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传言从哪儿传出的更耐人寻味。
东宫下人皆聋哑不识字,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人能离开东宫。
然这传言者仿佛就在榻前,且亲眼看到她伺候太子喝药一样。
最神奇的是,太子竟然真好了?在鲛人女亲手煮药后好了?
她的手有魔力吗?亲手煮药就能把人治好?
鄢妩抬起手,水流逶迤,水珠从手上滴落,十指青葱,白皙光滑的肌肤吹弹可破,这是一双见手如见人的手。她眼神一下暗下来,将手浸入水中,狠狠揉搓。
伺候完老皇帝,还要伺候他儿子,可真是恶心呢。
她手背通红一片,已完全搓掉一层皮。鄢妩看着水中花瓣,妩媚一笑。
晏沉躺了几日,“病情”慢慢好转,他请旨回太子府,熹帝应允。
太子回府当夜,宫中调来大部分侍卫被遣回侍卫营,同时,暗部数十位顶尖高手潜入太子府。
又一日,太子府诸多下人被遣散,只留下了原来的太子府旧人。
鲛人女随太子一起回府,被安排在离太子最远的一个院子里,非召不可出门。
谢瞳进入太子府正厅,片刻后,太子更衣出来。
他面色苍白,虚弱之色难掩。谢瞳要不是早知道他身体状况,此刻怕也是认为他大病初愈。
皇家的人,演戏都极好。
谢瞳一拜:“恭喜太子殿下转危为安,太子万福!”
“起来罢。”
谢瞳起身。肩上一只纯黑狐狸乖乖趴着,像一个汤圆。
晏沉看着她肩上狐狸。
狐狸缩了一下,眼神飘走,浑身略略发抖。
谢瞳忙解释道:“此狐近日顽劣,缺少管束,属下正在责训。”
“幻人。”
黑色团子不敢忤逆,跳下肩头,半跪着幻为人形,跪着道:“参见太子。”
声音、模样、身形皆是晏沉熟悉的样子,正是宝宝。
宝宝,大名鄢宝,养在谢瞳身边,是大半年前因为身无鄢字侥幸活下来的那只情兽。
晏沉只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落在谢瞳身上,“研究出什么了?”
谢瞳一顿,垂眼道:“五感、速度、力量、愈合能力等皆强之一般情兽,结契之后,容貌虽可随契主之愿改变,然也受其本身影响。”
跪在地上的宝宝亦听着。
“契主没有绝对控制力。”
晏沉神色不辨。
“即,无鄢字的情兽,可以反抗契主命令。”
“反抗到什么程度?”
“正在试验中。”
鄢宝身体一僵。
“契主若不刻意控制,他可撒谎、拒绝服从、不受命令,强力控制下,能产生激烈逆反心,目前尚只有情绪反抗,未见肢体攻击。”
谢瞳神色平静,略显冷凝,鄢宝眼中伤心之色一闪而过。
大厅里安静半晌。
谢瞳屏息凝神,后背一片汗湿。她知道她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按晏沉对情兽一族的厌恶,鄢宝身上的所有特性都加大了情兽的威胁性。他不会让它活太久。
鄢宝……
她心中一痛。
“她给你什么消息?”
谢瞳一愣,抬眼看向晏沉。谁?男的女的?什么消息?却发现晏沉目光落在鄢宝身上。
鄢宝不语。
谢瞳等了两息,发现鄢宝没有开口的意思,冷声道:“回太子话!”
鄢宝抿唇。
谢瞳盯着他,“鄢宝,回太子话。”
鄢宝俯身大跪,脸藏在手下,神色不清,“她叫我找陶黎鄢月。”
“还有呢?”
“没有了。”
太子对空道:“去查。”
屋外,两个黑衣人无声消失。
他不紧不慢写了一张纸条,绑上信鸽。小小的信筒上,是悬月门的狐头标志。
暗部多官家秘辛,朝堂之事易查,民间消息就稍微落后些。悬月正好补其不足。
两边同时去查,最好真如鄢宝所说。
他道:“现在可以测验下一步了。”强力控制之下,结契的无鄢字情兽是否会说谎。
“是。”
鄢宝身体一抖。
“退下罢。”
谢瞳把人带回府,问:“她/他是谁?”
