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们,没有兴趣?”目光交视许久,站她右手边的女人才轻启朱唇。
“有意思,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男人则以指轻刮过季遥歌的脸颊。
季遥歌站着不动:“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出一串银铃声:“这自然是个销魂窟,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她说话间行至男人身边,二人身形交错,竟缓缓合二为一,成了一个人。
一个眉目平平的女人。
四周景象再变。
————
箜篌如鹤唳,刺破晨曦清静,万仞山七叠潭的飞瀑经九转七叠而坠,入潭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如同星殒。
冰冷水沫奔袭而来,让人清醒。
季遥歌睁眼,发现自己盘膝坐于潭边石崖上,像过去那两百年的每个清晨那样,运气打座修行,这里的每一寸风景,每一缕空气,都是熟稔而安全的。
哗——
有人在崖下掬了捧水泼来,她恍惚低头,看到百里晴娇俏的笑颜。
“师姐,我烤了鱼,你下来尝尝?”仰起的笑脸上有她看了两百年的率直畅意。
“又打扰你师姐修炼?”季遥歌没开口,身后却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轻斥。
她心头一震,缓缓转身。
晨曦间,顾行知的面容清晰如昨,剑眉星眸,意气飞扬,像画卷上御剑驾鹤少年。
“修炼这么枯燥,我给师姐找点乐子呀。”百里晴挥着手上的烤鱼,一如从前。
顾行知没再理她,转而看向季遥歌:“你伤势未愈,怎又到此地修炼?”
“伤势?”她喃道。
“在枯骨洞里所受的伤。”他抬手,温热的掌抚上她的发。
“嘻嘻,师兄他在等你伤愈好行双修结礼呢!”百里晴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不真切。
枯骨洞受的伤?
季遥歌目光从两人脸上缓缓流转而过——是啊,她在枯骨洞里被枯骨兽重伤,由师兄带回宗门已逾三月。没有背叛,没有夺舍,没有碎丹,她还是那个天姿卓绝的白韵,百里晴也仍旧是她师妹。
深藏的恐惧只是噩梦。
“我答应过你,三龙聚星之日与你结为道侣,你可快些好起来。”他缓步靠近她,眸中星辰璀璨。
万仞山有三座绝峰被云雾笼罩,这云雾每百年一散,会化作龙形汇于主峰之上,故称作三龙聚星,乃是万华修仙界的一大盛景。
顾已年为数不多的情话里面,曾有过一个承诺。
他在老祖殿上誓言,定在三龙聚星这日,与白韵结礼。
她虽素性寡淡,不重俗礼,却也曾真心期待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曾因为他一句话而怦然心动,她知道,动心的感觉,像白纸上浓彩重墨描下的第一笔……
可如今,她很平静。
“师兄,对不起。”沉默过后,她开口。
“为何道歉。”他不解。
“因为……我把你弄丢了。”她闭上眸,猝然出掌。
心既不动,她就是那个失却幽精、魂魄不全的季遥歌,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遗失了幽精,不再动情,也不再是白韵。
砰——眼前人事物皆化白雾溃败,浓雾间有手伸出在她背上狠推一把。季遥歌踉跄跌出雾去,四周景象却又已改。
大殿庄严森冷,左右各立形容狰狞的怒目兽像,宛如噬人,殿中法座之上,一人独坐,金衣赤冠,面目模糊,声音苛冷:“孽徒,犯下大错,还不跪下!”
季遥歌蹙了眉,虽看不清模样,她却认得,这是她师尊,无相老祖谢冷祖。
“师尊,不知弟子犯了何错?”她问道。
“你自甘堕落,与邪门歪道为伍,入了媚门,沾淫染秽,有辱我万仞山之威名,哪里配得上再称本尊之徒?”
季遥歌辩解:“师尊,入媚门不过是权宜之计,弟子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从未做过有辱师门之事,缘何不配再做师尊之徒?”
“你既为媚门之人,再进万仞山门,岂不叫天下道友耻笑?你既为本尊亲传弟子,为何不舍身取义以全名声,却要与媚门同流合污,还不认罪?”
