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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任仲平给的消息,百里晴派来找她的两个人境界也只在筑基初期,被他骗得近日正在赤秀宫外的几座山头间驻寻,还没离开。季遥歌与白砚找了一天,终于在日落前遇到任仲平所说的那两个人。
“他们有些古怪。”白砚注视着远处忽然止步不动的两个人道。
季遥歌正与他躲在离他们十来丈远的树上窥探着。
那两人确实古怪,高而瘦,身形像张纸片,又穿着白衣,看着轻飘飘毫无重量,肤色惨白不堪,面无表情,目光与动作都像机械般僵硬。
两人背着季白二人蹲到地上,不知从土里刨出了什么,捧在手里埋头就啃。
叫人毛骨怵然的嘎吱声远远传来,白砚极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那边两人却似乎有些感应般忽然回头,林中光芒青幽,照出两人的煞白面孔,嘴皮子上下动着,露出森白牙齿,正嚼着手上兽类尸肉。
那副模样,骇人非常。
“阴尸?”季遥歌小声忖道。
当初她顾着逃命,没空仔细想,如今回忆起来,百里晴用来对付她的手段,不管是夺舍时所用的法宝,还是后来追杀她所派出追魂兽,都是邪物,应该不属于万华,包括这阴尸,也是鬼域妖法。
所以她毫无意外。
和鬼域有关系才好办。
“阴尸是什么?”白砚没听过这玩意儿。
“以后再同你解释,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杀了他们,你要帮我吗?”季遥歌很直接。
白砚一愣,随即道:“帮。师姐都开口了,我怎能不帮?”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可是要怎么杀,这两人的修为都在你我之上。”
“用这个。”她将那玉环扔给白砚。
“这是……”
“应该是给任仲平下符之人交给他的自保之物,颇具威力,用来对付一个绰绰有余。等会我会施计引开其中一个,再牵制住余下那一个,你伺机出手就可以。”季遥歌说动就动,一边解释一边翻手拿出张符箓,默吟几句咒文,那符纸一燃。
白砚不动声色地蹙了眉。
“去。”她弹指将起火的符箓射出,符箓飞到半空化成一只鹿角兔,速度飞快地窜入林间。
那两个正在啃兽尸的人听到动静,目光瘆人地望去,手机械式地垂下,兽尸落地。鹿角兔跑得飞快,三两跑远,那两人呆滞片刻,忽一前一后追去。季遥歌便趁着这功夫疾电般掠去,拔下髻间蛇簪射去。
蛇簪飞到一半便化作一条小指粗、手臂长的碧蛇,绕到后面那人颈间,张嘴就咬。那人脚步顿缓,往蛇身掐去,岂料那蛇颇具灵性,蛇头一缩,又游到另一侧。就只是停顿的瞬间,前面那人已经追远,季遥歌也化作电光缠上那人,手中短刀挥出满天刀影,斩向此人。
此人脸上却不见惊色,依旧面无表情,身上有股深厚腐朽味,没有生气,身上黑雾一涌,季遥歌的刀光就再也砍不到他身上,他桀桀怪叫两声,手作爪从黑雾中探出,朝着季遥歌凌空抓出,黑色爪光闪过。季遥歌侧闪,身后的大树却应声而倒,她心头骇然,往后直退,他却纵身而起,俯冲抓向季遥歌,季遥歌修为不够,如被苍鹰扑中的野兔,眼见已倒地,一道紫焰携着怒张的力量飞来,正面撞上那人胸口。
轰地一声,那人胸口竟被紫焰洞穿,黑雾一散,他落到地面,面目呆滞地看着胸口燃起的紫焰,一寸一寸化成灰烬。季遥歌眸色沉沉地看了眼仍藏在树叶间的白砚,转头拾起玉环。
身后,一股阴冷的气息悄然袭来,直奔她的背心。“小心!”白砚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畔。下一刻,季遥歌已被人抱入怀中,竟是白砚赶到。
她被他抱着疾退数步,转身站定时便见追着鹿角兔而去的男人竟突然折返,出手偷袭。
白砚闷哼一声,淡淡的血腥味散开,季遥歌也不知他伤及何处,只道:“要紧吗?”
