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聪慧细心,见她时不时往那边看,便小声道:“姑娘,他们在说……某些东西已经准备好,要投喂,不知道他们养了什么。”
这句话一出,杜泉竟无端的反胃起来,捂着嘴一阵干呕,胃里涌上来的酸水划过嗓子火辣辣地疼,她唾了一口,擦擦嘴角,压着胃摆了摆手,拉着小荷跟在人后静静离开那个看台。
夜晚的市集依旧热闹,广场上有熊熊燃烧的篝火,男男女女围坐着烤鱼吃,还有人借着热闹节日求婚,得到周围人的祝贺。杜泉听到有人说明晚就是除夕夜,这才惊觉新年将至,而她也十七岁,这在小岛上已经算老姑娘了,不过她现在心里存了一丝希望,觉得银九会给她一个圆满。
怀里的银树杈散发出清香,她闻着味道恶心的感觉和缓了。抚着肚子和小莲他们在搭建起来的市场里转悠,花钱购置了一下吃穿用的东西就回了船上,玲珑岛依旧排外得厉害,村里人连夜巡逻,不准别岛的人进村休息,人们只好就地搭了篷房,亦或是回船休息。
夜黑风高,自然是办事的好时候,薄薄的云层让月色收敛了光芒,朦朦胧胧,杜泉换了身黑衣裳,半夜起来又仔细想了一遍记忆中那些路线,白天她已经观察过,确保不会碰到巡夜的人。
岛民一向民风开放,借着酒劲,年轻男女便寻了隐蔽处做些合欢事了,杜泉留了小莲和张凤在船上,带着小荷径直奔向那个关了她五年之久的洞穴,要进洞还得游一阵子,杜泉提前在身上贴了防水的符咒,和小荷游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洞口。
当靠近礁石群时,她忽然发现在洞口有人来回,穿着很像玲珑岛上的村民,随后听到“蹭蹭……”一阵拖拽声响起,那几个人手里似乎拽着什么。于是将身子藏在水中偷偷观察。
“手脚利索点,都扔进去,别闹出声音来。”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是村长?这么晚他在这儿做什么?
随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伴着几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一早就收到消息说,咳咳……黄家那位要来,还带着那个诡物,坐了一艘客船。派人去看了,在东海那边死了不少人,舵手和乘客无一幸免,哎……那一带有极重的阴血气,在昨日应是恶斗了一场,咳咳……亡灵魂魄招都招不回来,看来,是那主人恰好醒来,将所有人都杀了。”
“什么都没找到么?船呢?”
杜泉紧张地看着那洞口,心里已经计划着如何逃了,她万万没想到那黄家大老爷和村长他们还有联系。若是查到船和他们手里的假身份,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冷风从岸上卷入洞内,夫子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通,村长连忙叫人拿了药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了出去,夫子气喘嘘嘘道:“没找到。”
杜泉不禁松了口气,随后就听着村长说:“东海深处那些地方的的人下手一贯狠厉,黄家大老爷自视甚高,也不知学了些什么歪门邪道就觉得高人一等,还被拱着跑去了盗走那邪王储君的身子。那些族人不疯狂才怪,也幸好他没来玲珑岛,否则这里也得被搅翻天,咱们好不容易才回来……”
两人的声音被风吹得时断时续,夫子精神头越发不济,村长就让人背着他回了村。人都走了,杜泉带小荷爬上岸,小心翼翼地潜进溶洞。这里和金陵城郊那凤凰山里的溶洞布局十分相似,杜泉轻车熟路的找到她以前常走得路径,到了她五年中住着的石室。
这个四方形的洞穴是天然形成的,四周由石柱支撑,流出正好一个人活动的空间,石壁上还留着她划得痕迹,密密麻麻排列着横线,在一处平坦的大石上方吊着许多形态不一的鱼骨,蝙蝠干尸,蛇虫尸体,和夜明珠串在一起,在幽暗的石室内晃动。角落里散发着一些头骨,木桶,石片,那是抓鱼吃饭时用的工具。
小荷看着这里头的景象,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她只知道杜泉曾被村人囚禁,可当时觉得他们也不会对个孩子怎么样,然而,当她看到这个黑漆漆又潮又冷的石洞和那些被用来装点的尸骨时……她还是很心疼。
“姑娘,那五年……你怎么过的呀。”
杜泉正跪在角落里用一根树杈刨土,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这个洞是……我自己找到的,可暖和了。他们把我困……在这儿倒也没绑着我,闲……下来时我就在这溶洞里玩儿,别……看这边狭小,往深处走……就宽敞了,还有地……下河能划船呢。”
小荷点点头,走过去帮她一起挖,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好东西!我五……岁时阿婆交给我自己保管,那时,我藏……在伤口里带出来,这里在我走……后被人搜过,很多东西的位置都变了。我想,他们应该是在找那个……”
“哦……”
于是两人吭哧吭哧挖了很久,挖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露出底下的那个黑漆漆的泥疙瘩。杜泉把东西捧在手里,又让小荷把坑填好,拿到东西就出了石室,继续往深处走,溶洞内有些发光的草和虫子,能大概看到些岔路,杜泉仔细地辨认着路线,在一个听到水声的地方,钻了一条长而窄的通道进到一处冰霜覆盖的冰室之内。
这里有一眼泉,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水,水是热的所以冒出来后四周还带着雾气,杜泉拿出泥疙瘩,用苍牙砍了几下,将外壳敲开,露出里头的一颗黑色珠子,杜泉捏在手心里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扔到那口泉中。
小荷瞧着她动作,说:“这是要投毒么?”
