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城主。”
几声叫唤之中,叶浩云却是托着重伤之体跪在季遥歌面前,求她接下城主之位。
季遥歌没点头,亦无拒绝,只是看着殿上乱轰轰的景象。很多年以前她就看到自己的虚像被摆在城主府中,受方都万民敬仰,这个结果她毫无意外。
她只是想起昏睡在五狱塔的玄寰,想起他这连日来不遗余力的辛苦,想起那日渐黯淡的魂灯……
“好,我答应你。”季遥歌淡淡应诺。
叶浩云在她点下头后昏厥,殿上又是一片乱,无人知道季遥歌何时离开大殿,自也无人知晓,她是以何种复杂的心情点下这个头。
接下城主之位于她而言,不在于多了一个负担,而在于……那代表着,她彻底认同玄寰的安排,接受他终将离去的现实。
————
蝉鸣不歇,方都盛夏的夜晚闷热难安,今晚又一丝风俱无,季遥歌难得感觉躁热,坐在五狱塔外的园子里发呆。玄寰还没醒来,灯只剩两盏,这次他似乎睡了特别久。
“来两口?”有人递了一只葫芦过来。
季遥歌接下葫芦,不出意外看到花喜带笑的脸。恍恍惚惚之间,她想起花眠。清秀的娃娃脸,笑起来脸颊上都有两点深邃酒窝,特别讨人喜欢。他们真的挺像,就连递葫芦来的姿势,都让季遥歌想起许多年前花眠邀她共饮的模样。这么久了,花眠独撑大局大概在心里又要咒骂她这不负责任的宗主,还有她那才刚重逢的小徒弟白斐,她这师父连一点真本事都来不及传授予他,他却被她拖进那滩浑水里,还有顾行知那新出炉的鬼域魔尊……也不知道赤秀如何了?
过了这么久,赤秀可还在?
哦不,她又忘了,她回到过去,赤秀的未来,现在还没发生。
“看我干什么?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特地过来安慰你的。这酒是我独门秘酿,喝两口吧。”花喜被她盯得莫名。虽说他是同时遇到玄寰和季遥歌的,但在他心里就是觉得季遥歌更容易亲近些,也聊得来,好似认识了许多年的挚友一般。
“多谢。”季遥歌对这个肖似花眠的老祖自然也倍感亲切,他有花眠的开朗,也有花眠缺失的内敛,“叶城主现下如何?”
“服了药已经睡下,阿棠正在那边照顾着。”花喜双手枕在脑头靠到湖石所垒的叠山壁上,仰头看天。
“叶棠怀着孩子,又逢乱世,当真不容易,你可要多安慰体贴她些。”季遥歌饮了口酒,那酒与记忆里一般无二,昆都秘酿醉剑酒。
“那是自然,我必会好好待她。”提及孩子,花喜眉色柔和,比之花眠更添男人成熟,“你有所不知,我与棠棠结礼数十载,一直没能盼到孩子,不想我与她的第一个孩子,竟会在这种情况下……不知是女儿还是儿子呢?我想要个女儿,最好和棠棠一样。”
修士不比凡人,想要诞育后嗣要难上许多。
季遥歌见他面露期盼,语气轻快,心情也随之放松,再加上酒的作用,她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放心吧,你们一共会有三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儿,花家的大小姐,很是厉害!”
“哦?!”花喜诧异睁眼,也不问她缘何知晓这些,只道,“那你快与我说说,还有两个呢?”
“还有两个是儿子,也很厉害,都成为铸剑大宗师,不过女儿最厉害,继承你的全部衣钵,会将你的剑村发扬光大。”季遥歌多饮了两口酒,脸上酡红。这位花家老祖的生平她并不陌生,他的三个子女声望都很高,其中尤以这个大女儿为最,是昆都的第二任城主,一生成就卓著,再接下去,才是花铮,花眠的父亲。
花喜连日来辛苦筑阵,脸上原有些疲色,闻得此语,疲色似一扫而空,激动地坐起来,恨不得季遥歌能再多说些,季遥歌又想起花眠,便嗤嗤笑了:“你真的很像我一位故友,不对,应该是他像你才是。”
“哦?!”花喜来了兴趣,问她,“他叫什么?可否引见?”