“不要紧。”他啐了口血沫子,强撑道。
那人已再度朝着二人俯冲而下,白砚单手紧抱季遥歌,只剩一边手掐了离火咒打出一道火焰,可瞬间就被那挥散。季遥歌咬咬牙,趁着这间隙,用仅有的那点灵力灌入玉环中,再一记挥出。
一抹紫焰亮起,撞上那人肩头,将人撞出老远,玉环也随之落地。
季遥歌转身扶住白砚,遥看那人蹒跚站起,竟不再攻击他们,转而捡起玉环,素来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疑惑。
季遥歌忽心生一计,扬声道:“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此乃天枭宗看中的地方,不容外人觊觎,若尔等再来争抢,别怨我家萧主出手。”
两边都是鬼域的人,就让她借萧无珩的名号用用吧。
果然,听到萧无珩这三字,那阴尸居然颤了颤,接着便将玉环放入衣襟内,不作停留飞身离去,想是去向百里晴复命。
有萧无珩这名号镇着,季遥歌想她大概可以安生好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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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白砚扶到离战场不远的山崖上,季遥歌让他靠着块石头坐好。
白砚为了救她背上吃了一爪,衣裳裂作条状,露出三道黑青爪痕,长发微乱,唇色灰白,唇角挂着几缕血丝,已盘膝坐定运功疗伤。季遥歌拿净布拭去他唇角血污,待其运气醒转。
“咳!”白砚很快就睁眼,却张嘴吐出一口血在地上。
“怎样?”季遥歌忙问道。
白砚面色比刚刚还差,气息虚弱,摇了摇头,道:“经脉堵塞,真气逆行,我没办法。”
季遥歌闻言眉头大蹙,抓起他的手腕,探入一丝神识。
果然,经脉被堵,真气难以运转,情况极为严重。
“这伤势,要是有通天丸就好了。”她忖道。
白砚虚软倚着墙,目光垂在自己吐的那口血上,唇张了张,欲言又止:“通天丸……罢了……”
那是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最好的丹药,在万仞山上就已是稀缺丹药,在这里就更别提了,整个藏玲阁,也只有一枚。
“藏玲阁里有颗通天丸,我能拿到。”季遥歌把着他的脉门道。
白砚又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她又道:“白砚师弟,你是不是很想听到我说这句话。”
他有些惊讶,漂亮的眼睁大。
季遥歌将他的手放到他身侧,站起,居高临下:“别演了。你经脉逆行的伤,不是因为阴尸所导致,是因为你强行用药物提升修为所至,你早就不是炼气期,已经突破到筑基了,我可有说错?”
白砚沉默,目光却渐渐冰凉,浅淡的唇扬起抹笑,从前那些或款款深情,或温柔讨好的种种面目,如枯萎的花瓣,片片剥除,露出里面淬了毒的尖刺。
伤人伤己。
第22章 至伤
季遥歌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崖顶晚风刮得呼呼响,吹得白砚鬓边发丝凌乱不堪,未曾黑透的天幕上,月芽淡淡挂着,像他失色的唇。
他似不堪发丝的凌乱,抬手将落下的发尽数拨到脑后,手插入发间却未放下,额头抵着虎口,笑出声来:“师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白砚,经脉堵塞,真气逆转,会引至爆体,你想死?”季遥歌不急,也不怒,心境平和。
白砚往后一倒,彻底靠在崖壁,捋到后脑的发又散下些许,他并无被人揭穿的恼火,笑得愈发灿烂,唇上染得几丝血红得妖异。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是说你记忆恢复了?”他不再伪装。
“没有。”季遥歌淡道,“从我发现藏玲阁里失窃的丹药开始,我就在怀疑。”
丹药是从前的季遥歌偷的,“季遥歌”既非拿去售卖,亦非自服,那只能是为某个人偷的。“季遥歌”是低修,为人沉默,身边亲近的朋友不多,从她到这里这段时间观察来看,与她真正要好的也只有娇桃与白砚二人,但他们的修为都不对。失窃的丹药需要修士道行至少在炼气期第七重以上才能服用,可他们都不到这一境界。
所以她虽怀疑白砚,却无法确定,直到白砚向任仲平出手,那并非炼气期的修士可以拥有的道行,而刚才她查探他的身体,才真正确定,他的道行早就突破筑基,却一直对外隐瞒修为。
他入仙门才短短十二年,十二年筑基,这速度几乎赶上当初的她,可她当时是天赋异禀,又有宗门扶持,而他……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他是用药物强行提升修为。
