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现在才发现二人的衣服是成对的,顿时觉得舒坦不少。少年腰系玉带,一身月白无瑕,衬得越发神姿骨秀,点点墨莲同样徐开在袖口和颈边,纤细的颈项掩在海棠红的衬衣下。
唐萤发现他长高了不少,清雅翩彩,当真濯濯出水莲,竟比当年那青莲少君还更加清艳出尘。
只是当对方乌灵灵的眼睛看过来,好像眨一下就会掉泪,无辜纯良的模样,唐萤立刻从回忆中回神。她心软得如水,也不疑有他,只是径直牵过他的手。
感觉到柔软温凉的小指勾上自己,少年魔王蔫头耷脑,沼海的黑蛟彻底成了少女手上一只黑蚯蚓,连翻腾一下都困难。
当唐萤和傅莲出现大殿前,殿内众人看到少女一身装扮,立刻清楚明白蛟主的意思。
強大使人心生忌憚,但當強大到某種程度,那便脫離了可恨的人禍,成為理所當然的天災,讓人恨不起來,只有滿心敬畏。墮落為魔王的黑蛟,大底就是這樣的存在。
黑水泽有两个颜色是禁忌,一是黑蛟的玄色,二便是与之相对的白色。黑色便是只有沼海之主才能使用的帝王之色;但白色却是更为严重的禁忌,昼夜轮替,阴阳黑白,唯有自诩与黑蛟对等者,才会使用的反旗之色。
所以各方岛主舵主的家族色有绿有红有黄,却独独漏掉黑白二色。但现在出現的少女却穿着一身纯白,而身侧是笑脸盈盈的蛟主。
终究又随了母亲,爱上了一个人修,小姑娘看著也好說話,日後有事可以請蛟主夫人吹吹枕頭風?
在父亲位旁的任春见唐萤眼睛一亮,偷偷眨眼向自己打招呼,心下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规避禁语,向小徒弟传达她身侧正站着一个大魔王的事实。
第五十五章 千喜章殿(七)
所谓的黑水泽,不过是沿岸船只必经航线的合称,黑水泽其实不过是沼海的一部份。沼海之大,将近三分之二的海域自古遍布毒雾深漩,是常人无法探勘之地,里头从未开采过的原矿灵脉不容小觑,更有强大的妖修龙蟠虎踞。
单凭一家之力是无法掌控整片海域,唯有黑蛟至高的权威能使四面八方心悦诚服,所以当时的任家祖宗也收起人修那些弯弯肠子,这千百年来对黑蛟可说是忠心耿耿。妖修又向来不恋权,正好当成镇海吉祥物供着。
偏生黑蛟们想化龙想疯了,光顾着修练却忘了造孩子,一条一条前仆后继,飞蛾扑火般在天雷下灰飞烟灭。仅存的黑蛟蛋却出了一个为爱痴狂的胧姑,一言不合就跑去北麓和九极门的仙君瞎搅和在一起,差点没搞出南北修界大战,最后八成也随着先祖脚步死在天雷下,只留下一个半青不熟的半妖崽。
纯正的黑蛟几乎消失灭绝,沼海没了真主,这几年来越发动荡,东瀛鳌,西宫蟾,南大蜃,玄狮龟,再加上零散的人修岛屿势力,一个一个都不安份,蠢蠢欲动。任家表面上还能维持秩序,但心知没有黑蛟坐镇,沼海分崩离析是迟早的局面,而南卢没有一家会放过这块肥肉,任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他们把最后希望放在胧姑唯一的子嗣上,甚至不惜和心怀不轨的瀛鳌合作,动用禁术,还想过要杀掉唐萤以绝后患。
却不想效果太好,好过头了,这代黑蛟连天雷都不怕了,直接来个魔王降世,把瀛鳌整锅掀了,沼海也彻底沦为其手中的禁脔。
这哪里还是什么吉祥物,压根是恶兽罗剎!