杜泉失笑,指着那泉眼说:“这泉水可不能喝,有……很厉害的腐蚀性,一只鱼扔……上去片刻便能化成一滩血水。这颗珠子对我有……用,先用这泉水试试它灵……不灵验。”
小荷点点头,和杜泉一同站到五步后,待那泉水沸腾发红后又连连退了几步,原本的黑珠子被水顶到了水面上,颜色褪尽留下中间洁白无瑕的小珠子,躺在一束白莲上,杜泉用苍牙把珠子接到手里,掂了掂顺手扔到嘴里嚼着吃了。
“你怎么吃了?”小荷大约以为那是个什么宝物,见杜泉嚼豆子似的咽了下去,表情有些古怪。
杜泉抹抹嘴,皱眉道:“嚼着像兔子粪,这……东西是我阿婆嘱咐让我吃的,她说化了壳,就……必须立刻吃下去,千……万不能被人抢走,这珠子里锁着我的……一缕灵气。”
小荷这才点点头,暗道老夫人真是深谋远虑。
吃了珠子后,杜泉暂时也没察觉出什么变化,顶多就是感觉体力似乎比较好了,身上越跑越热却半点都不觉得累。她们来到地下河,杜泉从一个死人谷堆的后面拽出一艘小木舟,那是之前有人想潜入玲珑岛,在这里留下的船只,他们运气都不好,被机关打伤走不出溶洞,最后被毒虫飞鸟啃食干净,她没事儿过来溜达,就把人骨都摞在一处,清明时还会供奉几条鲜鱼。
她藏起了一艘船,当时没想着要逃跑,只是想留着划水玩儿,没想到她竟偶然划到了一个岔口,从那里出去,居然就能看到村子了。
后来,她便时常爬上来看村子里的人在干什么,四年前被人拖出去的前一日傍晚她依旧趴到缺口处看村子里的灯火,就看到了满天大火,还有被烧着奔跑的村民。
她听到村长大喊:“快跑!往山上跑!”凄厉的喊叫把她吓坏了,摔进地下河里,划船回到自己的那间石室,躲了很久,她听到阿婆的声音,哦,不对,那个时候阿婆已经成了青萍,那女人一脸血的跑来嘱咐她要躲好,不要暴露身份,要坚强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好给她做躯壳。
她在山洞里躲过死劫,村人却怨她命硬,怨她妖物附体,要烧了祭天。
大火梦魇似的又出现在脑海中,杜泉晕了晕连忙站稳,和小荷趁着夜色溜回原先和阿婆住的老房子,只是,她发现那院子竟然被占了。
于是,她继续绕着村子寻找夫子家,村子重建后,夫子家也翻修了一下,就在村西,把着边儿有块很大空地,院子里有个小小学堂。
杜泉潜过去,贴着墙根走到一个树下,三两下窜到顶,探头往夫子家里望。正巧见夫子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而且脚尖方向正好对着树木间,杜泉屏气看着灰色的身影靠近。
听到夫子咳了两声说:“到了,就进来吧,阿泉。”
杜泉抿了抿唇,从树枝间露出脸,看到夫子冲她招手,便轻巧的跳了下去,小荷也跟着进来,两人做贼似的窜进正屋,看到夫子桌上竟摆着饭菜,热气扑面而来,杜泉顿时眼眶发热。
夫子进来后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笑着说:“快吃吧,傻站着做什么呢?”
“夫子,您知道……我……回来?”
