冲萧旭的背影说着兄弟你就放心回去,有他带兵在这边挡着呢。萧旭等不及天亮,就要连夜启程,自己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城里。
燕京城里,孟珧今日喝完药觉得精神不错,又觉得连着好些日子没有整理仪容实在不像话,下床梳洗过后就让小荷帮自己梳头。只是刚坐了不久就觉得头晕,小荷只得劝她说还是在床上坐着歇歇吧。
孟珧跟她说了几句闲话后又咳嗽起来,接过小荷递过的帕子捂着嘴。
萧旭赶到屋里时就看着孟珧半坐在床上轻咳,神色憔悴,两颊凹陷,不知是不是脸太瘦,一对眸子显得更大了些,换了旁人看了也觉得心疼可怜,更别提是他。
她此时惊讶的望向萧旭,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萧旭沉着脸不答,转身挥了挥手,小荷见状只好告退了。
萧旭转头问道:“不是说了天暖和了病就会好吗?”
“可能前些个月一路舟马劳顿没休息好,我休养休养就好了。”孟珧扯着微笑说道,神色依旧恹恹的。
萧旭突然说道:“这里的大夫不好,我带你去外地找名医去。”
“干嘛废事,我多喝几副药就能好些了,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好的病,之前大夫开的药还没喝几副呢。”孟珧抬手去拽住他的胳膊,这一动不小心把手里的帕子滑落。
萧旭抽回胳膊,捡起帕子看见上面的血迹。孟珧一时无法辩解,只好躲开目光。
萧旭喉结滚动了几下,沉声说道:“你莫要再骗我了,你这病要拖到什么时候?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他在前院已经揪住一个大夫问过了,孟珧的病就算是每日喝药吊着,也顶多活个三年两载。
孟珧低头道:“我只是怕你分心。”
萧旭忍不住怒道:“我说了我不管这些,我只要你好起来。你怕我分心,你就不怕扎我的心了?”说毕他突然压住怒气,过来按住她的手,“我这就传信给蒋勉,说是带你治病去。”
孟珧听了,轻甩开他的手,皱眉道:“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不管你?你以前跟我说的成亲都是哄我的是吧?你觉得我没了你也能好好做个心系天下的大将军对么?”萧旭说着说着,似是如鲠在喉一般,额上的青筋都在抖。
“好,我不管你,我现在就走,我也不会去军营,去哪儿你都不用管。”萧旭点点头,咬着牙说道,然后蓦地转身往外走。
孟珧见他真是气狠了,连忙跳下床去拉住他胳膊。
孟珧一边咳嗽一边说道:“都是怪我,我不该瞒你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萧旭被拉住已是立时不动了,见孟珧未穿鞋就下床,又把她几步抱回床上去。
孟珧依旧拉着他的胳膊不放,萧旭坐在床边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才觉出她身子也瘦的像是一具骨架子似的。
“不是我不愿治,这个病是治不好的,我能多撑一年便是一年。若真有神仙掉下的仙丹灵药便罢了,其他各州的名医实在不必找了,找了也没用。”孟珧轻轻咳着:“你就当是再替我完成个心愿,天下还没太平,你还是先回军营去吧。”
萧旭也没回答,眼眶发红,只紧紧抱着她。
次日,已经黄昏之时。孟珧依旧在床上躺着休息,也不知自己是醒是梦,恍惚间,她发觉自己正走在一片花丛中。而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打扮的很干净漂亮的小男孩,长的也白嫩好看。那小男孩看见她就奔过来,嘴巴也在说什么,只可惜孟珧都听不见,只呆愣愣的瞧着他。
那小男孩像是很无奈的叹口气,过来牵着她的手就往前走,孟珧神思混沌,只任他牵着走,不想走到一处黑压压的地方时,那男孩突然松手就不见了。
孟珧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原地望了望,只见前方似乎有个高大的黑衣人影。她只觉得那身影熟悉,脚也不自觉的往前迈了几步。
那黑衣男子听见声响突然转身,孟珧见他是个面容极其清俊的年轻男子,长相倒是和萧旭极为相似,眼瞳细看却是红色。
他看见孟珧,也似乎说了句什么。
孟珧依然听不见声音,她试探着喊了句,“旭儿?”
那男子的身影突然化作黑雾散开。
孟珧又急着喊了几声旭儿,接着就睁眼醒来。
“怎么了?”萧旭方才守在孟珧床边,自己却因一路奔波劳累,也趴在床边睡着了,他听见孟珧似是做噩梦喊他,连忙惊醒坐起来,然后攥住她的手。
孟珧额上一层微微的薄汗,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怪梦。”
萧旭默默回想道,他方才似乎也做了个怪梦,可惜好像只记得似是见到穿着一身广袖仙裙的孟珧,其他的也都记不清了。他拿过旁边的帕子替孟珧擦擦额上的汗,孟珧现在神思清明,她看着萧旭突然问道:“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认识?”