但瀛鳌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面前,哪怕是独霸一方的狮龟,这会也派人乖巧坐着,等候吩咐。
此时的任时生看向与蛟主并肩的少女,心情复杂程度不输任春。
先前他与瀛鳌合谋,几乎将唐萤当作死人,后来从大儿子那知道对方可能是幽玄仙尊弟子,心下颇为懊悔,只是现在一袭白衣明媚的少女几乎明晃晃打在他脸上。
打个比方,你把看着穷酸的女客人从铺子扔出去,隔天这个女客人和地主走在一起,原来是地主夫人,怎么看怎么尴尬。喔,对了,对方还是你本家铺子唯一的千金,你铺子所有东西都是传承自她家而来。
任时生心里只有两个字:悔恨。
不过事情错就错了,瀛鳌灭族惨案摆在眼前,少年魔王心思细腻残忍,眼下他初掌沼海,需要搭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任家,任家也只能趁机将功补过。
思此,任时生悄悄看了几眼一脸无害的少年,心下一定,有了些把握,便开口道:“蜃主尚在沉睡,先前沼海魔物动乱,多亏唐道友出手相救。”
什么蜃主?什么魔物?任家自古就是黑蛟的看门狗,其他人见任时生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哪里不明白蛟主的意思,眼神交会间立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少女身侧的人垂睫敛目,状似无意地把玩着袖口的莲纹,修长好看的手指好似有蝴蝶翩飞吻过,但就是这样一个好看的手,在不久前将自以为是的瀛鳌活生生掏心取肝。
唐萤哪里知道众人是摄于身旁人的淫威,只听对方提到魔物,不由得心一虚。
其实唐萤已经很清楚,傅莲并非人类这个事实。先前识海里的兽魄,还有血海中的黑蛟,以及最后修罗之貌的魔王,无一不在告诉唐萤,傅莲是一只半妖,还极可能是黑蛟和傅家人私通下来的孩子。
唐萤嫉恶如仇,对妖倒没什么偏见,只是任春说过黑蛟是黑水泽旧主……她扫了一圈殿内人,不说任时生一个合修大能,一个个想必都是独占各方的角头,绝不是省油的灯。
傅莲虽然是旧主后裔,但现在是个傻子,如若被他们知晓……和一只自个洒了盐抹了油的羔羊有什么差别。
唐萤暗下决心。
她必须护住娇娇痴痴的少年,免得他被生吞活剥!
这么一想,少女不着痕迹挡住少年,简单利落道:“小辈只是恰好造访此地,尽力而为罢了。”
看着几人合唱一台戏,任春嘴角都快抽到麻木。
“道友过谦了!如若不是道友,我早已拖着一条断腿,命殒泽海!”
在位的狮龟正好是当时唐萤无意间救下的修士,他一下便认出唐萤,心想少蛟主眼光真好,选中了那么一个人美心善的雌性。
一旁听得一清二楚的姚仙兰面色不太好看,饶是她心如止水,也受不了这样被人一直戳伤口,照那个臭龟儿子小心眼的程度,之后沼海怕是没有金丹修士愿意和自己结近亲近。
她面色越来越难看,心生不服,忍不住插嘴道:“真君大人是不是忘了还欠霞儿一个交代。”
见对方不辩场合,要在蛟主面前闹笑话,任时生也收起笑容,眸色一沉。
此时的他是成年男子的姿容,一身蟒袍金冠,脚蹬黑靴,一双凌厉的桃花眼看过去,顿时让姚仙兰从一时的情绪中清醒。
“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九转七魂铃好好锁在我任家的宝库里,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靠近!”
