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苍的眼睛竖瞳乍缩,闪过一瞬的烈烈魔息。
“你……莫要急切。”衔苍开口,略带丝羞涩地说。
颁玉:“了不起,明明是你自己萌生了情邪之心,却要将这过错推给我。”
衔苍沉默半晌,承认:“罢,愿同我重温旧梦吗?”
“你指哪个旧梦?”颁玉笑问。
衔苍龙鳞开合之后,闷声道:“你总共能有多少旧梦?”何故说的跟风流旧梦太多,不记得与他是哪一个似的。
颁玉哈哈大笑,指着星阶:“那就让我们把从前未曾做未敢做的事,再续下去。”
天与神生机盎然,乃是好事,天神生机相缠时,天地之间流动的新气象,就更利繁衍,无论人魔还是妖,相合的姻缘也比从前旺许多,夫妻也多和睦。
人间的喜事,要扎堆成了。
此时的辞吾正在华京新修好的宫殿内,新帝捏着袖摆,问他是否能将龙画在她身后的宫墙上。
“要画的威武些!”辞吾如此说道。
于是能工巧匠们进宫了,抹去了凤凰,重新画起了龙。
辞吾因好奇,就留了一阵时日,眼见着威武的金龙渐渐画成,只剩刷色。
给龙尾巴和游云涂色的,是辞吾见过的。
他见眼前拿着画板,衣服上五颜六色,沉迷色彩的姑娘很是眼熟,又嗅了嗅味道,终于确定就是她。
“啊,那个要偷命的丞相小姐,江秀丽。”
秀丽从涂色中醒过神,转头望向辞吾,懵了片刻,她道:“是神君……”
她连忙擦了手,拉起裙摆,躬身一礼:“民女江秀丽,见过神君。今日能见真龙,实属秀丽三生有幸。神君……当年之事,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错了,我不会再想偷命之事。”
“现在……”辞吾看向她,“你自己的命,可喜欢?”
江秀丽咬着唇使劲点头,一双眼睛里尽是笑意:“我很知足,也很欣喜。我和爹亲娘亲靠着自己的双手讨生活,我们为这人间做了许多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负良心……我别无所求。”
辞吾的目光看向了她的手。
当年花街巷中,江秀丽来颁玉的卦桌前求卦,那时,他就盯着江秀丽的手瞧。
“怪不得我当时会注意到手。”辞吾如今成神,也能看清一些因果,“原来是这双手中蕴有无数生机……”
他又望向这面宫墙上的龙,秀丽涂得仔细,经她手上过的颜色,的确精细生动。
“原来如此。”辞吾点头后,又换上一副笑容,“多年未见,你在这人间世,过得不错。我看你画功,将来必定得大成。”
“……只是师父抬举,让我到这里来刷第三层颜色罢了。”江秀丽的性格也温婉了不少,一个劲地摆手,谦虚说自己并无什么大才,不过是跟在师父身后学画罢了。
辞吾蹲在宫墙上头,笑眯眯看着她,见她眉心盈着红光,笑道:“恭喜,恭喜。”
一个恭喜,是恭喜她在乱世,一步一步,活出了自己的命,走出了自己的路。
另一个恭喜,是她……好事将近,姻缘将成。
一个年轻男人拎着饭碗走来,他腰上盘着一圈修造大墙的工具,想来是个泥瓦工。
“阿丽。”年轻男人说,“我爹让你歇一歇,喝口水,吃点东西。”
江秀丽脸如树上挂着的红灯笼,欢快跑过去,接过水碗,大口喝干,那年轻男子拽起衣袖给她抹嘴。
“师父刚刚过来看了,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不满意?”她担忧地问。
“不,是你画得好,我爹无可挑剔。”
“你又说这些话哄我。”
“是真的。”年轻男子说,“皇上要盘龙戏珠的图样,我爹说了,要你来执笔。”
江秀丽愣了好久,使劲摆着手,说自己不行,年轻男子捧着她的脸说道:“秀丽,你是我爹最得意的学生,这是爹专门给你领的活儿!秀丽……信我,我爹看人从不出错!你将来,会像这金色一样,在皇上面前闪耀!爹说了,若是家里能出大启第一位宫廷女画师,他就是死了,也能一路笑到冥土去!”
江秀丽忙去捂他的嘴:“休要胡说!”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辞吾,再一转头,宫墙上空荡荡的,辞吾神君早已消失不见。
辞吾走在街上,身上熠熠发光,他愣了一愣,伸手朝墙角撒了一把种子,果然生长极快。
辞吾望天,笑得很是奇怪:“爹亲娘亲,真真是亲亲我我,我我亲亲。”
生机流动如此旺盛,不是他二人天神相合,琴瑟和鸣,还能是什么?
野花围着墙绕了一圈,引着辞吾到了一间书院。
他见书院内充盈的女子气息,惊奇了一瞬,又收起惊讶,笑道:“我在惊讶什么。”
这是新的开始,人间的女孩子,自然也能读书识字。
读书声传来,很是简单的诗词道理,像是少儿开蒙,书院敞开着大门,像是故意给人看的一般,吸引了许多围观的过客。
指指点点的少了,甚至有许多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被半大的兄长牵着手跑来,挤不进门口的人群,就趴在书院的墙上看,机灵的还会学着摇头晃脑背几句。
辞吾走过去,默默伸开手。
果然,一个顽皮的小姑娘从墙头上翻落下来,恰巧砸进了辞吾的怀抱。
小姑娘眼睛黑亮,脸也黑亮,一抹脸,龇出洁白的牙,大喊一声:“美人儿!”