“我没错!分明就是百里晴施计害我,为何却要我为了区区浮名而舍弃性命?我不明白此理。修行只在个人,纵然身处媚门,只要心志坚正,脚踏便是大道,何分正邪?”季遥歌振声而言,语如珠玉,不亢不卑。
“冥顽不灵!”座上之人怒而拍椅,发出雷霆之声,震慑全殿,“你入媚门邪道,一身凡骨难修,又不知悔改,再不是本尊弟子,不是无相宗人!为免你日后为祸天下,辱我宗门,今日本尊便清理门户,将你除去。”
语毕,殿中之人掌中化出飞剑百柄,骤然朝季遥歌袭去。季遥歌飞身躲过,可那人攻击却不断落下,她转头看向殿门,殿门未闭,外间山峦雾缭,正是青天白日,可隐约中似有一双鹰眸在这青天白日间窥视着。
她回头,咬牙再度避开一轮攻击,纵身掠向法座。法座上的人仍坐着,身后却聚起巨剑,电光绕行,发出隆隆声响。她双眸猛睁,手中化出柄乌光逞亮的匕首。
“是正是邪,无需外人论断。”她跃身而起,在那巨剑袭来之时,扬起手中匕首,“我师尊都无法替我定论之事,你一个虚像,何敢妄言!”
电光闪过,疾刺的匕首上折出寒光,照亮座上那人形容。
白面儒俊,薄唇冷眸,不是谢冷月还是何人?
看清他模样的季遥歌瞳孔骤缩,手中匕首去势未弱,径直没入那人胸口,血雾炸开,她闭眸别开了脸。
殿外有女人笑声传来:“好狠的女娃娃,竟敢弑师!”
“我没有,这不是我师尊!”季遥歌将匕首拔出,怒目望去,四周景象却又化白雾溃决。
一道人影从殿外步入,穿过白雾,出现在她面前。
赫然便是先前那容色平平的女人。
“即便不是你师尊,你这手也下得委实无情。”女人笑了笑,淡道,“真是有趣,分明是个正经人,行事偏又透着几分邪性。”
“你窥我心境?”季遥歌盛怒,杀气陡现。
任何一个修士,都不愿被人窥视心境。
“心境?呵呵呵……”女人纵声长笑,“这怎么是你过去?这是你心中所求,所盼,所惧,所想之物呀。”
季遥歌双拳紧握——她没说错,没有背叛做回白韵,确曾是她所求,与师兄双修,亦是她所盼,而师门森严,她身入媚门被师尊所恶,也是她所惧,但一切,都逃不过她之所想,她想活下去。
“这到底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神识。呵,好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劣根凡体,还缺失一魂幽精,倒是巧了。”女人仍笑着,“你没得选择,我也没得选择。”
她说着衣袖一挥,那本泛黄书册再度出现在季遥歌面前。
“你已连过三关,算是过了考核,就让你见见吧。”
她轻描淡写一语,那书册上原本搔首弄姿的女郎与艳俗的字都通通淡去,墨字渐现。
“媚骨?”季遥歌吟出封面上仅存的两个字。
“是啊,《美女修成诀》,又名《媚骨诀》,乃是万万年前心术旁支。你道我窥你心境,却不知这只是媚骨诀中粗浅的入门境界,知你所求,探你所惧,思你所想,懂你之心,这是心术之根。”她娓娓道来,语调平和,入耳竟有安神之效。
季遥歌因弑师而生的暴戾,竟然转眼被平复。
“所谓媚者,以身媚人,是为低陋;以色媚人,则为粗浅;以心媚人,方为上者;而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
“噬骨?”
“是啊,噬骨。凡物为生,皆有灵骨,于将死之时生成,死后一柱香湮灭,乃其一生际遇执念所化之灵物。噬万灵,感尘世万情,你缺失幽精,以万情入魂,炼就媚魂,此后你便是世人心中所求所爱所感,惑人于无形,可愿一试?”
第13章 类兽
仙途漫漫,修士言修,多求清心寡欲,专精一途,论及世俗情爱皆如洪水猛兽,唯恐因此扰了心志,便是道侣结伴而修,于漫长岁月中求得也只是“守”之一字,似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修行方式,季遥歌闻所未闻。
她听过绝情道、无情道,也听过以剑入道、以琴入道,却独独没听过这有情道。
“你可知,这套媚骨诀,是何人所创?”女人见她思忖不语,又缓言道。
“不知。”季遥歌回答。
“此套功法,乃万万年前一位无上大能所创,说起这位大能名讳,恐怕世上无人不晓。”她转开脸,遥望雾光,“佛修青迦。”
季遥歌顿愕:“怎会是青迦大师?”青迦之名,万华无人不知,那是与另二位大能者并称万华三古,画像被高供在各大宗门神龛之上,可让她愕然的却非此事,而是青迦乃是佛修,佛修讲求五蕴皆空,如何有情?
