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被一股温热的气息包围,将他从漫无尽的黑暗里拖出,直直坠落在温热的泉水中,浑身流淌着跃动的灵气,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沈不瑜站在一旁,看着那幽黑的魂体彻底融入少年的身躯,那胸口的图腾发着微弱的光,少年被勒裂的伤口将地上的天蛛血尽数蚕食,青白色的肤色慢慢变得红润,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
沈不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踉跄一下,眼前有些昏黑。她蹲下身,双手撑在地上,微微摇晃了下发昏的脑袋,可没想到招一次高阶魂魄,居然使她全身灵气枯竭。她手一打滑,整个人往前扑去,撞入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管事后头跟着好几个仆人,抬着厚重的箱子,稳稳地往前走。仆人将采购的明细递上来,管事接过粗略看了一下,道:“这上面东西都齐了?”
仆人躬身道:“齐了齐了,这附近的镇子都走遍了,选的都是上好的珍品,您放心。”
管事点了点头,不过一会就走到了那沈少主暂居的小院。这已过一日,这沈少主一个人在里头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先前闹出了点声响,他带着人匆匆来时,才发现这地方早被布上阵法,进也进不去。
管事得不来理由强行进去探个究竟,这少主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要是一会惹她不悦,那这别庄可得不来好日子过。
可这不进去也不行,万一是个障眼法,然后沈少主从他们这儿逃走了,主家那边一怪罪下来,别庄也是没有好日子。
这横竖都难的日子,管事灵机一动遣人去镇上采买,说是要布置屋子,实质上去瞧瞧那沈少主到底在酝酿什么阴谋。
管事轻咳一声,伸手敲了敲院门,扬声喊道:“少主,您在吗?”
这一声喊完过了许久,院子里头不见半点动静,仆人附耳道:“您要大声点,可能没听见。”
沈不瑜头疼欲裂地坐起身,透过窗纸的光进来,她眯着眼定了定神,微微垂眸一看,发现自己躺在这少年身上睡了一阵。她蹙着眉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没见反应,又拍了几下,“醒醒。”
那少年不见反应,门外又“砰砰”敲着。沈不瑜脸色阴沉地推开门,走到院里,便听到那外头叽叽歪歪的说话声夹在猛烈的敲门声里。
她走过去将院门打开,管家举着手与她对了个照面,急忙收回,躬身道:“少主。”
“何事?”
“这给您添置了些物事,您看什么时候得空,让小的搬进去?”管事错开身,后头抬着重物的仆人谄媚地笑着。
沈不瑜望了下,又将目光转回盯着管事看,面色微沉,心情不大好。
管事被这渗人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容他在这别庄风生水起好多年,也真没见过像主家少主这样难伺候的,稍一生气就看着你,那目光也不知得了什么法力加成,阴森劲儿从骨子里冒出来,教人哆嗦。
管事道:“您忙,您忙,得了空再招呼属下过来。”
沈不瑜确实心情不大好,昨儿的事刚忙完,一大早就让人扰了清梦。她就站在院门口,看着那几个抬箱子的奴仆脚下生风,不过一会就抬着箱子无影无踪。留管事一人在这,走也不是,留也不大好。
沈不瑜又看了他会,“一会给我弄几件衣服,约莫比你高两个头,身形颀长些。”
