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司镜与商辞寒显然也对这些雕刻在玉石上的画没什么兴趣,很快就转过眼,走到了她的身侧。
商折霜有些麻木地垂下了眸子,道了一句:“看来这些就是宁淄人的祭神仪式。”
“将自己的血肉贡献给神明?”商辞寒以指尖抚过玉石上的画,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到底是什么样的神,需要这样的供奉。”
“有时候信仰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走吧,或许这宫殿尽头的‘神明’,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司镜淡淡开口,语调平静。
商折霜知道,司镜深谙人性,心中许是已经有了诸多猜测,只是没能证实,所以才没有出口妄言。
于是她也没再逗留,随着司镜便往宫殿的更深处走去。
也不知宁淄人用了什么法子,越往深处,这座宫殿竟是愈发亮堂。壁上的玉石好似吸了外边的光,又散在了殿内,行走在这,如临九天。
行至深处,壁上的雕刻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廊道两边,用纯金打造的架子与小盆上盛着的,不知名的东西。
商折霜定了定神,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小金盆。
其中盛着的是一滩红色的、就快要凝固了的液体。
她脚步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眼去看下一个小金盆,可这不看还好,一看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下一个小金盆中放着无数的眼珠子,瞳孔扩散而呆滞,弥漫着浓厚的死气。
商折霜收回了目光,不消想也能猜到剩下的金盆中盛的是什么东西。
“难怪昨夜碰到的那些人要往这儿走。”商辞寒喃喃着,将每个小金盆都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细细分辨它们分别都装了什么。
“五脏六腑,五官血肉,倒是应有尽有。”他轻嗤了一声,唇边竟凝起了一抹笑意,“这些人还真相信这样便能重获新生?”
继续往前走,本是只能并肩走三人的廊道突然豁然开朗,似是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而铜镜下有一个高堂,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此刻正闭着眼睛。
女子身着羽衣,芊芊指尖上的指甲鲜红如血,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乍一看去,就似雪地之中,落了几滴鲜艳的血。
似是感觉到有外人到来,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睛偏圆,不带任何魅色,只是有些空散。
商折霜上前一步,丝毫不惧与她对视,而女子愈发明晰的面容,也与她先前看到的壁上的雕刻逐渐重合。
“你便是宁淄人所信奉的神?”商折霜不知道女子是否能听到她说话,又是否会搭理她,可她没有从女子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凶色。
高堂上的女子偏了偏头,好似听到了她说的话,目色逐渐凝聚了起来。
“你们又是何人?”
“我们是能放你出去之人。”
商折霜还没接话,司镜便先她一步开了口。她身躯微微一顿,才发觉女子的身前,似是有一层淡淡的华光。他们可以进去,而女子却不能出来。
“出去?”女子的目色终于染上了一层笑意,继而摇了摇头,“出不去的。”
“宁淄人如此信奉你,却违背你的意愿,将你关在这里?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这不能怪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会进来。”女子的面上浮上了淡淡的忧色,长长的羽睫微微敛下。
“不会进来……你是说?”
“宁淄人的先祖将我禁锢在这,把我描绘成了一个只对他们展露善意的凶神,只许族人延续仪式供奉,却不许他们进来此处。”
“可……”
“他们的先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神。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信仰,一个支持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本是交叠着的双手,渐渐收紧,开始回忆数百年前的那段过往。
“宁淄人百年前曾遭遇天灾,死伤大半,剩余的族人流离失所。天灾大伤了宁淄人的元气,死者已逝,生者失去所有的希望,甚至认为天要亡宁淄,宁淄便不可苟活于人世。当时的宁淄族长,为了让剩下的宁淄人对生重新燃起希望,编造了不朽的神明与奉神便可以永生的谎言,将我捕去,囚禁于宁淄。”
“他借了神明的原由,令善良的宁淄人主动挑起战火,又以狂热的信仰操控所有宁淄人,让空域中所有人,闻宁淄便色变,都知道了宁淄有凶神的庇佑。后来,他死了,宁淄的下一任族长带着宁淄人远避常人,退居林野。可这样的扭曲的信仰却被永恒地保存了下来,一代接一代都地流传,甚至愈发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也不是没想过走,可我这个所谓的神明,不过就只是修炼了几百年的草木之灵罢了。摆在这儿,当做个信仰,甚至连尊泥塑都不如。宁淄先祖通晓术法,这个屏障,无人能破。更何况,虽然寻常宁淄族人不会来此,但每一任的神官,都会来此吟诵。”
“你就没想过告诉宁淄的神官真相?”
