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执念已消,如今已去轮回。”萧故突然开口,“不过他身上血煞之气浓重,恐怕要做几世鸟兽虫鱼。”
“或许做鸟兽虫鱼,比做人来得自在。”谢微之垂眸,显出几分清冷。
她抬起手,指尖一点灰色灵光。
“这是云翳轮回之前逸散的记忆。”谢微之看向萧故,“你要看看么?”
记忆?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沉默一瞬,才将手放在她的掌心。
这不是云翳第一次寻见闵柔的转世。
在闵柔死后的二十多年,云翳遇见了她的第一次转世。
那时她已为人妻,丈夫是个平庸的货郎,两人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三年,是别人口中的恩爱夫妻。
她当然不记得云翳,当看到陌生男人突兀出现在自己家中,她惊惧不已。
那时的云翳为她已然成婚,嫉恨不已,不顾她抗拒,将她强行掳走,关在深宅之中。
那是他的闵柔,她总会爱上他的,云翳这样想。
但这一世的闵柔不过寻常妇人,她对这个自称自己前世夫君的男人唯有惧怕,不管云翳怎么讨好,她只想回到丈夫身边。
云翳当然不可能答应。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惧怕之中,妇人病倒了,云翳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让她好起来。
直到临死前,她还求着云翳,让她回去,回到丈夫和父母身边。
这一世,他来得太晚,若是能找些寻到闵柔,她的心上就不会有别人了。
云翳第二次遇见闵柔的转世,她才十六岁,待字闺中,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父亲是地方上的小官,待她如珠如玉,云翳打探清楚一切,捏造出清贵的假身份,上门求亲。
可是她父亲拒绝了。
她同邻家少年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只待少年取了功名,便会迎娶她。
云翳痛苦难忍,但又怕强娶会如上一世一般害了自己的闵柔。
他私下寻了少女,问她心中想法。
少女爱着青梅竹马的少年,心意赤诚热烈。
云翳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他没有离开,默默地在婚礼上为她送出贺礼,看着他们叩拜父母天地,结成夫妻。
少年的官途一路顺遂,想害他的人往往自己先出了事;少女为他育有两儿两女,都教养得很好,少年一生没有纳妾,他们是天下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
几十年后,少女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少年已经先她一步离开,而她白发苍苍,也将要离开人世。
夏日的院落中,她躺在树荫下,神情安详:“我马上要死了,你不来见我么?”
一直在暗处悄悄陪伴着她的云翳终于在她面前现出身形。
“六十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当初的模样。”鸡皮鹤发的少女轻声道,“这些年,真是多谢你的庇佑。”
少女比云翳想象的更聪明,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她还是发现了。
“我记得,你曾说我是你前世的爱人。”
云翳望着她,沉默点头。
“对不起,我都不记得了。”不再年轻的少女叹息道。
“不是你的错...”云翳的眼眶有些发热,声音有些颤抖。
少女缓缓向他抬起手:“这一辈子,我许了别人。下一次,你来得早一些,我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双眼慢慢合上,抬起的手似乎也要无力落下。
云翳慌忙俯身,抓住她的手。
“我把来世,许给你...”
那个夏日,少女在云翳怀中,溘然长逝。
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不遂意的地方,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辜负了一人深情。
所以她许了他来世。
可这世上,真的有来世么?
两百年时光匆匆而过,云翳已是金丹后期的修士,他来到了只有七岁的兰绛婷身边。
他以为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和他的闵柔厮守。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来世。”谢微之望着天边聚散的浮云,声音轻得似乎被风一吹就散。
云翳的闵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了,谢微之的燕麟,也早就死在了两百多年前。
花朝城的百花宴,谢微之终究还是没有吃上。她和萧故,沉默地向梵天域方向行去,两人之间,难得这样沉默。
是夜,两人还是择了一棵高树暂眠,谢微之睡在最高处,伴着满天星河入梦。
‘小谢,闵柔从宫中递了消息,燕麟被陛下赐了毒酒,你快随我来,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还是少年的云翳纵马而来,满面急色。
‘微之...倘若这世上有来世该多好...这一世实在太短...若是有来世,我想与你厮守一生,再不分离...’