“早几日,有人给我递信,说你在回来路上,我借着黄家那位大老爷的消息派人出去打听,知道有艘改装了的船靠近。咳咳……今日,见登记处还有那几个死亡乘客的名字,我便知道你到了。快过来让夫子好生瞧瞧,自从……哎,他们叫嚷着将你关入溶洞和那些邪物放在一处,我便再也没见你了。咳……难得,那般艰难也没能将你毁去,长得如此精神,我愧对你阿婆,没能护你啊……”
夫子惭愧地锤了捶腿,杜泉见他身子骨这般不济也不敢让他太难过,连忙坐下来温和地安慰了会儿。
许是她淡然的态度让夫子没那么揪心,抚了抚她的头顶,让她和小荷坐下吃饭。
“剩下的事,便交给我打点吧。村子里现在……有些复杂,我会帮你安排个身份,住到其他村子去。四方岛离这边也就三里地,隔着一道水域就能看到玲珑岛。那里发生了一次瘟疫,村子空了大半,村长正发愁,巴不得多去些人安家。”
杜泉并无异议,四方岛确实很近,但上面的人比较闲散,更加热情,没那么多规矩。
她喝了口汤说:“夫子,四年前,你们不……不是被掳走了么?是如……何逃回来的?”
夫子叹了口气,指尖敲打着书页,说:“你一定觉得匪夷所思,因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们并未走很远,在商阜下船后,被安置在一处山坳里。每天都有人来带走几个村民,过两日再送回,断断续续,四年过去后,我们又被驱赶到船上,送回岛上。”
“那,那些人没打你们……没让你们做些药物之类的东……西出来么?”
夫子摇摇头,“岛上确实有几名巫者,寻常给大家治治病,可那都是些没什么法力的祭司。寻常祭典出面主持典礼,要么就是会些驭鬼的法子,为玲珑岛抵御外族。哪比得上中原正统的道门中人,真不知他们费力捉了我们去做什么。你阿婆是最厉害的,中途带着两个村民逃了,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杜泉摇摇头,说:“阿婆死了。”
“啊?哎……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拦着她。至少能留条性命。”
夫子眼眶发红,用力眨了眨眼,扭头看向别处。
杜泉倒是没什么感受,阿婆早被青萍所杀,这次死得是冥都的青萍,和她,杜泉根本没什么感情可言。
屋内点了根蜡烛,他们吃罢就围坐在炭盆前,夫子询问了她的一些事,知道是韦清玄带她出去,后又在银公馆做了管家,应景地叹息了几声,没有太多的震惊与惊奇。
关于岛上的事,杜泉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向夫子告辞沿着原路又回了船上。
路上小荷有些沉默,杜泉回到船上换了衣裳才问她,刚刚察觉到什么不妥。
小荷皱眉道:“算不上不妥,只是觉得咱们这一趟挺顺利,然而没问到一句有用的话。姑娘,那夫子真的可靠么?他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如果,连夫子都……在撒谎,我还真不知该……”
“砰……”
杜泉晃了晃,连忙起身往外走,就看见小莲他们正探头看向船尾,见杜泉过来,就小声说:“有船撞上来了,我去瞧瞧。”
“一起去。”
“嗯。”
张凤看着船,杜泉她们三个跃上贴近的那艘船,船不小,看得出废了很多精力修缮,她们小心翼翼靠近驾驶舱内,就见里头有个手脚慌乱的年轻人,正视图驱动船只,却又不得法。杜泉打量了几眼,发现正是白天想闯进村的男子中的一个,于是敲了敲窗,还没开口,里头那人顿时吓得抱头跌坐在地,惊恐万分却紧紧闭着嘴,没敢发出声音。
小莲打开船舱,夜色带进一些光来,杜泉放轻声音说:“这位老乡,是我们啊,白天还见过呢。和你一起的几个小哥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他们……他们……死,被吃了……赶紧走,离开这儿,这里……有妖物!是真的有!”
那人起初还呜呜地发出一连串杂音,好不容易捋直舌头,就说出一串奇怪的话,可看他那要死的样子,又不像是假话……
第九十章
杜泉她们几个面面相觑,见那人眼珠子乱窜,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看着就要疯癫,小莲怕他一口气缓不过来自己把自己吓死,于是快步上前抬手一掌便将那人砍昏,随后利索地抗在肩上,三人趁着夜色又偷偷回到自己船上。
和楼月生学习针法也有一段日子里,杜泉按照记忆中的法子,给那吓坏了的年轻人扎了几针,放出淤血,又薰了薰安神香,他渐渐睡得安稳了。
一整夜小荷和小莲轮番看着他,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时那人醒了,醒来就目光呆滞地盯着船顶,随后不知记起了什么猛地跳起差点撞塌船板,被小莲一巴掌打了回去,这下老实了。
杜泉看着他半张红肿的脸,有些不忍心,连忙拽住小莲蠢蠢欲动的手,坐到另一边,轻声问:“老乡,能说说,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吗?”