第48章
萧旭说他以前并不相信什么前生之说,但如今他想着,若真有前生来世,只希望还能再碰见她。孟珧听后轻轻笑了,只是心里微微发苦,想到自己若依然还是这个烂命,来世还是不要再碰上他了。
府中来人通报,蒋勉那边已经派了一队兵来传话,邓通似乎开始秘密向西边撤退了,他若成功撤退回西边休养,对他们就极为不利,若是他此举不是诱敌深入,他们就该乘势追击。一路领兵冲锋陷阵少了将军可不行,看来是不得已才要催萧旭回去。
孟珧知道萧旭就要走了,看样子还要跑到西边去,这一走也不知道明年春天能不能回来。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意,但仍强自压住了。
她摸着他的脸,默默说道:“明年春天花儿还都要开,到时候我若身子养好了,还带我看花去啊。”
萧旭捂上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好一回儿,点头说:“好,明年开春要把身体养好。”
次日清晨,萧旭就回军营去,他一路骑着马不住的回头。旁边的士兵从来没见过将军赶路有这么不干脆利索的时候。
萧旭带着军队路过一个村庄时,村庄里的百姓见了皇族旗帜的军队,纷纷在路边跪拜。萧旭神色黯淡,只是默默摆手示意他们起来。
百姓中为首的一个里正老爷子前来行礼并拜见萧旭,说他们村里的人都耳闻萧将军大名,少年英杰,保皇复国,拯救天下黎明百姓,功大于天,真乃战神转世。他们这些人想给将军立生牌,每日烧香供奉,只是不知萧将军忌不忌讳这个。
萧旭回过神,突然问道:“立生牌是干什么的?”
里正答道:“建好祠堂立上将军的生牌,我等日日给将军祈福,求能保佑将军长寿安康。”
萧旭没像平时一样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只说道:“那你们帮我立个牌,写上另一人的名字,每日替她祈福。”
这些百姓虽然不明就里,但都连忙点头答应,一面又问了那人的名字,此后替孟珧立牌祈福不提。
人间不晓得外界,此时冥界的某处,幽暗的殿内点缀着碧绿的荧光,一身着黑缎荷花边长裙的美艳女子坐在座上,看着一旁那快点完的香。
她懒懒地站起身说道:“香快燃尽了,也该去看看我妹妹了。”
两个女鬼差连忙飘了过来,手上提着点着蓝色鬼火的灯引路。
末了,黑裙女子冲后面几个壮实的鬼差说道:“你们几个,准备好去收魂。”
…………
雪落无声。
今年过冬,府上又是格外的安静,只因主人家重病未愈,底下的丫头平日也敢不怎么嬉闹。府邸周围更是下令过不许放鞭炮,怕惊扰到躺在病床上的人。
大冷的天里,丫头婆子们每天重复着烧水添炭的活计,不让主人的卧房进一丝寒气。小荷原本细问过大夫,也都说孟珧至少还能撑个一两年,谁知刚入冬不久就病的更重,有时连着几日都不能进什么饭食,气若游丝。
刘婆婆和小杏忍不住时,也只敢背着人抹眼泪,怕在人前哭不吉利,更怕孟珧撑不过这个冬天。不过好在孟珧还是熬过了冬天,小荷每天看着倒掉的药渣,也发愁萧旭怎么还不回来。
孟珧只道自己这些日子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白天咳嗽发烧不舒服,晚间睡梦中还常做些奇怪的梦。她仿佛记得自己还有件要紧的事,但是每次醒来后就忘了。
春花已谢,孟珧本想着自己和萧旭约好了今年春天一起看花,只聚着一口气不肯散。但是眼看春天都快要结束,萧旭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前方大军仗打的怎么样了。孟珧一时心焦,一时病重,那口气渐渐的就散了。
萧旭没想到邓通的军队这么难缠,本来想着擒贼先擒王,但邓通他们后来竟然干脆分散打游击,萧旭愣是多拖了一个多月才擒住了邓通。打完最后一场恶仗之后,萧旭连身上的伤都没管,换了匹马就往南跑,踏碎了一路的落花。
他赶回府上,只见府们外已经都挂上了白帘纸花,里面似有哭声传出,不祥的预感像是成真。他走进院时又见下人们都戴着孝,浑身的血慢慢变冷。