‘好...我去寻你,下一世,我们还在一起...’
红烛在夜里无声落泪,这是他们的婚礼,也是死别。
她用了十年去寻一个人,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空。
眼前一片浓郁夜色,谢微之感到,自己似乎在从高处坠落。
睁开眼,身边枝叶错落,她真的从树下落了下去。
谢微之不由勾起一个自嘲的笑,看来她也不是那么不在乎。
有人抓住她的手。
谢微之抬眼,对上萧故深沉的双眸。
他又换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一瞬间,谢微之有些辨不清他的情绪。
手中用力,谢微之的身体仿佛轻若无物一般,就这么落在萧故怀中。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近得谢微之能数清萧故的心跳声。
她数着萧故的心跳,不知怎的便平静下来。
风拂过树梢,卷起两人衣袂,谢微之忽然开口:“萧故,你心跳得好快。”
第42章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谢微之……
听完谢微之这句话, 萧故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
谢微之脸上勾起漫不经心的笑,又如平日一样屈腿坐在树枝上。
鹅黄色的裙袂在夜风中飘动,她看向萧故:“喝酒吗?”
萧故沉默一瞬, 闷闷道:“喝。”
谢微之便从储物袋中取了灵酒扔给他,自己也揭了一坛, 痛饮一口。
还真是多谢骆飞白那小子了,不知他和小宋现在如何。
“你做噩梦了?”萧故坐在她身旁,仰头是茂密枝叶间投下的星光。
谢微之摇了摇头:“也不算。”
“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萧故下意识问道:“是和云翳有关?你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似乎有句话这样说过, 想要了解一个人,是喜欢她的前提。
谢微之点头:“大约两百多年前吧。”
又是两百多年前?
“当日我曾为容迟所救, 在药王谷待过一段时日。后来离开药王谷,也不知往何处去,最后便去了凡世。”谢微之又喝了一口酒,借着一点酒意,娓娓道来。
失去三滴心头血, 谢微之的修为顿时由金丹跌至筑基,无论药王谷送来何等名贵灵药,都对她毫无作用。
她的寿命,本就是靠着修为维持, 失去三滴心头血, 谢微之剩下的时间不足百年。
就和一个寻常凡人一样长的寿命。
谢微之便想去凡世, 那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姑娘, 就是来自凡世。
她想去看看,她口中的人间。
容迟怎么也不会想到, 身体开始衰弱的谢微之没有留在修真界,而是去了灵气薄弱的凡世。
大梁平康二十三年,御使大夫燕平因贪污入罪, 判秋后问斩,举家女眷及独子燕麟,均没入乐坊为奴。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谢微之至京都,于红袖招前闻琴驻足。
一身素衣的谢微之,就这样抬脚走进了万丈红尘。
耳畔丝竹之声不绝,方才吸引住谢微之的琴声,已是戛然而止。
她迎着各色打量的目光,坦然穿过回廊,走入乐坊主厅。
伶人们以扇掩面,或三五成群,或偎在客人身边,偷瞧着这光明正大逛乐坊的女子。
大梁许多贵族女子也爱歌舞,不过她们都是将乐坊伶人请去家中献艺,绝不会亲来红袖招这样的地方。
谢微之走得并不快,她细细看着这处风月场里的众生相,这是她从前未曾触及过的人间烟火。
“姑娘来我这红袖招,不知要做什么?”满头珠翠的妇人迎上前,脸上是厚重脂粉也掩不住的岁月痕迹,五官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美貌。
妇人心中也是纳罕,来她这乐坊的女子,大多是怒气冲冲,来抓在这里听曲儿的家里男人。
但眼前这女子,竟像是正经来赏乐的。
谢微之看着她,平静道:“我要听琴。”
“我要听你们这里最好的琴师鼓琴。”
红袖招最好的琴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