管事有点找不着头:“这您穿合适……?”声音越来越小。
沈不瑜闻言轻笑一声,道:“去,嘴巴看严点。”
管事颤声应道,转身走得极快。
沈不瑜关上门,沉着脸走到里屋,那昨日招魂留下的狼藉场面还未收拾,腐臭的草席堆在屋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沈不瑜体内灵力还未恢复过来,只好亲自动手将那一地狼藉拖出去,连带那个高阶傀儡,扔在院子里。
沈少主多年未干这等苦活,为了避人耳目要将这傀儡藏好,她只好亲自动手收拾这些。那草席跟污血的臭味还是其次,她这新傀儡招一次魂弄得跟洗髓易筋一样,身上排出的污血黑而腐臭。
沈不瑜皱着眉,她觉得那股味道仿佛粘在身上一样,怎么也挥不去,又想到昨日自己趴在这人身上睡到今日,一下子更不好了。
她瞥见院内有一处深井,快步过去顺上来一桶水,单手拎着走到那傀儡面前,看着那满身血污的模样,她蹙眉暗骂了一声,抬手就将那一桶冷水浇在傀儡身上。
这冷水刚下,沈不瑜就同忽然张开的黑瞳相视。少年目光沉寂,平静的目光望向她,还有她手上微微抬着的木桶。
不知怎的,沈不瑜忽感心虚。
第 3 章
林子舟被一桶冷水浇醒,冰冷的水顺着脸上轮廓往下流,他初一睁眼,就看见那个身穿紫袍的小姑娘拿着水桶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林子舟打量着那张明丽的脸,总觉得莫名熟悉,混乱的神识里交错出现零乱的记忆,林子舟微微蹙眉,额间刺痛,恍然间,眼前的小姑娘又换了副脸孔,抓着自己的手质问着。
他撑着手坐起来,平静的眼环顾着四周景况,这是一个普通的院子,打理不算细致,地上还丢着一些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物事,以及眼前浇自己满头水的罪魁祸首。
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失神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细纹,眼中出现一瞬诧异。
林子舟意识沉睡混沌许久,久到他快要忘记自己是谁。漫无际的混沌里,却有一道紫光向他袭来,将他从那阴冷虚无的境界里拉出,拽入一汪温热的潭水。
再一见,就是眼前这个举止怪异的姑娘。
林子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被人从沉睡中拽出,拉到这具通灵的躯体内,再获新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一状况,以他的神魂,这副身躯应当承受不住才是,可如今,他的神魂被紧紧地捆绑在这具身躯之上,稍一动神念,便可灵动自如。
这契合度,令人匪夷所思。
他微微张口,喉间短促气音,他伸出手查探一二,发现这具身体久未发声,多试几次便好。林子舟再将目光放到沈不瑜身上时,那姑娘脸上表情已恢复如常,甚至伸手过来,钳住他的下巴往前一拽。
林子舟眉头一皱,面色微冷看着她,只见小姑娘轻笑一声:“可还行,怎么称呼?”
林子舟将心中那怪异的感觉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出口却是略怪异的声调。林子舟往往没想到,他因沉睡太久,竟然连说话都找不着正确的语调。
沈不瑜听到那怪异的语调,那沉下的心又被吊起,她不确定地问:“你可是西蜀人?”
那坐在地上的男人不说话了,沈不瑜着急了,好不容易耗尽灵力招来的魂魄居然是个语言不通的外族人,这可难办了。她父亲让她自觅良婿,可这言语不通的外族人,她父亲还能同意这人入赘吗?