憋了一肚子的气正好有了出口,他话锋一转,毫不客气道:
“况且九转七魂铃上头有血缘禁制,非我任家人碰触者便会立刻被反噬,魂飞魄散。我倒好奇杨二姑娘是怎么跑进去,还惨死当场,连魂魄都聚不齐。”
趁大人吵架,唐萤选任春身旁坐下。任春看着她身后的大煞星,一肚子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转了话题,顺着父亲接道:
“杨凤霞死了。”
唐萤想到那个傲慢狠毒的少女,一时间也不意外,只是意外任春下一句话:
“听说手上还拿着九转七魂铃。姚家看外孙女死了,很不高兴,硬是要来殿上吵。”
“可是……”
唐萤记得九转七魂铃当时就被任春偷出来了,要拿来一同对付瀛鳌,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当场说出来。
任春知道她的意思,迟了一会,小声呢喃道:“后来被我五哥拿走了……”
唐萤心下一惊。
她知道任春的五哥任夏行和杨家长女杨风韵订亲,之前就看他一直陪着杨家两女在四处游玩。当时见对方待杨凤霞这个未来小姨子非同一般,十分宠溺维护,又听任春说杨凤霞爱抢姐姐东西,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日后杨风韵能不能平安进任家门都不知道。
只是后来杨凤霞在蛊会上闹得众人啼笑皆非,人人都知道她想得到九转七魂铃,但唯有任家人清楚九转七魂铃的禁制,在此处细思片刻,不由得寒毛竖立。
那个温文徐雅的青年怕是早已设好了圈套,所以在对方屡次挑衅亲妹,甚至差点害死未婚妻后,任夏行都百般纵容,毕竟面对死人何必太计较?
杨凤霞不会怀疑待她暧昧温柔的姊夫,说不定还得意洋洋赴约,以为自己美人计成功,让任夏行甘愿奉上九转七魂铃,既踩了任春的脸,又抢了姐姐杨风韵的未婚夫。
任夏行笑起来和任春有七八分像,却是顶着那样徐如春风的笑颜,慢慢诱导杨凤霞去碰触九转七魂铃,激发禁制,灵魂被反噬惨死,最后落在外人眼底还是她趁火打劫,不要命去偷袭任家宝库。
环环相扣,层层关联,竟连死后名声也不放过,可见任夏行对杨凤霞的杀意和厌恶相当之深了。
“我知道了。”
唐萤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太习惯任春毫无阴霾的笑脸,都忘了任家可是南芦邪修大家阿,一个个可不是吃素的。
这边姚仙兰被任时生一问,也恢复了理智。毕竟是大家舵主,她不需几秒又回到权衡利弊的天秤上,很快为自己的冲动道歉,杨凤霞之死便这样不了了知
见气氛和缓下来,唐萤状似环顾四处,突然出声探问:
“先前小辈似乎冒犯了一位前辈,对方只自称颜夕,并未告知小辈道号,敢问在座前辈可有认识?”
那个狐妖举止怪异,对自己图谋不轨;而那个叫敖湘的女子称他作师父,身上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魂色。这一对师徒实在古怪,唐萤特别留了心眼,人生地不熟,以防万一。
她没注意到,身旁的少年正慢悠悠把玩着腰上的玉带,指结处微微泛白。
少女适合红裙,在配上一件火狐狸皮衣,定是极好。
第五十六章 千喜殿(八)
狮龟一听,不禁不屑道:“山里下来的一只土狐狸罢了。”
姚仙兰不冷不热道:“青谷狐主之尊,岂可随意非议。”
那狮龟一听,立刻大喇喇怼回去: “狗屁青谷,满是狐粪的弹丸之地,这几日在望月礁鬼鬼祟祟的身影想必就是这个崽种。狐族多狡诈奸险之徒,听闻他收了敖银之女做徒弟,现在又煽动她来殿前见主上,也不知是打什么鬼主意。”
狮龟还真不把颜夕放在眼底,俗话说一虎难敌众犬,有群聚意识的妖修比人修更重视血脉和家族,他背后是北玄狮龟,整个沼海的北方势力,青谷远在天边,一只落水狐狸真没什么不可非议的。
任时生一直注意着主人的神态,见他在姚仙兰说话时挑起危险的微笑;而在狮龟说话时眉目微松,便知道少蛟主对那位青谷之主的态度,怪不得之前当场就踩着对方的脸面而过。
不过比起之前的不屑一顾,现在似乎是起了杀心……