季遥歌却顿了顿,用被酒气熏得惺忪的眼看他:“他叫……花眠,对你孺慕多年,视你为毕生目标。”
“花?”他嚼着这个名字,“眠……”
“若能回去,我定要告诉阿眠,我见着他想见的人了。”季遥歌笑着,似醉非醉。
花喜仿佛意识到什么,却没问出口,脸上挂着深深的酒窝,隔着漫长的时空,遥遥望向久远的未来与那个叫花眠的后人。
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意暂时驱散困顿心情,季遥歌也不知与花喜聊了什么,大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花喜喝了酒,话也变多,拉着季遥歌说起和叶棠的旧事。
“嗝!我告诉你,我和叶棠的事,岳父大人本不同意。想想也对,我这没身份没背景的小修士,怎么配得起堂堂方都的大小姐?如果以后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想要高攀我女儿,我也必是要将人打出门去的……嘿……我被岳父大人打出方都,可我脸皮厚,在城墙前跪了好久,棠棠不忍心,偷偷让何素来传话说愿意同我私奔,我不同意……你说我怎么能同意?我怎么能让她冒着与娘家决裂的风险,偷偷摸摸地与我在一起?我严辞拒绝了她,我要就光明正大地娶她,就算不能给她风光结礼,也不能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没想到岳父大人听到我和她的争执……嗝,第二天就回心转意。”
花喜有些醉,似乎想起什么,笑容越发明亮:“我跟你说,我与叶棠的双修结礼,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她穿大红喜服,美得像神仙。我想,我一辈子就认准这个女人了……季遥歌,你没结过礼,你不知道那种滋味……修士结礼,是永生承诺……”
季遥歌的酒意,便慢慢散了。
双修结礼,是哪种滋味?
————
玄寰在第五天醒来。
魂灯再灭一盏。
“醒了?”季遥歌的声音响起。
玄寰枕着她的腿翻了个身,“嗯”了声,睡眼惺忪地看她,眼里是将醒未醒的懵然,乖巧而无辜。季遥歌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用“乖巧”这个词来形容玄寰,他与这个词毫不相符,但此刻,他望来的目光却似幼兽,看得季遥歌的心几乎要化了。
“睡得还舒服?”她低头,甜甜笑着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玄寰确有些懵,先前是才睡醒的茫然,后来被她这一笑迷惑——她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了?他不记得。
他点点头,不急着起来,任她拨开他凌乱的发,声音喑哑:“我睡了很久?”
“还好,不算很久。”季遥歌拢好他的发,忽然咬他耳朵。
玄寰轻哼一声,翻身将她压下:“你今日怎么了?”
她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卷起他一缕发:“大蜘蛛,我嫁给你好不好?”
