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倏然而止,她看到一个箩筐高的孩子,两只短手扒拉着油纸伞。冲过去抢了回来,小孩子摔倒在地上,贼喊抓贼的委屈哭声惹来老板娘不喜的目光。
检查过油纸伞没有损坏,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招平安要去扶孩子起来,被冷着脸的老板娘推开,她斜挑眼尾,阴阳怪气地指这说那。
“多大点事,犯得着跟小孩子计较吗?小孩家家的哪有不好奇的,又没坏什么东西。”
抱起孩子在怀里哄,她坐回店里的藤椅,眼锋时不时剐这边来。
招平安低了眼帘,将左臂的油纸伞抱得更紧,右手推行自行车出去。放下先前说好的报酬,她骑车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老板娘在后面看见她撑开伞兀自在那笑,口中念念有词,眼中划过一丝不解,看起来正常的丫头行为却异常怪诞。
回程的时候招平安有点不一样,阿择主动找话题,“事情办得怎么样?”
“已经好了。”她答。
秋冬就是落一场雨,温度就更下降一点。路过的行人大多已经套起棉袄,偶尔看到的老人也是夸张地叠穿了好几件衣服。
“那......平安,你冷吗?”
她摇头,发尾拂过他的脸。他细闻香气,只听得她轻松一笑,“不冷啊!”
后又想起什么,骑行的速度缓了下来,行人已经超过他们。
等周围都没人了,招平安扭头古灵精怪地眨眼睛,“阿择,你能不能不要抵开风雨了?”
被她飞扬的笑意感染,他柔了眸光,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也很喜欢冬天,这样躲着它,它会不高兴的吧。”
“那受凉了不好。”
她挺固执,“不会的,马上到家就可以换衣服了,好不好?阿择。”
“好。”
风不烈,雨也不大,手臂冒起的阵阵觳觫,使招平安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和阿择一起相伴的日子真实。她一定能适应的,不管什么样的冷。
阿择对于别人来说是累赘,是异类,但却是她割舍不下的糖,她需要他,不只是因为低血糖。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承受,她都能接受。
第82章 又见生魂
又过去一段时间, 阿择依旧不肯和招平安去学校,明明是那么合适的天气。
月末之际,红白巷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个消息, 这条老巷子要拆迁盖一座医院。乡下地方不缺的是地, 这里的房子没有被征收过,但是新闻联播放过的啊, 拆迁不仅会赔房子,还会赔钱。
一时间红白巷居民成了人人称慕的对象,但是也有人不愿意拆迁的,比如招平安。老宅就像个里程碑, 好与不好都承载着历史和回忆,是她生活中不可剥夺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已经成为势不可挡的施行, 她也没有办法。以前曾说过顺应自然, 其实做起来很难。
招平安表现出的情绪很平常, 像是不在意即将变成破瓦碎屑的老宅。阿择的心却平静不下来,她喝了酒,连科仪也不做了,那么重要的老宅和古董, 说不要就不要。
他害怕, 害怕这异样,会撕碎他的珍惜。
闹鬼成为禁忌的22号, 从久不经人提起, 到现在被趋逐利益地热闹了一阵。许多人来敲门问街坊邻居,这家主人是谁, 房子卖不卖。
招平安在家时也被敲过门,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给路人,“隔壁好像已经被人买走了, 是谁买的我也不知道。”
一经传开后,那些蠢蠢欲动要发财的人也都歇了心思,好不容易安静了一阵。一个吆动了整个曲樟镇的意外,又让这个暮年垂朽的小镇突然繁忙起来。