鄢宝跪在她身前,“梨胭姐姐。”
谢瞳目光一寒,“你从未提起这个人。”
鄢宝反驳道:“你没有问呀。”
谢瞳冷笑一声,“我没问?上一次回来,我问你去哪儿了,你说去了桂城、江州、弥城游乐,把遇到的人都说了一遍。此次回来,你说误打误撞进了悬月门,对悬月众人如数家珍——这些人里,为什么没有这个梨胭姐姐?”
鄢宝一抖,镇定道:“因为她不重要,没什么好说的。”
谢瞳没有再问,反而闭上眼,安静一会儿。
半晌,她倏尔睁眼:“大半年前刺杀晏沉的、会焚世心法的、和悬月门主成亲的是同一个人。”她目光射向鄢宝,“就是梨胭。”她不敢置信,“恢复记忆后晏沉没有杀了她!”
鄢宝跪着,没有接话。
“他竟然没有杀。”这比其他任何信息都令谢瞳震惊,晏沉竟然放过了一只情兽!
“他们结契了?”
“是。”
谢瞳一抖。
她又沉默半晌,看向鄢宝,“你把她所有的一切隐藏了,为什么?她准备做什么?你——”她一顿,“又扮演什么角色?”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
鄢宝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把我当什么?”那眼神,绝不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谢瞳眉头一蹙,冷声道:“是我先问你,回答!”
鄢宝眉头皱起来,似在极力反抗些什么,他嘴唇紧抿,头摇了又摇,最后哀哀看着谢瞳,“就是一个试验品吗?”
谢瞳一顿,目光冷凝沉静,像在看一件物品,说出的话更是毫无感情,“不然呢?你以为真把你当孩子养?”她冷冷一笑,“你心智成熟,谨慎聪颖,早已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若真把你当孩子,可不是傻子?”
“你不爱我吗?”鄢宝眼里含泪,心中剧痛,“你说过爱宝宝的呀。”
“爱?”谢瞳像听到什么恶心的事,眉头不悦地皱紧,怒道,“你一个怪物,谁会爱你?!”
鄢宝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嘴唇瞬间苍白无血,眼中大雪弥漫,他望着她,无措又可怜,“姐姐……”
“别叫我姐姐!”谢瞳眼神如刃,“恶心!”
宝宝慌张膝行,跪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声音发抖:“姐姐,不要这样,宝宝害怕……”
谢瞳深吸一口气,神色难辨。
“对不起,宝宝不问了,再也不问了!”他紧紧抱着,手用力到发白,“是什么都没关系,姐姐别生气,我错了,对不起,宝宝错了,对不起……”
他落下泪来,忍着哭腔,“姐姐不爱我没关系,让宝宝爱你……我什么也不瞒了,我什么都说,姐姐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瞳一脚踢开他,面色冷若冰霜:“滚!”
鄢宝被踢开一丈远,吐出一口血,他连忙爬起,再次抱住她,嚎啕大哭,“姐姐!姐姐!姐姐……”声嘶力竭,声音里浓浓的恐惧。
谢瞳不为所动。
他抹掉眼泪,爬上椅子欲亲她,谢瞳往后一退,眼露嫌恶,“你就是靠这些勾引她的?也这样动不动就亲别人?”
鄢宝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我只——”
“住口!”谢瞳眼里黑沉沉一片,“我不相信你。”
鄢宝嘴唇颤抖,心如刀绞,他绝望地看着她,“你怎样才会信我?”
“永远不会了。”谢瞳直视着他,一字一顿,“有些东西,失去就不会再有。”
鄢宝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被她宠着长大,无所不应,便以为她应该会永远这样。
他以为种族是最重要的。
他以为撒撒娇,装装可怜,她气消了就好了。
当失去猝不及防来临,他才发现他没有能力接受失去。
他不能失去她。