玄寰眼里那抹茫然骤然散去,震在当场,久久未语,只听她甜甜的声音缠绕耳畔心头。
“我想要一场盛大的结礼,你娶了我吧!”她呢喃着,含羞带怯,“修士结礼,是永生承诺。”
玄寰,你不是白砚,不是顾行知,不是昊光,你是我永生执念。
第267章 方都结礼(2)
这是玄寰来方都之后第一次踏出五狱塔。
方都的盛夏热火朝天, 骄阳当空,热浪扑面而来。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男人推着堆满土石的车,女人合力抬水, 远处有隆隆声响,是修士们召出的石人正在凿渠,城中尘烟滚滚,大阵还未完成, 全城百姓都在忙碌,到处杂乱一片,还不是他们记忆中宁静详和。
季遥歌手持油纸伞撑在玄寰头上, 伞面上绘着两只锦鲤, 随着她时不时转动的伞柄而越发生动, 仿如鱼戏莲荷。她穿一件橘红得像晚霞般的齐腰裙, 月白的对襟衫里也是霞色的小兜, 绣着两只雪白仙鹤, 宛如破云而翔, 梳着娇俏的双髻,面容姣美, 鲜嫩年轻, 似四月新荷初露池面, 唇角勾着浅浅的笑, 盛着蜜般甜。玄寰与她并肩,穿的是月白对襟束腰袍, 袖口一圈的白鹤,似乎随手便能洒下一抹风流,与她站在一处,恰似晚霞中渐行渐近的一对甜蜜恋人。
城中百姓没见过玄寰,瞧见两人无不驻足而望,目光在玄寰身上逗留片刻才向季遥歌打招呼:“季仙。”也有人已经改口唤她,“季城主。”都是恭敬的口吻,季遥歌皆含笑以回。
她的心情似乎颇佳。
“这点日头,你还怕晒坏了我?”玄寰见她撑伞的手总也不松,便道。
“那可不?你冰人似的,万一化了可如何是好?”她转头回他,嗔语。
玄寰亦笑,将那伞夺来,一手揽了她的腰肢,只道:“我来吧。”日光打在伞上,影子斜落,地上有两道半缠的身影,一高一矮。
季遥歌慢慢挨向他,拿那伞柄上的流苏挠他脸玩,玄寰避了两次避不过去,不得不轻喝:“满大街的人都看着,你有没点城主的模样?”
虽是喝止,目光却无奈,饱含笑意。
“怕什么?看就看呗,再过几天,他们就都能看到你我结礼,难不成还不许我与你亲近?”季遥歌眉眼俱弯,是很多年前不曾有过的骄纵张扬,“怎么?你害羞?”
害羞?
她挑衅的言语让他想起昔年,他们的情爱针锋相对,有棋逢对手的痛快,他又几曾示弱过?
伞面向外一压,挡住往来目光,他倾身将她抱入怀中,侧站大槐树下,霜雪似的唇夺了她两片樱瓣薄红,吻得又狠又快。季遥歌的“嘻嘻”笑声只来及逸出两声碎吟,便被他封在口中。唇舌相缠,各自忘情,宽袖滑至肘间,露一段玉白的臂,勾着他的颈,眉间眼底是慑心夺魄的妩媚,便那重吻间的啧啧水声,仿佛都成一曲催、情乐。锦鲤歇藏,伞面上勾勒出模糊人影,交拥缠绵。
树下斑驳碎影被风吹得摇晃,伞后女人微喘:“玄寰!”半是羞恼半是妩媚。男人的声音如薄雪,淌着撩人风流:“羞吗?”回应他的,是一段妖娆蛟体。青色蛟尾从伞底游出,她化作小小蛟龙,缠在他身上,作势欲咬他喉咙,最终却以脑门轻轻蹭过他脸颊,道了句:“上来!”
玄寰撑着伞跳上蛟背,抚过她额间晶莹龙角,听她轻哼:“老是我驮你。”抱怨的话随着渐渐腾空的蛟龙而四散,他低低地笑,一如昔年。
青色蛟龙在方都低空遨游,龙背上坐着一人,撑着油伞,那人低低地呢喃:“下次,下次换我背你。”
小蛟龙很高兴,驮着他游过方都每寸天地:“你设的法阵,就要建好了,一座城裂天进入虚空的景象,你想看吗?”
