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长老们下意识看向云河,云河也是元婴修为,进了这帐门商讨机要。
他们见云河脸色苍白,其中夹杂着尴尬,似乎苍老许多,眼神都呈灰色,里面什么复杂无望的情绪都有,独独不像是和爱女见面的慈父形象,甚至于刚才出言的谭明,都双眼通红,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父亲见到女儿,还不如师兄见到师妹那般亲热?众位长老们在心里暗暗揣测。
却说宫无涯虽然之前对云棠没什么好感,他之前受苏非烟影响,不喜欢修为低下还不努力的云棠,但后面云棠在山门口那一战,倒也令宫无涯刮目相看。
宫无涯虽对云棠出现在此有些惊讶,但也没再多言。
谭明双目泛红,对着云棠,鹤阳子不知云棠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生怕谭明唐突,得罪了她,赶紧出言:“谭明,退下,这位是魔域十狱君,不得放肆。”
十狱君?
谭明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在宗门时,献魔人说过魔域十大魔君中有一个就是十狱君,而且十狱君混得猫嫌狗憎,是追杀榜第一名。
十狱君这个名字让谭明稍稍清醒了一点,但还是双目发热,紧紧盯着云棠。
这个人就是云棠,他不会认错。
鹤阳子还想喝斥谭明下去,云棠起身,朝鹤阳子抱拳:“宗主,这位谭师兄的确是本君故人,请宗主莫要责备。”
承认了,周围的长老们暗暗想。
之前他们再如何觉得十狱君就是玄容真君的徒弟,但也是猜测,现在,却算是十狱君亲口承认她确实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那么……一些长老们暗暗打量云河,以茶杯掩面。这位十狱君之前在外面便看到了云河和他妻子,未曾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未曾承认过往,现在反而回护一个不如爹娘亲的师兄。
说起来也奇怪,怎么云河见到他的女儿,招呼都不打?不能打还是不敢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了如此?
云河也不是没发现别人的打量,他闭上眼……他何尝不想和云棠打招呼,只是他们的关系已经那样,他怎么能打招呼?巴巴凑上前去得人奚落吗?
云棠从座椅上站起来,转身对着谭明。
她身上的黑袍宽大,自带萧飒仙姿,或许是因为重新回复了修为,她的眼睛比在宗门时更亮,更坚定,是烟霞,也是月光。
和谭明对云棠的感觉一样,云棠感念蓝成师兄,也记得之前在金光兽山洞中,几位师兄对她的竭力维护。
她对谭明道:“师兄,好久不见。”
一句简单的招呼,让谭明本压抑住的情绪又奔腾四散开来。
这些日子春水峰上一直气氛压抑,蓝成死,云棠走,苏非烟被赶走……春水峰支离破碎,玄容真君尽力向以前那样教导几位剩下的弟子。
可是伤痕已经留下,哪里能轻易抚平?
云棠一句话,此刻不冷冽,也不疏离,仍像当初说要一起学剑那般……谭明嗓音沙哑:“好久不见,师妹。”
云棠也有无限感触,但她收敛情绪的本领非常强,现在当以青山关战场为重。
云棠道:“师兄,下去再聚……”
谭明等不及了,他生怕云棠也消失,生怕她担心回太虚剑府继续被嫌弃、辱骂,从而不回去。现在青山关战场多危险,如果云棠再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这一刻,谭明记不得云棠是什么十狱君,她只是他师妹。
谭明道:“师妹,和我们回去吧,之前一直针对你、想杀你的苏非烟已经不能进入春水峰,没人会再害你。你爹娘……他们嫌你修为低天赋差,你不喜欢就不要回碧天峰了,一直待在春水峰,我们一起练剑,还有宋师兄他们……”
谭明言辞恳切,情真意切。
而其余长老听到云河和他妻子嫌弃云棠修为低天赋差,颇觉迷幻。
是他们听错了?云棠,这个十狱君,修为低、天赋差?
第86章 演算天机四
帐内修真界英豪齐聚一堂,个个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饶是养心静气如无量山佛门的空灭大师,也不由心生波澜,赶紧端起茶盏。其余宗门的长老们不由自主看向和自己相熟的太虚剑府的真君们,递过去眼色:这种天赋、这种修为,在你们太虚剑府居然叫做天资差?你们太虚剑府何时卧虎藏龙到了这个地步?
有人暗暗朝谭明那边瞟,假借打量谭明,实则是在窥探云棠:这位十狱君一身浓厚魔气,比其余二位魔君的魔气更甚四五倍有余,腰间凶剑虽有剑鞘约束,但今日它出鞘时的煞气众人记忆犹新,而云棠在魔气和煞气的夹击之下,平静内敛,眼神清明,完全没有疯癫之状。
不说她年纪轻轻便有元婴期修为,就这份忍耐力和心性,也是独一份。天赋高、剑术顶尖、心性强大……这样一个全方面发展的人居然被嫌弃天赋太差?