辞吾笑说:“哈哈哈,你好放肆。”
书院打了钟,读书声停歇了,女学生们都下了课,有几个年长的出来大大方方请门口看热闹的进去瞧瞧。
人群散了大半。
小姑娘腿似踩了风火轮,来回蹬了几下,从辞吾怀中钻了出去,还回头对辞吾做鬼脸,眼不看路,一头撞进一个女学生怀中,软绵绵的。
小姑娘顺势在女学生的衣服上蹭了蹭手,撒丫子跑了。
辞吾走过去,从袖中掏出几片皂荚,又给了种子。
女学生搓着衣服,也不生气,温和笑着道谢,一抬头,见是辞吾,她也是一惊愣,欣喜道:“魔君……不,神君可还记得我?”
辞吾好奇:“倒是有点眼熟,不记得在哪见过。”
“神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女学生盈盈下摆,脸上挂着笑说,“上神和神君当年把我和姐妹们从花街柳巷救出,我们在魔界生活了一阵子,后来开界,陛下招兵和杂役,我们就随军回人界了,后来遇到了晴郡主,还一同建了新都城,战后就到书院读书了。”
“啊!”辞吾认了出来,“是你,原来如此,缘在这里。今日先遇秀丽,再遇你,我已明了。”
她正是那本应该做“相府千金”的姑娘。
“这几年,你可好?”
“甚好。华京的一砖一瓦,都有我的一份功劳,陛下想让我们这些参加过开国定邦战,也建造过新都城的女人们再争口气,考出个名堂来,为其余的姑娘们开新风……这是千年万年都难遇的新人间,我很知足。”女学生道,“有幸见世道见黎明,有幸见旧朝破灭新朝启,能活着,能识字,能念书,我们这些女人,还能得皇上恩准考科举,甚好。”
“如此,我也心安了。”辞吾感慨。
十日后,辞吾游荡到燕川城,听见一户人家传来哭声,他刚要进去看情况,就见那户人家的院中温柔的神光闪过,一身布衣的颁玉手持一根桃木杖,出现在这户人家面前。
辞吾蹲在房梁上,托着下巴看他的娘亲安抚这些人的心伤。
“世间路,荆棘布。”颁玉眼露悲悯,将手放在哭泣之人的额头上,桃花缓缓飘落,颁玉说道,“莫怕,我一直都在。”
“走下去。”
“走下去,终会见喜乐安宁。”
颁玉出门后,辞吾化小龙,缠上了她的脖子,绕到她脸颊旁,亲了一口。
“娘~”
颁玉笑着揉他的小角,说道:“又长大了不少。”
“人间好,六界好,我自然长得好。”
“这话没错。”说着,母子俩走到城中最繁华的街道。
颁玉伸了个懒腰,弹出几朵桃花,化做一排桃花灯。
这之后,她的桃木杖敲了敲地面,化成了一方卦桌。
颁玉坐在卦桌后,扬声叫道:“问神问天,不如问小仙,为您指点迷津,攒功德,不要钱,诸位问什么都成,烦恼忧伤,万事可解!”
辞吾下巴都要掉卦桌上了:“这、这也行?”
颁玉挑眉:“如何不行?这世道,能听进去我这番话,来问我这不靠谱仙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迷茫人,我啊,作为他们的守护神,自然要指点迷津,让迷途的子民们,也能脚下有路,心中有道。”
辞吾愣了好久,点头道:“娘亲,您实在是……真神。”
颁玉一脸平淡:“做神就要做真神,在高处待着多没趣,无论人魔还是妖,想起要求神时,世道算全然无希望了,我可不能再抛弃他们。从今往后,我颁玉,要做个烟火神,我听苍生语,为他们指引道路,做他们的昭昭明灯。你父亲就打理他的冥界,看护这天地的规则不崩塌,你就四处游走,长长见识,种种树。”
辞吾无奈笑道:“娘,我可不止是种树……”
一阵风起。
衔苍仍然穿着红衣,出现在颁玉面前,先是对颁玉一笑,再看向辞吾,说道:“嗯,学成了。”
辞吾玩笑道:“我如今可不敢叫你爹。”
衔苍:“为何?”
“您一身喜服,活脱脱还是刚嫁的新郎,怎会有我这么大的儿子。”
衔苍眉一压,说道:“你倒是能耐了。”
果然能耐了,敢打趣父亲了。
辞吾哈哈笑着,指着附近的馄饨铺子:“咱们一家,吃个团圆饭?”
反正卦摊也没生意,这是好事。
颁玉收了卦摊,一手牵着衔苍,一手拉着辞吾故意放出来的尾巴,走向馄饨铺子。
辞吾不停地说,颁玉应和着,衔苍手指点了几枚石子,石子化成了银子,他摊开手,盯着这些银子,皱眉思索着是不是应该问辞吾讨点铜板更妥当些。
吃了饭,颁玉买了几坛酒,桃花杖敲了敲地板,朝着空着的街道一指,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院儿。
熟悉的小院,熟悉的桃花树。
“啊,咱们的小院子。”辞吾呱唧呱唧拍手,兴奋问颁玉,“娘,你买这么多酒,是要咱们一家三口,在人间醉上一回?”
颁玉推开院门,将酒坛放在地上,桃花杖化为一把花锄。
衔苍微微歪头,似是也不知颁玉要做什么。
颁玉跟桃花老树灵打了招呼后,挖起了树下的土。
衔苍恍然大悟,并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