傅莲留着任家不是没有道理,任家伺候黑蛟数代,对黑蛟的忠心和熟悉深入骨髓,一个眼神就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如今侍奉喜怒无常的新主,更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可怕的疼痛浸入骨髓,此时任时生的手臂似被蟒蛇盘绞,指心有蜂在螫,骨节处有蚁爬噬,疼痛到极点,但痛久后也就麻木了。
黑蛟毒自古有解药,但魔王毒却是无药可解,敖银给的解药毫无用处,等任时生发现时也来不及了。
瀛鳌全灭,而阴毒还在不断侵蚀他的经脉,饿鬼般的毒液将会吞噬所有灵力和血肉,而仅仅一只手无法满足魔王,毒速很快便会蔓延全身,最后连一丁点碎肉都不会剩下。
少年殿主看过他漆黑的手臂,只是笑了笑,便从窗边折下一株棠红把玩,再没有看上一眼。任时生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向傅莲请求解药,更没有因此悲愤绝望,反而感觉到心里的一颗大石终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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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已经为任家找到一条活路了,
于是此刻的男人忍着剧痛,却连一滴汗也没有,云淡风轻道:
“此次乃贼鳌协同蚂蝗做乱,使用上古禁法,害死生灵无数,遭法术反噬,才使瀛岛覆灭。敖银为瀛岛舵主,敖湘既为敖银之女,就理应替她畏罪而死的族人接受大殿审判。”
众人听任时生突然一桶脏水泼上去,哪里还不知道这个狗腿子想干嘛。这是打算要联合沼海各家来围捕颜夕和敖湘阿!年轻的蛟主明明在场,却一句话也不说,想来根本是藉任时生之口给瀛鳌定罪。
果然瀛岛覆灭,是出自这位看着青涩稚嫩的少主之手。狮龟擦了擦冷汗,先前狮龟和瀛鳌各据一方,龟蛇斗法,斗得风生水起,如今瀛鳌已成前车之鉴,他们只能尽量缩小存在感,不让这个异常凶虐的黑蛟盯上。
唐萤听他们兜兜转转,也听不出什么道门,只知道先是百般刁难自己和任春的杨凤霞就这么死了,而后是之前拐走傅莲的瀛鳌整个灭族了。
少女只觉得其中之玄妙,令人忍不住感叹世界瞬息万变,想当年的傅莲亦是惊艳才绝,却不幸命殒在鬼姑之手,如今复活成了一个傻子。今日生,明日死,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定。
只能说修行如履薄冰,一不注意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再无翻身之路。
这么一想,她和傅莲,是真的很幸运了。
思此,少女不由得反手握住身旁的人。
凝脂白玉塑成的五指山轻轻一压,本来正沉浸在暴虐念头的魔王一楞,掐得发白的手瞬间血液回流。
唐萤只看见少年对自己笑得傻甜傻甜,不由得回以一笑,手握得更紧更暖。
姚仙兰不愿意让任时生独占鳌头,立刻让身旁的侍者去遣二人来问罪。结果却得到二人早已离开蜃殿的消息。
“你说什么?怎么就这样放人走?”姚仙兰好不容易找到表现机会,结果偏偏得了坏消息,只觉得最近真是衰事缠身,怕是要找人驱一下那些吸人气运和精血的蛭魅。
侍者也很无辜,本来是对方求见蛟主,蛟主不见,对方自己知趣离开还能拦住吗?
众人眼神交会,电光火石间,嘴上开始比拼人力财力,颇有要一争彩头讨好主上的意思,却不知此时的傅莲老早就忘了什么颜夕。少年正受宠若惊地握着少女的小手。
他满腔杀意已经被牢牢镇在少女的五指山下。少年魔王乖巧地倚在对方身旁,少女的柔夷像一只飞来的小白鸽,被他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
他大气不敢喘地握着少女的手,不敢多用或少用一分力,深怕太重害白鸽受伤,又怕太轻它便突然飞走。
“唐萤……我……很关心你。”任春累得气喘吁吁,舌头都快打结,却没有办法说出一丁点暗示,只能在心底骂道父亲下手真狠。
唐萤轻笑道:“徒弟也一样,小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