长老们朝太虚剑府真君看去,太虚剑府的真君们也一脸苦笑,当初门派内那场闹剧,他们也知道,云河有时和他们喝酒时,也会叹息云棠修为太差,天赋不高,太不中用,真君们日理万机,对云棠也算不上熟悉,虽然以为云河用不中用这样的词来说自己女儿不妥,但也没立场管束他,只让他多喝酒,把话给岔开。
长老们见到太虚剑府的真君们这样的反应,纷纷明悟,原来谭明说的真是事实。这位十狱君,居然真被嫌弃天赋差!
原本好好看戏的凤凰游和乖乖坐着的裂空魔君也不由朝云棠看去——这条疯狗天赋差,修为低,修真界天赋绝顶的人那么多了?这六个字可真是对死在她手下的人的侮辱。
众人确认云棠真被嫌弃过修为天赋后,朝云河看过去,想再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天资,才能这么眼高于顶?
云河坐在座椅上,众人的视线就像刀一样,似乎要把他此刻装出来的淡然全部割开——他的手心摊着热烫的茶杯,云河没有用灵力护体,茶盏的高温透过茶盏底传到他手心的皮肉,燎得通红,只有这样的痛楚,才能让他打起精神,不至于心疲到瘫坐到椅上。
云河被众多或明或暗的视线打量,越打量,诸位长老的心也越糊涂。
就这?
云河都多少岁了?也不过是个元婴,而且元婴和元婴之间可是不同的,云河只是一个普通元婴,在元婴中甚至算是中庸,毫不出彩,他到底是凭借什么嫌弃现在就已经元婴的云棠?
难道是他的妻子聪明绝顶,故而要求更高?
一个长老实在是忍不住,他背着把锋利的大刀,刀背上穿着三个大铁环,一看就是一个脾气风风火火的刀修,他大着嗓门,压制不住好奇心:“云河,你妻子是什么修为?”
这个长老认识云河,却不认识云苏氏。他倒看到之前云河抱着的那个女子,但那个女子修为不过是金丹,而且气息不稳,灵力驳杂,典型以丹药堆砌的金丹修为,这般修为够嫌弃云棠?
被连名带姓地问到,云河身子一震,一个简单的回答,他却像是嗓子堵住,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知晓内情的妙缪真君不由冷笑一声。
云河闭上眼,说不出那话,倒是苏崇远为人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哪怕做丑事的是他妹妹,关乎他的名声,他也无事不可现于人前。
苏崇远沉声道:“舍妹苏莞晨,与云河真人结为道侣,适才和云河真人共赴青山关战场。一百七十岁时结丹,至今未曾突破。”
苏崇远寥寥数语,蕴含深意。修真界的确存在天才,比如通明之体的玄容真君,如今还未到五百岁,就已经是化神巅峰。但天才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没这么可怕的天赋,筑基期修士的寿命只有二百岁,如果二百岁无法到达金丹,那就陨落。
苏崇远说云苏氏一百七十岁时结丹,很明显是苏家或者云家以丹药将云苏氏的修为堆到了金丹,但靠丹药来堆修为,毕竟是一时之计,天道有序,有得有失,云苏氏这才在之后修为无寸进。
苏崇远和苏家,并不赞同云苏氏不过一百七十岁就要赶紧找人结道侣,甚至靠丹药堆修为,就是怕断了修真之途。明明还有整整三十年的光阴,明明苏家可以尽力为云苏氏找能延长些许寿命的天材地宝,她再花费几十年光阴试试,给自己挣一个坦荡仙途又如何?
但她不试,她选择了处处捧着她,视她为洛水女神般的云河,用丹药把自己堆到金丹期。
正因为云苏氏的天赋这般差,又不自知自己懒惰,当初才会以为云棠该走她一样的老路。
苏崇远将云苏氏的修为告知众人,众人更觉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迷惑,总之他们没办法理解,云河和云苏氏这两个天资修为不怎么样的,怎么好嫌弃云棠?
那个刀修长老快人快语,忍不住道:“这……贵夫妻是眼神不佳?”
若不是眼神不加,怎么会使得明珠暗投?
千般苦衷,云河已经说不出来,还是鹤阳子看这样的发展对太虚剑府的形象实在太有碍,他开口,算是为众人解答疑惑:“当初十狱君回归宗门,虽不减机敏之风,但修为的确暂缓与筑基,或许是因此,才惹得云河真人误会。”
鹤阳子原本不想为云河真人说话,但是再不发言,别的宗门恐怕以为他们太虚剑府就是群眼瞎心瘸的无用之徒。
“暂缓于筑基?”那刀修道,“筑基是挺低的,不过云河的妻子不也身陷筑基期许久,这有什么可嫌弃的?”