“想看。”他慢慢倚到小蛟蓬松的绒毛间,声音微弱。
手松开,油伞从半空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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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亲自往城主府面见叶浩云,并将与玄寰准备在方都结礼之事告知,原只是打算邀些方都朋友观礼,岂料叶浩云闻及此事后,却执意要替二人办一场体体面面的结礼。
方都虽身处战事之中,但眼下暂且平静,要办一场结礼,无非是抽调些人手的事,横竖季遥歌也要行继任城主之礼,便借这结礼盛事一并完成。这场结礼要奢侈铺张地大操大办也是不能,但要办得隆重倒不难,旧年花喜与叶棠结礼所用的器皿从库房里被翻出,都还七八成新,偌大城主府挂上红幔,正殿设案,备下薄酒。
难得的喜事叫城主府焕然一新,许久未见的喜色浮现在所有人脸上,苦中作乐向来就是人的天性。
忙忙碌碌之间,玄寰却又沉眠。
魂灯火苗照旧平稳,却只剩下最后一盏。
他醒之时,五狱塔的腹室已被布置一新。光华流转,合欢榻纱缦半落,掩着满室艳光。季遥歌站在纱缦之外,身影玲珑曼妙。他揉眼,看到素白的手挑开纱缦,她只着小兜素裙,披泄着长发款款而来。
“醒了?”她跪上合欢榻,乌云似的长发垂落,“我服侍你更衣,可好?”
“更衣?”他恍恍惚惚,茫然的目光,似乎不记得几天前答应过的结礼。
她并不恼,将他扶起,嗔笑:“大伙等你很久了。忘了?你我结礼。”她说着伸手弹他脑门,又揉他睡得凌乱的发,玄寰皱着眉心回想,终于在听到“结礼”二字时恍然记起。
那么精明的玄寰,突然笨拙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我……对不起。”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忘了。
“不碍事。不过我们动作可要快些,我已通知花喜了。”她摇摇头,扶他下榻。
衣裳早已备好,就放在榻外的案上,她亲自捧来,展开,将那袭红衣换下他身上素衣。
时已入夜,方都的夜并不宁静。城外一片漆黑,隐约间金铁交鸣的激烈声响仿佛还在耳畔,惨烈的厮杀成为不可磨灭的噩梦,似乎随时会卷土重来,又仿佛,赤秀外凄厉的哀嚎依旧徘徊在四周,他们从未从那场绝望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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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服很快换妥,玄寰端坐榻沿,面上被烛火染出几分红晕。他很少着红衣,如此鲜艳的颜色他一生大概也就穿这一次。
季遥歌跪坐玄寰背后,手里拢着他的发,拿一把玉梳,缓慢地将他长发绾起,目光时不时流连在他侧颜之上——红衣如烧,郎君如玉。
“哪有人像你这样,道侣结礼还要女方开口求嫁?”她一边给他戴冠,一边打趣抱怨,“玄寰,你欠我这句话,回了万华你得还我。”
“好。”他应诺,唇扬起微笑的弧度,唇瓣却渐渐洇出血色,一滴一抹,被她拭在指腹间。
魂灯锁魂,凝心血一滴,而今都要散去。
红衣金冠,依稀间仍是当年风采无双的玄寰,他向她走去,拿走她手中胭脂,沾一抹红在指腹,轻点她唇瓣,温柔迷人:“多谢你替我更衣,我也愿意为你效劳。”
点朱、描眉,更衣、戴冠,他认真而细致,抚平她衣裙上每一处皱褶,搂顺她每一束流苏,最后将那枝点犀木斜插入鬓。她起身,在他身旁轻巧转个圈:“美吗?”
他闻及一阵环佩叮咚,对上她笑靥如花,不由失神。他见过她盛装,知道她美起来有多迷人,却未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慑魂夺魄。
他的神情就是给季遥歌最好的答案,她伸手捏他鼻尖:“回神了,玄寰大人。”
玄寰只觉心神俱烫,手里被她塞进一捧软纱。
昔年所赠茜纱,融进了五行晶砂,被他抖开,犹如彩星虹光纷纷扬扬,落到她头上,遮去她慑魂容颜。
他执她的手轻轻一吻,道了句:“走了,夫人。”
茜纱下的笑颜,倾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