风声从崇德巷吹到了红白巷甚至更远,招平安放学回来才听到人讨论这件事,瓦罐儿失踪了。
昨晚开始就不见人影,家里人还以为他睡觉了,直到中午仍旧没看到人才惊慌起来。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事谁家人都知道些,众人合心踊跃地自发寻找。
通往城市的道路和河道是盘查重点,不是人往坏处想,小孩子失踪无非就是意外和被人贩子抓走,这两个可能。
招平安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听到了很远传来的哭喊,那是瓦罐儿的母亲,这个总是对大儿子苛责的女人,难得暴露出殷切和温情。
她听到消息也要赶着去帮忙找人,阿择的意思是吃完晚饭再去。她看看还未完全消失的天光,目光再转,饭菜冒着的热气熏到了眼睛里,投到他怀里说:“都依你。”
阿择指尖一点她鼻尖,眼里有着比刚刚更执着的东西,“是真的都依我?不管什么事。”
“嗯!”招平安答应道,“现在我赶快吃饭,我们等会一起去找瓦罐儿。”
她的语气敷衍多些,因为担心那个孩子,阿择讪然笑笑,“行,一起。”
天黑后招平安带着用得上的东西出门,兵分几路的居民有的寻不到就回来了,聚在崇德巷安慰瓦罐儿的家人。
一天一夜过去,天寒地冻的,孩子怕是有什么好歹了,不过没人敢说出这个可能,都在期待没回来的人能带来好消息。
灯火通明的巷子里,女孩步调沉稳地穿过人群,对着坐在家门槛头发凌乱,满脸疲累的妇人说:“现在不是泄气的时候,相信我的话可以试试我的法子。”
妇人抬头,眼皮子无力地搭下一半,也不知道是听没听到。
瓦罐儿奶奶牵着小孙子,见是有点本事的小师傅,便出声喊:“孩儿他娘,去吧,再怎么着......总得回家啊!”想到最坏的可能,她用袖口抹拭鼻子,眼眶泛红。
妇人才回过味来似的,撑着起身,双腿还曲不直,“什么法子?我愿意试试!”
随着夜深,陆陆续续回来的人都没有收获,大家都心存遗憾地各回各家。暮色苍茫的曲樟镇,也经不住一盏盏灯的熄灭,沉睡下来。
从狭仄纵横的巷弄途经到笔直开阔的柏油路,妇人身上挂着木剑,敲着更鼓一路喊着,“瓦罐儿!妈妈给你拿来你最喜欢的玩具,你在哪啊?出来好不好?”
招平安秉着四炷香在后面跟着,四为方向,号东南西北。原来是一般长度的香,现在剩三短一长。
烧不完的是北边,新公路进城的方向。
“往北走。”她出声。
“瓦罐儿,别玩躲迷藏了好吗?妈妈找你呢......”妇人的腔调往北边去。
从前常看到瓦罐儿在街上溜达,自从他家开始做生意后,招平安有许久没见他了,想不到再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形。
围着路灯飘飞的几个孤魂,从高处俯冲下来吓地面瑟瑟发抖的小白团子。那样纯澈的魂影,她怎么会忘记,那就是生魂。
一直潜藏心底的细刺猛地齐齐扎出来,疼得她血管直颤,“走开!快给我走开!”
她挥舞香线,赶走那几只鬼后便扔在一旁,怕吓到瓦罐儿,硬是平息着柔声哄:“来,到姐姐这里,他们不敢再欺负你了!”
瓦罐儿从膝盖处露出一个眼角,好像看到什么,吓得缩成一团。
招平安朝身后不远的阿择摆摆手,然后再跟煞白了脸不会反应的妇人,做个噤声的手势。
妇人咬牙吞下恐让人接受不了的疑问,目光也定在什么都没有的一处,怀着一线希望地焦灼着。
“来,只有姐姐在这,不怕的,来......”招平安一点点接近。
轻柔的语调听起来好温暖啊,让瓦罐儿不自觉想去依靠,他再一次露出小半张脸,没看到那个高大的鬼了。视线依旧怯怯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一双布鞋。
很近很近了,他本能地想逃,却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头顶被轻轻地抚摸,好像......好像以前也有过这么一个画面,是谁啊?那谁也这么抱过他,怎么记不起来了?
“跟姐姐说,你从哪里过来的?带姐姐去找好吗?”
哪里?是黑乎乎看不清的那个地方,好可怕!