那刀修用刀背抠抠自己的背,恍然大悟道:“常闻凡俗界有人说有的笨鸟先飞可出林,有的笨鸟下个蛋后等到后代出林,可是云河真人也在修真界浸淫许久,需知修真一事,天赋最重要,若是十狱君真随了贵夫人的天赋,让她一下子从筑基快步上升到金丹、元婴……这不是扯蛋吗?在座诸位都知修习不易,要想修为上升可不是靠着嘴皮子说说就行。”
这刀修的确有些瞧不上云河和云苏氏的行径,才出言如此激烈。
云河嘴唇干涸,他手捧茶杯,却一点喝茶的心思都没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这刀修的话触及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云河想要光复云家的门楣,可他何尝不知,他没有玄容真君那般出色的天资修为,他这一生,想修至化神难如登天。
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云棠小时候天资不错,他们的养女非烟更是天赋上佳,可是云棠忽然之间就成了那副模样,这让他如何不慌乱?
现在刀修的所言,如同剖开了云河心底最自私的地方:筑基期没什么,是他将自己的野心强加给云棠,发现她无法完成他的心愿后,才会看她万般不顺眼。
“不只如此。”无量山佛门的空灭大师出言,无量山佛门悬壶济世,对魔域的凶残也有了解,更何况佛修多多少少都会点医术,他道:“云棠施主从魔域归来,她一己之身在魔域挣扎,从修真界的活法忽然过渡到魔域的规则,又再从魔域的规则过渡到修真界,或许心中惶恐不安,自会影响修为,此乃心病。”
佛门之人总是慈悲为怀,空灭大师还存着劝一劝云河的心,对他念了句阿弥陀佛,道:“真人那时应多关注爱女心态,以免留下心魔,一味操之过急想要修为快步上升,反而不美,试问,在座各位谁能做到身投魔域后道心一直稳定?”
凤凰游听到此言,嗤笑一声。
入了魔域,不被魔域影响的人,早都死了。
诸位长老们听到凤凰游轻蔑的笑声,凤凰游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到现在才露出属于魔君的脾气。他们扪心自问,按照魔域的凶残程度,他们能吗?不能。
云河能吗?更不能。
妙缪真君早受不了,连珠炮般道:“云河真人哪里会想到女儿所受之苦,他哪日不在碧天峰上怒骂她无能,哪日碧天峰的弟子都不习惯!毕竟,亲女没有养女修为高,云河真人一颗心都偏到养女身上。”
“妙缪真君!”鹤阳子沉着脸让妙缪真君少说几句,这样的丑事……再全部曝出来太虚剑府可真没脸了。
妙缪真君别过头,倒也没再说话。
云河坐在椅子上,众人或是埋怨或是劝诫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响起,大家都说他错了,就像当初他和朋友喝酒时说到云棠不中用,宛如废物,朋友会给他说:你可少说几句,到底是你的女儿,适当教育可有,这等诛心之语你可别到处乱说。而且那可是个女儿家,女儿家脸皮薄,你这样她会记恨你。
云河当时不以为然,云棠那副事事不在意的态度,她会脸皮薄?
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云河心想必须要这样说,才能让她知耻后勇,可是他好像忘记了,他没看到云棠叫疼就下意识忘记了她在魔域承受的一切。
云河听到这么多人劝他,相对应的,这些人的言语也是为了让他和云棠和好。
云河握着茶杯朝云棠望过去——云棠一脸平静,没有一点动容,她这副不在意的模样让云河想起当初,云棠被他骂无能的次数多了时,也是这样的态度。
她当初不理会他骂她,现在也不理会他这样明显求和的眼神。
云河死死攥住茶杯,想要抑制心里忽然涌起来的像大雪一样的荒凉。
鹤阳子身为首座,需要阻止现在这一团乱麻一样的状态,他得控场,鹤阳子沉声道:“不论当初事情如何,其实十狱君回宗并未有多久,前后不到一年。”他叹息一声,“一年时间这般短暂,暂缓于筑基期也不是什么大事。”
鹤阳子事务繁忙,他知道云棠是个好孩子,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接触者大多是真君,既然是真君,又如何会在他面前嚼舌?
阴差阳错之下,便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鹤阳子话一说完,其余真君长老们也默然,更觉得云河可笑之极。
他的妻子,一百七十岁才到金丹。
他自己,也一直止步元婴,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因为云棠是筑基期,就对她多般嫌弃。
云河感受到众人或是鄙夷、或是好友失望的目光,他心内酸楚,面上惭然,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是因为云棠之前天赋好,一下子变成了那副模样,他有些接受不了。
这些,云棠也知道……
云河再度望向云棠,他想得到云棠的回应,但是没有,云棠虽风致嫣然,却面无表情,她身份一暴露便迟早有这么一出,所以,云棠非常淡定。
云河忽然就想重新认识了云棠一样——她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是真的不会在意已经被放弃的东西,不在乎之前他的辱骂,不在意现在他放下身段。
或许是对比太强烈,云河想起曾经云棠眼里的热度。
那时云棠刚从山脚下回太虚剑府,她换上一身最干净的衣服,表情内敛,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步一步从登云梯上走上来。
她眼里倒映着太虚剑府气魄的山门,还浪漫得像开满三月的花,对一切都非常怀念、期待。
她开口:“爹、娘。”
后面啊,她就再也没在他们面前露出过那种眼神,她从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想快速溜走逃脱责骂,再到心灰意冷,纯粹听完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