萧旭僵硬地踏入刚布置好不久的灵堂,小荷和刘婆婆她们跪在地上,都哭成个泪人,蒋夫人等人也都在一边哀泣,几个小厮也过来跪着报丧。萧旭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说的要用天下太平给她当聘礼,也晚了太久。
孟珧大约是子时三刻左右断气的。夜里她安安静静的躺了一个时辰,小荷见她睡了好久也没咳嗽,还以为她病情有好转。一同守夜的刘婆婆却惊慌的来到床前,抖着手把脉探鼻息。小荷也见样子不对,连忙喊了几声,可惜怎么喊都喊不醒,两人这才慌的哭叫着夫人走了。
停灵这几日,萧旭一直守在旁边一言不发,也没有哭,只是一副死寂的神情,下人在他面前说什么都一概不理,仿佛他的魂魄已经随着孟珧一起离去了。
下葬之后,他把孟珧生前用过的东西,还有她喜欢的物品全部拿出来,然后在院子里一点点烧了,没有留下一件有念想的东西。东西烧完后,他骑着马就自己出门了。
此时邓通早被斩杀,大军也被击溃,沿途驻守的一些残军都不堪一击,蒋勉一路带军打进了原来燕国的皇宫。蒋骓知道复国大业已成,即刻宣布退位,由太子蒋勉继承皇位。这也是民心军心之所向,天下百姓得以脱离苦海,纷纷放鞭炮,敲锣打鼓的庆贺。
他们这支军队一路艰苦不提,蒋勉自己浑身也都是旧伤,更别提旁人。他想着自己能走到今天,全要归功于他人的襄助。一开始孟珧慷慨解囊供着他们吃喝,还有萧旭这么个得力干将,彻夜奔命,几次偷袭敌营,后来和邓通打的那几次仗,萧旭一人就拿下了邓通和其他几名贼将,功不可没。
蒋勉还想着怎么给萧旭还有孟珧封赏,却得知孟珧在半个月前已经过世了。蒋勉听了忍不住哭了一场,涂彦亦是伤痛不已,生病卧床。后来蒋勉听闻萧旭出门多日未归,把原定的登基吉日推迟到一个月之后。
一个月后,蒋勉登基,当日他要论功行赏时,仍然不见萧旭的踪迹。他派手下的人四处询问,萧旭身边的人都说自打上次出门后,就没见回来,也不知去了哪儿。
问了一大圈后,有个小厮说那天他一路偷偷跟着萧旭,他说萧旭出门后一路骑马狂奔,他在后面只能远远的跟上,后来他就见将军连着马一起坠崖了。那悬崖深不见底,只怕早就死了,他怕人知道了伤心,所以一直没敢说。
蒋勉听到后呆呆的坐在龙椅半天,过后哑着声说道要替他们两个立灵牌,自己却也一头晕倒在座子上,底下的侍卫等人都慌着叫太医。
蒋勉登基两年后就病逝。此后从以前旁系氏族接来孩子过继在他名下,继承皇位。连涂彦都早在蒋勉去世之前病逝。史官为有功之人修碑立传,只发现当年那些起义复国之人一个个都英年早逝,深以为憾。
…………
孟珧没想到自己死后居然还有些许意识,她甚至能觉出自己的魂魄飘了起来,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却传来飒飒风声,似是要堕入无边幻境般一直下坠。这一落也不知落在了何处,只听见周围还时不时传来诡异的哭叫声,直到听到一个柔媚的女声喊着妹妹,周围才有了幽蓝的荧光。
云珧微微睁开了眼,如梦初醒。只见眼前上空是一片乌压压的天,而她身边都是血红艳丽的彼岸花。
“哎呦哎,可算是醒了。”那女声不是别人,正是黑芍。此时她正坐在云珧跟前,慢悠悠的说道,在等她等云珧的魂魄从人间飘回轮回井的空档,已经重新把自己的朱红指甲又染了一遍。
云珧扶了扶头坐了起来,在人间的一些记忆突然又都涌现出来,她一时仍是混乱不清,口内喃喃道:“我这是已经……”
黑芍:“妹妹啊,你不是死了,你是转世的魂魄已经归来了,快点清醒吧。”
云珧蹙着眉清醒了半天,突然就回想到黑芍把自己推下轮回井的事,忍不住指责道,“师姐你为什么把我推下去,还似早有预谋似的,你就不顾念姐妹之情了么?”
黑芍剔着长长的红指甲,“我都有老头子了,还要你这个师妹干啥?”
云珧微气结道:“你……”
黑芍拿指甲点了点云珧的脸,笑道:“果然去人间经历一番是有好处的,愈发有人味了,都会发小脾气了。”
远处突然跑来一个鬼差要报告消息。黑芍几步过去,那鬼差在她后面小声说了些话。
“你说什么?他们都怎么搞的?”黑芍方才闲适的表情终于变色,一看就是搞砸了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