瓦罐儿猛地摇头,浑身发抖。刚成为生魂,他对这个世界的未知充满恐惧。
招平安抱得更紧,心底被冒出的利刺割着,“别怕......姐姐带你回家,回家就都好了......”
他不知道家是什么,但是对这个词的感觉很熟悉,很向往。回家应该比呆在这里好。
“那里。”
顺着瓦罐儿的视线,招平安看到远处的y型路口,那里黑混混地堆了挺高的砖石,还有直直的钢筋。眯起眼睛细看,一道道刚直的地基渠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盖起了房子,是剪刀煞,不好!
“灯!能照亮的灯!”她急急喊。
妇人摸到腰间别起的一只小手电,正待解下来的时候,被人一把拽下,断了一半的弹簧扣摇晃两下掉在地上,骨碌碌往不平的路边旁滚。
“哒”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地停下了。
“快!快来帮忙!”
再一看,招平安已经远在几十米之外的空地上,急速晃动的灯光犹如她的心情。
瓦罐儿就站在塌埋下地基渠的沙砾堆前,锥形的顶在暗夜里像森然的坟墓。等不及帮手的到来,她跪在一旁赤手空拳去挖。
江河道里的沙石大多有尖锐的碎物,随着深刨的动作,穿过指甲盖,从连接的皮肉‘缝中趁虚而入。
妇人也赶来帮忙,因为常年干农活麻利,随手抄过被遗留在这里的铁锹,招平安连忙制止,“别用这个!会伤了瓦罐儿的......”
她怔了下,泪花瞬时涌下来,铁锹一摔,也跪在地上刨,边刨边哭,“罐儿,别吓妈妈......罐儿啊,妈妈让你出去玩,不会再骂你偷偷跑出去了......”
指缝塞满了沙粒,挤得指甲胀疼,招平安默不吭声,妇人颤颤巍巍地哭言悔意。
“你不是想上学吗?妈妈都答应你好不好......”
......
人手徒挖有限,阿择施展鬼术,沙砾像被冲断的河流,从中而开。
底下终于不再是湿冷的沙子了,她们都摸到了布料。招平安比妇人镇定,有计划的先挖出头部,让瓦罐儿保持呼吸。
因为是以生魂离体,而不是鬼魂的形式,她肯定他还有呼吸。
清理掉瓦罐儿口鼻的脏物,妇人也拽拉出埋在沙里的身体,一起抬着到光线好点的地方。
不知道被埋了多久的孩子浑身冰冷,唇色白得发紫,已经缺氧了。招平安解开棉袄扣子,薄薄一层秋衣下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敞开的棉衣揪在紧握的拳头内,她神色痛苦,眼眸深处闪过许多莫名的东西,陷入进回忆中。
ICU里跳动的屏幕,泛着冷光的器械,垂下的手,盖住身体的白布。没有人听她的呼喊,没有人救他,她救不了他......
“怎么办啊?我打电话给医院啊!手机!手机呢......”
妇人手足无措的慌乱,将招平安拉回现实,她狠狠咬住舌尖。现在不是被过往支配的时候,瓦罐儿需要急救措施。
她叠手做胸外心脏按压,“罐儿,听话......回去!回去......”
视线逐渐模糊住,恍惚间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第一次见到阿择时的场景。她坐在阶前,他立墙头,他温和的笑容,映射成她童年求之不得的玻璃弹珠。
她燃符,他笑着接近,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她私心没有这般重过,利用积攒功德的名目骗过自己,让他留在身边。
画面再一闪而过,他死去,她流落街头去寻......一幕幕,一帧帧,割她的心,她要疼死。
“喂!医院啊~救救我家孩子吧......在、在在新公路这里......”
一定要活过来!一定要啊......
这一次上天好似听到了招平安的乞求,随着瓦罐儿嘶哑虚弱的一声哭叫,她也收不住地声泪俱下。
真好,活过来了。
可是......那时呢?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要这样对她?她明明有勤勤恳恳行好事积功德,她只求阿择能好好的,为什么......
把命分给他不行吗?她明明什么都不求了,连十年,十年都不施舍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