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拉着男子的手,冲着他吐吐舌头,又皱皱鼻子,好像有些不满的样子,但身子却很乖顺地跟着他往小厅里面走。
男子按着那个她的肩,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去端了温水,脱下她的鞋袜,轻轻的将那对泛凉的玉足放到温水中,抬面望着她问:“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坐在圈椅上的她低头看着铜盆中自己的双足,面上绯红轻轻嗯了一声。
男子瞧着她略略羞赧的神色,清雅的眉目间染上一丝笑意,起身道:“我去给你拿一双新的鞋袜……”
话音才落,男子便往着厅后走去,与此同时,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和男子的身影便又如云雾一般散开。
“少宁!”池音追着那越来越淡的身影到了卧房外间的小书房中,最后眼看着那个清灰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站在书房的书案前,抬头望着挂在书桌后边墙上的三幅金笺字画。
一幅是一张娟秀的小楷,那是她摹他的诗时写的;一副是一张全身的画相,是她喝多了靠在桃花树下打盹时他偷偷画的;还有一张装裱的,便是他们成婚时的婚书。
红木窗外有微风吹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叶响传进屋来。
池音走到书案正前,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毫笔。
沾了灰尘的砚台转眼如新,有人在她身旁细细研墨,见她举着笔半日未动,他轻笑一声,俯身过来,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轻问:“想写些什么?”
她的背抵着他的怀抱,整个人都溺在他温柔的气息之中。
一滴泪落到了笔下的泛黄的宣纸上,随着泪痕在纸上一点点的洇晕开,她身后的人影也渐渐淡去。
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在宣纸上写下:思我故人,寸心千里。
而后便搁了笔,一步一步走到他们的卧房。
她的指尖从房中的每一个家具,每一件摆设上拂过。
上面每一点被使用过的痕迹,每一丝熟悉的气息都沁入她的心骨,熟悉的人影在冰梅雕花的落地罩下,在古朴的多宝橱前……
她静然坐在窗台下的梳妆台前,身周的人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又消失,每一个笑容,每一声阿音,都仿佛还在从前。
直到她闭上双眼,一切又复于寂静,窗外的院落中依旧蔓草荒烟,她心中所想不过是沧海桑田。
唯有窗台外的那株桃花,不分时节,依旧开的旺盛。
桃花是温少宁成婚时为她亲手所种,他们买下这处院落后,她又将它植了过来。
春日里,他为她折来第一枝桃花,在芳草繁花中隔着窗台看她梳妆;夏日里,他们并肩相依坐在桃树下看着繁星,听他说那些不知真假的仙凡相恋的故事;秋天时,他们一起吃秋桃,酿果子酒;到了寒冬,他们便窝在小泥炉旁,煨着热酒,谈天说起,说从前去过的地方,一起想来年再去什么地方看看……
她的少宁是在春天走的,桃花开得最旺的日子,她便让这株桃花一直就这么开着。
可这终究不是真实的,这桃花开得再久,她的少宁也不会回来。
失而复得,难道真的只是她自己在骗自己吗?