“你也觉得佛修入情不可思议?”女人勾起唇,猜中她的心思,“青迦大师早年曾为恶修所害,不仅一身修为散尽,还被迫落入魔门媚宗。这功法便是他身处绝境,废骨难修之时,以大慈悲所见所悟之法。修士修身亦修心,心若不悟,谈何修行?出世是修,入世亦是修,世有万情,只有体会过,方知其深,方有其悟,方不再有所惧。”
她说了这么多,不过归结于一句话。
“以有情入无情,立不败之心。”季遥歌忖道。
女人缓慢点头:“孺子可教。”
“这套功法既是青迦大师所创,又如此特别,却为何不见世人传承,以至辗转尘封于此?”她又问道。
“此功法为心术之源,当初青迦大师也曾传授弟子,可惜此法太险,非心坚者极易受外情所扰,以至入魔,况且世人心术不纯贪求捷径,将此功法视如媚术,以此媚惑男女修士供为炉鼎,反落下乘。修此术的两个弟子,一人入魔,一人惑世,后来青迦大师清理门户,亲手封印此功,不再传世。辗转万万年,已泯于众人之口,世人只知媚术,却不知,万万年前,心术之源。”
“既是如此,为何挑中了我?”季遥歌问道。
“因为我已没得选择,而你也没得选择。你之境况,与昔年青迦大师何其相似,而我时日无多,若再不择定传承者,此功法必然随我湮灭于世,我心有不忍。”她叹口气,笑容里透出这万万年不见人世的寂寥,“你心存悲悯,却手握屠刃,立于仙道,却不拘常理,你谨记师门教诲,却自有存世修行准则,这些都是矛盾之处,正邪仙魔常常就是一念之差,无尺可丈量,我不需要一个迂腐的正人君子,更不要一个心肠歹毒的歪门邪道,你刚刚好,心尺在胸,又缺失幽精,我太期待你日后的表现。”
“你是何人?”季遥歌敛目紧盯这女人。
“我不是人……我就是这本功法,那蠹虫虽蠢钝,有句话却没说错,书有灵元,我便是这功法之灵。”她存世太久,却无以为继,灵元耗损过巨,将不久于世。
“可我连灵气都难以吸收,又要如何修行?”季遥歌再问。
摊在她面前的书册疾翻至某页,那女随之而道:“你经脉闭塞,体内杂爻之气充盈,难以吸纳天地灵气是正常,不过,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天地灵气才可助人修行。我先授你一套口诀,助你开灵悟。要修此功,你必要先学灵悟,开了灵悟,你便能看到亡者灵骨。这世上凡生灵皆有灵骨,越是强者,灵骨越强,而花草虫兽,每日生死轮回不知凡几,同样具有灵骨,只不过是混沌灵骨,你尽可吸纳,与灵气同样作用。”
她顿了顿,留意季遥歌的神情,续道:“待你筑基,脱胎换骨,我再授你此功。”
季遥歌还待问话,却是一阵眩晕袭来。
“你修为太浅,神识撑不了太久,现在无需多言,听我授你口诀。”
女人声音传来,季遥歌眼前却已失了景象,只有那简短的口诀,一句一句传入耳中。
————
从神识虚空中跌出,一夜尚未过完,满室只有浅淡的珠光照明,高八斗趴在门楣上睡得打鼾,也不知梦到什么,须尾皆抽。季遥歌低头,那枚黯淡无泽的玉简还在她手里握着,才刚发生的一切,像场荒谬的梦,只有那一句一句口诀,清晰印在脑中。
不必吸纳天地灵气的修行……
她倒有些好奇了。
人有三魂七魄,聚作魂海,归于元神,万物生生不息,皆有轮回,纳灵骨入魂海,以填魂海,化生灵气通七窍六脉,洗髓伐筋,润泽元神。
常人修仙吸纳天地灵气聚于丹田,再引气全身,而灵骨则汇于眉心魂海,所谓灵悟,便是以魂为眼,见常人气不可见之物。
首要,便是凝神静心抱元守一,这是修士的基本功,她两百年来不曾懈怠过,很快便入忘我之境,身体的经络骨骼都在脑中清晰。从前她是引导体内气息运转,强迫自己吸纳灵气,收效甚微,如今正相反,她顺其自然,感受体内杂爻之气流转,而元神则汇于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