林子舟没注意到小姑娘满脸愁容,他此刻还在琢磨着怎么正确发声。这小姑娘所说的话,他都能听懂,也就是眼前这个地方还在他熟悉的一方世界里,至少不是陌生地方。
沈不瑜叹着气站起身,天人交战,想着要怎么让他父亲相信她与眼前这个外族人真心相爱。这外族人的身份还要讲究一番,若是能知道这魂魄是哪处的人最好,要是真不知道,还要给他安上个恰好的身份,与自家交恶的地域自然不能说,要是说了指不定家里的门都走不进去。
本想着把这高阶傀儡炼出来,再用傀儡术强迫他一番,带回家给她父亲一瞧,就稳稳把这事定下来。
可哪知道。
林子舟站起来,这稍一动作,身上黑色的泥痂崩裂,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林子舟脚步一顿,避开沈不瑜往那深井处走去。
“撕拉”一声。
沈不瑜回过神,侧目一看,那先前还坐着的外族人已经走到深井边,动手撕开了上衣,露出精壮的后背,肉骨分明。沈不瑜至今为止还未见过男人在她面前撕开衣服,光天化日……
沈不瑜转身,头也不回往里屋走。林子舟听到略重的脚步声,微微侧目,看到那小姑娘直直走进了屋子,还把门给关上。
林子舟轻笑一声,俯身将水桶拿起,自头顶倒下,清凉的水浇在略微沉重的脑袋上,瞬时清明不少。
日上三竿,林子舟光着膀子将小姑娘扔在地上的胡乱杂物堆放在一边。他多年未曾活动过筋骨,这看似一拿一放的小事他做起来倒是有些久违的新奇。
沈不瑜回到屋里把门关上,过了许久那院外倒水的声音渐渐弱了。沈不瑜站在屋内,心生好奇,又想到门外那男人还光着半身,往前走的步子顿了顿。
可又细想一番,这少年是她手下傀儡,她多年沉浸此道,什么傀儡没见过,成年男子傀儡在沈家比比皆是,更何况外头那个还只是个少年傀儡,毛都没长齐,她跟小屁孩计较什么劲儿。
沈不瑜越想越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她走到门前,搭在门上的手顿住,她想到什么,转向走到窗边,捅破窗户纸,凑上去往外看。
深井旁边已无那个少年身影,沈不瑜心生奇怪,又往旁边看了下,发现那人走到之前她扔出去的杂物前,弯腰低身拿起那些东西,放置到比较偏僻的角落里。
沈不瑜微微吃惊,还挺勤劳的?
沈不瑜好似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听说南蛮那边较为淳朴一些,这勤劳刻苦的一面或许能打动她父亲。沈家家主沈独行什么少年天才没见过,或许另辟蹊径,朴实大方得体的外族人,更能让她父亲眼前一亮。
也许可行。
那少年还在收拾东西,偶尔停下动作,似乎在确定什么。沈不瑜玩心一起,指尖微动,微弱的紫色细线出现她指间,她稍一屈指,屋外的林子舟动作一滞。
林子舟的左手忽然不听使唤,乍一瞬间他的神魂与这具躯体的融合断开,紧接着他的左手松开,手上重物掉到地上。林子舟惊愕地看着左手一张一合,,而他神魂却完全控制不了。
有人操纵着他的手。
林子舟猛地回过头,一下子就望向那破了个小洞的窗户处,与后头那只眼睛相视。沈不瑜没想到这人突然看她,手上动作一停,赶忙避开那目光。
一瞬间,林子舟感到他的左手又恢复了知觉,他沉思一二,弯下腰将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往堆放杂物的地方走去。
沈不瑜靠在窗边,眼神微沉,她敏锐地发现了那少年体内的魂体,看似木讷淳朴,其实一直在警惕着周围。他躯体刚一失控,就能马上看向这边,也就是自己一开始就在他的领域内,稍有动作就会被他捕捉到。
如此敏锐的知觉,绝非普通修士。
沈不瑜突然想起昨日那幽黑魂体放肆的作为,像久居高位的修者一样,高傲肆意,一举一动,皆是随意放松。他好似对一切都有兴趣,又无动于衷站在一旁,像个正大光明等候时机的猛兽,桀骜不驯,又带着一点与常人不同的风度,极其矛盾。
她头微微后仰,紧贴在窗框上,耳边偶然传来重物丢在地上的声响。沈不瑜方才轻松的神色皆敛收住,微微凛冽的目光盯着房梁,外面那人是匹还未驯服的烈马,而她作为傀儡道的傀儡师,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另这种高傲之人俯首称臣。
林子舟将东西收拾完了,才回头一看,那屋的门还未开。方才躲在暗处窥探的小姑娘也不冒头了,屋内还无声响。林子舟想了会,他借躯还魂,看来是那个小姑娘的功劳,能让他附身在这种平庸修士的躯体上,小姑娘的手段也非常人。
可以短暂地操纵他的躯体,想必是立下了什么契约。
如此情形,与这位小姑娘交恶不是明智之举,也许应与她说明一二借她之力观测当今局势,再另谋他路才是正举。
林子舟暗自做了决定,正打算去敲那门与小姑娘说清楚。
忽然院门的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紧接着又响起管事的声音:“少主,您要的衣裳送过来了。”
林子舟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那小院的门,门外的敲门的动作尚未停下,隔个一会又敲了几下。沈不瑜在屋内听到管事敲门的声音,眉头一皱,怎么这管事又来了?