少宁……应华……
额间的红丝又开始隐隐作痛。
情丝羽可以感受到伴侣的气息,应华身上确实有少宁的气息。
即便他与少宁的脾气习性并不完全一致,但有些东西却微妙的相同,那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就仿佛他也曾真的进入过她与少宁的生活一般。
可……她又想起了云笙的故事。
或者那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吧。
不过那样也好,这样她还能告诉自己应华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少宁,至少应华不完全是少宁。
在看到羲澜神女的面容,猜出应华对自己或只是将自己当成神女的一个替身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拔下情丝羽,就此一了百了。
可她终究是舍不下她与少宁六十余载的感情。
拔下情丝羽,她将永远失去对伴侣的感情,对应华的,也有对少宁的。
她可以再也不见应华,却不想再往后的岁月里想起那个萦绕寤寐、刻入骨血的人时,心中再无半点忧喜一丝爱恨……
池音捂着生痛的额头,决心回到天界处理了与应华结为仙侣的契书和离后,便带小谷回望月谷,以后再不出世,再不见应华。
如此,她守着她的过往,他去娶他想娶的人,各自过各自的便是。
应华发觉池音离开后,后脚便也跟着到了二人从前旧宅的院落。
这院落外罩着池音所布下的结界,应华迟疑了一瞬,还是没有强行打破这道结界。
他就那样静默地站在院外,一双眼暗沉沉地望着院中的方向。
三日,他也不是给不起,更何况这道小小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一探究竟的视线。
这三日,她在这个院落中所做一切他还不是了若指掌?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她用术法回味着从前的过往,看她对“自己”不舍、留恋。
看到这幅景象,他的嘴角就稍扬起了些。
她舍不下的,他就知道,她舍不下。
原本压在胸口的重物,蓦然变轻了。
只要她舍不下那一世情爱,除了自己她还能再爱谁?
这般想着,应华对她的现在的这番行径也宽宥了几分,软言哄她一哄也不是不可。
甚至于他觉得她若真是介意名分,对羲澜神女心有芥蒂,他便顺了她的意,给她一个天后之位有如何?以后就将羲澜神女安置在天池,放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吧。
就在应华这样打算的时候,他看到池音从玉简中取出了当年温少宁求的姻缘绳,绑在了桃树的树枝上,自言自语一般,抚摸着桃枝说道:“待我与应华和离,了结了天界的事,你便与我一起回望月谷罢。”
声音不低不高的传入他耳中,重重地砸在他的胸臆间!
暗色的瞳孔中被疾风骤雨一般的情绪席卷,还不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他已挥袖震碎了面前的结界,如一阵疾风一般来到池音的面前。
“你要与我和离?”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愤恨的口吻好像他才是那个先被这段感情背弃的人。
在应华沉重若枷锁一般的透着浓重威压的目光下,池音本就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倏然变得冰凉无比。
但她那双点漆一般的乌瞳中却依旧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是怔怔地望他,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盛怒?
“我想明白了,你,和少宁,终究是不同的。”池音微微喘息着将心中所想如实告知,“在凡间与我相守一生的是少宁,你无需为少宁所做的事负责,更不必勉强自己纳我为天妃。你既然喜欢神女,便安心娶她。我们解除了仙契之后,我再也不会踏足天界打扰你们。”
“本君不允!”院中的桃花被他涌动着怒意煽得瑟瑟作响,就在他低喝出声的时候,桃粉的花瓣纷纷踏踏的落下,又卷起。
有散落的单瓣从池音的额角飞过,立时就在她白皙的额边划出了一道血痕,池音吃痛的用手捂住额角,带着温热的血便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你!”看着她额上的伤,应华立刻收住了周身的气场,心口有什么东西猛然沉了下去,声调不觉就低了一些,“你当真舍得?”
话语中充满了最后通牒的意味。
池音稳了稳清瘦的身体,抬起苍白的面容,直视着他:“你是你,少宁是少宁,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少宁不过是你历劫的一世罢了,我不该一厢情愿将你与和我相守的少宁混为一谈。”
“你这般想?”应华眼中现出一丝慌乱,但一对上她望着自己毫无情绪的眼的时候,这一丝慌乱转瞬又被一股阴狠的寒意所覆盖。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他望着她,嘴角竟露出些许讥笑来。
池音反问:“难道不是?”
他却倾身逼近一步,嘲弄的缓缓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没有本君,就凭你的那些灵力就足以改变天道定下的劫数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池音有些踉跄地退了一步。
温少宁是天衰之命,原该死在三十岁之时,当时池音也是孤注一掷的给温少宁灌注灵力,希望他能撑过去。
但其实池音当时对自己的这个做法究竟能不能起效,心中并没有底。
所幸温少宁最终撑过了那个关口,她一直以为那是上天怜悯她的一腔真情,却不想……
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应华:“难道是你?”