女子闻言,淡淡笑了,但那笑容甚是空乏,只透着如霜般的冷意。
“你们知道宁淄神官真正的信仰是什么吗?他们所相信的,一直都只有他们自己的信仰,而不是我。我,在他们眼中,甚至还不如一个土陶制成的偶人。”
听到这句话,司镜这才将头抬起。
他的视线从女子的面上扫过,继而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商折霜:奸商又开始做交易了,上一次交易,把自己的命给交易出去了。
司镜:下一次交易,就把我交易给你。
第76章 日入(四)
女子从高堂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司镜道:“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我放你出去,你帮我引起些乱子,这样不难吧?”
“引起乱子?”女子的眸子虽然温婉,但显然因为这百年的禁锢,其下隐着的是深深的警觉。
“这件事并不难,我也不会伤害你。至于想不想离开这儿,重获自由,那便要你自己考量了。”
女子举起手来,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上面鲜红的印记,就像是一个个宁淄人为了所谓的信仰,自甘奉献的生命。
她微微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司镜亦是淡淡一笑,继而转向了商辞寒。
商辞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被司镜算计到了这次的计划之中。
这女子身前的结界,他一眼便可认出,是禁锢灵的阵法。虽然寻常符咒不可破,但若是以他手中的剑破阵,就只需弹指之间。
“这是你与她做的交易,与我又有何关系?”
“既然来都来了,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商辞寒知道他没有选择,但屡次被当剑使的感觉着实不好,于是垂下眼来,半天没说话。
“辞寒。”商折霜唤了一声。
可她话音还未落下,商辞寒腰际的剑便径直从剑鞘飞出,只横斜一劈,便打破了那团淡淡的华光。
“阿姐,你知道司镜的计划吗……”他轻声问出了口,之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无论在你们谁的眼中,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可以利用的刀吧。你们,不过是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我。”
他漆黑的眼瞳宛若山雨欲来前的天际,翻涌着戾气,而后反手一收剑,将剑放回剑鞘。
“我原以为司镜你是真的为了我与阿姐好,但接下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其实我与阿姐如何,于你来说,到底是无关紧要的吧。”
商辞寒对上了司镜冰冷的双眼,那双眼眸温润如初,看不到精明的算计,不过其中确实不存情感。
“商公子可以如此理解。若说这一切都是单纯地为了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未免太过虚伪。我这人,向来就不会错过多余的利益。”
商折霜知道司镜说得不错,也知道司镜是不愿诓骗商辞寒,才会直接将内心所想全盘托出,却忘了以商辞寒这般敏感的性子,当下定是无法思虑更多深层的东西,反而会羁于情感,停留在他所看到的表面之上。
果然,商辞寒的面上覆上了一层阴霾,冷寒的眼瞳宛若融入了一层坚冰,而后竟破虚空而去,刹那间便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念儿。”商折霜知道商辞寒虽是小孩子心性,却不会坏了他们的大局,但心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忙唤了念儿跟上。
待念儿的身影随着商辞寒消失在视野中,司镜才转过头来看她,对她道:“这次是我做的不妥当。”
“你没有错。”商折霜摇了摇头,容色染上了倦意,“辞寒不是个小孩子了,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你知道,他一向要强,先是对你产生了愧意,后又发觉,实则你是利用了他,接受不了也属正常。待他想明白了,便不会再怪你了。”
“折霜倒是看得开。”司镜的目光停留在商折霜的面上片刻,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原是冰冷的眼底也晕开了一团暖意。
结界已破,高堂上的女子也缓缓走至了他们面前。
她伸出白皙的手,触碰着玉石制成的内壁,感受其上传来的凉意,目色有如一场花落,是灿烂的陨落。
“究竟过了几百年……竟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转过头来,看向司镜,淡淡道,“我需要做什么?”