“我……我们……就就就……”
“我什么我!啧,再结巴我就扇你另一边的脸!”小莲呵斥了一句。
那人呜咽了一声,颠三倒四道说:“他们把他们都扔进那里头喂了……怪物!真的,那里养着妖怪,吃人的,一口就把人咬断了……唔……那上面有肉瘤子,这么大……从里头长出另一个头,手……真的好恶心……”
他比划着说,最后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只要咬着拳头吸气,大约是怕被小莲打,即便脸色煞白,还是断断续续地说:“难怪要办百年祭,是为那些妖物准备粮食呢!咱们赶紧走吧,要么就来不及了,玲珑岛上的人疯了,都疯了,他们养了什么东西……那不是人,他们竟敢杀人!我要回去叫人来……”
杜泉也被吓了一跳,她是知道玲珑岛养着一些水鬼的,吃得也是些不要命想闯进来被杀死的人,现在是将手伸向……无辜的人?
她又想起在溶洞那边听到村长和夫子的话,他们确实有把什么东西偷偷扔到了某处。
难道,真像这个人说的,玲珑岛在养妖物么?
她微微倾身,低声问:“妖物,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是那种……对,三头六臂……不不,是是蛇……尾巴翘起来比船都大,它们有头和爪子,那爪子很锋利,一把就能将人心掏出来,是女人,有很大的胸脯。”说着还在自己胸口比划,那动作有些下流,被小莲踢了一脚,才赶紧将手压倒屁股底下,摇摇晃晃地说:“眼睛很大,铜铃似的,立起来两层楼那么高……没有腿,腿上是尾巴,像……像是……”
“水妖?”
那人咬着指甲,闻言忽然跳了一下,凑过来抓住杜泉的手腕,用力点头,说:“玲珑岛就信奉那鬼东西,他们把那邪物带回来了,养在家门口,还要喂它们吃人!怎么办,水妖要来复仇了……复仇了……得赶紧走,快走。”
杜泉被他双死人似的双手圈着手腕,对上那双恐惧到极点的眼睛,调动了一股暖流从这人的掌心蔓延到他血脉之内,她盯着他的眼睛和缓道:“你累了,睡觉吧,睡醒就到家了。”
那年轻人点点头,缓缓松开她,自己乖乖睡在铺上,一会儿就传来鼾声。
杜泉背着手走到甲板上,面色极为凝重,她身边可是跟着两只货真价实的鲛人,也就是岛民寻常说的水妖,不知道她们听到玲珑岛在畜养鲛人,是什么想法……
小荷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说:“热衷于吃人的鲛人都是会被驱逐的,被视为嗜杀者,贬为末流。即便被人类杀死,族内也不会出面讨公道。不被允许在归墟国度生活,被放逐于不见天日的深海,没有延续生命的权利。玲珑岛里畜养的,应该都是从那种污秽地方捕捉来的东西,我只觉得恶心。”
小莲也点点头,说:“此等劣物,是鲛族耻辱。”
杜泉放心了些,生怕她们一个激动,会去解救。
随着日头越来越高,夜晚的寒气也被驱散了,周围陆续有船只传来说话声,有搭了摊位的早早便去了市集那边,杜泉靠着栏杆远远眺望玲珑岛上的密林,总觉得在上空凝聚了一团似有似无的白雾。
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陆吾。他不在冥都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泉定然在想,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杜泉点点头,站直身子瞧他,淡声问:“你何时来的?”
陆吾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看向远处,淡声道:“不早不晚,昨日子时。玲珑岛百年祭是大动静,不止我,很多人都来了。”
“很……多人,是谁?”
“你不认得,都是些老家伙了。还真是怀念,第一次百年祭仿佛就在眼前,现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当初,三界相处还算融洽,都顾及几分体面,张口天下太平,闭口各族安居乐业,倒也稀里糊涂做过些好事。只是,总有那些不安分的,见不得别人好。”
杜泉没理会他说这话时意味不明地眼神,大约又是想说银九,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罪名。她说:“祭……典和冥都有……关么?你们现在管得可真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