第10章 拔情丝羽
“是本君。”应华又近她一步,全然不顾池音此刻几近崩溃的神色,一把揽过她纤细欲折的腰肢,逼视着她眼,说道,“最初本君只是觉得有趣,想看看你能为本君历劫的那副身子做到何等地步,所以便损了些元神削弱了天衰的命格。不过即便如此,维系那条命所需的灵力也远超你的能力,如此入不纳出,本君猜想你至多也就耗上两三年,便会罢手,没想到你真就硬生生的将那副身子拖到你自己灵力耗尽为止。”
“即便如此,少宁他……依旧只是他。”池音有些慌乱地反驳。
只要少宁他只是少宁就好……
“阿音不会这般天真吧?”应华垂着狭长的凤眼,用手指轻轻勾起池音耳垂后的一绺散发,捏在指间慢慢摩挲着,“本君原该在三十岁死劫时觉醒归位,无论那一世的劫身是否活过了三十岁,本君都会觉醒。”
本君都会觉醒,这几个字在池音心中炸开了雷霆,她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片,她讷讷地颤着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从少宁……三十岁之后,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你?”
池音猛地打了个冷颤,脑海中不停的闪过一些往事,如今想来应华的话也不是毫无根据。
当初少宁得知自己的命格之初,一直让她去认识更多的人,最担心的便是他死后她一个人该如何生活。但后来,少宁就慢慢不再提这些了,她原以为那是因为挨过了命中劫数的死期之后,他心中又有了希望……
可也不对……
“你骗我。”池音抬起头看着应华,她的神情恍如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稻草,“过了死劫之后,少宁确实有些变化,但他与你并不一样。”
“你觉得不像?”应华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却只是笑了一下,毫不留情地就揭开了真相,“确实有那么些不同,过了死劫之后劫身便会慢慢想起本君的一切,而本君也多少会受到那个身体的一些影响。这个过程很漫长,一开始本君的行为举止也确实更像你口中所说的他一些,到了后来本君也习惯了以那样的方式与你在人间相处。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他便是我的这个事实。”
“原来……”池音的身子颓然一软,脸上的所有神色都溃败成一片死灰。
她想说服自己,自己深爱的只是少宁,想为自己的这一段刻骨过往留下一些念想。
可事实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妄想!
原来应华的影子早已渗入了她与少宁的一切之中,六十多年的感情,有五十余年她是与有着应华记忆,甚至说只是有些少宁的外表习性的应华共度的。
她觉得自己的那一腔情感都成了笑话。她无法想象在那五十多年的岁月里,堂堂天帝,看着她为了给他续上在他眼中如同蜉蝣一瞬般的寿数,而耗尽修为灵力时,心中作何感想?
应当是觉得她傻得可笑吧。
看到她溃不成军,再无抵抗之力的样子。
应华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狠狠地在她已如白纸一般的唇上咬了一口,看着她的唇上复又映出血色,才有些得意地俯在她耳畔喃声道:“阿音,你便承认吧,你喜欢我的,你一直都喜欢我……”
耳边温热的呵气在她的心中转变成了刺骨的冰刃,细细密密的从内心透进骨缝,似要将她凌迟处死。
池音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地崩裂。
在排山倒海一般的痛楚肆虐她的每一寸身躯之后,她瞳孔中仅存的那点的神采,终于也泯灭了下去,成了一潭死水。
可应华却不愿就这般放过她,他挥了挥衣袖,他们的身边便出现了无数个她的身影。
有卧在树上懒散看他的,有坐在墙头荡着双脚笑嘻嘻地望着他的,有趴在书桌上支着下巴闪着目光看他读书写字的……
院中屋内到处都是她过往的影子,她们用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语调说着同一句话:
“夫君,我好喜欢你,真的,我好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往昔甜蜜的话语,一声声的撞进池音的胸口,将她整个人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