她只好推开门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那院子里光着膀子站着的少年,沈不瑜深吸一口气,目无他人径直走到院门口,无视少年那探究的目光,直接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门外管事身后又带着两人,抬着红边木箱站在门口,见沈不瑜出来了,“少主,您要的衣裳,这边走镇上给您寻来了上好的成衣,我已让店里掌柜让绣娘再赶制几件,过几日再送过来。”
沈不瑜走上前,令他们将木箱打开,里头是整齐叠好的几件黑纹长袍,袍色典雅隐隐带紫。这衣服的样式确实是沈不瑜的心头好,不得不说这管事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在行。沈不瑜不多刁难,令管事将箱子抬进院里。
这一动作行云流水,沈不瑜刚说完,那边管事就差人赶紧办事,以至于沈不瑜乍一想到有什么不对劲,那边管事已推开虚掩的门,领着人走进去。
好巧不巧,就与院子里光着膀子的少年碰了个正面。
霎时,两处人都没有动作。
管事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少年,光着膀子,孤男寡女共处一院。他万万没想到沈家一家上下到支脉大小都关注着的,沈家主发帖广纳天下贤士也未能嫁出去的沈少主,居然在沈家别庄里养着一个俊朗少年。
这沈少主哪是到别庄来逃避婚事,这分明是已有良人,就差禀明家主送入洞房了。
沈不瑜在管事走进去的那一刻恍然想起,她院子里还站着个□□着半身的傀儡。这突发的一切让她措手不及,也没想到灵力耗尽连脑子也忘屋里去了,她怎么就没想起还有个人站在院里,明明出来的时候还看见他。
完了完了完了。
管事好歹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沈家管事,大事小事看得多,名门大家的秘事只多不少,这种情况在其他支脉也见得多,不就是沈少主在别庄养男人吗?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没见过世面!
管事回头瞪了身后两位仆人,那两人赶忙抬着东西到院里放下。管事面带微笑地向那光膀子少年微微鞠躬,回过头又催那两人动作快点。
林子舟也没想到这就有人进来,正好屋里的杂物也要差人拿出去。他伸出手拦住了正欲往外走的仆人,微微屈指指向那院里角落的一堆物事,仆人马上明白了,快步走到那边,弯下身就抱起东西往外走。
沈不瑜走进院子,就看到林子舟指使着仆人搬东西,她眉眼一松,轻笑一声,心里赞赏道:“临危不乱,有用之才。”
管事见着沈不瑜进来了,走过去禀告:“少主,东西我给您放院子里,您瞧还有什么事需要吩咐吗?”
沈不瑜微微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管事领着人三下两下把东西搬出去,走出去时还朝两人微微一笑,然后把门带上。
好了,这下东风也不用自己出去吹了,按照这沈家下人八卦的程度,明天自己院里出现一男的这件事就会传遍别庄上下。
这一点正合了沈不瑜的心意,她还怕父亲不知道她与这人有多相爱。按道理来说,以她父亲的性子,这傀儡出身差点,但要是两人真心相爱,她父亲也不至于拂了她心意,强迫她去与别的男人喜结连理。
本以为会是局面大乱,却没想到这傀儡还算镇定,拿得稳这身份,指使人干活也有模有样,是个可塑之才。沈不瑜暗暗决定,这东风不借白不借,都吹到家门口,正好借此再来煽一场大火,吹到主家去最好。
林子舟看着小姑娘面带喜色,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好消息。正好借此,旁敲一下她的意思,若是可以,便借她之势,再谋他事。
沈不瑜忽感前方一个身影,挡住了刺眼光亮,她微一抬头,傀儡站在面前。
她有些不解,就看到那人伸出手,笑着打招呼:“林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