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正位于虚拟的天堂与真实的地狱之间,后退,是虚假的美梦,前进,是苏醒的痛楚,于一念之间。
活在梦中难道就不算真实吗?活在现实难道不是噩梦吗?
他迈不动脚步了。
混乱中,他突然想起了kaico。
他朝山下望去,哪儿都没有那个傻乎乎的身影了。
心很沉的坠了下去,是一种什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的感觉。
“Kaico!白岐玉失态的高呼,“你还在吗?”
“Kaico——”
山中,被噪音惊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逃亡。
“Kaico……”
白岐玉的声音失去了力气,几乎消失不见。
哽咽随着错乱的山风离去,白岐玉知道,Kaico不会再出现了。
他怔愣的看了一会儿高处的风景,又看了一会儿很远天际外的太阳,终于抬起脚,继续朝山顶走去。
一片荒芜中,距离山顶还有十来米的地方,白岐玉突然看到了一个很小的,蘑菇一样的东西。
漆黑、泛着水光的表面,像是活的,尚在随着风声颤动着呼吸。
而且是那种很Q弹的、膏状体的感觉,莫名的,让白岐玉想起了自己吃过的那些龟苓膏。
他不免失笑,觉得自己心态是真的好,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吃呢。
而令人感到心烦意乱的,不是这怪模样的“蘑菇”,而是蘑菇身上贴着一片又一片的纸。
密密麻麻的,像符篆,又没有字,那种极其老旧的、似乎一碰会碎的黄表纸的最上面,有一张崭新的红纸。
虽然新,但红纸是唯一露出无限碎纹的纸,上面写着一串串晦涩难懂的满文与蒙文交杂的咒文。只有最下方有一个小篆的字。像落款。
“靖……?谁?”
白岐玉不记得自己认识名字里带“靖”的人。
白岐玉不敢贸然去碰这个一看就很邪门的怪东西,又去看被盖在下面的黄表纸。
上面的咒文就更他妈看不懂了,好歹红纸上还能看出来个语系,这上面的都是些鬼画符,不属于任何已知语系的怪图样。一个字也没有。
许久,白岐玉咽了咽口水,手指伸向红纸……
直觉,逻辑,或者说,霍传山的那群狗屁不通理论里的“预言”,都在告诉他,撕掉这张红纸,他就能得到答案。
手指碰上红纸的一瞬间,白岐玉浑身产生了一股过电的震颤。
他清醒了不少。
“不对?我是要上山顶的……”白岐玉后退几步,“对,先爬山,这东西又跑不掉,等上了山,回来再弄也不迟。”
他擦了一把后怕的冷汗,继续朝近在咫尺的山顶进发。
变故突生。
Kaico猛地冲了出来,一只手抓住红纸,撕扯下来,另一只手……
把白岐玉推下了山。
一系列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到白岐玉没能做出反应,就结束了。
身体腾空的一刻,在白岐玉不敢置信的视线里,kaico突然笑了。
他还是没有眼睛,但他的笑容缀满了属于人的温暖。
“……祝……祝祝,祝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还有,再见……”
“谢谢,你的名字,谢谢你给我的……生命……”
“你!”
白岐玉从山腰跌落。
跌落、跌落……
他晕过去。
不,他没有晕。
从几十米的高度摔落,他理应轻则失去意识,重则粉身碎骨,可他清醒着,感受着坠落的全部过程。
风与景色消逝的速度都变得很慢,甚至不及kaico融化湮灭的过程。
像一只橡皮从色彩最缤纷的画中部分开始擦拭,那个没能长出眼睛的小怪物,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然后是梦幻的森林、波光粼粼的溪水、以及烤的人暖洋洋的太阳。
在黑与白、光明与黑暗,以及混沌的边界,白岐玉在坠落。
他从高高的光明中下坠,下面,是无穷尽肉沫之海,没能找到主人的手、脚、五官在疯魔般渴求的等候。
他轻轻的瞥去眼,去看下方显得很可怜的异端器官们。
它们如海流中的泡沫,或者说随着洋流汇聚一起的塑料垃圾,密密麻麻、满载怨念与死气,无处可属,无法降解。
视线触及的一瞬,那些漆黑之水又停止了蠕动,像士兵屏息等候他们的将领发号施令。
“……你们这是怎么了?”