“十二年筑基,这个速度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没多少人能超越。为了避免同门嫉妒怀疑,你选择了隐瞒修为,本来一切很顺利,可你不知道……强行用药物提升境界,你的修为上去了,但是肉体却没脱凡胎,过大的灵气会让你经脉堵塞,引发真气逆行,有爆体之忧,所以你打起通天丸的主意,那是你最有机会接触到的,唯一能克制此症的药。”他不反驳,季遥歌就慢慢揭穿。
“那又如何?我与师姐从前两情相悦,早已决定结为道侣,师姐替我盗药是心甘情愿,你想说明什么?我利用师姐?”白砚咳了几声,无所谓地看着她。
季遥歌想起从前万仞山上不服管教的师弟,即使被责罚了,也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
说到双修……那是她第二个怀疑。
从认识白砚起,他待她就格外亲厚,前些日子更是说要与她结为道侣,一切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他对她有感情,有情人间的亲密,也有男人的嫉妒……可他不知道,从前的季遥歌,没有感情。
高八斗提过,那个季遥歌,是双绝体。
她更加不会爱上白砚。
既无感情,那么要结双修道侣的原因,只可能是为了修炼,但季遥歌体质不行,无法修行,不会有男修愿意娶她,她唯一有用的地方,在于她能出入藏玲阁。
“双修也许是真的,但绝非出于两情相悦,这只是一场交易。”季遥歌道。
她帮他盗药修行,他与她结为双修,赠她一世平安。
如此而已。
从前的季遥歌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个很聪明务实的人,这从她将藏玲阁打点得井井有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药之上可见一斑。这么个聪明的女人,如何甘心一辈子卑微地活着,但她真的无法修行,只能另辟奚径。
娇桃说过,如果境界低微,又想活得好一些,就只能努力找个靠山,就算仍旧修炼无望,起码在有限的寿元里,可以生活无虞,但季遥歌又太平庸,她没能力找到大靠山,她只能自己养……
她帮他修行,他给她庇护。
所谓深情,不过是各自野心与目的的幌子,那些藏在深处的,都是世俗又功利的心计。
不论是他还是她。
这个世界比季遥歌想象得要残忍。她从前的日子太优渥安逸,所以想不明白,为什么百里晴为了一具肉身能彻底背叛她,为什么为了几颗丹药,白砚能将感情视如武器……
但现在,她渐渐明白。
妖兽之险,不及人心万分之一。
通天丸是他们这场交易出现罅隙的原因。
以“季遥歌”务实的性格,如何肯冒那么大的风险,替白砚去盗那整个藏玲阁都只有一枚的通天丸?
可不盗通天丸,白砚性命堪忧。
“这时候,我受伤失忆,你觉得机会来了。”季遥歌蹲到他面前,澄澈的眼中不再是他熟稔的目光,“单凭利益很难维系这种关系,你也无法控制我,所以你趁我失忆,打算利用感情,让我真正爱上你,再找机会要我去盗通天丸,比如刚才的苦肉计。白砚,其实阴鬼那一击,你本可打掉,不用以身相救的,对吗?”
这是大部分人的观念,一个人有了感情,理智便会被蒙蔽,往往会为了感情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他希望她替他偷通天丸,便寄望于她爱上他。
因为爱上了,便会义无反顾。
可惜,季遥歌比从前还要理智,不止理智,还极度冷静。缺失幽精,她心如明镜,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再置身事外。这多少显得凉薄无情,季遥歌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有情时有有情的好,起码做为人是完整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感受也是真实。
修仙论悟,若为修行借外力强断七情六欲,又从何去“悟”?唯有感受过,方能悟升。
那是《媚骨诀》的真谛,亦是她如今最真实的体会。
白砚撇开头,看着远处山峦,良久,方扶着山石尖锐的崖壁站起。他的伤很重,连站立都极费力,捂着唇用力咳了两声,他啐了口血沫到地上,又用衣袖狠狠拭自己唇周的血,脚步踉跄地往来路回去。
“你要去哪?”季遥歌问道。
“你都看穿了,我留下有何用?自然是回门派,找个地方等死。”他没转身,扶着山壁慢慢地走。
季遥歌看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没开口。
白砚走了两步却忽然顿步,背着她问道:“问你件事,任仲平说你被他杀了,是怎么回事?”
“你的季师姐已经死了,我不是她。任仲平使的是炼阴煞术,能抽走一个人的魂魄元神。我被人夺舍,元神逃出,正巧遇上她被夺魂后的肉身……”
平静的声音传来,像说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白砚扶着山壁的手却倏尔握紧,指骨被凌厉石尖划破,鲜血沿石壁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