“你要做的很简单……”司镜的眸色倏然变得旷远,有些意味深长道,“你只需要出现在那些宁淄人的面前,让他们相信,你确是离开了宁淄,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好。”
“就这么简单?”女子的面上犹有疑色。
司镜偏头看向她,轻声道:“姑娘经历过这些事情,自然也该知道,无论是凶神、善神还是如你一样,被迫成为神明的人,都不是可怕的东西。而我从始至终可以利用的,也只有人们对你们的敬畏与恐惧。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女子樱唇一勾,沉下了目光:“如此。”
“我们不便现身,会隐在暗处,剩下的一切就劳烦姑娘了。待得姑娘让宁淄人都看到了之后,便可自行离去了。”
草地上的长明灯与家具已然被收起,一眼望去,寂静如一潭碧水,将昨夜的奇诡与血腥都化为了一片安宁。
有穿着祭祀服饰的宁淄人匆匆路过,背影很快便化为了模糊的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密林深处刮来了一阵风,鸟雀警觉地扑棱着翅膀,一只只从遥远的枝头飞起。
拿着祭品的宁淄人微微一怔,看向了前方风所来的地方。
女子眉目如画,面上的神色庄严而肃穆,身着羽衣如踏云而来,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神!是神明!”
为首的看得清楚的一个宁淄人猛地跪了下来,纵使伏在了地上,身躯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他身体中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沸腾了起来,脑子也逐渐趋于一片空白。
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仅密林到草地这一小段距离,便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的宁淄人。
他们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去看女子面上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察觉到,他们所信奉“神明”的眼中,蕴含着的讥讽与恨意。
她悬于虚空之中,看着这千百年来“信奉”着她的人,轻嗤了一声,道:“我将回到空域。”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好似一道落雷,砸在了那些拥有着忠贞信仰的宁淄人身上。
他们有的慌乱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有的怆然泪下,大呼天要亡宁淄;还有的甚至以头抢地,甘愿以死换得她的留下。
而女子就这样静默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宁淄人,眸中的讥讽与恨意,竟逐渐化为了一丝快意的笑意。
她一挥袖,穿过浓浓的黑雾,竟真如神祇赴月一般,眨眼间便消散在了宁淄人的眼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淄的天际好似瞬间昏暗,密密麻麻的宁淄人从栖身之处跑了出来,或是聚在一起,或是互相拥抱,吟唱诵读着他们流传下来的咒术与歌谣。
商折霜与司镜站在稍远的地方,凝视着这一场于他们来说只是轻微风动,但于宁淄人来说却不亚于山崩海啸的一幕。
商折霜眸光微烁,侧首轻声问司镜道:“你说,将他们的信仰摧毁后,宁淄人又要何以为继?”
司镜的目色有如刚沏的一壶新茶,恬淡而温润:“就如当初宁淄遭逢天灾、流离失所,能找寻一个信仰支撑下去一般。信仰崩塌,也总能找到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更何况,这样的信仰本就是一个错误,又何必延续。人总是要生活的,理由有很多,不缺这一个。”
“也是……”商折霜敛下眉目,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眸来看着他,问道,“那你,可否也找一个,活下去的信仰呢?”
司镜知道,商折霜的目光在往日或许明艳,却极少像现在这样,炽烈而坚定,灿若明火。可自己在她的面前,却宛若青山中沉寂百年的一口古钟,任她如何敲打,都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不禁沉下心来,忆起自己在迦河城的经历与那道金色的、隐在幕帘后的身影。
若处理完了这件事,直面于她,自己真的能有胜算吗?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却算漏了,还有一人,能在他的全盘棋子之外,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