“……真可怜……”
白岐玉闭上眼,轻轻坠入了怨念与悲恸之海。
大片肉粉色的液体如鲜嫩水果碎裂在地,争先恐后的蔓延开来,只是这一次,带了狂躁与愤怒之意。
第81章 重返靖德
白岐玉本以为这一次醒来后, 会在慵懒柔软的大床上。
或者铺着兔毛地毯的飘窗,阳台地板,客厅玄关前。
总归在弗兰克林花园。
但都没有。
白岐玉怔愣的看了许久的天花板,那片熟悉又陌生的漏水黄斑, 才反应过来, 这个房间, 是搬离已久的老国土局宿舍的卧室。
他正躺在空无一物的床垫上, 窗户开着, 被风吹的吱吱呀呀的响,看来轴承的锈几日不见又严重了。
被遗忘的黑天鹅绒窗帘飘起来, 轻柔的刮过脸颊,像欢迎他回家。
为什么会是这里?
白岐玉心想难道又是“时空转移”, 但不对, 这房间空旷的像样板房,俨然是搬离后的模样, 并不是回到了过去。
只有一些价值低、运费高的家具还留着, 例如身下的床垫、角落歪着的布团沙发。
“这也太奇怪了?”白岐玉不安的喃喃道, “搬走三个多月了, 这么好的地段儿,怎么还没租出去?
很快,白岐玉又自己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一是这房子、乃至这小区,被凶杀案缠身,很难忽悠到他这种的傻子;二是长盛青年公寓竣工, 吸走了客源;三是从真合同上来看, 房主是张一贺, 并不是孔连春。
而以张一贺的性格, 这房子断然是给他白岐玉留着的。
……
“等等, 张一贺?谁啊?”
白岐玉感到了丝丝缕缕的违和感。
他的记忆里,为什么存留着两段大体相同却细微差异的记忆?
一段记忆中,合同上的房主名字确实不是孔连春,但也不是张一贺,而是“孔秋实”。
这段回忆中,白岐玉坐在老式装潢的客厅里,孔大爷拿了一个搪瓷缸子,乐呵呵的给他倒茶。他则拿着笔,正在翻合同。
看到“孔秋实”这个名字时,白岐玉还好奇问了一嘴,孔连春说那是他大儿子,还解释说,春华秋实嘛,取个好兆头。
“没有夏吗?”
“没有,”孔连春笑的很僵硬,“瞎的,多难听啊。”
“也对。”
而另一段记忆里,白岐玉正坐在一个印象模糊、但极为玄妙神圣的房间里,手中同样是那份租房合同,白纸黑字写着户主:张一贺。
“那个房间是哪儿来着?……靖德堂的正堂,不,客房?哎?靖德堂又是哪儿?……出马仙的堂口,是罗太奶的,秦弟马的那个堂口叫天柱堂……不对,秦弟马和罗太奶又他妈的是谁?”
一个个未知又已知的问题与答案互相牵引,如山巅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惊起一片沉眠的雪被,然后砸在地上。
那些被包裹的、被隐瞒的记忆,全数碎裂。
白岐玉全都记起来了。
整理记忆其实不会消耗太多时间,就像图书馆里的书,再乱,也并非消失。
从张一贺,再到靖德堂,与罗太奶、秦弟马的相识,厉涛歌与戚戎的帮助,再到发生这一切的契机:污秽的“□□”与老国土局宿舍的“撞邪”……
白岐玉就这样沉默的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任黑天鹅绒窗帘随冬季肃杀的风一下又一下拍打着他的背,心中,是一片死寂如水。
他觉得,他的肉/体还在这儿,灵魂却已经不在了。
他正站在刺骨冰寒的漆黑海水里,远处,一望无际的夜空上并没有星,沉默的笼罩在地平线。
黏腻污秽的滩涂上,鱼与虾的腐尸逸散着无法忍耐的腥臭,发烂发臭的伤口上,只有死的冷光。
在他眺望这片无止境的深渊时,柔若无骨的海藻,已经无声无息的攀附上了他的小腿。
缠绕、攀附,无法逃离,无法解脱。
白岐玉大脑空白的坐了很久,从太阳高照到夕暮阴沉。
直到玫瑰红色的霓虹灯牌猛地亮起,刺的生理性泪水奔涌而出,白岐玉才意识到,天黑了。
他缓缓的站起身子,视线扫到窗外的李美瑰超市。
灯牌坏的更多了,歪歪斜斜的挂在上面。“鬼”字的偏旁坏了,灯管冻碎了,只剩下一个“鬼”还顽强的亮着。
“木鬼 超市”
定定盯了一会儿,白岐玉猛地拉起了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